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尽

帝后心尖上的宝华公主,要与最年轻的大将军成婚了。
那原是我的封号和与我有过婚约的郎君。
我拎着两尾细鱼站在街口,衣袖湿冷打着补丁。
没有人会再记得我。
那个三年前,死在和亲途中的幼公主。

-1-
送完抄写好的佛经,我得了一吊钱。
怕在街上太晃眼,我央着送我出祝府的婆婆,磨了许久,换成了一两银锭。
我仔细藏好,高高兴兴往家走去。
有了这些钱,能给阿姐买半个月的药。
还能买些猪骨,与那前天上山挖的粉葛给崔钰炖个汤。
入秋了,他的咳疾又要犯了。
路过杂市,卖鱼的李婶叫住我:「淮娘子要回家去吗?多谢你上次替我写了家书。」
「大郎回信在府城选上了药房学徒,这尾鲤鱼娘子带回去当个谢礼!」
「这鱼太大了!我们家吃不掉。」我指着木盆中两条细瘦的鱼笑着说,「婶子就把这两尾鲫鱼给我吧。」
鲫鱼刺多价贱,有些时候还当作饶头。
李婶又说了几句劝不过我,打趣说:「淮娘子心善,等你和崔教习成亲的时候,我定要给一封厚厚的红包。」
我羞红了脸,拎着两尾鱼跑走。
我与崔钰的婚期就定在今年冬至,我长到可以嫁他的年岁了。
街口官府的告示墙前站满了人。
卖炊饼的阿婆拉住我:「淮娘子,你识得字,看得清,能告诉我这写了什么,好些人高兴得很。」
抬眼看那告示。
方才羞涩欣喜的满腔暖意,就像淋了一盆冰水,迅速退去冷得我ţú₄一身骨寒。
嫡长的宝华公主要与三年前封为大将军的傅远鸿成婚了。
见我看了很久,阿婆扯了扯我的袖子。
我回过神。
看向那被跳脱的两尾鱼弄湿的袖子,湿冷地贴在腕上还打着补丁,我稳住声音:
「阿婆,是好事,公主要嫁给大将军了,皇上把明年的人头税减了十五文给公主积福呢。」
每人十五文,一家老小数下来,对百姓也是笔不大不小的花销了。
「哎呀,那的确是好事ẗũ₎!」阿婆拍手连连说好。
是挺好的,能省下钱都是好事。
指尖被我捏得发白,我在心中劝导我自己。
不要怕,淮娘。
合顺公主已经死了。
她死在三年前和亲的路上,死在她十五岁的生辰前,死在那两军交战的山谷里。
活下来的只是苏淮娘。
京城那么远,清溪镇这么小,不是富庶的地方,也非名人故里。
不会再有人记得合顺公主的,不会有人寻过来的。
你也要成婚了,是和你心意相通的郎君。
待那红色的喜帕被摘下,你最美的样子会映在崔钰眼中。
往后岁月悠长,眷侣相伴。
朝作夜息,粗茶淡饭,闲话桑麻,共剪灯花。

-2-
回来的路上我心乱如麻,但等到推开院门,望见崔钰的身影,我的忧愁都散了。
小小的一方天地间,他就是我的牵挂。
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准备吓他一趟。
可他背后像长了眼睛一般,我没有一次成功。
扑空后,他揽住我的腰将我从半空中捞起:「苏淮娘,你就不怕我失手。」
「不会的。」我笑嘻嘻站好,「阿钰不舍得让我吃苦的。」
「你惯会嘴贫。」他无奈。
「不只嘴贫,还嘴馋呢!阿钰我想喝鲜鱼汤。」举着那两尾鲫鱼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却注意到我弄湿的袖子。
「天转凉了,你这是想把自己冻病吗?」
「还不快去换衣服,你若病了,我定要抓上最苦的药。」
他数落着我,也不忘将鱼接过。
țū́ₚ  我的郎君,用得好剑,也耍得好菜刀,不当武馆教习,也能开间食铺,养活我与阿姐。
进了房中,阿姐在窗前绣花。
我换下衣服后点亮了油灯,再用几面镜子照着,屋里亮堂多了。
「不用这么麻烦,这天光还很亮。」阿姐柔声对我说。
「没事的阿姐,油灯还是点得起的。」我将那一两银子递给崔锦。
「阿姐的眼睛要是坏了,那我会伤心死的。」
「你呀,果然是个贫嘴的小丫头。」崔锦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个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件嫁衣。
她抖开后,举着那新做好的嫁衣冲我笑意盈盈:「我前些日子绣好后托钱娘子制衣,她今天送过来了,你来试试看。」
我换上后,在她面前转了一圈。
「很合身,我们淮娘定是最漂亮的新嫁娘。」
双颊绯红,我却盼着冬至早些来。
换下嫁衣后我趴在她膝头,轻声说:「阿姐也是最漂亮最好的阿姐。」
阿姐真的很美,镇中年轻的郎君看了都会忘了眨眼,但她没有成婚的念头。
她抚着我的头发:「阿姐守着你和阿钰就好,怎么今天想喝鲜鱼汤了。」
「祝夫人夸我字好,她新得了一小罐胡椒ƭü⁶,也给了我几粒,配鲫鱼汤是最好的,给阿姐暖暖身子。」
阿钰鱼汤煮得很好喝,我入睡前还想着胡椒还剩一点,可以让他再煮一次。
我前十四年的人生里。
胡椒对我来说只是寻常香料,却不想在民间价比黄金。
我的字得过朝中大家夸赞,无论簪花小楷还是颜体行书,我都会写。
写给祖母的万寿图,她说这是至宝。
为祈福祝寿写给母后的万卷佛经,却从来没有得过她的笑颜。
她喜欢的,是姐姐从塞北寄来的一朵白梨押花。
和亲前夜,我问她为何是我?
她依旧淡漠:「你姐姐从小吃了那么多苦,如今她回到我身边,就不能再让她走。」
可母后你是否想过。
我这一去,你与我,就再不得相见了。
为何不肯对我展一次笑颜。
即使……这是最后一面。

-3-
夜深后,院中两间房内,灭了的灯火又被点起。
崔锦披上衣服,唤来崔钰:「淮娘汗湿的衣服,我已经替她换下,已经好久没被魇住了,不知今天为什么突然这样。」
崔钰摸着我的头,看我有无发热。
「阿姐,我今晚守着她就行,你不用和我轮替,去我房中睡吧。」
崔锦叹了口气:「若是以前,我肯定不放心,孤男寡女惹人嫌话,可如今你和淮娘婚期将近,倒也无妨了。」
「阿钰,你以后定要守好淮娘。」
阿姐走后,崔钰将被梦魇住的我搂在怀中,轻抚着背。
「淮娘,成婚后,你是不是就能同我讲你的过往。」
「无论什么,我都能同你面对。」
崔钰点了一支静心香,又轻轻唤我名字,我慢慢睡得安稳了。
休养两日我又精神抖擞,一大早去买了带肉的猪棒骨。
在邻家阿婶的指导下炖了一锅粉葛肉骨汤,又做了几道菜。
待崔钰从武馆教课回来后,看着这一桌菜,他问:「是邻家阿婶过来做的吗?」
我有些自得:「都是我一个人做的。」
阿姐笑着不言语。
我端了一碗汤给崔钰。
他一口气喝完:「好喝。」
又囫囵吃了几口菜:「好吃。」
我:「哦。」
他分明是怕我做得难吃,言语不诚哄我开心。
我已经不是一年前把锅煮炸了的那个苏淮娘了!
他放下筷子看向我与阿姐,正色说:「淮娘、阿姐,明日我要出门随镇上的镖局押一趟镖。」
我愣住了。
阿姐皱眉:「怎么好好地要押镖去?」
「这趟镖报酬丰厚,一是想给淮娘与阿姐做几套首饰,再给嫁妆单子里再添些物件。」
「二来,想置换座大些的房屋,成婚后若是有了孩儿,也住得开。」
我们现在这间小院,就两间卧房,我与阿姐住一间,崔钰一间,再有间厨房和厅堂连着,若是有了孩子的确住不开。
阿姐说:「这倒也是,那要去多久?」
「一月有余。」
「淮娘可同意我去?」他望向我。
我正想着婚后有孩子的事,他这一问,我有些慌了神,胡乱点头。
崔钰看出我的心思,一声轻笑。
我羞恼了,起身从厨房端出一砂锅肉汤,凶巴巴道:「这锅汤你喝完,才可以去。」
他做足了心理准备喝那锅汤,不料慢咽入口后,味道还不错。
大半桌的汤菜都入了他腹。
晚上他逗趣哄我,我还气恼着不理他。
但我还是在他行囊里放了一瓶枇杷膏,路远途艰,少不得风餐露宿,有这若是咳疾犯了,也能舒服多。
天微亮,崔钰就去镖局了。
我梳洗时,在我的镜奁中发现一条带着银铃铛的红绳手链。
原来前些日子与他去月老祠的时候,他趁我烧香时便是去求了这个。
将红绳系在手腕上,我心中有些空落落。

