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从外面捡回一个孤女。
她笑我迂腐平庸,总是在乎外人的看法,不似她自在洒脱,可她穿着男装入青楼被人认出,却用我的身份挡刀。
她说着人人平等,可她奢靡无度到了亏空时,想的却是将自己的丫鬟卖给人伢子换钱。
她宣扬爱情自由,却勾引我未婚夫,拆散我的姻缘,只因我们的婚事是父母定下,是她眼中的糟粕。
我忍无可忍,想去击登闻鼓鸣冤,可兄长与未婚夫婿爱她成狂,竟联手将我烧死,还编出一个抱错的谎言,让她为真正的侯府千金。
我死后,看见她在姨母为我操持的葬礼上,故意借醉作诗百首,篇篇文采斐然,引得无数文人称奇,直将我的灵堂变成她炫耀才气的诗会。
她一步步踩着我成了京中赫赫有名的奇女子,连天子都有意为她指婚。
再睁眼,我回到了她要乔装出游,毁我名节的那一天。
-1-
「你们这些男人,只会围着庸脂俗粉打转,无趣无趣。」
「要我说,逛窑子得逛高级窑子,窑子里不仅要有美酒美人、还要有风花雪月,快意恩仇。」
「姑娘们的名字也不可太风尘,我给你们改一改,定叫你们流芳千古,你叫苏小小,你叫李师师,你就叫董小宛……你们不必感激了,只需记着我赐名之恩便可。」
「对了,高级窑子还有一条,门口须得挂上牌匾:俗人与狗不得进入,须知佳人要与才子配,才最是相宜。」
……
沈瑶叽叽喳喳的声音从高阁之上传出来。
我脑海中一阵恍惚。
被烈焰焚身的痛苦犹在昨日,火光之外,沈瑶那张趾高气扬的面孔,此刻竟又出现在眼前。
我这是……重生了?
-2-
朱雀街最出名的花楼里,沈瑶居高临下,俯瞰众人,气势比我这侯府千金还要张扬。
可她分明只是我哥哥从外面捡回来的孤女。
哥哥说她古怪精灵,所言所行,皆与寻常女子不同。
横竖爹娘已逝,我也没个姊妹做伴,他把沈瑶带回来,一则陪陪我,二则我也好跟着她学学那些高妙新奇的道理。
我自是听从,也真心将沈瑶当作自家亲姊妹对待。
可沈瑶却不怎么领情,明明衣食用度皆仰仗安乐侯府,但对上我这个侯府千金,却无半点尊重。
不是指我规矩多,无聊沉闷,不如她恣意洒脱,就是教训我莫要仗着出身就觉得高人一等。
须知如我这般高贵的身份如过江之鲫,如她那般高贵的灵魂才是人间至宝。
这些话连我的丫鬟听了都觉刺耳,偏我兄长觉得她率性坦荡,与众不同,还叫我多多体谅。
他说得轻松,全然不管沈瑶怎么打着侯府小姐的身份在外面胡闹。
京城人人都知,安乐侯只我一位嫡女,又过世多年,哪里还能再冒出一位二小姐?
于是沈瑶那些无礼的言语、乖张的行径,全化作刺向我的流言蜚语,我的名声因此变得一日不如一日。
上辈子的今天,恰逢元宵花灯会,我本也要带沈瑶出去游玩,可她说不愿与我们这些迂腐的闺阁女子为伍,非要换男装自去玩乐。
谁承想她一出侯府就钻进京城最大的青楼。
为着选花魁,全城的浪荡子弟都来了。她一掷千金,吸引众人目光,只为说出那番自以为高妙的言论。
这些特立独行的「高论」,自然引来一些贵公子的注意,但叫老鸨听黑了脸,以为她是来闹事的,当即拆穿她的女子身份,与她大吵起来。
而我听说她来了青楼,怕她吃亏,急急从府里带来仆役将她救走。
临走前,她趾高气昂抛下一句「不识抬举!真当安乐侯府是好惹的?本小姐定不会放过你们!」
我虽等在外面,未踏足那烟花之地半步,可第二日,「安乐侯府千金乔装逛青楼」的闲话已传得满城皆知。
沈瑶躲在家里不出面,还劝我别太在乎流言蜚语。
我想拉她出门分辨清楚,兄长却说我狠毒,既然体会过遭人非议的痛苦,干脆认下便是,怎么还要沈瑶再来承受一回?
他把我关进祠堂,还在之后的琼林宴上,主动与同窗谈及此事,将我不知检点的名声坐实。
这成了我悲惨人生的开端。
我看着眼前楼上那个看似洒脱,实则歹毒的女人,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3-
侯府的家丁围在我身边,等着我一声令下,就会进去把沈瑶「救」出来。
我冷冷地开口:「来人,去报官!」
「我房中有枚御赐的金钗不见了,定是家中下人偷了去,来送给青楼的相好。」
-4-
也怪沈瑶贪心,为了能在贵公子如云的销金窟里拔得头筹,不仅预支了一年的份银,还带上了之前从我房里顺走的东西。
沈瑶这不问自取的毛病不是一回两回了,即便被我发现也振振有词。
「绾宁姐姐,我是为你好,你一个人,却独占这么多好东西,我不帮你戴一戴,人家知道了还要说你小气。」
兄长也帮腔。
「瑶瑶是孩子心性,压根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不过是见它们精巧可爱,借来玩玩,你当姐姐的,别跟她计较了。」
可她「借」出去的东西,没有一件能还回来,这金钗也不知是何时被她顺走的。
前世那场闹剧中,兄长非要推我出来顶罪,便是因这御赐之物落入烟花柳巷,乃是对皇家的大不敬。
他担心沈瑶一介孤女会被重罚,而当今天子礼重先父,我作为他的遗孤,又是个女子,即便犯错,也不会被太过苛责。
前世我傻得可怜,没能看穿他自私虚伪的本质,以为他再怎么偏心沈瑶,总也会顾念兄妹之情。
结果却连身家性命都搭了进去。
重活一世方才醒悟。
人生在世,一步让,步步让。
要紧的东西,需得自己抓在手里。
-5-
报官的家丁走后,我带着剩下的人去了西城门,设棚送热汤饼。
此地与皇城相距甚远,驻守居住的多是些无权无势的士卒,还有夜半便守在城边,等着赶早市的贫苦小贩。
上辈子,御史大夫崔植与同僚便衣出行至此,感慨百姓不易,还曾派人去朱雀街采买馒头糕饼分予众人。
这一世他巡游而来时,我摊子前已经挤满了人。
我听见他低声问身边人:「这是哪家的女眷?」
一个菜农喝着羊汤,咂着嘴道:「像是安乐侯府的,我从前给他们家送菜,见过那几个仆役。」
凛冽寒风之中,我银簪素服,将一碗碗飘着辣子油的羊汤热饼递到百姓手中。
一个与我父亲有旧,曾见过我的言官细细端详,道:「看身形,是安乐侯家的嫡小姐。」
崔植也领了一碗,他装作不在意似的问我:「小姑娘,这样冷的天,你怎么不在家与家人团聚?或是与姊妹们去花灯会上游玩,却跑来做这苦差事?」
崔植刚正,生平最恨钻营小人,是天子最信任的纯臣。
我知他是疑心我是为我兄长的仕途搭台做戏。毕竟过几日就是琼林宴,我兄未及弱冠,以侯爵世子之身高中榜眼已是难得,若再从他口中知晓安乐侯府爱民恤民之事,必定更得天子青眼。
我柔声细语:「今夜倒春寒,小女见士卒百姓节庆劳苦奔波不易,所以送些热汤来与他们暖暖身子。」
百姓们吃饱了饭,胆子也大些,七嘴八舌的。
「亏得小姐好心肠,您瞧今晚这风冷的,直往人衣服里头钻,夜里怕是还要下雪,要没这口汤饼,硬捱到明日,不知会有几人冻死。」
崔植点点头:「以衣食厚民生,礼义之家也,小姑娘,你是哪家的女眷?」
我行了一礼,道:「小女不敢居功,普天之下,皆是圣上子民,又分什么这家那家呢?」
崔植一怔,脸上浮现几分赞许,我微微侧头,任寒风将我的面纱吹开大半。
烛光莹莹,我心知,他已记住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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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我与沈瑶皆是无眠。
衙役找到她时,她正与老鸨争吵不休,见家丁带人来了,还当是为她撑腰的。
那句「不识抬举!我安乐侯府不是好惹的,本小姐定不会放过你们」刚说出口,就被官差套上了镣铐。
待他们把事情一说,「赃款」一收,更惹得老鸨叫骂。
「一晚上俗人来俗人去的,老娘当是什么矜贵货色,原来就是个偷东西的小贼,揣着主家的东西好装大小姐吊男人是吧?打量着别人看不出来呢?我呸!」
沈瑶披头散发地被丢进大牢。
我兄长谢敏中闻讯赶来,也不怕亮了身份于家门风评不利,一味蛮横偏袒,说是误会,说是下人办错了事,强将人带了走。
我刚一回家,便听见沈瑶与我兄长的话。
「现在外头人人都笑我,说我是贼,还说我不检点,呜呜,敏中哥哥,我没脸出去见人了!」
上辈子,我也是这般哭诉。
可她是怎么说的?
