结婚三年,他对我恨之入骨。
去找他借钱时,他正搂着女朋友出席晚宴。
听说我要借十万,她笑着开口,「你一晚都不值这个价。」
周围传来哄笑声,像看一个笑话。
他掀起眼皮,笑得温文尔雅,「我们还没离婚呢。」
虽然是警告,但言语间却满是纵容。
如今能仗着沈怀瑾的权势,作威作福的,是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
她吐吐舌头,「有名无分罢了,你难道还真要为了她骂我?」
-1-
「我没听错吧?不是一百万,一千万,而是……十万?」
沈怀瑾的女朋友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夸张地瞪大双眼,
「我记得,你们家以前很有钱的啊,怎么会这样?」
这句话,是在往我伤口上撒盐。
自从双亲离世,我们姜家,早已没落。
如今的商界新贵,是沈怀瑾。
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
沈怀瑾坐在暗处,把玩着手里的串珠,冷漠地注视我的窘迫。
随之而来讥讽的目光,仿佛戳在我脊梁骨上。
结婚三年,我和他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
如今能仗着沈怀瑾的权势,作威作福的,是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许洛。
「就给十万,行吗?」
我声音在微微发颤,竭力维持着自己的体面,「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许洛为难地看着沈怀瑾,看他不说话,才放心大胆地嘲讽:「恕我直言,你一晚都不值这个价。」
沈怀瑾掀起眼皮,笑道:「许洛,我们还没离婚呢。」
虽然是警告,但言语间却满是纵容。
她吐吐舌头,「有名无分罢了,你难道还真要为了她骂我?」
「我给你钱。」
在一片嘈杂中,沈怀瑾的合伙人突然出声。
四周顿时安静了。
我愕然地抬头,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沈怀瑾淡淡瞥他一眼,没有制止,甚至点起了烟。
合伙人懒洋洋往沙发上一倚,勾起轻浮的Ṭűₑ笑容。
「一件一万,先脱。」
四周的哄笑声,差点掀翻了天花板。
摆明是拿我寻乐子。
我仿佛被迎面打了一耳光,僵在原地,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是一场正式的宴会。
参会者无一不是业内知名人士,并不是在 KTV 或者酒吧。
多讽刺啊,十万,就能买走我的尊严。
「脱不脱全在你,接受不了可以滚。」
我看了眼沈怀瑾,自始至终,他都置身事外。
「好,我脱。」
我低着头,手指颤抖着,解开了外套。
随着吊带短裙暴露在灯光下,原本并不清楚状况的与会者,也朝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沈怀瑾的视线更冷,坐在暗处,不动声色地盯着我。
我的颈部,锁骨,还带着隐约的吻痕。
全部是他的杰作。
「把裙子脱下来。」
合伙人舔了舔唇。
许洛笑得前仰后合,甚至拍起了手。
我抓住裙摆,掌心出了汗。
突然,沈怀瑾动了。
一张黑卡无情地摔在我胸口。
沈怀瑾往后一靠,将烟摁灭,语气淡漠:「够了,别丢人现眼。」
-2-
外面大雨瓢泼。
我裹着服务生的外套,站在屋檐下。
手里紧紧捏着那张黑卡。
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天冷,我摁了好几次,才拨通了电话。
听筒那头传来二婶的声音,「钱呢?」
「要到了。」
前不久感冒还没好,鼻音有些许厚重,我揉了揉鼻子,小心翼翼地问:「小芹的病,有好转吗?」
「不该问的别问。」二婶语气冷冽,「姜绚,这是你该做的,明白吗?你爸造的孽,你来还。不管你去偷去抢,还是去卖,我们家小芹不能死。」
那场我爸酿成的车祸里,小芹变成了植物人。
如今爸妈去世,赎罪的事,便由我来。
「……好,知道了。」
挂掉电话,我仰头望着黑洞洞的天空出神,雨落在前额,已经麻木得感受不到温度。
以至于当身后的人走近,才意识到,沈怀瑾拥着许洛走出来了。
「怀瑾,今晚去我那吗?」
许洛语气轻快。