-4-
崔锦看出我的失落:「打起精神来,他这是给你挣嫁妆私产呢。」
「若是以后他对不住你,你就带着嫁妆,一脚踹开他,我们姐妹二人做伴就好。」
「阿姐就不要打趣我啦,他那个冷面呆瓜做不出这样的事。」
不过这样一说闹,我的心情的确好了很多。
邻镇比清溪镇富庶,过几日秋收,有一个很大的集会。
年初我们也去赶过春日集会。
崔钰武馆教授的徒弟大川,牵了只毛乎乎的土松狗子来给我们守院子。
我约了他过几日去集会时一起做个伴,好安稳些。
邻镇有一座书院,今年出了个进士,想必集会会更热闹得多。
阿姐做了好些绣花扇袋和荷包、香帕。
我做了好多写了诗句的花笺,上面画了各色花卉,熏了香,上次有许多小娘子买去送人。
以前宫中背下的孤本,我也默了几本,书院门口不愁卖,价还能高。
崔钰不在,我与阿姐只能换上他的衣服摆摊兜售。
人多事杂,还是男子打扮方便,出门前我还递给阿姐一顶帷帽。
牛车晃悠悠,晨星未落,就带着我们一行去领镇赶集的人一路行去。
可我不知,我这一去,这三年平淡却快乐的时光,就像被偷来一般,就要到头了。
我们在书院前租了一个小摊位。
手写孤本和扇袋卖得很快,不出半日摊子上就余了几张花笺和几个绣花荷包。
大川看中午日头悬起,去前头不远处买些芝麻胡饼和绿豆糖水,给我和阿姐充饥。
摊前人也不多了,我翻着钱袋,数着今日进项。
孤本卖得贵,阿姐绣工很好,花样风雅,书院的学子花钱也大方,不讲价就买走了。
算下来,今日竟得了七八两。
想着回去前还能买一只酒香熏鸡,摊前却站了一个人,他翻拣着那些绣花荷包,问我:
「小哥,你这荷包怎么卖?」
「小的六十文,大的八十文,您别嫌贵,这都是好料子,线都是南边来的真丝绣线。」
「做工的确精美,是你家里人做的吗?」
他好似挑挑拣拣看得随意,但却很仔细看着绣工与花样。
我有些警惕:「我邻家婶子绣的,她是嫁过来的江南女子,绣工没话说,这是她托我带来贩售的。」
「客人要买吗?不买我就收摊了,家中父母在等我们兄弟二人归家呢。」
「当然要买,这摊上的物件都给我包起来。」他随意笑着看向我身后戴着帷帽的阿姐,「这位小兄弟为何戴了帽子不见人?」
我面色已带了冷意:「我家兄长来时吹风头疼戴的。」
阿姐在我身后也警觉了。
她声音柔,学不来男音,轻拉着我的衣摆,示意我尽快脱身。
「哦?我还以为是小娘子男扮女装掩人耳目呢。」
我心中大惊。

-5-
「你这人买不买啊?这样缠住我家兄弟。」
大川回来了,面色不善地看着这人。
他习着武,面带寒意时很唬人。
「买的,这不是让小哥都给我包起来吗?」
那人不惧怕,接过布包,扔了一锭十两的银子,说了句不用找了,哼着曲就转头离开。
我迅速收拾摊子,阿姐也帮着我。
大川挠头:「这就要回去了,不再逛逛?」
「不了,今天出门忘记看黄历,怕是运道不好。」崔锦看着那人离开的方向,话音冷冷。
东西都收拾妥当,我们三人快步到车马行去雇马车。
大川随小二去店后将马车赶出。
我与阿姐站在店门外,街上行人来来往往。
我们怎么也想不到。
会有人青天白日下就当街掳人。
被塞进马车后,我与阿姐就被喂了迷药。
浑浑噩噩昏迷前,我听见有人说:「那进士身上的荷包果然是崔锦书绣的,我这千里迢迢来寻妻,不料也寻到他人妻。」
「傅将军,你这没死的未婚妻,你待如何?」
从梦中惊醒。
不是清溪镇小院,是急行的马车。
车门锁着,车窗只留着小缝。
阿姐不在我身边,守在我身边的是一个陌生婢子。
傅远鸿寻到我了。
见我醒后那婢子去找他过来。
我与他见面的第一句话。
他说:「二公主,好久不见。」
我说:「傅将军,你不能当我死了吗?」
他沉着脸。
「天家血脉如何能流落民间,帝后伤心不已,你姐姐更是常常落泪,你欠给他们道一声歉。」
我的确欠父母生养之恩,可我欠钟纤楚什么?不都是她将我在意的一件件夺走。
「我如何有错,不是她应该向我道歉吗?」我眼含恨意看着他。
傅远鸿语带怒气:「油盐不进。」
他甩袖离开。
我何曾欠过钟纤楚。
她与太子龙凤胎,是父皇与母后情意浓时诞下,是这宫中第一位公主,她出生后体弱多病。
能治她的药只能现采,不得不送往塞北的外祖家治病抚养。
而我出生时,父皇纳了贵妃,母后恨父皇转头爱上他人,生我那日难产了一夜。
她恨我带来的苦痛。
她更恨我每当父皇来她宫中时,我就啼哭不止,留不下父皇的身影。
她去庙中祈福,求她夫君回心转意,怕我啼哭扰乱佛门清净,只留宫中奶娘陪伴我。
奶娘却乘机与情郎私会,殿中宫女都被她打发走,说是怕吵我入睡。
我发起了高烧。
太后宫中的嬷嬷来送东西时才发现,我已经烧红了脸。
太后狠狠地训诫了母后,发落了她身边大半的人,接我到寿安宫抚养。
我能记事言语的年纪,贵妃行巫蛊事被处死。
父皇与母后情意又浓,她生下了我的三弟。
我求着嬷嬷带我去看刚出生的弟弟。
他好小,我想摸摸他的脸。
母后突然出现打掉了我的手。
她看我的眼神,就像看着腌臜事物。
事后嬷嬷安慰我,母后只是怕小孩家家控制不住力道。
可我十岁那年,钟纤楚病愈归京。
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的母后,她是不爱我的。
相隔千里,钟纤楚用的都是京中最时兴的首饰,缀在她发间的,是南海郡前些日子刚奉呈给母后的珍珠。
她身上穿的月光绸是江南织造两年才能得出一匹,只供给皇后的布料。
伴着她,护她归来的,是我前年从军的未婚夫。
即使远在塞北。
她都是父皇与母后最娇宠的公主。
我三日未进食。
那婢子怕我死,急匆匆去寻傅远鸿。
我手中还有一个筹码,我想同他交换回到清溪镇的机会。
他依旧对我不满,眼含怒意:
「钟婉冬,你要如何?」

