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欢喜

谁能想到,听个八卦也能惹来杀身之祸。
李贵妃讲,昨天她去侍寝,发现皇帝的命根子不见了。
当时宠妃们正在喝下午茶,我被当成娱乐节目在花园里罚跪,听她们惊恐地谈论着皇帝被人下了咒术,险些没笑死我。
皇帝佬儿竟然也有今天。
挨罚加吃瓜实在太累,晚上一回到我的小破院子,我倒头便睡。
三更天一过,皇帝的狗腿陈内官忽然带着人来我这儿,二话不说将我从被窝里拖走。
直到被送到皇帝佬儿的寝宫,我都不知道所谓哪般。
皇帝瘫在椅子上,瞳孔震颤,两腿发抖,二十多岁的年纪,年轻英挺的脸,扭曲得变态。
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他终于站起来了,光着脚大步流星朝我走来。
起初我以为他要踹我,于是我拼命护住脸,谁知皇帝佬儿一把将我提起来。
「毒妇!」皇帝大骂,唾沫星子溅我一脸。
「我没偷人,老实得很!」我闭上眼睛高喊。
皇帝佬儿气急,将我丢在地上。
陈内官终于关键时刻起了点作用,说了点我能听懂的。
「快点给陛下变回去!」
「变什么啊?什么变啊?」我左右四顾,看完皇帝看陈内官。
皇帝佬儿继续暴躁:「整个宫中,只有你一百越女子会邪术!必是你兄长要你来害寡人!」
我要真会巫术,肯定在你身上用上八百回。
我心中虽然在骂,却也只能给他磕一个。
「臣妾真的不知,陛下到底要我变回来什么?臣妾又不是变戏法的……」
皇帝佬儿脸色发白,惨不忍睹,陈内官终于忍不住替他说,尽了一把狗腿的责任。
「杨美人,你若再不将皇帝的龙根变回去,这次不见的可就是你的脑袋了。」

-1-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最偏的地皮给最不受宠的人,我入宫住在皇宫东南隅,已有三年。
百越小国和亲公主不好当,大国皇帝不爱,故国亲哥不疼。
工具人就要有工具人的觉悟,我做事兢兢业业,做人本本分分,三年来不声不响,除了入宫那年走进宫门,迎着城楼遥看了一眼皇帝佬儿,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过。
我对皇帝佬儿没啥好感,但是也犯不上干这种缺德事儿。
我反应了一会儿,诚恳道:「陛下,不是我……」
皇帝佬儿拿过身边的花瓶砸我,我果断一闪,花瓶砸在陈内官脚边。
陈内官啊呀一声,我服帖趴在地上跪好。
惨归惨,但是蛮好笑的。
没忍住,漏出了声音。
「还笑!」
皇帝手头没捞到什么东西,只能隔空指我。
他情绪崩溃,但是我要理智,身为人妻属实被动,更何况我这丈夫还是个九五之尊,龙的化身。
虽然没了龙根。
「陛下,臣妾虽然从百越而来,但巫术这件事虽然在百越盛行,但不意味着只有百越的人会。」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皇帝佬儿再听不懂,以他这心智江山可能坐不了几年。
皇帝佬儿双臂一垂,颓然坐进椅子里,仿佛灵魂与命根子一同消失不见。
这才开始和我说起事情原委。
其实和李贵妃当时说的差不多,只是皇帝佬儿这边说得更生动些。
重点在于,刚刚把李贵妃的罗衫轻解,带上牙床,那东西还在。
皇帝佬儿咬牙切齿,似是恨极:「寡人问你,可能解开这咒术?」
我没敢答应,沉吟片刻反问:「朝中护国法师可有说法?」
「此事关乎皇家尊严,告知法师只会在朝中掀起腥风血雨。」皇帝佬儿凝眉,陷入愁绪,「血脉继承关乎国运。」
这下不答应还不成了。
本来就怀疑是我干的,若我说解不开,万一把我剁成两节,我维护两国和平的重任可没法继续了。
「陛下,能召李贵妃前来,容臣妾问几句话吗?」我琢磨了一下,想在李贵妃身上找突破口。
皇帝佬儿和陈内官的表情一空。
我以为是说错了什么话,赶紧往回找补:「臣妾是想着或许李贵妃能提供些什么线索……」
接着我眼睁睁地看着皇帝佬儿的脸色灰败起来,像是被吸光了血似的。
陈内官告诉了我一个不可逆的事实。
「昨日知晓陛下龙根消失的人,今夜除了你,没有别人活着。」
哦呦,这也太狠了……

-2-
他们应该是实在没办法,所以找到了我。
可万一要是治不好,我和李贵妃一个下场可怎么办?
我和皇帝佬儿事先说好,我就是一和亲公主,虽然会些巫术,但是也不是专业的,治不好的话可不能弄死我。
皇帝佬儿死马当活马医,实在无法,只能允了。
三日后,皇帝佬儿寻了个由头说去行宫休养生息,名义上是去放松身心,背地里是去治病。
我跟着皇帝佬儿一同离宫,皇帝佬儿解咒心切,当天就让我想办法。
行宫虽然不比皇宫物资丰富,可陈内官四十多年后宫人生绝不白活,调度装备运输有条不紊,六旬老头一个人能顶八个。
只要我有要求,没有办不到的事。
彼时我一个人守着灶煮汤药已经有两个时辰,附近闲杂人等都被陈内官撵了个干净,所以那道推门声,异常清晰。
我回头,皇帝佬儿换了一身苍色道袍,迈着方步缓țũ̂⁷缓而来。
皇帝佬儿站在我旁边,眼风瞥向咕嘟咕嘟的药罐子。
「这是什么?」
「药啊。」
我坐在小马扎上,伸手往灶坑里添了根柴,皇帝佬儿四下瞧瞧,终于在角落里寻到了另一个小马扎,走过去将它拎到我身边摆好,撂袍坐下。
沉默片刻,皇帝佬儿问我:「你叫什么?」
我手上煽火的蒲扇一顿,心里骂了句爹。
合着我入宫三载,人家连我叫什么不知道。
果然弱国无外交,是我百越不配。
我接着摇扇子,连个眼神都不想给他:「臣妾姓杨名欢喜,百越国的嫡长公主,景明四年春来到大燕,至今三载。」
皇帝佬儿认真想了想,然而并没有回忆起什么来。
我又补充了一句:「大婚当天您站在宫城的墙上,地面上迎亲的百官和送亲的仪仗队伍人数众多,陛下不记得我很正常。」
说着我站起身,拿起湿布摁住药壶盖子一揭,苦涩的气味跟着水汽四散开来。
「好了。」
我合上盖子,将药倒进了药碗,皇帝佬儿也跟着站起身,看着那乌黑的药汁:「这是什么药?」
他今日的问题格外多,但是我又不好细细讲来,万一他知道这药里有乌鸦爪子、蛤蟆皮什么的,大概是喝不进嘴里了。
我言简意赅:「这是一种能够让人说真话的药,李贵妃死了,咒术不知从何而来,解铃还须系铃人。」
皇帝佬儿对我的话表示怀疑:「你莫不是想控制寡人?」
「那陛下还要不要治?」我端着碗抬头望着他。
他看着那碗,犹豫再三,最终接过。
我让皇帝佬儿去床上躺好,然后坐在床沿等着他药效发作。
皇帝佬儿双手交叠于胸口,望着床帐,虚弱地「唉」了一声。
「陛下难过什么呢?」
我险些笑出来,其实不用问也知道,就是单纯想刺激他一下。
皇帝佬儿没有理我,惆怅地看着天花板,没过多久就合上了眼睛。
这药能够让人放下戒心,在百越一般是拿来审讯叛徒的,只是这些没敢告诉他。
从皇帝佬儿的回答里,我零零碎碎地得到了一些消息。
我这皇帝丈夫名程迦,没当皇帝前是东宫太子,当了皇帝后政治手腕过硬,朝内削藩集权,朝外开疆扩土,远交近攻,皇帝当了七年,大燕的实力猛涨。
只是位高权重,责任在身,能够信任的人实在不多。
我听着他娓娓叙述,感觉当个皇帝也蛮不容易的。
接着我又问他,你最近得罪了什么人吗?