「不了,下次。」
沈怀瑾言简意赅。
她并不敢反驳什么,上了沈怀瑾的车。
黑车平滑地消失在暗夜里,四周归于寂静。
沈怀瑾突然掐住我的下巴,掰过去,「跟我回家。」
我眼里的神光暗下去,默默迎接即将发生的事。
车门一关,隔绝了喧嚷。
那双长腿将我阻隔在角落里。
沈怀瑾慢条斯理地拉了拉领带,命令道,「脱吧。」
司机早已司空见惯,升上了隔板。
「明天,好不好?」
我淋过雨,身上忽冷忽热的,眩晕感越来越重。
「不是一件一万?」耳边传来他的讽笑,「他们行,我就不行了?」
他摘下腕表。
无名指上的婚戒,折射着冰冷的光芒。
这是我亲手挑选的。
他至今还戴着。
不过并不是他有多爱我,而是在提醒我,喜欢他,是一件十恶不赦的事。
我,姜绚,这辈子就该待在地狱里。
-3-
我瞳孔里倒映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天上的星星在晃。
很快,泪水模糊了光晕。
车内的雪茄味很重。
沈怀瑾就在身后,手掌着我的腰,不吝嘲讽。
「瘦成这样,你是有多缺钱?我没让你吃饱吗?」
烟灰掉在我的后背上,烫得我一哆嗦。
他太清楚如何会让我丢盔卸甲。
「别……」
「别这样……」
沈怀瑾置若罔闻,眼底的冷淡被一团烈火裹挟,连话说都带了几分凶戾。
头皮一紧,他抓着我的头发,迫使我抬起脸,看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阿绚,你还敢喜欢我?」
「还没吃够苦头是不是?」
我神志混沌,蜷缩成一团,只是一味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我无助地挠在皮座椅上,折断了指甲。
水汽透过窗缝,飘进来。
朦胧间,想起当年,沈怀瑾对我说:「阿绚,我一定会娶你的。」
可是有些事情,终究是回不去了。
背后传来他厌倦的嗓音,「闭嘴,你不配跟我道歉。」
-4-
黄昏时,我从床上醒来。
想了一会,才记起,今天是爸妈的忌日。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下了床。
推开门,黄昏的光线将屋子割裂开来。
半面暖阳,半面暗影。
沈怀瑾穿着家居服,坐在沙发里,翻看我们的照ẗṻ⁰片。
照片里,我紧紧贴着沈怀瑾的胳膊,笑容灿烂明媚。
沈怀瑾低着头,眼神温柔。
貌似是五六年前照的。
他听见动静,扭头,望着我,曾经那双盛满温柔的眼睛,满是淡漠的冷意。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
他问。
我声音沙哑,「知道。」
沈怀瑾起身,「穿衣服,我带你去。」
这片墓园埋葬了很多人。
包括我的父母,和……沈怀瑾的爸爸。
当初沈怀瑾找人修墓碑的时候,特意将他们放在一起。
这样,每次我祭拜父母的时候,就会想起,沈怀瑾的爸爸,是因为谁而死。
我在沈叔叔的墓碑前蹲下来,将一束小雏菊放在他照片前,低声说:「叔叔,对不起。」
沈叔叔的目光依旧慈祥。
他曾经和善地跟我说:「我们家怀瑾,就拜托你了。」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幸福下去的。
可是三年前,我和沈怀瑾新婚燕尔。
爸妈和沈叔叔死在一场车祸里。
表姐小芹撞到了头,昏迷至今。
驾驶人,是我爸爸。
从此之后,我平静幸福的人生,彻底毁掉了。
我看了父母一眼,有些犹豫。
「怎么?为没祭奠罪魁祸首而遗憾?」
沈怀瑾的语气较以往更加冷冽。
他曾经清楚地跟我说:「如果你没了良心,大可当着我爸的面,给你爸妈扫墓。」
「我想给他们除除草……」
沈怀瑾沉默了会,说:「可以。」
我心一颤,感激地说:「谢谢……」
初春的风有些凉,感冒还没好,明显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几乎小跑着,回到父母的石碑前。
正想说些什么。
沈怀瑾突然从后面抱住我,以一种亲昵到过分的姿态,浅浅笑着,对父母说:「叔叔阿姨,我带阿绚来看你们了。」
我身子一僵。
他很久没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了。
下一秒,沈怀瑾在我耳边轻语,「要不要让叔叔阿姨看看,我们有多恩爱?」
我大脑嗡的一声,脸色惨白。
他疯了吗?