-6-
婉冬,晚冬。
一听便知我是晚冬生的。
我的名字都是这样随意起,可见我的父皇与母后到底有几分心思在我身上。
「傅将军,你如今才要同我姐姐成婚,怕是很不容易。」我支起身躯正坐起来,想让气魄多上几分。
「你与我的婚约,是太后定下的,母命难违,父皇也要听从。」
「我手中还有一封太后去世前留下的手谕,你不怕娶不得钟纤楚吗?」
傅远鸿只上下扫了我一眼,淡然道:「你如今这样,有那手谕又如何,你回到宫中也要能出现在世人面前才行。」
「我为你守孝三年,已尽了本分,这大晋上下无人会说我的不是。」
「哈……本分,和亲队伍上下八百人的性命,你说这是本分?」我低低笑出声,眼噙着泪。
「大晋三十万人的铁骑军队要这无辜的八百人作引?」
「你的表弟也在其中,啷当十六岁,你见他父母时心中是否无愧!」
我直勾勾盯着他,眼中是那三年前血流成河。
「我自当赡养姨父姨母到老,你若只说这些,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他转身跳下马车。
我用力攀着车门:「傅远鸿!你不配为上将军!」
他看着我眼带寒意:「钟婉冬,你若是还想知道崔锦书的消息,你就给我安分点。」
我身体瞬间僵住。
我十四岁和亲突厥时。
袁璋是京中有名的少年才子,他想写突厥的风物笔记,便请了旨送我去和亲。
路途艰辛,他博学多闻,一路上都在解我的闷。
我曾想,我到突厥他回去后,我就见不到这样有趣的人了。
却不料,离别是在那两军交战的山谷。
八百人的和亲队伍只是个引子。
傅远鸿接到消息,突厥的三王子会在前来迎亲大王子军队后偷袭。
他眼热这晋朝的公主与陪嫁工匠还有那一箱箱财宝。
傅远鸿想的是黄雀在后,他能一举歼灭两名突厥王子,让突厥元气大伤。
两军交战。
八百人只活了我。
马车急行,ƭú₅路也陡峭,路上我被颠得吐了数次。
却还是将水粮按时吃完,同车的婢子看得满脸古怪。
我得好好活着。
阿姐对我那么好,我不能让她有事。
原来她的原名叫崔锦书吗?
那崔钰会叫什么?如今他大概已经押镖回来了。
他见不到我们,怕是会急疯了吧。
「崔钰。」
「崔钰……」
我想你了。
马车一路送我到宫中。
依旧是太后的寿安宫,如今祖母不在,这偌大的宫殿显得空荡荡。
只有父皇在这等着我。
我低头跪在他身前。
他看了我许久,久到我抬头看他。
他却避开我的目光,说了句:「你还活着就好。」
父皇走后,佛堂里就剩我一人。
莲座上的佛像悲悯,我跪坐在地上啜泣。
原来我的父皇呀,他什么都知道。
八百人的引子,他也是默许的。
我彷徨看着窗外月。
阿钰,这宫闱的月还是这么凉。
傅远鸿明日还会来宫中,我要去殿前拦他。
我与阿姐。
她要安好。

-7-
傅远鸿出京办事归来后都会来寻钟纤楚。
昨夜入宫已是深夜,外男无旨不得留宿宫中,他今日朝会结束后定会来。
我守在去往钟纤楚宫中的宫道上。
来往的众人对我投之以惊讶和不解。
惊的是宫中老人,诧异着我这已死的合顺公主为何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不解的是看着我身上衣裙的。
我身上穿的还是五年前祖母还在时,为我选的料子制的衣。
那料子是外供的,仅此一匹,我当年很喜欢,特意交代做大了一套。
但如今,衣裙的款式早已在京中过时,更遑论这女子争相竞夺颜色好的后宫。
这衣裙不该出现在宫中。
我这「已死」之人也不该出现。
不会有人会还惦记着为死人每年做新衣。
傅远鸿从远处走来,无视我一般从我面前走过。
我叫住他:「傅将军。」
毕竟是在宫中,他不能肆意狂妄,他忍住不耐:「二公主有何事?」
「我的阿姐,崔锦书在哪?」
「你唤她阿姐?」他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
「东川舞弊案崔氏罪臣之女,河间王逃妻,你唤她阿姐。」
「你将皇家与纤楚的脸面置于何处?」他沉了脸色。
「救命之恩,三年真心,她担得起我一声阿姐。」我针锋相对,一字一句顶了回去,「傅远鸿,我阿姐在何处?」
「婉冬!」我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钟纤楚疾步行来,拉住我,隔开我与傅远鸿。
嘴上却温温柔柔地说:「婉冬,我一直牵挂着你,你无事真好。」
说着她忽地落下泪。
美人泪动男儿心,傅远鸿见了很是心疼,连忙接过宫女手上拿着的披风要为她披上,一边不愉地看着我。
钟纤楚摇摇头,执起我的手:「婉冬,你是不是怨恨远鸿要与我成婚?所以在这拦他。」
「你不要怨他,是我求父皇下的旨。」
她手很有力,我抽不开。
「父皇罚他为你守孝,三年他过得很是凄苦,你如果要怨,怨我好不好?」
三年高位上的养尊处优守孝,苦得过八百人死在他乡?
闭了闭眼,我使力抽出手,冷声说:「不必了,恭喜皇姐得此佳缘。」
我转身就要走,我已得到答案不想多做纠缠。
背后钟纤楚凄戚开口:「婉冬,你果然还是怨我们的。」
她话音渐低。
「纤楚!」傅远鸿慌张大喊。
我回头,钟纤楚昏倒他怀里。
等到太医诊断她只是心绪激荡,休养两日就好。
我便回了寿安宫。
果然还是她惯用的手段。
可没过半刻,母后也来了寿安宫,不是为见我,是为钟纤楚。
我跪在她身前,脸上红痕是她落下掌印。
「和亲无事却流连市井,辱没皇室尊严。」
「回宫不拜见父母,先气晕长姐。」
「钟婉冬,你这个公主做得很好。」
我的母后依旧凤仪端姿,爱子心切。
只是这爱子心切从不为了我。
我木然回应:
「母后,您对我说过的……」
「无召,不见。」

-8-
幼时我也曾憧憬过有姐姐的日子会是怎么样的。
父皇子嗣少,宫中除了太子与幼弟三皇子,还有一个贵妃诞下的二皇子。
在宫中的公主只有我一个。
嬷嬷也常与我说,皇姐是一个大家都喜欢的姑娘,也是一个好姐姐。
母后每次接到塞北来的信件都会笑。
我想姐姐果然很好。
她回来后,我可以请求与她同住,这样就可以与她一起入睡前听母后讲奇闻轶事,晨起梳洗时由母后扶正鬓边簪花。
事与愿违,心心Ţû⁴念念的总会落空。
钟纤楚一回宫就住到了母后的侧殿,她休整一段时日后才会去宫学,我与她甚少相处的机会。
正逢时节交替,母后患了咳疾。
我向嬷嬷学着,炖了一盅梨汤。
离母后宫中还有一段距离,我就看见钟纤楚领着三弟与一群小宫女踢蹴鞠。
她也瞧见了我,露了一笑。
战局胶着,三弟玩得正欢,未看见我,我站在廊下想同她们打声招呼。
钟纤楚侧身一躲,失误错判了蹴鞠方向,那蹴鞠冲我而来,三弟也扑向前。
滚热梨汤被蹴鞠撞翻溅我一身,三弟撞向我,我与他皆摔倒在地。
他「哇!」的一声大哭出声。
众人将他围住,也有人飞快地去请御医。
随我来的宫女将我扶起时,母后听到哭闹也来到了园中。
「发生了什么事,怀瑜为何哭成这样?」母后抱住三弟,环视众人发问。
三弟抽泣着,将手指向我。
我被烫得说不出话,钟纤楚开口:「婉冬许是想与我们一同玩耍,不是故意拦在怀瑜面前的,母后你不要怪她。」
「不是的!我……」我脸色苍白,急声辩解,可烫灼使我声音微弱。
「叶太医来了!」
母后抱起三弟往殿中走去,路过我身旁,冰冷冷的一句话落在我耳畔。
「以后,无召不见。」
钟纤楚慢悠悠地走在人群后面,她也轻声在我耳边说了一句:「皇妹,有些东西注定不是你的,别妄想了。」
我的确没有看错,是她将钟怀瑜引到球场外,再假装失误的。
这只是开始。
她在众人前都完美无瑕,她的恶只对我。
众人皆不信我。
这一次也一样,我被罚在寿安宫佛堂抄写经卷,替钟纤楚祈福直到她好转。
可她时不时地就传唤太医,颇有病去如抽丝的架势。
佛经我抄写着。
但我心中祈福庇佑的是崔锦书。
昏迷前那说话的男子应当就是河间王,他的话语很看重阿姐,但我也不能确定,只能祈求神佛护她无事。
阿钰……也望你能寻到阿姐。
父皇四十寿辰将至,钟纤楚协助母后举办万寿节,也不再召太医。
周边小国都有使臣来贺。
和亲乌兹的长公主,我的姑母,如今的乌兹太后也携幼子也来庆贺。
她的长子是现任乌兹国王。
父皇允我参与这次宫宴。
我听闻,乌兹王的后位空悬。

