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要娶媳妇,爹把我卖给张屠夫,得了一两银子。
张屠夫嫌我太小,弄起来没劲,成天去外面找。
气得他老子娘见天地在村口骂。
骂完还要打。
带刺的藤条抽在身上,可真疼!
但好歹有口吃的,我能忍。
可他娘忍不了这一两银子的气,要把我卖到窑子里去。
幸好兵乱了,张屠夫家被杀了个绝,我躲在柴垛子里,逃过一劫。
我看着满地血痕,懵懂地想着:
我的好日子来了。
-1-
「都说好了,明儿带人过去成亲。」爹敲了敲旱烟袋跟娘嘀咕。
娘抹了把眼泪,应了声:「欸。」
待爹出了门,她悄咪咪地把我拉进屋,从褥子底下摸出个鸡蛋,塞到我手里,重重地捏了两下我,挤出个笑:
「吃吧,娘看着。」
我仔细地剥了壳,鸡蛋可真香。
我递到娘嘴边:「娘也吃一口。」
娘一把将我搂进怀,呜咽着:「我的儿啊!」
「哭什么!丧门星!」我爹突然又回来了,靠在门边上吼着。
他瞧见我手里的鸡蛋,二话没说,抡起旱烟杆子往我胳膊上抽,「都是别家的人了,还吃家里的蛋!」
我吃不住痛,手一松,蛋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娘心疼狠了,把我扯到她身后护着,不管不顾地冲着爹喊:「她还是我的儿!她是我身上掉下的肉!」
爹从地上捡起蛋,吹了两下,骂骂咧咧又走了。
娘像彻底乏力了似的,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唉!我拉下袖子,盖住那旱烟杆子的印,把娘扶到炕上坐好,又去淘了点米。
天大的事,饭总还是要吃的。
爹和哥到天擦黑都没回来,不知道在哪里混着。
我把米汤端到桌上,娘才回过了一点神。
她看了一眼我,又滚下泪来。
我边摆着碗筷边故作轻松地说道:
「娘,别哭了,听说那张屠夫家里,日日吃肉哩!」
她却只是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来来回回地念叨着:「我苦命的儿啊!」
哭着哭着,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收了声,拉我到身边,低低嘱咐着:
「你这过去,必定是要伺候张屠夫的,伺候男人这事,别害怕,你把身子放松了,把手脚舒展开,再喘上几喘,就成了。」
「我晓得的。」我红着脸嗫嚅着。
其实我并不懂,娘说得隐晦,我听得迷糊。
这晚上,娘搂着我睡,她长吁短叹,似有千句话要同我说,却最终只是长叹一口气,说了一句:
「春娇啊,从今往后只靠你自己了。」
天还没亮,她就窸窸窣窣起来,去灶台上忙着。
等有些蒙蒙亮的光照进来,我就听到爹的大嗓门在喊:「走了!走了!」
大概是因着得了一两银子的缘故,爹借了辆驴车,还装模作样地扯了段红布挂在驴脖子上。
娘慌里慌张地跑出来,往我怀里塞了刚烙好的玉米烙,用干干净净的帕子包着,热乎乎的。
「娘,我走了。」
我平静地同她说道,就好像平日里去王婶家送个花样。
「欸。
「春娇啊。」
她搓了搓手,又捂着嘴转过身去。
爹得意地驾着驴车,带着我越走越远。
天光越来越亮,但我家,我娘却越来越模糊,直至完全看不清。
「丫头,你也别说爹心狠,爹打听过了,这张屠户家攒了不少底子,家里就一个老子娘,你过去就是掌家娘子!
「再说了,年纪大的男人才知道怎么疼人,你过去是享福的!」
爹自顾自说着,越说越美,还笑了几声,好像已经吃上了张屠户家的肉。
我觉得眼睛有点痒,眨了两下,摸着怀里的玉米烙,掰下一块塞进嘴里,甜的。
-2-
张屠夫家在七里外的张村,我爹赶着驴车,紧赶慢赶也用了半个时辰。
张屠夫早就出门去了,就留他娘在家,这人嘬着牙花子,上上下下打量我。我爹笑眯眯地把我往前一推:「我这娇儿,干啥都能行。」
张屠夫的娘翻了翻白眼:「我还以为多好的货色,就这小身板也值一两银子?」
我爹有点慌,嘴里嘟囔着:「都是之前说好的,说好的。」
她斜眼瞥了我爹一眼,不知心里想啥,过了半晌突然来了句:「你,过来。」我抬脚就往前走。
「不是说你!」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冲我爹抬了抬下巴,「说你呢,过来!」
我爹虽有些害怕,但还是跟着她进了屋。
我在外面蹲着,东张西望,等了半炷香的工夫,他们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我爹满面红光,手里还拎着一串下水,喜滋滋地冲我喊:「娇儿,好好伺候着!」
喊完,他就哼着小曲,驾着驴车走了。
等爹走得没了影,张屠夫的娘冲我嚷嚷:「还杵在那儿干啥?赶紧干活去!」她又嘟囔了一句,「爷俩一个德行,就会傻站着。」
我把桌子收拾干净,又把灶台擦得锃亮,这才小心翼翼地问她:「娘,咱中午吃啥?」
她听了差点没气乐:「就你也配喊我娘?!」
我有点蒙,我都嫁给张屠夫了,还不该叫她一声娘吗?
算了,反正我也不是很想叫。
我想了想,又问了一遍:「大娘,咱中午吃啥?」
她气得拿起藤条,指指点点,最后又放下,恨恨地说:
「要不是我儿晚上回来第一次要你,今天非抽死你这个没礼数的!
「去,给我热点饼来!
「你不许吃!」
不让我吃?没关系,我有娘给的玉米烙,可甜了。
不过没吃你家的饭,我手上确实没劲,热的饼烤焦了,她吞得直翻白眼。
-3-
夜来得快,张屠夫归了家,桌上见了荤。
饭桌上,那几片肉儿躺在菜叶上,油光闪闪,没得叫人眼馋。
可这肉啊,我却是碰不得的。
张屠夫的老娘,精打又细算,几片肉儿,数过多遍。
不过这有啥呢?我在那灶边,偷尝了油水足的菜叶。
她能数清肉几片,油几滴,她又怎能数清菜帮和菜叶?
那过了油的菜啊,吃着是香喷喷。
我悄咪咪地缩在角落,听她催着张屠夫:「快吃快吃,吃完了好办事。」
张屠夫瞟我一眼,眉头拧成个疙瘩:「这么点儿大,能顶啥用?」
「总要试过才知道。」她眼睛一瞪,「好歹是个清白身子。」
张屠夫闷头不声响,只管扒拉那饭菜。
等他们吃得差不多,我低着脑袋,跟着张屠夫进了屋。
心儿怦怦跳,脸上似火烧,娘啊,我心里真是有点慌。
张屠夫伸手一探,我小声「哎呀」了一下,赶紧捂住了嘴巴。
他冷笑一声,冲门外喊:「娘,这事儿难办。」
外头传来了一声咒骂,一个黑影悻悻走开。
张屠夫喊完,就不再搭理我,自个儿躺床上睡去了。
我这儿也不是,那儿也不是,只能贴墙站着。
站着站着,迷迷糊糊,就这么睡着了。
-4-
天还没亮透,我就被藤条给抽醒了。
张屠夫的娘手里挥着藤条,嘴里骂骂咧咧:
「花银子请回来个祖宗哟!除了吃就是睡,伺候男人都不会!
「祖宗哟!