沈怀瑾解开了我最上面那层扣子,眼底涌动着恨意,「乖,把手放到他们的墓碑上。」
我挣扎着,铺天盖地的耻辱向我席卷而来。
「求你,别这样……」
沈怀瑾恍若未闻,在我耳畔,落下一个又一个冰冷的吻。
我抵着墓碑,最后,哭出声来,「对不起……我不祭拜了。不要这样对我……」
沈怀瑾终于停下了动作,「跟谁说?」
「沈叔叔,对不起……」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挤出这句话,眼前一黑,跪倒在地。
-5-
「髌骨骨折,需要长期康复锻炼,不然会影响走路的。」
医生站在床边,正在跟沈怀瑾交代注意事项。
「好,钱不是问题,用最好的治疗方案。」
「沈先生放心。」
膝盖的疼痛,不断折磨着我的理智。
真是倒霉,晕倒时,竟然跪在了石头棱角上。
我盯着天花板,思维混沌。
说实话,到了这个份上,我不知道,是直接死更好一点,还是活着继续忍受折磨。
一只手搭在我额头上,冰凉凉的。
我眼睛慢慢转过去,看见沈怀瑾那张脸,抗拒似地躲了躲。
却没躲开。
他倒难得温柔起来:「阿绚,还在发烧,待会把药吃了。」
我躲在被子里,过了很久,才说:「我们离婚好不好?」
沈怀瑾神情一僵,替我捋顺凌乱的头发,轻声说:
「不好,阿绚,你想都不要想。这辈子,我到死都不会放过你。」
许是身体受了创伤,连梦境都不令人愉快。
家里刚出事的时候,二叔是唯一能找到的主事人。
他说:「你爸爸他……是肇事者,那场车祸,害死了沈怀瑾的父亲,我家小芹,正在抢救。阿绚,你该想想,以后怎么办。」
那天,沈怀瑾从停尸间走出来,面无表情。
「怀瑾……」
我抬起手,在碰到他的瞬间,换来他一句冷冰冰的:「别碰我。」
那种嫌恶的语气,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手术后带来的并发症,让我受了太多苦。
沈怀瑾常靠在窗边,夹着没有点燃的雪茄。
冷静地看着我一点点瘦下去。
医生说,我有些贫血。
他倒是不吝惜食物和药材,可惜,我吃不下去。
吃饭时,许洛打来电话,已经是常态。
她没有安全感也好,故意挑衅也罢,一日三餐,无一例外。
沈怀瑾接电话的时候,就坐在我身边。
一边替我夹菜,一边答应许洛下周要陪她去骑马。
两个月,我瘦到了皮包骨。
其实我也不懂他在想什么。
为什么不给我个痛快呢?
或是,他失去至亲的痛楚,需要余生有个人来承担,而我就是那个人。
两个月后,我出院了。
长期关在病房里,我的皮肤养成了不健康的冷白色。
腿依然需要慢慢养。
我拥有了一个电动轮椅。
沈怀瑾又恢复了忙碌的生活,像是刻意羞辱似的,今日的新闻报上,频繁出现他和许洛的绯闻。
我望着医院走廊大屏幕上的新闻出神,护士将我的思绪拉回。
「姜小姐,可以探望了。」
「好,谢谢。」
我转动轮椅,走进了加护病房。
遮光窗帘静悄悄地闭合着。
舅妈看了我一眼,继续靠在窗边,给小芹织毛衣。
我来到小芹身边,握住她的手,说:「表姐,我来看你了。」
从前,表姐最疼我。
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优先给我。
她是我可以豁出性命去保护的人。
所以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拒绝过舅妈的要求。
床旁的仪器滴滴作响,我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想说点什么,可是似乎也没有什么新鲜事能说。
「时间到了,走吧。」
舅妈放下毛衣,不耐烦地催促。
即将抽手的那一刻,我突然愣住了。
「半个小时,别得寸进尺。」
我傻傻地抬头,盯着舅妈,「表姐她好像……动了……」
「动了?」
我咽了口唾沫,难以置信地回头盯住被她捏住的指尖,屏住了呼吸。
舅妈脸色一变,闪过狂喜,夺门而出,「医生,我女儿醒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表姐。
