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照影

我和竹马沈迟同时重生了。
前世沈家被陷害,我和沈迟双双入宫。
他成了太监,我做了妃子。
我筹谋争宠,他机关算尽,相依取暖半生。
宫墙寂寞,不知多少个夜里他用尽浑身解数伺候我。
可死前,我却听到他跪在当年欺辱他那位公主的牌位前喃喃:
「此生我肮脏残缺,配不上殿下,若有来世……」
所以这一世,我逃了选秀,另定了亲事。
后来,沈迟死死攥着我的袖角问我为何不再为他入宫。
我挽着将军夫婿,平静笑笑:
「比起残缺之人,我还是喜欢身强体壮的。」

-1-
上一世,我和沈迟本是青梅竹马。
情窦初开,年少慕艾。
直到太子倒台,沈家被诬陷结党营私,祸乱朝纲。
偌大沈家,一夜倾塌。
发罪那日,北安城积雪三尺。
沈迟穿着囚服,跪得笔直,竟还似那雪中松,云中月。
谁也没想到昭和公主只看了他一眼,就为他向皇帝求了特赦。
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
沈迟受宫刑时,沈家人盼着他宁为玉碎,挥剑自尽。
他却对着鸾驾谢了恩,当真背着骂名成了宦官,苟且偷生。
得知消息的我三天水米未进,推开房门时已决意入宫为妃。
十六岁的我,只有一个念头。
沈迟本是北安城最清贵的公子,光风霁月。
那些人想把他踩进污泥践踏,我决不要遂他们的愿。
但凡我有一分恩宠,便要护着他。
可宫墙深深,四面楚歌。
我机关算尽,步步为营。
沈迟也从端方君子成了坏事做绝的奸佞宦官。
夜深人静时,他悄声跪在我榻下伺候。
眼眸黑沉,静静看着我失神沉沦。
无数次,我听着自己失控的喘息。
难堪,却自欺欺人地觉得Ŧùₜ安宁。
宫中阴冷。见不得光的地方,我们相互汲取温暖。
终于,老皇帝驾崩,我助沈迟登上了掌印之位。
可没过多久,我就病重。
死前,偶然听到他跪在画像和牌位前柔声喃喃:
「殿下,今生肮脏残缺,没能侍奉您左右,是臣的错。若有来世,只愿守在殿下身边。」
原来他心中那轮皎月,是昭和公主萧扶光。
我猛然想起,当年公主曾将他带去伺候。
是圣上授意,是玩弄,也是折辱。
可我偏偏救了他。
怪不得,曾上奏提议公主和亲的父亲,在沈迟弄权后不久就落罪被贬谪外放。
这时我才如梦初醒。
没想到再睁眼,回到了决意入宫那天。
「容儿,四方宫墙不亚于龙潭虎穴,你纯善天真,为父不愿……」
父亲身形清癯,不似我记忆中那般病弱枯槁。
「人非草木,你对沈迟有情,我自然知晓,可入宫之事,牵扯甚广,岂是儿戏?」
他叹了口气,难掩担忧。
「父亲,我不入宫了。」
我扶着梨木桌,猛地站起,声音微微颤抖。
四方宫墙,蹉跎半生,今生我不愿了。

-2-
「姑娘,昭和公主在城外的别苑办赏花宴,给各家都递了帖子。」
「许多未婚配的公子都要去赴宴,老爷说,既然想开了,便去相看一番。」
刚回房,婢女碧儿一双圆眼担忧地看着我。
「您若是不愿……」
我放下青瓷茶盏,想起前世是有这么回事的。
父亲官拜户部侍郎,却生性低调,从不参涉党争。
继母也常年礼佛,不爱露面。
我便也有样学样,向来不喜与其他贵女来往应酬。
前世的永昌十二年春,我焦灼地等着选秀的消息,满心惦念着沈迟,自然没有赴宴。
只是在后来,隐约听说沈迟竟被公主带在身边,宴上受辱。
难道此时沈家人尸骨未寒,沈迟便已然爱上昭和公主了?
前世是个糊涂鬼,今生,我总要弄明白。
「没什么不愿,去便去吧。」
我冲着碧儿点了头。