-9-
这场宫宴名号是家宴,皇亲作陪,百来人聚在一堂。
宴请的客人只有那高座上的长公主与她幼子。
父皇开口与她谈起儿时趣事,想借此让长公主忆起年少的兄妹情谊。
她神色淡淡,只言:「那么许久的事,我已记不大清楚了。」
她也曾是和亲公主。
可她也有机会不去和亲。
是我的父皇,她的同母兄长请奏先帝,让她以嫡长公主的身份远嫁乌兹。
她成了乌兹的王后,乌兹与大晋商道昌盛,大晋更加富裕。
我听过更细的事。
她那时要嫁的是年逾七旬的老国王,她哭肿了眼还是被架上了和亲的马车。
和亲途中老国王病逝,她嫁给了继任的大皇子,但年岁也大了她一轮。
那年她才十六。
一女嫁二夫,父子共妻的名号冠在了她身上。
异国处世的艰辛,嫁非所愿,故国远万里,她如何不会恨。
像是打破僵局一样。
母后开口道:「阿晗,你当年远嫁时,我还未生下这些孩子,今日初见长辈,他们都备下了给你的见面礼。」
「我让他们呈与你评鉴。」
母后从Ṱű̂²未和我说过要备下礼品,就连这次宫宴我也是前夜才得知。
钟纤楚与钟怀瑜说了什么。
我那三弟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要等着我出丑。
太子呈递的是商道盟约,两国互利,共同开辟新商道,虽艰但利益可观。
钟怀瑜送的是他亲手雕的玉佛,乌兹崇佛,君民皆拜。
钟纤楚带的是一个冰盒,打开是一株药草,翠绿鲜活。
她说:「我听闻姑母有头风之症,这株莹草对头风有奇效,我让人从西南大山中寻得,新鲜的药效最好,望姑母能药到病除。」
长公主面有赞赏之意。
只剩我了。
我带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木盒,长公主打开,只是一碟糕点。
钟怀瑜低声嗤笑:「一碟子破糕也好意思拿出来现眼。」
钟纤楚也带着一丝得意等我被责骂。
长公主拿起一块抿入口中,忽然笑了,她看着我:「你同我母亲学的?」
「母亲离世后,我原以为再也吃不到。」
「你做的和她一个味道。」
她言语含着怀念,眼微红。
祖母离世时,乌兹夺权内乱,她没能来见祖母最后一面。
「婉冬是在母亲身边长大的,这几日我让她到驿宫陪你一段时日可好?」
父皇见长公主思忆太后提出此举。
长公主深深地看了一眼高座上的帝王。
良久,她说:
「善。」
我垂在宽袖中的手紧握,父皇的意图很明显。
新建商道,两国姻亲联盟最为稳固。
二十年前如此,如今亦是。
他要再有一位和亲乌兹的公主。
没有遴选宗室女,他眼下的选择——
是我。

-10-
去驿宫的路上我与长公主同乘一辆马车。
莫毗多是姑母幼子的名字。
但她唤他阿淇。
阿淇五岁多,汉话说得磕磕绊绊,但好动得很。
他撩起车帘,圆眼骨碌碌地看着街上景物,有不解之处,他就转头问我。
长公主闭眼休憩,也经不住他的话多,睁开了眼。
「你很有耐心,即使同胞兄弟,他阿兄也有时见了阿淇就头疼。」
「稚子无邪,我第一次出宫时也这样话多。」我还留了一句话没说,但长公主听出来了。
「是母亲在花朝节带你出宫吧。」
她陷入回忆,从昔年岁月里传来一声叹息。
「我也有过。」
但她早不是当年懵懂天真的公主。
刀光剑影,三朝更替,她手握权势,我的父皇也要敬她几分。
她很直截了当:「婉冬,我有一事不解,三年前那场和亲,你既无事,为何不回宫?」
我垂首,话音很浅。
「活着的公主不如死去的公主。」
青檀是我的护卫,初进那山谷时,两旁山林出奇的寂静。
她怕有响马出没,与我换了衣裳,若有意外发生,让我躲到马车的夹间里。
出了山谷就是草原,突厥的大皇子会在山谷中两国边界处迎亲。
看见整齐的军队迎在那,青檀松了一口气,正打算与我换回衣裳。
变故乍起。
对面大王子迎亲的军队后一阵骚乱,交战声传来,两旁的山林间也冲出两队人奔向我们。
这些人刀刀凶狠却不伤及性命,像是要活捉我们一众。
他们刀的制式是突厥的马刀。
车夫被一人砍中拉下,有人要闯入车中,青檀一声喝起,短剑割破他喉咙。
将那人踹下马车,青檀扯起缰绳,驾驶马车急行,和亲的护卫为我们在围堵中撕开了一个口子。
袁璋策马跟随,他急道:「公主,他们突厥内讧了,我们先退至晋国范围!」
后面的人马紧追不舍。
战况愈演愈烈,尘土飞扬,好像又有一支军队参战,厮杀声响彻天际。
后面的追着的人马好像被什么牵制住。
但逃脱的人开始对我们下死手。
和亲的马车很大,原是要彰显晋朝气度,但这种情况下很累赘,马匹的速度慢了下来。
青檀让袁璋带我先逃。
我在宫中活了十四年,青檀陪了我十年。
身下马儿狂奔,我在袁璋怀中侧身看她大喊:「青檀,你要做什么?」
她穿着我的衣服,马车又那么大,是最明显的追逐目标。
风中传来她清亮的声音。
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她说:「青檀就是要为阿婉公主而战的。」
可我还是没能逃回晋朝。
跌进河中的时候。
我看见袁璋被箭矢射穿。
那箭翎。
是晋朝的样式。

-11-
再醒来时,我落到一队人贩手里。
北地常有混血的孩子被卖。
晋朝的富商大贾和达官贵人,很喜欢这种带着异族风情的歌姬娈宠。
我被冲上河滩,他们路过休整。
有人眼尖发现了我。
虽不是公主制式的华服,但衣料也显富贵。
他们认为我是被响马抛入河中撕票的官小姐,想着能找到人家领一笔丰厚赏钱。
找不到,这官家小姐的价钱也卖得高。
问家在何处时,我报了一知州的名号,用的身份留有暗意。
他所在地,离这三不靠的边陲小镇有五六天的路。
那知州若是没有察觉我的身份,这五六日我也可以想办法出逃。
但我在他们眼里奇货可居,我被锁进了地牢。
地牢的墙上锁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这是我同崔钰的初见。
被锁进地牢的第二日,送来的食物只有一份。
我小声询问:「他没有吗?」
「他?」刀疤脸人贩大笑几声,「小娘子且管好你自己吧!」
「若是你家给的钱不够,那扬州的秦楼楚馆,可是最喜欢你这样的贵小姐。」
刀疤脸走之前,轻贱下流的眼神在我身上看了又看。
我端起陶碗举到那被锁住的人嘴边:「你要喝吗?」
他嘴唇已经干裂。
「你不怕我是坏人?」
「不太像,我昨晚撬锁的时候你没有出声。」
他只喝了半碗,我又掰了半个馒头问他:「要吃吗?」
「为何要给我粮水?」
喝了水,他有力气转头看我,灯火的光线落在他脸上。
能看出是一个很俊美的少年郎君。
「比起锁起来的坏人,我更怕和死人待在一起。」
他低笑一声:「真是个嘴贫的丫头。」
我其实不在乎活人与死人,我只想有人能和我说说话,让我分心不去想——
大家是否还安好。
青檀与袁璋是否活着。
为何……会有晋朝的铁骑军。
入夜。
有人来粗鲁地往那少年口中塞药,他咬紧牙关,却还是被硬塞下去。
待人走后,他喘息出声:「小丫头,你来帮我一下。」
他让我用力抵住他腹部,迫他吐出药丸。
那药吐出后,他没有像前夜那样痛苦发作。
接下去几天。
我分他水粮,助他吐药。
我在磨细要撬锁的簪子时,他装作药效发作,震响锁链。
五六日过得很快。
半夜,我正准备再次撬锁时。
刀疤脸大步进来,扯住我头发恶狠狠地说:
「你这满嘴谎话的贱蹄子!那知州家里根本没有你这一号人!」
「为了你,这几日边境战乱,我还折了一个兄弟。」
「装什么官小姐,我要把你发卖到最下等的窑子去!」
有人进来问他,是否要撤走,他把我摔在地上。
「当然要,上头还没消息,小子先带着,这丫头路上找个窑子卖了!」
「卖之前我要睡回本!」
为什么会有战乱……
我被摔在地上,许久都没有回神。
没有注意到那些人贩出地牢前,要把我拆吃入腹的眼神。
墙上的少年冷冷地看着那些人。
他晃响锁链。
我转头看他,两眼依然无神呆愣。
他说:
「小丫头。」
「要不要一起逃?」