一束光恰好落在她睫毛上,轻轻颤抖几下,小芹睁开了眼睛。
我激动得语无伦次,「小芹,你……我……」
小芹的视线缓缓落在我的脸上,一滴泪从她眼角滚下来。
她动了动干涩的嘴唇,似乎在说话。
我努力靠近,「你慢慢说……我听着……」
她嘴唇张张合合,说的是:「阿绚,对不起……」
后面,我被蜂拥而入的医生护士和舅妈挤到了后面。
我坐在轮椅上,呆呆地看着空白的墙壁。
小Ŧū⁷芹最后一句话回荡在脑海里。
她说:「是我爸爸开的车……」
-6-
三年了,我曾经无数次希望,那天是我代替所有人去死。
然而到头来,我竟然也是受害者。
从医院出来时,天上飘着毛毛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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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着头,摁手机号码的时候,空了好几次,才给沈怀瑾打去电话。
简单的几声后,对面接起。
是许洛。
「……他在洗澡,有事可以跟我说。」
她语气骄矜,并不遮掩自己的得意。
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听筒那头传来哗哗的水声。
我沉默了一会儿,觉得其实这对她来说,是个好消息。
「许洛,我想跟他离婚了,麻烦你跟他说一声,我们约个时间。」
沈怀瑾占据了我前半生太多的记忆,从青春期肆无忌惮的喜欢,到成年后热烈的爱意,再到怀着愧疚之心,心甘情愿忍受折磨,似乎过了太久。
是时候离开了。
「不用啊,」她语气轻快,「你离不离婚,不会影响我在他心里的位置。」
「许洛,我们结婚时,没有财产公证。」
「什么意思?」
「就是说,沈怀瑾给予你的一切,我都可以合法追回。」
许洛一顿,冷笑,「你凭什么?一条摇尾乞怜的狗罢了。」
「就凭我是他的妻子,」我拨开湿漉漉的黑发,「哪怕他娶的是一条狗,也可以让你一无所有。」
「所以,请把我的意思转达给沈怀瑾,我和他顺利离婚,你的事情,我不追究。」
许洛直接挂掉了电话。
小芹很快出院了。
听说我要搬走,她说:「也挺好的。我爸这些年好赌,败光了家业,冤有头债有主,沈怀瑾想报复,就去找他。」
「我记得你之前想出国留学是吧?」
我叹了口气,「算了,太累。」
这些年,我所有的积蓄都用来给小芹治病。
其实,去一个新的地方,离开沈怀瑾的势力范围,找一份安稳的工作也不错。
「好,搬家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有些朋友能帮你搬搬行李。」
七零八碎的衣服鞋子小物件,装了两个行李箱,还留有部分空余。
剩下的东西,我不打算带走了。
之前小芹录下了一份语音,我发给了沈怀瑾。
不出意外,他会答应的。
和小芹朋友约的晚上六点。
五点半的时候,门敲响了。
我腿刚好,扶着墙壁慢慢走过去。
摁下门把手。
门打开一条缝,转眼,就有人挤进一只脚。
不是小芹的朋友,而是熟面孔。
沈怀瑾的合伙人,周扬。
曾经叫我脱衣服的那位。
「嫂子,好久不见。」
他逆着光,高大的身子投下令人窒息的阴影。
我猛地关门,却被他抬手挡住。
「他忙,所以我来跟你谈。」
「可是离婚需要本人亲自——」
他轻而易举地推开门,懒洋洋地松了领带,走进来。
我后退一步,撞到了餐桌上,一个趔趄,险些被绊倒。
他把合同拍在餐桌上,顺势撑在我两侧,刺鼻的烟草味袭来,令人作呕。
周扬的视线十分露骨,「老大说,离婚可以,两千万的夫妻债务,你得分一半走。」
「这是……沈怀瑾的意思?」
周扬挑挑眉,示意我看合同。
上面沈怀瑾的签名,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并不知情,法律不会判——」
周扬笑出声,「只要他想。」