「要不我给你烧香得了!」
她啐了一口,声音尖厉似鬼哭,「连你爹都不如!」
我半眯着眼,屋里头昏暗,张屠夫不知啥时候已经起床了。
我想撑着墙站起来,腿下一软,打了个趔趄。
又是一藤条,抽得我生疼。
「装啥娇花!」
「得了得了,别把皮肉打坏了,卖不出价。」张屠夫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劝了一句。
他娘还是不甘心,嘴里骂不断:「还不快去做饭!还要等我请你?」
那藤条上带着刺,抽得我血肉糊了整片,可我得紧着时间,慢了又是一鞭。
我扶着墙,一步步挪到灶边,煮了稀粥,盛了咸菜,烙上两张饼,支起耳朵听着张屠夫和他娘在说话。
他们在那儿嘀咕,怎么把我卖给下家。
「这货色,谁家愿意接手?」
张屠夫的娘心疼昨晚给我的那碟菜,嘴里嘟囔着得多卖点银子才不亏。
她还埋怨张屠夫昨晚没碰我一下,好歹也挣回点本。
张屠夫不高兴了:「别这么说,碰了就不值钱了,黄花大闺女才能卖个好价。」
他声音压低了些,「别看她小,有的老爷就好这口。
「我知道的几个地方,给的钱多着呢!」
两人偷偷笑了起来。
张屠夫的娘又埋怨:「那种地方你少去,脏得很!」
「嘿,你能在家里招倌儿,我就不能在外头快活?」张屠夫满不在乎地接着话。
外头没了声。
我想了想,掏了把灶灰,撒在了稀粥上。
「这晦气货,在灶台待这么久,别是偷吃呢!」她一边嘟囔,一边过来,剜了我一眼,拿着饼和粥就走。
天亮了,张屠夫去铺子了,他娘让我晒苞米。
明明日头很好,我却身上发冷,心里打战,手里的耙子也抖得厉害。
我知道,要是被卖到那种地方,我就没几天活头了。
往稀粥里撒灶灰,不过是出出气,救不了我。
我正想着怎么才能不被卖,张屠夫的娘眯着眼看向我,「嗤」了一声:「卖力点,干好了,我就不卖你!」
我「啪」地跪下,一个头接一个头地磕,不停地求:「我啥都能干,别卖我!」
她剔着牙,哈哈大笑:「做你的梦去吧!你能干出啥?能给我变出银子来?!」
「哟,又惹事了?」
我爹不知怎的又来了,一脚踹在我身上。
看他穿得比平时整齐,头抬得高高的,两个鼻孔朝着天。
我坐在地上,小声叫了声:「爹!」
他一眼都没瞧我,龇牙咧嘴地对张屠夫的娘喊:「进去?」
张屠夫的娘正看我心烦,气没好气,脸没好脸,扭扭捏捏,这才款着身子往屋里头带。
我听到里面起了声音,才把手往怀里探。
从早上忙活到现在,我没沾过一粒米,没喝过一口水,饿得Ŧũₐ头昏又眼花,我得啃两口我娘让我带的玉米烙。
唉,只剩半块了。
我舍不得呀,摸了几把,又把手拿出来,吮吮指尖,就算是吃过了。
想着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消停不了,我靠墙坐下,抬头望天,想哭,可眼泪就是下不来。
可这没一会儿,我爹就出来了,看了我一眼,冲屋里喊了句:
「花子,就按你说的办。」
他语气里透着得意,好像他做了张屠夫家的主。
张屠夫的娘声音发腻:「知道嘞,我今天就找刘婆子来。」
我爹看着我直乐:
「娇儿,你有福了,还能赚一笔。花子答应了,银钱到手就给咱家开个铺子,咱家要过好日子了。」
说完,他哼着小曲,像只公鸡一样挺着胸脯,撇着步子离开了。
他们都能做我的主。
他们做我的主,他们的好日子里却没有我。
那我就得挣我自己的好日子。
我娘说过,活着最重要。
这一刻,我全想明白了。
我要活着,他们就不能活。
我管着张屠夫家的饭,知道山里有种「紫碱子」,加在饭里,就能慢慢把人吃死。
我还在家时,隔壁的徐娘子就是这么死的。
她没生儿子,婆母嫌她费粮食,脸上堆着笑,手下喂着药,就这么给喂死了。
她死前不停地吐血,血都是黑紫色的。
当时娘捂着我眼睛,嘴里直念叨:「真是作孽哟!」
我打不过他们,那我就毒死他们,然后逃进山里。
没有他们做我的主,我一个人,总能活下去。
-5-
这世道,苦是真苦,妙也是妙,我还没去找那紫碱子,张屠夫和他娘就死了个干净。
兵乱是一夜间起的。
这边城向来不太平,年年月月,山匪时不时杀到城里来,抢些财物便也退回去了,像这次说杀就杀,也是从没有过的。
忒吓人了。
这夜里,张屠夫和他娘还在盘算怎么卖我,忽然院门被一脚踹开。
张屠夫嗓门大,骂骂咧咧地出去看个究竟。
可他还没走到堂屋门口,声音就戛然而止。
接着就是他娘的尖叫,惨叫。
「官……官爷,我家有……」话没说完,声音就没了。
我吓得躲进柴垛里,大气不敢出,只听见外面一阵混乱。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蜷成一团,心里真后悔没把那半块玉米烙吃了。
怕是没机会吃了。
柴垛被踢了几下,脚步声又渐渐远去。
我轻轻松了口气,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外面闹腾了一整宿,我蹲得手脚发麻,终于看到天边露出了一丝亮光。
天又亮了。
我屏住呼吸,仔细听了听,屋里院里都没了动静。
我透过柴垛的缝隙往外瞧,外面好像也没人了。
我小心翼翼地挪开柴垛,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看到满地的血,愣住了。
张屠夫被人捅了个对穿。
他娘的脑袋被砍了,但还没完全断,还连着点皮。
他们死了,我也吓得手脚发抖,两眼发黑。
我拖着两条腿,从堂屋走到里屋,又从里屋转回院子。
啥都没了。
吃的,铁器,全被抢光了。
连我娘给我扯的那两块新布也没了。
我稳了稳心神,想起娘说过,以前一乱,都是往山里跑才保住了命。
我得跑!