-12-
估算着到寅时。
这个时候人都睡得深,不易醒。
一直闭眼休息的少年睁开了眼。
「你离远一些。」
他低喝发力,连着铁链深插在墙上的铁环被连根拔起!
「才停这几日药,内力果然没有完全恢复。」他喘息着跪坐在地上。
活动开久未走动的腿脚,他用布条绑着锁链。
接过我磨尖的发簪,他施力硬捅开锁头。
打晕守卫后。
他用钥匙解开锁链,又将钥匙串给了其他被关住的人。
他挑了马厩里最好的一匹马,带我乘夜出逃。
我在他背后看着那座院落被火点燃。
两月后。
离边境大城朔方郡,还有一里路。
他将马留给我:「淮娘,就在此别过吧。」
我问:「不再同行吗?」
他摇摇头,眼中带着落寞:「我的前路茫茫,你应当归家与家人团聚。」
分别时,他留下了我那枚发簪。
其实我也不敢让他再与我一道,我心中的疑虑日益增大……也怕会连累到他。
我还有一丝盼望,盼事情不会那么糟。
可我站在城外的布告前时。
我的血仿佛在那一刻全部冻住。
那上面写着:
突厥三王子不满两国议和。
他击杀大王子,合顺公主被逼坠崖身亡,和亲队众皆被虐杀。
他撕毁合约,越过两国边界侵袭,朝野震怒。
少将军傅远鸿率军迎击。
此战,大晋胜。
突厥献马匹数千,牛羊计万,求请再度议和,有臣服之意。
晋帝允。
傅远鸿扶合顺公主棺椁归京。
受封上将军。
我是一个昭告天下的已死之人了。
我「死。」
才能让这一切都合理。
才能让这盟约再继续下去。
我。
不能回京了。
我翻身上马追上崔钰,从马背上扑向他怀中。
他有疑惑,但还是牢牢接住我。
我的泪洇湿他的肩膀。
「阿钰,我没有家了。」
他没有问为什么,带着我同行落脚到一处小镇。
安顿好我后,他出去一月,功力尽失带回了病重的阿姐。
那座小镇,就是清溪镇。
从此,他只是崔钰。
我只是苏淮娘。
若能一直这样。
多好。

-13-
「遣妾一身安社稷……」
长公主听后面容沉静。
许久,她发出寂寥喟叹。
「遣妾一身安社稷……呵。」
「用不到将军……为何将军还要刀剑相向。」
我没有说得很细。
但她还是听出了其中关窍。
我不知道她是否也思及了自己的经历。
「婉冬,你很聪明。」
「你早就猜到我回晋国,不是为的什么祝寿庆贺,只是为了祭吊母亲。」
她的手抚上了我的眉眼。
「我曾接到过她的来信,她说看着你眼睛,就会让她想起我。」
「是很像我,也很像她。」
「我还没死,乌兹不需要再来一位远嫁和亲的公主。」
「你的苦已经受够了。」
长公主应承下。
用乌兹商队人脉为我寻找崔钰。
父皇的寿诞前夜。
各国使臣都到齐了。
这几日我都留在驿宫陪伴长公主,她问了许多祖母的事。
阿淇也一直黏着我。
乌兹人都善音律。
我陪他用过晚膳后,他用玉笛吹起一首曲子。
听了片刻,我轻声唱出这首曲子谱合的诗章: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车出游,以写我忧。」
阿淇吹完,抬头问我:「这里的『淇』是我名字吗?阿母经常吹这首曲子。」
我点点头。
阿淇又问:「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啊?」
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姑母远嫁二十载,怎么不会思乡。
我正开口欲回。
一道男声闯入。
「是思乡的意思。」
驿宫花园的大树上卧着一名男子。
月影绰绰,但还是能看出他是外族。
他一双蓝眼望向我。
「你们汉人的诗都很有意思。」
「汉人的姑娘也很有意思。」
我不解他意,也不知他是何人。
但我很快就知道了。
父皇寿宴,突厥的使臣也来了。
年轻的使臣是突厥的二王子,这三年,突厥两位王子身亡,老可汗病重,他掌了大权。
下一任突厥可汗,已经定下是他。
而昨夜的男子也是他。
他举杯向父皇遥祝。
「大汗一直惋惜三年前那次和亲。」
「此次让我带了千匹骏马,求请晋朝陛下,再嫁一位宫中所出的公主。」
父皇笑意承下那杯酒,他说:
「宝华公主已定下婚期,宫中再无其他公主,皇子是否愿意娶宗室女。」
「晋皇说笑了。」
突厥二王子从宫宴上席一直走到尾处。
走到我的面前。
「这,不是还藏着一位公主吗?」
我未死回宫的消息一直没有告知天下。
他,认出了我的身份。
认出我就是三年前和亲突厥的合顺公主。
我手中的酒杯坠在地上。
破碎的声响。
让整场宫宴都沉寂。
不消片刻,母后传唤了舞姬进来,彩袖翻动,鼓声阵阵,寿宴又是一幅热闹画面。
但我知道,就像头狼盯住猎物一样。
有道目光穿过层层人影。
落在我的身上。
我。
逃不脱了。

-14-
寿宴结束后,我回到了寿安宫。
钟纤楚隔着门嘲弄我。
「妹妹,可真是炙手可热。」
「两国求娶,不知你心宜何处。」
我拉开门,目光直直迎上她:「你若喜欢,你也可以嫁。」
「父皇与母后娇宠于我,我有好夫婿,还有好封号,何须和亲。」
她凑近我:「妹妹,你的封号果真很好。」
宝华,是祖母为我向慧一禅师求取的。
我幼时那场高烧,一直体弱久久未愈,祖母请禅师批了字护佑我。
禅师说我命途多舛,「宝华」二字或许能佑我无忧。
的确,那之后我的身体好转了。
待我及笄时,这就是我的封号。
我十三岁那年,钟纤楚要及笄建公主府,可她及笄前病倒,气若游丝。
禅师为我批下的字,只有我应允,才能为她所用。
那是母后开口第一次求我。
她说:
「婉冬,将封号让给纤楚好不好,这二字吉兆能让纤楚病愈。」
「太后已离世,你父皇与我,不能在短短半年内失去母亲又失去女儿。」
她说:「婉冬,母后求你了。」
桌上是她第一次煮给我的甜汤。
很甜,很暖。
祖母死后我越发贪恋这种暖意,有哪个孩子不会渴望生身母亲的疼惜。
我说:「好。」
镜花水月,让我梦这一场也好。
梦醒。
依旧孤寒。
我不想再听钟纤楚任何挑衅话语,此刻只想独自清静。
将桌上香炉扬向她,炉灰落了她满身。
她却大笑起来:「原来你这菩萨人偶般的公主也会如此出格,我到母后面前去,你猜会怎么样?」
「你且去。」
我关上佛堂的门,抱膝坐在地上,不再去想任何事情。
还是有人来了。
不是父皇或我母后。
是太子。
「姑母与父皇吵了一场,要将你带回乌兹。」
「婉冬。」他倒了杯茶给我,「或者说,淮娘。」
「我来,只为劝你和亲突厥。」
「三年前那件事,突厥那方也不是傻子。」他把玩着茶杯。
「今日那二王子的语气怕是早就知道,只不过乐意有人替自己铲除夺位对手。」
「狼是不会屈服的,短暂的蛰伏,给予的会是致命一击。」
太子将杯倒扣在火烛上,茶水熄灭了烛火,也浇熄了我的奢望。
「我听闻他在联系西突厥,我需要一个帮手,大晋需要一个帮手。」
「淮娘。」
「若是东西突厥合并来袭,清溪镇离晋朝边境也不是很远。」
他将一直坐在地上的我扶起。
「淮娘,战争从来苦的都是百姓。」
我终于抬头正看他的容颜。
我如何能忘清溪镇的点点滴滴。
如何能忘那些与我相邻相伴,给予过我帮助,即使贫苦,但还是努力讨生活的晋朝百姓。
「太子殿下果然好计谋。」
「杀人上策。」
「是攻心。」

