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位极人臣,我是上京城最贤良的贵妇人。
京中官眷无不道我命好,却不知我被他冷落多年,内心苦闷。
他嫌我无趣,与家中妾室情深,儿女双全。
终于,在婆母无数次嫌弃我不能生养时,我也身怀有孕。
程温霆却差点疯了。
他红着眼睛,掐住我脖子的手止不住颤抖:「谁的?」
我嘴角噙笑,一脸温柔:「大人,当然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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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我总是心烦意乱,夜不能眠。
夏日闷昏,院内蝉鸣也显得怏怏的。
午睡醒来,我便感到脾胃不适,未多时,身上还起了疹子。
喜儿和乳娘顾不得天已薄暮,慌忙地使唤院外小厮去请了李十殷。
李十殷已过古稀之年,原是宫内的太医令丞,因年前生了场病,落了个手痹之症,适才辞去官职,成了上京城的一位闲散郎中。
饶是如此,以他曾经的身份,普通的官宦人家想要请他过府瞧病,却不是那般容易的。
然而太常卿府的小厮去了不多时,这位传闻中脾气不好的老人家便上了门。
他实则是太常卿府的常客了。
我总是会想,能让李十殷变得这般圆滑的,定不是我三品郡夫人的身份,而是我的夫君程温霆在朝中威望太高,圣眷素厚,令他不得不来。
喜儿和乳娘却不这么认为,她们总是哄我,说李十殷虽也给偏房的魏氏瞧过病,但对我的态度显然不同。
望闻问切时,他总是很仔细,将我常吃的药方改了又改,用的皆是名贵药材。
可是这回,他在叮嘱了我暑月莫要贪凉后,在药方上添了一味黄连。
喜儿提醒道:「老先生,黄连味苦,我家夫人喝不下的。」
李十殷遂将黄连改为山栀,对我道:「是药皆有苦口,夫人且忍一忍,食些饯梅吧。」
我制止了又欲开口的喜儿,问他道:「您老先前道我有虚热之症,如今又起了风疹,我近来总是不得安睡,心烦得很,也不知究竟是何原因。」
「夫人,虚热之症,乃正气不足所致,而风疹又名瘾疹,邪之所凑,其气必虚,正是夫人近来烦躁难安的缘由。」
「可这药已经吃了有一阵儿了,却不见好。」
「季夏暑湿,需得慢调。」
李十殷到底是做过太医令丞之人,解答了我的困惑之后,声音顿了顿,又道:「其实夫人也未必是病了,医书上说,天地者,万物之上下也;阴阳者,血气之男女也;所谓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夫人这虚热之症,实乃阴阳不调……待到调和了,这些病症自然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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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十殷之话,虽讲得含蓄,喜儿和乳娘却同我一样,瞬间便懂了。
这也难怪,乳娘是过来人,喜儿虽未嫁人,却是同我一起长大的。
未出阁前,我曾是长史谢大人家的女儿。
我父亲谢长史,是相府诸吏之长,也是一位极其严厉之人。
他重规矩和礼仪,亦注重对子女的教育,是以我在很小的时候,便已经开始识字。
只不过所读之书,皆是《女诫》《内训》及《孝女经》之类。
喜儿是我的贴身丫鬟,耳濡目染之下,也是略识得一些字的。
记得在我出嫁之前,母亲差使乳娘在我陪嫁的箱底放了一册画卷。
乳娘道,这册画卷新婚之夜才能打开,要同我的夫君一起观赏。
可我实在好奇得紧,夜里趁着乳娘不在,拉着喜儿迫不及待地便打开了。
结果那一幅幅男欢女爱的春宫图,把我们俩都吓到了。
我还记得那册画卷上,便写了这么一行字——
【避火秘戏图,阴阳两相合。】
后来,我和喜儿手中的烛台不慎掉落,把那册画卷烧了个窟窿。
我发誓不是故意的,怪只怪那劳什子的避火秘戏图,一点也不避火,且里面所描画的男子,无不青面獠牙,丑恶骇人。
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无疑是件很可怕的事。
所以嫁给程温霆之前,我连做了几晚的噩梦。
我梦到漆黑的床帐内,有一只青面獠牙的妖怪叼着我的脖子,用它的大手从后背撕开了我的皮,将我一寸寸地拆骨吃肉,吞入腹中。
醒来之后,一向性情柔顺的我,第一次跑去同母亲哭诉。
我道我不喜欢程少师,不想嫁人。
我与程温霆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遑论那保媒之人,还是范丞相的母亲——相府身份崇高的老太君。
我父亲是范相身边的长史,程温霆却是范相的堂亲外甥,已故的程老御史是他的父亲,而他本人弱冠之年任了太子少师,是京中声名远扬的才俊。
京中不知多少贵女想要嫁他,这婚事,怎么说都是谢家占尽了便宜。
正因如此,我的哭诉被父亲得知后,换来了怒气冲冲的一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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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谢淑然,是长史谢大人家的幺女。
同我的三个姐姐淑贤、淑德,淑良一样,我自幼学女子八雅,不仅懂琴棋书画、祭祀礼仪,还被家中教导着妇学,妇德与妇言。
我性情柔顺,知书达理,为的便是将来能够成为一个贤良淑德的妇人,不丢谢家的脸面。
嫁给程温霆之前,作为父亲的女儿,我只忤逆过他一次,然后换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细算起来,那根本算不得忤逆。
我向母亲哭诉不想嫁人时,抬眼看到从屋内走出来的父亲,便已经噤若寒蝉地闭上了嘴。
可惜,还是被怒气冲冲的他打了一巴掌。
后来我便乖乖地嫁给了程温霆。
出嫁之日,脸上的巴掌印仍未全然消散,因此涂了很浓的胭脂。
当晚程温霆挑开了我的盖头,屋内红烛轻晃,光影灼灼,入目的喜庆之中,我率先看到一位立如芝兰玉树的贵公子。
京中之人提到程温霆,总喜夸他不愧是已故老御史大人的独子,年纪轻轻便任了太子少师,真真是才高八斗,机巧若神。
我却是那晚才知,他竟还这般的丰神隽朗,玉影翩翩。
程温霆身穿大红婚服,望着盖头下的我,未言先笑。
那副俊俏模样,便道是眉飘偃月、目炯曙星也不为过的。
他的笑漾在满眼的星辰之中,继而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我的脸。
他唤我道:「鸢娘。」
我名谢淑然,乳名鸢娘,自今日起,是我夫君程温霆的新妇。
程温霆眉宇轩轩,声音温柔,有出众的样貌,还身材俊俏。
他好像什么都懂,即便那幅避火秘戏图被我和喜儿不小心烧了,扔了。
他不是青面獠牙的妖怪,也待我甚好,洞房时动作轻柔,很在乎我的感受。
可我不知为何,那晚止不住地流泪,哭了好半宿。
那想来是件很扫兴的事,因为程温霆一开始很耐心地哄了我,道尽了温柔。
直到事后,我还是在哭,程温霆的脸色便变得不好看了。
他没了耐心,那张白玉似的面颊,逐渐变得冷淡,然后起身披了件外袍,随意地坐在床边,靠着床柱旁观我哭。
他的神情那样冷,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面无表情。
我突然有些怕他,止住了哭,把脑袋缩进了被子里,不敢看他。
再后来,程温霆哂笑了一声,唤守在门外的丫鬟进来,伺候我去浴洗。
待我洗干净了身子,回到房中,程温霆已经不在了。
此时已是后半夜,丫鬟说他去了西院的书房里睡。
喜儿重又铺了下床,被褥之下,白帕上一抹鲜艳的红色,令我们俩的脸都烧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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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我嫁给程温霆已有七年。
太子登基后,曾经的太子少师已成为当朝的太常卿大人,并且深得圣心。
喜儿也早就不是那个会脸红的丫鬟了,她瞬间便能听懂李十殷那老头的弦外之音。
所以当晚,沐浴之时,喜儿一面为我擦背,一面谋算着:「我瞧着夫人身上的疹子消得差不多了,大人今日还未回府,我已经告诉了前院的福顺,待会儿大人回来了,让他第一时间告知咱们。
「到时我便去请人,说夫人身体不适,大人过来的时候,夫人设法将他留下……」
李十殷的全龟茯苓膏很是好用,涂抹在身上不过半个时辰,风疹便已经消退。
今夜的浴桶之中,喜儿还特意放了许多风干的花瓣。
可我听了她的话,却是叹息一声。
喜儿知道我在叹息什么,因为我与程温霆已经许久不曾同床共枕了。
久到什么时候呢?
实在想不起来了,自成婚之后,我似乎就不太讨他喜欢。
我的夫君位极人臣,端如皎月,京中羡慕我的贵女不知几何。
身为他的正妻,我一直恪守本分,贤良淑德,将府內的大小诸事打理得面面俱到,堪称上京城的女子典范。
连我那规矩甚多的婆母,挑剔我时也只说得出一个「生不出孩子」的错处。
这错处虽是我的错处,却也不全是我的错处。
我错在新婚那晚,肆无忌惮地哭了个痛快,使得程温霆心生厌烦,去了后院的书房睡。
哦,忘了说,后院西面的一处院子,住了位程家的远房表妹。
表妹姓魏,约莫与我同岁,生得面若桃花,目若秋水,是个身姿婀娜的美人。
当晚她便端着一壶酒,温柔解意地去宽慰了表哥的心。
虽说程温霆是隔了一年之后才纳魏氏为偏房,但喜儿和乳娘总是坚定地认为,二人肯定一早便勾搭上了。
据闻那魏氏多年来一直住在程家,不曾离开,为的就是将来给程温霆做妾。
这事我婆母是心照不宣的,因为魏氏少失怙恃,在她身边多年,一向深得她的疼惜。
我不知程温霆是否同样的心照不宣,但事实便是如此,我原嫁了个顶好的夫君,却在尚未和他培养出顶好的感情之时,一个不小心给他哭没了。
坦白来说,我后悔过,也懊恼过。
我后悔出嫁之前,没有及时闭嘴,平白无故地挨了父亲一巴掌。
懊恼出嫁之后,又没有及时闭嘴,惹得程温霆心生不快。
他此后倒也同我睡过几回。
我虽没再哭,但因他不像第一次那般温柔,举止颇是纵浪,弄疼了我。
我当时初晓男女之事,只顾着害怕,每次都咬紧了牙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
久而久之,程温霆便不喜碰我了。
懊恼过后,我也很快地恢复了心情,开始与他相敬如宾。
那时我初为人妻,以为相敬如宾未尝不是件好事。
可我忘了母亲说过,先到为君,后到为臣,人情似纸薄,但凡守得住一分,便为席上珍。
我到底是未曾守住什么,虽是程温霆的正妻,这些年却看着魏氏与他情深,生下了他的第一个孩子。
魏氏是个很聪明的女人,身怀有孕时,便与自己的姨母商议,将身边一姿容姣好的丫鬟抬为了程温霆的妾。
那丫鬟名叫春兰,对魏氏可谓是忠心不二。
既是婆母做主抬上来的,我定然是不好说什么的。
相较寻常人家的三妻四妾,程温霆身边只有魏氏与春兰,实在算不得什么。
京中谁不道我命好,因程温霆的缘故,年纪轻轻便得了个三品郡夫人的身份,便是嫁过来多年不曾生养,也未被夫家嫌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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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
寻常人家又怎会知晓我这些年的苦楚。
花信之年的女子,早就褪去了初为人妻时的天真,我清楚地知道,未被夫家嫌弃,是因为我足够贤良大度。
魏氏生下的女儿,按理来说本该交由我来抚养。
可我那重规矩的婆母,因为偏袒她,提也未提。
程温霆后来倒是给了我几分面子,提醒魏氏把孩子抱给我养。
那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当真可爱,我喜欢得紧,但碍于魏氏总是眼睛红红地盯着我,没几日我便让人给她送去了。
抛去大度的贤名,主要我还是怕她心生恨意,暗地里给我下毒。
内宅之中,什么样的腌臜事都有可能发生,更何况程家的内宅,魏氏比我多待了近十年。
她便是真犯了错,身后还有我婆母和夫君护着。
可我的身后,没人撑腰。
当然,谢家养出来的女儿,也并非等闲之辈,我可是连她在何处买的砒霜都打探出来了。
谢天谢地,我及时把孩子还给了她。
同样的谢天谢地,魏氏后来自己也想明白了。
以她的身份,想要做程温霆的正妻,是不太可能的。
若把我害了,程温霆再娶个正妻入门,焉知是福是祸?
我在程家这些年,既不被程温霆所喜,也从未刁难过她。
想明白了这些,我与她也就从此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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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人皆知,我是上京城最贤良的贵妇人。
可是贵妇人有贵妇人的苦闷。
即便我性情温顺,知书达理,也无法讨得婆母的欢心。
婆母以我生不出孩子为由,总让我抄写《妙法莲华经》,去观音庙上香求子。
我执掌府內中馈,人情往来,操心大大小小诸多事宜,得闲还要抄写许许多多的经文,实在是身心疲惫。
委屈之时,也曾对婆母诉苦:「夫君他都不来我房中,我抄写再多经文也无用……」
结果换来的是一顿训斥。
婆母严厉责问我,成婚这么多年,始终被丈夫冷落,可曾反省过自己的过错?
反省不出?
去抄十遍女则女戒。
这日子,真真是没有盼头了。
未出阁时,母亲罚我的方式便是抄写女则女戒。
嫁人之后,婆母罚我的方式还是抄写女则女戒。
我写了许多许多年的女则女戒,终于有一次,我哭着问喜儿和乳娘:「女子存活世间,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7-
我大概很早之前就病了。
只不过那时病在心里,为了自救,我开始修身养性,更加严格地对待自己。
我一遍遍地对自己道——
夫者,天也。
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
行违神祇,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
敬顺,敬慎,卑弱,曲从。
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
我可能是疯了,我太想得到程温霆的心了。
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无知的谢淑然,我为自己在新婚之夜的哭泣而悔恨。
一个俗人,逐渐醒悟的不只是内心。
我早已不记得初晓情事时的疼痛和害怕,夜深人静时,我的心很空虚,身体也很空虚。
我想起曾经生活过的谢家小院,属于我的闺阁楼台,晚间风吹落花,淡云来往月疏疏。
我于窗前托腮望月,低头便嗅到了一缕清香。
那窗台下,一捧含苞待放的荷花,是袅袅的水芝红色。
碧圆翠绿的荷叶下,冷不丁露出一张亭亭清绝的脸来。
那少年朝气蓬勃,眉似春山,便这么冲我露齿一笑,青莲谪仙一般。
他道:「阿鸢,你瞧,我从野外池塘摘来的荷花,好不好看?」
十三岁的谢淑然,看着窗台下的荷花面露惊喜,开口却道:「梁执,你又偷溜进内宅,被我爹知道,还不打死你。」
少年清亮的眼中,再次闪烁着笑意,将手中的那捧荷,作势递给窗台里的少女。
「我来给你送花的,这就走,放心,不会被发现。」
梁执,是投奔我家来的穷亲戚。
细数起来,我祖父应是他的远房叔公。
大户人家,总是避免不了被一些或远或近的穷酸亲戚找上门。梁执是个孤儿,父母双亡后,不远千里前来投奔谢家,我父亲为了彰显体面,是断不会撵他走的。
所以梁执后来便成了我们家的一名马夫。
我还记得少年时的他,便已经生得体格ťù₀健硕,常穿一身小小的青衣,天热便把袖子撸上去,露出两条结实的手臂。
他很爱笑,一开始同府內的很多下人一样,恭敬地叫我四小姐。
后来有一次元夕,谢家女眷应丞相夫人的邀请,登城楼观灯,不慎遇到城中暴乱,我与母亲等人失散,险些被歹徒射杀。
是梁执一把拉住了我,带着我逃命,躲进了一处鸡舍。
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一晚,鸡舍里臭气熏天,我吐了他一身。
至此我们俩也算共度了生死,从此结下深厚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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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许多年没有想起过梁执了。
因为他后来离开了我家,觉得当一个马夫没有出路。
他走的时候,不告而别,因为偷走了我家的一辆马车。
我有些恨他。
偷了马车,我又不会说他什么。
陈胜雇农出身,尚能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人各有志,他想出去闯荡,我也不会拦着他。
我还能将自己积攒下的银钱给他呢。
算了算了,人都走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呢。
总之是梁执再也没回来,时日久了,我便也逐渐不再想起他。
可是近日不一样,我病了,总是心烦意乱,夜不能眠。
这病说得好听一点,是李十殷口中的虚热之症。
说得难听一点,是我太过寂寞,想男人了。
这对一个本该遵守妇道的贵妇人来说,可真是令人害怕。
前些时日,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正是谢家楼阁,我的闺房里。
炎夏蝉鸣声声,窗外夜色正浓。
燥热无比的屋子,床帐垂落,被一缕晚风轻轻吹拂。
一男子与我在帐内轻狂,放浪。
他年轻力壮,体格健硕,结实的手臂环在我的身上,几乎快要把我按进他的身体里。
我很热,热得喘不过气,大汗淋漓。
但仍是忍不住想要抱紧他,靠近他,融为一体。
因为他身上有野外池塘里的荷花香,以及晨露的气息。
我像一条渴死的鱼,渴望在碧圆翠绿的荷叶下栖身躲藏。
我知道梦里的那个人,是梁执。
因为他在我耳边一声声地唤着——
阿鸢。
四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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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温霆回府了。
在我尚未做好准备时,喜儿听闻消息,第一时间便跑去请了他。
彼时我正穿着亵衣,坐在铜镜前梳头。
镜中女子容颜略显倦怠,且面有愁容,但雾鬓垂散,杏脸柳眉,仍旧是好看的。
我对自己的长相向来明了,自认为并不逊色于魏氏,可此刻心下仍是忐忑难安,想了又想,还是抬手在面上匀了些许胭脂。
对于今晚留宿程温霆的计划,我本是不愿的。
可我想起了被婆母斥责生不出孩子的时候,诘问为何成婚多年仍旧遭到丈夫冷待的时候。
这是我为人妻子的罪责,我羞愧难当。
我还想起了魏氏之女年满周岁之时,我的长嫂荣嘉县主刚巧生下了她与我兄长的第二个儿子。
谢家大摆宴席那日,我与程温霆同去贺喜。
站在他身边之时,我是身份尊贵的程大人之妻,尽人歆慕。
可是到了向晚,家中女眷的私宴,我的母亲瞬时便沉下了脸,用失望的口吻问我——
「身为正妻,怎可容忍家中妾室生下夫君的第一个孩子。
「听闻那孩子至今仍养在偏院,一个女孩,你不屑于养她也就作罢,魏氏算什么东西,竟将身边的丫鬟抬成了妾,虽说你那婆母看重于她,但到底是个身份下贱的胚子,谢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竟连她也收拾不得了?
「拿捏不住夫君的心,便该想办法使些手段才是,魏氏懂得的道理,你未必不懂。鸢娘,你自幼性情柔顺,乖巧懂事,但我知道你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我不信你连他程温霆一分的真心也抓握不住。
「母亲告诉过你,世上女子虽贵皆卑,唯有身份是你的立足之本,出生于谢家并非肇始之利,稍有不慎,同样会落个稿葬的下场,你得自己争气。
「好孩子,你知道该怎么做。」
母亲要我怎么做呢?