「绾宁姐姐,你不要这么在乎外面的闲话,人生百年,贬低诽谤皆难免,只要问心无愧,照样能自在洒脱。你看我就不在乎这些。」
我兄长闻言更是赞许。
「瑶瑶说得对,绾宁,你要能学得她三分性情,心境自然就开阔了。」
可如今,以不畏人言自居的两人见了我,却是另一副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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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瑶望着我的眼神几乎可称得上怨毒。
「绾宁姐姐,我知道你不喜我比你有灵气,比你独特,可我们到底是一家人,你怎么能这样陷害我!如今我名声全毁了,你满意了?」
我兄长语气同样冷漠。
「绾宁,瑶瑶一向拿你当亲姐姐看待,你却因为妒忌陷她于水火,你真是太恶毒了,你这样怎配做我谢家女?」
我在心里冷笑。
这就是我的兄长,我一夜未归他不知晓,我满脸疲倦他视而不见,只知道搂着个字字句句贬低他亲妹妹的女人,说尽最无情的话。
「兄长慎言,我自问一向待沈妹妹亲厚,何曾有过陷害这一说?」
「你还狡辩?不是你叫人报的官?」
「家里丢了重要的东西,我自然要报官追回来。」
兄长气急,将金钗砸到我脚下:「荒谬!你房中多少金银头面,会在乎这劳什子?女子名声大过天,现在外面都说瑶瑶是安乐侯府的家贼,官差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带走,你叫她以后如何见人?」
我故作惊讶:「啊?金簪是沈妹妹偷的?兄长,侯府钗环珠翠虽多,可先皇后御赐之物仅此一件,我一向收在匣子里,昨夜见匣子空了,情急之下才报的官,沈妹妹若是早告诉我一声,也不至于闹出这样的误会。」
沈瑶脸色涨红,一开口却又是那套说辞:「我没有偷,我只是借来玩玩,不过是些俗物,你在乎,我可不稀罕。」
不是她自己的东西,她当然不稀罕。
只是沈瑶要扮视金钱如粪土的富家子弟,将金银细软散花般扔下高楼,引人争抢,如今东西虽找回来了,可金钗上镶嵌的宝石却磕碎了一角。
我叹息道:「若是寻常首饰,沈妹妹偷……借走十件百件也不算什么,可这是御赐之物,岂能这般轻待?听说你还把东西带去了青楼?哎,过几日兄长便要赴琼林宴,要是到时圣上问起,真不知此事该如何收场?」
沈瑶虽然常把人人平等挂在嘴边,可她比谁都清楚尊卑贵贱,一听这话,立刻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
「敏中哥哥,都怪我贪玩,我给你惹麻烦了。可你是知道我的,我一贯直率坦荡,哪里懂这里头的门道,若是昨日绾宁姐姐能拦住我,又或是劝我一句,我一定不会出这个门的。」
真是可笑,从前我劝得还少了?没闯祸她是洒脱不羁的奇女子,闯了祸她就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
这种鬼话,也就只有我这个黑心瞎眼的哥哥能信了。
「瑶瑶说得对,她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什么都不懂,如今既然住到安乐侯府,我们就该照顾好她,你没能做到,绾宁,就是你的不对!你这几日不要出门了,回房反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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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他逼我为沈瑶担责,我据理力争,反被关进祠堂。
这一次,我不再硬碰硬。而是当着他们的面,乖顺地回了房。
许是我太过配合,他也没再派人看管我,我的丫鬟冬雪得以每日出去打探消息。
谢敏中果然还和上辈子一样。
我在家中闭门思过,他在外面污蔑造谣。
安乐侯府嫡小姐乔装入青楼作乐,世子家法严明,令官差抓捕惩戒其妹的流言甚嚣尘上。
我有意装聋作哑,可沈瑶偏要舞到我面前。
谢敏中赴琼林宴那日,沈瑶蹦蹦跳跳地来找我,谢我兄长为她解围,也谢我为她背黑锅,还说等我兄长回来,会劝他解我禁足。
那些丫鬟都不忍告诉我的细节,她却添油加醋说给我听。
表面是安慰着我,不要在乎那些流言蜚语,毕竟这府里的人都知道事情并非传言那般,亲近的人信我就够了。
实则是在炫耀,炫耀她被我兄长放在心尖上,为了她,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可以糟践。
换了前世,我会难过,会争辩。
可现在我只是看着她笑了笑:「你说得对,假的真不了,天子脚下,哪里是这么容易一手遮天的呢?」
沈瑶不知其意,还要再问,可府中下人来报,说圣上派人来了。
沈瑶喜不自胜,立刻往外冲去:「定是皇上送给敏中哥哥的赏赐来了。」
她跑得急,差点撞到来传话的公公。随行的侍卫眼疾手快,将她拦了个踉跄。
沈瑶一蹙眉一跺脚,嗔怪道:「你们也不仔细些,幸亏我不是那些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不然定要与你们问罪!」
传话的公公上下扫了她一眼:「你就是那个打着谢大小姐名头跑去青楼鬼混的野丫头吧?」
沈瑶下意识要道:「什么青楼……不…不是我,是绾宁姐姐。」
公公脸上不屑更甚。
「你不必狡辩,花灯节那晚的事,御史崔植崔大人已在御前同谢世子分辩明了,陛下钦定的口谕,安乐侯世子谢敏中为臣欺蒙天子,为兄中伤其妹,现被革了功名,在琼林宴外受仗刑呢。」
沈瑶脱口道:「你胡说什么?这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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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Ṱŭ̀⁼怪她不信。
原本坊间的闲话传不到御前,可谢敏中为了自上而下做实我的「过错」,彻底洗白沈瑶,竟主动与左右朝臣说起「家丑」,还请皇上治他管家不严,教妹无方之罪。
御史崔植当场将他驳了回去。
谢敏中原本还想狡辩,可那天见过我的不下百人,用来支棚子的石墩都还未挪走,可谓人证物证俱全。
且言官靠嘴皮子吃饭,说起话来声音都比寻常人高几分,几个交锋过去,谢敏中私下里推波助澜的勾当差点都被套了出来。
情急之下,他编出个沈瑶曾于他有恩的说辞,妄图以此开脱。
结果又被崔植顶了回去。
「你要报恩,自去报便是,何必用无辜女子的名节全你恩情?你读圣贤书,岂不知慷他人之慨,解旁人之囊,乃暖之盗,德之贼也!」
剩下的话,已不必再说。谢敏中甫一入官场,就干出这种欺上辱下的勾当,出卖的还是自己亲妹妹。彻底失了圣心。
圣上看在我父亲从前的功劳上,还留了他世子之位,只是这袭爵的旨意,不知要何时下来了。
谢敏中挨了打,上不了马,走不了路。陛下容情,派人传话,让安乐侯府去接。
沈瑶是个不担事的。
于是我便被皇命请了出来。
领旨调度拜谢送别办的一丝不乱,传话的公公赞我气度端方,颇有我母亲在世时的风范。
他临走时还白了沈瑶一眼。
沈瑶拧着手帕,脸都扭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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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沈瑶在我兄长面前哭得梨花带雨。
「绾宁姐姐磋磨我也就罢了,反正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孤女,可敏中哥哥,你是她的兄长,她居然也这么伤害你,你寒窗苦读数十年,被害得功名也没了,她真是好狠的心肠!」
「换了我做出这种中伤亲哥哥的事,哪怕只是无心之举,现在也一定羞愧得恨不能去死!」
谢敏中果然受到撺动,一拍床榻,怒道。
「谢绾宁,你跪下!」
满屋子丫鬟仆役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少人露出和沈瑶一样看好戏的目光。
我微微昂起头,迎着他们的目光顶了回去。
「兄长在说什么胡话?莫不是病糊涂了,我这些日子一直待在家里,何曾有过陷害一说?「
「你还狡辩,要不是你那晚偷跑去西城给那些官差百姓送什么汤饼,还不告知我,我怎会被陛下责罚!」
我微微一笑。
「布施行善是母亲留下的规矩,这两年你忙着照看你这异父异母的好妹妹,把母亲的教导都忘了,我却不敢忘。」
「那晚我倒想与兄长细说,可你一见我,先是责骂,又是令我回房反省,我何曾有机会开口?你只知怪我,可若是你细心一些,又怎会看不出我一夜操劳?」
「要说陷害,那也是你陷害我,今日若不是沈妹妹告诉我,我还被你蒙在鼓里。」
「你明知女子名节要紧,却将那些见不得人的污糟事推到我头上,若不是陛下明察,他日我出门,只怕要被你们造出的流言蜚语逼死了!」
「兄长,我也想问上一句,你与我骨肉至亲,我自问一贯尊你敬你,你到底对我有什么不满,要下这样的毒手?」
谢敏中脸上明明暗暗,似有羞愧。
沈瑶却抢道。
「绾宁姐姐也太会强词夺理了,你是女子,自己跑出去抛头露脸总归不对,你不守规矩在先,敏中哥哥这才对你稍加惩戒。」
我脸上浮起讥诮。
「哦?我行善积德是不守妇道,你跑到青楼寻欢作乐便是天性自由?你既然这样坦荡,自己认下这丑事便罢了,何ŧūₗ苦要让我兄长抛下功名德行为你挣清白呢?」
沈瑶脱口道。
「我跟你怎么能一样?你根本不懂我的思想境界,我可是穿……」
她生生止住,转而扑进谢敏中怀里。
「敏中哥哥,为什么绾宁姐姐总这么咄咄逼人?我们是她的亲人,可她既不宽待我,又不体恤你,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她却只知道说风凉话,敏中哥哥,我好心疼你。」
谢敏中眼里那点愧疚烟消云散,他怒斥道。
「谢绾宁,你总说我偏心瑶瑶,可你看看,出了事只有瑶瑶知道我的不易!」
「你是侯府千金,又有婚约在身,受几句流言有什么要紧?耽误你锦衣玉食了?还是耽误你嫁入高门了?瑶瑶只是个孤女,我们不帮她谁帮她?原本我们合力把这事盖过去,这个家便人人都开心了,偏你要多生事端,闹得鸡犬不宁!」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认不认错!」
我微微一笑。
「兄长怎么忘了,陛下金口玉言,钦定了你才是不忠不义的小人,你现在逼我担这莫须有的罪责,是想与陛下叫板吗?你就不怕我今日认了错,明日你就得再进宫受罚?万一到时候你这个侯府世子的位置都要保不住,变成个庶人了可如何是好?」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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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敏中被我气吐了血。
而我也没再给他发落我的机会。
将所有丫鬟仆役叫到院子里,我告诉他们,我要分院,即日起,我便会住进远离主院的客居月章阁中,愿意与我同去的月例加两成。
丫鬟仆役们目光交接,似有心动。
可沈瑶冲了出来。
「你们敢去!这侯府以后都是我敏中哥哥的,你们敢帮她,小心待敏中哥哥袭了爵,将你们都发卖出去!」
沈瑶一贯装得和蔼可亲,这还是她头一次拿自己口中的「封建糟粕」压人。看到下人们意味复杂的神情,她也反应过来了。
轻咳一声,沈瑶换了副嘴脸。
「你们好好想想,那月章阁都多久没住人了?收拾起来都需得月余,天寒地冻的,她拿点散碎银子就想哄你们去做苦力,实在太不尊重你们了,这是把你们当傻子糊弄呢。」
人群中有个声音嘀咕道。
「咱们做下人的,在哪不得干活?两成不少哩。」
沈瑶指着人群骂道。
「蠢钝!我在教你们自尊自矜的道理,人人平等不懂么?你们跟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没什么不同,干嘛非要上赶着伺候人?」
我轻笑。
「你总说人人平等,可你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他们一辈子都享用不到的?你不事生产自有侯府养着你,可他们要如何生活?今日你若说出个章程来,我便服你。」
沈瑶一噎。看到所有人都投来鄙夷的目光,她急了,一跺脚。
「罢了罢了,不叫你们切身体会一场人人平等的妙处,你们就不思进取,不知本小姐思想境界的深远。」
「从明天起,凡是留下来的人,吃用都按照本小姐的规格来,我跟你们保证,我吃什么,就给你们吃什么,我穿什么,就给你们穿什么。平日里有难事你们只管来找我,我们不分主仆,大家只管拿我当朋友便是。」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
谁不知沈瑶平日里锦衣玉食,俨然如侯府真千金一般。
能像她这样过上哪怕一天,都是普通百姓毕生都不可求之事。
有声音响起来,刚开始很轻,三三两两的,最后连成一片。
「我听沈小姐的!」
「我也是!我要留在主院!」
沈瑶脸上满是得意。
「绾宁姐姐,你也别怪我,若不是你不懂事,气坏了敏中哥哥,我也不会这么不通情理,不过我们到底是一家人,只要你肯跪下同他认错,求得敏中哥哥谅解,我也不会不能找几个人去帮你拾掇院落。」
我诚心诚意地拱拱手。
「沈妹妹真是豪爽,我自愧不如,但我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这个主院以后就是你们的。」
-13-
几个自幼看着我长大的老仆跟着我到了月章阁。
冬雪犹在震惊:「她疯了,全家上下都按照她的吃用来?她知不知道光她每日吃的燕窝就得十两银子?她这是想把咱们侯府掏空啊?」
「掏空掏的也是谢敏中的家私,你又何必操心?」
我将一包银子递给她:「你们既跟了我,我也不会亏待,将这些赏钱分给大家。明日你同赵伯去牙行,买些身强力壮,老实本分的仆人回来,我自有用处。」
上辈子帮着谢敏中散布我恶名的,就有那帮留在主院的墙头草。
亏得沈瑶自作聪明,不然我还真不知,该怎么把这些人从身边扫开。
我叔父的住所与月章阁一墙之隔,谢敏中不敢造次到长辈跟前,是以我过了几天舒坦日子。
待冬雪将人买回,我带着他们浩浩荡荡去主院库房。
搬我的家私。
-14-
沈瑶也在。
与以往的金尊玉贵的娇小姐做派不同,她如今朴素的几近黯淡。
据说她当家做主的头几日,主院上下无不对她交口称赞,她「仁善大方」之名都传到了坊间,甚至有人拖家带口来给她做家仆。
上至八十老翁,下至总角小儿,沈瑶一律照单全收,下人房陡然塞进这么多人,一时间连通铺都快睡不下了。
且每天一睁眼,数百人照着侯府小姐的规格取吃取喝,不过几天的工夫,就把府中的存货吃了个干干净净。
既不能开源,那便只好节流。为了那句「人人平等」,沈瑶减了自己的份例。
着旧衣,佩银簪,稍微奢靡些的吃喝不再碰,衣服也只捡些旧的。
否则下人们见了,全拿她那天的保证向她讨要同样的东西。
但饶是她如此节俭,还是难供阖府上下这许多张白吃白喝的嘴。
上辈子,我死后才知,她因手头拮据,便将主意打到我母亲留给我的嫁妆上,及至将这些财产败光,才干起发卖人的勾当。
如今我算着日子过来,果然抓个正着。
她看到我还想先发制人。
「绾宁姐姐,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莫不是在月章阁日子清苦,你受不了,回来认错了?」
我盈盈一笑,将钥匙递给我身后那些高大健硕的家仆。
「我住得很好,这次是回来拿点私产。」
「不过我瞧着沈妹妹可不如往日光鲜了,看来这当家作主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呢。」
沈瑶脸色大变,张开手不许他们进门。
「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哪来什么家私?不许搬,这都是我敏中哥哥的。」
我早有预料,亮出一沓长长的礼单。
「我母亲过身前,已将自己的嫁妆一分为二,分予我和兄长。两份礼单都在家祠请族老做了见证,今日就是我兄长亲自过来,他也不敢拦我拿走自己的东西!」
我的人将她推到旁边,一箱箱往外抬东西。
她嫉妒得眼睛都红了,嘴里念念叨叨。
「这么多东西,居然不全留给儿子,倒叫日后要嫁人的女儿分了去,真是不成体统。」
我笑笑,从前她口口声声男尊女卑是陋习的话言犹在耳,我记在心里,她倒忘了个干净。
最后一箱搬出去时,沈瑶心疼地居然跟了两步。
冬雪替我拦住了她。我轻轻晃了晃头上的金步摇,笑道。
「沈妹妹不必送了,有一句话需得奉劝妹妹,你这身在家里穿穿便也罢了,下个月长公主的赏花宴,万不可如此,毕竟这样的打扮连冬雪嫌素净,叫外人见了,还当侯府穷的连脸面都不要了。」
-15-
冬雪一路上笑得眉眼弯弯。
「小姐你看见没有,她气得都快把帕子绞碎了,想想她之前嚣张的劲儿我就痛快,她有能耐再得意一个瞧瞧?这才叫自食恶果呢。」
我淡淡道。
「这不过是个开始。」
历来由奢入俭难。
吃上了山珍海味,过起了散漫日子,还怎么肯回到素衣寒食、卑躬屈膝的从前?
