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刃

我是九华公主的伴读,来日可入宫为女官。
可骠骑将军在接风宴上求陛下将我赏给他。
他的外室留书一封,便带着孩子跑了。
酒醒之后,他千里赔罪,才带回了那个女子。
大婚之夜,他冷声道:「那日原是酒后胡言,只怪你挡了我妹妹的路,可圣命难违,这场戏唱罢便各归其位。」
我问他:「将军视我为物件儿,几句话便断我女官之路,何谈归位?」
他漠然道:「那是你的命,怨不得我。」
可我不想认命。

-1-
骠骑将军钟令安大胜西南蛮邦,陛下于青云台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我随着九华公主前往宴间贺将军大胜归来。
酒过三巡,将军已醉。
陛下问他:「卿此战功勋卓著,解朕多年忧患,你想要什么赏赐?」
只见那骠骑将军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手指着我,漫不经心道:「臣想讨要一个女子,求陛下将她赏给我。」
他的眼神透着戏谑,口口声声说得是「讨要」和「赏」,而非其它。
我在他的眼底,仿若一个物件儿。
古来能臣干将为江山社稷立下大功,讨要几个美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还会被传为佳话。
可惜,从来没有人问过女子是否愿意,世人眼中,女子只是盛世点缀。
他的好妹妹钟令嘉正撑ṱű̂₎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场荒唐闹剧,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想看我如何应对。
可是,何曾有人在意过蝼蚁发出的声音呢?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从钟令安的手指向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父皇,不可,沈净徽是我的伴读,儿臣离不开她。」
九华公主刚一出声,便被帝王抬手拦下,笑道:「裴将军功在社稷,这小小心愿,朕岂有不应之理。至于伴读之事,再寻朝中贵女顶上便是。」
只这短短几句话,我的命运便被这样轻飘飘地决定了。
我看向了钟令嘉眼底跃起的光芒,她想要公主伴读这个位置。
九华公主的伴读,历经层层考较,由当世大儒亲自出题,历经数关,有能者居之。
当日世家千金和朝中贵女参加者众,最后是我拔得头筹。
钟令嘉刚好排在第二名。
彼时落败,她心有不甘。
这数年来隐忍不言,我以为她放下了,没想到竟是等着她的兄长大胜归来为她撑腰。
谁料,他只言片语,便将我多年努力,尽数湮灭。
我在寒夜灯下苦读经年,一路过关斩将,历经考较,拔得头筹,才走到九华公主的身边,成为她的贴身伴读,期待博得锦绣前程,来日可为宫中女官,为我和母亲挣一条出路来。
可他,何其残忍,将我的希望彻底碾碎。
夜间,公主来到偏殿,看到我在收拾东西。
她的眼底泛过怅然,只低声道:「本宫这同光殿,出去了可就再难进来了。」
「公主怜我不易,我都懂得。」我宽慰着她。
她牵着我的手,走向楼阁高处,语气中透着悲戚:「净徽,世人总以为公主尊贵荣耀,世间诸事皆可轻而易举办到,实际上徒担了虚名。今日事,不仅是你的无奈,也是我的无奈……」
我无法违逆皇命,她亦不能。

-2-
赐婚的圣旨降下了。
听说那骠骑将军从宫宴回去后大醉三日,就连中官前去宣旨,他都未曾醒来。
我离开内宫的那日,正是钟令嘉入宫的日子,她身后的婢女们手捧着各类书籍和笔墨纸砚,排场甚大。
她本就是那场考试的第二名,又是功臣亲妹,自然有人乐意做个顺水人情。
她顶替了我的位置,成为了九华公主的新任伴读。
从宫门口错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她抬眸浅笑道:「不是你的位置,你终是守不住的。」
我看着她眼底的风光得意,回想到了我入宫的那一天,那时的我,也是春风得意的吧,我以为命运馈赠,我终可以摆脱在沈家的日子,我的母亲也能以我为荣了,我的祖母也不能再为难她了。
兜兜转转,竟是一场空。
钟令嘉离开的时候,嗤笑道:「我的未来嫂嫂,你不要以为日后就能耍起将军夫人的威风了,沉月巷有一女子才是我兄长的心头挚爱,兄长为了她顶撞父母,情愿终身不娶。他讨要你,本来也只是想让你做个暖床丫头罢了,谁料陛下竟听了公主之言,亲自赐婚,让你捡了个便宜。」
话音落,她悠然离去,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我恍然明白公主那夜所言,她说她已经尽力为我争取了。
她为我争取了名分。
她知道名分对一个女子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的生母本是原配,陪着君王征战天下,最后却因家世而退居妃位。
九华公主明明是嫡长女,却有名分之差。
我回到了沈家。
母亲忧容满面,问我骠骑将军为人如何?性格如何?待我如何?
一连串的追问,已然泄露了她的心绪。
她或许更想问我愿不愿意,可是愿与不愿,这件事都不容更改,问了只能徒增忧愁。
父亲甚是平静,他漠然道:「女子读书,本就不是正途,去宫中伴读,平白耽搁两年,如今既有骠骑将军看上你,也是你命好,蒙圣上赐婚,更是你和沈家的荣耀,日后把你那些书本子都收起来,安心绣嫁衣准备大婚吧。」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我拔得头筹,成为公主伴读,并不如这门婚事让他感到荣耀。
不过一门亲事,便能攀附上如今炙手可热的功臣,他是满意的。
我五岁启蒙,七岁学诗,十二岁时便在京中小有才名,擅音律、书法、弈棋。
十五岁那年,我在朝阳台上,与北越使节手谈数局,不落下风。
可是回到家中,他并没有称赞我,反而怪我风头太盛、锋芒毕露,没有女子温顺之德,为此罚我抄写女诫十遍。
转头,他却望着平庸的庶弟细心教导,满怀期待。可是他讲了许多遍,庶弟也记不住、背不下。
我八岁时便能倒背如流的文章,他十二岁时还识不全。
明眼人都知他并非读书的料,可父亲还要用尽心力。
沈家祖上也曾是簪缨世家、门庭赫奕,可是历经前代战乱,世家迁徙,人丁凋零,如今已呈衰败之象。
所以,他不愿相信,不信膝下这唯一的儿子,是个庸才。
看向我和母亲时,他的目光总是怨怼的。
只因母亲怀我的时候,有位路过的高僧批命,说此胎不凡,可兴家门。
祖父与父亲便寄予厚望,期待是一个能振兴家族的栋梁之才。
可惜,让他们失望了。
我是个女儿身。
父亲气得抛下我母亲,跑出门与人连喝了多日的酒,说那日的和尚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
从那以后,纳了数位姨娘入府。