-3-
阳春三月,芳菲苑杏雨梨云,堆霞叠雪。
曾经,我也折过一支这样的春色,赠给心悦的少年郎。
簌簌花雨中,我们红着脸不敢和对方对视。
后来,沈迟亲手在我宫中也种满了杏花,精心照拂。
他一次次对我承诺:
「容儿,就快了,等我带你离开这,我们去江南,漫山遍野杏花飞雨,看不尽。」
是啊,再美的花,在这四方窄窄的天空下,都不如在广袤山野间开得绚烂。
可我等到看厌了这梨杏,等到花树残败枯死,也没等到他带我走。
也是,他一心为昭和公主报仇,怎么会想起我呢。
如今杏花复又吹满头,却再不似当年春日游。
听着贵女们言笑晏晏,我只觉恍如隔世。
不多时,昭和公主到了,身后的沈迟恭谨地伺候。
他白衣素冠,眉目低垂。
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他如被抽了筋骨般消瘦。
我仰起头,正对上沈迟的目光。
他眼神中没有前世那样压抑阴郁,是一片深潭般平静。
只在和我对视瞬间,掠过一丝复杂。
一个眼神,我就意识到他也重生了。
不等我细想,萧扶光笑意盈盈地入了席。
看着我,她眼中流露出隐晦的厌恶。
「给玉容倒杯热茶,你们如今重逢,也不容易。」
她没叫名字,沈迟却自觉俯身为我斟茶。
下一秒,萧扶光的侍女重重地撞了沈迟手腕。
滚烫的茶汤溅了我满手,手背瞬间浮现大片红色。
「阿桃,怎么这么不小心。」
萧扶光似笑非笑,目光在我和沈迟身上流转。
沈迟没看我一眼,只是冲萧扶光笑笑,温声开口。
「是臣的错,殿下勿怪。」
他轻扶襟袖,又为萧扶光斟了茶,送到了她唇边。
萧扶光没动,他就举了良久。
我垂着眼,悄悄攥紧了通红的手,一颗心仿佛也被茶水浸湿。
前世十几年,沈迟何曾对我这般温和纵容?

-4-
分明春寒料峭,可宴席过半时,我却无端觉得燥热起来。
几乎是瞬间,我断定茶里有药。
是萧扶光。
多活一世,我自认也算老谋深算,竟在阴沟里翻了船。
我趁着仍有几分清醒,借口离了席,跌跌撞撞藏进了假山。
一转身,却撞上了沈迟。
他白衣染了淤泥,身上也多了几处伤痕,显然刚被纨绔子弟当作奴仆教训折辱。
若是前世,我定会为他心疼不平。
可这一次只是视而不见,定定看着他。
沈迟见我表情淡漠,似乎有一瞬的怔愣,随即轻叹了声。
「我知道,若非同我一样重活一世,你是不会赴宴的。」
「可你不该来,不该惹公主不悦,也不该故意喝下那下药的茶。」
不过几个呼吸间,热意潮水般侵蚀着我的神智。
我几乎难以站稳。
可沈迟看着我,语气嘲弄。
「宋玉容,别告诉我,宫中浸淫十几年,你会被这种把戏骗到?」
「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是想成为全北安城的笑话吗?」
「还不走,是想和哪个纨绔子弟滚到一起?败坏了名声,你还怎么参加选秀?」
石壁的凉意透过薄衫传来,最后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望也烟消云散。
我扯了扯嘴角,冷声开口。
「沈迟,你误会了,今生我早已决心不再……」
「沈卿,你怎么在这里?」
是萧扶光的声音。
沈迟眼神暗了暗,猛地推开我。
头上黏糊糊一片湿热,我才意识到自己额角碰到石头流了血。
「宋姑娘怎么和这罪奴在一块?不知本宫这奴才伺候得可好?」
萧扶光目光如利刃,仿佛要把我活活剖开。
「怎么脸这么红啊,该让宋姑娘凉快凉快。」
不等我反应,只觉身后一股大力,我便被拖拽着,狠狠推入了荷花池。
大概是药性让我生了幻觉。
落水的前一秒,我竟然看见沈迟仓皇伸手想要抓住我的衣角。
动静吸引了贵女们,池塘边有人轻声议论。
「这个宋玉容还真是不值钱,从前便勾引沈迟,沈迟都成了…今天还巴巴地凑上来…」
「谁知道呢,也许这次想勾引的另有其人也未可知。」
「本就名声不好,今日又落水出了丑,这样不检点的女子,北安城中的正经门第的公子,谁能看上她?」

-5-
池水很冷,我只觉五脏六腑都被绞着,意识渐渐模糊。
直到被一双温热的手紧紧攥住,托起。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明,我看见眼前人颀长挺拔,剑眉星目。
池水顺着发梢滴在他玄袍上,不显得狼狈,倒更显得此人如剑般锋利。
他单手箍着我的腰往岸边游。
我注意到他漆黑的玄铁佩剑,暗纹玄袍,仿佛还带着风沙和血气。
「失礼了。」
上了岸,他微微偏过头,为我披上外衣。
一时间,窃窃私语声更甚。
「那可是楚昭南,镇北侯的长子。不是说,原本陛下是要赐婚他与公主吗?」
「原来她打的是这个主意,勾引楚将军,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全身都湿透了,真是不知羞。」
若我当真是十六七的年纪,定会受不得这番羞辱,咬着嘴唇离开。
可重活一世,我只是镇定自若地站起来,随手摘了海棠扔在楚昭南怀里。
「楚将军,她们说我勾引你,送你朵花赔礼了。」
大梁从来都有郎君对贵女心生好感,便可折花相赠的规矩。
可皇家宴席上,从未曾有女子做过这样出格之事。
现场静默了一瞬,众人神色各异。
刚有人想嘲讽,楚昭南却颇为自然地收起了花。
「多谢。」
「宋姑娘只是失足落水,请各位千万注意言辞,莫要凭空污蔑栽赃,若说勾引,也合该是楚某勾引……」
他挑了挑眉,笑得恣意。
一时间少女们面红耳赤,再无人说起闲话。
我也忍不住笑了。
没注意到,不远处站在公主身旁伺候的沈迟眉眼阴郁。
他紧紧攥着几片残破的杏花,指尖泛白。

