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

妹妹与人偷情,帕子掉落现场。
为掩盖真相,她污蔑一穷书生轻薄于自己,将其双腿打断。
于心不忍的我偷偷替书生请来大夫,又赠银千两。
后来,书生金榜题名,成了朝廷重臣后,上门求娶于我。
我以为,这是天定的良缘。
然而,妹妹被酗酒的丈夫殴打致死的那天。
他枯坐一夜后,掐着我的脖子道:
「当初若不是你多管闲事。
「我和容容早就在一起了。
「是你害死了她。」
他恨我入骨,对我百般折磨。
我在被拔去十指指甲、打断双腿后,冻死在一个雪夜里。
再睁眼,我回到了妹妹偷情的那天。

-1-
「我家小姐的帕子怎么会在你手中?
「我知道了!
「定是你这登徒子偷了帕子,想要借机污小姐清誉!」
宴会上,人声嘈杂。
陆诗容的贴身侍女红玉指着顾宁城的鼻子大骂:
「这等猪狗不如之徒。
「也敢妄称才子?我呸!」
陆诗容美目含泪,啜泣涟涟:
「此人先前欲轻薄于我。
「见我不从,便使出如此下三滥的手段,想污我清白。
「今日若不杀此登徒子,实在难消我心头余恨!
「爹爹,你可一定要为我做主。」
说这话时,陆诗容鬓发微乱,面带红晕,身上衣衫也起了不少褶皱。
稍经人事者,都不难猜测不久前发生了什么。
然而,陆诗容乃是堂堂尚书府嫡出的二小姐。
而顾宁城,不过是一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
因略有才名,才受邀赴尚书府的宴。
哪怕人人心中都猜出了真相。
但不会有谁,愚蠢到为了一个穷书生,与陆府为敌。
顾宁城百口莫辩。
而我爹已经摆出一副怒发冲冠模样。
他挥挥手,便有十几个健壮家丁一拥而上。
顾宁城被拖了出去。
板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混杂着压抑的呼痛声。
上一世,还是个娇娇小姐的我听了,只觉得不忍。
但此时此刻,我却说不出的畅快!
「青月。」
我唇角微勾,在贴身侍女耳边道:
「嘱咐院里行刑的人。
「此人偷盗二妹手帕,着实可恶。
「问他是那只手捡的帕子,把那只手给我狠狠打断了!」

-2-
半个多时辰后。
已成血人的顾宁城被抬着扔了出去。
宾客们也窃窃私语着离开了。
离去时,眼中各带几分嘲弄的笑意。
尚书府二小姐未出阁便与晋王勾搭不清。
这在京中,乃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父亲和母亲却并不在意。
他们迫不及待地拥到妹妹面前,问道:
「如何,可是拿下晋王了?」
「若能攀上晋王殿下,哪怕只是个侧妃。
「我们陆家又何愁日后!」
陆诗容有些得意地笑道:
「爹、娘,你们放心。
「晋王殿下已经允诺我了,不日便进宫请旨。
「立我为晋王妃!」
父亲母亲听后登时大喜。
又是夸她贴心懂事,又是命人往她院里送各式奇珍。
陆诗容脸上得意之色愈重。
视线落向我时,又添了几分恶意。
「姐姐放心,等我嫁到晋王府后。
「便让晋王帮忙看看,他手下侍从小厮中有无出挑者。
「定帮姐姐也寻一良配!」
上一世,在听到陆诗容这番话时,我勃然大怒。
堂堂尚书府的大小姐去配侍从小厮,陆诗容分明是故意在折辱我。
结果反被父母斥责不如妹妹善良懂事。
而此时听到这话,我却只想笑。
晋王府上那些侍从小厮,各个高大威猛,俊美不凡。
晋王对他们爱若珍宝,怎么舍得把他们拱手相让?
便让陆诗容继续沉浸在和晋王两情相悦的美梦中好了。
等嫁过去了她便会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地狱。
我不欲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随意应和了几声,便借故回到了自己院中。
「青月。」
我再次唤来贴身丫鬟。
「帮我出府一趟。
「看看那个叫顾宁城的书生,现在如何了?」
说着,我从妆奁中取出几张银票。
青月接过银票,问道:
「小姐可是于心不忍。
「想要接济那书生一二?」
即便是青月这样的小丫鬟,也能看出分明是陆诗容栽赃陷害,顾宁城乃是受了无妄之灾。
因此,她理所当然地觉得。
我这个素来以良善待人的大小姐,怕是看不过去,想伸出援手。
然而,我却缓缓地摇摇头,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意。
「错了。
「我要你派人盯紧顾宁城。
「若他去找大夫,便抢先一步将大夫请走。
「务必让他的伤无法Ŧų²得到治疗,痛入骨髓!」