是啊,沈怀瑾只手遮天,只要他想,可以随便动动手脚,让我背上千万的债务。
可是明明是二叔做的孽,为什么,他还要死咬住我不放。
我想给他打电话,周扬突然低头,嘴唇紧贴着我的发丝。
「跟我怎么样?我帮你。」
故作暧昧的气息,让我瞬间感到恶寒。
我撑住他的胸膛,「你离我远一点!」
与此同时,藏在身后的手机,正准备报警。
突然,头皮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原本还算和善的周扬,顷刻间变脸。
「都被沈怀瑾玩烂的货,我愿意碰你是抬举你。」
我被他推倒在地,膝盖重新撞在地砖上,顷刻没了知觉。
手机摔出了很远。
「不……」
我挣扎着,被巨大的恐惧席卷,「救命——」
「嫂子,你挺漂亮的。老大不懂得珍惜,我来啊……」
「上次不是脱得挺痛快吗?水性杨花的,装什么啊?」
后背似乎被抓伤了。
周扬面无表情地扯住我的后领,手摸到了我的腰上。
我脸色煞白,拼死反抗的过程中,挨了几巴掌。
远处的手机屏幕一直亮着。
刚才混乱中,不小心拨通了沈怀瑾的电话。
我徒劳地伸着手,死死盯住手机屏幕。
这通电话,是我最后的希望。
然而,几秒钟后,对方拒绝了通话申请。
屏幕闪了两下,彻底黑下去。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我不再挣扎。
连哭都没有了。
以至于当警察冲进来的时候,我还傻傻地趴在地上。
身上披着小芹朋友给我的外套。
那个女孩子捧着我的脸,不停地说:「不是你的错……别哭,他被抓走了,没有得逞……我们都陪着你。」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在录像。
也不知道原本叫破喉咙都没人救我的小区,突然间摩肩接踵。
去医院的路上,我看见了自己被传到网上的小视频。
热评第一条是:「私会情夫,价钱没谈拢吧?」
「出轨的女人就该被打死。」
「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楼上,都强奸了,还不予置评呢,你没毛病吧?」
「不是强奸未遂吗?谈不拢呗。」
我靠着车窗,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心想,这该是父母去世后,我最难过的一天了。
我无声地哭了起来。
涕泗横流。
车内的警察和几个女生,都很默契地没有说话。
大家都在保护着我最后的尊严和体面。
医生说,我的膝盖二次受损,要彻底养好,很难了。
我接受了这个现实。
给之前有过联系的律师打过电话。
「对不起啊,姜小姐,我们律所太小了,这种强奸未遂的案子,您确定交给我们?」
「嗯,我只能出得起那一点点钱,所以,你们尽力就是。」
妈妈说得很对,没有钱,寸步难行。
可是再难,我也有努力活下去的。
因为错的不是我。
护士推着我去治疗室的路上,沈怀瑾推开门冲进来。
往日整齐体面的穿着,略显狼狈。
他脸上挂着罕见的慌乱,很快,就在人群中锁定了我。
灯光照得他脸上毫无血色。
「阿绚。」
我坐在轮椅上,静静地望着他。
脸颊上,指印斑驳,还在火辣辣地疼。
说是遍体鳞伤也不为过。
真是太久没有见过他担心一个人的表情了。
沈怀瑾慢慢走到我面前,蹲下,想伸手碰一碰我的脸。
我抬起手,轻轻抵住。
只是很平和地说了句:「能把你的手机给我看看吗?」
「好。」
他忙不迭地把手机给我。
倒是跟当年,我们谈恋爱那会儿一模一样。
「密码是你的生日。」
界面划开,背景是我熟睡的侧脸。
我无暇顾及,而是点开他的短信,往下翻。
终于看到,那条带了附件的消息。
被压在了很多消息下面。
连点开都没有。
「原来是这样啊。」
我眼睛酸酸的,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原来你没有听我给你发的录音。」
沈怀瑾神情一僵,死死盯住那个文件。
我当着他的面,摁下播放键。
是小芹的独白。