-6-
赏花宴上的玩笑话,楚昭南竟然当了真。
没过几天,他真的来提了亲。
楚昭南。
想起他年轻意气的脸,我神情恍惚。
谁能想到,不过三年,大梁便会陷入风雨飘摇呢。
而这场国难的开端,正是半年后的楚昭南之死。
前世太子被废自尽后不久,北疆便起了战事。
弓月山一战,楚昭南遭埋伏,楚家满门战死沙场。
大梁战败,北疆失守,群臣进谏,轻飘飘一道圣旨,昭和公主便远赴万里和亲,惨死途中。
可大梁用公主换得的喘息时间太短。
同月,昏聩无能的老皇帝驾崩,储君空悬,权臣、清流、还有以沈迟为首的宦党明争暗斗,各怀心思。
病弱的二皇子暴毙,老丞相一党扶持不过六岁的七皇子继位。
朝野动荡,民不聊生,直到我死,大梁的气运已是散了大半。
镇北侯是北疆骁勇善战的狼,其三子楚昭南是北疆最锋利的剑。
若是今生楚昭南能活着…若是楚家没出事…
我阖了阖眼,正了衣襟走入厅堂。
楚昭南不偏不倚地站在西窗漏进的光束里,冲我行礼轻笑。
我也笑了。
「父亲,母亲,请允准女儿嫁给楚将军。」

-7-
我定亲的日子同选秀是一天,大吉的日子。
按照规矩,订婚前要北山上香祈福,再请师傅合一合八字。
刚同继母上了山,就下起了细雨。
没想到竟遇到了沈迟。
他一袭白衣,黑发如瀑,闭目虔诚地跪在佛像前。
手里祈求平安的莲花灯,依稀可见扶光二字。
「你怎么在这?」
沈迟他看到我的视线落在莲花灯上,微微蹙眉。
「今天是公主诞辰,我才前来祈福,你大可不必跟来,徒生事端。」
「选秀在即,切记谨言慎行,万不可胡闹。」
怪不得,前世每到三月廿三,沈迟都会出宫。
即便我重病不起,他也未曾破例留下照料。
原来是为了萧扶光。
「沈迟,你愿意为谁上香,我不管。我的事也奉劝你少操心,免得色衰爱驰。」
我轻嘲一声,没再看他。
沈迟顿了顿,看我的眼神仿佛在看任性的孩童。
「前世今生,我知晓你怨我。等入了宫,会一一同你解释。」
「放心,他……昏聩无能,我不会让他活太久。」
「今生,换我来庇护你。」
「我再不会让你被贵妃逼着在大雪里跪整夜,不会让你被灌红花,也不会让你满手鲜血。」
如果他不说,我险些都要忘了,原来前世我吃了那么多苦。
原来他都看在眼里。
我轻轻摇头。
「沈迟,我不会入宫了。我要定亲了。」
沈迟面色未变。
「容儿,事到如今,别说笑了。」
说完,如往常般从容离开。
几乎是同时,我也转了身,默默把写着楚昭南名字的祈福莲灯放ƭŭ̀₎入河中。
他早晚都会明白我们二人缘分已尽,我又何必多费口舌。

-8-
合过八字,天色已晚,继母留下礼佛清修,我便准备下山。
一出门,楚昭南握着油伞伫立在门口槐树下。
「雨下得急,我来接你。」
刚踏上下山路,一道刺破空气的动响传来,数支箭矢穿过雨幕直直冲我们而来。
下一秒,不知哪来一群蒙面黑衣的死士,将我们团团围住。
楚昭南反应极快,将我紧紧护在身后。
我眼睁睁看着挡在我眼前的肩膀涌出鲜血。
暴雨如注,刀光剑影。
好在楚昭南身手不凡。
而前世宫中动荡时,我为自保也学过一些拳脚,甚至怀里还揣着短刃,不算拖累。
不过半炷香时间,死士已是落了下风。
待到平安逃出林中,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怎会如此?
全家与世无争,前世未遭这样的刺杀。
难道是萧扶光?
可我总觉得这样的死士不像公主手下之人。
更何况,如此死士,杀我一个默默无闻的闺中女子,未免浪费。
只有一种可能。
有人想杀楚昭南。
前世,弓月山一战,楚昭南之死本就大有蹊跷。
可为何,前世选秀前Ṱůₙ后,从未听说过楚昭南遇刺?
我一时思绪百转千回。
前世今生,他最大的变数是……
是和我的婚事。
想到这,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血流遍了全身。
北安城波诡云谲的乱局中,这样默默无闻的我,竟也成了ťũ̂ⁿ盘中棋子。
那前世的我,又是怎样的角色?
我的死当真是因受了寒症吗?
浑浑噩噩地下山,楚昭南以为我受了惊吓。
明明自己的伤口还在流血,却挽着我的手安慰。
「容儿放心,我在,我能护住你。我会安排人彻查清楚的……别怕。」
他低声闷笑,从怀里掏出了枝染了血的海棠。
「你看,我刚刚偷偷折的。还礼。」
「寺里的小师傅差点发现,比刚刚遇到刺客还要惊险几分。」
看他这样,我没忍住弯了眼。
原本只是为了接近真相才答应亲事。
这一刻,却竟真的有点动了心。