沈瑶以为自己是他们口中的「活菩萨天仙子」。
殊不知,有些人,吃饱了是狗,饿了,便会化作中山狼。
「小姐,看今天这阵仗,那个沈小姐是想偷您的私库吧?不要脸,真想把她再送去蹲一回牢子。」
「还好咱们去得及时,现在东西都搬来了,看她怎么办?听厨房的张婶儿说,这几天她连肉都不敢多了吃呢,说不得晚上就会去少爷那里哭哭啼啼地要钱。」
「兄长那边忙着打点逢迎,以图重获圣心,只怕没多少银子给她。」
「她活该!她一无家私二无产业,每天只会大把散银子,幸而遇上的是我们侯府,若在寻常百姓家中,此时得被她逼得卖儿鬻女了。」
我看着水波粼粼的池面。
「下人们吃喝不过是小钱,马上便是长公主的春日宴,她头一回参加这样的贵女宴,又看重虚名,定会花大笔银钱装点,只是如今她缺钱缺得厉害,若你是她,当如何?」
冬雪咕哝道。
「还能如何,她半点值钱的押物也没有,便是想借,只怕也没有正经钱庄敢舍。」
我将一把饵料丢出水中,惊起一池游鱼。
「准备银票吧。到底是侯府出去的,莫叫外人看笑话。」
「别人不借,我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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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三,公主府设赏花宴。
京中有名有姓的人家都被邀了去。
男女分席。女眷这边由长公主作陪,男子那边则由驸马照看。
以沈瑶的身份,原本是没资格参加的。
可我兄长深信她品行高洁,只是不为人所知,硬是托人找关系,为她求了份帖子,去贵女们中间露露脸。
沈瑶只当自己得了大便宜,还带人来我院中炫耀过。
殊不知国库空虚,皇上因着南方大雨却挤不出银子修堤筑坝日夜忧愁,长公主为替上分忧,借赏花之名,实则是要满京城的名门贵胄出银子,筹集军需。
前世沈瑶手握管家之权,又有我的嫁妆傍身,长公主一开口便豪掷万金,捐出一个县主来,真真成全了她想要的尊贵体面。
彼时我是刚从祠堂放出来的「罪女」,自然不如她这个县主说话有分量。
不擅持家、苛待下人、阴狠善妒……
种种流言从她嘴里说出,再无人置疑。
我的未婚夫婿赵伯珩趁机递来退婚书。
说他赵家虽是将门,但也知礼义廉耻,我无形无德,不配为他赵家妇,故前来退婚。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嫁娶。
我知赵伯珩不是良人,但他这一手落井下石,却叫我失了最后的仰仗。
从此闺誉、自由、身份,乃至性命,都被人操控于股掌。
如今……
沈瑶衣衫华贵,站在侯府门口翘首以待。
我知她是故意来找我炫耀的。
几日前,她刚从放利子钱的「钱庄」手上借了十万两。
十万两置办出的行头,硬生生将她本来不过清丽的容颜,衬出了夺目之感。
与她相比,我的打扮则素净许多。是以她见了我,先是一愣,接着浓浓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绾宁姐姐,你穿得也太寒酸了,长公主的宴会上,你这样打扮,莫不是想去抹黑敏中哥哥?叫他们觉得侯府苛待你?」
我神色淡淡。
「今日自有百花缀景,何须我等盛装?且长公主素来克俭节用,不喜奢靡,我劝你也去换一身衣服,免得喧宾夺主,惹人不快。」
沈瑶抬着下巴,一脸倨傲。
「绾宁姐姐,你快把你那些束手束脚的糟粕规矩收一收吧,你愿做呆板凡庸的人是你的事,可别拘着我。」
说着她又傲慢一笑。
「其实我知道你是眼热我这大大方方、不畏观瞻的姿态,可惜呀,有些东西是生就来的,你嫉妒也是无用,我说话直,姐姐莫怪。」
她转身上了马车。
我兄长不知何时也出来了,他对沈瑶的无礼视而不见,反而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冷着脸道。
「瑶瑶头一回去这种场合,你若还念着一点骨肉亲情,就替我多照看照看她。」
我眼底浮起一丝嘲弄。
「她刚才的话兄长没听见么?我的照看于她而言,只是拘束。」
「况且兄长不是总说沈妹妹率性坦荡,是难得的瑰宝,那贵女宴上的贵妇小姐们皆见多识广,总不见得,都不如兄长识货。」
我顶着谢敏中冒火的目光,笑着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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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的醉翁之意人人皆知,是以贵女们都不敢冒尖,生怕到时银子出少了,惹得长公主不快,因而衣着打扮皆以端庄雅致为主。
唯有沈瑶珠玉满身,极尽张扬。
她刚一出现,就把众人惊到了。
连长公主也一眼看到了她。长公主微一蹙眉,侍女立刻弯腰耳语。
长公主「啧」了一声:「原来你就是安乐侯府里的那位?」
谢敏中为帮外头来的野丫头打掩护,污蔑亲妹妹,弄丢功名的事,早传得人尽皆知。在场的贵妇小姐们都与我相熟,彼此目光交接,嫌恶之意溢于言表。
武宁伯府嫡小姐眼里掩不住震惊,喃喃着。
「我还当是什么天仙人物,真是疯了,为了这么个愚钝浅薄的女人害自己亲妹妹。」
长公主上下扫了她一眼。
「你今日打扮得很是隆重。」
沈瑶只当是在夸她,笑得满头步摇玎珰摇曳。
「小女怕辱没长公主的宴会,特意置办了这一身,区区十万两银子而已,不算什么。」
这话一出,算是将在场众人都踩了一脚。
征南将军家的贺小姐是个火爆性子,闻言冷笑。
「沈姑娘好大的手笔,叫旁人见了,还当你才是安乐侯府的嫡小姐呢。」
沈瑶看似单纯道:「姐姐说笑了,我可做不来绾宁姐姐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
贺小姐气笑了:「是啊,能跑到青楼跟一群男人玩闹,这样的风范,的确不是我等能企及的。」
周围响起低低的笑声。
沈瑶总算还没蠢到家,知道她们笑的是自己。她气红了脸,却又不敢与这些贵妇争执。
毕竟,这些人可不会纵着她。
最后还是长公主出面,令大家落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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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盆盆名贵花卉流水般送到各府女眷面前。
鲁王妃与长公主关系亲厚,不肖长公主寻什么由头,对着面前的名花不住口的称赞。末了,取下腕上那对沉甸甸的赤金镯并一副八宝璎珞欲购此花。
众人不甘落后,纷纷解囊。
沈瑶虽然不明白这里头的道道,但见那送花人还杵在面前,倒也咂摸出了一点头绪。
只是她一身行头来之不易,保不齐还打着事后卖了好还利子钱的主意。于是摸摸满头琳琅,又摸摸身上珠翠,最后忍痛将耳朵上那副累丝牡丹耳坠舍了出来。
小小一串耳坠,落在珠玉堆中,着实寒酸。
眼见众人都盯着她,她不住看向我,似想让我帮忙解围。
从前她每次遇到麻烦,都会把我推到前面。
如今我眼风不动,只顾赏花品茗。她没有办法,又拉不下面子,便摆出贬低我时最爱的高雅姿态。
「这样的好花,哪ṱű₇里寻常金银俗物能相易的?不如我携清风旭日作陪,敬长公主一杯。」
周遭静了一静。
鲁王妃眼风如刀:「长公主何等身份,也是你想敬就敬的?」
「不知轻重。」
「还安乐侯府出来的呢,真小家子气。」
「青楼中那些巧舌如簧的油滑伎俩算是叫她学明白了。」
种种低语并鄙夷的目光一并投过来,沈瑶肉眼可见的慌了。
长公主随手泼了手中的半盏茶,将她上下扫了一眼。
「你既然嫌弃金银是俗物,却又将十万两银子穿在身上,是为何意?」
沈瑶脸色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鲁王妃讽道:「许是人家觉得,往外舍时是俗物,穿戴己身才是体面吧。」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有人将一盆檀心牡丹送到我面前。
到底是一个家里出来的,沈瑶丢脸太过,连带我也遭到不少审视。
我起身,冲长ṭűₔ公主盈盈一拜,将厚厚一沓银票置于案上。
「从来金养闲人花养笑,我实爱此花,万忘长公主肯爱千金,轻一笑。」
十万两银票呈到长公主面前,她面色少缓。
「你就是谢绾宁吧?皇兄与我称赞过你元宵那夜为士卒百姓捐汤捐饼的善举,好孩子,你坐到我旁边来。」
在一片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的目光中,我走到长公主身边。
长公主缓缓开口,说出了今日赏花宴的真意。当着众人的面,她说今日凡有所出者,皆于我大梁有功。
至于我,由她开口,向皇上请封县主。
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上辈子,沈瑶被人簇拥着回到家里的场面。
她炫耀着身上的吉服,脸上尽是得意。
而我刚被放出祠堂,就要背负她苛待下人的过错。
她说。
「绾宁姐姐,你也别怪我,我与你不同,我既然来到这里,便是上天要我做主角的,其实你能帮到我,也算你的福气。」
「你放心,我会连着你的那份,好好活。」
她那张极尽傲慢的面孔与眼前气急败坏的人重叠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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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我也捐十万两!」
沈瑶这会儿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她嘴里最看不上的身份地位,恰恰是她心里的隐痛。
这会儿见了我得公主青眼,居然摇身一变要做县主,她哪里还装得下去?也不管拿不拿得出,便急急忙忙跟在我后面抢这一份荣宠。
在场之人谁看不出她的心思?