只见他慢慢摇头,说没有,「想害我的人数不过来。」
「那最近有没有矛盾冲突很尖锐的?」
「有。」程迦停顿了一下,眉间皱成沟壑,「司马璋台。」
多亏汤药,程迦睡了个好觉。
趁着他睡觉的功夫,我去找了一趟陈内官。
陈内官听到司马璋台的名字,眼珠转动几下。
「是大燕的异姓王,手握西北Ţŭ̀ⁿ兵权,虽然陛下将司马璋台软禁京都,也是个不老实的刺头。」陈内官心思敏锐,立刻就联想到了些什么,「这事儿和司马璋台有关?」
「有可能。」我如实相告,「说不定有关系。」
期间我又细细问了一遍陛下三日来的饮食,这种事情上陈内官不会出问题,尤其是食物。
「食物没有问题……」我忽地一抬眼,「那水呢?」
夜色深沉,陈内官的脸色在的黑夜中陡然变了脸色,绷着嘴唇低声说了一句「我去查一查」,折身朝着门外走去。
我目送着陈内官离去,屋内的程迦却醒了,我在门口听他在唤:「人呢?来人啊……」
大概是刚睡醒,声音发飘,我闻声抬脚步入屋中。
见我来,程迦本想下床的腿又缩回床里。
「寡人要喝水。」
我默不作声地倒了一杯水,递给了他,程迦却没有接,却侧头就着我的手喝一口。
这丢了命根子又不是丢了手脚,怎么还瘫了呢?
我忍着不动,程迦喝干了杯中水,叹了一声,重新仰躺在床上。
「那是什么药?」程迦躺了一会儿,伸手朝腿间一摸,声音里多了几分悲伤,「也没有长回来啊……」
他看上去挺失望的,我放下水杯尽量说些好听的,「陛下少安毋躁,解开咒术关键在于找到下咒的人,这人找到了,其他的就简单多了。」
「你找到了?」他问我。
「陈内官去查了。」我说完朝着程迦一躬身,「陛下,要没别的事,臣妾告退了。」
实在懒得搭理他,忙了一天我实在是累,于是转身准备撤退。
「回来。」他叫住我。
我只得刹住脚步,面无表情地转回去。
只见程迦往床沿靠了靠,用手指了指里侧的半张床,「你就在这里睡,寡人睡不安稳。」
诚然,我确实是千里被送来睡的,但是事情真到了眼前,倒忽然有些发怵。
之后转念一想,皇帝现在……也不行啊。
权当舍身饲虎了。
我低眉顺目地走到床边,脱了鞋和衣躺下,用脊梁骨对着他。
「你不熄灯的吗?」
过了一会儿程迦问我,可是我鞋都脱了,还要再爬出去一次。
「寡人去吧。」程迦语气不善地起身,走到灯火处吹灭蜡烛。
我没有再理会,沉沉合上眼皮。
这一天下来,比李贵妃他们罚我下跪还要累。
第二天一睁眼,就察觉事情不太对了。
我的手勾住程迦的胳膊,双腿锁住对方的腰。
程迦被我挤到床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睁着一双眼睛,无望地看向屋顶。
我像是被烫到,赶紧收回手。
「臣妾失仪。」我说着爬起来,想下床请罪,慌乱间又不小心踩上了他的大腿。
程迦「啊」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我一乱,直接栽下床。
他缓过神来,哆嗦着问我:「杨欢喜,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那睡觉这事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再说是陛下自己要我睡在这里的…… 」
不能都怪我,我实在太累了。
程迦瞪了我半天,最终被我气笑了:「仗着我用得上你,你倒是胆大得狠,司马璋台都不见得有你狂。」
他对我的耐心或许仅限于解咒的这段日子,我有预感,未来无论能不能解开咒术,我都很危险。
如果左右都是死,为啥不趁现在占点便宜呢?
想通了我就不怕了,也不跪了,盘腿坐在地上,和程迦讲:「我和司马璋台可不一样,他是主动找麻烦,我是麻烦来找我,宫中三年我过得虽然艰难了点,却也没有什么大麻烦,谁知道第一次见陛下就是生死局呢,我有苦跟谁说去?」
一番话说下来,程迦愣了一下:「你怎知司马璋台?」
我将昨晚的事儿和他说了,程迦半天没说话,低头琢磨了半天,抬头问我:「我身上的这种咒术,你会用吗?」
我隐约猜到了一个答案:「陛下是想用在司马璋台身上?」
然后,我看到了程迦露出一抹笑,像极了当年坑我来和亲的百越皇帝。
那天我和陈内官说完之后,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脸。
我琢磨着,司马璋台这人,连程迦都觉得扎手,陈内官莫不是被人家杀了?
于是某个流云似水的中午,我问了皇帝佬儿一句:「陈内官会不会出什么事,你要不要去找一找?」
在行宫治病生活的日子里,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佬儿和我印象中的很不一样。
犹记得当年他带兵亲征百越时,消息一到百越朝堂,百越官员直接炸锅,严重一点的当庭竟哭出声来。
当年那个把百越官员吓哭的大燕皇帝,此时百无聊赖地躺在树荫下跷着腿,拎着本书卷闲闲地翻,像位路边卖鱼的大爷。
「陈内官要是因为查件事死了,那这几十年可就都白活了。」程迦的视线从书上移开,书卷挪开几寸,露出一只眼睛看我,「这又是什么?」
他看向我手中的碗。
「药啊。」多日相处,程迦皇帝佬儿光环不再,我回话的时候也日常了不少。
「算了吧。」
程迦啪的一下将书合上,看着那碗的眼神里都带着鄙夷,「不是说只有找到下咒的人才能解术吗?你这每天一碗折腾我又有什么意义,又长不出来什么…… 」
我说了声好,「不喝也罢,咒术这东西如果和你的身体完全契合了,等找到下咒的人,估计你想长回来,也长不成了。」
说完我端着药就往回走,就听见程迦在我身后站起来,带得椅子直响。
程迦一个箭步蹿上来,拦住了我的去路。
「什么意思?」
「咒术留在身体的时间越久,被解开的机会就越小,最近给你喝的药,目的是延缓身体和咒术融合的。」我看了他一眼,「毕竟陛下也没想当一辈子太监……」
还没说完,程迦就从我手中捞过了药。
他端着碗走回椅子,留给我一个狗狗祟祟的背影。
大概是程迦对于咒术的无知,让他对不得不对我信任,可是又不愿完全听信于我。
程迦偷偷弄了些关于咒术的书册,背着我研究,奈何没藏好,有一天吃饭,想找个物件垫锅,不巧被我在枕头下发现。
本来就是一个关于咒术的书籍,程迦的脸上却带了几分窘迫,仿佛这不是什么正经书一样。
我忽然间就来了兴致,拎着书册朝他晃。
「陛下有什么不懂,就来问臣妾,别不好意思,臣妾知无不言。」
程迦面色羞耻,劈手要夺,我一个灵活闪身,避开他的手。
难不成真的是披着咒术封面的春宫册子?
怪好奇的。
我从桌边退到床沿,眼睛都快笑没了,伸手抖开那书册扫了一眼,里头真真切切都是关于咒术的内容。
这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呢?
我这一看不要紧,再抬头时,只见程迦扑了过来,那表情狰狞得像是要吃了我。
程迦是真的着急了,这一扑用了大力气,躲已经来不及了,我直接一个仰倒,整个人被他砸进了床榻里,几度喘不上气。
我差点被撞出一口老血,从嗓子眼里挤出话来:「还你还你……还你还不成吗?」
程迦将我的手狠狠摁进被子里,总算夺回了书,却看都没看一眼就丢在了地上。
「反了天了。」
程迦扬言要治我。
可说实话,程迦对我知之甚少,他对我的了解,只限这段日子,
如果他能对我做些功课,就一定会知道,我学过百越的格斗术,虽然这玩意是贵族男子才能学的,但谁让我被选成了和亲公主呢?谈个条件学个格斗技也不算大事。
我用双腿夹住了他的两肋,一个蹬胯让他失去了重心,挣脱了他的手,又用双手锁住了他肩颈,一个翻身将程迦带到了身下。
在床上绞皇帝佬儿,我可是后宫第一位!