-9-
没等上轿回府,斩不断的孽缘竟让我又一次撞见沈迟。
他没撑伞,全身湿透,白衣泥泞,狼狈不堪,正慌张地抓着一个又一个过路人。
向来从容的脸上,出现这般表情,我几乎没敢认。
「山上出事了是不是?有没有看见一个鹅黄襦裙的姑娘?头上戴的是玉蝶发簪,十六七岁的样子。」
被抓住的妇人连忙摇着头甩开他。
他又跌跌撞撞地想去问别人,却迎面撞上了我。
「你没事…」
他好似松了一口气,可眼底的亮色又在看到楚昭南时瞬间熄灭。
「宋玉容,你怎么和他在一起?」
他死死拽着我的衣角,黑漆ṱű̂ₖ漆的眼瞳直直盯着我。
「为什么明明入宫在即,却和他如此亲昵?」
他声音很冷,可一句比一句颤抖。
「还有,为什么方才同僚同我说,递上去的选秀名册上没有你?」
我平静地笑了。
「沈迟,你向来聪明,问到现在难道心中没有答案?」
「我同你说过,我不入宫了。」
我挽着楚昭南的手紧了紧。
「我仔细想了想,比起残缺之人,我还是更喜欢身强体壮的。」
「你做不到的,他可以。」
沈迟面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天边一道惊雷,紫电劈开如墨天际,把他惨白的脸映衬得像个孤魂野鬼。
这回,我只用了很轻的力气,就掰开了他抓着我衣摆的手。
转身背对着他,我轻声开口:
「缘分一场,祝愿郎君恩宠不衰,今生常伴公主左右。」

-10-
回到府上已是夜里。
想起前世今生,暗流涌动的北安城。
我沉思良久,提笔给一位宫中的故人写了信。
然后把海棠花放在枕边。
那些如麻的乱绪似乎被抚平,雨声中我沉沉睡去。
第二天刚睁眼。
我听到碧儿委屈的哭声。
「小姐,你的亲事老爷又不允了。」
我心一沉,连忙梳洗。
前厅里,父亲来回踱步,愁眉不展。
「你可知道,昨夜公主见了圣上。」
「她同圣上提了曾和楚昭南差点指腹为婚的事,圣上以为,她对楚将军有意。」
「昭和公主是我们得罪不起的人。容儿乖,听爹爹的话,这亲事算了,对外就说八字不合,也不坏你二人名声。」
我一时愣住了。
前世今生,楚昭南见昭和公主的次数屈指可数。
甚至当年楚昭南死的时候,也未见公主有半分伤心。
她对楚昭南毫无感情,如今,恐怕只是在找我麻烦。
我冷笑一声,刚想反驳,就听得门外有人通报。
「宋姑娘,昭和公主说,听闻您擅丹青,宣您进宫画像呢。」
我心头一紧。
不等细想,就被父亲催着匆匆上了轿。

-11-
可我没想到,这画像不是画公主。
而是画沈迟。
「听闻宋姑娘擅丹青,却从未为曾经的心上人画过画像,本宫今日便做个善事。」
萧扶光懒洋洋地开了口。
「殿下说笑了,臣女同沈迟从未有男女之情,何来心上人一说呢?」
我平静地答道,扶袖研墨。
萧扶光倒也没再争辩,只是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面前的沈迟。
「先慢着。」
「差点忘了,沈卿现在可是罪臣,这样的画像,若是被父皇知晓,恐怕不妙。」
「还是跪下好。」
沈迟便恭谨地跪伏在青石阶前。
萧扶光抬眼,又摇了摇头。
「沈卿穿着锦袍,即便跪着,也是芝兰玉树,龙章凤姿,还是不像罪臣。不如脱了吧。」
沈迟僵了一瞬,还是垂首应了。
众目睽睽下,他解开腰带,脱了锦袍,双手取下发冠。
直到穿着里衣,黑发散乱,跪倒在地上。
萧扶光紧紧盯着我,似乎在期待我的反应。
可我心里只觉得好笑。
这是你想要的吗?沈迟。
还是说,在你心里,陪着我才是更甚于此的羞辱?
我表情没变,重新提笔。
几个时辰过去,废稿烧了一张又一张,萧扶光却还不满意。
「不像,眼睛不像。」
她只瞥了一眼,就摇头。
我偷偷揉着酸痛的手腕。
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
我同公主在亭下坐着未受影响,沈迟却浑身湿透了。
终于,他指尖忍不住轻轻抖了下。
萧扶光突然笑了。
「怪不得画不好,原是沈卿不够听话。」
下一秒,她抬起手中茶盏,重重砸向沈迟双手。
沈迟闷哼一声。
白玉般修长的双手被碎瓷刺得满是鲜血。
顺着石阶蜿蜒流下。
我心一惊。
只能尽量强迫自己静心凝神,按照公主的要求重新画。
终于,沈迟手上的血不再流的时候,我落下最后一笔。
萧扶光看着人像,似乎失了神。
她阴沉着脸点了头。
似乎勉强满意了。
可我总觉得画上的人,不像沈迟。
好像,更肖似太子定罪后,被斩首于闹市的沈家大郎。