我木然转身。
可这一转身,却看到一群汉子堵在院门口。
「哟,还有个俊俏小娘子。」为首的汉子笑嘻嘻地说。
他们有的抱着手,有的叉着腰,神色各异地看着我,脸上都挂着莫名的笑。
我咽了咽口水,手颤抖着掏出那半块玉米烙,递给为首的汉子:「吃的,给你。」
他接过去,随意掰了一块放进嘴里,嚼了嚼,「呵呵」笑了声:「挺甜,像我娘做的。」
说着,把剩下的递给旁边的人,招呼道,「都尝尝。」
我看着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他们分着玉米烙,一阵哄笑。
笑完,还是为首的那个汉子对我说:「小娘子,别怕,我们不杀你这样的人。」
我想,我大概是能活下来了。
他们进了院子,翻了翻,确实没啥东西。
他们也不在意,出门去了隔壁。
我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们后面。
-6-
外头的景象,我看了直想吐。
隔壁的小娘子,肚子被豁开,身上连块遮羞的布都没,就那么明晃晃大剌剌地躺在院子中央。
我还记得,我头两天来的时候,她好奇地从门缝里偷看我,脸一红,又躲了回去。
我肚里直冒酸水,嘴巴里发苦,蹲在地上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我这点儿动静,让前头的汉子们回过头来。
领头的那个皱了皱眉,指了指我,吩咐一个年轻点儿的:「带上她吧,一个人也活不下去。」
那小伙子听了,扶起我,继续挨家挨户地搜。
我慢慢明白了,这条巷子里,除了我,都没人了。
看来这条巷子是他们搜的,搜到头,他们也准备回去了。
领头的汉子犹豫了一下,问我:「小娘子,你想好了吗?要不要跟我们回去?」
我点了点头,我本来不就是来伺候张屠夫的吗,我也不是啥金贵的命。
我娘想让我活着,我自己也想活。
他听了,对后面的人说:「咱们几个,都尝过这小娘子的饼,以后她就是咱们的妹妹,好好照顾着。」
他们嘻嘻哈哈地答应了,对我也开始热络起来。
-7-
快到他们营地的时候,他让其他人先候着,带着我走向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帐子。
「胡婶,给你带来了个福星。」他一边掀开帐子门,一边喊道。
帐子里走出一个年纪稍大的妇人,她笑眯眯地打量着我,又跟他开玩笑说:
「哎哟,这是搜刮的宝贝没找到,倒捡回个小娘子啊。」
他咧嘴一笑:「咳,哪有的事,这小娘子运气好得很,我们去的那巷子,就她一个人活了下来,手里还抓着吃的呢。」
胡婶听了也笑了,连声说:「还有这样的好姑娘!快进来吧。」
她拉着我就要进帐子。
他又像不放心似的,补了一句:「胡婶,人就交给你了,我们兄弟几个都尝过她的饼,把她当妹妹。」
胡婶假装生气:「快把你的人带回去,我哪敢担这福气。」
我一听,赶紧抓住胡婶的手,生怕她把我推开。
我这小动作被他们看在眼里,那汉子重重拍了拍我的背:「好好跟着胡婶!」
说完,他就迈着大步走了。
我怯生生地跟着胡婶进了帐子。
帐子不大,也就够三五个人挤挤,胡婶带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儿,还有另一个小娘子住着。
再加上我,就显得有点挤了。
我急忙向胡婶要活干,这里不养闲人,这个道理我懂。
她笑着说不急,带我到帐子后面的临时灶台,一边和面,一边和我聊天:
「小娘子,这里都是苦命人,家里男人没了,也没别的牵挂。
「我家那口子姓胡,他们都叫我胡婶。」
她直起身,四周看了看,这样的小帐子还有五六顶,她继续说,「咱们的男人原来都是军中的,后来没了,军爷就让我们跟在后面,捡点吃的,多活几天。
「你安分点,顾好自己。」
我点点头,走过去生火。她看着我笑了笑,自己继续和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咱们这帐子,是顾爷照应的,我家男人,以前就是跟着他的,陈娘子的男人也是。
「陈娘子和她男人,从小一起长大,刚成亲男人就去了,她也不吭声,就跟在后头。
「顾爷是个讲义气的人,得空就会来买些吃的,照顾我们几个铜板。
「你既然是顾爷带来的,就安心住下。
「小娘子,你是怎么遇上顾爷的?」
问到我,我有点发愣,只会茫然地看着她。
她以为我是害羞,也没在意:「这有啥,你看那边的帐子。」
她朝第三个帐子瞟了一眼,声音压低,「进进出出的人多着呢。」
说完,又有点不屑,「你既然叫我一声婶,我也把丑话说在前头,咱们帐子,可不兴这个,你跟着顾爷,就好好跟着,别有别的心思。」
我脸上一热,轻声应了声「嗯」。
她得意地笑了几声,手上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烙了个饼,递给我:「先垫垫肚子。」
我顾不得烫,三两下就吞进了肚子。
吃得我直噎,她又笑呵呵地舀了碗水给我。
好不容易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我小声说:「胡婶,我叫春娇,叫我娇儿就行,我爹娘都这么叫我。」
胡婶爽朗地笑了:「娇儿,婶记住了。」
又推着我进帐子,嘴里念叨,「快去休息吧,明天可就没得闲了。」
她手脚麻利地给我收拾了个铺位,让我挨着陈娘子睡。
我提心吊胆了一整晚,这会儿松懈下来,很快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有人说话,感觉有人给我掖了掖被子。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好像还抱着一个软软的身体。
-8-
睡得沉,醒来就晚了点。
我睁开眼时,帐子里已经没人,外面倒是笑声不断。
这头一天就睡过头,我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整理一下往外走。
我刚掀开帘子,就有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春娇姐姐醒啦!」
我抬手遮了遮太阳,才看清眼前的人,圆脸,和胡婶长得很像,正笑着看我。
还不等我回话,她又说:「春娇姐姐长得真漂亮!娘,你又多疼一个了!」
说着,她还用手肘碰了碰胡婶。
胡婶笑着在她鼻子上点了一下:「就你话多,小心吓着你春娇姐姐。」
又对我说,「娇儿,这是我女儿,六月份生的,叫胡六儿,比你小几天,你叫她六儿、六妹妹都行。」
胡婶正在和面,那一点白面粉就留在了六儿鼻尖。
六儿也不以为意,笑着挽我的手:「我娘说顾爷带回了个有福气的姐姐,我就想要多亲近亲近,跟着沾沾福气。」
她拉着我坐下,旁边是陈娘子刚摆上的一张饼和一碗粥。
陈娘子站在一旁,面带微笑。
「这是陈姐姐,人特别好,昨晚你还抱着她叫娘呢!哈哈哈!」
一句话说得我和陈娘子都脸红了。
我呆呆地坐着。
昨天这个时候,我还以为我快没命了。
今天这个时候,我坐在太阳底下,吃着饼,喝着粥。
我感觉眼睛有点酸,忙低下头,狠狠喝了几大口粥。
陈娘子轻轻拍了拍我的背,柔声说:「慢点吃,不急。」
「嗯。」我含混地应了一声,用力咽着。
我有婶婶了,有姐姐,有妹妹,这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是好事。
顾爷说得对,我是个有福气的。
-9-
好日子过着,人便生出些贪欲。
我念Ťű̂₂着娘的心越来越重,像个秤砣子坠在心头。
那张屠夫家的巷子已被杀得干净,我家咋样了呢?我娘,她还能好吗?
每次这样想,我胸口都闷得慌。
顾爷时不时来买饼,我心里开始有了盘算。
今儿,顾爷又来了,要了两张饼。
我紧握着烙好的玉米烙,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叫出声:「顾爷!」
他停下步子,回过头来看我。
我手忙脚乱地把玉米烙递给他,急忙解释:「这玉米是我自个儿攒的,没占别人的粮。」
他接过来,道了声谢,又告诉我不必如此,好好活着便是。
看他转身欲走,我急忙又叫住他。
他皱着眉头回头看我。
「顾,顾爷,我想探探我娘还在不在。」我攥紧衣角,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他护了我一条命,我给他烙个饼,还要这么问上一句,心里着实不安。
可不打探娘的消息,我心里也是上上下下的不安宁。
他嚼着饼,看了眼我,过了会儿才问道:「你家原是哪儿的?」
「许村。」我小声回答。
他咂摸着「许村」这两字,摸了摸不存在的胡子:「记着了,我叫人打听打听。」
有了他这一句话,我仿佛千斤重担已卸下,回帐子的脚步都轻松许多。
可是回到帐子里,胡婶的眼神却变了,话里也带着责备的意味:
「娇儿,顾爷他们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咱们帮不上忙还罢了,不能仗着他的义气随意开口。他为你这事欠下的人情,都不知用啥来还清。
「顾爷保护着咱,咱得多替他想想,不能只想着自个儿。」
我知道自己理亏,默着不说话。
胡婶叹气:「啥都比不上活命要紧,你要明白这个道理。」
这原就是我不占理,是我该受着的。
从那以后,我更起劲地干活,与人话语却少了许多。
陈娘子和六儿都瞧出了我的不对劲。
胡婶也没同他们说我托了顾爷的事,她们问起时,胡婶也只是叹口气,摇摇头。
但四天后,顾爷托胡婶带来了消息,我娘她……没了。
我爹,我哥,连同我们十里八村,都没了。
一场大火,烧得一干二净。
胡婶告诉我这消息时,手都在颤。
我知道她是为了前些天说我的话难过,她没必要这样的。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把我搂进怀里,声音颤抖:「娇儿啊,你得好好地活下去,你娘也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我讷讷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胡婶,我晓得的。」
我深知这些道理,我们这样的人,死了也就那样,活人何必自寻烦恼?