她要我找个由头处理了魏氏,手段要缜密一些,这样即便程温霆和我婆母心有不快,碍于我正妻的身份,也无法怪罪于我。
魏氏不在了,我便有机会重新赢得程温霆的心,然后生下孩子傍身。
母亲说,自古尊卑有别,男人最明白这道理,妾就是妾,是服侍主人的奴婢。
母亲还说,程温霆会清醒的,当初我与他的婚事,虽是相府老太君保的媒,却是他自己先在诸多贵女名帖之中挑选了我。
就这一点,他至少不该是厌恶我的。
我又怎会没有机会抓住他的心?
-10-
那日谢家的宴席上,母亲的话我听进去了。
正因如此,我多饮了几杯酒,醉于酩酊。
我好像总是会把事情搞砸。
晚些时候回府,因我醉得厉害,喜儿说是程温霆亲自将我从马车上抱回院子的。
那本该是多好的机会。
夜已深,我酒醉,他小酌过几杯。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此情此景,不寻欢作乐一番,怎对得起窗外的月色。
可是如同新婚那晚,关键时刻,我又没有闭上嘴巴。
我喋喋不休地对他说了很多的话,床帐之内,他都已经褪去了我的衣衫,眼含笑意地看着我胡说八道,给以温柔回应。
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不屑于对付魏氏,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她没做错什么,错的是你,什么天之道,尊卑有别,分明是你们这些为尊者自己说的,既说了这话,你又为何不去遵守?竟敢这般待我!
「魏氏有什么错,该死的还不是你们!男子虽贱仍旧为尊,女子再贵犹为国阴,狗屁不通之谬论!狗屁不是!狗屁不如!
「程温霆!你为何这样待我?这身份是我想要的吗?你可知,我不怕落个稿葬的下场,只怕在这世上苟活,虚与委蛇……」
那日我说了很多的混账话,喜儿说她守在门外心惊胆战,听着我号啕大哭,大喊大叫,直到一切归于平静。
屋内没有任何动静。
程温霆离开的时候,愠红着眼睛,面色好似千年寒冰。
醉于酩酊的我已经沉睡了过去。
桌上那只花卉纹玉的白瓷盖碗,被人生生拍碎成两半,裂痕处留下了一片血迹。
鲜艳的红色,格外刺眼。
-11-
众所周知,醉酒时的话,也就过个嘴瘾,说说便罢。
那些对夫君大不敬的混账话,我醒来后根本就不记得了。
听喜儿提起,先是一脸震惊,继而心下颤抖,出了一身的冷汗。
毫无疑问,程温霆此后待我更加冷淡了。
整整两年的时间,他再未踏足过我的院子。
现如今,魏氏之女满三岁了,她又有了身孕。
对我来说,日子不过是日复一日地过,只不过婆母对我「生不出孩子」的指责仍在继续。
母亲对我的失望也日渐加深。
我不喜欢这样过活,我很不开心,茫然、空虚,寂寞。
好在我的乳娘邹氏和丫鬟喜儿,一如既往地在我身边。
乳娘总是劝我,自古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魏氏如今再次身怀有孕,夫人也该为将来打算打算。
我醉酒胡言已是两年前的事了,眼下去讨一讨程温霆的欢心,要个孩子才是当紧。
我并非不想Ťúₚ去讨程温霆的欢心,我也很想要个孩子,可是我没有机会。
程温霆不会主动踏足我的院子。
不久前我鼓起勇气,借着去书房送点心的由头,想跟他增进感情。
可还未进门,便得知他的另一位小妾春兰,正在里面为他研磨,红袖添香。
我与程温霆成亲七年,从相敬如宾落到如今愈发生疏的地步,是我身为妻子的错处。
我们维持着夫妻间最后的体面,实则他对我而言就像陌生人一样,令我沮丧,也令我绝望。
我已是二十四岁的妇人了,如今连我的身体也在提醒我,阳尊阴卑,女子以夫为纲,他就是我的天。
得意一人,是谓永毕;失意一人,是谓永讫。
我能留住程温霆的机会,委实不多。
似今晚这般,自然不该错过。
所以喜儿听闻他回府,立刻便去了前院请人。
而乳娘在我对镜梳头时,送来一壶酒。
乳娘怕我留不住他,低声对我耳语一番,道那酒可增加夫妻间的情趣。
她和喜儿如此尽心尽力,今晚若不事成,岂不是辜负了她们的心意。
-12-
我与程温霆成亲时,他还是那般玉影翩翩,立如芝兰玉树的贵公子。
如今丰神俊朗的面上,又平添了许多居于高位的威慑,以及冷冽气息。
他依旧年轻,眉飘偃月、目炯曙星。
微微抿起的唇却透着一丝不近人情的凉薄。
当朝的太常卿大人,穿了一身紫色直裰的朝服,站在我面前问我哪里不适时,面色如常,声音平静。
亵衣之下,我的身体却忍不住瑟缩了下。
我惊奇地发现,我竟然有些怕他。
敬顺、敬慎、卑弱、曲从……原来这些早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里。
这认知令我感到难过。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程温霆的话,他站在我面前,高出我许多,真就像我的天一样。
我想了想,抬起头,看着他道:「李十殷道我起了风疹,我身上涂抹了药膏,眼下应该是无碍了,但我也不十分确定,夫君可否帮我看一眼?」
我在程温霆的面前,低垂着眼眸,缓缓解开了自己的亵衣。
我赤裸着上身,被他眉眼平静地看着,心下再次瑟缩了下,后背激起一层峭寒。
可我仍旧鼓起勇气,对上了他的眼睛。
我看到程温霆微微勾起的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他那般聪明,当知我孤注一掷的决心。
我湿润的眼眶里,开始隐隐泛起泪意。
他嘴角的笑意渐深,含着一丝玩味的兴趣。
我隐忍着眼泪,就这么看着他,任他打量。
良久,他终于有所动作,摊开了自己的双臂。
我知道,我的夫君在等我为他更衣。
今晚,他愿意留下。
施舍也好,同情也罢,只要他愿意,那便该是我莫大的殊荣。
我走上前去,伸手解他官服上的腰带。
程温霆如芝兰玉树般,身姿挺拔地立于我面前。
我敛起的眼眸如我的双手一般,皆都认真地落在他的腰带上。
但我知道,他在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细细打量。
腰带解开的那刻,我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眼睛深沉似海,平静无波,亦不见任何隐匿着的情欲。
可他还是伸出手来,轻柔地摸了摸我的脸。
程温霆的声音一如多年,温润如玉,好似含情。
他唤我道:「鸢娘。」
我眼中的泪瞬时掉落,如断了线的两粒珠子。
他在低头看我,而我神情怔怔。
程温霆的手掌温热,拇指摩挲着我的脸,俯下身来。
下一瞬,我却脚步微微后退,避开了他。
那是连我自己也不知为何如此的动作。
我下意识地别过脸去,避开了他的亲吻。
等到回过神来,我眼含惊惧地看着他。
程温霆仍保持着俯身向下的动作,他与我鼻息相抵,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他缓缓勾起了嘴角,面上溢着冷笑。
愠怒之下,他的眼睛逐渐红透。
而后直起身子,无比漠然地给了我一巴掌。
-13-
我又将事情搞砸了。
程温霆离开后,我独自一人在屋内坐了许久。
久到喜儿硬是踹门而入,哭着为我披上一件衣裳。
她跪在床榻边,伸出手来,将我抱在怀里。
这次她没有叫我夫人。
她唤我:「小姐。」
我依偎在她身上,有气无力。
「喜儿,我好累啊。」
「没关系,没关系的小姐,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人活着好没意思,我已经倦了。」
「没事,没事的小姐,今后咱们管它逑,怎么开心怎么活!」
「陈喜儿,你嫁人吧,我为你找一户好人家。」
「这世上哪有好人家,小姐别开玩笑了!」
「赵管家的儿子,生得人高马大。」
「得了吧,他患有口吃,嘴总咧得那么大,像个蛤蟆。」
「城郊咱家农庄上,那个账房先生,一表人才。」
「不行不行,他笑起来像狐狸成精,我看着瘆得慌。」
「前街当铺的吴掌柜,家境尚且富足,还未曾娶妻……」
「哎哟我的小姐,那是个奸商,看着不像好人呢。」
「……」
-14-
我彻底被程温霆厌恶了。
炎炎夏日,终将过去。
晚天长,秋水苍,檐上落日,雁背斜阳。
又经隆冬,万物凋零,大雪纷至。
开春时,魏氏生下了她与程温霆的第二个孩子。
那是程温霆的长子,虽说是个庶出,府邸上下却喜气洋洋,婆母还做主大摆了一场百日宴。
我是个贤良的妇人,自然要维持贤良的体面。
所以那日我面上含笑,得体地应对了前来贺喜的每一位客人。
这分明是件挺好的事,人人称赞我蕙心纨质,根本无人在意孩子的生母是ṭū́ₔ魏氏。
可是我的娘家却无一人到场。
母亲和我的长嫂荣嘉县主,只差人送了贺礼,面都未露。
我知道,她们是嫌我朽木不可雕也,失望了。
这算什么,我不在乎。
因为往后一定还有让她们更加失望的事情发生。
比如魏氏的第二个孩子,依旧没有养在我的院里。
往日是婆母未提,这次是连程温霆也不给我面子。
他们不提,我也不提。
乳娘却生了气。
她道:「夫人是正妻,但凡开口要魏氏的孩子,他们断没有拒绝的道理,可您倒是说呀,何苦受这委屈。」
乳娘说他们欺人太甚,向来与她一条心的喜儿,这回却笑着哄她,道了句:「行了ƭű̂₇,别气了您,夫人喜静,多个闹腾的孩子,恐又吵得她头疼呢。」
喜儿如此一说,乳娘便没再说什么,只叹息了一声。
自去年暑月,在李十殷的调理下,我的虚热之症已经见好。
可因长期的失眠难安,又落了个偏头疼的毛病。
这毛病并不严重,李十殷说主要还是以休养为主,若实在头疼得厉害,可服些防风散。
近来也不知为何,我这偏头痛的毛病似乎比往日严重了许多。
喜儿很注重我的休养,院子里的丫鬟下人们,平日里连走路的脚步声都轻悄悄的。
乳娘说我身子总是不好,是因为吃得太少,她道我如今的下巴尖得像她做针线活时用的解结锥。
我一听这话,瞬间便乐了:「那下次做活,乳娘用我的下巴来解绳结。」
彼时日头正好,我与乳娘在窗台下的长廊同坐,我懒洋洋地躺在她膝上,由着她用发簪为我采耳。
采耳是件很舒服的事,舒服得我有些飘飘欲仙,眯着眼睛又想睡。
乳娘身上有我自幼熟悉的味道,很安心,只是她又同往日一样,有些唠叨。
说来说去,无非还是魏氏那档子事,乳娘不满道:「夫人打小就金贵,是个娇娇小姐呢,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我险些笑出声来:「乳娘总把我当小孩,可我如今是正经的妇道人家,都老了呢。」
魏氏同我一般年岁,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京中似我这般大的贵女,如今哪个不是当家主母来着。
哪里还有什么娇娇小姐?
我这样说,乳娘却不认同,她道我胡说,还说夫人分明这样年轻,哪里老了?
她又开始喋喋不休了。
我实在是有些困,闭着眼睛昏昏欲睡。
直到最后,我都要睡着了,隐约还听到她叹息一声。
乳娘的手落在我的头发上,揉了揉:「你打小就聪明,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人啊横竖就活这短短几十年,眨眼的工夫便过去了,你又何必自苦,该忘的就忘了吧。」
-15-
年少时情窦初开,我也曾心悦一人。
可惜那人身份卑贱,只是我家的一名马夫。
可惜这段感情荒谬,尚未宣之于口,便已经凋零。
十三岁那年的元夕城楼,东风夜放花千树,吹落万家,灯火如昼。
空中焰火绽放之时,一支夺命的穿云箭划破了这份喧闹。
城内暴乱,一伙蒙面歹徒手起弓落,当街射杀人群。
我那日与母亲在城楼上,听到丞相夫人大喊了一声:「护驾!护驾!保护公主!」
城楼观灯,据闻太子带了位公主同行。
公主当时正在女眷的行列之中,众星捧月,我和母亲实则连她的边儿也挨不上。
可是下城楼的时候,她身边的荣嘉县主不慎摔倒了。
丞相夫人只顾着护公主先行,将荣嘉县主落下。
而我的母亲咬了咬牙,松开了我的手,去扶了她。
那日的情形实在乱糟,争先向下的人群,将我挤到了不知何处。
等到反应过来,我已经下了城楼,站在街上找不到方向。
一躲在暗处的歹徒,将手中的弓箭对准了我。
千钧一发之际,梁执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护着我逃命。
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一晚。
我们俩躲到了城郊的一处鸡舍,大气也不敢出。
因为梁执说了,这伙歹徒很不简单,个个都是杀人的好手,且混迹在人群之中,很会乔装。
京中护卫想要将人全部缉拿,恐怕还需要一些时间。
鸡舍很小,臭气熏天,我和梁执紧挨着,没忍住吐了他一身。
我自幼娇生惯养,从未遭受过如此险境。
这死里逃生的历程,让我的脑子感到茫然和荒诞,但同时,心里又感受到了些许刺激。
我的心跳得很快,等到彻底平复下来,才发现梁执受伤了。
逃命途中,他只顾护着我,被长箭擦伤了胳膊。
我含着哭腔道:「梁执,你流血了。」
十五岁的少年,冲我露齿一笑,故作镇定:「没事的四小姐,不疼。」
他对我有救命之恩,又因我受伤,我很感激,从身上掏出帕子,捂在了他的伤口上。
我道:「别叫我四小姐了,你既唤我祖父一声叔公,我乳名鸢娘,你叫我阿鸢就好。」
-16-
自幼时起,母亲常告诉我一个道理——
人分三六九等,立教以礼为重。
这礼便是尊卑有别。
如陈喜儿,虽说打小跟我一起长大,但她实际就是一个奴。
如乳娘,虽说我是被她奶大的,但她其实就是个身份卑贱之人。
若有一日,她们惹我不开心了,我便是打了骂了,将她们卖了,抑或者要了她们的命,也无可厚非。
尊卑有别,就是她们的命运。
人分三六九等,但我想不通,人的感情如何分三六九等?
我的父亲严苛,母亲亦是一位严母。
她们很少对我展露出温情。
与我朝夕相处的是丫鬟陈喜儿,对我疼爱呵护的是乳娘邹氏。
我自幼乖巧,性格温顺,因为但凡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定是喜儿和乳娘的过错。
我不愿她们受罚,也从未将她们视为卑贱之人。
就像梁执,在我心里他不单是谢家的马夫,更是我的朋友。
我让他唤我阿鸢,他起初不愿,说不敢。
我佯装生气,一掌拍在他受伤的胳膊上。
梁执疼得龇牙咧嘴,嗷地叫了一声——
「四小姐,你轻点!」
我抬手又是一巴掌。
这下梁执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万般幽怨地看着我,最终乖乖地叫了我一声:「阿鸢。」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揉了揉他的脑袋。
「乖。」
我和梁执在鸡舍待到了快天明。
蒙亮的时候,城内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我们决定回谢家。
眼见路上无人,经过一大户人家荒废的池塘,我停下脚步,执意要清理一下满身的鸡屎鸡毛。
梁执在我的授意下,用帕子沾了水,帮我擦掉头发上的鸡屎。
他不解道:「回到府里可以洗澡,为何要在这儿清理。」
我哼了一声:「你懂什么,要是让人知道我满头鸡屎回家,丞相府的那帮小姐还不在背后笑死。」
想来是我平日里的形象太过乖巧,遭到我一记白眼的梁执,忍不住笑了。
他道:「我一直以为四小姐胆子很小,原来这么凶。」
梁执笑起来很好看,他的五官分明,眉毛略浓,嘴巴咧起来的时候,眼眸清亮,似弯月一般。
那日我们在池塘边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他问我「阿鸢」是不是纸鸢之意。
我用眼睛瞪他:「当然不是,你没听过吗,北冥有鱼,南海有鸢,鸢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我可是雄鹰一般的女子!」
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我还特意指着那片荒废了的池塘,对梁执道:「这池塘洗过我头上的鸡屎,从今以后它就叫南海,记住这个地方,因为总有一日它会开出莲花。」
梁执:「……」
-17-
梁执对我而言,起初如朋友一般。
他是个单纯的少年,赤诚可爱。
比如那片荒废了的池塘,所谓的「南海」和「莲花」之说,不过是我随口说说。
可我未曾想到,三年之后,它真的开出了满塘的荷。
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香……因那场景当真极美,后来还被一文人写了首称赞的诗。
我听闻此事,曾让乳娘去打听,城内一老者道,荷花乃是三年前一少年所种,那少年栽培了许久,今夏总算是开了。
只是那少年不知是何原因,早已不知所终。
梁执真乃天下第一号的傻子。
这傻子不仅瞒着我种荷花,还认定了我喜欢荷花,每年炎夏,必要去野外摘一大捧,送到我的窗台下。
我十四岁生辰那日,他还送过我一支木头雕刻的莲花簪子来着。
年少时不懂情为何物,他不知发簪这种东西,是不该随便送给女孩子的。
而我自幼知礼,分明知道不该收这簪子,仍是鬼使神差地收下了,并且用一金匣子珍藏了起来。
那木头莲花发簪,是真的丑。
但却是梁执亲手雕刻。
情窦初开的年龄,我便知道自己喜欢他,但我也知,这份喜欢注定虚妄。
我与梁执,从未挑明过彼此的心意。
哪怕喜儿曾道,他望向我的眼睛总是灿若星辰,是根本藏不住的欢喜。
-18-
我十四岁生辰那晚,梁执又一次溜进内宅,出现在我的窗台下,递过来一支木头雕刻的莲花发簪。
彼时夜已经深了,他送了东西便想离开,我爬着坐上窗台,将他唤了回来。
梁执不明所以。
我道:「你过来陪我说会儿话,心烦得很。」
梁执向来不会拒绝我的任何要求,于是折回坐在了窗台下。
我的脚耷拉在他头顶,踢了踢。
梁执无奈地抬头:「阿鸢,你为什么不开心?」
我哼了一声:「因为今日是我的生辰,我母亲请了荣嘉县主,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自去年元夕,母亲下城楼的时候扶了她一把,她便成了谢府的常客,一来二去与我长兄看对眼了。
「可你知道,我长兄早已娶妻,嫂嫂虽说是九品宣议郎之女,可当初也是他执意要娶的,且我嫂子温柔贤淑,嫁过来多年未曾有过错处。
「结果俩月前,由我母亲做主,谢家把她给休了,理由是她偷盗了家中财物。
「这样一项罪名扣下来,嫂子回娘家之后,立刻被绞去头发,押送到了庵里出家。」
我的脚踩在梁执头顶,因为心中愤怒,连踹了好几下:「气死我了!一群疯子!他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什么荣嘉县主!福王独女!她眼瞎了,似我长兄这种背信弃义的负心人,她竟也瞧得上,真是别家茅坑里的屎,是咸是淡她也要尝尝……」
「阿鸢,你小声点,别说了!」
我正气愤地发泄着心中不快,突然便被梁执一把握住脚踝。
少年人的掌心灼热,稍一握住便如铁钳一般。
隔着一层裤袜的布料,我清楚地感觉到了梁执手心里的热度,霎时便红了脸。
梁执却如傻子一般,未曾察觉出什么,神情认真地对我道:「以后这些话你不要再说,传出去对你不利,会招惹麻烦。」
我嘟囔了一声:「我就在家说说而已,不会传出去的。」
「那也不行,这话要是被长史大人知道,你免不了要吃苦头的。」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你把我的脚松开。」
梁执松开了手,我照他所说,没再言语愤怒地表达心情,只是隔了一会儿,颇为难过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不知嫂嫂是否后悔,当初嫁给了我长兄,她原有一门不错的婚约来着,那人是个秀才,只待考取功名后娶她过门。」
「嗐,这世上的男子皆都薄情,嫁给秀才也不一定能落好,总归咱们身为女子,还是要聪明一点,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男人……」
我说着说着,又义愤填膺上了,直到梁执不满道:「什么叫咱们身为女子,阿鸢,我不是女子。」
「哎呀,知道,我嘴瓢了。」
「还有,你干嘛说世上的男子皆都薄情,我又没招惹你,你怎么连我一道埋怨。」
「我没说你。」
「你说了。」
「我没说。」
「说了。」
-19-
那日,我与梁执斗起嘴来,因他太过较真,我冷不丁地问了句:「梁执,我且问你,若有朝一日,我也落到了绝境里Ťű̂₊去,冲咱们俩这关系,你当如何?」
「阿鸢,你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我活不下去了,走投无路了,你会不会帮我,带我离开?」
「离开?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
「阿鸢,我不懂你的意思,但我知道,你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晚间月色清绝,我院中长廊下的那丛晚香玉,染了月亮的颜色,碧玉秀荣。
梁执坐在窗台下,目光正对着那丛盛开的花。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晃动着脚尖,又碰了碰他的头顶。
我道:「梁执,我是说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愿不愿意带我走,以身犯险。」
窗台下的梁执,没有说话。
我又碰了碰他的头,轻声道:「你说话呀。」
许久,在我已经泄了气,内心一阵失望,不打算再追问的时候,梁执突然起了身。
少年时的梁执,便已经长得很高了。
他体格健硕,身姿挺拔,面向我时弯起眼眸,笑得灿烂。
朝气蓬勃的一张脸,端正似《朝元仙仗图》里的仙官。
他看着坐在窗台上的我,一直地笑。
我冷不丁与他的目光对上,心跳漏了一拍,故作凶样:「笑什么笑!无情无义!亏我把你当成生死之交!」
梁执笑得更灿烂了,他竟伸出手来,对我起了个誓——
「我发誓,只要阿鸢小姐需要我,我就会在她身边,刀山火海,火炕镀汤,我都愿意为她去闯一闯。
「我会心甘情愿为她做任何事情,若违此誓,折颈而死。」
神情认真的梁执,将誓言一字一句地说给我听。
他眼睛里仿佛藏着星光,略黑的眉毛微微挑起,声音一本正经,且无比坚定。
我那原本漏了一拍的心跳,瞬间就乱了套。
少年初识情滋味,只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我举起了手中梁执送我的那支木头莲花簪子,结结巴巴道:「梁,梁执,这个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生辰礼物,我很喜欢,真的。」
夜色的掩护下,我不知梁执有没有看清楚我发红的面颊。
但我清楚地看到,他望向我的神情先是一愣,继而耳根红透,梗着脖子故作镇定地别过脸去。
他左看右看,唯独不敢向前看。
我左瞧右瞧,最后干脆跳下了窗台,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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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梁执此后,依旧没有挑明过任何心意。
他送我的木头发簪,我小心翼翼地藏在了金匣子里。
我那时并不知来日之路如何。
人这一生,无不是在摸石过河,贪图侥幸是人的本能,因为所有人都认定自己与众不同。
就像我曾对梁执道,阿鸢不是纸鸢,是南海之鸢,有几千里长。
年少时的我,内心是如此轻狂。
我想,即便我做不成南海的鸢,也必定会是栖于枝上、展翅高飞的鸢。
可是后来我的母亲再一次使我明了,阿鸢就是纸鸢。
是被一根绳子拴着,永远不可能飞出谢家的纸鸢。
我珍藏了半年之久的木头发簪,也不知是何缘故,被母亲发现了。
那日午睡醒来,我看到了她面色铁青的脸。
喜儿和乳娘,以及院里另外伺候我的两名下人,全都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母亲坐在座椅上,将那支木头发簪扔在了我的面前,冷笑:「哪来的?」
我一瞬间脑子空白一片,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我跪在地上,没有多言。
母亲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与她在俗世生存的毕生经验而言,我的任何谎言和狡辩,都是浪费时间。
我知道,以她和父亲的性子,但凡我说出梁执的名字,他必定性命堪忧。
所以我跪地磕头,只求她饶恕,却什么都不肯说。
母亲一怒之下,将我关在房中,审问了喜儿和乳娘。
她命人对喜儿用了刑,绑在长凳上打得遍体鳞伤。
喜儿直到昏死过去,都未曾招供。
我在房内哭得撕心裂肺,拼命拍打着房门。
「母亲,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放过喜儿吧!今后我保证乖乖听话!」
那日我设想过最坏的结果——
说出梁执的名字,他死。
咬死不说,喜儿死。
我痛不欲生,选择了第三种结果,咬牙撞向了屋内的桌子。
我并非真的要寻死,只不过想用这种方式逼迫母亲,让她放过喜儿罢了。
这方法果然奏效,后来我昏迷了一日,醒来后看到母亲坐在床边,笑着看我。
她为我掖了掖被子,似笑非笑道:「我儿出息了,竟学会了死谏这一套。
「鸢娘,莫要怪母亲狠心,母亲也曾年轻过,知道年少慕艾对一个姑娘家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会毁了你的一辈子,知道吗?