-12-
画是画完了,可萧扶光似乎没想放我走。
她不紧不慢地走到我身边,笑意盈盈。
「宋姑娘,你该知道,我叫你前来可不只是为了作画。」
「我在想,我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要不要请父皇给我赐个婚呢。」
「毕竟我堂堂一个公主,总不能光守着个没根儿的阉人。」
听到这话,我不禁心里微微一哂。
前世我从来都是小心翼翼,不敢提及沈迟的残缺。
即便这样,他也时常阴晴不定。
可如今,公主以如此粗俗直白的话语击碎他最后的尊严。
他却仿佛没听见一般,一声不吭。
只有手上因用力而开裂渗血的伤口,昭示着他内心并不如表面平静。
「楚将军,我就很是心怡。」
萧扶光兴致盎然。
我毫不畏惧地对上她的眼神。
「公主都未曾见过楚将军几面,谈何心怡?不过是为难臣女的借口罢了。」
她抬眼,嗤笑。
「就算不心仪,又如何?你还不明白吗?我萧扶光生来就是天潢贵胄,就是高人一等。」
「但凡我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无论是他,」
她的金绣履不轻不重地踢了沈迟的下巴。
「还是楚昭南,」
「都不过是我的玩物罢了。」

-13-
「是吗?」
带着冷意的声音传来。
我和萧扶光几乎是同时转过头。
楚昭南那张常带着笑意的脸,此刻面无表情。
而他身边,是老皇帝。
「臣不愿尚公主。大梁历代驸马从不掌兵权,北疆战事未平,大梁便无安稳之日,臣绝不愿留父兄于战场,独留北安做富贵闲人。」
「三月前战胜归来时,陛下曾问臣讨什么赏。」
「臣离一年前回北安述职时,曾得见宋姑娘一面,还有幸得了宋姑娘的画,对她一见倾心。」
我猛然想起,十五岁那年我是见过楚昭南的。
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策马游街。
春风吹过,我那墨迹未干的暮春海棠图竟被吹到了他怀里。
「海棠?我最喜欢海棠。多谢姑娘赠画了。」
他卷起画,偏头看向我。
刀剑般锋利的目光竟如冰雪消融。
那时的我,从未与这样的男子对视过。
只觉得有点气恼慌乱,又不敢讨回,最后跺了跺脚愤懑地走开了。
原来,他记到了现在。
分神的间隙,楚昭南继续道:
「斗胆恳请陛下,赐婚臣与户部侍郎之女宋玉容。蛮夷频频来犯,请允臣回北疆成了亲,安心杀夷人。」
老皇帝浑浊的双眼看了他几秒。
布满褶皱的眼皮颤了颤。
「公主的脾性我了解,她那小孩子脾性说的玩笑话,你啊,怎么还当了真。」
他叹了口气,艰难抬手。
「来人,拟旨,朕要赐婚。」
萧扶光脸色阴沉了一瞬,很快又放了晴。
「同宋姑娘和楚将军开个玩笑,倒是怪我了。」
楚昭南仿若未闻。
默默拉着我的手谢了恩,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14-
两个月后,我跟着楚昭南回了北疆。
我们在镇北侯府成亲,算不上十里红妆,也是敲锣打鼓,风风光光。
镇上的百姓欢呼同庆,夹道相迎。
进了侯府,喝了合卺酒,掀了盖头。
我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直到楚昭南布满薄茧的手轻轻抚上我的发。
「你是我的妻了。」
他喉结滚了滚,眼神晦涩。
「玉容,有时候,我总觉得你眼里有很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可我想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前路如何,你只管跟在我身后。莫怕。」
我愣了一瞬,眼眶竟然有些发酸。
原来我的忧虑无助,他都能感觉得到。
我轻轻点头,主动攀上他的臂膊,隔着薄衫感受他胸口传来的温暖。
楚昭南呼吸乱了一拍。
反手箍住我的腰肢抵上大红的鸳鸯锦被。
一夜疾风骤雨,院里的垂丝海棠被雨水打湿,又在风中摇曳盛放。

-15-
我从未想过,在远离北安城的侯府,可以过上这样轻松自由的生活。
这里没有繁杂的规矩,不必小心翼翼。
楚昭南行三,两个哥哥也都已成婚,下面还有个弟弟。
哥哥们会拉着我尝新酿的马奶酒,被侯夫人追着骂不懂事。
最小的弟弟只有十一岁。
却也像个大人似的拍着胸脯对我说若是兄长们不在,他会保护我和嫂嫂们。
嫂子们怕我孤单思乡,便找尽话题陪我聊刺绣、聊书画。
楚昭南会带我躺在草地上听风声。
会带我去可以跑马的草原和明珠般的湖泊。
夜里,天上是如钩的月,漫天的星仿佛伸手可及。
我闭上眼睛。
想起楚家满门战死,女眷自尽的结局。
我发誓要弄清楚一切,绝不让他们重蹈覆辙。