-15-
「我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淮娘不信?」
我信,正是因为是真的,才刀刀见血,让我说不出「不」字。
「钟纤楚如何能以为自己能斗得过你,让钟怀瑜继位,她在背后掌权。」
「太子殿下早有后手吧。」
「钟纤楚只是一个不管不顾,恣意妄为的疯子。」他挑眉称赞着我。
「淮娘,和你交谈果然松快,可惜我只有你一个这样的妹妹。」
我的父皇还未老,太子却天资聪颖,年至弱冠。
他开始忌惮起他曾经引以为荣的长子。
于是太子不再专心政事,还娶了贵妃母家的嫡女为太子妃。
让我那耽于情爱,一直怨恨贵妃的母后也大失所望。
钟纤楚不仅恨我,同为公主,我却长于宫中。
她也恨她这孪生的兄长,在母体时抢占营养,让她顽疾缠身。
太子失帝后心。
她以为能乘此机会,借傅远鸿兵权扶持钟怀瑜继位,她背后掌大权。
她有野心,但她没有相配的聪慧。
太子娶齐家女,是让支持二皇子的母家转而支持他。
外祖家兵权独大,父皇让傅远鸿分权,太子转头在西南培养自己的亲信。
朝堂上已多了很多他的人手。
「妹妹若是和亲,妹妹的心事我自然能解。」
他递给我一枚荷包。
是阿姐绣的。
是胁迫,也是利诱。
崔钰。
冬至那日,我们怕是不能成婚了……
和亲的日子就定在十日后。
我随突厥使团一道走。
长公主在乌兹使团走前来见了我一次。
她问我,是否还要寻崔钰的消息。
我摇摇头说:
「不用了。」
淮娘是我迷惑自己的一场幻境,三年时光,足够我在余生思忆。
我回到了宫中,这场幻境就散了。
那个习得一身好剑术,又能洗手做羹汤的郎君,要遇上更好的姑娘。
不该是我,也不能是我了。
我是以流落民间的公主身份出嫁的。
父皇需要傅远鸿这个上将军的军神故事分权,三年前的事不能败露。
礼部急匆匆为我拟了新的封号。
永安。
不知是祈佑我平安,还是让突厥永安不侵犯。
或者是让我牢牢记住自己的使命。
但比合顺好。
合顺,合顺,只是合心顺意。
合顺的从不是我心意。
深秋落了一场雨。
快要入冬了。
和亲仪仗与突厥使团队伍交织在一起,很长。
再长也渐渐与帝京拉开了距离。
队伍一路向北,路过了湘梁城,穿过了朔方郡,直至草原。
崔钰,只愿你安好。
此生,不见了。

-16-
沧州,河间王封地。
崔钰押镖回来就得知噩耗,排查完各路信息,他就往沧州赶路。
路上顺手救下了个被打劫的算命先生。
卦算得不准,医术却顶尖。
他的功力回来了。
「你今晚就要去救你阿姐和你那小娘子吗?」谢小庄摆弄着算筹问崔钰。
「能不能带我也去?」
「你老实待着。」崔钰擦拭着长剑。
「就你这臭脾气,搞不懂那小娘子为什么看上你。」
「事情结束后我们再去次湘梁城呗!你急着从水道赶路离开,我可是在甲板上看了好多使团进了城。」
「虽然他们也是要走,但肯定留了很多有趣的异族物品贩售,救下你阿姐和淮娘后,咱们带她们去散散心。」
谢小庄还在聒噪。
崔钰心中的不安一直无法抚平。
这些时日越来越重,像是要失去心中宝物那样。
直到他潜入河间王府邸。
阿姐安好。
却不见淮娘。
河间王早有防备地出现,崔钰拿剑指着他。
「崔小公子,你的心上人可不在我这,要想找她,帝京上将军府。」
「你再不去,可是要晚了。」
崔锦书在崔钰背后低声道:「阿钰,我暂且无事,还能与他周旋,你先去救出淮娘,我们再从长计议。」
河间王还牵了两匹快马。
崔钰知道他不会这么好心,但直觉告诉他,要快,要尽快。
谢小庄也急急忙忙爬上马追着他往帝京去。
「呵,早就来不及了。」河间王眸色深沉,看着远去的人影讥讽。
崔锦书扯着他的胳膊问:「程黔,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河间王掐住崔锦书的脸:「王妃,你假死逃脱给我的苦楚,总要有人也尝尝。」
沧州最快速度到帝京也要两月。
草原落雪了。
我来到突厥王庭已有半月。
王庭的范围比我想的要大,按理来说王庭是突厥守卫重地,不应有摩擦斗殴发生。
但自我来后,已经发生了三起。
那些人看我的眼神带着厌恶不满。
被另一众人压制住。
我见到塔娜的时候就知道为什么了。
她是二王子阿史那延另一位妻子。
她也是西突厥可汗的独女,草原上的珍珠。
东西突厥早已联合好,王庭也并在了一起,晋朝得到的消息是滞后的。
那娇纵的草原公主站到我面前:
「你这汉人不要得意,突厥要你只是为了夺回三年前的面子!」
「延哥哥当上可汗,他的可敦只会是我!」
她的话没有让我最在意。
我最在意的是她身后的一个身影——
我看见袁璋了。

-17-
我诧异袁璋为何还是少年人的模样。
他冲我摇摇头。
无声地说了句话。
他说:「好久不见,阿婉公主。」
夜里阿史那延来到我帐内,我为他解开雪袍。
他揽住我:「阿婉,今天塔娜来为难你了?她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很喜欢你的。」
「无事,小姑娘心爱的糖果被别人拿走了,总是会不高兴的。」
「那你呢?」他把我放倒在榻上,「阿婉有没有吃醋。」
他吻了吻我在激荡情事中落下的泪。
「好甜。」
他在事毕后又搂着我,让我娓娓讲述晋朝的江南春景,才子佳人的故事。
他同我说,他只是未见过那江南烟雨,十分好奇。
但我知道。
这头草原的雄狼,觊觎的是晋国的万里河山,还有那江南富庶与粮食丰饶。
天要变了。
突厥冬日有祭拜长生天的庆典。
是为了祈求来年水草丰茂,牛羊成群。
我寻到阿史那延。
我同他说我想为长生天抄写经卷,但对突厥文字不是很通晓。
「我知道殿下对两国文字都很精通,但殿下有政务在身,我不敢一直叨扰殿下。」
我轻轻拽了拽他袖子。
「不然塔娜公主又会来找我麻烦的。」
他哈哈大笑,点了点我鼻子:「放心,不会让我妻为难的。」
第二日我就见到袁璋。
他精通突厥文字,又是汉人,能与我好交流。
那时中箭他没有死,但之后生不如死。
他成了奴隶被卖给西突厥的将领,那将领只喜欢骨骼纤细的少年人。
袁璋成了个叫莫奴的阉宠。
他会讲那些塔娜看不懂的汉人话本,被讨要过来,才有了短暂安稳日子。
昔日郎艳独绝,能打马御街前的少年才子,沦落至此。
害他的人受封上将军要迎娶天子贵女。
这世道究竟开了什么玩笑。
「公主自己也是受尽苦难,怎么为我哭了呢。」他替我擦尽泪。
我是曾将他当作哥哥看待的。
「会有机会回去的。」我握住他手,「会有机会的。」
「怕是很难,公主也察觉到了吧。」
袁璋苦笑。
「阿史那延明面上宠爱公主,但看守极严,晋朝来的人都被牢牢盯着,传递不出消息。」
我不言语,从袖中拿出一枚银哨。
轻轻吹响后,不久有一个突厥女子打扮的人进来了。
「这是听雨,青檀的妹妹。」
听雨是太子在我身旁留下的暗卫。
她易容混进了突厥使团,顶替了一个婢女的身份。
消息能由她传递出去,但只有一次机会。
我对待阿史那延更加ťú⁹柔情蜜意,温婉顺从,他夜宿在我帐中的时间更多。
偶尔我也能进到他处理政务的大帐送入茶水点心。
终于,塔娜被激怒了。
她冲到我的帐里,扬起马鞭抽在我身侧。
「你这汉地来得狐媚妖邪!」
「神明会降下惩罚的,等到那春日雪化你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18-
塔娜还想扬起长鞭抽向我,被她的侍女拦下。
那侍女怕塔娜透露出不该说的事,劝她这样会让阿史那延不喜。
她只能忍下怒意转头就走。
我还是察觉到了。
是入春。
突厥要南下侵袭的时间是入春。
太快了。
消息要马上传递出去。
突厥人怕我传递消息。
就算是我和亲的嫁妆,抄写经卷的纸也是有人清点的。
只能在袁璋教授我突厥文时,他用揭画技艺,揭下白纸藏好。
而我借着送茶水点心的名义,出入阿史那延的政务帐,牢牢记下突厥的地形舆图。
袁璋痴迷于游记也懂兵书。
他在突厥这三年,也私下摸清突厥的兵防策略。
地形舆图的勾画对他自然也不在话下。
我与他在最短的时日里赶出突厥兵防注释和地形舆图。
只是这日。
我与袁璋同在的时候。
塔娜领着阿史那延闯了进来。
袁璋被人按倒在地,我被塔娜的侍女紧紧抓住。
塔娜翻箱倒柜搜出了我藏东西的盒子。
那盒子打开,有布包裹着像纸卷一样的东西。
「延哥哥,我就说这汉人女子没有一个好的!」塔娜洋洋得意,将那布包打开。
纸卷散落在地,还有一幅绣花江南春景图也落在了地上。
那些纸,上面画的是绣花图案。
我泪珠垂下,哭得恰到好处,让人怜惜:
「阿婉知道殿下喜欢晋朝的江南景物,私下偷偷绣了,想给殿下惊喜。」
「不知是如何得罪了塔娜公主。」
阿史那延进到帐中就冷漠着不曾言语。
这时他将我搂在怀里:「阿婉,别哭,我知你的心了。」
塔娜不信,还想翻找,被阿史那延斥责。
罚她到神坛前忏悔一夜。
她出帐前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东西我早已交给听雨。
但这件事后,阿史那延也不再让袁璋来我帐中。
他亲自教授我突厥文字。
他还是有了疑心。
可我不能等。
要让听雨在入春前回到晋朝。
才能让大晋做好准备,安置好百姓。
草原的雪停了。
难得几日接连晴天。
我向塔娜求和,约她去赛马。
我其实,并不擅长赛马。
但总得去。
毕竟,我是大晋的公主呀。