-3-
钟令安大醉期间,沉月巷那位姑娘找上了门,带着她的儿子。
原来,钟令嘉那日并没有说完。
不只是一个挚爱的姑娘,还有一个儿子。
他在沉月巷有一个家。
这个叫宋晚音的女子,是他的外室。
他们一起在边关生活了数年,以夫妻的名义。
她是一个牧羊女,更是昔日流放到西南边地的罪人后代。
钟家二老并不接受宋晚音入门。
宋晚音带着儿子跪倒在府门前,不发一语,任由来往行人议论纷纷。
我命仆人将她们迎了进来。
Ṫų⁼可是进来后,她的神色上下打量着我,眼底露出鄙夷,全然不复方才在门口时低眉顺眼的姿态。
「我原以为他真的会为了我此生不娶,没想到皆是虚言,沈姑娘,当真是好手段……」
她竟觉得是我勾引了钟令安,让他主动求娶。
「宋姑娘,我与他的婚事是陛下亲赐,我不在意他的情意与真心,更不会视你为敌,你尽可放心。」
我话已至此,她才漫不经心道:「与我为敌,你不配。」
说完,便带着孩子转身离去。
可次日,钟令安酒醒之后便怒气冲冲地杀上了门。
他一脚踹开小厮,对着我怒声道:「是你逼走了晚音,她们孤儿寡母,你何以如此恶毒?」
看着我此刻的茫然,他对着我父亲道:「这就是沈家的好家教,还未过门,便善妒至此,不能容人,来日只怕要掀了我的将军府,真是教女无方。」
他撂下一言,转身离去。
可这一句话,便为我招来了祸端。
教女无方,这四个字命中了父亲所有的忌讳,重到让他怒不可遏。
他教养女儿,从来是以贞静柔顺为要,容不得离经叛道之人。
他取出戒尺,在我掌心重重罚下。
每打一下,便问我知错了没有。
可我不知,错在哪里?
明明这桩婚事非我所求,明明我处处忍让,为什么到最后受尽责难的是我?
只因我的身后毫无倚仗吗?
九华公主曾对我说这世上能让人快速低头的并不是道理,而是权力。
即便我光明磊落,也未必能得一个公道,即便我占尽道理,也未必有人愿意听。
可权力在手,便能让四ƭüₙ座俯首。
这一刻,我明白了她彼时的深意。

-4-
钟令安星夜出城,往边关的方向赶去。
一夜之间,流言四起。
人人都说他爱那个外室爱得如痴如狂,不惜纵马千里,前去挽留。
亦有人说是我逼走了她,免得来日成为心腹大患。
她那日说我不配成为她的敌人。
确实,这样的以退为进、算计男人心的招数,我学不会,更不会去学。
钟令安此刻去追她,自然在她的意料之中,她要的就是这样的局面。
还未成婚,我便已经成了满京的笑柄。
母亲担忧道:「以后你的日子可怎么过……」
我看着掌心的伤,嗤笑道:「若后宅无生路,那便换一条路。」
钟令安在兰城找到了她们母子二人,更命亲甲卫队将兰城街道围得水泄不通,让她无路可逃。
就连兰城城主都被惊动了。
街上众人亲眼见他将宋晚音拥入怀中,脸上尽是失而复得的喜悦,而宋晚音婉转低泣,捶打着他。
铁骨铮然的少年将军竟在这一刻哑然失笑,毫无恼怒,只小心翼翼地赔罪。
消息传回的时候,我正在练着书法。
茶楼说书人都为这一段感天动地、跨越门第之见的爱情潸然泪下。
他们情比金坚,摒弃世俗之见。
可我,恰成这段爱情中面目可憎的第三人。
她们说我工于心计,攀附功臣,求得陛下赐婚,更赶走外室,企图独霸未来夫君。
不知不觉中,我已是个十恶不赦的心机深重之人。
钟令安他们在兰城逗留了一个多月,宋晚音不愿意跟他回来。
他用了一个月时间,为她重塑一个美梦,就像当初在边关时那样过着寻常夫妻的日子。
她陪着他纵马旷野,他为她对镜梳妆。
没有世俗门第,也没有正室主母。
这些事,全都是钟令嘉告诉我的。
她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嘲笑着我一辈子都得不到未来夫君的爱,一辈子都要看着夫君和挚爱恩爱情浓、如胶似漆。
这对于旁人来说,的确是最恶毒的诅咒了。
可世间最要紧的事,也并一定是和男人两心相知。
钟令安哄好了宋晚音,带着她们回来了。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我深居简出。
他已经忘了婚期将近了。
大婚之夜,他先来了我这里,冷声道:「接风宴上,是我酒后胡言,才有了这一桩荒唐婚事,可圣命已下,我断不能让钟家担负抗旨之罪,所以这桩婚必须成。可我也要告诫你,我心之所爱,唯晚音一人,绝不可能对你有半分情意。若你识相,这场戏作上一年半载便可落幕,我会给你和离书,我们各归其位。」
酒后胡言?短短四个字便毁我前程,断我前路,为他的妹妹让出位置,可真是轻描淡写啊。
「将军求一个赏,我便如一个物件儿一样被赐下,你一句话便断了我的女官之路,谈何归位?」
我声声逼问,他视线回避。
半晌后,他蹙眉道:「这是你的命,怨不得我,只怪你挡了令嘉的路。」
就因为她的妹妹抱怨几句,他便肆无忌惮的毁了我的前程,来为他的妹妹铺路,这便是大丈夫所为吗?
他拂袖而去。
他以为我会逆来顺受,却不想我在数日之后,拦下了九华公主的马车。