鲁王妃道:「真是奇了,你一个孤女,自己都需仰仗安乐侯府过活,哪里来的十万两银子?」
她身边的嚒嚒与她一唱一和:「谢世子为了她连功名都能不要,自然不会吝啬这十万两银子。只是老奴需得提醒沈小姐一句,今日男女分席,你若是想寻谢世子解围,需得派个丫鬟前去通禀。公主府不比你Ṱů⁻自己屋中,万不能再如花灯节那日,冒冒失失往爷们儿堆里钻。」
沈瑶牙根咬紧,头却高高扬着:「无须敏中哥哥相助,我自有办法,还请长公主,诸位夫人在此小坐,我去去就回。」
这样一场好戏,自然无人退场。
冬雪也好奇:「小姐借出去的钱都叫她花光了,世子爷不在,这么多钱,管家怕也拨不出吧?她到底怎么弄钱?总不能将身上的首饰再卖出去吧?可她那些首饰……」
冬雪掩面偷笑,眼里尽是狡黠。
我心知肚明,还能如何?无非就是走回上辈子的老路罢了。
御史崔植的夫人想来对我印象不错,见沈瑶匆匆而去,对我道:「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谢小姐还是叫人过去知会世子一声才好。」
我起身拜了拜:「多谢夫人提点,只是如今我与我兄长分院而居,我住客居月章阁,他与沈妹妹住在主院,中馈也在他们手中,他们要做什么,我实在无法干涉。」
冬雪似有不忿,插话道:「还请夫人恕奴婢多嘴,如今我们侯府是沈小姐在管,她一向爱为难我们小姐,如今当了家,更是变着法苛待,小姐被逼去了月章阁,她连丫鬟仆役都不许我们带走,说小姐只多给两成月钱就叫人去干活,是把他们当傻子使唤。若不是小姐从前勤俭持家,还有些家私,我们如今怕是连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这话一出,在场之人都面露惊讶。
毕竟放眼京城,也没有正经大小姐蜗居客院,捡来的野丫头当家管事的。
贵妇人们窃窃私语,其中也有瞧上安乐侯爵位,想相看一番的,如今听了这话也歇了心思。
午歇时分,沈瑶总算回来了。
她衣着打扮不改,只是来时簇拥着她的丫鬟都没了踪影,此刻身边只跟着个十岁上下的小丫头,低着头,鹌鹑似的。
沈瑶没注意到别人看她的眼神不对,行了一礼,将十万两银票呈了过去,言语极尽忧国忧民姿态。
只是那一双眼睛恨不能伸出手来,直勾勾盯着长公主讨赏。
贺小姐忽然道:「我听坊间说,沈姑娘菩萨心肠,侯府下人的吃用都与主子相同,可有此事?」
沈瑶眼睛一亮,扬起下巴,摆出惯爱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
「不错,世道将人分成三六九等,但在我心里,她们都与我是一样的,所以我才想让他们与我同吃同住。」
贺小姐笑「嗤」地笑了:「既然不在乎三六九等,沈姑娘又为了什么忽而小气,忽而大方呢?」
沈瑶语塞:「我……我……」
她求助般看向长公主,像是期待每次她说出高妙言论时望向我兄长的那样。
长公主却只轻描淡写道:「沈姑娘仁心,百姓会感谢你的,落座吧。」
冬雪见她一步三回头的,似还不愿放弃,轻哼一声:「她这是打量着捐了银子就能换县主,当长公主是那等卖官鬻爵之人呢!」
说完又想起什么,猛地捂住嘴:「亏得小姐早早将嫁妆搬走了,不然今日没准真叫她如愿了!」
我笑笑,没说话。
沈瑶忙了半日,耗尽身家,却落得个这样的结果,哪里肯甘心?
她转头就去寻我兄长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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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深处的山石后头,就听见沈瑶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敏中哥哥,绾宁姐姐明知今日这宴会的用意,却不提点我,害我受人非议。」
「还有那个县主的位置,如果不是她故意抢风头,本该是我的。」
「我做县主,是为帮敏中哥哥打点应酬,再获圣心,而她呢?不过就是讨厌我,想再压我一头!」
「从前为了敏中哥哥你,处处忍让,可现在我真的忍不下去了,以后我与她桥归桥路归路,再无姐妹情谊!」
紧接着一个愤怒的声音响起来。
「谢敏中,我将瑶瑶托付给你,你却让她受这么多委屈?」
「你若管不住你那善妒的妹妹,就把瑶瑶交给我,我来照顾!」
谢敏中声音冷冷的:「赵小将军慎言,你别忘了,你与我妹妹有婚约在身,瑶瑶跟着你算什么?」
「什么婚约不婚约的,等我说服父亲便会上门退婚,到时候我看你还怎么阻拦!」
沉默过后,谢敏中道:「就算你退了婚,我也不会把瑶瑶让给你。我去找绾宁,今日之事我会给瑶瑶一个交代。」
我躲到一边,看着谢敏中怒气冲冲地离开。
假山后头那两个仍迟迟未走,沈瑶声似嘤咛:「伯珩哥哥,你和敏中哥哥都是我最重要的人,就当是为了我,你们以后莫要再吵架了。」
那边声音低下来,似在劝哄。
冬雪站在我身边,已经气红了眼。
「世子和谢小将军怎么能这样作践您!无故退婚,他们是想逼死您不成?」
我脑海中浮起前世的情景。
那时赵伯珩为了不让沈瑶发卖下人的事传扬出去,亲自找到我,他说。
「沈姑娘到底不是侯府的人,就算有什么不对,人家也只会说是你治家不严,你不如就替她担这一遭,还能落个知错就改的好名声,你兄长与沈姑娘也会感谢你。」
「父亲那边我去解释,必不叫他们误会你。」
我信了他。
我怎么会想到,我这相识数载,素来端方持重的未婚夫,会在我眼皮子底下与沈瑶暗生情愫。
他们联手害死我前,赵伯珩终于对我说了实话。
「遇到瑶瑶以前,我从未想过天下还能有这般豪爽直率不做作的女子,绾宁,你……很好,可你与天底下那些看似贤淑,实则寡淡的女子并无不同,我想要的是独一无二,这一点,只有瑶瑶才能给我。」
「抱歉。」
谢敏中不耐烦:「你有心思在这里对瑶瑶诉衷肠,不如快点动手,还是说,你心软了?」
赵伯珩闭上眼睛,似有不忍,但说出口的话却不留半点情面。
「你的亲妹妹你都不在乎,我一个外人怎么可能会心软?」
……
上辈子那道骇人的火焰,穿过两世光阴,在我心底烧灼开。
我看着远处梅枝上的披风,低声道:「这婚当然要退,但不由他们,由我!」
沈瑶,谢敏中,赵伯珩。
等报应来时,你们也别求我心软。
-21-
花园里黑烟升腾。
着火了。
不大,但也足以惊动众人。
男宾们离得远,没听到动静,但那些贵妇小姐们都跟着长公主赶来了。
她们来时,正看到沈瑶被赵伯珩揽着,匆匆忙忙往外跑。
这一照面,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小厮们扑灭了火,又送上一条烧得黢黑的披风。
那上面瑞锦金丝孔雀纹依稀可见,正是沈瑶之前身上穿的。
公主府规矩严,小厮说话时弯着腰,一眼不敢乱瞧:「衣服是在假山石前发现的,不知怎的就着了火,又点燃了旁边的梅花枝子。」
沈瑶大约是想解释几句,可她被赵伯珩拉着手,身上又穿着他的狐裘披风。
那惯用的「自在随性」可骗不住这么多双审视厌憎的眼睛。
先前我推说更衣,姗姗来迟。众人见了我,自发让出一条路。
光天化日下,未婚夫婿与别的女人勾勾搭搭,于我这待嫁女而言,实在是莫大的羞辱。
大部分人脸上都带着同情,但也有嫉妒我得封县主的人,等着看好戏。
我知道她们等的是我崩溃哭泣,但我只是捂住藏不住笑的嘴角,佯作惊恐。
「赵小将军,从前你们在家里这般也就罢了,怎地在公主府也敢这般行事?」
我转头冲公主俯身一拜。
「殿下,沈妹妹与赵小将军是情难自禁,并非有意冒犯,还请公主饶恕。」
长公主扫了那三人一眼,淡淡道:「怎么,赵小将军在侯府也这样?」、
我还没开口,赵伯珩已有些气急败坏:「绾宁,公主殿下面前,不可胡言!」
我佯作害怕。
长公主身边的嬷嬷轻抚我的后背:「谢小姐莫怕,公主殿下最是心善,不比那狂三诈四之人,当着贵人的面都敢放肆,你知道什么只管说出来!」
我低声道:「……有几个晚上,我看见谢小将军去了沈妹妹所住的云和院,有时我兄长也会同他一道。」
话音落后,周遭未出阁的小姐们纷纷倒抽一口冷气。
沈瑶已经慌了,可一开口还是惯常颐指气使的模样:「你胡说!伯珩哥哥,你们看看她,空口白牙就来污蔑我们,趁着敏中哥哥不在,连他也污蔑了!」
赵伯珩脸色阴沉得厉害,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够了!绾宁,今日要不是因着你欺负沈姑娘的事,我根本不会私下与她见面,我为了你们姐妹情谊安慰她,倒成了你污蔑的把柄?你难道忘了,你我还有婚约在身,日后是要荣辱与共的么?」
「你说我出入她住所,证据呢?」
端看气势,的确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笃定。
上辈子每每他们私会,便会叫人在我的饮食中混入安神散。
那里头下了十足十的朱砂。
我在梦中魂伤血耗,他们在高楼作乐寻欢。
我死后魂魄不散,听见沈瑶吩咐赵伯珩,将她屋里的安神散带出去丢了。
沈瑶对赵伯珩说:「若不是绾宁姐姐迂腐呆板,总爱把那劳什子婚约挂在嘴上,逼得你得和她一样守规则,我们哪用得着费这些功夫?」
「要我说,那些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是糟粕,男女情爱当发乎于本心,由自己做主,跟一个面都没见过几次的人草草定终身,能有什么幸福可言?」
「绾宁姐姐不知反抗,做了一辈子世俗礼法的帮凶,她的死是咎由自取。」
「而我不同,我绝不会被这世道浸染,与我相依相伴的,定是这世间最独一无二的男子。」
赵伯珩不住点头,眼底尽是惊艳与愉悦,不知是为她这番「高深」言论叹服,还是自觉自己就是她口中那个独一无二的人。
……
赵伯珩看我不说话,语气愈发冷厉。
「你若拿不出,便是污蔑!我赵家不容善妒的女子,你我的婚约,从此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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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向他,又望向她身后同样得意的沈瑶,一字一句道。
「赵小将军,我对你百般忍让,你便以为我耳聋眼瞎么?