「沈总,我是姜芹芹,有件事,我要跟你澄清一下,肇事者是我爸爸,虽然我不清楚他是怎么嫁祸给大伯的,但这件事,跟阿绚没关系。」
随着她说出真相,沈怀瑾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不见了。
我低头看着他,轻声说:「被折磨这么多年,到头来,我才知道,我也是受害者。我跟你一样,在车祸里失去了爸爸妈妈。」
「我做错了什么呢?」
「哪怕你听一听,」我哽咽了,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句完整的话,「就不会有今晚的事。你为什么要让周扬来找我?为什么要挂我的电话?为什么在一切都发生后,才跪在这里,祈求我的原谅。」
我哭得浑身发抖,「你知道我有多疼吗?」
「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沈怀瑾跪在地上,这些年的仇恨、信念,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嘴唇发颤,「阿绚……对不起,我……」
他还想碰我,被我躲开了。
「沈怀瑾,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沈怀瑾哭了,张了张嘴,最后似乎连「对不起」都觉得难以启齿。
「阿绚,是我该死。」
我平静地听完,说:「离婚协议书上,我希望你能签个字。」
「好……」
「债务的事……」
「不会有的。」他哽咽道,「不会的。」
我点点头,喉咙里发堵,「那就好,我没什么要说的了。」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我出声制止道:「不要再说喜欢我了,就跟以前,你也不允许我喜欢你一样。」
7(沈怀瑾视角)
姜绚走了。
一起带走的,还有她为数不多的东西。
沈怀瑾抱着他们的结婚照,坐了一天一夜。
他不停地翻看相册,回忆慢慢侵蚀着的思绪。
仇恨褪去,心脏才密密麻麻地疼起来。
针扎一样。
每一张照片,都能看见她眼底溢出的幸福。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三年前,父亲说,他发现了姜氏偷税漏税的证据。
没过多久,父亲便死于车祸。
车辆爆炸,事故现场的车里,只发现三具焦黑的尸体。
那天,看着父亲,沈怀瑾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出游是姜绚的父亲提出来的,他的父亲,因此而死。
更别说,警方的调查报告上说,事故发生前,车内发生了争执。
所以当他看见姜绚惨白的脸时,狠话脱口而出。
他想,也许正是因为自己娶了姜绚,才有了父亲的死。
至今,他仍然记得那天,姜绚小心翼翼收回的手。
低着头,一副做错了事的样子。
父母去世,可是在面对「他」这个苦主时,连眼泪都要偷偷抹去。
姜绚喜欢他。
沈怀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看着她被伤害时强作镇定的表情,沈怀瑾便觉得快意。
哪怕她是杀人凶手的女儿,哪怕他离不开她,只要对她坏一点,就对得起任何人。
过往的记忆在姜绚离开后,变得越发清晰。
深夜递来的醒酒汤。
裹在肩头的衣服。
还有她以为自己睡着后,低落的道歉和哭泣。
如同一道道沉重的枷锁,将他锁在过去。
他并没有在意,不是吗?
一意孤行地折磨她,取笑她,将喜欢践踏在脚下。
可是到头来,他恨错了人。
现实像一记重锤,一下下的,凿在他的心脏上。
无休无止。
电话里的人,还在说着话:「……确实不是姜清的手笔,姜清死后,他二弟私下转移过一笔钱……」
沈怀瑾闭了闭眼,一切,尘埃落定。
他终于尝到了报应的滋味。
生不如死。
可是谁来给他后悔的机会呢?
姜绚走了。
客厅的博古架上,还放着一沓她没用完的烫伤膏。
沈怀瑾回忆那碗姜绚冒雨送来的热粥,最后到底去哪了呢?