-19-
冬日的草原并不适合赛马,但塔娜赌着一口气。
她答应我了。
后面有一群人策马跟随,听雨也在。
我和塔娜跑在最前面。
像是要证明她比我强一样,她扬起长鞭让马儿跑得飞快。
她肆意地笑着,带着草原儿女的豪爽。
如果不是两国敌对,没有尔虞我诈,也并非这样的局面。
我想这样的姑娘,我其实会想与她交朋友的。
但世上没有如果。
狼嚎声传来了。
塔娜与我被团团围住。
我靠近她,将她一扯带到我的马上。
然后我豁出命一样,用发簪狠狠扎向马臀!
身下马儿受惊,跨出狼群包围,狂奔出去。
塔娜惊恐地问我:「这么多狼,我们要怎么办?」
我看着前面的雪洞:「会逃脱的。」
抱着塔娜跳下马背,翻滚坠到那雪洞里。
洞口很小,我带着塔娜斜着才能进来。
狼群在洞口徘徊着,抓挖着洞口,但冬天的土混着冰雪,没有那么好挖。
最后,它们向那受伤的马追去。
塔娜在滚进雪洞里时,头撞上石块昏了过去。
我抱着她等了许久,终于在冻昏前听到了人声。
被救回到王庭后。
我在炭火温暖下醒了过来。
侍女告诉我。
有好些人连带马都死在了群狼口下,尸骨没能找回。
王庭附近好些年没有狼群出没了。
我一直没有说话。
那突厥侍女以为我被吓傻了,赶紧出门去寻巫医。
真好,听雨逃出去了。
这样就不会有人起疑了。
赛马前一日,我让她在王庭附近埋了引狼的药。
可还不够。
我要为她再争取更多的时间。
「二王子殿下还没回来,你们不能闯进去!」帐外传来了骚动。
那小侍女没能拦住。
西突厥可汗派人把我抓走了。
身上落下了数鞭。
我疼得蜷缩在地上,塔娜的养兄奥都,狠狠抓着我的头发拖行到那王座前。
「你这妖女原来也怕痛!我妹妹到现在没醒了,是你引的祸!」
「二王子殿下还没回来,我是他的妻子,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我忍着痛直起身来,但被一脚踹倒。
奥都面目狰狞:「他说你是他的妻子?那我妹妹算什么?」
他狠声同王座上的西突厥可汗说:「阿父,趁阿史那延还没回来,将这妖女结果了,不然塔娜永远都会受到她的威胁。」
「你们如何敢,我是大晋的公主!晋朝的铁骑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们的铁骑军就是废物!」
「可三年前是你们突厥求和的!」
奥都喘着粗气,眼睛通红,他再次看着西突厥可汗:「阿父!」
王座上的人终于动了,他看着我如同死物。
我知道他终于被我激怒了。
他说:「去把巫医叫来,带上最烈的药。」

-20-
毒药好苦。
我挣扎着还是被灌下。
浑身都好痛,心要被撕裂开一样。
我翻滚着逐渐不能再动。
奥都面上透着得意,他蹲下身要仔细看着我脸上痛苦的神情。
他还未拨动我挡住脸的头发,就被一脚踹开。
阿史那延喘着气,身上还带着风雪的味道,像是一路奔跑过来。
他将我抱起,抱得很紧。
「你们对我的人下手了?」他话带着无尽寒意。
奥都被吓到:「阿史那延,你怎么回来了!」
我在赛马前就让人去寻去部落巡视的阿史那延,告诉他让他早些归来,我有惊喜要送给他。
他的确也是惊到了。
我用快要散尽的力气拉了拉他衣襟。
「殿下……我想回帐……」
他转身抱着我跑了出去。
塔娜醒了。
她知道大帐发生的事立马就跑了过来,阿史那延从她面前跑过。
她看向帐中人:「阿父!您怎么能!是她在狼群口下救了我……」
我的体温在逐渐下降,意识也在溃散。
阿史那延抱着我用最快的速度回到我的帐中。
他怎么也捂不热我的身体。
「阿婉,你醒一醒,不要吓我……」他搂抱住我,声音带着哽咽。
我转醒过来,指尖动了动,指向榻边装裱好的那幅绣图。
「不能……一起看……江南春景了。」
有泪水滴落在我的脸上。
阿史那延哭了。
他还是动了真情。
祭拜长生天前,王庭内不能有杀业,若是有,庆典就要推后,还要请求神明的原谅。
庆典推后,那他们南下的时间就会推迟。
我不能动突厥的人,那只能是我自己。
只有我死,才能离间阿史那延与西突厥的联合。
西突厥能对他身边的人下手,他心中有怒气与怀疑,对我动了情,他会更恨。
东西突厥的合作就有破绽。
南侵的时间推迟。
他们相互忌惮。
听雨才有更多时间,大晋才会有更多胜算。
只是崔钰……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我与你约定好的以后江南长住……
再也不能了。
我能感到意识在抽离……
大晋的公主我做得很好。
但我也想——
只做苏淮娘。