「这几年沈妹妹送了你多少贴身之物,你都忘了?多得不提,你腰间那个荷包不就是央她为你们绣的?荷包里还放着她的小像呢。这荷包,我兄长也有同样的!」
赵伯珩下意识捂住腰间那个针脚拙劣的佩物。
这样的东西我也送过他们,无论多细致珍贵,都被丢在一旁。
那时我陷在自我审视的困局之中,总反思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够好。
如今方才明白,有人天生贱性,凡唾手可得的好处,皆视作野草。
沈瑶脱口而出:「你怎么会知道!」
话一出口又反应过来:「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两位哥哥只是偶尔来我院子里做客,因为绾宁姐姐总拿规矩压人,我们才会避着她,我与两位哥哥清清白白……」
宽慰我的嚒嚒「呸」的一声打断她:「在公主府里都敢宽衣解带躲到不见人的地方去,还好意思把清白二字挂嘴边,来人,将这不知礼数的野丫头打出去!」
「谢绾宁!」赵伯珩急了,他不敢拦公主府的人,便压低声音恐吓我:「你要还记着我是你未来夫君,就帮帮瑶瑶,否则……」
「等一下!」
众人回头,就看见谢敏中匆匆而来。
估摸着他已从小厮口中知道了大概,一对上我,眼睛都在往外喷火。
「谢绾宁!你在家里欺负瑶瑶也就罢了,公主府上,贵人面前,还这么放肆!」
然而众人望向的,却是他腰间那个与赵伯珩如出一辙的荷包。
如山铁证!
我目光不惧,盯住了他们:「你们二人口口声声说我欺负人,可我自入了公主府,一直谨言慎行,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我是何时何地怎么欺负的人?」
「你们说不出,便是污蔑!」
他们张了张嘴,又闭上,谁也不敢将非议长公主的话诉之于口。
谢敏中怕事情闹大,冲着众人拱手:「公主殿下,各位夫人,今日是舍妹的不懂事,叨扰到各位,我这就带她回去,等处理完家务,在下必一一上门赔罪。」
他说着便要上来拉我。
冬雪「扑通」跪下。
「求各位夫人做主,不能让小姐就这么被带回去!世子的心已经歪了,为了那个沈小姐,是什么都能干出来的!」
谢敏中又气又恼,大骂道:「贱婢,你胡言乱语什么!信不信我打死你!」
冬雪不避不躲,做足了可怜姿态:「奴婢死不足惜,可小姐实在可怜,她已经被逼得躲到客居去了,世子还要赶尽杀绝不成!」
谢敏中怒极,一巴掌便要挥来。我上前一步,挡在冬雪面前。
一阵惊呼,他的手被我的婢女牢牢架住。
我道:「殿下面前,兄长未免也太过造次!」
四目交接,我极尽森冷的目光与他眼底的震怒撞到一起。
谢敏中强压着怒火:「看看你教出来的人,与你一般的无法无天!」
我神色不改:「冬雪只是心疼我,她说错了么?」
「自从沈妹妹到了侯府,你为了她作践我的许多事,你敢让我当众一一说出来么?」
谢敏中目光闪烁。他不敢。
我看向沈瑶:「沈妹妹,你敢么?」
赵伯珩挡在沈瑶面前:「你……」
我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赵小将军,你那些负心寡义的勾当,我心里也有本账,但我无意与你争辩,我只想问你一句,是不是就因为你我有婚约在身,你便觉得你有权利随意作践我,好去维护你的心上人?」
「还有兄长,是不是就因为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你便觉得你说什么,让我做什么?我都要乖乖听从?」
「我知我父母亡故,无人可依,可举头三尺有神灵!你们要过自在日子去去便是,让一个无辜女子用生死荣辱为你们铺路,难道就不怕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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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落罢,四下俱静。
长公主开了口:「谢郎君,从来长兄如父,你扪心自问,你这般做派对得起父母的托付?」
这话不可谓不重,谢敏中身体一颤,立刻跪地欲请罪。但长公主一个手势,就有人过来堵他那张聒噪的嘴。
「还有赵郎君,你不惜违背两家定下来的婚事,也要保全心上人,本宫本是佩服,想来赵将军也没料到,自己竟生了这样一个情种。只是再如何情难自禁,也要知礼数,晓廉耻,莫要干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
「今日本宫就做一回安乐侯府的主,你二人的婚事,就此作罢,绾宁,明日公主府会遣去将军府,为你退亲!」
京中谁不知赵将军家规甚严,他那个年前打马上街,不小心撞伤路人的么子,至今还在京兆府大牢蹲着。
今日是非曲直昭然若揭。
本朝律例,男子因失德悔婚,仗八十。照老将军的脾气,这八十棍多半是要亲自动手的。到时候赵伯珩还有没有命在,全看老将军顾不顾念父子情了。
赵伯珩慌乱地看向我,似乎想要跟我求情,但也没能有开口的机会。
「至于你……」长公主看着瑟瑟发抖的沈瑶,语气又冷了几分:「远的不提,就是冲这一身行头和那十万两银子,你也不该说谢绾宁委屈了你。」
沈瑶壮着胆子道:「这些不是谢……不是绾宁姐姐给我的,是我自己赚来的。」
「哦?怎么赚的?」
沈瑶目光闪躲,显然有些心虚:「是一时的运气,做了点小生意。」
众目睽睽之下,逼着一个小姑娘交出生意经,似乎有些不妥,毕竟谁家的生财之道都不愿外传。
正迟疑间,侍卫匆忙而来,禀道:「殿下,公主府外聚集了一些百姓,说是想找安乐侯府的大小姐,求她给条活路。」
沈瑶脸上骤然发白,脱口道:「不,我不见!叫人把他们打出去!」
「长公主容禀。」我施施然一礼:「他们要见的是我,按说我该把人带回去处置,但我向来深居简出,不知怎地弄出这死啊活的官司,想来这里头有什么误会,求长公主和各位夫人把人叫过来说清楚,也算为我做个见证。」
沈瑶不管不顾地扯着我的胳膊欲走:「绾宁姐姐你也太不懂事了,怎么好用自家的事打扰人家,走,我陪你回去……」
老嚒嚒得了吩咐,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她脸上:「殿下还未开口,岂有你多嘴的份!」
-24-
那些人被带了进来,男的女的老的少地跪了一地。侍卫挨个查验过,都是良民。
还没等问话,已有人哭诉起来。
「家里头日子清苦,可也还过得下去,只是听外头都传侯府的大小姐大方仁善,最是宽待下人,才叫姑娘小子投奔过来,求个庇佑。纵使侯府实在有难处,也求贵人们放我们一马,叫我们为儿女赎身罢,别叫送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一席话还未说完,就有人止不住哭声。
长公主眉峰轻蹙:「你是说,安乐侯府在发卖下人?」
「回贵人,满侯府签了死契的都叫给发卖了,我姑娘是侯府小姐身边的贴身女使,叫卖给一个年过六旬的富户做妾。」
「城里那几家出了名的窑子也派了人来,侯府小姐一看她们给的钱多,二话不说就把人卖了。我们可都是正经人家的孩子,被弄到那种腌臢地方,可怎么活得下去!」
「我两个儿子也被人买了去,他们一对粗使的小子,将将八岁,哪里就值一千两?我们庄上的秀才老爷说,定是我两个儿子合了谁家贵人的八字,这给的是买命钱!」
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谢敏中指着他们就骂:「胡言乱语,我安乐侯府家财万贯,何曾干过胡乱发卖下人的勾当?」
一个婆子哭道:「我等都是平民百姓,若不是实在没活路了,怎么敢冲撞到贵人们面前?」
在一群泣不成声的百姓之中,最边上那个络腮胡子的男人分外显眼。
长公主问到他时,他说:「小人不是来诉苦的,是那位侯府大小姐前几日找我借了十万两银子,如今侯府都穷得要卖人了,小人怕她还不上,跟过来瞧瞧。」
他指着的正是沈瑶,立刻有人附和:「不错,与我们签了死契的也是这位侯府大小姐!」
沈瑶浑身抖如筛糠,几乎要站不住。
谢敏中愣了:「瑶瑶,你……我从没让管家短过你的吃用,你为什么要借钱?还有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瑶哭了:「敏中哥哥,都是我的错,我只是想让那些下人知道人人平等的妙处,所以才让他们与我一般吃用,谁承想养出一班偷奸耍滑的懒鬼,新进府的这些有样学样,也不肯干活,为了照顾他们,我只能叫人从外面买些吃用,所以这钱就越花越多,我连你送我的首饰都卖了,才勉强糊住他们的嘴。」
「这十万两银子是为了置办行头用的,我知道我身份低微,本不配来,我不想给你丢脸,不想别人说我们安乐侯府的人寒酸,才去借钱,我想着等宴会一结束,我就把这些东西卖了还给钱庄,你放心,这些很值钱,我是捡了漏的。」
她发泄般将手上的戒指拔了个丢给那男人:「你滚,今天又没到还钱的日子,有你什么事!」
那人一把接住,细细端量,忽道:「这不对呀,这东西看着不赖,可上面的宝石,还有这金子的分量……都不太对。」
沈瑶骂道:「我这东西是在鼎鼎大名的珍宝斋买的,怎么会不对?你莫不是要趁火打劫!」
鲁王妃忽道:「珍宝斋须得先递上名帖才见得了掌柜,你说你这东西是珍宝斋买的,名帖是何时递的?」
在场的人都知道,珍宝斋是鲁王妃的私产,沈瑶这一通委屈喊的,算是惹到正主了。
沈瑶却不知情,只知道哭诉:「我……我是在外头买的,那人说主家遭了难,叫拿些值钱的东西变卖……」
鲁王妃冷笑:「典卖物件自该去当铺,怎会跑到大街上兜卖?可见这东西不是假的就是来路不干净!就算是谁家出了不敢见人的内贼,可十万两,你总该叫个信得过的来掌掌眼,沈姑娘,你捡漏捡的也忒着急了些。」
鲁王妃接过那枚戒指扫了一眼:「里头没有珍宝斋的印记,你那十万两想找回来,还是去报官吧,莫要打着珍宝斋的名号喊冤。」
沈瑶彻底跌坐在地。谢敏中呆愣在一旁,也说不出话来。
忽然间,沈瑶像是想起什么,猛地朝我扑来:「是你,都是你害我!」
冬雪抬脚去绊,沈瑶躲闪不及,踉跄着跪在了我面前。
-25-
珍宝斋名声在外,一向只接待京中的达官贵胄,普通人纵是有银子也花不出去。
从前沈瑶跟在我后头,不知这里面的门道。等她自己登门,便是这也没有,那也短缺。
我算着日子叫人将钱借给沈瑶,就是要她病急乱投医。
她在珍宝斋买不到称心如意的头面,只能满京城乱搜罗。
「恰好」有个打扮不俗的仆妇在她喝茶的馆子里,听见她追问婢女,现在去哪里能立刻买到像样的首饰。
那仆妇当场拿出一对螺丝牡丹耳坠并一副缠枝花叶纹金镯,只说是主家所托,因当铺给的价低,她一时拿不定主意,才又给带了回来。
这两样东西沈瑶着人查验过了,确实是珍宝斋所出。
又听说她手上还有一整套头面,从前也是花了二十万两才攒出来的,奢华无比,就是进宫参见陛下娘娘也使得,如今只要十万两便肯卖。
若是给钱给得痛快,还能再少些个。
沈瑶一听,便动了心思,叫她东西抬来。
只是她心又急,眼又钝,见那物件个个金光闪闪,听这仆妇吹得天花乱坠,也不一一查验,就将东西买下了。
人家几句奉承话夸出来,沈瑶美滋滋地将少收的五千两一并免了。
「本小姐买东西,只看中不中意,不在乎银两几何,多出些个的,你自己拿去喝茶吧。」
当初一掷千金的豪气如今全变作怨毒。
我慢条斯理:「沈妹妹说的什么胡话,今日桩桩件件都是你自己所为,你连买到西贝货都要怪我,那发卖仆人是不是也要怪我?」
「当然怪你,若不是你捐银子换封号压我一头,我怎么会卖了她们凑银子!都是你的错!」
「我捐银子,一为惜花,二为爱民,拳拳之心,天地可鉴,而你呢,一味地贪心不足,要怪你只能怪自己,这都是你贪心的报应!」
「好啊,我听了半天,原来你就是个冒牌货,占着人侯府小姐的名头,不干人事!买我儿的是你,卖他的也是你,我只问你要说法!」
一个泼辣的婆子冲上来,与沈瑶扭打在一处,纵使旁人拉得快,可沈瑶还是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个巴掌。
谢敏中和赵伯珩看起来心疼坏了,可他们都被公主府的人看着,无法第一时间冲上去。
谢敏中一开口便是熟悉地指责:「谢绾宁!瑶瑶在你面前被人欺负,你怎么能无动于衷!你真是……」
我反手打过去。
这一巴掌我用了十足十的力气,谢敏中被我打翻在地,脸颊当即红肿起来。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
我怎么会给他说话的机会。
「你又想说我让你很失望吧?可你睁开眼看看,跪在你面前的这些人,要面对的是骨肉分散,生离死别的人间惨剧,她们哪一个不比沈瑶痛苦,哪一个不比沈瑶无助?」
「兄长,君子行于世间,当以仁恭慈信为本,你忘了父亲对你的教导,也忘了这么多年来读的圣贤书,就连琼林宴上陛下说过,为人臣子当约己爱民的话,你也全抛到脑后。」
「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要说失望!我才是对你失望透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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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是爱摆长兄的架子么,可天地君亲师,哪一个不排不在你前面?