-5-
大婚后的第二日,阖府上下都知道钟令安在大婚之夜弃我而去。
那些下人们投过来的目光各异。
有人看笑话,有人目露同情。
可她们都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新进门的少夫人不得宠。
都是后宅里讨生活的人,她们自然知晓这日后的路有多难走。
钟家的老夫人一大清早便差遣丫鬟前来唤我,说是新妇入门第一日,该去聆听公婆教诲。
这本该夫妇二人同去请安的场面,只剩我独自面对了。
天还未亮,钟家老夫人就已经端坐正厅了,面容冷肃。
我向她奉茶,她任由我端着那滚烫的茶水站着,却迟迟不肯接过。
「我们钟家以军功传家,戎马疆场,皆是马背上搏出来的功名,向来不喜酸腐文人那一套,听闻你旧时在家中就爱捧着些陈词滥调的书本子看,既然嫁进了钟家,便要学着守钟家的规矩,日后也不要再掉书袋了,我听着头疼。进门了便学着打理后宅庶务,侍奉夫君,以夫为天,切莫再行从前那一套……」
她耳提面命,说了许久,大概也是真的口渴了,这才接过了茶盏。
我沉默不语。
从正厅出来后,我心中辗转反复,这小小院墙,圈禁了多少女子的一生。
我不知那位钟家老夫人年轻时是何等模样,可此刻的她,像极了一个被支配的提线木偶,只会重复着以夫为天这样的话。
我返回主院的时候,看见我带来的书册被人扔了出去。
我出声喝止,那些丫鬟却有恃无恐地说着:「少夫人见谅,这是老夫人的命令。」
「东西放下,老夫人那里我自有交代。」听出我语气中的不悦,那些人才缓缓退下。
晌午时分,钟令安回来了,还带着宋晚音和她的孩子。
只见他朝着老夫人面前一跪,笃声道:「您当日说正室未进门,妾室不可入门,现在儿子已成婚,您可以接纳晚音了吧,钟家子孙不可流落在外啊。」
钟老夫人真正介意的是宋晚音的出身,她是朝廷流放西南边地的罪人的后代,若是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可能会碍了他的前程。说什么正室未进门,妾室不可先进门,不过是在他面前的推脱之词罢了。
宋晚音的眸光看ťū́⁶向了我,走近前跪在我的面前,婉声道:「妾只求一隅安身,绝不会与主母争抢什么,定会安分守己,尽心侍奉将军与夫人。」
瞧见宋晚音在我面前做小伏低、极尽卑微,钟令安的脸上闪过几分怜惜与心疼。
钟老夫人趁势道:「你已娶妻,我也老了,这些事我也不想管了,只要主母点头,便可允其入门。」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我的身上,恨不得将我盯出一个窟窿来。
钟令安将我视作迎宋晚音入门的垫脚石,钟老夫人却将我推出来当挡箭牌。
她笃定了昨晚钟令安拂袖而去,未曾留宿,已是让我折尽了颜面,今日又公然带外室入门,我定不会应下这屈辱的要求。我若公然拒之,钟令安只会厌恶怪罪我,将怒气尽数投射在我的身上,而她既达到目的,又完美隐身。
只见我抬手扶起了宋晚音,轻声道:「宋姑娘为钟家诞育子嗣有功,自当入府侍奉,将军早些接她们入府,一家团圆,老夫人也可含饴弄孙,共享天伦。」
我话音落下,众人皆愣在原地。
老夫人隐有怒火,却无法发作。
宋晚音难掩惊诧,甚是意外,唯有钟令安喜不自胜。

-6-
我的回门之日,恰是钟令安去沉月巷收拾东西接宋晚音母子入府的日子。
他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下去了。
我在回府的路上,丫鬟彩玉满脸不忿,她难以接受婚后的我过得是这样的日子。
突然间,车辙发出声响,马车坏在了半路上。
车夫正不知所措时,我主动出声道:「你回去找人来处理一下,此处距离沈家不远,我走回去便可。」
一开始他本来有所犹豫,直到我说道:「将军不会怪你的。」
他似乎想到了我在钟家的处境,上上下下无一人将我视为真正的少夫人,更不得欢心,这般想来,他便也没了什么顾忌。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时,我已坐上了另一辆马车,朝着京郊禅心寺而去。
钟家的马车,本就是我刻意弄坏的。
到达禅心寺之后,我停在了寺院后门处。
四下无人,唯有山鸟细鸣。
我站在这里,等她。
她的马车缓缓而至,我微微抬手,车夫便停在了我的身旁。
我待在她的身边两年,自然知道她的习惯,每隔两月,她便会来这禅心寺一趟。
她为她的母妃,在这里供奉长明灯。
这也是陛下默许过的事。
明妃娘娘当日退居妃位,这一退,百年之后便再也无法与君王合葬。
看到我时,她的目光中并不意外。
我随着她进入了禅房,这里每日都有人打扫,知道她要来,早早便有人备好了清茶。
我与她相对而坐,她将一盏清茶放到我的面前。
「我猜到你可能会来找我,只是没想到会这样的早。」九华公主缓声道。
我与钟令安这场婚事是遵从帝王之命,关于他的外室又是流言四起,或许她早都猜到这桩婚事长久不了。
「殿下知我眼底不揉沙子,自然做不到在他的后宅里困顿一生,想求殿下,予我一条出路。」我声音微沉。
她轻叹一声:「即便你与他和离,按照规矩,也再难被选拔为掌事女官了。」
「我知道宫规森严,如今我想走女官之路已是不可能了,可若是来日,这天下的规矩是由您制定呢?生杀予夺,皆在掌中。」我抬眸凝视着她。
她的目光一瞬间凛然,透着威压。
她不曾想到,我竟如此直白地挑破了她的野心。
我起身俯首一拜,恭敬垂首道:「我愿为殿下掌中刃,助您坐明堂。」