-16-
可我没想到,接近真相的契机会来得这样快。
刚入冬,我那位京中故人便传来了消息。
故人名叫许婉儿,前世和我一同入宫,同我情分尚可。
只可惜入宫后圣眷过浓,父兄却势微,不足依仗,没过多久就遭人陷害。
今生,她入宫后,我便写信助她避开了几次劫难,救了她的性命。
作为回报,她也会帮我传递些消息。
信上,她暗示我,沈迟带了许多术士丹师进宫,颇得老皇帝宠信。
老皇帝一心求长生,身体却每况愈下。
无论群臣如何进谏,还是迟迟不愿立储。
而朝中支持七皇子的党羽,也隐隐有超过年长的二皇子之势。
二皇子同前世一样,在春猎时遇刺,至今仍是昏迷不醒。
不等我理清细节,弓月山出事了。
这一战,竟然也提前了。
楚昭南接了急报匆匆备马时,我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我把从寺里求的平安符放在他怀里。
「昭南,我昨夜做了梦。」
「梦里弓月山峡谷尸山血海,我看到你的……尸体,面目全非,背后全是箭羽。」
本只是想劝他小心,可说到这,我颤着声,竟觉得喘不过气来。
楚昭南握着剑柄,神情渐渐严肃。
「好,我会小心。」

-17-
楚昭南出征后,我心神不宁。
常梦到弓月山里尸体叠着尸体。
我固执地一个个地翻,最后终于看到楚昭南的脸。
无数次惊醒。
直到又收到了许婉儿的信。
「朝中乱党勾结北夷。镇北军恐有内贼通敌卖国,此乃可疑之人名录,务必小心。」
笔迹潦草。
可她困在内宫,怎会知晓军中之事?
我匆匆把名录写成密信,派人加急送去军中,嘱托楚昭南关注这些人是否有异。
半个月后,老皇帝驾崩,足足比前世提前了两年。
二皇子虽昏迷不醒,七皇子年幼无知。
沈迟把持了朝政,主张待二皇子伤愈后,作为长子登基。
而一向中立的老丞相,却坚持国不可一日无君,要求拥立小皇子为帝。
两方针锋相对,党同伐异。
父亲倒是未遭波及,反而升任成了户部尚书。
我猜测老皇帝之死是沈迟的手笔。
前世,老皇帝驾崩时,二皇子已死,七皇子年幼,他得了可乘之机便把持朝政,搅弄风云。
如今二皇子却只是重伤,是谁救了他?
我记得,沈家人同废太子情谊极深。
当年太子遭害,嫌疑最大的便是二皇子。
今生,沈迟应该是最想要二皇子命的人,怎么会转而支持二皇子?
若七皇子登基,谁又会是最大的得利者?
密信被烛火点燃,明明灭灭。
我总觉得脑海中闪过一丝什么,却没有抓住。

-18-
当晚。
北风呜咽,鹅毛大雪。
急骤的马蹄声踏破夜色。
玄甲凝着血色的将士从马上跌落,重重砸在石阶上。
「弓月山…粮草未至…镇北军沦陷…」
「密信…」
他仰着头,艰难地说完,递给我一封染血的信,便昏了过去。
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险些站不住。
怎么会这样?
回到房间,我颤着手打开那信。
半个时辰后。
侯府的灯烛燃起,女眷们神情悲切。
「北疆,怕是守不住了。」
「幸好,有那封信,我定会为将军讨个公道。」
我跪在堂前,哭得悲切。

-19-
七天后。
侯府的白灯笼高高挂起。
白幡被北风卷着。
我回到房间,闭上了双眼。
下一秒,闪着寒光的刀刃抵在了我的喉间。
「楚昭南的信里写了什么?」
「说了,让你们这些女人死得痛快点。」
我阖眼,默数。
不过几息,身后的人砰地砸在地上。
我转过头,扑向一个温热的怀抱。
「你吓死我了。」
「看到信上没有字,我才知道你没事。」
「密信的名录是真的,弓月山一战大捷,对吧?可你是想假死传信,引蛇出洞,谁对我动手,谁就是通敌的卖国贼。」
楚昭南轻轻抚着我的发丝,闷笑了两声。
「夫人当真聪明。」
「现在,让我们审一审这狗贼。」
地上之人的覆面被撕掉,我和楚昭南都愣住了。
那是我爹给我陪嫁来的宋家护卫。
一个从未说过话的哑汉。
男人瞪了瞪眼,血从嘴角蜿蜒流下。
服毒自尽了。

-20-
府里炉子烧得旺,我却感觉浑身都冷。
我恍然想起,京中来信中曾提过,此战粮草一事是我爹负责。
只可能是密信一事后,他怕败露,手又伸不到北疆。
慌乱之中,只能用他明里的棋子。
他赌我没能耐发现背后的人是他。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咬着嘴唇,强迫自己清醒。
楚昭南似有所感,把我的头按在他胸前。
「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你放心。」
他轻轻抱我,有些笨拙地试图宽慰我。
可我要怎么接受,前世害死楚昭南全家、害死八万镇北军的,也许是我从小孺慕的父亲。
「我要回北安城一趟,我必须弄清楚。」
我一字一句。
他似乎早有预料,冲我点头承诺。
「好,我同你一起。」