在我带着哭腔的指责声里,长公主终是开了口。
「谢郎君,事已至此,你打算如何解决?」
谢敏中张了张口,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沈瑶忽然又哭了起来:「敏中哥哥,都怪我,要不是我着急帮衬你,乱了阵脚,也不会做出这么多昏头的事,你把我交出去吧,只要为了你好,我没什么的。」
她还算有点脑ťŭₒ子,知道这种情况下,只有紧紧攀附住我兄长才有活路。可赵伯珩却急了,他揪住谢敏中的衣领:「瑶瑶都是为了你,你敢……」
谢敏中拂开他的手,语气都是隐忍的深情:「我知道,用不着你来教我做事!」
他朝长公主拱手行礼:「殿下,还请容我与舍妹商量一下。」
他想将我拉到旁边,但我只是站着不动:「兄长有话直说吧。」
谢敏中看了看周围,不敢强行对我动手,可压低的语气里分明还是带着威胁:「绾宁,我们是一家人,侯府名声毁了,对你也不好。为今之计,我们只有多花些银子,堵住这些人的嘴,再把瑶瑶借的十万两银子偿还干净,此事便也了了。」
我挑了挑眉:「你想做便做,何须同我商量。」
谢敏中声音更低了:「瑶瑶说你将嫁妆带走了,除却你今日捐出去的,应该还有不少吧?我如今手头紧,你先拿出来帮侯府过了这道坎,日后我想办法还你。」
我看了冬雪一眼,她立刻跪下,大声应道:「小姐,这事你千万不能应下,从前世子为了沈姑娘从你手里拿了多少好东西,何曾还回来一件?您拢共就这么点体己钱,若是都给了他们,日后只怕是连偏院都住不得了。」
转头又朝谢敏中叩拜:「还请世子放过小姐吧,那位沈姑娘一向不容人,小姐若无钱财傍身,是要活不下去的!」
这一番话几乎就是将谢敏中的面皮撕下来踩。
谢敏中大怒:「又是你这多嘴多舌的贱婢,我与我亲妹子商量家事,也要你来聒噪!」
他一着急口不择言,却不知自己这话把在场所有贵人都得罪了。
他听见长公主冷笑一声,才反应过来,立刻跪下:「殿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是这贱婢。」
鲁王妃神情如出一辙的淡漠:「这婢女忠心护主,何错之有?况且世子也打听打听,满京城有哪户勋贵人家,会为了外头的女人昧自家亲妹子嫁妆的?你开得了这个口,我这个外人都听不下去。」
长公主将沈瑶捐的十万两银子丢在案上,对侍卫道:「连她一起送到京兆府,就说此女有略卖人口之嫌,着京兆府尹审问清楚。」
谢敏中和赵伯珩脸色大变,竟然直接挡到沈瑶前面。
一个说:「殿下,说到底瑶瑶卖的是侯府的下人,无论如何也扯不上略卖人口!」
一个说:「就算殿下不喜瑶瑶,可这样的重罪,怎么能随意扣到一个小姑娘头上!」
满朝谁不知长公主与当今陛下姐弟情深,他们鬼迷心窍胡言乱语,而我却清楚,这番指长公主胡批乱判的话一出,算是彻底断了他们下半辈子的青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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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面色森然:「我只道两位郎君在私事上亲疏不分,原来于公事上也这般善恶不明,他日若叫你们进了官场,只怕都是些眼聋心瞎的膏梁子弟!」
长公主一指那个被卖给富户的姑娘的家人:「安乐侯府给了你们多少卖身银两?」
那妇人忙道:「回公主,只给了五十两,却将我女儿卖了两千两……」
沈瑶抢道:「京中买卖仆人多不过一二十两,我看你们可怜才多给了些,现在你们还嫌少不成……」
长公主冷冷道:「若是你五十两买个仆人回去,自然算厚道,可你转手就把人高价卖了,这便是如略卖人口无异。」
沈瑶茫然地看着周围:「什么叫略卖人口?」
我开口道:「凡设方略诱取良人及略卖良人牟利,便是略卖人口,一旦罪证做实,轻则仗一百,流三千里,重则,处以极刑!」
沈瑶的脸唰一下白了,身体颤抖得几乎跪不住。她朝左右看了看,见先前护着她的两个男人似在思索,她闭了闭眼,忽然间,朝着旁边的石墙撞过去。
赵伯珩眼疾手快,拦腰抱住了她:「瑶瑶,你这是做什么!」
沈瑶梗着脖子,脸上挂着泪,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模样:「我知道我这次做错了,可略卖人口这样的污名,我实在无法承认,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除了以死明志,没有别的办法,伯珩哥哥,你就放开我,让我去死吧。」
她说着又要去撞墙,赵伯珩急了,一脚踹向谢敏中:「瑶瑶的事你管不管?你若是决意撒手只管说,大不了我……」
谢敏中双眼通红,咬牙道:「殿下,瑶瑶年幼,行事鲁莽了些,但她绝不是有心的,还请殿下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将此事处理好。」
「人都已经发卖干净,你还能怎么处理?使银子去堵这悠悠众口么?」
谢敏中抬起头:「我会将所有被卖出去的家仆都赎回来,若有人因此死伤,我会抚恤他的家人,直到他们满意。」
长公主道:「刚才这些苦主的话你也听到了,他们被卖出去的家人各有各的用处,除非你肯高价买回,不然想要赎回,只怕千难万难,如今你们侯府……」
如今的侯府在沈瑶掌家后入不敷出,仅有的现银都被谢敏中拿去疏通官路。可他的仕途又是一眼望见的没指望了,便是他想揽下这桩事,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谢敏中对着她,眼睛却望向我:「事在人为,只要能为瑶瑶洗清冤屈,便是要变卖祖业,我也在所不惜。」
好好好,这一招破釜沉舟,竟是冲我来的。
众人都面露惊诧。
只有我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只余冷笑。
两辈子了,这遇到事就拿我顶包的做派一点没变,连说辞都不曾改一改。
但我还是站了出来。
「殿下,谢氏家门不幸,出了这样的糊涂子孙,只是父祖的名望来之不易,我实在不愿就这样被人败坏干净。我可以尽我所能,助我兄长渡过眼下的难关,只是他需得允我两件事。」
众目睽睽之下,我一字一句道。
「第一件,我要他将侯府所有产业都交到我手中,由我代为打点,什么时候他不再做糊涂事了,我会把这些原封不动还到他手里。」
「第二件,我要他带沈瑶出府别居。」
谢敏中满脸怒色:「谢绾宁!我才是侯府世子,将来要承继宗祠、延续香火的男嗣,你竟敢赶我走?」
我音量陡然拔高,厉声道:「现在你知道自己是谢氏子弟了?为了保住沈瑶,你连父祖的威名,安乐侯府的体面,乃至整个谢家子女日后的生计都不顾了,你有什么面目以侯府世子自居?」
「你若还有一丁点羞耻之心,就该自请离府,找个地方好生反省!」
谢敏中还要与我争执,可长公主一锤定了音。
「好了,就这样办吧,谢郎君,望你多念及你妹妹的良苦用心,早日迷途知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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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瑶借的那十万两银子,只从钱庄过了一趟,便连本带利回到我手里。
送银票的正是先前在赏花宴上,追着沈瑶要钱的债主。
我特意让他赶在谢敏中被迫搬离的当口将银票送来。
谢敏中刹那间明白过来,他追着冬雪找到了我,语气里充满愤怒。
「借钱给瑶瑶的人是你?那日钱庄的人也是你叫去的,一切都是你的诡计,你是故意要让我和瑶瑶颜面扫地的!好算计侯府的家业,是不是!」
我哂笑:「兄长又在说胡话了,你们一个贪心不足,一个是非不分,才落得今日的下场,与我何干?」
「至于侯府家业,我暂管而已,这也是长公主的意思。」
「兄长要是不服,就去报官啊。」
「不过我要提醒你,如今我贵为县主,你以卑告尊,当心得先挨一顿板子,你上回在琼林宴挨得打,养好了么?」
在谢敏中叫嚣着要杀了我的骂声中,我笑着叫人将他赶出去。
晚上冬雪陪我盘账,对着那些被沈瑶高价卖出去,却得我实打实花钱赎回来的人丁账,心疼地直咂嘴。
「小姐当初真不该管这闲事,搭钱搭力的,这么多银子,咱们做点什么不好」
我查看着管家送来的账本,头都没抬:「小钱而已,与眼前这些产业比起来不算什么,沈瑶不通经营之道,可这些在我手上,便是源源不断的进项。」
冬雪尤是不甘心:「哎,可错过了收拾沈瑶的机会,奴婢总觉得不甘心,要是既能把她送过去法办,流放三千里,又能把侯府的产业全部拿来,才叫痛快呢!」
我淡淡道:「判不了的。谢敏中说得没错,此事说到底是家事,家主咬定了,只是在发卖不听话的下人以儆效尤,京兆府尹又能如何?不过就是小惩大诫一番罢了。」
而且只收拾沈瑶一人算什么?她固然歹毒,谢敏中和赵伯珩亦为首恶,这一班蛇鼠,非得要整整齐齐杀尽才叫好呢。
我听冬雪还在唉声叹气,有点好笑地敲了敲她的头:「行了,以沈瑶的性子,她会善罢甘休么?你只管看着好了,她报复咱们的日子还在后头。」
冬雪不解:「咱们赎人的动静弄得大,如今连平头百姓都知道侯府出了个勾引男人,败坏家门的贱人,我听说,她现在独自住在悦来楼,连门都不敢出,还能如何报复?」
谢敏中被赶出门后无处可去,从前与他称兄道弟的那些人,全都受了家里的管束,不再跟他往来,他只能暂栖于侯府闲置在城郊的庄子上。
那地方又旧又破,沈瑶跟着住了两天,便哭着说,都是自己害苦了他,如今再无颜面留在他身边,她向谢敏中承诺,定会重新找到一条出路。
而后拿着谢敏中身上唯一值钱的玉佩,住进了全京城最奢华的酒楼里。
月余过去,风平浪静,看上去的确是掀不起什么风波。
但我知道,沈瑶的手段,远远不止如此。
-29-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看尽前世。
在我死后,谢敏中本想草草发丧,可姨母恤我年少早夭,硬是做主大操大办。
京中许多与侯府有旧的人家都来吊唁,我的灵魂本可以在法师的吟唱中安息。
偏沈瑶一袭白衣入了门来,她装作酩酊大醉的样子,在我棺椁前大发诗兴。
左一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霜满天」,右一句「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一开始还惺惺作态落了几滴泪,后来越说越起劲,竟有些慨然高歌的姿态。
姨母被她气晕过去,可在场宾客无不为她的才情折服。她「诗仙」的名头自此在京中传扬开来,连天子也被惊动了。
之后的万寿节,万邦来朝,天子有意令沈瑶以文思震慑四海,好叫前来朝贺的邦国知道,我大周朝就连女ṱũ̂¹子亦有纵横才气。
沈瑶连作诗词千首,几乎篇篇都是传世之作。她因此得获圣心,被封为凤鸣居士。
沈瑶成了京中炙手可热的奇女子,只是她推说文思耗尽,之后大半年竟然再无半篇佳作。
谢敏中趁着她的风头尚未过去,竟与赵伯珩联手编造出抱错的谎言来。
沈瑶在无人之处,对我的牌位得意道:「绾宁姐姐,我告诉过你的,身份高贵不算什么,灵魂高贵才最为难得,瞧瞧,你最值钱的身份如今也是我的了。不过你也不用觉得委屈,毕竟你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古代女人,哪比得上我这样穿越而来,天生要做主角的人呢?说到底,这就是你的命啊。」
穿越女……
所以她才会那么多不合时宜的言论,所以她能脱口而出那一篇篇风采斐然的诗词。
她踩着的不仅是我,还有后世无数人的心血。
最终,她靠着我们这些垫脚石嫁给了太子。