活着,便尽力活着就是了。
只是这一夜,我做了个长梦。
梦见顾爷找到我娘,还把她带到了这帐子。
我娘给我烙了一张又一张的玉米烙,甜得让人发醉。
-10-
知道我家里人都没了之后,胡婶她们几个对我更好几分。
她们明明也是苦命人,却总是心疼我的苦,我也只能尽力去回报她们的好心,才稍稍心安。
这日子一天一天地晃悠过去,顾爷他们打仗也算顺风顺水。
他们原本是要去漠北的,听说这里闹山匪,小将军就带了一队人马来剿匪。
这小将军姓霍,是霍将军家最小的儿子,不过十七岁,却是个十足的英雄,打从小就跟着他爹霍将军大战北蛮子,十五岁时立了大功。
霍将军本不打算管这边的匪患,霍小将军撂下一句「吃百姓的粮,就要护百姓的安宁」,就自个儿领着人马来了。
这帮山匪哪是他的对手?
不到半个月,匪患就给平了。
再休整几日,我们就要跟着他们前往漠北,与大军汇合。
但,就是这么几天,出事了。
霍小将军为民做了多少事,就招来多少恨。
他除了这一方的匪患,却也断了城里几个官的财路,更是把这几个官弃城逃跑的事捅到了明面上。
这地界,山高皇帝远,官的胆子也都大,眼看着小将军就要走了,有人出来放了暗箭,箭头淬了毒。
箭拔了,然而这毒却难倒了军医。
眼见着霍小将军一天天地衰败,营中的气氛也一天比一天沉重。
营里谣言四起,说什么小将军被吸了精血,摄了魂,怪吓人的。
这一天我们刚支起灶,顾爷沉着脸走过来。
「两张饼。」他沉着声音。
饼递给他,他却靠着树没走,和我们聊了起来,「霍小将军这几日一直吐血,吐的血黑里带紫,军医们说没几天了。霍小将军还不许给漠北传信,说不能为他分心。老天怎么就不开眼呢!」
看着顾爷那样的汉子说着说着眼眶发红,我心里也有些发酸。
霍小将军待人一直不错,顾爷心头压了这么多天,这会儿难受也是正常的。
可,一直吐血,血黑里带紫?
我想我大抵是认识这种毒的。
「霍小将军是不是冷得厉害,吃不下饭,只能喝水?」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顾爷抖着唇,急忙问:「你见过这毒?」
我点点头。
他猛地抓住我,拉着我就往小将军的营帐跑,一路跑一路喊:「有救了!有救了!」
我们自然被拦下了。
顾爷喘着粗气,抓紧我手腕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终于有人掀开帐子让我们进去,整个帐子里都是血腥味。
我低着头,耳边传来轻如羽毛的声音:「多谢了。」
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见霍小将军果然像是被吸了精血。
感觉到我的目光,他勉强扯出一个笑,说:「不论结果如何,姑娘的恩情霍某记下了。」
像是对我说,又像是交代旁人。
毒物周边必有解毒之物,紫碱子也是这样。
我带着人上山,采了解毒的茎藤,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
只是小将军中毒已久,需要时间调养,他留下我在帐中照料。
这日,我在帐外整理草药,看到顾爷闷头蹲在一旁。
他见我出来,快步走到我面前,抓着脑袋,脸涨得通红,半天才憋出一句:「春娇,对不住了。」
「顾爷,没事的。」我笑了笑。
「你是个有福的。」他也笑了,一脸宽慰。
他说的对不住,是因为那日若救不回小将军,保不准就搭进我的性命了。
他自觉考虑不周,将我置于那样的险地,心里不安。
可我感激他。若不是霍小将军平了匪患,我早晚都会像隔壁的娘子一样被豁开肚子,晾在院子中央。
活着重要,但不能亏欠着旁人。
-11-
养伤的日子有些难熬,小将军倒是不计较我的身份,常和我聊天解闷。
「听说你用半块玉米烙换他们几个认了你当妹子?」他当个笑话似的提起。
「那是我娘给我烙的。」我笑着回他。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时间有些沉默。正当我以为他要睡过去的时候,他突然冒出一句:「有娘就是好啊。」
「我娘没了。」我轻声说。
他被噎住,自嘲地笑笑,找补着:「给爷倒杯水,爷都快渴死了,怎么照顾人的?」
我赶紧倒了杯水,又扇了扇凉,才递到他手上。他接过去却不喝,只盯着我看,看得我低下了头,他才装模作样地啜了一口,又问我:「你还会些什么?」
「会烙饼。」我老实回答。
「咳咳……」他刚喝了半口水被呛到。
相处的时日多了,小将军与我说的话也越来越多。
他会问我:「你去过上京吗?」
我只管摇头。什么上京,我听都没听过。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张屠夫的家。
「我家就在上京。」他得意地跷着腿,「等把这北蛮子赶跑,小爷带你回上京。
「带你去盛缘斋吃点心,春日里的桃花酥最香!
「带你去青州河坐船,我知道有一处地儿,又清静又好看。
「带你去平京营里跑马,对了,我射箭好得很,你看我射箭好不好?
「带你去菱香阁听曲,听……听……听……」
他突然停了话头,自己在那儿红了脸,开始乱咳一通。好不容易止了咳,他看我一眼,又咳了一声:
「那什么,正月十五带你去看灯,青州河上的灯最好看。
「你知道吗,那里有一种琉璃灯,各式各样的,还会动!到时候小爷买给你!」
他看着我,眼睛亮亮的。我只捂着嘴笑。
他告诉我呀,上京的风是暖的,河是香的,夜里铺满了灯,一眼望不到边。
还没等我想出这样的上京该是什么样,他又突然凑近我,眨着眼睛问我:「你知道皇宫长什么样吗?」
皇宫?吓了我一跳。
这哪里是想不出,这根本就是不敢想。我把头摇得飞快。
他很满意我的反应,不紧不慢地卖起了关子:「这皇宫啊,也没什么好看的。」
我赶忙捂住他的嘴:「这话可说不得呀!」
他抓着我的手挪开,笑弯了眼:「你怕什么啊,皇上是我小姨父,最疼我了。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娘管不住我,就把我往宫里送,让我小姨管我,你知道怎么着?每次我小姨一压着我抄书,皇上就会过来给我求情,实在求不过,他就偷偷找人帮我写几页!」
他得意得眉毛都要跳起来了。
「等我们回上京,我带你去见我小姨,她肯定喜欢你!
「还有皇上,他最爱赏人了,我小姨喜欢你,他铁定要赏你。」
带我回上京,还要带我进皇宫。
带我见贵妃,还要带我见皇上,讨封赏。
霍小将军啊,你净哄我吧!
可听着他说话,我就喜欢随着笑。
他只管说,我只管笑。
看着我笑,他也笑。
有时候我们两人都不知道在笑什么,看一眼,更是忍不住笑。
他是个极爱笑的人。
好像我也是。
-12-
小将军,底子硬,伤也好得快,半个月不到,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他呀,本也不是个吃素的主,吃了亏,哪能就这么算了?
对方走的是暗道,他也不客气,直接走起了夜路。
月黑风高夜,他领着一帮兄弟,一户一户地挑,就像挑西瓜似的。
这些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硬汉,哪是那些府兵能对付的?