「常言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不愿你吃太多苦头,女子立于世间本就艰难,棋错一着,满盘皆输,可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今日之事,我会瞒着你父亲,母亲给你机会,但你一定要改,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母亲答应了不再追究。
我神情愣怔地看着她,跪起身子,给她磕了个头。
-21-
梁执不见了。
在我被母亲发现珍藏了木头发簪的第三日,负责管理马匹的后院管事,一早来报,府内丢了一辆马车。
与马车一同消失的,是梁执。
我的母亲是如此聪明,她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只嘴角噙笑,目光怜悯地看了我一眼。
傻孩子,你瞧,即便你咬死不说,仍旧有人会因为害怕,不打自招。
万丈深渊终有底,唯独人心最难测……你该清醒清醒,看清楚你所谓的坚守和真情。
……
我不知梁执的离开,是真的因为害怕东窗事发,死在谢家,还是如府内其他小厮所言,他曾放话「当马夫为人奴,永无出路」。
总之我与他从此再未见过。
我是有些恨他的。
坦白来说,我并不信梁执是如此懦弱之人,也不信他曾对我说过的话,都是假的。
我亦知,我与他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
我只是,恨他不告而别罢了。
我和喜儿已经扛住了母亲的逼供,母亲也答应了此事不再追究。
我知道人各有志,他不会一直待在谢家,可是何至于走得如此仓促决绝,连跟我见最后一面,告个别也不愿。
好歹,留句话给我也行。
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留下。
在喜儿被打得奄奄一息,养护了几日,稍稍能开口说话之时,我去看了她。
她看到我的瞬间,眼睛亮了下,一把抓住我的手,声音嘶哑道:「小姐,你没事吧,梁执如何了?」
我手中端着汤药,眉眼低垂,很快笑了笑:「喜儿,从今往后,我们再不要提起这个人,只当他从未存在过。」
-22-
我是个没出息的女人。
嫁给了当朝的太常卿大人,却不被他所喜欢。
魏氏虽是偏房,却与他有着多年情分,二人不仅情深,还儿女双全。
我曾想过去讨一讨程温霆的欢心,好歹也生下个孩子傍身。
可是当我俩共处一室,我脱去了亵衣,赤身站在他面前,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他嘴角勾起的那抹笑,随意敞开的怀抱,以及玩味着打量我的目光,都让我感到眩晕。
是的,诚如大家所言,我很矫情。
我的身份需要仰仗他,身体需要他来填满,此生注定了他就是我的天。
可是当他俯身想要与我亲近,我下意识地避开,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身份和身体需要他,但我的心不需要。
我的心可以不需要。
这认知,让我感到惊惧又欣喜。
程温霆不喜欢我?没关系,我心里亦可以没有他的位置。
我的身体是一只纸鸢,难不成连我的心也活该被拴?
一段没有感情的姻缘,为了各自的利益和欲望而交欢,与苟合又有何两样?
我知道我应当以夫为纲,应当使手段争宠,巩固自己的地位,那样会使我活得很好,一辈子养尊处优。
可是,他的京中贵女,贤良妇人,当家主母。
我不想,我不愿。
便是被程温霆冷着,晾着,那又如何呢?
与其当一只养尊处优的纸鸢,我更想做一只栖于枝上的鸢。
哪怕这只鸢注定会桎梏于身份,永远困在深宅之中,郁郁而终。
便是无法展翅高飞,落个身死魂消的下场,至少它曾经鲜活过。
从我想明白的那刻起,我便已经豁了出去。
我想,没人比陈喜儿更明白我的心境,所以她才会同我一样,不再将心思放在讨好程温霆这件事上。
正如陈喜儿对乳娘所言——
「那魏氏如何得宠咱不管,生几个孩子也与夫人无关,咱们眼不见为净,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就是。横竖夫人还是夫人,只要魏氏不招惹咱们,便由她去。」
-23-
陈喜儿可真是个乌鸦嘴,惯会一语成谶。
我与魏氏井水不犯河水多年,万没想到,她竟然会给我下毒。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由于我近来嗜睡严重,乳娘和喜儿察觉出不对,终于还是去请了李十殷。
这一请不要紧,李十殷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蝇虫。
他摸着胡子反复斟酌,沉吟了许久,最后才道我应该是中毒了。
这毒还挺少见,在市集暗处值几百两银子,名叫醉心花。
醉心花是西戎之地的产物,长期少量地服用,可使人日渐嗜睡,杀人于无形。
李十殷这聪明老头,才不会卷入无端的是非之中,他给我开了副解毒方子,叮嘱喜儿如何煎药,临走之前方才慢悠悠地道了句:「春日暑湿,夫人莫要再贪食。」
见鬼的春日暑湿!
我中毒一事,喜儿和乳娘简直气疯了。
但她俩一合计,认为捉贼拿赃,才能一把薅出真正黑心肝的。
害人者总喜欢自作聪明,自以为可以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
殊不知喜儿和乳娘几乎未曾多想,便一口咬定此事与魏氏脱不了干系。
否则我一深宅妇人,平日又未曾得罪过人,何至于中了这般贵的毒?
乳娘道魏氏如今有儿子了,必定野心膨胀,不再甘心做偏房,认为自己有机会取而代之。
果真如她所说,喜儿和她仅用了三日,便在我常吃的补膳之中发现了异常,成功揪出了在院里伺候的一名丫鬟。
那丫鬟起初直呼冤枉,死活不承认下毒。
直到喜儿将在她房中搜出的药包拿出来,并扬言会直接报官,治她个谋害当朝郡夫人的罪名,将她全家抄斩。
丫鬟害怕了,当下哭着承认,是姨娘春兰指使了她。
春兰曾是魏氏的心腹丫鬟,只要将她拿住,不怕问不出什么。
我在府中虽不被程温霆所喜,但好歹还有着掌家之权。
喜儿身为我身边的大丫鬟,以我的名义去绑个小妾还是可行的。
因为害怕走漏风声,她和乳娘带着几名下人直接去了春兰的院子。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审问那下毒的丫鬟不过两个时辰,姨娘春兰便服毒死在了房中。
她食的是砒霜。
死的时候面目狰狞。
而魏氏当天下午,便被我婆母找了个由头,送去了京外的庄子养病。
那日程温霆很晚回府。
喜儿和乳娘等在前院,将下毒的丫鬟和罪证一并呈上。
她们道我如今昏迷,正躺在床上。
春兰死得蹊跷,而魏氏身子一向很好,突然被送去庄子养病,实在不符合常理。
「请大人为夫人做主,将魏氏带回,查明真相。」
-24-
春兰已经死无对证。
喜儿和乳娘终究只是下人,再无法越过程温霆做别的事情。
更何况我的婆母一心袒护魏氏,当下便不悦道:「若心身子不好,难不成还要告诉你们二人,你俩又不是她院里的丫鬟,整日只围着谢氏打转,如何知晓她病得有多重!
「我送人去庄子养病,还不是为了谢氏,谢氏也整日病恹着,我怕给她过了病气。
「家中近来也不知怎么了,净是些不省心的东西,病重的病重,下毒的下毒,没规矩的没规矩!春兰自尽是罪有应得,这下毒的丫头也该直接打死!明个儿找几个姑子来府里念念经,去去晦气才是要紧。」
……
喜儿并未撒谎,那日天太晚,我喝了药,已在房中睡去。
我并不知婆母是如何声色俱厉地直接处死了那下毒的丫鬟。
也不知我的夫君是如何声色淡淡,道了句春兰已死,此事就此作罢。
我只知我睡得很沉,但到了后半夜,还是感觉到有一只温热手掌覆在了我的发间。
那人在抚摸我的头发,以及面颊。
他动作很是轻柔,但我还是皱着眉头,极力地睁开了眼睛。
床畔燃了一盏小灯,我对上了程温霆素来波澜不惊的眼眸。
显然,他是来探病的。
深夜探病,本该显得他多么深情。
可我嘴角勾了勾,只是问他道:「大人是如何处置那下毒丫鬟的?」
「杖毙。」
「魏氏呢?」
程温霆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我,用手为我掖了下被子。
我笑道:「家中出了两条人命,大人不该报官吗?」
程温霆缓缓道:「你在谢家之时,倘见府内死了两个奴婢,谢大人也会报官么?」
不过死了两个奴婢而已。
程温霆的反应,其实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我仍是有些自嘲地闭上了眼睛,叹道:「大人回吧,我困了。」
程温霆坐在床边,并没有动。
屋内太过安静,他既不离开,又一副仿若无事发生的姿态,那令人厌恶的淡定,最终还是使我恼了火。
我再次睁开了眼睛,目光朝着床帐之上,冷冷道:「程大人,早在她诞下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就买过砒霜,春兰怎么死的,你我心知肚明,不必装模作样。
「今日咱们索性敞开了说话,我曾经说过,不屑于对付她,现在我将收回这句话,你最好将人藏仔细了,永远不要回京,否则我必不会放过她。」
「鸢娘……」
程温霆习惯了我的温顺,从未见过我翻脸的模样,他向来是个自负的男人,此刻也并未恼怒,反倒只是兴味盎然地看着我。
他勾了下嘴角,又欲抚摸我的头发,我已经侧过了身,背对着他闭上眼睛。
「大人回吧,我院中下人,除却从前陪嫁过来的,均都会卖掉,您明日看看名单,若有眼熟的,趁早调走。」
-25-
我对程温霆,如今真是彻底地生了嫌隙。
这世间男子真是可笑至极,当我贤良着想要讨好他时,他心中无我,对我既没有耐心又十分凉薄。
待我与他翻了脸,在这府中破罐子破摔式的谁也不搭理,他反倒来了兴趣,时常过来看我。
当然,其中必然包含了他对我的愧疚之心。
毕竟他与婆母对魏氏的包庇,太过明目张胆。
我那婆母倒也十分理亏,隔了仨月,主动将魏氏的两个孩子送到了我的院子。
她一改往日的严苛,开口便对我笑道:「鸢娘,从前是孩子小,离不得娘亲,如今若心病重,养在庄子上不会回来了,咱们家中就这两个可心孩子,母亲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养在你的名下,你知书达理,聪慧过人,必能将他们教养得很好。」
这一番深藏不露的话,她自以为我会很高兴甚至感激涕零地答应,却不料我眉眼含笑,只是摸了摸孩子的头,淡淡道:「母亲,我身体不好,不便教导他们姐弟二人,您还是将孩子带在身边养着吧。」
婆母愣了一瞬,有些不悦道:「你是霆儿的正妻,孩子自然应该养在你的名下,否则日后长大,他们的出身会遭人非议。」
那是自然。
没有养在正妻名下的妾生子,终究只能是庶出身份。
正因如此,婆母才又道:「知道你身体不好,只是要你将他们养在身边,不需要你诸多操劳,你嫁过来多年未曾生养,本就是桩罪责,好好地将孩子养大,将来不正是你的福气。」
眼前妇人,分明生了副尚算仁慈的模样,落在我的眼中,却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她当真是好会盘算。
难怪之前那般沉得住气,任由魏氏养着自己的孩子。
原是认定了我无法生养,待孩子长大了再送到我的名下不迟。
这本该是多好的盘算。
孩子长大了,便是认我为母,也只会待魏氏亲近。
若不是魏氏怀有别的心思,对我下了手,他们这一路本该赢到最后。
可惜啊,真是可惜。
我看着婆母那张与程温霆有几分相似的脸,突然觉得有些倒胃口,遂端起桌上的茶水压了压,又微微笑道:「母亲的话,不无道理。」
婆母面上松懈,赞许地看着我,以为我同意了。
却不料我话锋一转,又道:「但母亲有所不知,夫君近日常来看我,待我亲近许多,我想我日后会有机会诞下属于自己的孩子的。
「同为女人,母亲想来能够体会我欲为人母的心情,别人的孩子再好,终究不是自己生的,养不熟。」
我不愿与婆母绕弯子,放下茶杯,又勾了勾嘴角:「更何况是魏氏的孩子,我说得对吗,母亲。」
我面上含笑,语气温顺,就这么直直地看着眼前妇人。
婆母噎了一噎,面色不甚好看,却并未再说什么。
当晚,程温霆又一次来了我的房中。
春兰已死,魏氏离京,他是个正常男人,想要睡一睡自己的妻子,也是理所应当。
可我实在厌极了。
白日里方被他的母亲恶心了一遭,晚上看到他又是那张波澜不惊、云淡风轻的脸,我平静道:「大人知道,我素来身子不好,不便服侍您,不如由母亲做主,再给您挑两个妾吧。」
程温霆喜欢温顺和听话的女人,按照他从前的秉性,本应该对我的不识趣和暗讽沉下脸来。
然而他近来出奇地有耐心,在通明的烛光之中,目光含笑地看着我。
他温声道:「鸢娘,我们要个孩子吧,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吗?」
孩子,又是孩子。
真可笑啊,原来他一直知道,我想要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我需要一个孩子。
如今总算是愧疚了,醒悟了,愿意施舍给我了。
我笑了一声,抬头对上他深沉的眼睛,开口道:「大人愿意与我生个孩子,妾身感激不尽,但如今妾身怕了,为了以绝后患,我有个小小提议,不如您先将京外庄子上的魏氏,缉拿了送官,如何?」
我声音尚且温顺,程温霆便已经蹙起了眉头,他道:「她今后不会回京,再没有害你的机会,你又何必非要置她于死地。」
「哈?」
我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有些不可思议:「我置她于死地?大人乃朝廷官员,却不知杀人偿命的道理?