我正独自快乐,程迦被我锁得动弹不得,苦苦挣扎。
「陛下别挣了,绞锁一旦形成,纵然陛下你练过,也绝对拆不开的。」
程迦不信邪,脸都挣红了,我暗笑一声,收紧身体。
接着传来程迦连连惨叫。
「寡人认输!认输!」
我放开他,程迦精疲力竭地仰躺在床上呼呼捯气。
「陛下从小就如此吗?信不得任何人?」我并肩倒在他旁边,屋内门扉大敞,远处柳丝飘荡,白云飘卷。
程迦喘匀了,多日来的焦虑惶急也随着这一场扭打散了,连声音也变得平静起来:「你不懂寡人独坐高位的难处。」
「我懂啊。」
「懂什么?」
「不得不割舍,不得不接受,不得不妥协。」我摇晃着小腿,看着门外,「命不由己。」
「啊~是啊,命不由己。」
程迦拖出了一道长音,双手枕在后脑勺底下,「所以不能暴露弱点,站在高位上看似果断决定他人生死,背后不知经历了多少轮挣扎。」
「这和你藏书有什么关系?」
「皇帝不能说不行,必须什么都可以,可寡人又不是天生什么都会,那些看上去轻而易举能完成的事情,没人知道付出了多少,如此坚持了十几年,不知不觉便成了习惯。」
我心底不禁赞叹一声,也难怪大燕国力强大,百越的皇帝佬儿,真没人家这么勤奋,程迦这人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当年大兵压境百越,一封告百越国君书洋洋洒洒五百字,说得百越皇帝险些跪下。
当然,我觉得更多的还是因为大兵压境。
「做皇帝真难。」我不禁感慨,伸手拍拍程迦的肩膀以示鼓励,「你都这么苦了,命根子我一定帮你找回来。」
我觉得我鼓励得蛮好的,可不知道程迦为什么脸都绿了。
程迦说得不错,陈内官不仅没有事,还找到了重要线索。
彼时陈内官在回忆过程,我和程迦坐在一起听,我是万万没想到陈内官五六十岁的人,竟然能跑得过十几岁的男内侍。
陈内官说完还总结了一下:「此人和司马璋台有关系,眼下我已经将他押到行宫里,陛下要如何是好?」
说着程迦早已按捺不住站起来,「当然是要去看看。」
就这样,在陈内官的带领下,我和程迦来到了东苑。
内侍年纪不大,身材不壮,但是也有着少年人的身板,人半坐半靠在角落里,一张脸被打得什么颜色都有。
年轻的内侍看见程迦,眼神颤抖得像是地震。
「就是你啊。」程迦走过去,连声线都低了几个音。
小内侍哆嗦了半天,哭着给他磕了一个:「陛下,此事并非我所愿,小人亲眷在司马璋台手上,小人没有办法啊!」
「你这就显得蠢了。」程迦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寡人若是你,明知被发现必死,做完之后就不会让自己活着,一旦被抓,还连累身边人平白给自己陪葬。」
也不知道小内侍听没听进去,只是低头呜呜地哭。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我用眼神示意程迦,程迦不甘心瞥了他一眼,拂袖走了。
陈内官跟了上去。
我和那小内侍谈,「你没有办法,但是陛下有办法。」
小内侍哭得直摇头说,「不可能,我这可是谋害皇帝。」
「将功补过吧。」我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头,「总有机会不是?」
「我不求自己被赦免,只求陛下能够网开一面,救我妹妹。」小内侍恳求,「她如今是司马璋台的姬妾,只要能救她出来,小人什么都说。」
「那好,你先告诉我是不是你下的咒术?」
小内侍一张嘴像个蚌壳,再也撬不出一个字。
我只好去问程迦。
可谁能想到,程迦一语成谶。
当天晚上,小内侍上吊自杀了。
是陈内官让人来传的消息,我到了东苑时程迦还没到,不远处倒是看见了正在门口交代事情的陈内官。
陈内官见我过来,伸手想要拦住我,奈何我腿脚灵活,顺着他胳肢窝钻了出去。
千辛万苦弄过来的证人,连句话都没说就死了,这也太憋屈了。
我推开屋门,夜里的冷风从身后灌进去,夜色下,小内侍赤裸的身体在房梁上摆荡,身上的衣服变成了他上吊用的绳子。
小内侍惨烈的死相惊得我倒退了几步,强逼着自己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上吊而死的人,上一次见到还是在百越。
我死死盯着那摇晃的尸体,直到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双眼。
「陈内官,让人将尸体放下,不要吓到人。」
程迦的声音在我身后传来,我这才感觉到那些水潮已经打湿了眼睫。
他没有逗留,捂着我的眼睛转了个方向,迎着月亮慢慢放开手。
「不要去看地上,抬头,看月亮。」
圆月像是一块抛光的玉盘,冷光融融地散落在这片土地上,他轻轻拉着我的衣袖,带着我穿过树影和宫门。
怎么回到他的寝殿的,我都没有印象,等我回神的时候,只听见他在唤我。
「杨欢喜?」见我一直不应声,他只得掰着我的下巴,只有这样才能看到我的脸,「你怎么了?」
我木然摇头,说了声没事,「陛下现在更应该关心自己。」
「也对。」他知道我的意思,小内侍一死,线索又断了。
程迦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担忧,「寡人难道真的要当一辈子太监了?」
我考虑了一下,将心中盘旋了许久的第二计划告诉了他。
「陛下,臣妾还有一计,只是需要陛下冒点风险。」
「说来听听。」
「去百越找大巫师,他肯定有办法。」
程迦听完,认为我对风险二字的理解有偏差,「不过是去趟百越,有什么风险呢?」
「陛下,大燕离百越相隔几百里,此番前往陛下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地前去,但隐瞒身份前往,跋山涉水的,一旦出现危险,性命堪忧啊。」
结果程迦很真诚地看向我:「寡人虽然最近重点在治国,打仗的本事也没扔。」
「打仗和打人不一样,」
「打人和杀人也不一样,」
程迦很自信,我说的风险根本不放在眼里,看样子还是腿间的物件更重要一点。
于是我说我去找陈内官说一句,起身要走。
却又被他叫住。
「你等一下再过去吧,东苑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完。」程迦看了我一眼,「你真没事吗?」
「陛下放心,臣妾只是被那尸体吓到了而已。」
我回头说了句「告退」,走出了寝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几个时辰后,我就后悔了。
我以为自己没有事。
我满怀心事睡去,东苑今夜我不敢再去,准备明日再寻陈内官。
那些不见光的往事,悄然钻进梦里。
公主是被我发现的,她吊在树上,散落的青丝随风起伏,脚上的绣鞋掉了一只,跌进草丛中。
我知道公主为什么死,她有心上人,不愿去大燕和亲,百越皇帝是她亲哥,却亲手将她推入深谷。
公主反抗的手段壮烈又决绝,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我作为她的侍女从小伴随左右,即便是她死了,也没有变。
守着她灵柩的那天,皇帝杀掉了公主身边所有的侍从,唯独留下了我。公主下葬那天,皇帝找到我说,「百越和亲之事必须要成,公主已死,你是贴身婢女,自幼伴随公主左右,和亲的规矩和礼节你也熟悉,尤其了解公主,眼下我压住了所有消息,如今由你来和亲,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哥哥。」
我那个时候才明白,为什么公主的葬礼没有一个人出现。
公主以死明志,却连情郎一眼都见不到。
我跪下,匍匐在皇帝靴前:「小人任凭陛下差遣。」
梦里,我再次坐上那个奢华的马车,穿着公主的喜服。溪河为镜,日月为簪,翻山越岭被人们抬去了大燕。
外面的天都黑了,轿子在走,可是我听不到一点人声,于是我伸手掀开车帘去看。
外头的Ṭů⁺送亲队伍消失不见,天地间只有一顶轿子在茫茫天地里坚定向前。
恐慌间我放下帘子,跌进座位里,心跳如擂鼓,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结果一双手却从背后摸上来,摁了我的颈项。
耳边冷风瑟瑟,再熟悉不过的声线从身后传来。
公主问我:「闻焉啊,你还好吗?」
我霍然睁开眼睛。
三更天,大雨砸在屋檐上,漆黑的夜里骤然明亮,隆隆雷声紧跟而来。
甚至顾不上穿鞋,我跳下床打开门,冲进雨幕中。
来到程迦居所时我早已湿透,陈内官站在门口值夜,见我狼狈模样神色一顿,却并没有让行。
「杨美人这是……」
我只想闯进那道门,却被对方狠狠拿住。
「杨美人,擅闯可是重罪!」陈内官鹰爪般的手狠狠钳住我。
我百般挣扎,又无可奈何,屋外的争执声却惊动了屋里人。
程迦打开门见是我,看了陈内官一眼。
陈内官收回了手。
程迦蹲下身,伸手摘去粘在我脸上的湿发,「怎么了?」
「让我进去。」
「什么?」
「让我进去。」我再次恳求。
「好。」
他扶起我,又让陈内官去取一身衣服,将我带进了寝宫,一时半会儿等不到陈内官,程迦拿了自己的衣物给我换上。
我坐在桌案前,许久无言,还是程迦自己想到了答案:「今日被吓到了?」
「陛下,你会杀了我吗?」我颤抖着,怯生生地看着他。
「何出此言呢?」程迦想了想,「内侍死了,也不是你杀死的。」
「要是你一直治不好呢?」
我问完,程迦在某一刻心如死灰。
「你看,治不好你还要杀我。」我呜咽一声哭出来,「陛下,真的不是我干的,我活着很不容易的,你能不能不要杀我?」
到头来,我躲过了百越君王,忍过了后宫妃嫔因国贫家弱对我的欺辱,却因为一件乌龙而小命不保。
甚至在梦里,我都没有来得及告诉公主,我过得不好。
我哭得实在伤心,程迦为难地伸手摸摸我的头发:「我也没说要杀你啊,还是别哭了吧?」
那要是知道我就是个侍女呢?