他们简直比山匪还山匪,这城里,一夜之间,天都变了。
天一亮,小将军装模作样地写了个折子,说什么匪患已平,城里的大人们英勇作战,全都殉职了。
他甚至还奏请给这些大人们追封,真真被戏精附了身。
见我看着他,他有点不好意思,笑了笑,煞有介事地解释说这是以大局为重。
我呢,不懂这些,只是眯着眼睛笑他:「霍将军,奴家不识字。」
他一愣,摸了摸鼻子:「小爷今天心情好,教你认两个字吧!」
他在纸上写下两个字,这字就跟他这人似的,怪好看的。
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介绍:「看清楚了,这是小爷的名字,霍北!」
「是祸祸北蛮的意思吗?」我抿嘴笑。
他怔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对,祸祸北蛮子的意思!」
他顿了顿,又问我,「你呢?为什么叫春娇?」
我想了想,老实告诉他:「我是春日里生的,我娘说花开得好看,一朵朵,一簇簇,娇娇儿的,就管我叫春娇。」
「原来春娇,就是娇娇儿的意思!」他听得认真。
「娇娇儿」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带了别样的湿意,黏着,腻着。
我脸一红,他也不自在。
但他不依不饶,又问:「往后我叫你娇儿可好?」
「嗯。」我声音小得像蚊子。
他听到了,指尖碰到了我的指尖。
我想要缩回手,却被他一把抓住。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声音炸在耳边:「将军!」
门帘子也被呼地掀开。
我赶忙缩回手,脸上像烧了一样,低着头不敢抬。
「将军!那伙人在库房里搜出好些金子,绸缎,啥都有!」来人的语气里带着兴奋。
小将军神色淡淡:「知道了,拿去给兄弟们分了!」
来人这才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我,「呀」的一声往外蹿去。
但外头响起了炸雷般的声音:「将军开窍啦!将军开窍啦!」
经了这么一遭,小将军也没好意思再抓我的手,有些讪讪。
好半晌他才又开口说道:「别管他们,他们这样惯了。」
说着说着,他自己脸红到了耳朵尖,唇角的笑也收不住。
他又抬头看着我问道:「娇儿,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我认真想了会儿,大着胆子,小声回道:「奴家,奴家能要些银子吗?」
我想要银子,想要有点自己傍身的东西。
可这个好像惹恼了他,他蓦地提高了声音问我:「你就要些银子?」
声音里还带着些不敢相信。
我低下头去,轻声应了句:「嗯。」
也不是只想要银子,主要是其他值钱的物件不太好换钱,还是银子方便。
他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指着我:「你,你,你……」
「你」了半天说不出第二句话。
我不知道哪里惹到他,可有点担心他的身子,好不容易好个七七八八,万万不能再气出事来。
我耐着性子同他说话,反反复复解释着我也不是非要银子,只是银子方便些。
可好像越解释,他越生气。
到最后,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霍小将军确确实实是个好人,这样生着气,他还是给了我不少赏银,还额外给了我几块好皮子。
我很开心。
顾爷说得对,我是个有福气的。
这么几天的工夫,我有了家人,还有了傍身的银子,我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这银子我打算先存着,等到了漠北城里,给胡婶,陈娘子和六儿一人扯匹好料子。
现下已是十月底,扯了料子,一人做一身新衣裳,可以赶着过年穿。
过年穿新衣,娘,我也活出了新滋味。
至于皮子,那就留着给顾爷缝套护膝,他整日里在外头走,膝盖被风吹得厉害。
我喜滋滋地回了帐子。
-13-
我一溜烟儿地跑回帐子,胡婶她们几个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
还是胡婶先开口,声音里带着点颤抖:「你不是,不是进了小将军的帐吗?这,咋,咋又回来了?」
我也瞪大了眼睛看回去,一脸无辜:「小将军伤好了,我不得回来吗?哪有赖在他帐子里不走的道理?」
六儿手指着我,笑得跟朵花似的,前仰后合,一不留神,「哎哟」一声跌进了陈娘子怀里。
陈娘子搂着她,嘴角也挂着笑:「回来也是好的,咱们几个一块儿过,日子也是好的。」
「就是!就是!我才不要和娇儿姐姐分开!」六儿在一旁搭腔,声音里满是欢喜。
胡婶甩了她一手帕,嗔着:「胡闹!」
又把住我的手臂,念叨着,「你这个傻姑娘哟!回来也好,回来也好!」
我让胡婶关了帐子,拿出银子和皮子,把我的打算说了一遍。
胡婶听得直摆手,一个劲说着这是我担着没命的风险赚来的,得我自己好生留着。
她还絮絮叨叨着:「你年纪小,不知道银子的好,要留好啊!」
六儿搭着我的肩,一脸喜气:「我就听娇儿姐姐的,去漠北扯好看的布,我可久没穿过新衣裳了呢!」
她眼睛在陈娘子身上转了转,「还有陈姐姐,天天穿得灰扑扑的,要我说呀,陈姐姐穿靛蓝色的袄子才最好看!」
陈娘子也不言语,只细细地看着我全身上下,半晌才轻声说道:「这么多银子,可得放好了,得在这衣服里头缝个暗兜装着。」
我们才猛然发现,我们几个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这会儿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
「哎哟,那得多沉!」六儿嘻嘻哈哈着。
胡婶笑得直捶她。
最后还是胡婶出的主意,衣服上缝个暗兜,装一些。
还有些里三层外三层包好了,藏在铺子底下。
胡婶还交代了平日里帐子里必须得留一个人。
这日,我们没搭灶子,就坐在帐子里的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我还不知道漠北长啥样呢!听说那里的人,胡子都到这里!」六儿边说边比画着。
陈娘子笑得直喘气,她靠着床铺,手指梳着六儿的头发,轻声细语地说着:
「这漠北啊,可大着呢,进了城门往东走二里路,是个胭脂铺,胭脂铺再往前,就是个布庄,再走下去啊,有个陶土窑,能捏泥娃娃,捏得可喜庆了。」
六儿的眼里闪着光:「陈姐姐,你咋知道这么多!」
陈娘子沉默下来。
六儿猛然意识到什么,陈娘子的小郎君是到过漠北的,这些都该是他信里告诉陈娘子的吧。
可他留在了漠北,再也没回来,陈娘子这一路跟着,就是要上漠北陪他,就算只守着一捧黄土,也好过日日夜夜地梦。
六儿急急扯开话头:「咱也去城里开个烙饼铺,赚大钱,再置办个院子,天天吃肉!」
陈娘子微微笑了一下:「成!就听六儿的,咱也开个铺子,天天有肉吃!」
「就知道吃肉!今儿灶都没起,你们说待会儿吃啥?」胡婶嗔笑着。
「哎哟娘欸,这就不用你操心了,看我的!」六儿一跃而起,从她枕头里摸出几个铜板,得意地在胡婶面前数过,蹦跳着出去,「我去外头买几个饼!」
胡婶看着她,又是摇头又是笑。
六儿不只买回了饼,还买回一把花生米。
我们四个点了灯,倒了水当酒,围在一起吃着花生米,嚼着饼。
神仙的日子大抵也就是这样吧。
-14-
可是,陈娘子终究没能亲眼见到她小郎君信里描绘的漠北。
我万万没想到,我给霍小将军拔了毒,却给陈娘子招来了灾祸。
隔壁几个帐子的人眼红我得了这样的机缘,联手设了个局。
她们不敢直接碰我,就找了由头把我们几个都支开,哄着常去她们帐子的男人进到我们帐子里。
帐子里只有陈娘子在。
那个男人就这样直闯进来,一把抱住陈娘子,亲了上去。
陈娘子杀了他,用的是一根簪子。
那是她男人留给她的唯一物件。
她平时宝贝得不得了,每晚都要摸一摸。
现在,那瓷白的簪子沾满了血。
我们回来时,帐子已经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顾爷带着几个人守在门口,脸色铁青。
胡婶哭得晕了过去。
我急忙往前找陈娘子,六儿拉住了我,轻轻摇了摇头,拽着我往外走。
「娇儿姐姐,你快去找霍小将军,只有他能救我们。」六儿悄声对我说。
「对!对!我去找小将军!求他救救我们!」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小将军的帐子里。
「春娇,你怎么来了?」小将军快步走向我,眼里还带着欣喜,「他们来报的时候,我还不信……」
但马上他就看清了我的脸色,连声问道,「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谁这么大胆!」
我顾不得礼数,竹筒倒豆子般把陈娘子的事说了出来。
「霍小将军,求您救救我们!」
他皱着眉头,最后还是哑声说道:
「春娇,对不起。
「你知道女子随军意味着什么吗?」
这个我是知道的。
随军的女子不只是女眷,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就是为求个活路。
这样的世道,边境不宁,匪患横行。
莫说随军的女人了,就是跟着的那些商户们,哪个不是想求个庇护,跟着讨条生路Ŧű̂⁴?