「也罢,我又没死,算不得是她杀了人,但我心下是真的好奇,若我当时真就一命呜呼了,大人会怎么做呢?」
想来是我太咄咄逼人,程温霆的面色终于沉了下来。
他不悦道:「鸢娘,此事已了,你道这些不曾发生过的事,有何意思?」
「当然有意思,我一想到在我死后,魏氏会取而代之,成为大人的正妻,而您和婆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选择阖家欢乐,其乐融融……我就无比遗憾,庆幸自己没有死成。
「大人您也会遗憾吧,真可惜呢。」
「鸢娘!你莫要胡言!」
程温霆动了怒,他放在我肩上的手握紧,抿着唇起身。
「便是你死了,魏氏也不配做我的妻子,你未免将我想得太龌龊了些!」
-26-
那日,我与程温霆再一次不欢而散。
他道我将他想得龌龊了些。
我却心下寒凉,又一次体会到了他的凉薄。
纵是与魏氏情深,育有两个孩儿,在他的心里,出身低微的魏氏,仍旧不配做他的妻子。
这世上的男人,果真如母亲所言,皆都清醒得很。
罢了罢了,他只要不来烦我,不提也罢。
这偌大的太常卿府,终于再一次恢复了平静。
我那婆母后来真的做主,又给程温霆纳了一房妾。
只是这次不知是何原因,他竟没去那小妾房中,反倒天长地久地在后院书房住下了。
我对程温霆的任何消息,皆没有兴趣。
这些还不都是喜儿,没事非要讲给我听。
想来是我的日子过得太无聊了,整天不是趴在窗台,看着院子里的花丛发呆,便是托腮坐在廊下,看着乳娘做针线活。
我有次把下巴朝她伸了过去:「乳娘,给你解结锥用。」
乳娘笑得前仰后合。
她道:「夫人同以前一样,调皮得很呢。」
这话令我恍惚了下。
未出阁前,京中谁不知谢家的女儿生来温顺,皆都乖巧。
也就只有乳娘和喜儿,知我那些私下里的逗趣,以及愤愤不平的任性模样。
我这一生,只敢背后放肆,说来还真是可怜。
乳娘一句话,倒又使我想起了从前许多过往。
少女时期,我有段日子实在是觉得无趣,被家中压迫得厉害,遂收拾了行囊和积攒下的银两,想要带喜儿离开谢家,出去闯荡。
可是实不相瞒,从小到大,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城郊大门。
出了城郊大门,我连方向都认不清。
认不清方向,倒也没事,只要有银子,找辆马车照样闯荡四方。
我和喜儿自认为还算聪明,偷了两身家中小厮的衣裳,打扮成了男孩模样。
却不料这见鬼的世道,不仅是对女孩苛刻,但凡是弱小之人,都有可能被欺负。
如那一脸憨厚的车把式,看着是个老实人,没想到半路便抢了我们的包袱和财物,将人踹下了车。
荒山野岭的,我和喜儿在野外度过了艰难的一晚,听着豺狼虎豹的叫声,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
后来天未亮,便被谢家的人找到,带了回去。
那次喜儿被打得很惨,我哇哇大哭,向母亲求饶。
母亲嘴角噙着笑,竟心情不错地对我道:「鸢娘,你想去哪儿?可有官府发放的路引?证明身份的牒文?没这两样东西,你如何能离开上京?
「还有,你只带走了喜儿,可想过你乳娘邹氏等人,会因为看管不住你,丢掉了性命。
「外面多凶险呐,你瞧,要不是家中守卫及时找到了你,你在野外被豺狼吃掉,可怎么是好?
「不过孩子,你尽管放心,你父亲可是相府的长史大人,你便是走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我们找到。」
那年,我十二岁。
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有过离开谢家的念头。
梁执永远不会知道,十四岁生辰时,我在窗台轻声问他,若有朝一日,我落到了绝境里去,他敢不敢以身犯险带我离开……从一开始,那便只是我问他的一个梦。
正如梁执所言,我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从前是谢家女时不会。
如今是太常卿大人之妻,更加不会。
-27-
我十七岁嫁给程温霆,如今已是二十五岁的妇人了。
晚间望向镜中之时,那乌发蝉鬓的女子,眉眼熟悉又陌生。
喜儿总说我与从前无异,可她还不是不经意间,在我的头发里发现了一根白发。
她起初不肯给我看来着,打算悄悄丢掉。
我从镜中看她的神情,笑出了声:「拿来!你拔我ṭůₔ头发的时候,以为我感觉不到疼吗?」
喜儿无奈,将那根白发给了我,同时宽慰我道:「就发现这一根,夫人的头发像缎子一样,别提多好看了。」
我并未搭理她的宽慰,只是感慨地看着手中白发,道了句:「真就老了呢。」
真就老了呢。
真遗憾呢。
我这一生,并未做错过什么,自认为还算良善,最终仍无可避免落了个荒芜度日的蹉跎结局。
遗憾,却也正常。
栖息枝头的鸢,没有机会飞去属于它的南海。
这世间女子,还不都一样。
没意思。
真没意思。
……
我要收回方才的话,人生开始变得有意思了。
青天白日,真是见鬼了。
那日皇后在宫内设宴,我竟看到了梁执。
不,他不是梁执。
他如今名叫贺南隅,是从边关回来的一位游骑将军。
我在宫宴之上,听到身旁的太仆夫人谈论起他。
她道这位贺南隅将军,曾是土匪出身,因为与山寨大当家结了怨,叛变投靠了怀化将军秦世元。
怀化将军与其里应外合,最终剿灭了藏在深山里的土匪窝。
太仆夫人问我,可还记得十二年前的元夕,有一帮来历不明的歹徒,在上京当街射杀百姓和官眷。
那帮歹徒,正是与贺南隅将军结怨的土匪窝里的人。
那大当家一向盘踞在秦岭,据说是前朝遗孤。
他对如今的朝廷充满了怨恨,扬言便是复国无望,也定要给朝廷一些颜色瞧瞧。
果然,十二年前的元夕,他做到了。
只不过后来,又因贺南隅的叛变,死无葬身之地。
贺南隅此人,一身匪气,即便后来跟着怀化将军投了军,去了边关打仗,仍是个不靠谱的兵痞子。
他胆子很大,在边关混了近十年,虽立过不少战功,但因总是不听指挥,反复被革职,又反复被册封。
如今能保住个五品游骑将军的头衔,很不容易。
太仆夫人道他此次回京,是因为在边关惹怒了当地戍边刺史,遂被顶头上级遣送回了京,命他无诏不得返回。
那顶头上司还给当今圣上修书一封,道游骑将军贺南隅,如今二十有七,是军中出了名的鳏夫,因他没个正形,名声太臭,边关女子皆不肯嫁他。
望圣上在京中给他寻一门亲事,好好约束下他的品行。
那修书的将军,正是皇后的亲舅舅。
舅舅开了口,皇后自然当了个事办。
只不过,她很为难。
贺南隅虽说是个五品将军,但无父无母,在京中毫无家底。
虽说长了副不错的模样,但到底二十有七,年岁不小了。
加之此人是个兵痞子,浪荡名声在外,上京家世稍好的人家,根本不乐意把闺女嫁他。
家世太低的,皇后一时又挑选不出合适的人来。
所以她想了个办法,举办了一场宫宴,邀请了官眷夫人们入宫。
又让贺南隅以送盆景的名义,出现在大家面前。
皇后此举,是想借助京中官眷们的手,挑选出身边合适的姑娘。
然而我看到贺南隅的第一眼,几乎在止不住地手抖。
-28-
他与梁执竟长得如此相像。
哪怕十一年未见,我仍旧一眼看出,除却略微成熟且沧桑的面容,更加锋锐而凌厉的五官,以及下巴处冒出的青皮胡茬……其余几乎一模一样。
因为无法相信世上有长得如此相似之人,在贺南隅放下那盆珊瑚盆栽,告辞退下时,我没多久便找借口离开了宴席。
我一路追着他的脚步而去。
行至径门外的道路,不见了人影,我终于大口地喘息,有气无力地蹲在了地上。
却在这时,我眼前出现了一双靴子。
抬起头来,正是那贺南隅。
他一脸不解,正挑着眉头质问我:「这位夫人,你跟着我做甚?」
我没有回答,只是艰难地起身,站稳在他面前,然后突然伸出手,将他左臂衣袖,掀了上去。
十二年前的元夕,梁执在城楼下救我时,曾被一长箭擦伤了手臂。
眼前这位贺将军,左臂上果然有疤。
可是又不止一条疤。
男子孔武有力的胳膊,黝黑且粗壮,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疤,早已融入肤色,分辨不出是鼓起的筋络,还是昔年旧伤。
我的手落在那几道伤疤上,想要尽全力地找到他是梁执的证据。
然而太难了。
梁执当年那道疤,本就是擦伤,若留到现在,怕只有极浅的印记了。
我没有找到。
我颤抖的手,以及突然掉落在那手臂上的眼泪,使得面前的男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的声音有些粗,又显得极为低沉,含着隐隐的戏谑:「夫人这是做什么?光天化日的,把我衣袖掀了,胳膊摸了又摸,你给钱了么?」
我无心理会他的调侃,只是失望地松开了手。
然后转身,脚步蹒跚地离开。
我失魂落魄,仿佛一瞬间老了许多岁。
哪怕身后这人,又十分混蛋地啧了一声:「就这么走了?摸了不认账,上京的女人真是无情。」
-29-
太常卿府的夜,一如既往。
我倚着床,目光怔怔地望向窗台,对喜儿道:「我今日,好像看到梁执了。」
喜儿正欲为我放下床帐,闻言愣了下,很快又恢复如常,笑道:「不可能,夫人定是眼花了。」
「不,喜儿,真的是他,那人与他长得十分相像。」
我的目光落在了喜儿身上,眼泪不由自主地便掉了下来。
我捂住了眼睛。
喜儿伸出手,动作很轻地将我抱住。
她道:「夫人,人死不能复生,你知道的。」
她的声音在哽咽,可我仍旧固执己见,坚持道:「他与梁执年岁相当,站在我面前时,我看到梁执的影子重叠在他身上。」
「夫人,您别哭了,我心疼,不管他是谁,若能使你活得开心一些,得以慰藉,便将他当作是梁执,又如何呢?」
-30-
初见贺南隅,喜儿对我道,便将他当作是梁执,也无妨。
可是怎么可能呢?
我仅用了几日的时间,便想明白了过来。
贺南隅不是梁执。
他不可能是梁执。
因为梁执早就死了,被我父亲所埋。
我不能因为相似的长相,便将贺南隅错认成了梁执,这样对梁执是不公平的。
他永远年少,永远活在我旧时的记忆里。
而我如今是程温霆之妻,便是与他彻底生了嫌隙,互不喜欢,仍需要遵守这该死的礼教和妇道。
我打定了主意,从此不会再见那位贺将军。
但凡听闻他会出现的场合,我会下意识地回避。
可是即便如此,短短半年的时间,我与他又见了三次面。
这说起来十分无奈。
皇后因为对他的婚事上了心,于是跟皇帝抱怨,选出来的这些贵女,家世好的总是哭天喊地想要婉拒这门婚事,好不容易有姑娘看上了贺南隅,他反倒还挑三拣四的,不乐意。
皇后有些生气,也有些无奈。
皇帝便道,一个是挑,两个也是挑,京中卫戍营没娶到媳妇儿的光棍儿还有好多,又不止贺南隅一个,而且皇亲国戚之中,那些没成家的纨绔子弟,也该找媳妇儿了。
何不就趁此机会,全都相看相看。
于是由皇后带了头,京中的官眷夫人们闲来无事,全都跟着上了心。
今日太仆夫人举办一场男女同打的马球赛,明日宗伯夫人举办一场男女同席的诗文辩论,后个儿侯府老太太做东,一块去园林山头赏花看景。
那段时日,作为京中有头有脸的妇人,我也总会收到各家送来的请帖。
装病应付了几回,又不能一直病着。
否则必要落人话柄。
于是短短半年时间,我见到贺南隅三次。
想来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我表现得太过冒失,他对我记忆犹新,但凡见到了,总会不经意地投来一道目光。
若我不小心与他四目相对,他便会眉头挑起,朝我露出一个恶趣味的笑。
我便是立刻移开目光,也能感觉到那道戏谑的探究视线,仍旧落在我的身上。
后来这视线逐渐变得有了温度,开始灼热起来。
男女之间,暧昧不清,有时候确实只需要一个眼神。
大概因我总是表现镇定,太假正经,贺南隅看着我,有次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当时一众官眷以及世家小姐们皆在品茶,太仆夫人好奇地问贺南隅在笑什么?
贺南隅道:「突然想起我在边关之时,逮到过一只野狐,那狐狸惯会装死,但毛色雪白,从脖子到胸腹,摸上去手感柔软,好看极了。」
「那做成狐肷妆缎,肯定很漂亮。」
一世家小姐,眼睛明亮地望向贺南隅,捂着嘴笑。
贺南隅却道:「你怎这么欠,我单是看到它就已经移不开眼了,哪里舍得剥它的皮。」
-31-
三月,京平侯府的老太太要在城内眉山园圃举办一场赏花宴。
届时不仅丞相府的老太君会去,我的母亲和我长嫂荣嘉县主也会出席。
老太君是当初我和程温霆的保媒人,她又一贯表现得极为喜欢我,这样的场合,我必定要陪在左右的。
至于我的母亲和长嫂,自魏氏之子的百日宴过后,我与她们便未曾见过。
便是我被魏氏投毒,有段日子昏迷不醒,她们听闻了消息,却也不曾来看我一眼。
这事怪我不成器,被害死了也是活该,不怨她们。
所以赏花宴上见了面,我仍旧温顺含笑地唤一声「母亲」和「嫂嫂」。
母亲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荣嘉县主一派高贵姿态,同往日一样,含糊地应了一声,并不太想搭理我。
她是福王独女,自幼同公主一起长大,身份尊贵,一向不太能瞧得上别人。
我不在意,站在老太君身边,同所有人说话,皆是巧笑倩兮的温柔模样。
贤良如同刻在我骨子里的东西,我面上的笑总是最为得体。
傍晚之时,赏花宴终于结束。
各家各府的马车和守卫,均开始返程。
我在送走了京平侯府的老太太,丞相府的老太君及太仆夫人等人,又笑着送了我的母亲和长嫂离开。
母亲离开之前,掀起马车上的帘布,难得地对我道了句:「近日若无事,可来家中走走。」
我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山路上的马车消失后,我嘴角的笑逐渐冷却,恢复了面无表情。
喜儿问我,要不要回府。
我回头看了看人已经不多的园圃,疲惫道:「此刻倒是难得的清静,喜儿,我们去山上走走。」
-32-
我发誓,我没想过会在眉山园圃偶遇贺南隅。
这完全是一场意外。
我在山上不小心崴了脚,每走一步,都痛得要命。
喜儿眼看着下山还有一段路程,遂扶我坐到一处凉亭,她先行离开去叫山下守卫抬轿撵过来。
我一人百无聊赖,趴在凉亭栏杆上,出神地眺望远处。
突然便听到身后传来一男人的打趣声——
「夫人这是怎么了?专程在这儿等我不成?」
我诧异回头,正看到出现在凉亭的贺南隅,一身玄色袍衫,青色绦带束腰,腰身劲瘦,身姿高挺,格外地出挑。
不得不说,他容貌是真的端正,可是锋锐而凌厉的眼中,只稍稍含笑,便显得整个人放荡不羁,颇具土匪及流氓的无赖行径。
他的笑意自胸腔发出,声音浑厚而悦耳:「莫不是想我了?」
这人兵痞子的名号,果真是名不虚传的。
他与梁执除了长相相像,实则举止轻浮,全无半分相似。
我微微蹙起眉头,并不打算搭理他。
然而脸刚转过去,脚踝突然一痛。
回头望去,正看到贺南隅蹲在我面前,一只手握住了我崴伤的脚踝。
他的手掌粗粝,隔着布袜,可清楚地感觉到灼热。
那一瞬间,我心口一窒,竟忘了脚踝传来的痛感,只呆呆地看着他,神情愣怔。
眼前这张脸,使我脑中突然想起一幕似曾相识的画面——
「阿鸢,以后这些话你不要再说,传出去对你不利,会招惹麻烦。」
「我就在家说说而已,不会传出去的。」
「那也不行,这话要是被长史大人知道,你免不了要吃苦头的。」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你把我的脚松开。」
……
自贺南隅出现,我总会不自觉地便想起梁执来。
所以我并不愿与他见面。
可贺南隅并无半分异样,他此刻握住我的脚踝,只不过是在检查我崴伤的情况。
他眸光认真地落在我的脚上,左右观察了下,道了句:「关节错位了。」
话音刚落,他便突然出手,给我崴伤的脚踝复了位。
我痛得大叫一声,眼泪涌了出来。
贺南隅并未松开我的脚,一边手法老到地推揉,一边抬起头,眼眸弯起,趣味盎然地看着我:「这就哭了?你还真是爱哭,动不动就掉眼泪。」
在他的推揉下,我的脚踝已经不似方才那般痛了,眼泪也已经止住,只是声音之中仍含着一丝哽咽的鼻音。
我问他道:「不知贺将军祖籍何处?家中可曾有过至亲兄弟?自幼便与你分离那种?」
贺南隅挑眉看我,突然笑了一声:「我说呢,把我当成谁了?」
我摇了摇头:「没有,你与他其实并不相像,是我多想了。」
「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梁执。」
「梁执?不认识。」
「不认识便罢,我本就是随口一问。」
「那他与你是什么关系?」
贺南隅一脸的兴致,仰头看我,眼中充满了探究。
我并不愿回答,只道了句:「我的脚不痛了,多谢贺将军,您先下山吧。」
贺南隅此人,果真讨厌。
他竟抓着我的脚踝不放,又道:「他是你的姘头?相好?」
我一瞬间有了恼怒之意,极力想要缩回被他握住的脚踝:「与你何干!放开!你莫要胡说八道。」
-33-
贺南隅疯了,他胆子贼大。
在我极力想要缩回脚踝时,他反倒越握越紧,还起了身,以单膝跪着的姿势凑上前来,用另一只手搂住了我的腰。
我惊吓不已地往后退,背倚着栏杆。
他又欺身而上,顺势压了过来,将我搂得更紧了。
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接着与我呼吸相抵,笑道:「夫人,你若是寂寞,瞧我如何?我力气大,有劲,定会使你快活。」
晴天霹雳的话,被这登徒子以极其松快的语气说出,他竟还显得一脸诚挚,十分真诚。
贺南隅的身体实则魁梧至极,像是一堵墙,我被他禁锢在怀,根本无法动弹。
我惊惧地瞪大眼睛,别过脸去,身体和声音皆颤抖得厉害。
「你,你快放开,不要命了!」
「能得到夫人这样的女人,死有何惧?」
「你,你疯了!我夫君是三品大员,我可是程大人之妻!」
「我知道。」贺南隅再度挑眉,一脸的不以为意。
他含笑看我,原本握住我脚踝的那只手掌,沿着我的小腿往上游走,接着突然将我整条腿抬起,架在了他的腰上。
「所以,我更喜欢夫人了。」
这姿势令我瞬间冒了汗,他放肆而狂浪的言语,更是让我涨红了脸。
我推不动他,几乎要哭了出来:「贺南隅!你在做什么,快起开!」
「夫人不喜欢吗?我从见你的第一眼,便想有这么一天,夫人肤白似雪,身段娇俏,我喜欢得紧,夜夜想,夜夜盼……
「听闻程大人素来端正自持,是京中人人敬仰的君子,圣上赞他高风亮节,是文人之首,我最讨厌这种人了,所以能和夫人好一场,我死也愿意。
「夫人,你敢在宫内追出来掀我衣袖,如今被我掀下裙子,便怕了么?
「夫人,你怕什么,没人会知道的,你心里也很想这么做吧……睁开眼睛,便是将我当作是别人,我也不在乎,你睁开眼睛看我。」
……
我已经许多年未曾靠近过男人了。
贺南隅当真是好手段,他点燃了我的身体和心里的欲望,让我无法喘息。
我全身瘫软,伏在他肩头,指甲几乎嵌入他后背的肉里。
「贺将军,别,不可以!