似乎是被许洛倒掉了。
她只是简简单单尝了一口,就捂着鼻子,故作矫情:「一股土腥味。」
用鲍鱼海参熬出来的粥,怎么会有土腥味。
可他就是默许许洛做了。
雪茄在黑暗中缓缓燃烧。
许洛打来了电话。
「怀瑾,你还好吗?用不用我去陪你?」
「周扬来找姜绚,是不是你的主意?」
从前的纵容,只不过是为了折磨阿绚。
可是许洛要得太多了。
不自量力地插手到他和姜绚之间,搅风弄雨。
「哎呀,我就是……不小心听到你跟秘书的谈话了嘛,周扬去,不比你秘书去管用,我这是为了你好啊……」
这个他一手捧起,光鲜亮丽的女人,直到此刻,还以为撒娇就能遮掩过去。
就连放在网络上的视频,也是她找人做的。
沈怀瑾没有回答,直接挂了电话。
转头,就给秘书发了条消息。
当晚,许洛的丑闻便登上了新闻头条。
其实毁掉一个人很容易,许洛仗着他的权势作威作福,沈怀瑾只需表个态,将「保护」从她头上移开,许洛便会被吞得渣都不剩。
秘书很久回复:「那她的资产……」
「你看着办。」
沈怀瑾从沙发上站起来,不小心搡掉了一盒东西,盒子掉落在地,里面的东西摔出来。
是一张小卡片。
他蹲下身,捡起。
姜绚清秀的字迹清晰可见。
「如果重来一次,我宁愿死的是我。」
卡片背面,是金色的印刷体——生日快乐。
姜绚生日那天,她的愿望,是代替所有人去死。
沈怀瑾仿佛突然被人攥住了喉咙,积压多日的愧疚,在此刻,终于彻底崩盘。
他瘫坐在地,给姜绚打了电话。
短暂的忙音后,就接了。
并不是姜绚。
是姜芹芹。
「我该怎么做……」沈怀瑾声音嘶哑,像渴求救赎的人,茫然又无助地问道:「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姜芹芹说了一句:「她恐怕,再也站不起来了,哪怕再好的医生,也于事无补。」
「沈总,兴许,你会背负着愧疚,孤独终老,可是在我看来,这算不得报应。」
「还有什么办法,能还我们阿绚健康快乐的一生呢?」
不能了。
有的错,一旦酿成,再无补救的机会。
「善良之心,总是太容易跟危难之人共情,也太容易因己之过,而感到愧疚。沈怀瑾,你两样都占了,Ṱů₍才叫她掏心掏肺地补偿你。你哪有错?是大伯和大伯母把她教得太好,你配不上她罢了。倘若你有良心,就该待在地狱里,永远不要与她见面。」
-8-
沈怀瑾最终,还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他给了姜绚很多财产,委托律师去见人。
之后,平静地离婚。
姜绚,就这样安安ƭṻ⁸静静地离开了他的世界。
音讯全无。
沈怀瑾麻木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收拾周扬,和姜绚的二叔。
他用了一些手段,周扬在监狱了,尝到了被人骚扰的滋味。
姜绚的二叔死在国外的一条高速公路上,以当年同样的方式,被绑在驾驶座上,烧成了灰。
剩余的时间,沈怀瑾就待在家里。
一遍遍对着姜绚曾经留下的菜谱,熬粥做菜。
油溅在皮肤上,起了水泡。
沈怀瑾就想,原来那时候,她是这种感觉啊。
即便知道,这些菜到头来会被倒掉,她还是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
再多的喜欢,也会被消磨掉的。
如小芹所言,他待在地狱里,过了一年又一年。
一个人生活,一个人赚钱,资助孩子上学。
曾经叱咤风云的商界新贵,在三十出头的年纪,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迟暮。
姜芹芹有句话说得对,他会背负着愧疚,孤独终老,可这算不得报应。
报应而字,本身就是世人为了宽慰自己,而想出来的笑话。
沈怀瑾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能减轻心里与日俱增的罪恶感。
这一年春天,他突然很想阿绚,哪怕偷偷瞧一眼都好。
于是几番打听,发现她就住在隔壁城市,离自己不远。
沈怀瑾收拾东西,独自开车来到了她的城市。
在医院的门口,见到了来复诊的姜绚。
她是站着的。
并没有坐在轮椅上。
沈怀瑾长舒一口气,可是再一打眼,发现姜绚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阳光正好,他的侧脸沐浴着光,笑容温柔。
沈怀瑾像是被击中似的,死死盯着他。
很像。
像极了他年轻时的样子。
姜绚挽着他的胳膊,两人就跟他见过的,所有的寻常夫妻一样,岁月静好。
护士追出来,「哎,对了,这是上次您留在这里的药。」
男人回头跟护士道谢,另一只手还护着姜绚,以防她从台阶上摔下去。
沈怀瑾脸色苍白,她结婚了吗?
恰巧这时,姜绚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来。
他捂着口罩,闪到拐角后。
只听男人问:「怎么了?」
姜绚熟悉的声音响起,语气轻快,「那个人……有点像熟人……」
「要不要过去看看?」
「不啦,电影快开始了!」
姜绚催促着,显然心情很好。
男人笑起来,「好,还有时间,不急的。在此之前可以带你去冰激凌。」
沈怀瑾魔怔似得,跟着他们,到了电影院。
就坐在他们后面。
他想,或许,姜绚还没有忘记自己。
不然为什么会找个跟他很像的男人?