然后,生下了谢家和赵家的孩子。
梦境的最后,沈瑶指着那两个孩子满脸得意道:「我早说过,我跟那些闺阁女子是不一样的,我只消略施小计,便能令天地翻覆,日后我为太后,令他们兄终弟及,敏中哥哥,伯珩哥哥,你们没有爱错人,你们瞧,你们的骨血都将成为天子。」
……
冬雪进来时,我正扶着床沿忍不住干呕。
好啊好啊,好一对痴情种,竟然敢与沈瑶干出这种牵连九族的腌臜事。
只是可惜,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谋划,连沈瑶挖空肚肠搜罗出的诗词我也全部记在脑子里。
冬雪忙着要请大夫,我拉住了她:「我没事,你且去多拿些宣纸来,我有一桩大事要办,这几日不要叫人靠近我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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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从书房里出来时,沈瑶的名字又一次在京城传开来。
只不过这一回,却是惊艳四座的才名。
坊间传言,京中出了个女诗仙,才气斐然,堪称文曲星转世。
她下榻的悦来楼挤满了文人墨客,只因着八月中的寿诞,天子下旨再开恩科,补录进士四十人,打算参加的学子们,人人都想沾一沾「文曲星」的才气。
青楼老鸨都不许她挂上的牌子,倒让她在正经酒楼挂上了,且言论更加无礼。
「俗人与女子谢绝入内」。
沈瑶说。
「世间男子大多是俗人,认为女人就该束高阁,守法理,这种人,不配进我的门。」
「至于女子嘛,只知家长里短,柴米油盐之事,恐道不同,言不合耳。」
沈瑶明面上骂男子,实则却是暗捧——进不了她的眼是凡夫,进得了,便谓之才子。
说起女人,话里话外却全然是讽刺。
偏她如今风头正盛,无数文人为她趋之若骛。
从来宁犯武人刀,莫犯文人笔。女子再生气,也不愿顶着风口浪尖触这个霉头。
奈何她一朝扬眉,便开始疯狂报复。
五月十五,沈瑶于悦来楼办诗会,以诗会友。
冬雪奉命出去打探,回来便与我道:「都叫小姐料中了,沈瑶果然将从前那些令她声名狼藉的腌臢事,变作她标榜自己与众不同的谈资。」
说起门外那道谢客令,便引出之前为老鸨出谋划策,却遭辱骂的旧事,一句「俗人哪解此,看叶胜看花」,直指人家不识珍宝,愚不可及。
说起她发卖家仆的恶行,旁人还未多问,沈瑶先冷着一张脸,吐出几个字:「恩将仇报伤人意,恩当还报负心人。」
其中虽有知晓内情的宾客,可瞧着众人对沈瑶连拥带捧的,哪里还会说出真相呢?
赏花宴上位高权重的贵妇们,沈瑶是不敢明着得罪的,只叫人做了副倒枝梅画,就挂在诗会当中的显眼之处,并题诗曰:皓态孤芳压俗枝姿,不堪复写拂云枝。从来万事嫌格高,莫怪梅花着地垂。
此诗一经写成,即被诗会上那些人奉为圭臬。
这样的佳作,今日诗社上足有几十首之多。
冬雪欲言又止:「听说京中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家也去了,小姐,奴婢实在是担心,沈瑶会借势报复咱们。」
我充耳不闻,只问:「交待你的事可还办妥?
冬雪忙道:「回小姐,已经让心腹带出去了。」
我望向窗外,一轮明月高挂天边,就快到上一世,我死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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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瑶的报复比预想的还要快。
诗会过后,我的名字与沈瑶那些写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佳作牢牢绑在了一起。
「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翻手作云覆手雨,当面输心背面笑。」
「……」
在沈瑶笔下,我成了个捧高踩低、佛口蛇心的奸邪小人,不仅妒忌她的才华,还谋取兄长的家私。
被她发卖给富户的婢女也站了出来,只是经那一遭,她生生老了十岁。当初我救她出来时的感恩戴德,如今却化作义愤填膺。
「沈小姐待我们下人一贯是极好的,倒是大小姐,不仅不管府里的事,还搬走了老夫人留下的嫁妆,弄出偌大的亏空,才让我们这般下人遭了殃。」
冬雪出去听了一耳朵,气得当街就骂起来:「白眼狼!黑心肝的,小姐就不该救你,拖你几日叫你被人打死你就老实了!」
这番话传了几遭,最后成了我刻薄下人,心肠歹毒的铁证。
我名下的铺面更是接连被人找茬,且来的都是送进大牢也比家里住着宽敞的泼皮无赖。
几个旺铺的掌柜跟伙计也遭了殃,在回家路上被人套了麻袋暴打。
他们找到我,说是实在没办法干了,再干下去,只怕小命都要搭上。
我大手一挥,告诉所有人,关门,放假!
带着伙计盘货关店那日,谢敏中和沈瑶出现了。
先前被赶出门的落魄气已一扫而空,如今沈瑶脸上尽是张狂。
「谢绾宁,被人指责谩骂的滋味不好受吧?」
「你引以为傲的尊贵身份,堵得住悠悠众口么?我只肖略展文思,就能让你被整个大梁的文人口诛笔伐。」
「就算你戳穿了我与敏中哥哥跟伯珩哥哥的事又如何,似我这般天命福女,被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才是值得他们深爱的灵魂伴侣。」
「至于你,我会让所有人知道,你不过是他们甩不掉的包袱,是父母之命下的封建糟粕!」
「这就是胆敢欺我辱我的下场。」
面对她的挑衅,我神色不改,只冷冷地道。
「聒噪,一介民女,以下犯上,你是又想被掌嘴了?」
谢敏中一把将沈瑶拉到身后,看着我的眼睛里只余冰冷。
「谢绾宁,你别太得意了,瑶瑶说得有什么错?你不顾骨肉亲情,为了一点小利又争又抢,半点女子的贤淑修养都没有,真是丢尽了谢家颜面。」
「你以为你把我赶出门,就能霸占侯府了?我告诉你,做梦!你小看我也就罢了,可你不该小看瑶瑶,今日之辱,日后我们会千万倍向你讨回来!」
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上辈子我真是个傻的,竟没发现谢敏中是这么个只会颠倒黑白的伪君子。
他们要做天上月,我便需化作他们脚下泥,否则便是贪心,便是不守本分。
我懒懒道:「争一争小利倒也罢了,横竖都是我们自家的事,就怕有些人贪心不足,肖想那不该觊觎的,惹出个千刀万剐的乱子,才叫可怜。」
见谢敏中神色微变,我心下了然,原来他们现在就已经商量好那桩祸乱宫闱的腌臜事了。
我扫了一眼沈瑶。
「听说赵伯珩被赵老将军打断了腿,人都快不行了,你既是天命福女,怎么不上门,用自己的福分治好他?」
沈瑶说不过我,气冲冲拉着谢敏中就要走。
我在后面叫住了她。
「沈妹妹真是深藏不露,从前在侯府时,你连字都不怎么会写,怎的一夜之间成了诗仙?」
「兄长,你饱读诗书,可见过这样的奇事?」
谢敏中脸上也晃过一丝困惑,但很快就被沈瑶的呛声盖过去。
「从前我那是藏拙,省得你这歹毒的女人嫉妒,也怪我太谨慎,到底才气这东西,是整不来抢不走的,你嫉妒也无用。」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她掸了掸裙摆,傲然吟诵起来。
「君家落网忽见羁,云天冥冥未可知。生平空负凌霄翼,不飞不鸣人岂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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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得豪迈,但我从她仓皇而走的背影看出,她这是心虚了。
我要的就是她心虚。
心虚,则性现。
果然,自这一日过后,我的麻烦层出不穷。
先是我回家的路上,跑出一匹惊马,直冲我的马车而来。
接着是每日来王府的老农,送来的一堆蕈菰里掺了两朵毒蕈。
之后夜半时分,后院竟进了个怀揣利器的小贼,虽然他一露头就被守卫拿下,可世道太平,打家劫舍到侯爵府,却是闻所未闻。
冬雪气得大骂:「定是沈瑶干得好事!她这是铁了心要小姐的命!」
我喝着茶,慢悠悠的:「她纵是有心,也还得我那进了刑部的兄长使力。」
不怪沈瑶那日张狂,承恩侯闲仕多年,一贯只爱舞文弄墨的文雅事,就因敬着她的才气,便舍下一张老脸举荐了谢敏中。
虽然六部之中,属刑部职权最末,平素打交道的只有罪民与七品以下官员,品阶稍高的便插不上手。
可到底是进了官场,且不说日后风云际会奇遇未可知,就是在当下,使唤些泼皮无赖也是轻轻松松的。
冬雪忧心忡忡:「这可如何是好,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
一时又说:「小姐,不然咱们还是去求一求长公主吧,让……让世子重回白身,咱们就安全了。」
我笑道:「傻丫头,这到底是我们自家的事,怎能动不动就跑去麻烦长公主?况且那日已将话说绝,不拼个你死我活哪有尽头?且看他们如何出招吧。」
沈瑶如今虽然名满京城,可说破大天,也是一介民女,连带谢敏中也不够斤两与我拼斗。
既然他们总喜欢踩着别人步步登高,那我便送他们一场好风。
不多久,谢敏中被我设法弄进了礼部。
万寿节在即,礼部上下都变着心思,意图讨得圣上开心。谢敏中也不例外,他进到礼部的第一件事,就是弄出个宴诗官。
为着「公平」起见,他命人将招贤榜贴在贡院外张榜处。
云集京城的士子们个个攒足了劲,去博那面圣的机会。及至全京城都知道此事,才大张旗鼓地揭了榜,将沈瑶众星拱辰般捧到人前。
是时我也在人群之中,只见沈瑶盛装站在楼阁之上,高声吟道。
「胸中正可吞云梦,盏里何妨对圣贤。有意清秋入衡霍,为君无尽写江天。」
她站得太高了,听不见周围士子们的质疑与不甘,只是挑了挑眉,朝所有人露出了一副狂妄至极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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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是万寿节。
我出门之时,「恰好」与沈瑶相遇,不少要参加补录的士子都围在她马车周围,递自己的诗作请她点拨,送上重金买来的笔砚,求她的墨宝。
沈瑶一一接过,而后当着我的面傲慢地掷在地上。
「你们这些粗鄙的诗作就别拿来污我的眼了,至于墨宝,本小姐纤纤玉手,哪里是用来给你们这些呆头鹅写字的。」
她故意来到我面前:「谢绾宁,受人追捧的滋味你这个千金贵女尝过么?这等尊重可不是有钱有权就得到的。现在你知道了吧,我跟你们这些只晓得三从四德的迂腐女人有多不同,就算一无所有,我也能靠自己重新站起来。」
「是么?可就算你名满京城,见了我还不是只有跪地叩拜的份?就连我想教训你,你也只能乖乖受着。」
我故意激怒沈瑶。
沈瑶脸色骤变,牙根咬了又咬。
「你别得意,今日之后,我就会名扬四海,流芳百世!而你,我会让你成为我青云路上的一抹尘泥。」
我听在耳中,嘴角不禁勾起。
前世今生,沈瑶还是只会踩着别人上位这一招。
「好啊,我等着看你今日是如何扶摇直上的,你可千万别叫我失望。」
我令车夫驾车离开,马蹄如飞,扬了她一身尘土。
集英殿内外珠华璀璨,四季名花绽放,文武大臣、各国使节皆已到场。
谢敏中身为礼部官员,不免要四处走动,只是他办差也不怎么用心,眼睛一直往舞乐台子那里看。
宴诗官无诏不得入内,可沈瑶被我那么一激,哪里等得住?