「贺南隅,你快停下,住手。
「……你,你快些,等下要来人了!」
-34-
赏花宴过后,我有整整一月未曾出府。
我整个人被惶恐,惊惧,和担忧所淹没。
但同时,心里又升腾起一种隐秘而颤抖的深深快意。
是的,京中出了名的贤良妇人,无视礼教,做了件有违妇道的事。
这件事只有喜儿知道。
我惶恐不安之时,对她道,我是个淫秽不堪的女人,我没有恪守为人妻子的本分和妇道,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喜儿道:「夫人有何罪过?咱们在府里的这些年,姑爷也不止您一个女人,他有魏氏和春兰。」
「可魏氏和春兰是他的妾,他们名正言顺。」
「夫人倒也想名正言顺,还不是这世道不准,凭什么只准男人放火,不准女人点灯!」
「喜儿,这些皆不是我做错事的借口。」
「怎么不是了?」
「姑爷也不曾顾过您的死活,魏氏都敢投毒了,他还不是将人养在了外面,咱们够给他脸了!」
关于我中毒那事,喜儿耿耿于怀,一向是记恨程温霆的。
她为了宽我的心,又道:「您忘了,这府内还有一房妾呢,姑爷难道能一辈子不碰她?我信他个逑!
「男人三妻四妾,却要求女人守贞洁,夫人便是偷了又如何,从前就说过,今后怎么开心怎么活,总比憋屈死了得好。」
……
我的心在喜儿的「开导」下,日复一日地平复。
一个月后,已然恢复如初。
有了那次偷人的经历,加之喜儿义愤填膺的言论,我开始侥幸和坚信,我没做错什么,此事天知地知,会永远成为一个秘密。
那时我并不知,有些事一旦开了口子,就会像是洪水决了堤坝,无法回头。
而我的贤良和伪装,也终会在那一刻彻底崩塌,堕落成魔。
-35-
再见贺南隅,是在我常去上香的那座观音庙里。
庙宇高台上的菩萨慈眉善目,香火袅袅映着她的脸。
我跪直身子在蒲团,闭目祈祷,默念经文。
身后冷不丁地便拥来一人,环住了我的腰。
贺南隅高大的身躯,瞬时成为我的靠背。
他将头埋在我脖颈上,声音懒散,含着无赖地笑:「夫人,想我没?」
我没有睁眼,手在颤抖:「你怎么在这儿?」
「好不容易盼着夫人出府,我当然要第一时间赶来,这段时日我总回想起眉山那半晌,想念夫人异常,茶饭不思。」
贺南隅举止轻浮,说出的话也很是油腔滑调,可是配上他低沉含笑的嗓音,竟也显出几分深情款款。
同时他的手也并不老实,又开始顺着我的脚踝,探入裙底。
我声音既颤抖又恼怒:「贺南隅,这是在庙里!」
贺南隅瞥了一眼高台上的菩萨像,他不甚在意地笑,在我耳边道:「那便让她看着!」
这一身匪气的兵痞子,可谓是浑身是胆,什么都不怕。
可我心下颤了又颤,最终在他一次又一次的撩拨下,败下阵来——
「你住手,先别乱来。
「后院有我常住的一间厢房,等下你过去那儿。」
「夫人想得周到,连厢房都准备好了,可见真是想我了。」
贺南隅没再继续撩拨我,可却依旧保持着从背后拥着我的姿势,还不忘揶揄调笑。
我有些恼,瞬间面红耳赤,道:「我常来这观音庙上香,是花钱包了一间房,不过是偶尔小憩下。」
「知道了,不想就不想,你急什么,脸都红了。」
贺南隅下巴上的青皮胡茬,一下下地在我脖颈处摩挲,同时他的呼吸温热,故意轻咬了下我的耳朵。
他笑道:「夫人,我先去等你,别只顾着跪你的菩萨,我也有香火想要供奉给我Ṫű̂₄的菩萨。」
-36-
城西观音庙,以求子为主,并不是一座很大的寺庙。
它坐落在白慈山脚,山上是香火旺盛的普觉寺,有很多令人尊敬的大和尚和住持。
后山一隅,是一处供奉着斗姆元君的尼姑庵。
那尼姑庵也不甚大,约莫有不到两百名比丘尼。
观音庙的后院,我常住的那间厢房在上坡。
那是片清静之地,鲜少有人会来打扰。
而我那间厢房,推开后墙的窗户,隔着遥远距离,隐约望得到那座供奉斗姆元君的尼姑庵。
黄墙黑瓦,一片死寂。
那日我和贺南隅在厢房放纵。
我将他压在身下,他伸手抚摸我的头发,凑过来亲吻我的唇,说我是他的菩萨。
放纵过后,房内除了我们俩的呼吸声,只剩下寂静。
贺南隅小憩了片刻。
我起身穿戴整齐,坐在窗台边儿静静地望向远处的尼姑庵。
直到贺南隅醒来,打着哈欠过来,又一次抱住了我。
他问道:「鸢娘,你在看什么?」
我抬手示意了一下窗台外面:「后山,那里有一座尼姑庵。」
「尼姑庵有什么好看的?」
「尼姑庵不好看,可我的嫂子死在了那里。」
「啊?你嫂子?」
「不是荣嘉县主。」
我缓缓解释:「荣嘉县主在成为我的嫂嫂之前,我兄长是有妻子的,但为了给她让路,谢家道她偷盗家中财物,把她给休了。
「回到娘家之后,她的父母兄弟嫌她丢人,将头发绞了,送到尼姑庵里出家。」
「然后呢?她想不开,自尽了?」
「当然不是。」
我回过头来,看着贺南隅,笑道:「你从边关来的,自然不知京中之事,那座尼姑庵,比龙潭虎穴还要可怕,是处淫窝。」
「啊?这话怎么说?」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自我嫂子死后,我才知道那尼姑庵的住持,一贯是个贪图权势的,为了巴结权贵,她们私底下做着妓院的营生,逼尼姑接客,陪吃陪喝陪聊陪睡,满足一些香客的口福和艳福,我嫂子接受不了自己被糟蹋,上吊了。」
「这怎么可能?你嫂子就算被送到尼姑庵出家,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姑娘吧,上京天子脚下,逼尼姑接客?太无法无天了吧。」
贺南隅不信我的话,我也并不急着解释,只是对他微微笑道:「你若知道那些有特殊癖好的香客都是什么人,便不会有此一说了。」
「那你告诉我,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些什么人?
是能让尼姑庵的住持有恃无恐的人。
是能让山顶普觉寺那些德高望重的大和尚叹一声「阿弥陀佛」的人。
是能让天子脚下,皇城官员们,装聋作哑的人。
是能让所有知道真相的百姓不敢得罪,只敢将污秽罪名指向那些不要脸的尼姑的人。
那座供奉着斗姆元君的尼姑庵,私下里是处淫窝,晚上尼姑们打扮艳丽,斗姆宫富丽堂皇。
甚至于尼姑庵的住持,请过城内手段最高明的妓院老鸨,帮忙调教那帮没头发的姑娘。
贺南隅不信。
我告诉他,起初我也不信。
直到后来我发现,知晓内幕的那些人,包括我的夫君,居然全都习以为常,认为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尼姑淫乱而已。
我悟了。
原来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是那些被驯化的尼姑们,贪图富贵,不甘寂寞。
若真有烈性,谁还能逼她们不成?
我那嫂子不就上吊了?
女子为了守护贞操,还可以以死明志不是。
我笑了。
-37-
我与贺南隅第三次在观音庙幽会那日,天一早便下起了雨。
晨起出门时,恰好碰到了休沐在家的程温霆。
他站在庭院长廊下,抬眸望着雾蒙蒙的天,身影如芝兰玉树。
喜儿朝他行了礼,便撑起一把油纸伞,置于我的上方。
程温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眉头微蹙道:「夫人要出门?」
我含笑点头,道了句:「去观音庙,上香。」
程温霆抿起的唇,恰如我面上的笑,同样的心照不宣。
过去的很多年,他知道我被他的母亲所刁难,抄写经文,每月雷打不动地去庙里上香求子。
他知道因为我没有孩子。
可他只是冷眼旁观。
从前太多次的冷眼旁观,造成了今日的相视无言。
他仿佛终于醒悟了一般,蹙着眉头看我,声音有一丝无奈:「你便是去再多次,也怀不上孩子。」
「夫君说笑了,说不定菩萨看我可怜,愿意赐我一个孩子呢。」
我面上挂着温顺的笑。
程温霆闭了闭眼睛,再次望着我时,朝我走近一步:「今日休沐,我同你一起去。」
我后退了一步,头顶上方展开的青色油纸伞,被雨淋得淅淅沥沥。
「不必了,这本就是我一个人的事。」
温顺语气里的决绝和孤傲,似乎终于刺痛了程温霆的心。
他道:「鸢娘,你究竟要同我怄气到什么时候?
「是不是只有魏氏死了,你才能彻底放下心结?」
「夫君说笑了,魏氏若有罪,何以能活到现在?既活到了现在,足以说明她与我往日无仇近日无怨,我盼她长命百岁。」
庭院雨急,我一步步地往后退,在程温霆的注视下,勾起嘴角,转身。
「妾身去上香了,夫君不必送了。」
「鸢娘。」
我的脚踏出大门之前,身后又传来了程温霆的一声唤。
回头望去,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的脸在雨幕之中显出几分陌生。
「你近日的香上得很勤,雨天路滑,千万小心。」
「谢夫君,我会的。」
-38-
贺南隅真乃我见过的第一狂人。
我将不久前从太仆夫人那儿听到的传闻,说给他听:「听说你之所以会被遣送回京,是因为在边关睡了戍边刺史的夫人?」
话音刚落,贺南隅便突然从床上起了身,眸光幽怨地盯着我:「你怎么也信这种传闻?我没睡,不过是多年前叛军过来的时候,救过她一回,那妇人便对我上了心,还扬言要同我私奔,闹得边关尽人皆知。」
贺南隅伸手将我搂在怀里,一边儿把玩我的手指,一边儿又不满道:「我虽偏爱人妻,但也只喜欢有眼缘的女人,似你这般最好,娇俏,正经,还风骚。」
话说到最后,他已经止不住地笑,将脸埋在我脖子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我立刻给了他一巴掌,瞪眼道:「说了不要在我身上留下痕迹,你再敢吸我试试?」
贺南隅闻言,立刻将我松开,叹息了一声:「没意思,你就那么怕你相公?被他发现了又如何,你被休,我娶你。」
「油嘴滑舌,我会信你?」
此时天已经不早了,我起身,整理了下衣服。
贺南隅盯着我笑:「你干吗不信我?」
「不是不信你,我谁也不信。」
「可我想让你信我,鸢娘,我是真的喜欢你。」
贺南隅有一双幽深的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笑意弥漫,仿佛写满了真情。
我也当真表现得很动容,一个转身,坐进了他怀里。
我的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冲他柔声道:「你想要我信你,便帮我做件事吧。」
「什么事?」
「你不是喜欢人妻么?把我嫂嫂荣嘉县主,勾搭到床上,如何?」
「什么?你有病啊!」
贺南隅一把将我推开,面上显得怒气冲冲:「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贺南隅,我不是那个意思,并非要你真的睡她,你只需把她引到后山尼姑庵的房间,其余都不用管。」
「你想做什么?」
「自然是想为我之前的嫂子报仇,看她也被人糟蹋。」
「你想报仇,该去报复你哥,休妻的还不是你家里人。」
「我知道,可我是个女人,又能拿他们怎么办?贺南隅,你便帮帮我吧,我只是想出一口恶气,你不知从前,我嫂子多么的温柔贤惠,她对我真心疼爱,总把我当孩童来宠。」
柔弱,有时也可以成为女子的武器。
我可怜兮兮地望着贺南隅,又一次坐进他怀里,用眼泪打湿他的衣衫——
「贺南隅,求求你,我近来总是梦魇,看到我嫂子哭着对我道,她死得惨,死得冤,怨气不消,无法安宁……我只想为她出一口气罢了,荣嘉县主一向高高在上,从前也没少欺负我,我真是恨极了她。
「此事对你来说又不难,福王妃前段时日,不是要将娘家一位死了丈夫的侄女介绍给你吗?荣嘉县主爱掺和娘家之事,你去福王府上时,她一定也在,到时你便找机会接近她……」
「你凭什么认为荣嘉县主会瞧上我?万一她一怒之下,向圣上告我个轻薄之罪呢?」
「贺南隅,你有所不知,荣嘉县主为人高傲,好胜心极强,她那位表姐虽说是个遗孀,但长得极美,你想想,你没瞧上她的表姐,反倒对她情有独钟,她即便面上不说,心中也会沾沾自喜。
「且她与我兄长成婚多年,我兄长毕竟年长她许多,男人的色衰而爱驰,放在女人身上同样适用,更何况她身份不同,她便是对我兄长有情,这么多年也该淡了。
「荣嘉县主自幼同宫里的福康公主一起长大,听闻福康公主有了驸马之后,还在公主府养了面首,荣嘉县主最是专横,总把自己看得和公主一样尊贵,更何况你年轻力壮,有的是手段和模样,身份又是位将军,惯会哄女人开心,公主的面首如何能跟你比,荣嘉县主必定会心动……」
「行了,你闭嘴吧。」
「贺南隅,我求求你,你只帮我这一回,下月初七,你把荣嘉县主约到斗姆宫的玄字一号房,你可以不必出现,事后若她追究,你就说自己说的是黄字一号房,是她记错了。
「对荣嘉县主而言,不过是睡错了罢了,我只是想找个相貌丑陋之人,恶心恶心她,这种事她只能吃哑巴亏,不敢张扬出去的。」
-39-
鉴于我的苦苦哀求,贺南隅终于答应了。
六月荷花开满塘,火云散,蝉声鸣。
初七那日,我约了我的母亲,一起去观音庙上香。
我对她道,观音庙的师傅说我之所以没有孩子,是福气太薄,需要我的生身母亲,一道儿来上个香,给我祈福。
她对我还算有几分母女之情,终究是愿意来这么一趟。
于是庙宇高台,菩萨在上。
我和母亲虔诚跪地,磕头。
上香的时候,我开口问她:「母亲,你还记得梁执吗?」
她眉头皱了皱,道:「提他做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是觉得,那位边关来的贺将军,与梁执长得挺像。」
「这你不必多虑,你父亲早就将贺将军的底细摸清了,他是土匪出身,与梁执没关系,只是样貌相似罢了。」
「那便好,我放心了。」
「鸢娘,你莫不会还有别的心思?别忘了母亲对你说过的话。」
「母亲放心,我不会忘。」
我不会忘。
永远不会忘。
我很感激我的母亲,在我以为梁执真是偷了马车离开的时候,她及早地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那时我正因为梁执的不告而别,以及喜儿的昏迷不醒而郁郁寡欢,忽有一日,母亲让人将我唤到了她的房中。
她难得对我这么温柔,让我闭着眼睛睡一会儿。
可她分明知道,我那段时日根本睡不着。
所以后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我,听到了外屋传来了父亲的脚步声,以及他震怒的话语。
他问母亲:「鸢娘如何了?」
母亲回答:「这几日精神不好,茶饭不思,消瘦了许多。」
父亲冷笑:「早就该杀了那梁执,从前觉得他对鸢娘有救命之恩,便未曾多想,结果他竟胆大包天,觊觎我谢家的女儿。你有所不知,前日杀他之时,他竟还敢对我道,他对鸢娘是真心。
「他让我给他机会,说他可以去参军,考武状元,待到出人头地,再来找鸢娘……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我一怒之下,让人把他给活埋了。」
「老爷,此事做得可稳妥?」
「那是自然,夜半无人时,挖了九尺深的坑,踩得严严实实,他必死无疑。」
「那就好,荣嘉县主即将嫁过来,这节骨眼上,可不能有任何差池,她是个好面子的,万一我谢家的女儿与马夫私下定情这事传了出去,搅黄了这门亲事,咱们可就前功尽弃,鸡飞蛋打了。」
「哼,莫说是死一个梁执,为了捂住此事,便是要了鸢娘的性命,也是她咎由自取。」
「老爷,鸢娘年少,不懂事,但到底是咱们的女儿。」
「家门不幸!若她还敢不听话,做出辱没门风之事,我倒宁可没有这个女儿!」
「老爷,您消消气。」
「嗯,先别让她知道梁执的死讯,免得她闹。」
「好。」
「还有,她院里的丫鬟,以及她的乳母,全都打发了,别让她知道。」
「老爷,鸢娘如今很是萎靡,先饶她们不死,今后再说不迟。」
「鸢娘做出这种事,她身边的丫鬟竟还敢打死不说,留她们作甚!」
「奴才愚钝护主,未必是坏事,老爷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
那日,我在母亲房内,听了个明明白白。
我瘫坐在地,浑身颤抖,捂住嘴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直到父亲走了,母亲进来瞧了我。
我永远不会忘记她的话。
也永远不会忘记她怜悯的眼神。
她道:「鸢娘,你都听到了?
「你怕死吗?想活吗?那就乖乖听话,将此事彻底忘却,梁执不过是个卑贱的马奴,而你是千金之躯,你日后的尊荣富贵,终会使你明白,死一个小小的梁执,是多么的值得。
「鸢娘,你要听话,母亲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但你温顺的外表下,总是藏着很多的小心思,茶坞树木在长成之前,需要修剪枝叶,母亲现在就是在为你修剪,你要记住,你的这些小心思,会很容易使身边的人丢掉性命。
「喜儿和邹氏虽是奴婢,但母亲知道,你很喜欢她们,对不对?
「鸢娘,记住母亲的话,日后你才会高嫁,这世上女子虽贵皆卑,唯有身份是你的立足之本,出生于谢家并非肇始之利,稍有不慎,也会落个稿葬的下场。」
-40-
母亲的话,我一直都记得。
所以事隔十一年后的今天,我站在观音殿,看着她道:「母亲,出生于谢家,我很感激,您放心,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好好报答您和父亲。」
母亲,择日不如撞日,今晚,便请您看一出戏吧。
斗姆宫的玄字一号房,历来专属于一位身份特殊的香客。
今晚前去服侍他的尼姑,名叫净心,本名青莲。
青莲原本不必这么惨。
她与姐姐玉莲相依为命,玉莲会弹八角琴,在酒楼唱小曲。
岂料忽有一日,她被一富家公子看上,当场拉到房间,借着几分酒醉,将人霸占。
富家公子有钱有势,据说是某少府之子,酒楼掌柜不敢阻拦。
过后公子扔给了玉莲一锭银子。
玉莲被糟蹋后,再也不去酒楼唱曲。
可是公子尝到了乐趣,竟找到了家里来,房门一关,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抢。
无依无靠的良家女子,还不是任人欺负。
尤其是富家公子,有时会带上至交,一起来欺负。
玉莲遭受不住,跑去出家做了尼姑。
她以为是解脱,还以为尼姑庵是好去处。
她甚至还带上了九岁的青莲。
青莲和姐姐一起出了家,剃了发,成了位名叫净心的小师傅。
直到有一天,她在尼姑庵里看到,当初欺负过姐姐的那富家公子,竟又出现。
没几日,姐姐便去后山投了河,临走之前,一个劲地哭,对她道:「对不起,对不起啊青莲,原谅姐姐。」
原谅姐姐因为放心不下你,带你进了这魔窟。
没办法了,姐姐实在没办法了。
青莲,我于九泉之下,无法面见父母。
可是死的时候,我连覆面的头发都没有了。
……
青莲拿着姐姐留下的八角琴,没有哭。
她成了一个识趣的女师傅。
耳濡目染斗姆宫的富丽堂皇,也耳濡目染尼姑间的争芳斗艳。
见过负隅顽抗的,也见过哭哭啼啼的,可是普天之下,竟没有她们的去处。
死了,就埋。
不死,就认命。
在皇城根,天子脚下,乖乖认命。
后山的那片树林,已不知埋了多少人。
好在净心女师傅识时务,聪明。
她后来还凭借一手弹奏八角琴的好手艺,入了一位特殊香客的眼。
那香客是个老头,看起来挺慈眉善目的。
可是一到晚上关了灯,就变得俗不可耐,什么浑话都往外说。
他叫净心女师傅「小秃驴」「没毛的小母驴」。
他说喜欢光秃秃的女人。
可是近几回,净心女师傅为了取悦他,头上戴了假发,他也很受用,说像是换了个人,别有一番滋味。
香客穿上衣服,便又恢复了慈眉善目,面上还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41-
我与净心女师傅,认识很久了。
久到什么时候呢?