-22-
冒雪赶回北安城后,我回了府上住了几日。
父亲同继母却神色如常。
几次我出入父亲的书房,都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就在我几乎怀疑是自己弄错了一切时。
楚昭南正色问我。
「你可知,你继母是江南人氏。」
我点点头。
「她有个同她八成像的姐姐,同父异母。」
「你父亲读书时,曾同她姐姐生过情。他原本打算考了举人功成名就后娶她。可先帝下江南那年,把这女子带回了宫。」
「她姐姐就是七皇子早逝的生母,林贵人。」
「而你父亲,也并不像你说的那样与世无争。他恐怕是七皇子党。」
烛火昏暗,我和他对坐府中,神情恍惚。
竟是这样。

-23-
子时,府外鸽子的叫声如约响起。
我定神,匆匆取下密信。
这一回,里面竟不止一张。
信纸泛黄,我认得那是父亲的字迹。
另一个人的行文方式,像是老丞相陈赟。
第一封信里,谋划的是刺杀二皇子一事。
下一封信,是筹谋杀楚昭南,好让我留在京城,安心嫁给七皇子党。
再下一封,是谋划借北夷之力,助七皇子登上皇位。
而代价是,镇北军、楚家满门,以及……北疆十一城。
到了最后一封信。
我竟然有些不敢看。
深深吸一口气,我颤抖着手接着翻。
「他们害死了太子。」
我抬头,脸色惨白,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们害死了全沈家。」
「为了七皇子,我爹害死沈伯父、沈伯母、沈家大Ţṻ₂郎,沈家上下几十口。」
「他们要害死北疆十一城的百姓,要害死全楚家,要害死十万镇北军。」
说到最后,每一个字,都仿佛割着我的心脉。
突然间,我仿佛觉得自己不认识那个从小教我读书写字的父亲。
为了年少时爱恋女子生的孩子能登上皇位,他竟然害死了这么多人。
楚昭南看我这样,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玉容,别怕,这不是你的错。」
「可许婉儿怎么知道这种秘辛呢?」
我喃喃自语。
楚昭南顿了顿,艰难开口。
「你是说,悦贵人许婉儿吗?」
「玉容,你知不知道,她上个月就殉葬了。」
我愣在了原地。
殉葬了?
那同我来信的人究竟是谁?
内贼的名录,我爹害人的证据,究竟是谁在引导我一步步逼近真相。
门外响了两声。
「是我。」
是沈迟的声音。

-25-
「二皇子醒了,七皇子党会在五日后兵变。」
他瘦了很多,称得上嶙峋。
「现在从北疆调兵,还来得及。」
「二皇子乃嫡长,虽身体虚弱,可聪慧仁善,比七皇子更合适。」
沈迟深深地看着我。
「信是我送你的。既然你想要真相,我助你一臂之力。」
他转身。
我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你前世就知道,是不是?」
所有的一切,像散落的珍珠般被串联起来。
我从未觉得头脑如此清晰。
「知道什么?」
他静静反问。
「你知道我爹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却暗地里害死了你全家。」
「知道公主把你当作你哥哥的替身,知道我爹同七皇子的生母有过情谊。」
「知道我爹为了七皇子能登基,勾结了北夷,成了卖国贼,害死了楚家满门。」
「你知道公主恨我,从不是因为你,只是因为我爹害死了她的心上人。」
我嗓子哑得厉害,可还是固执地重复着。
「是不是?」
「我问你,前世昭和公主也是他害死的,对不对?」
沈迟点了点头,疲惫地看着我。
「是,因为昭和性格强势,她太恨你父亲,太恨宋家人了,只要一日在北安,她就不会放弃报仇。」
我几乎喘不过气,浑身都在发抖。
「我的死,是你还是他?」
沈迟沉默几秒。
「你父亲恨我二人把持前朝后宫,怕七皇子永远无法掌权,想除之后快。」
他惨然一笑。
「我知道他让你继母在你的香里下了药。」
「只要我常去你宫中,便也会中毒。但我独自吃了解药,没有告诉你。」
我僵硬地点了点头。
转过身,如行尸走肉一般,却正对上楚昭南的目光。
「你听到了。」
我滞涩开口。
「我其实是重活一世,你应该听到了,我爹他……」
楚昭南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像是要嵌在他的骨头里。
「玉容,是你救了我们。」
「前世今生,你也都没有错。」
「他作的恶,从来都与你无关,你不要。」
他有几分哽咽。
「你不要怪自己。」
这一刻,我汹涌的情绪终于再难抑制。
几乎是失声痛哭。