我这样想着,但是没敢说。

-3-
我和程迦秘密商讨,终于定下了一个月Ŧũ̂₈后,前往百越,程迦认为既然事情机密,上路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当程迦决定不让陈内官跟随,我也有些吃惊。
「这一路就咱们两个啊?」我认为有些不妥,「山高路远的,没有陈内官照顾你行吗?」
程迦掀了我一眼,「宫中需要服侍是因为地位摆在那里了,你真当寡人是个瘫子?」
我发自内心点头,忽觉不对,又赶紧摇头。
程迦还是被我气个半死。
在一个清晨,我和程迦离开了行宫,陈内官在行宫里帮我们打掩护,果真如同程迦所说,山高水远没有对这位皇帝佬儿造成任何伤害,任凭雨打风吹,寻根之路走得十分坚定。
我本以为路上会遇到些什么刺杀之类的,结果什么都没有,顶多就是几个抢钱截道的。
也不知该怎么说,也许是世道太平了,或者是劫匪的专业素质太低,打架都不如我。
开始几次遇险,程迦都是郑重其事地将我护在身后,由于总是要走山路,随着遇见劫匪的次数逐渐增多,程迦也渐渐看透了劫匪的真正实力,以至于到最后只要发现对方手中没握刀剑,都会默默无声地找块石木墩坐下,唤一句「杨欢喜,你来吧」。
这不,在距离百越还有三十里的山坳里,我们再次遇见了截道的。
对方装备很充足,三个人手执大砍刀,并排立在小路上。
劫匪嬉笑着朝我叫着小娘子。
我慈悲一笑:「你们再不走,待会儿就只能问我叫娘了。」
显而易见,大砍刀长而笨重,四周林木又多,根本施展不开,唯一的作用只能用来吓唬人。
程迦看了一眼对面三人,扭头问我,「要不你来?」
我一抬下巴,表示拒绝,程迦只好将肩头的包袱脱下来递给我,然后走了上去。
三位绿林可能没见过这场面,许是以为今天会像往常一样,只要挥一挥手中的大刀,就会拥有钱财和美女,天真地认为占据了人数上的优势就能占据一切。
等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的那一刻,他们才意识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换成谁也想不到出现在山野的小白脸是个皇帝佬儿,而且还是个能打的皇帝佬儿。
我和程迦的寻根之旅,以击败劫匪后,劫匪朝我叫了三声娘,画下了终点。
在大燕待了三年,再次踏上百越的土地,顿觉恍若隔世。

-4-
百越气候于大燕反差极大,丰沛多雨,气候炎热,民风也比大燕开放,女子露个腰腿也不会像大燕那般,被人指点有伤风化。
程迦的适应能力比我想象中的要好,我穿着百越的衣物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反应比我预料中的要平静很多。
「你这么细的吗?」程迦盯着我的腰,又拎着我的袖子摇晃了两下,「这身板还能和人打架?」
我想了想,明白了他口中的打架是在说我在宫廷中学来的格斗技,暗中感慨一下皇帝佬儿的无知。
程迦的身份自不能暴露,于是也换了一身,假装当地人。
百越小国,都城特点和大燕不同ťù⁻,没有所谓围城和街道,因为百越国中山多,人们无法住在平地上,所以一座都城没有围墙,只有寨子。
若将百越君主称为山大王,其实也不为过。
程迦跟在我身边,行人往来他也不敢大声,凑近我压低声音:「你就这么直接找大巫师?」
「是啊。」
「不会有守卫拦你?」
「当百越像你们大燕那么富裕?还守卫……有个屋子和奴隶就算大户人家了。」
程迦被我的说辞吓到,小路狭窄,分神间有几个孩子从路间穿过,程迦险些被撞到,慌乱间勾住我的手臂。
「好歹是大燕皇帝,别这样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将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却又一把被他勾回去。
「这算什么世面?」
「向上看还是向下看,都是世面,有何不一样?」我只好任由他拽着,走上山坡,「多见见这样的世面,才能当个好君主不是吗?」
远处苍云翻卷,青山的山脊绵延起伏,早上的薄雾未散,披在半山腰上,我带程迦翻过了几个山沟,来到了大巫师的寨子前。
蟹壳青的天光里,大巫师蹲坐在寨子门口,枯枝一样的四肢裹在宽大衣服中,清风穿过的袍袖像是迎风招展的旗幡,银亮的胡须堆砌在嘴边,随着他扬起的脑袋直指天际。
我和程迦站在门口看了会儿,大巫师半天没动,于是我悄悄走上前去,伸手推他的肩头。
唤了他两声。
大巫师下耷的眼皮掀起一条缝,看见我的瞬间猛地撑开,紧接着往后仰了一下,后背撞在了木桩上。
「汲取日月精华呢?」我冲他笑成一朵菊花,「几年不见,大巫师你终于不卖假药了?」
「谁卖假药……不是!」大巫师还没有从我出现在此地的冲击中缓过来,「你不是嫁到……」
我用手指头堵住他的嘴:「从离开百越那天起,我就是杨欢喜。」
直到我确定他明白了,才渐渐松开手。
「你回来,杨蒙逊知道吗?」
我没回答,大巫师「呵」地一笑:「我就知道。」
「所以你偷跑回来干什么?」大巫师又问。
「治个病。」
「咋啦?你是不孕不育了吗?」
我压着伸手去揪他胡子的冲动,一偏头:「不是我,是他。」
大巫师侧了一下身体,从我手臂处探头,和站在门口的程迦对视了一眼。
我说的鬼话,大巫师是不信的。
「不用占卜我都能看到他身上的傲气,你跟我说他是护卫……别编了。」大巫师坐在屋子里,手里药杵掂得连地板都在震颤,顺手又加了一把药草进去。
「冒这么大风险回百越,外头那个男的要不是大燕皇帝,我头割下来给你当球踢。」
既然大巫师早已猜到,我也不必再瞒,这头却又听大巫师叹了口气。
「要不是因为我儿子,你和公主也不会有今天。」
大巫师还在为当年的事觉得愧疚,他儿子就是公主当年的情郎,以为公主真的远嫁大燕,悲痛之下削发出家,离开百越不知所踪。
年年公主忌日,大巫师都会祭拜公主,知道这事的人死的死,走得走,一个百越公主也不能变成无人祭奠的野鬼。
说话间,大巫师手中的东西也已经准备完了,让我叫程迦进来,程迦在院子外面晒太阳等了有些时辰,走进来的时候身上的布料都是热的。
大巫师示意程迦躺在床上,拿着和好的药泥在他印堂掌心涂了两下,又点燃了香草在屋中挥动,口中念念有词。
没过多久,程迦的手心和印堂渗出了血。
大巫师停下,拿起程迦的手掌看了看,不禁咋舌:「真狠啊,这咒术下得太死了,摆明了让你断子绝孙啊。」
我余光瞥见程迦难看的脸色,赶紧拦住大巫师:「我们来找你是为解决问题的,不是让你讨论事情的严重性。」
「因为下的是死咒,找下咒者是行不通了,只能从他这里下手。」
大巫师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小伙子,你有没有喜欢的女人啊?」
程迦说,我娘算吗?