我那被逼出家的前嫂子,吊死的时候,我去观音庙上香,顺便去了趟尼姑庵。
嫂子埋在了后山,我在她的坟头,见到了净心女师傅。
我所知晓的有关斗姆宫的肮脏内幕,全是她告诉我的。
可我那时帮不了她。
我只不过是个没用的深宅妇人,纵有三品郡妇人的名号,也斗不过那帮权势滔天的男人。
我原本没打算管。
直到我见到了贺南隅。
第一次与他在观音庙的厢房里翻云覆雨,我便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恶毒的主意。
好戏正发生在今晚。
戌时,贺南隅会将荣嘉县主约到斗姆宫的玄字一号房。
那晚正是净心女师傅接待香客的日子。
她不会出现在房间,但会提前点上一支迷烟,使荣嘉县主觉得困顿。
待她睡下了,净心女师傅会去熄掉床头灯,帮她脱掉衣服,放下床帐,然后再在房间点一支香客熟悉的催情香。
亥时,香客至。
房内灯光暗,佳人已眠。
香客本就老眼昏花,急不可耐,还不立刻去与他的小秃驴缠绵。
小秃驴有头发?
哦,她这次又戴了ṭůₓ假发,很好,别有一番滋味。
玄字一号房,很清静,因为接待的是位身份特殊的香客,向来不准闲杂人等靠近。
正因为香客身份太特殊,都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而荣嘉县主是来偷情的,必定也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
守在外院的丫鬟和小厮,很好打发。
谁叫他们的主子身份特殊,特殊到斗姆宫会给他们也准备一间房,沏上茶水讨好。
-42-
夜已经深了。
估摸着时辰,好戏已经上演了。
我倒也没做什么,只不过是拿了一些银子,找了三个小乞丐,分别去谢家、福王府,以及官府送信。
信上写了同样的一句话——
【斗姆宫玄字一号房,荣嘉县主被劫持。】
没人知道荣嘉县主此刻的踪迹,无疑加深了信上内容的可信度。
尤其是谢家和福王府,还不立刻召集守卫,赶快去斗姆宫救人。
去的人越多越好。
官府一来,更热闹了。
住持拦不住,房门被推开,会看到什么呢?
哦,尊贵的荣嘉县主,和——
丞相大人!
精彩,真精彩。
这事捂都捂不住。
因为隔天城内便会盛传一首童谣——
斗姆宫,真蹊跷,尼姑头上长了毛。
哦呀,是风流县主俏丞相,一枝梨花压海棠。
……
此事我做得很隐蔽。
喜儿去找那三名小乞丐的时候,是男子打扮,还戴了帷帽。
回来之后,便把那身衣服和帷帽给烧了。
我猜近来的丞相府,谢家,和福王府,皆乱了套。
父亲身为丞相身边的长史官,被自己的上级睡了家中儿媳。
丞相一向德高望重,被自己的下属官和福王府带头缉拿。
当时房内灯光昏暗,听闻我兄长冲上去的时候,先把人打了一顿。
崩溃的荣嘉县主,尊贵的丞相大人,乱成一锅粥的现状,足以让福王夫妇喝一壶。
谁叫他们身份特殊?
谁叫此事捂也捂不住?
最后的最后,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雷霆震怒。
牢里被关押的小乞丐,一脸茫然,只道要他们送信的是个男子,其余的一问三不知。
秘密被提审的净心女师傅,和斗姆宫的那些尼姑,哭天喊地。
净心女师傅哭道:「都是我的错,害苦了丞相大人!本来那晚是我,可我去玄字一号房的时候,看到床上已经有了人,我以为丞相大人不要我了,于是便离开了,谁知道那房内是县主!大晚上的,打死我也料想不到她会出现在斗姆宫啊!」
「是的,玄字一号房的香客向来是净心服侍的,她看到床上有了人,跑回来哭呢,我还安慰了她,说香客是想换换口味。」
「是的,我们也不知道房内是荣嘉县主和丞相大人,我们之前连丞相大人的身份都不知道,只有住持知道。」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贫尼从未透露过丞相大人的身份,也不知县主怎会出现在玄字一号房。」
审来审去,是脏事一桩。
咬死不说自己到底为何会去斗姆宫的荣嘉县主,在福王夫妇的逼问下,险些上了吊。
而相比这件事的真相,皇帝更加震怒的是,皇城根,天子脚下,为何尼姑会去接客?
斗姆宫的脏事越挖越深,后山的坟头之多,连太后听了都忍不住皱起眉头。
可是即便有皇帝的授意,负责审案的官员,仍旧是查不下去了。
因为牵涉其中的官员,不乏位高权重者。
当他将名单私下呈给皇帝的时候,皇帝沉默了。
最后的结局是,用了一底层官员顶罪,结案。
斗姆宫被查封,住持及几名恶贯满盈的老尼姑,判了斩首示众。
其余的尼姑,被判还了俗,全都遣送回家。
至此,此事不了了之。
净心女师傅带着姐姐的那把八角琴,坐船离开了皇城。
她改回了本名,叫青莲。
她走的那日,我并没有去送她。
这种节骨眼上,最好没人知道我们俩认识。
牢里的小乞丐,也已经被放了出来。
福王府和丞相府,依旧没能查出始作俑者。
因为他们暂时自顾不暇。
荣嘉县主最好面子,发生了此事,没脸回谢家,三天两头地想要上吊。
而丞相府的老太君,年龄大了,本就身体不好,被丑事气得一病不起,没几日一命呜呼。
她这一死,丞相大人需要守孝三年,皇帝想也不想地便准他辞官,回了老家去。
新上任的丞相大人,提拔了自己的心腹为长史官,将我父亲降为了少史。
品级低了一级,不再被重用,父亲很是失意。
他的仕途不会再顺了,因为新的长史官看他很不顺眼,诸多打击。
而我的兄长,为了攀附福王府,绿王八当得。
他亲自去福王府,接回了荣嘉县主。
据闻县主见到了他,号啕大哭。
她一改从前的嚣张,变得不爱出门了,整日待在谢家。
至于往后,她和我兄长究竟关系如何,我便不知晓了。
-43-
查处斗姆宫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那段时日,贺南隅没再出现。
我猜他躲了起来。
因为他未曾想到,我会算计他,摆他一道儿。
当然,也有可能是福王夫妇知道了是他约荣嘉县主去了斗姆宫,私底下想办法对付了他。
没过多久,我便验证了这件事。
那日天色已晚,贺南隅胆子很大,竟溜进了我的房间。
他一看到我,便往床上扑,脱光了我的衣服。
他声音恶狠狠的,将我压在身下,却并未弄疼了我。
「你想害死我?」
「我没有。」
「你要算计丞相大人,为何不提前跟我说?」
「跟你说了,你还会帮我吗?」
我笑意盈盈,勾上了他的脖子。
贺南隅却突然动作粗重,将怒火全都发泄在了欢好之上。
我招架不住,一边儿求饶,一边儿断断续续地解释:「我,我没想你死,你现在依旧可以去找荣嘉县主解释,先前那套说辞,仍是有用的。」
「闭嘴!」
「贺南隅,你去找她解释,只要荣嘉县主信你,福王夫妇便不会再找你麻烦……」
「你还说!」
贺南隅起初一脸怒火,但见我因为他的粗重动作而掉了眼泪,很快又声音软了下来,动作也逐渐放慢。
「老子跟她解释什么,大不了躲一阵子!」
「嗯,你在京中也待了许久,大不了回边关,福王夫妇又能奈你何?」
「谢淑然,你还敢说!」
「不说了不说了,你好了没,别弄太大动静。」
-44-
那晚,一场情事作罢,贺南隅抱着我,问我为何要这么做?
我说,理由太多,你想听哪一个?
「全部。」
「好,其一,为我嫂子及那些死去的女子报仇,其二,为斗姆宫的女师傅们讨个公道,其三,撕开丞相大人道貌岸然的口子,其四,让谢家从此止步官场,使我父亲再无出头之日。」
前三个理由,他还可以理解,第四个,他不理解。
「你为何要整垮自己的娘家?」
「因为我恨他们。」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恨就是恨。」
「鸢娘,你好狠的心。」
「嗯,我也是今日方知,原来我生了一副狠毒心肠。」
「你就不怕东窗事发?」
「怕,但我想赌一把,赌输了我也认,大不了一死。」
「死?我可舍不得让你死,你若赌输了,不还有我么,我带你走就是,咱们远走高飞。」
「贺南隅,你方才还说我狠心,现在又说赌输了带我走,还真是善变。」
「你不信我?」
「不信。」
「我都已经被你拉下水了,你竟还不信我对你是真心?」
贺南隅十分不满,伸手掐了掐我的脸。
我一巴掌拍落他的手,仰头看着他笑:「那我问你,你为何喜欢我?」
「因为你娇俏,正经,还骚。」
「滚,我还狠毒呢。」
「我就喜欢你这毒妇。」
「你就不怕有朝一日,我会把你毒死?」
「不怕,死你手上,也不算我白活一场。」
「少来,油腔滑调。」
-45-
贺南隅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两次太常卿府。
这无疑是很危险的举动。
我告诫他:「你不要再来了,如今只是福王夫妇对付你,若是惹到了程温霆,他会真的要你性命,那人阴险得很。」
「老子若是怕他,一开始就不会动你。」
「贺南隅,你回边关吧,别再出现了。」
「你想撵我走?利用完了我,卸磨杀驴?」
「我们这种关系,迟早要断了的。」
我确实是想与贺南隅彻底了断的。
原因自不用多说。
此时分开,已是我们俩最好的结局。
他祸事在身,回边关可自保。
我继续做我的程夫人,此后再不必为我们的关系担惊受怕。
可是贺南隅显然不这么认为,他对我道:「鸢娘,我说喜欢你,要带你走,你总是不信,不如此番你再来试试我的真心,跟我回边关吧,我带你隐居,我不做什么将军,你也不再是程夫人。」
我不明白。
贺南隅堂堂一个游骑将军,怎么会这么天真?
我怎么可能跟他走呢?根本不可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贺南隅,你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什么士之耽兮女之耽兮,说到底你就是不信我。」
贺南隅眉头蹙起,面上又有了几分恼火:「鸢娘,你心里没我,对我从始至终都是利用,从未喜欢过,对吧?」
「贺南隅,你都这把年纪了,情情爱爱的,难道还没看透?」
「没看透!老子又不曾喜欢过别人,只栽在过你手里,两次……」
负气的贺南隅,像是炸了毛的狮子。
我莫名地想笑,同时脑中一闪而过了什么东西。
可惜,他话音未落,我来不及说,院外突然传来了喜儿的声音——
「大人!夫人已经睡下了,您这么晚过来,还是别吵醒她了!」
是程温霆!
我想不通程温霆这么晚过来的原因,但我当时确实慌了神,看着贺南隅脸色骤变:「快走!」
贺南隅嗯了一声,他一把抓起床上的衣裳。
岂料离开之际,又突然折返回来,双手捧住我的脸,狠狠地亲了下我的唇。
「不准跟他睡!听到没?
「等我回来,我一定带你离开。」
-46-
程温霆推门而入的时候,我正佯装醒来。
看到面色阴沉的他,一脸茫然:「怎么了?」
所幸,我和贺南隅那日结束得早,房间内已经没有了不该有的情欲气息。
程温霆坐在了屋内的座椅上,唤我起身。
我缓慢穿上衣服,站在了他面前。
他目光紧盯着我,冷笑一声:「夫人,近来睡得可安稳?」
我垂了垂眼睛:「托大人的福,睡得很好。」
「是吗?不知你看了此物,是否还睡得着?」
程温霆从身上拿出一封信,丢在了我面前。
那信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我拿起,上面的字一目了然——
【斗姆宫玄字一号房,荣嘉县主被劫持。】
我没想到,程温霆居然会怀疑到我。
那信上的字是我用左手所写,与平时的字迹并不相同。
我实在是大意了,低估了程温霆。
他冷冷道:「我与你成婚多年,便是不似寻常夫妻亲近,也曾在你房内,看到过你写的字,你大概是忘了,你曾用左手写过一首词,置于桌上被我瞧见过。」
我不是忘了,而是压根不记得有这事。
但眼下,显然是什么都不能承认的。
我笑道:「大人别冤枉我,我是会用左手写字,但即便是用左手,我也写不出这信上字迹啊,不信我写给您看?」
我知道程温霆不好糊弄。
但我没想到,他这般不好糊弄。
他目光望向门外,却对我道:「不见棺材不掉泪,福顺,把东西拿进来。」
前院小厮福顺,低垂着脑袋走进来,递给我一物件。
我一见那物件,面色骤变。
是青莲的八角琴。
我的声音在颤抖,问程温霆道:「这八角琴,怎会在你手上?」
程温霆面容冷峻,轻笑一声:「你明知故问。」
「程温霆,你别告诉我,人已经死了。」
「鸢娘,你一向聪明,当然知道她的下场,你以为斗姆宫被查封,此事已了,福王夫妇和那位掌管刑狱的宰相门生,又怎会吃这哑巴亏,他们迟早会查出真相。」
「所以,是你派人杀了她?」
「是,她若不死,你又如何脱身。」
「程温霆!她已经走了!走了!」
满腔怒火和恨意,将我的眼睛烧得通红,我愤怒得整个人都在抖——
「你明知是魏氏杀了春兰,可你不管,青莲从未害过人,她是个苦命人,她说会去江南,隐姓埋名度过余生,若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便去青楼卖艺,她说没关系的,只要稍微有点盼头,她就会活得很好,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她……」
话说到最后,我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眼泪肆虐。
可是程温霆不在意这些,青莲于他而言,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性命。
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永远不会对弱者有同理心。
所以程温霆压根体会不到我的心情,他看着我哭,却缓缓勾起嘴角:「鸢娘,你哭早了,我还没有问你,你的同谋是谁?」
「程温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没有同谋,今日便索性跟你坦言,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你想怎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恨程温霆。
真的好恨他。
他好狠,一面看着我笑,一面漫不经心道:「我若想杀你剐你,又何必想方设法地护着你,你是我的妻,我怎能眼睁睁看你出事,自然是想要拉你一把。
「鸢娘,你现在告诉我,荣嘉县主为何会去斗姆宫?你的同谋是谁,我会在福王夫妇之前找到他,然后杀掉。」
「我没有同谋,我说过,一切都是我做的。」
「是吗?你既不说,我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47-
程温霆丧心病狂了。
他命人将喜儿绑了起来,严刑拷打。
我被他死死摁在桌上,动弹不得。
我道:「程温霆!从小到大,我最恨别人动喜儿,今日你敢动打她,我会杀了你!我发誓会杀了你!」
他竟愉悦地笑出了声,声音残忍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肯说,要不要我提醒提醒你,他是个男人,常与你在观音庙相会,鸢娘,你老实告诉我,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程温霆,你想知道是吗?有本事自己把人找出来,你不是很厉害吗?去找他呀,把怒火发在女人身上,算什么男人!」
愤怒至极的人,是会失去理智的。
如我,也如程温霆。
他一把拽住我的头发,将我从屋里拖了出去。
院内,喜儿被绑在板凳上,正被木棍狠狠地打。
木棒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在深夜格外的刺耳。
可喜儿咬着牙,硬是一声没吭。
程温霆问她道:「你家小姐的事,没人比你更清楚,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我便饶你不死。」
喜儿笑了。
她艰难地抬起头,对程温霆道:「大人,我说,我什么都说。」
她声音很小,程温霆蹲在了她面前。
喜儿一口血唾沫,吐在了他的脸上——
「呸!你敢拽我家小姐的头发!没人能这样对她!你去死吧!」
疯了。
喜儿终于也疯了。
今晚这院里,没有一个正常人。
我知道,她从小到大,挨的打太多了,早已经天不怕地不怕。
可我怕啊。
程温霆是个多么凉薄和记仇的人,我很清楚。
喜儿敢吐在他脸上,他会真的要她的性命。
我不再计较被程温霆拖拽着的头发了,我一把抱住他的腿,连连摇头:「程温霆,你冷静,喜儿不是故意的!你别动她,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晚了。
程温霆面无表情的脸,冰冷的眼神,让我感到深深的恐惧。
他用拇指拭了下脸上的唾沫,只对正在打人的家仆说了句:「打死她。」
他的声音好冷,让我冰寒刺骨。
我全身都在抖,抱着他的腿号啕大哭:「不要!不要!大人,我求求你,饶了喜儿吧。」
失控的场景,已经由不得任何人掌控。
程温霆弯下身子,不顾我的挣扎,一把将我抱起,挟回了屋子。
短短的几步路而已,仿佛已经照见了我和喜儿的结局。
我拼命地朝她伸出手,哭喊着:「喜儿!喜儿!」
喜儿已经被打得浑身是血了,她竟还有力气抬头,声嘶力竭地喊:「放开她!放开她!不要动我小姐!」
屋内,程温霆将我摔在了床上。
他一边抬手解开自己衣领上的盘扣,一边勾起嘴角,饶有兴致地盯着我:「鸢娘,你说得对,我有本事应该自己把人找出来,现在我先来确认一下,除了我,你到底有没有别的男人。」
「程温霆,我错了,我求求你,你放过喜儿吧,今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再也不敢了。」
我哭泣的脸庞,颤抖的声音,并未激起他的任何同情。
他将我压在身下的时候,我早已痛苦得说不出话来。
可我依旧在求他:「求,求你,别打了……」
「你乖一点,兴许我待会心软,会愿意放过她。」
-48-
我与程温霆成婚已有九载,怕是从未有过如此和谐之时。
我主动亲吻他,流着泪,颤抖着取悦他。
我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时间。
漫长得令我感到绝望。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程温霆满意了,离开了。
可我知道,迟了。
屋外下起了雨。
喜儿只剩下了一口气。
我披散着头发,赤着脚,衣衫不整地跑到院子里。
雨水淅淅沥沥,浇在了我和喜儿身上。
我捧着她的脸,一声声地唤:「喜儿?陈喜儿?」
喜儿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我,笑了。
「小姐,你瞧,这一次,我依旧没招……」
大口的鲜血,从她嘴里源源不断地流出。
我慌乱地摇头:「喜儿,你别说话了,乳娘去找了李十殷,她一会儿就能将人带来。」
「小姐,罢了。」
「什么?什么罢了,你别说话。」
「小姐,你别哭,我好心疼。」
「你要是疼我,就撑住了,千万不要死。」
泪如雨下的我,和奄奄一息的喜儿,相拥在院中。
我真的好希望,此刻有菩萨显灵。
我愿意折寿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哪怕只换她多活几天。
我和她自幼一起长大,相守了二十多年。
陈喜儿被谢家买来的时候,还是个瘦猴一样的小小姑娘呢。
当时她和几个小女孩站了一排,母亲说让我挑一个出来。
我选了她,因为她是其中最瘦最矮的那个。
我给了她一块绿豆糕。
小姑娘看着手心里的绿豆糕,眼里闪现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她咧着嘴巴,冲我傻傻地笑,圆圆眼睛像个土拨鼠——
「真,真的给我吗?」
嗐,一块绿豆糕而已。
唉,小小姑娘说她从未吃过。
后来我不仅给了她绿豆糕、桂花糕、芙蓉糕,还教她认字和画画。
喜儿说:「小姐,画纸比我的命都贵,还是别糟蹋了。」
喜儿说:「小姐,你不是想踢毽子吗,我把后院那只公鸡的毛全拔了,可漂亮了!」
喜儿说:「小姐,下雪了,你可千万别跑出去,因为你太白了,掉雪里我找不到。」
喜儿说:「小姐,人生病了得喝药,这药真的不苦,这样吧,我替你喝掉。」
如今,我要失去我的喜儿、那个小小姑娘了。
她真的要死了。
她笑着对我道:「小姐知道,当年没被你选中的那几个小孩,是什么下场吗?