-7-
沉默良久,九华公主才伸手将我扶起。
「女子想走那条路太过艰难,并非是德行有缺,也并非是才干不足,而是世俗成见相阻,即便文武双全、睿智博学,在他们眼底也只是一个女子而已,难成气候。」
九华声音沉郁,已然显出不甘,她一路走来,也有无数的声音在告诉她:你只是一个女子,难成气候。
就如同我一路走来,所有人都在告诉我,女子以贞静为美,顺从为德,我的父亲并不在意女儿成为什么样的人,只要顺从就好,他一心期盼的是庸碌的儿子成为栋梁之才,重振家族。
「殿下,正因不公,我们才要去争。」
九华公主能对我说这些,便是信任我的。
那年她便装出宫,不见踪影。
皇后命人鞭笞我,只为从我嘴里撬得她的下落。
我生生受了二十鞭,不发一言,一直撑到她回宫。
从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所图甚大,每隔两月的出宫,也绝不仅仅是前来禅心寺这么简单。
她入局的时间,比所有人想象得都早。
看我目光坚定,她轻笑道:「本宫从没有说过不争。此路虽难,我偏要迎难而上。」
那一刻,她的野心和霸气已然尽数显现。
当今圣上的皇子们先后夭折,陛下也曾跪在佛前求问,是否是前半生杀戮太多,皇子才会相继夭折……
只剩下三位公主,可是数位公主之中,九华公主为长女,我知她文韬武略,天资聪颖,有相争的资本。
满堂朝臣有人劝当今陛下过继嗣子,继承大统,也有人劝陛下立皇太弟,传位于齐王。
过继嗣子中呼声最高的是豫王之子同安郡王,豫王已逝,同安郡王在朝野之中素有贤名,得上下赞誉,群臣都属意于他,觉得他能成来日明君。
朝中暗流涌动,是齐王与同安郡王身后各成一派,明争暗斗。
可惜,甚少人注意到这朝中还有第三股势力在搅动风云、影响时局。
九华很早便在幕后筹谋了。
「母妃告诉我,退一时,不代表退一世。她只有一个女儿,可她相信女儿也能成大事。」
那位明妃娘娘,当年也是朝野之间的传奇。
早年追随陛下南征北战的功臣们,皆对其信服不已。
薛皇后得皇后之位,是因身后的西北世族们同气连枝。
薛家成为后族外戚,在陛下登基后的这二十年里却备受打压。
外戚坐大,必是帝王之患。
尤其是当日有从龙之功的外戚世家,又怎能任他权倾朝野。
明妃无家族护佑,只得妃位,且膝下只有一女,她退一步,她身后的那些支持者们便可皆得重用,那些人承她的情,自然会成为九华公主的倚仗。
她当日的退,是为了如今九华公主更进一步。
后庭凤位和朝堂大权,从不可一家兼得,薛氏未曾想明白这个道理。
她得了后位,那她的家族她父兄们便得退一步。
明妃只得了妃位,毫无威胁,追随她的人自然会被重用,足以抗衡薛氏。
帝王制衡之术,从不允许一家独大。
薛皇后自以为赢了明妃,实则未必。
「若成了,本宫予你的,绝不止是生路,若败了……」九华公主的声音渐渐低沉。
可我却笑着接话道:「若败,我当与公主,同赴九幽,绝不言悔。」

-8-
我从禅心寺离开之后,回到了沈家。
父亲听说钟令安并未陪同前来,又加之听了些风言风语,脸色很是难看,早早催我回去。
马车驶离沈家的时候,唯有母亲依依不舍地站在门口。
我深知,若我和离或者被休,沈家断无我容身之地。
来日,我会接她离开。
回到钟家时,已是暮色时分。
刚一进府,便看见钟令安让小厮们把从沉月巷搬来的东西小心安置。
宋晚音牵着孩子站在他的身旁。
看见我来时,她的身子更朝着钟令安的身上靠近了几分,眼底透着几分挑衅。
她并没有将我那日的话放在心上,我说过我对钟令安无意。
我走到他面前,缓声道:「将军,我有话对你说,请移步主院。」
她的手指扯了扯钟令安的衣袖,这样的小动作显然是阻止的意思。
我再度提点道:「是我点头,宋姨娘才能入门。」
钟令安眸光微动,随我前往主院。
他一进来便率先开口道:「你我只能是名义夫妻……」
他以为我想做什么?
争宠吗?未免有些可笑。
「将军多虑了。我是想请将军此刻便写下和离书,待一年半载之后,我自会离去,绝不会扰了你和宋姨娘的清净。」
我清冷出声,他的脸上露出愕然之色。
他没有想到我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脱离钟家。
他眸光审视着我,沉声道:「即便是和离归家,不是被休弃,你知道你要面对的是什么?」
古来休弃归家的女子,大多会被视为家族耻辱,留给她们的路,大多是祠堂圈禁,青灯古佛,常伴余生。
和离虽不如被休弃那般严重,可回去之后,也是很难得到几个好脸色的,父母觉得面上无光,兄嫂嫌弃皆是常事,难有容身之地。
他这样说,并不是在为我的来日担心,只是在试探我方才的话语真假。
「来日如何,皆是我的命,这是将军说的,不是吗?」我嘴角上扬,带着几分浅笑。
他眼底愠怒,不满我这样的挑衅他。
可Ṭṻ₁他还是命人奉上笔墨纸砚,提笔写下和离书,盖上私印。
他写完之后,便大步离去,我看着纸上字迹,却缓缓笑着。
以后这钟家是死是活,皆是他们的造化了,与我再无干系。
钟府,只是暂居之所。