别说大巫师,连我都气乐了,后宫一百多号环肥燕瘦,你就只喜欢你娘?
「装正经也不是现在啊。」我提醒程迦。
大巫师却嘿嘿嘿了两声:「没准是真的。」
我吓坏了,转头看程迦:「乱伦不可取啊!你这样小鸡鸡长出来也没有用的!」
程迦开始起身,看架势是准备要收拾我。
大巫师比他快,一巴掌拍上了我的后脑勺。
「净想些没有用的。」
后来大巫师和我们解释了一下这个咒术的原理,总结起来很简单,死咒必须由被施咒之人自己解开,程迦腿部挂件消失的根源,是由于没有发自内心爱慕的女人。
我听完品出不对来了:「那李贵妃被他宠得不要不要的,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大巫师听我讲过程迦的病情,这次听我说完露出了一副「我还是太年轻」的高深笑意,情绪都夹在皱纹里。
「真爱慕人家,舍得杀么?」
这下轮到程迦不说话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
程迦自己这一关过不了,我作为一个辅助也没什么办法。
大巫师除了说吃药,也说不出别的了。
那些药哦,都不敢给程迦看,我瞧着都不是人吃的。
「你莫不是在乱搞?」我看着大巫师眉飞色舞地在药罐子里放了一只娃娃鱼,隐约觉得事情并没那么简单。
「你放心,正经事上我不会掺假,而且现在的重点是让程迦重新获得爱情,我这药也只能做个帮手。」
大巫师引火的扇子摇得飞起,又猛地一顿,转头看我:「要ṭű̂⁵不你舍身奉献一下,让程迦爱上你,这样一举两得,程迦获得完整肉身重振男人雄风,你从此走向人生巅峰。」
我微笑着,呸了他一口。
从我去大燕的那一刻起,让程迦倾心这种事,我就从没有动过念头。
而且,这次来到百越,也不全是为了程迦。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每次程迦吃完大巫师的药,都是一脸菜色。
在大燕虽然心绪有些惆怅,但是精神还行,可自从来到百越,程迦精神都萎了。
有天吃完早饭,程迦正在大巫师的后院浇花,我趁机问他,「我看你最近心绪不太对啊,你怎么了?」
起初程迦没说,只是闷声浇花,在我再三追问下,他终于将水壶放在了地上。
「我看见了药渣。」程迦望着我,生死看淡,「那里面……什么都有。」
程迦将药渣里具体看到的东西进行了省略,大概是实在不忍旧事重提。
我尴尬地回以一笑,将心比心,要是我知道大巫师给我加了什么料,估计我也受不了。
可这样下去不行啊,程迦必须得支棱起来。
所以我鼓励他目光要放长远。
「陛下,你听我说,等你治好了,我让大巫师给你弄个一模一样的咒术,然后你伺机给司马璋台用上,从此让这龟孙和他老婆夫妻变姐妹,你说怎么样?」
我看见程迦的眼睛里开始有了希望。
「在嘲笑他之前,自己的身体要好,你没有了缺陷才能有嘲笑他的机会。」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恋爱吧兄弟,拥有爱情成就圆满人生。」
可是程迦的回答让我很失望。
他的原话是:自打我登基上位七年来,每日为了天下霸业呕心沥血,哪里有时间顾及儿女情长?
翻译过来就是,搞事业老子可以,搞爱情我没经验。
我良久无言,最终只能蹲在他身边搓一把脸。
程迦反倒问我:「杨欢喜,你在我宫中待了三年,我对你不闻不问,吃了不少苦头,为何不记恨?」
「那只会让我的日子更难过。」我托着腮从他脚边拽过一根枯枝,在土地上戳出一个个窟窿,「我连自保都来不及,哪里有空去恨你,真的要恨,也不该是你。」
程迦听我说完,大概觉得我太惨,于是很认真地告诉我,以后你不会让你受苦了。

-5-
百越的织花节前夕,我决心搞一把大的。
大巫师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那天他来找我,本是想跟我商量,要不要织花节带程迦去看看。看见我抱着一堆鲜花编花冠,他也懂了。
「你也准备织花节上给程迦弄个相好的?」大巫师盯着我手里的花冠,笑得灿烂。
「还有别的办法吗?」我手上编着花冠,嘴上不停,「我看家的本事可用上了,程迦要是再不争点气,我就……」
正说着,程迦进来了,也不知道他进来之前听到哪一段,开口便问:「说什么呢,乐成这样?」
程迦看着满地花枝:「这是干嘛?」
以程迦的傲娇脾气,若是跟他说找姑娘,肯定不会去。
于是我掩藏了真实意图:「明天织花节,咱俩去凑热闹?」
「为什么是我,你怎么不和巫师去凑热闹?」
大巫师连连摆手:「我岁数大了,凑不了这……哎呀!」
我一脚踩住他的脚趾头,大巫师的话就着眼泪全咽了回去。
「出不去就出不去,不要阴阳怪气。」我掀了他一眼。
大巫师无语凝噎,转身离去,不想卷进修罗场。
「他准备给你换药,没法去。」我低头不去看程迦,注意力全在手中的花冠上,「带你散散心,大燕可看不见百越的织花节。」
那天程迦问我时辰,我就知道这事儿有戏。
为了能让程迦在织花节上得到更多姑娘的注目,我和大巫师翻找了一下他儿子的衣服,挑了一件最好的,给程迦送去,程迦看着衣服,没太懂,认为自己有衣服穿,为什么还要换件别的。
谁管他有没有衣服呢,我的目的是让他成为全场焦点,鸡群里最亮眼的火烈鸟。
要是大燕皇帝这件事能拿出来炫,估计大巫师家的门槛都能被踏碎。
百越民风开放,织花节其实就是个结缘大会,年轻男女拿着花冠,遇到喜欢的便赠给对方,如果对方回赠,便结缘为伴侣。
我激动地带着程迦走进了人潮翻涌的广场,都是年轻男女,穿花带柳,眉眼间或羞怯或激动,众多视线像是鱼钩,每个人都在找心仪的人下手。
程迦皇帝佬儿当久了,人群中气质出众,万里挑一,没过多久手臂上套的都是花冠,几个大胆的姑娘竟然邀请程迦去玩。
秉承着绝对不妨碍程迦的桃色人生为准则,我悄然从人群中退却,找了稍远些的地方安静地观望。
我看着他被妙龄女郎们簇拥着走远,程迦找回男人自尊未来可期。
明明是件好事,可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等程迦的影子消失,我从板凳上站起来,沿路走回大巫师家,沸腾的人声和灼人的火光四处漂浮游荡,从这头渐渐微弱,又从那端冒出头来。
有青年朝我递过花冠,可是他们的花冠根本不入我的眼。
最终我脱离人群,那些声音离我远去,只有天边一轮弯钩般的明月留下来。
身后有人追过来,对方声音很重,似乎是奔跑而来。
我回头,斜坡之下,程迦距离我十几步开外,见我转身,也停下了脚步,月光照在他身上,额间细密的汗水里泛着银光。
他扶着膝盖喘了一会儿,衣襟处也被细汗打湿,洇湿成一片暗色。
「让我好找。」他歇够了,直起身走过来,手里还握着我给他编的花冠。
那花冠着实可怜,险些被捏烂,缀在上面的鲜花也没剩几朵,全被揪秃。
程迦拎着秃花冠数落我,「你倒是早说这是个找情人的节日啊!」
趁他说话,我望了一眼他的身后,没有一个姑娘跟上来,程迦留意到我,料到我在想什么。
「怎么,我回家还得带一个?」
「你必须要带一个。」从大燕到百越,这是我第一次冷着脸和程迦说话,「这里这么多美人,难道没有一个陛下倾心的?」
程迦不知道我怎么了,愣怔地望着我。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
「陛下这次不是来玩的,陛下只有动心,咒术才能解开,命根子才能长回来,臣妾能想到的办法都想了,已经尽了全力,陛下难道还不明白吗?」
夜色之下是良久的沉默,某一刻我只觉得眼眶酸胀,我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胸口那一口情绪吐不出,也咽不得。
话是说不下去了,我只好转身就走,程迦接连叫了几声让我回来,我都没有回头。
还是程迦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
今日一战非打不可了,我已经做好了将程迦的眼珠子绞出来的准备了,谁知道程迦下一刻就捂住下腹松了手。
我也没动手啊?