商户们还有东西来换,女人们能换的只有自个儿的身子。
要活着,就得把自个儿给他们,这还得看他们的心情。
若是遇着兵爷晦气,立时被弄死也是常有的。
我们这帐子里的几个,都是男人为顾爷卖了命的。
顾爷念着兄弟的情分,一路上约束着自己的手下,可终究改不了我们也是旁人眼里的肉这件事。
虽说是那兵士欺负陈娘子在先,可一个毫无用处的女子怎么能跟上阵杀敌的男子在同一杆秤上论呢?
要是那兵士没得手,陈娘子跑出来遇着顾爷,那救也便救了。
可陈娘子一根簪子戳死了他,哪个兵痞子会放过她?
霍小将军不能因着一个女人,坏了这样的规矩。
若是这规矩坏了,只怕随军的女子都没有好的下场了。
这是他的大局。
我明白,我不勉强他。
我跌跌撞撞地来,我踉踉跄跄地回。
他们不放过陈娘子,那我就拼上性命去护她。
护不住,黄泉路上也能做个伴。
可陈娘子没有等到我去护她,她没让任何人为难。
她把那根簪子扎进了自己的脖子。
就在帐子前。
血流了一地。
那软软的身子,渐渐变硬。
那温温的手心,慢慢变凉。
那总挂着浅笑的脸,惨白一片。
那月牙儿似的眼睛,再不会睁开。
我扒开了围着的人,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在旋转,眼前黑过一阵又一阵。
我抱起了陈娘子,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灰。
她最爱干净了。
六儿哭得声嘶力竭。
我抱住陈娘子,她抱住我。
「娇儿姐姐,你哭出来啊!你哭出来啊!」
她在我耳边一遍遍地喊。
哭什么?
哭这世道?
可我们生来就已经是这世道啊。
哭我们命苦?
可我们吃过肉,我们还会有新衣裳。
我们的命,已经算好了啊。
还有什么好哭呢?
呀,我们的新衣裳还没裁呢,陈娘子还没穿上那身靛蓝的袄子呢。
我对着六儿张了张嘴,可她好像没听到我说的话。
顾爷死死地拦在我们面前,半步都不挪动。
我只听得他们在吵。
吵什么呀?
人都死了呀!
对啊,人都死了啊!
陈娘子死了啊!
我好像听到了自己呜呜咽咽的声音。
-15-
霍小将军还是来了一趟,他的声音不大,却是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这两个人一命抵一命了,你们几个都去领三十军棍,往后不许再提!」
他一句话,像是重锤落下,把两队人马的怒火压了下去。
他看着我,似乎还有话要说。
我跪下,对他行了大礼,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知道,若不是他来这一遭,顾爷他们几个也护不住我们。
这是他偏私了,我领他的情。
他看了我许久,终是没有上前,缓缓地离开了。
我们把陈娘子抱回帐子里。
胡婶拿出六儿的嫁妆布,给她裁了身新衣。
红得耀眼,像是火一样。
陈娘子是去和她的小郎君团圆的,这是喜事。
我们就把陈娘子埋在帐子旁的树底下,她生前最爱靠着这棵树给我们缝缝补补。
「小囡啊!」胡ťü₊婶唱着喏,「你就安心去吧,魂儿去找你的夫家吧,他等着你呢!」
我们都不知道陈娘子姓甚名谁,只知道她的小郎君姓陈,都一口一个陈娘子叫着。
陈娘子也爱听我们这么叫她。
这临了了,胡婶也只能喊一句「小囡」。
顾爷差人来了一趟,送了些米酒。
我们给陈娘子浇上一些,又一人一口分着喝了。
这就算都料理好了。
死了的人就死了,活着的人继续走。
-16-
霍小将军的伤好全了,我们就要往漠北去,开始紧着时间收拾物件。
第二日,六儿出了门,胡婶和我在帐子里收拾东西。
她有些为难地看着我:「娇儿。」
她是怕了。
她还有六儿呢。
她怕六儿是下一个陈娘子。
我明白的,她说不出口的话,我替她说出来:
「婶儿,我收拾下东西,这就走。」
「欸,欸……」她红了眼眶,胡乱擦了下手,也跟着进来。
我收拾着我的东西,她也拿进拿出一个包袱。
最终还是取出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娇儿,是婶对不住你!这镯子原本想着给六儿当个嫁妆,你收着吧!你们姐妹俩一人一个,往后你遇着难处还能熔点银子出来。」
是个实心的银镯子。
我将这镯子塞回她手里:「婶儿,我是当姐姐的,哪能拿妹妹的嫁妆,我有银子呢!你就放心吧,我这日子能过起来。」
我和胡婶在帐子推让着,六儿冲了进来,不管不顾一把抱住我,一迭声喊着:
「娇儿姐姐!娇儿姐姐!我不许你走!」
「六儿!你来添什么乱!」胡婶重重地拧了一把她的手臂,可六儿却抱着我不撒手。
「陈姐姐已经没了,我不能再和娇儿姐姐分开!」六儿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提到了陈娘子,胡婶也滚下泪来,她抹了一把脸,哽咽着:「都是命啊,这都是命啊!」
「我不管命不命,我就是不能和娇儿姐姐分开!」
「六儿……」
「娇儿姐姐,你不许说话!」
我才一开口,就被六儿凶巴巴地堵住。
「唉!」胡婶重重叹了口气,跺着脚走开。
六儿扯过我的包袱,一把塞回到床铺底下。
六儿啊!我也叹了一口气。
我没走成,继续住了下来。
我们仨啊,要继续在这世道,跌跌撞撞地活着。
-17-
越往北走,风声越紧,传来的信儿一个比一个糟糕。
北蛮子们看来是烦了,不想再和我们耗下去,这次他们几个部落联手,铁了心要打过来。
可我们这边,粮草迟迟不到,漠北的存粮眼看就要见底。
就在大家都心焦的时候,突然传来霍小将军要回上京的消息。
听说是他皇帝小姨父下的旨,催他回去成亲。
给他选的娘子,是户部侍郎家的千金。
那户部侍郎,管着这头的粮草调拨。
小将军回去成了亲,这前头就能安心地打仗。
这些事儿,都是顾爷讲给我听的。
我不明白,他为啥要和我说这么多小将军的事。
让我更没想到的是,霍小将军动身前,又来找我:「春娇……」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有些话,一辈子都不应该说出口。
他沉默了片刻,咬了咬牙,转身离去。