-21-
崔钰的茶碗一时间掉在地上。
他才出沧州没几日。
望向四周,可并无他人,但心口莫名地很痛,像是有事发生。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惊醒了在一旁睡着的谢小庄。
「崔钰,你怎么还不休息,明天一早要赶路呢。」谢小庄嘟囔一下,翻身又睡过去。
崔钰摸了摸腕上系着的红绳,他在心中默念。
淮娘,你再等等我。
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我也要找到你。
风很轻,云也很好看。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入轮回,难道这世间并无地府?
那日我死后,魂灵并未消散。
一道风将我托起。
又轻轻地往南吹。
在风雪中穿梭,丝毫感觉不到冰冷。
我停在树梢歇息,鸟儿轻轻将我唤醒。
不能停啊。
有人在等你。
有道红光一直牵引着我,让我一直向南。
直到我看见那策马急驰的年轻郎君。
他手上系着的红线在淡淡发光,我就知道为何了。
崔钰,何其有幸,我还能看见你。
这条红线,牵连着生死两端,将我带到你身边。
只是你看不见我,也听不我。
但足够了,我能看见你就足够了。
我伴在崔钰身边,陪他跋山涉水。
试图为他遮风挡雨,拂开肩上落雪。
却碰不到他。
他终于来到了帝京。
来到了那上将军府。
那将军府红绸镶挂,宾客盈门,车马停满了一条街。
宝华公主与上将军在这日成亲。
帝后坐在高堂,王公贵卿满座,有将士守卫。
披着盖头的公主牵着她的夫婿,正欲下拜。
但他就这样提剑闯入。
满座皆惊。
傅远鸿被剑指着,钟纤楚躲在他身后,将士把他们围住。
崔钰冷声问着今日娶亲的上将军:「傅远鸿,我的妻子在何处?」
钟纤楚笑盈盈揭开盖头:「这位公子,你的妻,是我那死了三年又被找回的皇妹吗?」
「她呀,三月前再次和亲突厥了。」
「来途这么多城,你就没有遇到那突厥使团吗?」
湘梁城……
是那湘梁城。
崔钰心绪激荡,手上的剑有些松动,傅远鸿想要伺机夺剑。
听雨骑着马就冲到厅堂前,她从马背摔下。
她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突厥……要入侵了,就在明年春。」
说完她就累昏过去,太子的人手将她带下,也顺势拿下了崔钰。
婚礼只得草草结束。
傅远鸿喜服未换,就到宫中与皇帝和其他大臣商谈出征事宜。
阿钰无事,太子没有将他下狱为难他。
我想抚平他紧皱的眉,他却转头看向那被锁起的门扉。
没过几息,太子就推门而入。
「崔公子,让你久等了。」
「我的妹妹,是当之无愧的大晋公主,她是为了大晋的子民去和亲的。」
「我敬她,也知她的心意。」
他递给崔钰一沓抄写好的经卷。
是我写的,那经卷背后写满了崔钰的名字。
太子又递给他一份誊抄好的舆图与兵注。
「崔公子,路途艰险,相隔万里。」
「我只盼你能寻回我的妹妹。」

-22-
傻子。
不要信。
我的哥哥是储君,他比我父皇更为出色。
一份心思百转千回,谈笑间握掌生杀。
你是剑客。
他对你是有所图的。
我在崔钰耳边的急惶惶的言语,他听不见。
他还是接下了。
太子也给了他一份令牌,能调动官驿最快的马匹。
谢小庄守在城门外,城中的事他已知晓,他看见崔钰牵马出来,他一下就明白了:「你真要去?」
「战场不是江湖,那是突厥的数十万大军!任你是顶尖的剑客也无法……」
崔钰打断他的话:「谢医师,我知道你有药。」
他气得发抖:「你真是石头做的,死脑筋!」
崔钰却笑了:「小庄,崔钰这一生没有什么朋友,有你一知己就足够了。」
「淮娘她是我的妻,是我用余生许下的人,无论她在何处,是生是死,我都要带她归家,我同她约定好的。」
「她的家是我。」
原来鬼还是会落泪的。
要怎么办。
崔钰,我能拿你怎么办……
大军开拔,但崔钰独自一人更快。
不计生死一样。
突厥的军队驻扎在晋国边境外,兵临城下,晋国的将士也做好了开战准备。
只有一负剑郎君,靠着那舆图兵注,在无尽草原上驰骋。
突厥王庭就在眼前。
他在来前服下了药,那药能提升数倍功力,能敌千军。
代价是这一生的寿数只会剩下半年。
崔钰笑着同谢小庄说。
半年,足够了,能带淮娘去江南看到春尽。
我看他在王庭执剑而战。
我看他将西突厥大汗斩杀在剑下。
我看他身上受了伤。

-23-
听雨率着兵众迟了半日才赶到突厥王庭。
留守的将领已被杀了大半。
她让手下迅速参战,绑好俘虏。
再转眼,那姓崔的剑客就守在王庭入口。
他在等人。
阿史那延没有料到,晋朝的军队就像神助一样,能预料到他们的下一步动作。
后方有消息传来。
腹背受敌。
王庭不能丢,那是信仰之处,是最后的依仗。
他留下奥都与其他将领带兵厮杀,他带人回救王庭。
等到了王庭时,有一汉人剑客站在入口处。
他知这人是在等自己。
崔钰静得就像座海上冰山,面上不显露出任何情绪,可海面之下的冰山深不见底,就像他藏在眼中的决绝那样。
他知道,我死了。
他对阿史那延说:
「我有一宝物被你窃取,如今我要将她带回。」
草原初春落下的雪。
是红的。

-24-
听雨让人打扫着王庭血战后的战场。
阿史那延的尸首也被好好留存,他是被长剑刺入心脏而亡的,干脆利落。
那剑客也受了很多伤。
但她不敢上前打扰他——
他见到了公主。
袁璋将保存我尸体的冰棺拖了出来。
崔钰抱着我,伸手触碰我毫无血色发青的脸。
他将我抱进一座帐内,让众人退下。
他打开包袱,取出一件衣服。
是阿姐为我绣的嫁衣。
他为我换上,为我整理好仪容:「淮娘,真的是很漂亮的新嫁娘。」
「崔钰娶你,是我幸。」
可是夫君, 你为我描的眉,没有描得很好看。
口脂也没有抹匀。
但没有关系, 今日你和我成婚,怎么样我都是最漂亮的。
阿钰。
我归家了。
烈火一炬,芳菲不再。
崔钰敛好我的骨灰, 牵着马往南去。
江南,桃花正好。
阿钰。
晚春尽。
奈何见。
(正文完)
崔锦书番外
晋朝与突厥两国交战。
那些战死的突厥王族将领, 死的埋骨草原, 活的都成了俘虏。
晋朝胜了。
傅远鸿却败了。
为晋朝夺取先机,让军民伤亡减到最小那位永安公主, 就是三年前和亲的合顺公主的事,在大晋上下流传开来。
原来上将军的剑是指向自己人的。
原来一位公主可以那么勇敢刚烈。
上将军府的匾额是被高高挂起的笑话。
傅远鸿不再出现在众人眼前, 有人说他死了, 有人说他去当了个没有姓名的边境门兵。
他的妻子,宝华公主为告慰妹妹的在天之灵, 削了发做了尼姑。
余生替自己夫君为妹妹祈福。
这是我同太子, 如今的新帝的交易,代价是异姓河间王程家的封地与权柄。
我是谁?
我名唤崔锦书。
东川舞弊案崔氏罪臣之女。
你问我是否认这罪名。
不认。
我父是清流, 我与程黔的婚约是祖父母那辈定下的。
父亲认死理, 两袖清风, 不与他人同流合污。
他怕儿女被牵连, 为此他不让阿钰入仕, 送他入少室习剑。
而我早早就进了程王府, 同王妃学理操持。
可东川士族怎么可能让他置身事外。
一场舞弊案,只剩下我和崔钰。
程家庇佑, 我与程黔成婚又如何,他嫌我是木头美人。
他爱是那灵动可人的姨亲表妹。
高墙后院像要困住我一生。
程黔的表妹告诉我,阿钰失踪了, 怕是被东川仇人寻去。
她说:「东川富庶, 你猜那件事,河间王府有没有在里面。」
我存了死志, 病得越来越重。
但阿钰来了,他散尽功力为我取得一枚假死药。
「高墙不能困住鸿鹄。」
「弟弟没有本事, 但总要带姐姐去看一遭红尘万丈。」
我多了个妹妹, 叫淮娘。
三年过得太安稳,过得太好。
所以一切都颠覆的时候,会是那么痛。
阿钰去突厥前寄了封信给我。
信上他说, 他和淮娘不孝,要先我一步去看那江南春。
信尾他又道,姐姐无须担忧, 太子会救我出来,这是他答应淮娘的。
而太子也答应他, 会为崔家翻案。
泪弄花的墨字。
真是……
两个没良心的小混蛋, 怎么能先阿姐一步……
我同那送信来的人说:
「太子还需不需要另一个交易?」
一年后,晋帝急病驾崩。
新帝继位。
递给我新户籍身份的人同我说:「太后和宝华公主都疯了。」
太后见到了一张药谱。
那是一张能让孕妇难产至死的药谱。
若是好命没有死,诞下的孩子身体里会留有余毒,也会时常惊啼不止。
那时太后母家正盛, 那药是先帝下的。
钟纤楚疯在她欲望破灭下。
可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只是崔锦,只是淮娘与阿钰的姐姐。
南下的途中。
我听闻有一个文采出众的游记先生,他的下一个目的地是乌兹。
我听闻江湖上那个卦算不准的医师又出摊了。
江南春好。
总有人要清扫这新立的坟茔。
撒两杯薄酒。
与他俩说一说邻里的闲话。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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