-9-
九华公主与齐王世子在猎场起了冲突。
二人为争一只大雁,双方侍从竟打了起来。
混乱间,公主与世子也都受了伤。
齐王爱子如命,直接闹上了朝堂。
这事可大可小,可是齐王世子当时的一句话竟被九华公主原原本本复述出来。
他那时口不择言,颇为嚣张地道:「你如今是公主,尚能嚣张几日,待来日,你的生死荣辱皆在我一念之间,到时候必让你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满堂朝臣都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其中一派朝臣正是高呼立齐王为皇太弟之时。
齐王是当今陛下的亲弟弟,若被立为皇太弟,则江山托付于他的手中,陛下百年之后,齐王便是新帝,而齐王世子,将是太子。
可那时,九华公主为先帝之女,自然失势。
他今日的威胁之语,便会成为现实。
这话一出,陛下面色铁青。
齐王瞬时噤若寒蝉,连声道:「这定是胡诌的,我儿怎会说这等无稽之言。」
话音刚落,大理寺少卿拱手道:「臣当时正在现场,可以作证,九华公主并无一字虚言。」
一语罢,齐王脸色颓然,还想为其子开脱几句,陛下便出口打断了他的话。
「齐王世子骄横太过,行事跋扈,以下犯上,着令杖责三十,于宫门前行刑,令朝中各家子弟前往旁观,引以为戒。齐王教子不力,罚俸三年。」
「以下犯上」四字一出,便是明晃晃的敲打。
齐王身形踉跄,俯首谢恩。
行刑之时,世家子弟云集。
宫门之前,齐王世子被褪去上衣,刑杖落于脊背之上。
三十杖刑不足以致命,却足以震慑群臣。
齐王站在一旁,眼眶泛红,手掌紧握成拳。
我曾在暗处撞见齐王世子亲手掐死一个婢女,只因那个婢女无意间提到了世子生母。
似乎那是他不可触碰的逆鳞,只要提及,便会让他情绪失控,怒不可遏。
在禅心寺之时,我将这件事告诉了九华公主。
既然从齐王身上无法下手,那便从他的儿子身上着手。
齐王世子的生母,并不是现任王妃。
昔年安都失陷,旧朝衰微,长达十年动乱,群雄逐鹿。
直到当今陛下建立新朝,才天下大定。
她曾在战乱之中被抛下,再次找回来时已经精神失常,状若疯癫。
她为丈夫所弃,流落难民堆中。
归来时,天下已定,她的丈夫已是齐王之尊。
人人都说她名节已污,她的丈夫和儿子都不愿意再认她,只说她是疯癫妇人,将她驱赶离开。
从那以后,齐王府禁止提起她的名字,就连齐王世子也被默认为现任王妃所出。
那日围场相争,九华故意说出了其生母的名字。
所以才惹得齐王世子愤懑冲动,情急失智,说出犯上之语。
我让九华故意用这件事激怒他,他也如意料之中的那样中招了。
当堂辩驳时,他咬死也不会提及他生母半分。
他将他的生母视为耻辱,只想抹杀掉她存在过的一切痕迹。
别人提及,便像是扯去了他的遮羞布一般,恼羞成怒。他从不去怨恨齐王的所作所为,反而将那个被扔下的母亲视作耻辱,不顾他的母亲是多么绝望无助。ṭṻ₊
他安享富贵,枉为人子,今日这三十杖刑,他受得不冤。

-10-
我再次见到九华公主时,是在她的京郊别院。
「那日,多亏你提醒我。」
她为我斟了一杯酒,我悠悠饮尽。
放下杯盏后,我低声道:「那位大理寺少卿,与同安郡王交好。」
九华公主眸光微抬,笑道:「我正打算告诉你,没想到你竟猜中了。」
这也是他当日出来作证的原因。
能给齐王一派添堵的事,他自然不遗余力。
齐王与同安郡王之争,已然是在明面上了。
「并非猜中,而是亲眼得见。除了大理寺少卿,还有骠骑将军钟令安,他们皆是同安郡王的幕后支持者,他们时常一起出入风月楼。」
我撞见钟令安进了风月楼,找人暗示了宋晚音,让她以为钟令安在风月楼有了相好的。
她带着丫鬟守在了风月楼的门口,看到钟令安走出的时候,当即扑了上去,哭闹不止、寻死觅活。
与钟令安同行的本还有其他人,见势不对,便转身从后门出去了。
钟令安带她回来时,她满脸泪痕,脸上红肿,巴掌印很是明显。
她的神情落寞,一片颓然。
她在风月楼前哭闹不休,钟令安出手打了他一巴掌,制止了她的纠缠。
钟令安对她深情不移,忤逆父母,数度破例,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了。
我与钟令安形同陌路,她已是看在眼底。她其实明白,只要这样维系下去,过不了多久,她就是钟家后院实际上的女主人。她绝不允许有新人入门打破局面,威胁了她的地位。所以她看到那种场面,才回深觉不安,前去闹上一场。
若是往日,他定会细心劝解,向她解释。
这次的反常与冷漠,她不曾料到。
毕竟,他出现在风月楼的目的绝不可为人察觉,宋晚音的出现差点坏了他们的谋划。
他一巴掌下去,只为掩盖他们背后密谋的真相,让人以为这只是一出寻欢作乐、争风吃醋的闹剧。
钟令安和宋晚音冷战至今,毫无缓和的意思。
他冷漠动手,越发让她觉得他在风月楼有了相好的,便不再顾及她了。
回府之后,日日以泪洗面,绝食以对。
钟令安却对下人说不愿意吃就让她饿着,不过喝个花酒,哪有妾室如此闹腾的份儿。
宋晚音更是心冷如灰,二人误会更深。
我听到这些,只觉得这次的戏,他真是下本了。
九华公主得知前因后果,忍不住嗤笑道:「果真是一出好戏。」
宋晚音不知这是一出戏,她所有的伤心失意皆是真的。
钟令安明知这是一场戏,却不能向心上人解释,只能看着她落泪颓然,他内心的折磨也是真的。
至于我,只是旁观看戏之人。