就连说话的语气,跟他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倘若自己出现,ṱṻ⁺要带她走,她会不会跟自己走呢?
一场爱情电影,他一个字没看进去。
只盯着前面的人看。
越到最后,越笃定,姜绚会的。
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补偿她的机会。
出了电影院,耀眼Ţṻₔ的灯光照得人眼睛发酸。
沈怀瑾快走几步,正要伸手去拍姜绚的肩膀,结果他们夫妇就被路边一个弄社会调查问卷的人缠上了。
稳一点。
沈怀瑾告诉自己。
不要在人多的地方,会吓到阿绚的。
也不差这几分钟,等一等就是。
顺便还能掏出手机订一束花。
他在不远处住了脚,装成一个对书店展览柜里,一本爱情小说感兴趣的客人。
记者问:「请问二位认识多久了?」
「一年。」男人很自然地回答。
「谁先追的谁?」
「我先追的我太太。」
他似乎为此而感到自豪。
记者又把话筒递给姜绚。
「他吸引你的地方是什么?」
沈怀瑾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
看见姜绚的眼睛里,是亮的。
「我喜欢他做研究的样子。」
「研究?」
「嗯,他是医学教授。搞研究是他的日常工作之一。」
手机一震,沈怀瑾低下头,发现鲜花已经接单了。
姜绚还在说:「……而且他喜欢小狗,我们养了两只呢,他还会摄影,拍照片很好看。」
这应该是,沈怀瑾听过,最刺耳的话了。
他盯着订单成功的界面,顿觉得,有些讽刺。
是啊,他凭什么认为,姜绚还喜欢自己。
他狗毛过敏,也不喜欢摄影。
他以为姜绚找了个替身,但其实,她只不过刚好喜欢那个类型的人罢了。
仅此而已。
天色将晚,晚霞如泼出的焰火,烧透了半边天。
沈怀瑾最后一次得到救赎的机会,也消失不见了。
他发动了汽车,只想最后,再跟姜绚一程。
亲眼看着她,走向幸福。
红绿灯闪烁至此后,终于变绿。
姜绚夫妇走上了人行道。
轰鸣声自远处传来。
沈怀瑾远远看去,一辆失控的油罐车,正肆无忌惮地冲破护栏,朝着人行道冲来。
其实,人的命运,有时候只在一秒钟,就决定了。
沈怀瑾驾着车,横在了油罐车前。
几秒钟后,巨大的撞击声响彻天际。
油罐车被撞偏了,一头朝着绿化带扎进去。
而轿车,则被顶翻出几米开外,刺耳的摩擦声过后,冒起了白烟。
目睹这一切的行人们吓疯了,纷纷退后。
气囊弹出来了,沈怀瑾已经没了痛觉,他倒悬在车内,侧头,看着外面。
一双白色的平底鞋在短暂驻足后,加快速度朝远处走去。
渐渐地,看到了白皙的小腿,然后是横在腰间的手,最后,是姜绚夫妇的背影。
远处晚霞灿烂,美得像一幅画。
沈怀瑾伸了伸手,虚虚抓住了姜绚的背影,像是在做最后的道别。
「阿绚……」
随后,惊天动地的爆炸,席卷了一切。
火焰舔舐着事故车辆。
将一切过往,都焚烧殆尽。
此时,走到路边的姜绚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您好女士,这里有您的一束花,只填了您的电话,请您告诉我们一个地址。」
「花?我们没有订花。」
「可是对方已经付钱了,告诉我们一个地址吧。」
姜绚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十字路口。
把这里的地址给了他们。
挂掉电话,她担忧地望着路口,「他家人知道了,一定很难过。」
丈夫摸了摸她的头,「他救了我们一命。」
「嗯,所以我把地址填在这儿了。」
「希望他来生能好好的……」
丈夫牵起她的手,「走吧,医院今晚,应该不会消停。」
离开的时候,姜绚似有所感,最后看了事故车一眼。
随后,快走几步,走到了爱人身边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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