「她们被卖到了妓院,没我命好,我遇到了小姐。
「小姐,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当初梁执来院里给你送荷花的时候,我其实,偷偷向他要了一枝,那荷花,真好看啊。」
-49-
八月,又至盛夏。
我自前日起,便开始呕吐不止。
程温霆请来的郎中,道我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这可真是把他气疯了。
他红着眼睛,掐住我脖子的手止不住颤抖:「谁的?」
我嘴角噙笑,一脸温柔:「大人,当然是你的。」
程温霆冷笑:「我上一次碰你,不过是上个月的事。」
「大人,那我不知,兴许是您记错了,您是我夫君,我只有您一个男人。」
一个贤良的妇人,是做不出偷人这种事的,我表现得很惶恐:「您不要冤枉了妾身。」
我柔弱,温顺,被扣上这样的帽子,是会死的。
所以我不认,打死也不会认。
就像那晚我被他压在身下,他以为能通过这种方式,判断我除他之外,还有没有别的男人。
见鬼。
我又不是黄花闺女,那怎么验得出呢?
程温霆,捉贼拿赃,得有证据。
-50-
程温霆将我囚禁在了院子里。
而我的院外守卫重重,昼夜值守,连只苍蝇都很难出入。
我们俩开始斗智斗勇。
他想尽一切办法,要将我腹中的孩子打掉。
我则用尽了一切办法,不吃他送来的东西。
我身边的下人皆被他换掉了,连乳娘都被调到了院外。
为了确保无虞,我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妇人,变成了会自己下厨煮饭的孕妇。
除却我亲手做出来的食物,别的我一口都不会沾。
尤其是渴了的时候,我要亲眼看着水从井里打上来,在厨房烧开,但凡中途离了我的眼,我便不会去喝。
是以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我已经消瘦得厉害,面色苍白。
我那一直道我生不出孩子的婆母,来看我时,难得地面露几分关怀。
她以为我腹中是程温霆的种,还以为程温霆命守卫层层把守,是因为放心不下,想要保护我和孩子。
婆母感慨道:「你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自纳了江氏为妾,温霆还未曾到她房中去过,他如今对你上心,你又身怀有孕,江氏不会碍你们的眼,你大可放宽了心。
「妇人怀孕是辛苦些,前期胃口不佳也是正常,可我瞧你实在瘦得厉害,特意让人炖了这燕窝,你好歹吃几口。」
那日,婆母送来的燕窝,我只道吃不下,始终未曾动过。
到了晚上,程温霆终于没了耐心,他亲自过来,将一碗堕胎药放置于桌。
「你自己喝,还是我喂你喝?」
他一向是个看起来脾气很好的人,说出的话也总是温吞和煦,但我知道他究竟有多狠。
所以我有些怕了,后退几步,目光警惕。
「大人,您是有威望的人,圣上赞您高风亮节,乃文人之首,您不要乱来。」
然而我的话,只使得他眉头皱起,面色沉了下来。
程温霆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将我拉到怀里,掰开了嘴巴。
他的力气那么大,端起桌上那碗汤药的时候,面不改色。
「来,我喂你喝。」
我彻底慌了神,死死握住他的手,拼命反抗、摇头。
饶是如此,汤药被打翻前,我仍是被灌进去了几口。
我瘫坐在地,又立刻爬了起来,踉跄地去扶门,使劲抠自己喉咙。
我从未如此狼狈过,眼泪鼻涕皆流了出来,糊了一脸。
我差点连胆汁都呕了出来。
可是回头望去,程温霆正端坐在屋内,饶有兴致地呷着一口茶,徐徐吹凉。
我想起了与他成亲那晚,初见。
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这样的人,怎就成了我的敌人呢?
我根本斗不过他。
我想,他应该是吃软不吃硬的。
所以我颤抖着身子,朝他走去,跪在了他的脚下。
「夫君,你可怜可怜我,不要这样对我,你知道我如今的岁数,我今后很难会再有孩子,您不要伤害他,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泣不成声,仰头看着他。
程温霆眉眼之中,丝毫看不到半分动容,可他还是伸出手来,用曲起的食指缓缓划过我的脸。
「鸢娘,你正值花信之年,还年轻,孩子今后还会有的。」
孩子今后还会有的。
程温霆这句话,终于让我窥见了生机。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含着眼泪道:「夫君,你还愿意给我机会,对吗?
「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我很后悔,自我与你成亲,便一直得不到你的欢心,我看着魏氏与你情深,生儿育女,不知有多羡慕她。
「我知道你喜欢魏氏,我根本比不过她,魏氏下毒使我险些丧命,又害死了春兰,即便这样您和母亲也要护着她,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呢?」
「鸢娘,我给过你机会,是你没要。」
「我要!夫君,现在我想要了,您还愿意给吗?」
泣不成声的我,眼泪自面上掉落。
我一直一直地望着程温霆,确保自己的眼神足够柔弱和可怜。
我近来憔悴得厉害,像是大病了一场。
可是病美人有病美人的娇美,正是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最好时机。
「夫君,我再也不敢了,今后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只需要原谅我这一次,我会乖乖听话的。」
「你若听话,便先把药喝了。」
「夫君知道我身子不好,那药伤身,我怕喝了再不能生养,你不喜欢这个孩子,生下来送走便是,我保证今后不会见他,夫君说过我还会有孩子的,那我们就和和美美,夫妻恩爱着过日子,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好不好?」
-51-
那晚,程温霆留在了我的房间。
此后,他也未曾再离开过。
我们仿佛真的成了一对恩爱夫妻,在和和美美着过日子。
除却他在某些时刻的纵浪,丝毫不会在意我有孕的身体。
而我为了保护孩子,会百般示弱,费尽心机地讨好他。
十月秋高气爽,太仆设宴,我们俩一起露了面。
我如今小腹微隆,京中谁人不知,程大人宠妻。
无论我走到哪里,身边永远有丫鬟下人们跟着。
他对我十分爱护,就连太仆家的猫,不小心跳到了我的脚下,他都能第一时间察觉,不动声色地将我护在身后。
太仆夫人因此事打趣我们时,我侧目望向程温庭,他恰好回头看我。
他眼中笑意似春水藏波,我微微颔首,含羞娇柔。
我与他成亲九载,默契至此,本是应该。
我甚至在想,若嫁给他之前,我不曾遇见过梁执,若他在新婚之夜,对我多些耐心,若那往后的许许多多日子里,我们能够相互体谅,愿意敞开心扉,兴许真就能像今日这般,郎有情,妾有意。
可惜,行至此处,我与他早就是前不知路,后退无门。
十月十五,下元节。
我对程温庭道,想把喜儿的牌位,送去观音庙供着,愿她来世能生在一户好人家。
程温霆不置可否,只看着我笑。
我轻声道:「夫君,让乳娘送去即可,我便不去了。」
廊下有风吹过,他抬手捋了捋我的头发,温声道:「好。」
-52-
程温霆不信我。
我与他皆知,夫妻恩爱的表面,是貌合神离。
我们俩都在演戏。
事已至此,我需要赌一把。
那日太仆设宴,女眷席上,太仆夫人同寻常一样,跟我聊起京中诸多趣闻。
我从她口中探知,游骑将军贺南隅,如今依旧没能成家,圣上想让他去京卫戍营担个闲职,可此人浪荡惯了,总不见人。
知道他没有回边关,我便放心了。
程温霆以为,他能将我永远地困在这宅院。
我让乳娘送到观音庙的牌位,他都要让人检查一遍。
可他不知,我留给贺南隅的信儿,并不在喜儿的牌位上。
那块盖着牌位的黑布,以黑色细线缝在边儿上的一行字,才是我要告诉贺南隅的东西。
我告诉他——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程不死而我亡。】
他那么聪明,定会明了,我腹中的孩子,是他的。
贺南隅是我最后的希望。
他也果真并未辜负我的期盼,一个月后的郊庙祭祀上,程温霆遇刺。
为了杀他,久不露面的贺南隅,难得地去了卫戍营任职。
程温霆是天子重臣,遇刺之事惹得龙颜大怒。
满城查捕之下,贺南隅躲避不过嫌疑,趁着还没被抓,干脆又开始神出鬼没,直接消失了。
-53-
贺南隅刺杀程温霆时,为了以防万一,在箭上涂抹了毒药。
他那一箭,并未直接要了程温霆的性命。
程温霆初时只是昏迷不醒了几日。
宫内来了太医,开了解毒方子。
可惜,我只是装模作样地将药端到房间,并未喂给他喝。
他是我夫君,如今中毒不醒,必定由我来照顾。
毕竟我婆母惊闻噩耗,哭晕了过去。
我孝顺,让乳娘亲自去照顾她。
程温霆以为,他可以掌控我,如今这偌大的府邸,自他和婆母倒下,还不是我来当家。
如此过了几日。
就在我以为程温霆会悄然无息地死去时,他回光返照般,竟醒来了。
丫鬟来报的时候,我眉头皱了下,却并未着急。
我端着一碗汤药,去看了他。
只一眼,我便知道,程温霆时日无多了。
他面颊微微泛着青,唇色苍白,已无半分血色。
可我仍是当着他的面,将那一碗解毒的汤药,缓缓浇在了床头地面。
程温霆笑了。
他道:「我早该杀了你。」
我也笑:「夫君现在说这话,太晚。」
「鸢娘,你竟这般恨我?」
「当然。」
「告诉我原因。」
「夫君记性真差,喜儿被你下令打死的那天,我便说过,会要你的命。」
「就因为一个丫鬟?」
「是,就因为一个丫鬟。」
「可是自古尊卑有别,身卑命贱,本就是她们的天命。」
「夫君位极人臣,死的时候还不是权势富贵一把灰,与她们有何不同?」我嘴角勾起,声音温柔。
程温霆仿佛认了命,他面上有我看不懂的绝望和悲凉,低低笑了一声,又抬起头,问我道:「今日的天,好吗?」
我回答:「今日阳光明媚,晴空万里。」
「那,带我去院中看看吧。」
「好。」
-54-
有人良缘夙缔,百年好合。
有人天作之合,你死我活。
恰如今日的程温霆,和我。
正月,又一年元夕。
庭院里的梅花皆都开了,小窗斜日两三枝,当真美丽。
我与程温霆坐在长廊下,廊下挂满了红灯笼。
他怕冷,身上披了件狐皮大氅,从背后看,仿佛白雪拂身,公子依旧。
程温霆抬头望了望廊下的那些灯笼,问我:「鸢娘,我们怎就走到了今日?」
眼前的围炉,烹煮着茶壶,一缕烟雾袅袅。
廊下的灯笼,那般喜庆,如我嫁他那日。
我道:「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意思?」
「是,没意思了。」
程温霆笑了笑。
他好像有些困,斜躺在椅子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何时吗?」
「新婚之夜?」
「不对。」
「丞相府上?」
「算是吧,那年相府三小姐及笄,约了一帮姑娘在府里泛舟,那池塘里开满了荷花,她们采了一大捧。
「后来下雨了,大家纷纷上岸,采到手里的荷花便随手扔了。
「我那日在亭台,看到众人散去后,有一姑娘折返,在大雨之中淋成了落汤鸡,将那些被丢弃的荷花,全都捡起来抱在怀里。
「她一边儿捡,一边儿哭,很奇怪,那天的雨下得那么大,我就是知道,她脸上抹去的是泪,不是雨水。
「你比相府的三小姐年长了一岁,我听老太君说起过你,她道你温柔娴静,性子温顺,那日我却在想,一个温顺的姑娘,做出如此举动,可见是伤心至极。
「我不愿看你淋雨,便吩咐小厮去取一把伞来,本想为你撑起,可是伞取来的时候,你身边的丫鬟已经去接了你。
「鸢娘,我晚了一步而已。」
程温霆的声音很虚弱,面上却微微泛起笑意。
他又道:「后来我想了想,其实准确来说,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十三年前的元夕。
「那时我还是太子少师,随着太子去城楼观灯,后遇歹徒暴乱,女眷那边慌成一团,我从侍卫手中取了箭,护送太子离开时,恰见一身穿绯衣的小姑娘,在人群之中慌乱地躲藏。
「我看到有一歹徒,将长箭对准了她,那日我拉了弓,将歹徒的手臂射伤,使他手中的箭有了偏差。
「我本想去救她,可是刚迈出一步,便看到她被一少年拽住胳膊,救走了。
「若我知道,我日后会娶那姑娘为妻,我想即便是将太子丢下,我也一定会去找她,万不会给别人救下她的机会。
「可是鸢娘,我又晚了一步。」
只此一步,失之永失。
这在程温霆看来,似乎是我与他悲剧的开始。
可我笑了笑,只轻声道:「我们原还有很多机会的。」
良缘夙缔,不过是一段美好姻缘的开始。
姻缘破灭,却不会是因为一朝一夕。
程温霆当明白这个道理。
他都快要死了,我如今也愿意满足他一些心愿,我对他道:「魏氏听闻你遇刺,于前几日进了城,她哭着要见你,你如今醒了,我安排你们见一面吧。」
「若心?不必了。」
程温霆想来是真的撑不住了,他很倦怠,声音极轻:「鸢娘,我死之后,你留她一条命吧。
「我父亲活着的时候,去江北巡检官员,在船上遭了难,她父为救我父,被乱刀砍死,她母亲听闻此事,跳江殉了情,夫妇二人唯有若心一个女儿,我们家欠她两条命,我母亲发过誓,会永远护着她。」
-55-
程温霆大概永远不会想到,他死之后,魏氏进了府。
然后在出殡那日,撞死在了棺椁上。
她与她的母亲一样,是个难得的痴情人。
我冷眼看着她殉情,忽想起了在我得知梁执死讯的时候,我那时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心痛,绝望,惶恐,以及对自己的担忧。
我爱梁执,他将是我此生最爱之人。
可是让我为他殉情,我想我做不到。
因为我最爱的,永远还是自己。
历经过黑夜之人,总是会格外惜命。
更何况如今的我,是圣上亲封的「姜国夫人」。
这是程温霆的死,为我带来的荣光。
我注定会一世尊荣,永享富贵。
我的孩子会在这尊卑有别的世道里,出生于高处。
除非,我们不会被连累。
是的,贺南隅来找我了。
他如今是朝廷的通缉犯,很危险。
因为他不仅是刺杀程温霆程大人的真凶,据福王表述,他还是当初将荣嘉县主劫持到斗姆宫的凶徒。
这种节骨眼上,若有人知道了我与他的关系,我会死无葬身之地。
真要命。
贺南隅偏又出现了。
同上次一样,他说要带我走,去边关隐居。
我如今已有了八个月的身孕,如何能跟他一路躲避追捕,颠沛流离?
不妥不妥。
我让他自己走,永远别再回来,他又不愿,说放不下我和孩子。
事已至此,我不想再为自己掩饰了。
我很害怕,因为贺南隅不死,终将成为我和孩子的隐患,将我们拖进深渊。
试问世间女子,已如我这般,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看不完的金玉满堂,如何还愿意跟一个被通缉的凶徒亡命天涯。
鲜衣美食,换家徒四壁。
万贯家财,换一贫如洗。
你可愿意?
有情饮水饱,是年少时的阿鸢会选的路。
无情金屋寒,是如今的谢淑然。
所以我在端给贺南隅的酒里,下了毒。
怕他发现,我表面镇定,实则心里很慌。
可他实在太傻,见我脸色苍白,竟还将我抱在怀里,握着我的手问,是不是受了风寒?
是的,第一次杀人,我遍体生寒。
我垂下的眼睫掩盖着内心的情绪,扯出一抹笑,将酒端给他:「贺南隅,你说,我们去了边关之后,会隐居在何处?」
贺南隅并未伸手接那酒杯,他看着我笑,漆黑的眼睛里,仿佛藏着星光。
他此刻像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鸢娘,边关有大漠孤烟,但我们会隐居在燕山脚下,那里有处村庄,村头有条河流,村民们跟我很熟悉,我们可以像他们一样,捕鱼种桑,一起把孩子养大。」
「听上去,会很辛苦。」
「是比不上京中富贵,但你若愿意跟我走,我发誓不会让你吃苦,这一生刀山火海,火炕镀汤,我都会护着你。」
「贺南隅,你真心爱我吗?」
「是。」
「你会心甘情愿为我做任何事吗?」
「会。」
「好,我知道了,喝完这杯酒,我们商量一下,何时出发。」
(正文完)
番外:程温霆篇
弱冠之年,程温霆便成了当朝最年轻的太子少师。
这得益于老御史大人对他的悉心教导。
似他这般的臣子,将来位极人臣,已是必然。
正因如此,相府的老太君格外操心他的婚事。
后来,相府初见。
亭台柳处轻雷,池上雨碎。
那在岸边哭着捡荷花的姑娘,令程温霆有些眼熟。
一时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直到老太君拿出京中贵女名帖和画像给他看的时候,他忽又一眼认出——
原是三年前的元夕,他在城楼下拉弓射箭,险些救下的那个姑娘。
姑娘乳名鸢娘,老太君道她知书达礼,最是贤淑。
可是这般好的女子,怎会哭得如此伤心?
程温霆想起了她白净的脸庞,娇俏面上的绝望,美人落泪,真真是让人心都碎了。
他在诸多贵女名帖之中,几乎未曾犹豫,便挑选了她。
他想,不管什么原因,成亲之后,他定会好好待她,再不让她落泪。
初见,他对谢长史之女鸢娘,一见倾心。
可惜,婚事筹备之时,听闻她并不想嫁,跑去对自己的母亲哭诉,不喜欢程少师。
程温霆觉得不可思议。
他要娶她之时,从来是别人道,是谢家高攀。
他想不出她不愿嫁他的缘由。
于是想方设法地暗中打探了一番。
这一打探,得到一个不切实际的说法——
道是谢家小姐鸢娘,少不更事时,曾与一身份卑贱的马夫定情,二人被家中拆散。
这谣言太过虚假和肤浅,像是鹅毛轻落,可笑到根本没人相信。
相府的老太君从来都道:「鸢娘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很乖巧。」
所以直到成亲那晚,程温霆都未曾当真。
直到她在二人欢好之时,哭了好半宿。
直到那方洁白的贞洁巾帕上,并未落红。
程温霆冷眼看着她哭,想起了那个不切实际的谣言,突然便遍体生寒。
鸢娘去浴洗之时,他想了无数个结局。
该怎么对她?