-11-
齐王世子之事闹得太大,引得朝野间物议如沸。
那日所言,终是让帝王起了忌惮之心。
皇帝手中权力,百年之后可传于旁人,但此刻,绝不允许有人妄图窥伺。
齐王世子之言,犯了最大的忌讳。
更何况,大理寺少卿等人咬住他不放,又故意搜罗出了许多他往日里的狂悖言论,参奏一本。再继续深挖下去,还不知有多少欺男霸女的事要被抖落出来呢。
同安郡王一派不会放过这天赐良机的。
「他们以为公主您与齐王世子起冲突,只是一个意外,这成了他们拉齐王下马的良机,后面必会不遗余力、趁机打压。坐山观虎斗,这对公主而言,才是最佳的局面。」我远望窗外,低声说着。
九华公主眸光微沉:「母妃临终前告诉我,在没有绝对的实力之前,蛰伏蓄势才是上策,静待来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明妃曾随着还未登基的陛下征战四方,她的目光见识远胜于寻常女子。
她当日退居妃位,为追随者们博得重用厚赏。
可是多年来,那些人似乎并未与九华公主有任何牵扯。
原以为是人走茶凉,现在看来她是在布一局大棋。
待得九华公主羽翼渐丰时,自当一鸣惊人。
我在宫中伴读时,便知她熟读史书典籍,更是对那前朝太傅编写的历代帝王政要甚是熟悉,对兵书谋略也有独到见解。
这些书中,讲偃武修文、治国安邦,讲制衡之术、兵者诡道……
并不是那些先生们会教授公主的课业。
明妃对她的培养,从来都与旁的女子不同。
九华公主多年来表现出来的和其它几位公主并无不同,甚至于常在薛皇后手中吃亏。
如今看来,正是遵循明妃临终遗言,蛰伏蓄势,静待良机。
在薛皇后那里吃亏,也不过是扮猪吃老虎罢了。
一个平庸的公主,会让人放心许多。
朝中齐王与同安郡王斗得火热,灵州却突发雪灾。
已是寒冬时节了,大雪压境,连降数十日,当地百姓缺衣少食,饱受摧残。
朝中已派出大臣前往赈灾,可是灾年更需安抚人心。
陛下在朝堂问哪位皇族子弟愿意前往,以安民心时,竟无一人响应。
同安郡王素有贤名,可在这个时机,他绝不会离开。
一旦离开,便是给了齐王一派喘息之机,必将前功尽弃。
可我面见九华公主时,向她进言,让她接下这个担子。
「公主等待的一鸣惊人的时机,就在眼前。」
她略有迟疑,转身便明白了我话中深意。
「古来成大事者,身后皆有善谋之人,有你同行,是我之幸。」
她前往宣政殿,跪在帝王面前请命,直言那是明妃故土,她愿前往灾地,安抚民心。
公主毕竟也是皇室中人,亲自前往,可彰天家恩德。
在这种无人响应的关头,朝臣们便也顺势赞她仁厚。
她离京时,留信一封。
信中让我保重,候她归来。

-12-
九华公主离开时,京都也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
可灵州处,江汉俱冻,民皆饿死。
纵使前军开道,她此行也注定艰难。
我站在檐下,望着飞雪如絮,忧心忡忡。
此行,她若顺利归来,那便是她一鸣惊人之机。
朝堂局势,将有骤变。
钟令安和宋晚音和好了,是她先低的头。
三杯暖酒,月色朦胧,她垂首低泣,钟令安自然顺着台阶就下了。
钟家老夫人本来是想让我为难宋晚音,可我这个主母在钟家实在形同虚设,每每见此,她就斥我无用。
宋晚音给她添堵的功力很是厉害,她便也顾不上我了,我乐得清闲。
看着钟令安在母亲和心上人之间左右为难,焦头烂额,倒也有趣。
如今公主去了灵州,钟令嘉这位公主伴读也暂时回家了。
年关已至,京都四处张灯结彩,甚是热闹。
拜年的时候,钟令安难得地陪我回了一趟沈家。
在沈家的时候,破天荒的收起了架子,扮演着贤婿模样,倒是让父亲甚是满意。
对于他与宋晚音那档子事儿,在父亲眼底,也不算一回事,他只觉得世间男子谁不风流,三妻四妾何其正常。
身为男子,对于女子的悲苦总是视而不见的。
用过饭后,众人去院子里玩耍。
钟令安的笑意陡然收起,似乎方才那个满脸笑意的人只是错觉。
「我陪你走这一趟,把戏做全,只是为了提醒你,你离开钟家的事该提上日程了,不如赶紧想想,该用何种说辞去应对你的父母双亲。」他的声音中略带冷意,隐有几分轻蔑。
父亲方才在饭桌上,分明待他有讨好之意,他心底里是瞧不上的,却到了此刻才在我的面前发作。
他率先离开了沈家,并未让马夫通知我。
我便留在沈家住了两日,期间父亲对他赞不绝口,说他年纪轻轻,颇有军功,前途无量。
听到这些,我突然不知道该怎样说出我会离开钟家的话。
他甚至还期待着钟令安来日能提携庶弟,为他铺路。
我开口打断了他的话,「父亲还是早些放弃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吧,我与他并无夫妻情意,只有相看两厌。父亲若是多关心我几分,便也能知道我在钟家毫无地位,更无实权。」
「还不是你自己不中用,笼络不了丈夫的心,让一个妾室骑在你的头上,真不知你母亲是如何教育的你……」他越说越恼怒,似乎觉得是我的无用,碍了庶弟的前程。
「来日,我会与钟令安和离。」
「你敢?我沈家容不得弃妇,你若离开钟家,那便再也不要回来,父女关系,就此断绝。」他厉声斥道。
我缓缓一笑,漠然道:「那便如父亲所愿。」
他的手高高举起,气得发抖,可我已转身离开,不再回头。