-26-
五日后,七皇子一党发动兵变。
禁卫军围住内宫,企图逼迫二皇子自戕。
镇北军冒雪行军,狼奔五夜,终于赶到。
七皇子及其同党伏诛,包括前朝丞相陈赟同户部尚书宋珏。
据说,宋珏死时,哭着念着先帝一位贵人的闺名,甚是不敬。
沈迟护在二皇子身侧,中了十三箭,殁了。
楚昭南说他带兵赶到时,沈迟还在苦苦坚持。
念叨着要用性命,换太平。
我复杂地垂了垂眼睫。
说不清谁还欠谁,两生的孽缘,烟消云散。
但是起码,我们那时的心愿是一样的。
惟愿盛世太平,山河长安。
二皇子登基后。
老镇北侯戍边有功,受封镇北王。
楚昭南受封平都侯。
昭和公主去了富庶的封地,再没回京城。
而我这反贼之女因有功在身,也免了一死。
至此,前世大梁乱世之局,再不会上演。

-27-
一切尘埃落定,我同楚昭南策马回了北疆。
又逢春天。
春色漫过北疆的山脊,溪流银练般流淌。
楚昭南解下腰间皮囊,琥珀色的酒液倾入粗陶碗中。
「等踏遍北疆的草浪,我们去听江南的雨,去东海听着潮声看落日。」
他目光灼灼,笑意温柔而炽热。
「祝玉容吾妻,逍遥自由。」
「还有,永远钟情于我。」
我笑着看向他。
然后抛下所有杂念,仰头把兑着春风的烈酒一饮而尽。
只愿山河远阔,岁岁寻常。
(正文完)
沈迟番外:

-1-
我永远忘不了,在我得知满门被宋家害死后的第二天。
十六岁的宋玉容笑着和我说,她要入宫了。
我知道,是为了我。
可她不知道,她笑着的时候,眼里是藏不住的惊惧和惶恐。
萧扶光恨宋家人害死了兄长。
她说,宋玉容是仇人之女,她让我恨她。
她让我伤害她。
想伤害她很容易。
可那是她的错吗?
我是恨宋玉容的,可我没有告诉她这一切。
我控制不住地对她阴晴不定, 忽冷忽热。
好像在知道她执着地不惧艰难地爱着我时。
我就可Ṫũ̂⁽以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我已经在惩罚她了。那是宋珏犯的罪造的孽,她是无辜的, 你看,她也很痛苦了。」
可又会有一个声音疯狂地嘶吼着:
「沈迟, 你变成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 你不无辜吗?沈家上下几十口, 她们不无辜吗?」
那时我知道不能爱她了。
我去爱别人吧。
是谁都行。
是萧扶光最好。
我们才是背负着同样仇恨, 可以互相取暖的人。

-2-
我对萧扶光的感情, 说不清道不明。
我知道她需要我。
需要同我共享那些痛和恨, 相依取暖。
可她也怨我。
她怨我没有如她一样恨宋玉容。
她恨我在后宫, 几次三番相助仇人之女,陪她春夏秋冬。
所以她得知我对她当真生了几分情后。
把我当成兄长的替代品,一次次羞辱我。
我不如兄长, 本就配不上她。
更何况, 当年她虽救不了和废太子情同手足的兄长。
却也受兄长之托, 保了我一条性命。
我还欠她一条命。
所以我全盘接受。
我对她的情爱,本就是还的债。

-3-
宫中十年, 我踩着骨架子向上爬。
可没等我报仇, 萧扶光死在了万里之外。
和我隔了三条河,七个州,四十六座城。
得知消息的我几乎一夜白头。
我好恨宋珏。
我又多欠萧扶光一条命了。
所以我得了权势后, 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流放宋珏一家。
后来, 我才发现宋玉容的香炉里被下了药。
我没告诉她。
但我说我自己吃了解药, 也是骗了她。
我想,人死债消。
这红尘本就无趣。
等她死了, 我就杀了宋珏。
同她, 同萧扶光,同沈家人,共赴黄泉好了。
可我没想到。
我对着萧扶光说的话,她听见了。
可她没听全, 我说。
「此生我肮脏残缺,配不上殿下,若有来世, 愿陪在殿下身边。」
「不过,恐怕无论重来几世, 殿下也还会钟情兄长, 那臣便只好衔草结环,以报万一。」

-4-
我没想到真能重活一世。
老天戏弄, 还是让我回到沈家人死绝那天。
但好在我能让萧扶光不再死在和亲路上。
好在我能保宋玉容安安稳稳。
那些孽债,我就当前世她还过了。
可前世种种,让我太自信她对我的深情。
所以依旧肆无忌惮。
我没想到。
这一世,她不要我了。
那夜暴雨将我浇透,我的魂魄好像也跟着腐烂在了山里。
天亮时,我想,也好。
这样我便留在公主身边报恩,如前世承诺那般。
可得知她定亲的每一天,剜心的钝刀都在肺腑里绞着。
以为自己恨她。
可远离了她,我又只剩一具空壳在日头下ṱų¹曝成灰,日复一日。
后来。
我提前杀了老皇帝,保下了二皇子。
帮宋玉容一步步接近真相。
她想知道,我便将一切都告诉她。
再后来。
宫变那日, 箭矢贯穿我的肺腑,我竟觉得爽快。
我说要用性命, 换盛世长安, 换山河永明。
我没说谎。
其实我记得前世曾答应她带她离开游历山川。
我想,今生大梁山河无恙。
她便可在天光下看尽秋江流月,走遍太平人间。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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