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程迦看上去很痛苦,嘴唇紧绷成线,缩成一团倒在地上。
我将程迦弄回大巫师家后,大巫师紧张地检查了一遍后,喜笑颜开。
「你乐什么啊?他都这样了!」
我急了,大巫师推着我走到卧室外,走到院子里才停下来。
说话之前,大巫师特意朝屋里张望一眼,确定程迦听不见,然后转头朝我嘿嘿一笑,问我:「他是不是在织花节看上谁了?」
「没有啊,要是看上了,也不能和我一起回来啊。」
「瞎说。」大巫师觉得我在骗他,「要是没有动心,那死咒怎会解开?」
这我倒是万万没想到,大巫师将今日织花节的事情问了一遍,老脸上又是看穿一切的神态。
「谁告诉你没有的,你不就是吗?」
这不可能。
大巫师却认为,所有的意想不到,其实都是必然,万物皆有规律可循。
「你和他从大燕来到百越,相处了这么久,就算你是一条狗,他对你也不可能一点感情也没有。」
我说我在大燕这几年,人不如狗,大巫师却全然不信,只说你等着,我想个法子验证一下,要是程迦对你心生爱意,你这寻根之旅一定就有结局。
我嗤之以鼻,表示他在鬼扯。
自那天起,大巫师就断了程迦的药,每日天一亮就出门,天擦黑才回来,问他去哪里做什么也不告诉,一张口就是保持神秘。
之后我也懒得再问,因为有一件事比大巫师更让人头痛。
不知道姑娘们从哪里寻到的消息,知道了程迦住在大巫师家,隔三岔五就有小姑娘来家门口找程迦,我三番五次告诉她们程迦生病需要休养,姑娘们却像是得了天大的消息,非但没赶走,来的却更多,手中还多了些慰问品,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我每天至少要出门撵上四五遍,姑娘们才不情不愿地离去,临走时还不忘骂我一句「野猴子」。
终于在一个清晨,我实在受不了了。
隔着门,我扬声问那些挤在门口的姑娘:「你们知道为什么程迦来治病吗?」
这是我头一次先开口,姑娘们闻之一愣,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气沉丹田,胸腔和鼻腔共振,吼了一句:「因为他不行啊!」
姑娘们先是反应了一下,有的姑娘思绪快,不敢相信地寻求答案,「哪个不行啊?」
「就是你们想的那个不行啊!」
少女们露出痛不欲生的神情,掩面悲鸣着纷纷离去。在经历了多日的驱赶少女后,我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等远处姑娘们的身影消失在山坡尽头,我美滋滋地转身回屋。
程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猫似的不声不响,惨白的一张脸,鬼一样看着我。
神情中的哀怨像针尖儿一样,往我身上戳。
程迦一连好几日没有理我,好似那些得知程迦不行,一去不返的少女。
我和程迦说:「那群人里面也没有你心仪的姑娘,只要那个让你解咒的女子喜欢你不就好了吗?你告诉我那人是谁,长什么样子,我出去给你寻回来,弱水三千,只需这一瓜瓢,不就解决问题了吗?」
程迦恶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让我离他远一点。
我不走,凑到他跟前问:「听大巫师说,陛下咒术已解,陛下那里有动静了吗?」
程迦狠狠瞪了我一眼:「你不是都知道么?」
「啊?」
「我不行?」程迦都不想再理我,干脆合上了眼,「杨欢喜,你赶紧走,再多看你一眼我都想把你埋了。」
「好嘞。」
我抬屁股就走,你不让我知道,大巫师还能不知道吗?

-6-
想什么来什么,大巫师这天回来得比往日快,中午便出现在了院子里,我倒是很意外。
大巫师喜出望外,这趟回来好像是专门冲着我来的,走过来拉住了我的手臂,非要我和他走一趟。
大巫师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步伐相当稳健,带着我爬了好几个土坡,终于在一山谷处停下,他指着远处苍翠林木,说得激情澎湃:「我找了好几天才挑了这个地方,人我已经找好了,到时候假装你被人绑了,然后我告诉程迦让他来救你,他若是急了,必是喜欢你。」
「你这几天早出晚归的,就是为了这事儿啊?」
我发自内心认为,大巫师可能有点大病。
可大巫师自己却不这么觉得,他露出一副「你怎么不明白」的责备,解释给我听:「要是程迦真的爱上你了,你在大燕不就立住脚了?」
听他这个意思,我就指望着这点偏爱活下半辈子了。
虽然知道他也是为我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又能有什么坏心眼儿呢?
可是如果程迦真的喜欢我,激将法之下说了,一旦肉身完整也说不定。
剑走偏锋没准有效果。
于是我答应了大巫师,大巫师和我商量好路线和步骤,然后交给我一捆绳子,让我到时候千万记着,将自己捆起来。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我按照大巫师说的,独自前去那山谷处等待程迦的到来。
却并没有见到程迦人影。
我和大巫师将顺序捋得很明白,我先去山谷中等待,然后他另找一群猛汉去家中堵门,告诉程迦说我织花节得罪了他们大哥,现在人被绑走,要花钱赎人,接着告诉他那山谷的位置就行。
大巫师说前后不会或超过两个时辰,到时候你用绳子捆自己意思一下,主要是看程迦的脸色。
商量好之后,为了给大巫师留些时间准备,我早上就出了门,去东边的二狗子家买了碗粉当早饭,吃饱后便去了那山谷。
可等到天快黑,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我就说,大巫师身为老头子,想法太过天真,他们早年间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搁在现在就只能在戏里看看,现在的少男少女,爱侣丢了,不直接下一位,哭上三日就算是祭奠逝去的爱情了。
更何况,程迦身为大燕皇帝佬儿,必然有他的需求,站在身边的女人应该是有钱有权有家世,能助他一臂之力,巩固政权搞事业。
百越芝麻大的小国,我还是个公主替身,九州四海美人千千万,容貌除了博君王一笑,没有任何用处,我对程迦没有任何帮助,最多只能帮他找回小鸡鸡。
我从草窠里站起来,手中的麻绳套在了大树上,绑了个花结,然后朝大巫师家走去。
路上还在想着,我消失了一天,如果程迦问起,要怎么说才能圆谎。
想得太认真,天光微弱,没留意脚下,一下摔进了坑里。
我在坑底躺平,等我再次睁开眼,天上的夕阳早已换成了稀疏星子,我惶然坐起身,打量了一眼四周,两臂宽的深坑,四面不知道抹了什么,光溜溜的,连借力爬上去的可能都没有。
这下坏了。
我心底发慌,试着攀着坑爬两下,却屡次摔进了坑底。
哪个天杀的在这里挖陷阱捕猎啊!