没几天,顾爷又特意来了一趟。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原以为你是个有福的,没想到是个傻丫头!」
说完,我们俩都笑了。
我给他烙了两个饼,他带着一声长叹走了。
-18-
霍小将军回了上京,我们还得继续往漠北走。
出了陈娘子的事,顾爷对我们看得更紧了。
他安排了一个人跟着我们的帐子。
这一来二去,六儿就看上了他。
说起来,这人也算是我的恩人。
他就是在张屠夫家那条巷子里,扶我回来的那个人。
六儿开始抿着嘴笑,绣荷包,打穗儿,忙得不亦乐乎。
她偷偷找我对着花样,时不时在我面前红了脸。
她还开始翻拣自己的衣裳,挑了件没补过的暗红袄子穿。
她这模样,没几天就被胡婶看穿了。
胡婶是又高兴又难过。
高兴的是六儿长大了,难过的是六儿看上的是个兵,谁知道能守多久。
「六儿,咱再相看相看,到了漠北城里,好儿郎多得是!」胡婶拉着六儿的手,好声劝着。
六儿瞪着眼睛:「什么好儿郎,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甩开胡婶的手,挨着我坐下,朝胡婶扬了扬下巴,「他已经写信回家了,算着日子,年前就能收到回信和聘书。
「他说了,到了漠北城里,就给我买个簪子做小定。」
说完,她还得意地摇了摇手里没做完的荷包。
胡婶一阵唉声叹气,却也不再说什么。
她也知道,刘余已经是极好的了。
顾爷手底下的人,人品都挑不出毛病。
六儿跟了他,不会吃亏。这就够了。
我们这样的人,哪敢求什么安稳,原本就是活一天算一天。
她只是舍不得,舍不得六儿也像她一样。
六儿也担心。
她这些日子黏我黏得紧,没见着刘余的时候总跟在我身边,嘴里念叨着:「娇儿姐,我靠你近点,多沾沾你的福气,我想让刘余好好的。」
可我哪里是什么有福之人,六儿连刘余的聘书都没等到。
天冷了,北蛮子日子不好过,盯上了我们这才几千人的队。
夜里偷袭了我们。
我们拢共才三千多人,幸亏这些人都是跟北蛮子打过无数场仗的老兵,硬是扛了下来。
一千多人没了,一千多人伤了。
天亮了,地上的血都结了冰,滑得很,摔得人生疼。
没了的人里,有刘余。
顾爷来报的信。
他看了一眼六儿,又看了一眼胡婶,我们就都明白了。
胡婶装着镇定地站起来,说出口的话却带着颤抖。
她说:「六儿啊,这都是命啊!」
这话,陈娘子死的时候她也说过。
这命啊,太苦了!
六儿红了眼眶,却没落泪,她咬着唇对顾爷说:「顾爷,我去看看他。」
顾爷伸手拦住了她。
「顾爷,我去看看他。」
她翻来覆去说着这句话,只是声音越来越轻,哭腔越来越重。
她跌坐在地上,伏在地上呜呜咽咽不成声。
胡婶颤颤巍巍走过去抱住她。
我走过去,抱住了她们两个。
我们三个人抱在一起哭Ŧűₑ。
这一天,大概从她喜欢上刘余就注定要来吧。
吃的一天比一天少,人命一条接一条地没。
老天爷,怎么这么难!
哭过这一场,六儿好像也想开了,只是话少了很多。
有时候她安安静静地站着,就像陈娘子一样。
我突然明白了,陈娘子大抵也不是生来就话少,她和她的少年郎在一起的时候,应该也是爱说爱笑的。
原来这去漠北的路是这样长,这样难。
长到陈娘子没能走完,难到刘余没能走到。
-19-
那日之后,顾爷的眉头就没松过,天天拧得跟麻花似的。
他说咱们这已经撞上北蛮了,漠北城里啥情况就不好说了。
他还嘀咕,凉州的兵马咋还没调过来。
他说的这些,我听不太懂。
我就瞧见他有时候望着上京的方向,一站就是老半天。
我们躲躲藏藏,总算摸到了漠北。
夯土的墙,零散的兵。
到这儿我们才知道,霍将军家都打没了。
粮草早就见了底。凉州的援军影子都没见着。
霍老将军战死沙场。
小将军那三个哥哥,也都为国捐躯了。
一门忠烈啊。
现在这漠北城里,剩下的都是伤的残的。
我们这支稀稀拉拉的队伍竟然成了漠北的救兵。
城里头没粮了,就剩北风呼呼地刮,这漠北可真冷啊!
北蛮子围着城,就是不打,光让人进不让人出。
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
我们心里还有些窃喜,胡婶叨咕说,亏得小将军半路上去了上京。
我心里头也在想:
「他皇帝小姨父那么疼他,肯定会让他领着大军杀回来,给他爹和他哥哥们报仇。
「他娘子家管着粮草,肯定不会让他有后顾之忧。
「我们只要等他回来,就有救了。」
日子又有了点盼头,我们就出门去找布庄。
我们从城头找到城尾,从城东找到城西。
可我们就是找不着陈娘子说的那胭脂铺,布庄,还有会捏泥娃娃的土陶窑。
六儿和我转悠了老半天,才在城墙边上找到个卖布的。
卖布的老太,眼神儿浑浊,瞅着我们直摇头:「都要饿死了,还扯啥布啊,年纪轻轻的,不懂事啊。」
她爱说啥说啥,我们还是给每个人都扯了新布,过年总得穿身新衣裳。
看着我们掏出银子,那老太又转了转眼珠子,压低嗓子问我们:「白面粉要不要?能做白馍馍的白面粉。」
见我们没应话,她以为我们不信,急赤白脸地解释,「这可是拿命换的啊,城墙东头有个墙洞,钻出去能到蛮子们的粮草营,白面苞米,啥都有。
「可不敢骗你们。」
回来的路上,六儿一声不吭,我知道她心里头动了心思。
我心下着急:
「六儿,你可别想那个,出去可能就回不来了。
「我们拿银子跟她换吃的。」
她没接我的话茬,快到帐子的时候,她拉住我,坚定地说了句:「娇儿姐,我没想要吃的。」
我心里明白,她这是想报仇呢。
我抓着她的肩膀,认真对她说:
「六儿,你叫我声姐姐,那你答应姐姐,不管干啥都不能瞒着姐姐,有事得叫上姐姐一起。」
六儿点了点头,用力抱住我,在我耳边哽咽:「嗯,我知道的。娇儿姐,我忘不掉他呀,我闭上眼都是他。」
我回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20-
第二天,我们收拾了些银两,哄着那老太带我们看了那个洞。
那洞藏得可隐蔽了,只容一个人爬进爬出。
出了洞还得贴着城墙绕一圈才到蛮子的粮草营。
摸清了路线,六儿呆坐在帐子前。
胡婶喊了她几声都没动静。
「今儿是魔怔了。」胡婶嘟囔着,叫我去看看她。
我坐在六儿边上,她往我这边靠了靠,轻声说了句:「娇儿姐,我不能这么做。」
是啊,不能这么做。
就算我们能一把火烧了那些粮草,又有啥用呢?