-13-
年关刚过,齐王便被揭发私刻印玺,有不臣之心。
齐王一脉,尽数被诛。
齐王曾在十年前,得一绝世美玉,珍奇无比。
可如今那块玉再次现世时,刻成了印玺,上面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是在齐王的书房里搜出来的。
可传国玉玺上刻着的便是这几个字。
窥伺帝位,僭越谋反,已然坐实。
这自然是同安郡王的手笔。
自从齐王一脉被诛杀之后,陛下的旧疾便犯了。
陛下病重之后,便由同安郡王监国。
众臣已然默认陛下将会过继同安郡王为嗣子,传位于他。
钟令安每日下朝归来,脸上都流露着雀跃之意。
同安郡王已然是储位的唯一人选。
钟家有辅助之功,富贵荣耀定是更胜从前。
就在同安郡王以为胜券在握时,九华公主的仁德美名传回了京都。
她在灵州与灾民们同吃同住,与州官一同摸查,确定受灾范围与受灾人口,各区域划分轻重缓急,并登记造册。
更采用古籍中所记载之法,助当地州官破除路面结冰,使道路通畅,调遣周围州县物资燃料解灵州之困。
抽调周围各州县的大夫,尽数汇于灵州州府,为灾民诊治。
……
灵州的情况已然缓解。
九华公主更向陛下请命,免灵州赋税三年。
一时间,民间皆相传九华公主仁厚之名,更有老者提及明妃当年,曾力守孤城,等待援军,救下一城老弱妇孺,赞她们母女二人,皆是巾帼不让须眉。
如此声望,令朝野震惊。
九华公主快要回京了。
可是这还不够,她将京中一部分暗桩留给了我,随我调动。
那便让我在她归来之前,为她造势。
民间百姓多有传言,皆说九华公主仁德无双、爱民如子,有古时圣君之风,如今储位未立,她若能为皇太女,将是百姓之福。
……
茶楼说书人们更是争相传颂九华公主在灵州的善举。
这些,皆是我的手笔。
朝中众臣,自然也都听到了民间的风向。
明妃为她在朝堂上留下țű̂³的棋逐渐显现了。
朝堂上也有人提及立太女之事。
钟令安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脸色铁青,嗤道:「一介女流,哪里懂得治国安邦,真是胡闹。」
他这般气急败坏,想来同安郡王也是如此吧。
眼看着大事将成,却横生枝节。
不怕他们气急败坏,就怕他们无动于衷。
我已传信给她,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14-
五日之后,九华公主将会归来,车驾入京都。
这是朝中收到的消息。
可这数日之间,京都西山大营异动,平静之下透着诡异。
是夜,一柄长剑横在我的脖颈之上。
我回头一看,是钟家兄妹。
钟令嘉满眼不忿地说道:「哥哥,杀了她,我在宫中看到了她和九华公主私下往来的信件,她们二人图谋已久,与我钟家从不是同路之人。」
钟令安的眸子微沉,辗转之间,似乎有了新的主意。
他将我带到了同安郡王的面前。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素有贤名的郡王,可我瞥见的却是他眼角的冷厉。
他已备好了笔墨纸砚,冷笑道:「你与那九华公主既然互信不疑,那就由你亲笔传信,让她归来时从东边光熙门而入。」
「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写的。」
下一刻,钟令安一抬手,我便被挥倒在地,他的靴子狠狠地踩在我的左手上,反复碾压,直到血色模糊。
我失声痛呼,却执拗ŧü₃着不愿意低头。
同安郡王嗤笑道:「我知道你是个硬骨头,薛皇后二十鞭下去,你也未曾吐出一个字来,九华信任你是有原由的。」
他话锋一转,眼角带着阴毒,轻蔑道:「可我专治硬骨头,用针刑,只伤左手。」
一根根细密的针刺进我左手的手指尖,刺骨的痛意传来,汗珠从我的额角滑落,在衣衫上氤氲开来。
可是,我只是抬头冷冷笑着,带着嘲讽。
他眸子微垂,嘴角扯出一抹弧度,「很好,带上来。」
只见有侍从推门而入,而他的身后站着我母亲,她的双手也被捆绑着。
「你有什么冲我来,带我娘来做什么?」
「你若不写,下面的所有刑罚都是你娘代你承受,炮烙、鞭笞、杖刑……我有的是时间,我们可以一一尝试,看她可以捱到什么时候,也看你能嘴硬到何时。」说完之后,他放声笑着。
如今,他也算是只手遮天了。
「我写,你放了我娘我就写。」
「早这么识时务,不就省去了许多麻烦。」他不以为意地说着。
待我娘走出这座府邸时,我缓缓提笔,却因左手传来的疼痛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写完之后,同安郡王拿起细细端详,确认无误后才命人送出。
「九华公主归来时,我将会送她一份厚礼。与我争,不自量力。」他的语气颇为傲慢,似乎天下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他想让九华从东侧光熙门而入,那里定是他重兵埋伏之地。
斗倒了齐王,已经耗费尽了他的耐心。
他怕再等下去又生变故,所以他不想让九华活着回来。
我被圈禁在钟家后院,与外界彻底隔绝。
可算算日子,九华该回来了。