我气得半死,更多的是害怕,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可我除了呼喊已经没有任何选择。
喊了许久,只有飒飒风声回应我,那些呼喊乘风而去,最终消散在长空中。
静谧阴森的夜里,我的呼喊渐渐微弱,细碎的呜咽掺杂其中,最终变成悲鸣。
可还是不甘心。
我试图用双手刨掉土坑内壁上那些滑不溜手的东西,希望能从蓬松的新土中借几分力道,攀上坑边。
可刨到第三个,我的指甲悉数劈裂,泥土之间模糊的血肉糊在指尖上,也不知道是哪个死脑筋,如此敬业,挖个陷阱而已,加料为何要如此实在。
实在力竭,我绝望了,瘫坐在坑底,对着一方星空悲怆地嚎:「有没有人啊!要死人了啊!救命啊!!」
我这厢还在哭,心中还为自己做了个临终总结,如果史书能排一个最惨和亲公主排名,除了我,应该没人会占第一吧?
正哭着,井口似的坑边,露出一个脑袋。
我以为自己哭得太久脑子犯了糊涂,用胳膊蹭去眼泪,抬头再看。
人影还在。
我又揉了揉眼睛,上头的人却先开口:「别揉了,是我。」
那一刻,站在星光下的程迦,在我眼里如同神衹。
程迦按我说的位置,取回系在树上的绳子,将我从洞里拽上来。
我直接瘫坐在地上。过了好久才活过来,程迦走过来,背着我蹲下身,见我许久没动,侧头望过来。
「你能走得动?」
能也要说不能。
我意志坚定,伸手攀上他的肩膀,程迦背着我起身,看见我搭在他肩头的手,身姿顿了一下,我看不见他的脸,感觉他似乎要说些什么,却终究还是沉默下去。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哭得太久,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就这样,程迦背着我,在漫漫长夜穿过树影,一步一步走向归途,程迦肩背宽厚,温暖的体温隔着衣料传递在我的掌间,似乎也没有那么怕了。
我感慨了一声,「陛下的后背可真让人踏实啊,像我阿爹的一样。」
「我是你男人,不是你爹。」
路上我听程迦说完,才知道不是程迦不想来找我,而是大巫师出了点问题。
在我走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有士兵来到大巫师家门口。
起初程迦以为是自己的身份被发现,大巫师也这样以为,于是将他藏进了床底下,结果士兵们一进屋,程迦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士兵们上来就围住了大巫师,一人一张嘴在大巫师身前开始讲。
——大巫师快快随我进宫去!
——国主的妃子生啦!生了个女儿!
——急着找你算命,起名字呐!
仓促间大巫师被人簇拥着往门外走,大巫师情急之下,只来得及说了一句「我没有三天回不来」,就被人急吼吼地带走了。
等没了声音,程迦才从床底下爬出来,顺手拎过来的柴刀也没派上用场,程迦也不知该怎么办,于是只能在家等我。
等到傍晚没等到我,倒是等到了个陌生人。
有人敲门,程迦以为是我,结果开门却看见了位虎背熊腰的猛汉。
猛汉的眼风顺着门框往里一扫,艰难问出口:「大巫师在吗?」
程迦告诉他大巫师被士兵带走了,猛汉呆了下,犹豫片刻告诉他,「我觉得你得去一个地方看看。」
程迦问,「为什么?」
对方说,「有个姑娘或许在那儿。」
他再问下去,猛汉什么都不肯讲,转身就跑了。
在大巫师家住的一共就三个人,只有我是女的。
于是程迦就来到了这里,起初没有发现什么,等听见了鬼哭狼嚎般的呼救声,就朝着这边过来了。

-7-
回到住处,程迦将我放在床板上,轻车熟路地翻到了老药师的药箱,就着如豆般的灯火,仔细替我清理指尖的伤口。
低垂的眼睫遮住了平日里有些锐利的神态,他捏着干净的布小心翼翼蹭去我指尖的泥土,认真得像个匠人。
我正盯着他出神,程迦却陡然出了声,
「你今日去山谷,搞的哪一出?」
我也不敢诚实说出大巫师的大胆计划,只能编排说,是为了找些给他治病的草药。
说完,程迦正好清理完我最后一根手指,敷完了药粉开始慢慢缠裹我手指,他摆弄着我的手,话音里含着坦诚:「以后不需要找了,它又重新出现了。」
起初没听懂,等回过味儿来,我被震惊冲昏了头。
「什么时候,怎么长出来的?」我有些小激动,仿佛是从我身上长出来似的。
「就在我出门去找你的时候。」程迦说得慢条斯理,在我的手上打好绳结,「那人说你可能在山谷,天色暗了,我担心你出事,于是着急前去,就在路上,它回到了我的身上。」
程迦收回手,坐直身体,皇帝佬儿威严不再,倒是多了些沉静温和。
「如果如同大巫师所说,死咒的消除源于我自身的情动,那个人就是你。」许是多年没有与他人这般讲过,程迦显得有些笨拙,「连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可是当知道你可能出事,那一刻我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我望着他,一时间无法张口。
「杨欢喜,你在我宫中三年,我却从来都没在乎过你,是我错过了你,你对我有怨恨,是我活该……可要是你对我还有一点想法,能不能回头看看我,考虑一下?」
程迦的真心表得突如其来,我一时间无所适从。
现在大巫师的预判成真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以至于在大巫师没回来的这几天,不知该如何应对。
我已经两天没和程迦说话了,等到第三天大巫师终于回来了,他之前的失误都被我抛诸脑后,如今只求他缓解一下这尴尬的气氛。
回来的当天晚上,大巫师帮程迦检查了一下身体,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小伙子不错,已经长齐全了。」
我隔着门听,长舒了一口气。
接着又听大巫师说:「你还要不要同样的咒术啊?我可以卖给你一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寨子后面有条溪涧,晚饭过后我蹲在溪边洗碗,程迦却跟了过来,站在了我旁边。
我尴尬得头顶快要冒出青烟来。
大概时间我洗得认真,程迦起初没有打扰我,等我洗完了最后一只碗,来回溜达了半天的程迦,终于决定开口了。
「我已经好了。」
「嗯。」
「我也出来有些日子了,不知道陈内官那边怎么样。」
「是啊。」我抱着碗低头应和。
程迦静默了一会儿,似乎被什么难到,叹了口气:「杨欢喜。」
「啊?」
「跟我回去吧。」
我本以为,他说这话时应该是理所应当,可程迦的声音里,却带了几分小心。
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从劝说程迦来百越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计划,治好了程迦后,用这份功劳换一个自由身。」
现在已经做到了,却说不出口了。
「夜里风大,别着凉了,回去再说吧。」
我扔下逃跑,留程迦独自站在溪边,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他的脸。
之后的场面,连大巫ťŭ₇师都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寻常。
一日趁程迦去后院,大巫师偷偷跑过来问我:「程迦的爱情开口即死啊,你俩咋回事?」
我坐在板凳上抠手指,思前想后将我准备回来的念头告诉了大巫师。
「我不是真的公主,程迦的后宫里比我好看的,家世比我好的比比皆是,程迦那天告诉我他喜欢我,我更多的是害怕。」我越说越伤心,喉咙酸涩声音发颤,「我在大燕深宫三年,本来在绝望里生活得好好的,可因为程迦我又忽然得到了希望,回来之前我斗志满满,现在却因为程迦一句话乱了方寸……」
「可那是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啊,为什么会喜欢我呢?纵然我相信了他喜欢我是真的,可是后宫之中还有那么多的女子,韶华易逝,容颜易老,这喜欢又能维持多久呢?」
我痛苦地捂住了脑袋,仿佛纷乱的心绪只有这样才能稍做纾解。
大巫师等我说完,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年纪大了,可能想法和你们年轻人不一样……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想一直睡……哦不,你想一直见到他吗?」