若他足够狠心,可以将人送回谢家,附带一封休书。
那样的话,她会如何呢?
程温霆想了许久,他觉得自己做不到,最终只是失望地笑了一声,起身拿了一把刀,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鲜血落在巾帕上时,他在想,鸢娘,你虽对不住我,我却对你仁至义尽。
程温霆不可否认,魏氏在程家多年,就是想等着给他做偏房。
虽然他同母亲有意提起,想为她寻一户好人家。
可是魏氏不愿,死也不愿。
一年之后,他便纳了魏氏为妾。
因为厌恶了他的妻子,谢家的鸢娘,分明不是处子之身,却总是在床上装出一副冰清玉洁、疼痛难忍的模样。
她越是这样,他便越想使劲折腾她。
他承认他是有些病态的。
但这世间男子,谁不在意妻子的清白之身,活该她受的,怎就不能忍了?
程温霆纳了魏氏之后,开始觉得勉强二字,很没意思。
他想,鸢娘心里没他,那便这样吧。
毕竟她除了心里没有他,其他方面称得上是贤良淑德,端庄大方。
她很会管家,是个贤内助,将府邸诸事全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以为,相敬如宾,未必不是件好事。
直到荣嘉县主与她长兄之子的百日宴上,她多喝了几杯。
喝多了的谢淑然,不再是那个端庄夫人。
她有女儿家的含羞,却又勾着他的脖子有哭有笑,俏丽可爱,娇憨动人。
程温霆知道,自己再一次为她动了心。
可就在他情动之时,她睁着氤氲雾气的眼睛,问他:「我不屑于对付魏氏,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说了那么多的混账话,什么尊卑有别,狗屁不通,什么错的是他,并不是魏氏。
那些话令程温霆错愕又震惊,真正刺到他心里的,却是鸢娘哭喊着问他:「这身份是我想要的吗?」
这身份是我想要的吗?
他这一生,为鸢娘流了两次血。
一次是新婚之夜。
一次是这晚,他颤抖着手,拍碎了桌上那只花卉纹玉的白瓷盖碗。
桌上鲜血一片,格外刺眼。
他眼睛红透,忍不住笑出声。
情字真是伤人又伤心,从今往后,他发誓再也不会对鸢娘动心。
这一切皆是她自找的。
她其实一点也不温顺,最会演戏了。
既然如此,那便一直演下去吧。
这一生,他们注定怨偶终成。
番外:贺南隅篇
贺南隅知道,鸢娘对他起了杀心。
他其实亦骗了她。
刺杀朝廷命官,挟持荣嘉县主,两项罪名,满城追捕,他自己都很难逃出去,更何况是带着大腹便便的鸢娘。
便是鸢娘答应了跟他走,他也不可能真的付诸行动。
可他还是心怀期盼,想知道鸢娘究竟愿不愿意舍弃一切,奋不顾身地跟他离开。
这一试探,换来了毒酒一杯。
鸢娘不自觉抖着的手,微微战栗的身体,以及嘴角牵强的笑,他如何能不懂呢?
是的,没人比他更了解她。
因为在成为游骑将军贺南隅之前,他曾是一名土匪,名叫贺灵龟。
也是土匪放入京中的一枚探子——梁执。
陈年往事,该从何处说起?
那便先来说一说淮水流域下那个名叫青水隐的小渔村。
青水隐依山傍水,此处渔民世代打鱼为生,日子过得清贫且安稳。
渔民贺大发家,最小的那个儿子名叫灵龟,年方十岁。
灵龟之所以叫灵龟,是因为传闻中掌管水域的神,其坐骑便是一只巨大的灵龟。
贺大发幼子贺灵龟,自幼聪明,胆大,一肚子鬼点子。
他很调皮,常带着一帮小孩,跳到水里扎猛子,吓唬岸边浣衣的大娘婶子。
也会偷村民网兜里的鱼,用刀子划烂人家网子。
村民们每每捉到他,都要揪起耳朵去找贺大发。
在贺大发怒气冲冲,拿起棍子打他时,又会于心不忍地阻拦:「算了算了,还是个孩子呢。」
年长灵龟十岁的兄长也在劝:「爹,灵龟还小,不懂事。」
他们说——
「灵龟,下次别闯祸了,再不听话便让你爹狠狠打你。」
灵龟不服气,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气得他爹又要抽他。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孩子若不加以管教,长大之后会为祸四邻时,四邻突然自己便遭了难。
那年一帮土匪来到了青水隐。
他们只是坐船路过,顺便抢杀了一个村庄。
青水隐的几十户人家,血流成河。
老人,成年男子,一律杀死。
年轻妇人和女孩,本想全都掳走,奈何船坐不下,便当场奸淫,干脆全都杀掉。
最后整个村子,只剩下十几个小孩。
独眼土匪看着他们,扔过去一把刀:「想活命,把身边的人杀掉。」
土匪也需要扩张自己的势力,血气方刚的小少年,最值得培养。
当然,前提是他们敢杀人,够狠。
可是渔村长大的这帮小孩,平日里虽顽劣,眼见村子被屠,亲人被杀,对土匪却只有恨。
没有人捡起那把刀。
独眼土匪看着这帮孩子,拉过其中一个,将刀捡起来,递给他的同伴。
「杀了他。」
同伴不肯,颤抖着摇头。
下一瞬,独眼土匪夺过刀,抹了他的脖子。
鲜血立刻便喷了出来。
土匪道:「下一个!」
拿到刀的孩子,有的将刀举起来,愤怒地冲向土匪,有的痛哭流涕,情绪崩溃。
还有的将刀架在了同伴的脖子上,最后却又绝望地抹了自己的脖子。
轮到灵龟的时候,他拿起刀,毫不犹豫地捅向了面前的同伴。
那小孩瞪大了眼睛,恐惧地盯着他:「灵龟……」
灵龟神情冷静,没有眨眼。
只有一滴血溅在他的眼睫上,颤啊颤。
独眼土匪赞赏道:「好!有种!」
有了灵龟开头,后来敢杀人的小孩,又多了两个。
最后土匪们带着抢来的战利品,以及三个新加入队伍的小少年,坐船继续启程。
灵龟后来被他们带去了秦岭的土匪窝。
他在那里见到了山寨真正的大当家——孝爷。
孝爷姓萧,绰号萧白龙,自称是盘踞在秦岭的一条真龙。
这话倒也不是全无根据,他房内挂着一张前朝皇帝的画像。
他说那是他的曾曾祖父。
萧白龙正值盛年,为人残忍狠毒,偏又十分的聪明,以及自负。
他像只笑面虎,听独眼土匪说带了几个孩子回来,哈哈大笑。
他听到灵龟这个名字,道了句:「灵龟到了白龙窝,是个好兆头!」
就因这好兆头,他对灵龟很是关照。
灵龟本不明白,这帮土匪屠灭了他们的村子,逼他们杀死同伴,难道就不怕他们在以后的日子里,伺机报复?
十岁的小孩,在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什么叫养成。
打家劫舍,杀人如麻。
人杀得多了,其实就跟宰牲口一样,没什么不同。
甚至杀人时还会有一种快感。
而钱财到手,跟着大当家喝酒吃肉,小小年纪恶名远扬,被人所惧怕的感觉,真好。
人就只活这一辈子,怎么就不能恶贯满盈了?
灵龟成长得很快,他仿佛很适应这种生活。
因表现出色,萧白龙很喜欢他,还认了他当干儿子。
当然,他不止灵龟一个干儿子。
这干儿子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听话便是父子,不听话,就一刀攮死。
灵龟从十岁开始杀人,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
可他偏生了一副端正的长相,眉似春山,亭亭清绝的一张脸。
在他十四岁那年,萧白龙又一次被朝廷围剿,狠绝之下,打算干一波儿大的——
刺杀太子。
为了这个计划,他准备了一年,安插了很多细作入京。
灵龟便是其中一个。
他以梁执的身份,自称是长史谢大人家的远亲,做了府上的一名马夫。
做戏做全,那个叫梁执的少年,其实早就死在了土匪刀下,命丧黄泉。
灵龟在谢家,认识了府上的四小姐。
她名叫谢淑然,乳名鸢娘,是个很乖巧的姑娘。
灵龟对她印象很好,因为她从不端着小姐架子,对府内的每个下人都很和善。
她笑起来的样子,尤为好看。
正因如此,元夕那晚,城楼之下,他出手救了她。
萧白龙的目标并非太子一人,他说了,人死得越多越好。
谢淑然不会想到,那个拼命将她救下,带她躲藏到鸡舍的少年,其实就是歹徒的同伙。
她看到他手臂受了伤,竟还哭了。
十三岁的谢淑然,掏出一方帕子,按在他的手臂上。
十五岁的灵龟,暗暗觉得好笑,偏又故作镇定道:「没事的四小姐,不疼。」
后来,谢淑然让他唤她阿鸢。
元夕城楼的暴乱,使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天蒙蒙亮的荒废池塘,灵龟用手帕帮她擦头上的鸡屎,他问她:「阿鸢是不是纸鸢之意?」
晨曦的雾气中,那姑娘瞪着眼睛,哼了一声:「当然不是,你没听过吗,北冥有鱼,南海有鸢,鸢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我可是雄鹰一般的女子!
「这池塘洗过我头上的鸡屎,从今以后它就叫南海,记住这个地方,因为总有一日它会开出莲花。」
认真为她擦头发的灵龟,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忍不住失笑。
后来,他又在谢家待了一年多。
因为萧白龙贼心不死,还想着再有下次。
灵龟不用打探和传递消息的时候,仅是个马夫。
在京中的这两年多,竟是他生平最安逸的时光。
四小姐阿鸢,每每看到他,总要悄悄地挤眉弄眼,冲着他得意洋洋地笑。
她还偷偷送点心给他,用帕子小心包裹着。
「梁执,你留着夜里吃,可甜了。」
灵龟喜欢她。
她善良,赤诚,又很有趣。
长相美丽,身份高贵,又很喜欢荷花。
灵龟觉得她像个菩萨。
他想起那片被她赐名「南海」的荒废池塘,闲暇时开始以瓦盆别种荷花,然后分列水底的去塘栽。
他浑身脏兮兮,沾满了淤泥。
但想到有朝一日荷花盛开,他也算为他眼中的菩萨做过些什么,便心生欢喜。
他喜欢她,所以在她生辰之时,又亲手雕刻了一支木头莲花发簪。
那晚阿鸢心情不好,跟他说了很多的心里话。
她问他:「梁执,若有朝一日,我也落到了绝境里去,冲咱们俩这关系,你当如何?
「梁执,我是说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愿不愿意带我走,以身犯险。
「你说话呀。」
灵龟沉默,是因为他根本无法回答。
他不是梁执,是杀人如麻的土匪而已。
也就在那时,他心里突然有一种无法言明的痛楚。
仿佛心脏被人死死抓住,呼吸停顿。
他不愿让喜欢的姑娘失望,所以调整了下情绪,站了起来,回头看着她笑。
「我发誓,只要阿鸢小姐需要我,我就会在她身边,刀山火海,火炕镀汤,我都愿意为她去闯一闯。
「我会心甘情愿为她做任何事情,若违此誓,折颈而死。」
那晚的晚香玉,染了月亮的颜色,碧玉秀荣。
恰如阿鸢欣喜的模样。
这誓言的每一句话,都是灵龟的真心。
但他知道,阿鸢永远不会需要他。
一个出身高门的小姐,连马夫都是配不上的,更何况是一个土匪。
他清楚的知道,他终有一日会离开她。
虽然阿鸢亲口对他道,那木头发簪,她很喜欢。
半年后,萧白龙依旧没有找到行动的好时机,通知他们先撤回来。
灵龟拖延着时间,迟迟未归。
他不知该如何跟阿鸢告别,总怕不声不响地消失,会让她伤心。
于是拖啊拖,便等到了木头发簪被长史夫人发现的那天。
这下不用与阿鸢告别了,谢大人直接命人绑了他。
深更半夜的荒野,谢大人道他一卑贱之人,竟敢觊觎他的女儿。
做戏做全套,灵龟看着他笑:「我对阿鸢是真心。」
他其实很想知道,若他真的是梁执,究竟有没有跟阿鸢在一起的可能。
哪怕只有一线生机。
所以他恳切地望着谢大人,哀求道:「大人何不给我个机会,我可以去参军,考武状元,待到出人头地,再来找鸢娘。」
之后,他便被挖坑活埋了。
再之后,与他同从渔村活下来的两个伙伴,花顺和启子,把他给挖了出来。
他们道:「孝爷早说让回去,你拖拖拖,看吧,要不是我们俩等你,你今日就死在这儿了。」说实话,灵龟很是后怕。
他怕的不是死,而是在死之前,还没有完成自己要做的事。
他这条命,从来都不是自己的。
所以从坑里被挖出来的那刻,他站在原地许久,然后未曾回头,大步离开了此处。
自今日起,他的梦醒了。
名叫梁执的少年,真的和假的,都死了。
灵龟后来成了游骑将军贺南隅。
这条路走了很久,很长。
久到他曾经的渔村同伴花顺,在他与朝廷的人里应外合想要剿灭山寨的时候,竟跑去了萧白龙面前告发他。
好在他和启子及时察觉,将花顺给杀了。
杀他那日,启子哭了。
他道:「你怎么能忘呢,他们屠杀了咱们青水隐的父老乡亲。」
是啊,花顺忘了。
因为他早已习惯了当土匪。
哪怕灵龟总是有意无意地在他们面前,提起从前在青水隐的日子。
人杀多了,心就冷了。
后来他便跟着怀化将军秦世元,去了边关从军。
摆脱了土匪身份,迎接新的人生,启子说想改个名字。
他说他想叫东隅。
启子一向有些书生气质,长了张羸弱的脸。
他感慨道:「桑榆已逝,东隅非晚,灵龟,你也改个名字吧,你想叫什么?」
灵龟未曾多想,道:「你叫东隅,我就叫南隅,贺南隅。」
贺南隅一直觉得启子这名字起得怪怪的。
直到他后来当了将军,才听人提起,什么桑榆已逝,东隅非晚,那句话分明是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启子这名字起得一点也不好。
因为东隅真的已逝了。
有一年边关打仗的时候,东隅死了。
贺南隅的眼睛很红,他看着启子的尸体道:「从今往后,世上再没灵龟了。」
他这一生,有过的另外两个身份,贺灵龟,梁执,皆都已经死去。
贺南隅算着,那年是他从军的第五个年头。
终于混了个像样的身份,成了游骑将军。
可是打听过,他曾经喜欢的那个姑娘,早已嫁了人。
她嫁给了当朝的太子少师,如今的太常卿大人。
程温霆,这名字每次听起,都让他忍不住嫉妒。
贺南隅活得很随意,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没想过继续往上爬,喜欢的姑娘已经嫁了人,当不当这个将军,其实他不在意了。
也没想过成个家,总之就这么浪荡着,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前半生过得太苦,杀孽太多,便对生死也看得很淡。
他觉得自己的心很荒芜,便是整日吃喝玩乐,也总空荡荡的。
直到后来,他被撵回了京。
他以为他和阿鸢早已成了过去,便是见到了,也不会有什么情绪。
可是当她追出来,掀开他衣袖的那刻,他突然心如刀绞,差点落泪。
他此生唯一心动过的姑娘,梳着妇人发髻,早已不是年少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那中间隔着的十年,竟有一辈子那么长。
她的眼泪掉落在他手臂上,将他的心狠狠灼伤,痛得无法呼吸。
贺南隅知道,她在找什么。
她在找她的梁执,那个眉似春山的少年。
可她不知,那个少年从来都不是真的。
而贺南隅并不打算告诉她这个秘密。
他希望她喜欢过的那个少年,即便是假的,也干干净净。
梁执不曾杀人如麻,染一手的血。
也不曾欺骗过她,将她丢下。
那少年干净爱笑的皮囊下,绝不是一个阴暗复仇的恶鬼。
他真心爱她。
所以心甘情愿为她死在午夜荒野的深坑下。
他像守护自己的梦一样,也守护着属于阿鸢的那个梦。
可贺南隅没想到,再度遇到阿鸢,他注定再度沦陷。
他是个卑劣小人,明知阿鸢已经嫁了人,仍旧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将她据为己有。
哪怕只有一次。
淫乱,勾引,皆是他的罪行。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观音庙里,他无数次仰望着自己的菩萨,皆在心里想着,阿鸢,若此次我想带你离开,你可还愿意跟我走?
若我不做这将军,你又愿不愿意舍弃这一身富贵?
不,她不愿意。
她不是年少时的阿鸢,如今对他只有利用。
可即便是利用,他也不会怪罪于她。
因为他曾经发过誓,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后来斗姆宫案发,他还没来得及带阿鸢走,太常卿府的守卫突然增多。
那段时间,他没机会见到阿鸢。
想也知道,程温霆应是发现了什么。
贺南隅想杀他很久了。
可他摸不准阿鸢的心思。
毕竟程温霆才是她的夫君,她如今又身怀有孕,外头传闻程大人宠妻, 在意她到了骨子里。
贺南隅怀疑过, 阿鸢怀的应该是他的孩子。
可他不敢相信。
又怕轻举妄动的话, 阿鸢日后会恨他。
她未曾答应过要跟他走。
直到时刻关注程家动静的他, 在观音庙的牌位盖头上,发现了阿鸢留给他的一行字——
【维鹊有巢, 维鸠居之, 程不死而我亡。】
贺南隅在手抖。
阿鸢腹中的孩子,真的是他的。
他跪在观音庙,开心得泪流不止。
为了杀程温霆,他去了京卫戍营,以便掌握最好的动手时机。
这当然也很危险,因为福王夫妇一直在找他麻烦, 他躲很长时间了。
但总算, 皇天不负有心人, 他成功刺杀了程温霆。
虽然因此很快被追捕。
全城通缉的时候,贺南隅便隐隐感觉到, 这次想要脱身,不太容易。
他其实有过机会,在东窗事发之前,先逃离京中。
可他知道,这一走,怕是再难见到阿鸢。
若是如此, 再不能见她,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他还是想见她一面,问她愿不愿跟他走?
哪怕最后换来的, 是她为了不被连累, 递过来的一杯毒酒。
贺南隅有些难过,又有些欣慰。
难过的是阿鸢答应跟他走, 原来是在骗他。
欣慰的是她如今已经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更好地生存在这世间。
喝下那杯毒酒之前, 他忽又想起了从前。
很久很久以前的从前,青水隐有个顽劣不堪的小孩, 名叫灵龟, 那是他最初的身份。
后来晨曦的荒废池塘,阿鸢对他道:「北冥有鱼, 南海有鸢, 鸢之大, 不知其几千里也,我可是雄鹰一般的女子!
「这池塘洗过我头上的鸡屎, 从今以后它就叫南海, 记住这个地方, 因为总有一日它会开出莲花。」
北冥有鱼,南海有鸢。
阿鸢说她就是那只鸢。
可贺南隅一直想告诉她, 南海是菩萨所在的地方。
现在他愿意化作一只真正的灵龟, 驮着他心爱的姑娘, 送去南海做菩萨。
他用性命来渡她。
只是他还不曾知道,当年那荒废池塘,他亲手塘栽过的荷花, 可都开了吗?
清风鉴水时,那花儿好看吗?
阿鸢,见到过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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