-15-
我看见钟家的仆从们人心惶惶,钟令安也不在府内。
管家将大门紧闭,外面的街道上似乎有兵士纵马疾驰的声音。
待有人披坚执锐、破门而入时,我已确定,是她回来了。
她看见我左手伤得如此之重,说话间便红了眼眶,「他让你写,你直接应了就是,何必要将自己弄得一身伤。」
「同安郡王为人多疑,若非如此,他们怎么会信?有时候与虎相争,需要以身伺局,方能取信。」我缓缓笑道。
这点伤痛,还能忍得住。
若我那日极为痛快地就答应了他,他反而疑心四起,不愿相信了。
这本是一场局,专为他而设。
钟令嘉在宫中发现我与九华的往来信件,便是这局的开始。
他耐不住性子了,急功近利,太过迫切地想要那个位置了。
着急到不惜对九华痛下杀手。
可我与她,都在等着他犯错呢。
我与她的往来信件,皆有特殊符号与暗语,旁人即便拦截,也难解其意。
他让我写的信,九华拿到手的那一刻,便知道是假的。
光熙门有伏兵,她自然不会从那里进入。
她绕至北门,率军包围伏兵。如今的紫衣卫,便是明妃留给九华的暗棋之一。
瓮中捉鳖,捉的是同安郡王。
是他棋差一招。
同安郡王肆意调动京畿兵马,伏杀九华公主,意在篡权夺位。
陛下将其下狱,势要查清余党,绝不姑息。
同安郡王和钟令安在狱中被严刑拷打,受尽极刑,非要打到皮开肉绽才可,这是九华在背后授意的。
她说要为我报当日之仇。
我在狱中看到钟令安的时候,他还不愿相信他们败了。
「功败垂成,这也是将军你的命,你该认命。」
这样熟悉的话,他却受了刺激,掌心紧攥,疯狂挣扎着,可重锁加身,他动弹不得,挣扎只会让他显得更加狼狈。
我只是将他昔日的话,送还给他罢了,他便受不住了。
钟家被抄家了,满门入狱。
那钟家老夫人放声痛哭,看着满地狼藉,老泪纵横,钟令嘉扶着她,失魂落魄。
侍卫拖拽之间,她头上簪子滑落,发丝半数披散在肩上,狼狈不堪。
宋晚音喃喃自语,她不敢相信为何短短时日,便大祸临头了呢。
她从边关来到京都,她所期许的如意郎君、荣华富贵,都成梦幻泡影。
她反应过来后,嘶吼着:「不,我不要成为罪人。我的父亲母亲便是罪人,流放边陲,一世不得翻身,我不要……」
她神态失常,伸手推阻着侍卫,甚至妄图拔刀。
侍卫拦阻之间,她冲上去撞在了刀口上,鲜血如注,当场丧命。
同安郡王、钟令安等人被定于秋后问斩,处车裂之刑。

-16-
我回到沈家的时候,父亲满脸惶恐。
他怕我为他带来了祸端。
「我此来,只为接走母亲。」
听到我这句话,他的瞳孔放大,暴跳如雷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母亲和你生活的数十年,郁郁寡欢,惶恐不安,今日我要带她离开。你若愿意,便给她和离书,我自请从族谱除名,恩断义绝,此后我们母女与你再无瓜葛。」
闻言,他冷哼了一声,「真是翅膀硬了,敢如此忤逆,你母亲呢,让她自己来与我说,看她敢不敢?」
「净徽说的便是我想说的,我已受够你了。」母亲从拐角处走出来,凌然出声。
他目光怔然,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他不相信一个逆来顺受了几十年的人,为什么会在突然之间学会了反抗。
公主那日与母亲聊了许久,她讲了明妃娘娘的许多旧事,母亲的眼底闪过羡慕。
她回来时便对我说她从不知女子的一生还可以那样活。
这让她第一次生出了反抗的念头。
好在,并不晚。
我们离开了沈家。
她站在沈家府门之外,长舒了一口气,回头望道:「这四方院墙并不高,却困了我几十年。我刚嫁进来时,也是二八韶华,天真烂漫。可是老夫人与我说着规矩,从那以后,行走时我要落后于他半步,他未出声时,我便不可抢先回答,他未举筷时,我便得候着……」
寥寥数语,道尽心酸。
或许这些细枝末节,他从未注意过。
可母亲却在其中备受桎梏,行止不由人。

-17-
皇帝驾崩,九华遵遗诏, 登基为帝。
论功行赏,大封有功之臣。
我官拜中书令, 陛下钦赐新府,大修别院,母亲与我同住, 婢仆环绕,从此她可畅意舒怀、行止由心,不必再低眉顺眼、仰人鼻息。
再回沈家时,却是他们锒铛入狱之时。
那个平庸的庶弟当日为了能够得到他肯定赞赏的目光,实现他重振门楣的夙愿, 竟剑走偏锋, 与同安郡王一派有往来。
他听信了那些人的一面之词, 为他们办事, 当日我母亲被同安郡王捉去, 用来威胁我,也有他在其中出力, 是他将我母亲骗至无人处。
他妄想着同安郡王登基,他也能得几分眷顾,得个小小功名, 也算不辜负父亲多年厚望。
却因此招惹了更大的祸事。
看到我身着官服,那个不配为人父亲的人, 也在这一刻笑得癫狂, 「那个和尚没骗我,原来真的应在了你的身上……」
说完这句话, 他的眼底透着恐惧,也透着颓然。
他苦心执念的事, 我做到了。
出人头地,光耀门楣。
可惜, 再也与沈家无关了。
他被带走的时候, 只高呼着:「报应, 皆是报应……」
他与庶弟并没有被判处死刑, 陛下法外开恩, 处流放三千里。
他们被狱卒押解离京的那天, 我站在城墙高处看着他们,身形佝偻, 步履蹒跚……
九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身边, 缓缓道:「干脆利落地让一个人死去太过轻松了,从此之后, 他们所到之处,皆能听到你的盛名,他将为前半生的所作所为, 饱尝悔恨煎熬。」
又是一载群英试, 考较才能,拔擢女官。
我与九华站在白玉阶之上,看着那些女子们鱼贯而入, 目光坚定。
海棠铺绣,梨花飘雪,我与她相视一笑。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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