我料她会来找谢敏中谋划,而我这心高性劣的兄长,为了助她行那偷天换日的勾当会如何,已是不言而喻的事。
果然,丝竹乐声响起,不见舞姬,唯见沈瑶手握彩缎,扮作仙女,从天而降。
天子微微扬眉,望向左右。礼部尚书不知所措,转而望向谢敏中,后者目光躲闪,分明有些心虚。
只见沈瑶身着一袭红衣,款款上前。
「吾乃凤鸣子,受命为陛下寿诞献诗千首。」
不待天子开口应允,她便自顾自去摸旁边使臣的酒壶,顶着所有人震惊的目光,自顾自开了口。
「贵盛上持龙节钺,延长应续贺春秋……」
「从此把定春风笑,且作人间长寿仙……」
「恩波淮水流不尽,福力螺山高与齐……」
「……总入今朝祝寿杯,永保千千岁……」
沈瑶游蛇一般穿梭在男女宾客之间,每喝一口酒,便吟诗一首,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来到内殿,走到玉阶之下,与天子数步之遥的地方。
整个大殿噤若寒蝉,唯有沈瑶越来越高亢的声音回荡着。
她连表情都如上辈子在我葬礼上那般,招摇倨傲,自以为陶醉地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只是她这辈子先是因御史弹劾,在天子面前留了恶名,再是为博脸面惹怒京中贵妇,紧接着为此寒了仆役们的心,这些日子更连文人墨客也一并踩在脚下。
一个上上下下都得罪干净的不速之客,纵然才华斐然如诗仙,落在他人眼中,也不会有惊艳四座的风采。
更何况……
我望向脸色越来越凝重的小宛使臣,露出一个浅笑。
-34-
沈瑶停下来时还没觉察到不对,她对着周围或是震惊,或是阴沉的目光,露出了骄矜的神色。
可她没有等到任何褒奖与称赞。
天子面上喜怒不显,只道:「陆尚书,这也是你为朕安排的?」
礼部尚书赶忙跪地,刚要说自己不知情,可谢敏中怕被人抢了功,先一步开口。
「回陛下,这是微臣的义妹,她身负奇才,又仰慕陛下,特来作诗助兴,一来贺陛下千秋,二来扬大梁国威,我大梁人才济济,就连女子也有这等才气。」
沈瑶故作谦虚:「全赖陛下英明神武,令小女一见之下诗兴大发,即兴之作,粗鄙草率,难登大雅之堂,还望陛下恕罪。」
小宛使臣急急开口:「二位且等等,你们的意思是说这些诗词都是这女子所作?」
谢敏中没看到沈瑶脸上一晃而过的不自然,神色凛然道:「自然。」
小宛使臣面露震惊:「这怎么可能!」
沈瑶也接话道:「怎么?不是本小姐作的,难道是你作的不成?」
「自然不是我作的,可也绝不是你所作!」
「你……」沈瑶朝向天子,如同在谢敏中和赵伯珩面前那般,昂着头,蹙着眉,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陛下,这使臣好生无礼,他质疑小女的才气,便是在质疑大梁,这是对您的大不敬,论罪当罚!」
礼部尚书脸色发青,豆大的汗珠已经落了下来。
天子问道:「依你之见,该如何罚?」
沈瑶撇了撇嘴:「蛮荒小国,不知礼数,就是砍了也不为过。」
那使臣脸上变了又变,扑通跪倒:「陛下明鉴,我等进贡之物确是国之至宝,不知这位沈姑娘是如何知晓,还占为己有。」
谢敏中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
沈瑶也慌了神:「什么剽窃?什么据为己有,你这是侮蔑!陛下千万不要被他蒙蔽,小女所作诗词都是自己写的,这些日子来京城谁不知道我的才名?求陛下为小女做主,小女宁死也不……」
然而礼部尚书的斥责彻底扼住了她虚伪的哭诉:「够了!你所谓的即兴之作全都在小宛进贡的诗集之中,当着陛下的面,你还敢信口雌黄,你真是罪该万死!」
说话间,他亲自将小宛的贡品呈上来,那一本本诗集在众人手中传阅开。
上面所写不仅与今日沈瑶所作一字不差,连从前令她名彻京城的名作也记录在册。
沈瑶脸色惨白:「不可能!一个番邦小国怎么可能知道这些?难道……难道那边也有我这样的人?」
小宛使臣一脸沉痛:「数月之前,我主在国寺祈福之时,意外发现神像后面的宝匣中放着这些诗集,随行的臣子中有大梁文士,一见之下,惊叹不已,称这诗集中任何一篇都可谓传世佳作,可惜我小宛地僻民寡,不敢占据这等天赐神物,我主特命我献于上国,以便将诗集传布天下,供人瞻学。」
「想不到这里竟有人敢贪天之功!还要污蔑小臣。」
「天理昭昭,天理昭昭,臣一人之命不足惜,只是可怜那些文人才子被人剽占心血,臣请陛下为他们正名!」
-35-
沈瑶和谢敏中被当殿拿下,天子金口玉言,判了他们斩立决,明日处斩。
我去大牢见了他们最后一面。
我兄长已经半疯了。
也是,从未来皇帝的生父变成死囚,的确让他难以接受。
他看到我时,似乎短暂清醒了一下,冲过来对我说:「绾宁,你是来救我的么?你是来救我的对不对?我不能死,我还有大事要做,只要你现在救了我,日后哥哥十倍百倍地报答你。」
「怎么报答,靠你和沈瑶所生的野种窃取国祚来报答么?」
谢敏中脸上满是震惊:「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淡淡道:「我怎么知道的不要紧,我只是好奇,兄长啊,发生了这么多事,被你们伤害了这么多回,你怎么还会天真地以为我会救你?难道在你心里,我只是个泥塑木雕般的人偶,只晓得逆来顺受不成?」
「就算曾经的我是这种傻子,但那也是过去的事了,那个敬爱你,仰慕你的妹妹,早就被你们联手杀死了。」
「我来这里,不过是来看你的笑话罢了。」
至于沈瑶,她披头散发的,短短几个时辰的功夫,看起来苍老了一大截。
她靠在冰冷脏污的墙上,喃喃道:「我刚才做了个梦,梦里所有人都喜欢我,我去逛青楼,那些男人都为我的见识折服,我去参加赏花宴,长公主封我为县主,后来我还ṱů₆成了名满京城的才女,成了陛下亲封的凤鸣居士, 陛下还为我赐婚,我嫁给了太子,成了这个世界最尊贵的女人,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一定还有法子, 我不会就这样败了的,我不该……我跟你们不同, 一定还有法子……」
我好奇道:「怎么, 你们那个世界的死人可以重生么?」
沈瑶猛然睁大眼睛:「你……你知道我的身份?你怎么知道的?」
我如同看蝼蚁一般望向她:「你觉得呢?」
沈瑶愣了几秒, 忽然明白过来:「所以那些诗集是你送到小宛的?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 明明梦里不是那样, 逛青楼被骂的你, 发卖人口需要赎罪的也是你……谢绾宁!你就这样看不得我好么?你就非得这样害我么?」
她忽然大哭起来:「我是来自千年后的人啊,可怜我一世聪明,竟被你这种没见识的古人害到这步田地!」
我冷冷地道:「害了你的是你自己,我不过是拨乱反正, 让一切回到正确的方向去罢了。」
「沈瑶,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所谓的后世究竟是什么样子?难道那里全都是一些自大虚伪、蝇营狗苟的小人?那边也需要靠着践踏旁人的真心与厚待才能扶摇直上?」
「若是如此, 那千年之后的世道,也无甚值得你骄傲的。」
「倘若不是, 你又怎么会觉得, 你能靠着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凌驾所有人?」
「对了,忘了告诉你,赵伯珩伤重不治,已经先一步走了。」
「你们那个世界是如何我不知道,但天理昭昭,如今的世道,做了恶事,就该有报应。」
我离开时, 听见了沈瑶和谢敏中在我身后悔不当初的恸哭声, 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回去的路上,冬雪止不住笑。
我点了点她的额头:「收敛着些, 难道想叫人知道咱们很高兴么?」
冬雪压低了声音,但眉眼还是弯弯的:「原来小姐让我送出去的是这些诗集,可小姐又怎么提前知晓沈瑶会背这么多诗的呢?」
我道:「若我说是神仙托梦告诉我的, 你信不信?」
冬雪丝毫不疑,还用力点了点头:「小姐福泽深厚, 自该有神佛庇佑的。」
我不再说话, 只望向窗外。
上一世即将消散之际, 我的魂体飘飘荡荡去了大相国寺。
其时殿内青烟袅袅, 红日西斜,天地间俱是静默, 一缕清风卷着飞花掠过我的指尖。
我跪在神像前泪流满面, 恍惚间,我想起一句年少时读过的诗。
「春风若有怜花意,可否许我再少年。」
我口中喃喃念诵着这句诗陷入沉睡,恍惚间,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叹息。
再睁眼,天光正好,恰是一年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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