他一个问题直击我的灵魂,我终究为程迦流下了眼泪。
「我想啊,不然我为什么会这么纠结……」
「那就说出你的条件呗,能谈就跟人家走,不答应就各过各的嘛,毕竟功劳在手,他又没有帮手,你占优势。」
日光之下,大巫师智慧的秃头格外闪亮。
大燕家大业大,程迦必须尽快回去。
其实我觉得,更多的是想快点将咒术用在司马璋台身上,以报断子绝孙之仇。
程迦告诉我他今日要离去,早早收拾好东西,站在院子里等我。
见我一身百越衣装,空着手站在他面前时,他的眼睛有些泛红。
我站在他面前,说我不是杨欢喜。
「陛下,景明四年春,一个侍女替死去的公主前去大燕和亲,走进大燕深宫的那天就有了必死的觉悟,百越小国的公主比不上将军嫡女李贵妃,更别说是一个侍女,水深火热的三年循环往复,以为这样的日子可能只有一死才能解脱,可是却意外遇见了陛下。」我眨了眨眼,让视线清晰起来,「因为陛下,如今我有了一线ţŭₙ生机,我不想作为杨欢喜活着……陛下,我叫闻焉。」
程迦一直在听我说,直到我的声音消失,他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腕,我感觉到那只手在颤抖。
我抬头,与程迦的目光不期而遇,程迦的眼睛里带着些难言的恐惧,可我一直在说我的事情,并没有威胁他,而且就算我威胁,也没什么用处。
「我知你恨我。」程迦声音痛苦,握住我的手却并没有松开。
「我不恨你陛下,可是我不能。」
见他之前我已经给了自己足够的心理准备,可还是没忍住掉下了眼泪:「我不知道你会喜欢我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会不喜欢我,你后宫中有那么多的女子……」
我说不下去,哭得惨烈,编排好的话全都随着眼泪冲走,却无论如何都忍不住,只能用手臂遮住眼睛,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不让程迦看到自己的狼狈:「要是你没法只是我一个人的,我宁肯不要。」
那双手从我身上移开,我的心里终究一空。
然后我听见程迦的声音。
「你在百越等我半年,半年后我给你一个答案,你不要想着跑,也不要想着和别人搞对象,半年后我来接你,要是知道你自己跑了,或者和别人跑了,我就踏平百越,掀翻地皮也要将你找出来,你知道的,我当皇帝这么多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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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是因为程迦扬言要掀翻地皮才答应他的。
主要是我还对他心有期待。
程迦说完当天离开了大巫师家,我却在大巫师家住下。
有的时候在屋门口喝酒,大巫师一喝大就掰着手指头跟我算账,说要问程迦讨要食宿费。
他也很希望程迦能够再次到来。
三个月后,我却等来了百越国主杨蒙逊,见士兵来,大巫师来不及带着我藏,一脚把我踹进了衣柜里。
我前脚关上柜子,杨蒙逊后脚就踏进来。
隔着柜门我听见大巫师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声,接着杨蒙逊的脚步声渐进,在柜子前停了下来。
「出来吧,都看见衣角了。」
我认命般闭了下眼,推门走了出去。
三年来杨蒙逊一点没变,站在人前还是一副「老子最旋」的鬼样子 。
又不是没见过他捧着大燕书信哆嗦的模样,都不是外人,何必这样?
杨蒙逊乜斜着眼:「让你在大燕为百越和平出力,你倒好,偷着跑回来。」
我沉默,想找个不让杨蒙逊杀我的理由,我正搜肠刮肚,杨蒙逊倒是先不耐烦,呼喝这身后的随从快一点。
随从一路小跑,捧着一顶公主才能带的冠,往我头上一扣。
我不明所以,接着院子里传来锣鼓声,随从开始唱诵君命。
「赐民女闻焉公主封号,享公主待遇……」
锣鼓声渐渐小了,就听得杨蒙逊在一边嘟嘟囔囔:「都迎娶一回了,怎么还要再来一次,大燕皇帝莫不是有病。」
等人走了,我才缓过神来,要不是我头上的那顶冠,我几乎怀疑自己没睡醒。
大巫师也是一脸茫然,晚些时候去宫中打听了一下,原来程迦回到大燕后,给杨蒙逊写了封书信,加急送到了他手上。
杨蒙逊对程迦的书信已经产生心理阴影,没敢打开,找了身边文臣念了一遍。
意思很简单,我知道你送来的和亲公主是假的,你现在给我变成真的,三个月后我要娶她,你不许为难她,少一根头发我把你撕了喂鹰。
彼时我听大巫师说完,咂巴了一下嘴,想问大巫师寻个看法。
「你说,我这算不算……被护犊子了?」
大巫师嘴角一撇:「公主殿下,大胆一点,把疑问去掉。」
六月初八,盛夏。
陈内官带着军队来到燕越交界之地,这次我出嫁比上次盛大很多,至少杨蒙逊亲自前来送我。
轿辇路过杨蒙逊时,我悄然揭开帘子,对他说了一句:「多谢国主不杀之恩。」
杨蒙逊的表情仿佛下一刻就会吐血,颇为上火地合上眼皮,朝我摆手:「你快走,因为你,杨家祖宗基业差点进了程迦肚子里,别再回来了,听见了没有?」
杨蒙逊苦着脸将我送到了边界外,陈内官却是笑着来迎我的。
第一句话便是:「恭迎皇后殿下回朝。」
皇后殿下?我不懂啊……
我问陈内官为什么要这么称呼。陈内官却比我还要疑惑。
「殿下不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我知道个屁啊,我在百越待了半年,怎么莫名其妙成皇后了?
「陛下用了些手腕,捏碎了司马璋台这颗毒瘤,顺手遣散了后宫,下旨说第一个迎娶进来的人,就是当今皇后。」
陈内官说话的时候我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脸,他的表情并不是在说玩笑话。
直到我重回故地,终于接受了现实,陈内官说得不错,别说是妃嫔,连个女的都没有。
到了大燕内宫已是晚上,陈内官将我送到程迦寝宫前,带着人就走了。
四周没有看见一个内官。
事出有异必有诈。
转身我就想走,迎头却撞上了人。
一抬头,是半年不见的程迦,他精神很好,带着种大仇得报的飞扬感,身上重工缝制的宫服,比半年前粗布衣衫那会儿富贵了不少。
「去哪里啊?」他侧头问我,见我还在状况外,带着笑意问我,「新郎虽然来得晚,但一定不会迟到。」
「无妨,最后还是要脱的。」
他说着弯下腰,手臂穿过我的膝弯, 紧接着我脚下一轻, 直接被抱进了寝殿。
当天晚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真理要经过实践的检验。
程迦对我半年前对百越姑娘说他不行这件事耿耿于怀, 于是让我体验了一把他到底行不行,
他确实行,是我肤浅。
那天过后, 我成了大燕历史上,唯一一个异族皇后。
而皇帝佬儿失去了众多女人,心思更加放在了事业上。
两年后,大燕迎来了最繁华的盛世时代。
某个夏夜, 程迦因为宫中太热,突发奇想决定去凉亭批折子, 于是让陈内官叫上我。
凉亭四面环水,水天相接,星辰坠入荷塘里,他看他的折子,我翻我的传奇小说。
近来大燕都城有名唤丧患者的笔者, 笔下痴男怨女, 离合悲欢,写得感恩至深,看者唏嘘,闻者落泪, 好奇之下我从宫外弄来了几本, 哭得程迦几度以为我是招了什么邪祟。
程迦看奏折,眼风扫到了我桌上的传奇小说, 伸手一把合上。
我一愣,抬头问他:「干什么?」
「少看些这狗贼写的东西吧。」他木然与我对视,一脸的生无可恋, 「寡人四条手绢都被你哭光了, 现在洗了还没干呢,真没有能借你的了……」
不看就不看吧, 那就暂且放过他的手绢。
我合上书, 和程迦闲聊起来。
后来我问他, 为什么离别当天不告诉我你决定遣散后宫, 立我为后。
程迦的神情仿佛回到了那个清风徐徐的清晨。
「你这种人啊,看上去听话,心里那杆秤, 拎得比谁都清, 因为那个时候即便我说了, 你也不会跟我回来,我不做点实在的,你是不会回头的。」
说着说着,皇帝佬儿渐渐跑了题,他郑重地放下奏折, 认真又严肃地朝我要说法:「皇后,如后宫只有你一人,大燕血脉传承任重道远,你务必提上日程, 给寡人弄出个儿子来。」
我默默地翻开手中的传奇小说,决定今日绝不让皇帝佬儿干干净净地回去。
今晚他身上的衣袍,一定要被我的泪水玷污。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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