留着这些粮草,像老太婆那样的人还能偷出点吃的。
一把火烧个精光,他们更没活路了。
「六儿,我们去找找顾爷吧。」
六儿看着我,含泪的眼睛里闪着光。
顾爷听了我们的话,嘱咐我们别往外说,说这事儿就交给他。
六儿和我不甘心,有事没事就到顾爷他们帐子边转悠。
我们终于知道,顾爷打算劫那粮草。
他们需要个不起眼的人扮作行脚商,混进北蛮营里吸引注意力。
这事儿,六儿和我能干。
这天夜里,我们用白面蒸了馍馍,吃了个饱。
胡婶挺欣慰,对六儿叹了口气:「可算知道吃饭了。」
又对我说,「娇儿,往后多劝劝你六儿妹子。」
吃过饭没多久,胡婶给我们铺了床,我们一起躺下睡了。
六儿和我这一觉睡得特别沉。
等我们醒来,胡婶早就替我们去了。
原来我们自以为的偷偷摸摸,从来没逃过她的眼睛。
听顾爷说,临走前,胡婶最后说的话是:「老娘还活着,怎么能让俩娃子去!」
胡婶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顾爷回来了,但是丢了腿。
这一路上,事儿连着事儿,都没时间给顾爷做护膝,这会儿做好了,他却用不上了。
可顾爷说,值得。
他们这回抢来的粮,够城里吃半个月。
这次算是真把围城的北蛮子惹毛了。
可不知为啥,北蛮的将军领着人冲到城门下,又突然停住了。
顾爷松了口气,又皱紧了眉头,他再次看向上京的方向,久久不说话。
我就算再不懂,也有点明白了,小将军这次回去可能没那么顺当。
日子就这么挨到除夕。
我和六儿穿上了新衣裳,又把胡婶和陈娘子的烧给了她们。
她们在那边,也穿得暖暖的,美美的。
除夕的夜里,我们拿出分来的肉和酒,张罗了一桌。
连着顾爷,我们摆了六副碗筷,算是团圆了。
这酒有些上头,我开始想些有的没的。
娘总说,要活着,活着就好。
可为什么,努力帮我活着的人,都一个个地死了?
我活着,看着他们一个个地走。
我可能醉得有些厉害,好像看到了霍小将军。
他和顾爷喝着酒。
迷迷糊糊间,我听到他在说,喝了这顿酒,杀到北蛮的老巢,一次杀个够本回来。
顾爷说他上不了马了,得拜托小将军替他多杀几个。
小将军大声应着好:
「顾齐,不光是你,兄弟们的仇我都给他们报了!」
六儿也喝多了,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啪」地跪在小将军身前:「霍将军,你带上我吧,我能杀北蛮子,我给我娘和刘余报仇!」
顾爷慌忙去拉她。
小将军倒了一杯酒洒在地ẗŭⁱ上,又满了一杯酒给她:「起来,好好待着,我答应你,一个都不会放过他们。」
六儿冲着小将军磕了三个头,一头栽到了地上。
她是真醉了。
我赶忙上前将她扶进帐子。
我再出来时,顾爷也离开了。
小将军觑着我。
我有些晕乎乎的,只觉得他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我忍不住笑了,轻声问着:「霍将军,上京怎么样?」
其实我本还想问问他成亲怎么样的,但我知道这不是我该问的。
我不问。
他蹲在我身边,抬头看了看月儿,低声笑了Ťų₋笑:「上京很好,比这儿暖和。」
「嗯,那挺好。」我随口接着话。
「春娇,给我烙个玉米烙吧,我想尝尝究竟有多甜。」
我起身拿了袋苞米,重新热了灶,给他烙了一整个,小心递给他:「仔细些,烫。」
他接了过去,一点一点掰着,吃着,继续与我说着话:「我回去后,没有成亲。」
「啊?!」我猛地转头看向他。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不信吗?」
他自顾自说了下去,「我上头几个哥哥没了,嫂嫂们在家守着,不容易。
「好好的姑娘,还是不要让她吃这个苦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试图看出些什么。
他掰下一块玉米烙,塞进我嘴里,笑道:「看什么呢?」
他把剩下的塞进了自己嘴里,一边吃着一边含糊地说着,「春娇,我也吃过你的玉米烙了,从今往后,你也就是我的妹子了。」
说完,他便起身走了。
在他蹲过的地方,有一盏小小的琉璃灯。
我捡起琉璃灯,挂在门边上,在帐子口怔怔地站了Ŧů₀一会儿。
吹了会儿冷风,酒也醒了些。
雪花飘落下一些,过年了。
我正准备收拾起碗筷,顾爷不知何时又回来了。
他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霍家在上京没有人了。
「霍将军在上京的家眷全都被砍了头。
「现在霍家上下只剩了小将军一人。
「朝廷要求和,北蛮子开出的条件就是霍将军全家的性命。
「小将军十五岁那年摸到北蛮王庭,杀了老汗王和三个王子。
「北蛮子要报这个仇。
「小将军是被骗回上京的。
「那小姐仰慕小将军很久,这回为了帮小将军,跑出来报信。
「后来她护着小将军逃,被乱箭射死了。
「和小将军前后脚到这儿的是格杀勿论的皇命。
「弟兄们砍了那传旨的人。
「春娇,我们现在是叛军。
「漠北是孤城。
「他们要围死我们。
「我们能站起来的兄弟们今晚都跟着小将军杀出去,给城里的百姓破出一条血路来。
「小将军交代我,带着你和六儿, 能跑就跑出去吧。」
原来北蛮等的是小将军呀。
他们原本可以直接截杀小将军,就像杀他爹和他的几个哥哥一样。
可他们偏要放他回去。
放他回去看看霍家上下是怎样人头落地。
放他回去看看他未过门的娘子是怎样被乱箭射死。
放他回去看那数不尽的琉璃灯是怎样变成铺天盖地的红。
一整条青州河都像染了血。
放他回去, 让他变成乱臣贼子。
然后等他回到这座城。
等他踏着破碎的河山,看着流离的百姓,回到这座城。
看着他在这里一日一日无望地消耗到最后一个人。
这座城,北蛮子围着里三层,凉州的兵马围着外三层。
等到城里的人死绝, 凉州的将军就与北蛮签下契书。
凉州的将军, 是皇后娘娘的哥哥。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不是我能想明白的。
许是这一路走来,遇的事儿多了, 我也硬了心肠。
听到顾爷这些话, 我竟没有半点泪,仍然手下不停地收拾着碗筷。
我从被家里卖出来起算, 不过半年, 可我却像是重活了一遭。
遇到他们前, 我爹我哥都指着我换钱,每日里打打骂骂, 我差点连命都没了。
遇到他们后, 这几个没有血肉之亲的人聚在一起,却个顶个地想要我活下去。
娘总说, 活着就好。
可怎么才算活着呢?
陈娘子为了她那青梅竹马的少年郎活了一回。
刘余为了顾爷这几个兄弟活了一回。
胡婶为了六儿和我活了一回。
小将军那未过门的娘子为了他活了一回。
守着漠北的几千霍家军,为了死去的兄弟和百姓, 活了一回。
那我呢?
每日里烙着饼, 挣着命,算活着吗?
这不是我要的活法。
今儿个,我要为我自己堂堂正正地活一回。
我缓缓开了口:「顾爷,你带着六儿走吧。」
身后没了声响,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闷闷的笑声:「春娇啊, 你果然是个傻的啊!」
我回头看向顾爷,他咧着嘴笑, 眼睛里却映着湿意。
他看着我,拍了拍地上的薄雪:「好姑娘,替我多杀几个蛮子!」
我对着他的眼笑开:「嗯, 晓得了。」
我在脸上抹了锅灰, 出门的时候,看到帐子门口挂着的琉璃灯,被风吹得直晃,可却荧荧地亮着, 仿佛吹不灭似的。
瞧着可暖着。
到了点卯的地儿, 我报了顾爷的名, 跟着大伙,杀了出去。
远远地,我好像有看见小将军的银盔甲。
真好。
娘,顾爷,胡婶儿,陈娘子,六儿, 霍小将军。
我去了。
望人间,山花开满天。
再见面,还能再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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