-3-
上一世,我因怜悯顾宁城受此无妄之灾。
不仅让青月给他送去了千两银票。
还请了最好的大夫替他医治。
不过半个月余,他身上的伤便痊愈如初。
而这一次,没有我的帮助,以顾宁城的家境,只请得起普通大夫。
便是这样,我还不满意。
这些大夫中,口碑较好的,我都暗中指使青月提前将人请走。
最后留给顾宁城的,全是一些身上背了好几条人命的庸医。
在他们勤勤恳恳的治疗下。
顾宁城家中所剩无几的财物被席卷一空。
而他身上的伤不仅没痊愈,还开始流脓溃烂,乃至生出活蛆。
青月给我转述时,都差点吐出来。
顾宁城的母亲情急之下,一口气没提上来,竟是直接气绝身亡。
上一世,我嫁到顾家后,没少受这老虔婆磋磨。
她知我出身名门,生怕拿捏不住我。
刚一入门,就给我立了无数规矩。
清晨请安时,我需在屋外恭恭敬敬地跪上一个时辰。
等她终于悠悠醒来时。
更衣出恭、洗漱梳头等事务,一应不让下人插手。
全要我亲自侍奉。
用膳时,我不得与他们同桌而食,需站在一边布菜。
老虔婆有意磋磨我,每次故意吃得极慢。
我常常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
若是饭菜有什么让她不满之处,必是劈头盖脸一顿骂。
最令人作呕的是。
当她吃到自己不喜欢的菜肴时,会直接吐出来,并逼我用手接她吐出的秽物。
前尘种种,我恨得咬牙切齿。
是以,在顾宁城出事后,我第一时间雇了一批人,到顾家门前嘲笑、泼粪,对着顾母指指点点。
她寡居多年,独自把顾宁城抚养长大。
一直以这个满腹才华的儿子为荣。
认为他将来是要当大官,挣大钱的。
因而平日里常常目下无人,邻里都极为厌恶她。
如今出了这事,乡邻不仅没有替她说话的,反而一个个都幸灾乐祸。
顾母要强了大半辈子,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这才一口气咽不下去,直接蹬腿去世了。
听闻此事时,我还颇有些惋惜。
人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在我想象中,顾母这个老虔婆,当长命百岁,受尽世间一切苦难后才悲惨死去。
如此干脆地就咽了气,未免让人不够痛快。
也罢。
既然这老物已死,那我剩下的目标就只有一个——顾宁城。
我倒要看看,在搭上了他娘的一条命后,这个大孝子大情圣,是否还能心无芥蒂地追逐他所谓的真爱。

-4-
「小姐,前方有一乞丐挡住了去路。
「我这就让人去把他赶走。」
即使隔着轿帘,我也能闻到一股钻心的恶臭。
福至心灵,我掀开了帘子。
外头匍匐在地上的,不是顾宁城又是谁?
此时,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身上散发着腐烂的恶臭,夹杂着屎尿味,令人不由作呕。
由于被打断的腿未能得到及时治愈。
此时的顾宁城,早已沦为废人,站都站不起来。
他只能靠着一双残手,在地上爬行着。
每爬过一个地方,都会拖出一条混杂着血水、脓水、尿液的湿痕。
过路之人,纷纷避之不及。
有几个调皮的小孩,还拿了石子去砸他,还一边砸一边嬉笑着骂道:
「死瘸子,臭死了!
「滚开!快滚开!」
一股难言的畅快升上我的心头。
是了!
这才是顾宁城这等渣滓该过的日子!
我要他永生永世在地狱中沉沦,永不得翻身!
我抑住唇角的微扬。
正要放下帘子,嘱咐车夫从他身上狠狠碾过去时,却见顾宁城嘴角动了动,声音沙哑道:
「诗仪……」
顾宁城竟叫出了我的闺名。
他通红的眼底写满了不解不甘,喃喃道:
「为什么、为什么这次不救我……」
我如遭雷劈。
顾宁城竟是也重生了!
若非重生,他不可能知道我的闺名,更不可能问出这样的话来。
过度的惊骇令我一时失神。
指尖不自觉掐入掌心,刹那的刺痛使我回过神来。
电光石火间,我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
不能让他知道我也是重生的!
我很快按下心神,蹙起眉头看向顾宁城,语带愠怒道:
「你是何人?
「从何处知晓我的闺名?
「我又凭什么要救你?」
顾宁城一怔,眼底闪过一丝失落。
但他很快振作起来,强撑着直起半个身子道:
「在下顾宁城。
「乃是当日……」
没等他说完,我就厉声呵斥道:
「原来是你这个登徒子!
「先前偷帕子诬陷我妹妹不说,现在还跑来我这里疯言疯语。
「真当我顾家是软柿子不成?
「来人,把这个登徒子抓起来,扭送官府!」

-5-
在得知顾宁城也重生后。
我有过片刻的惶恐。
上一世,我只是个最寻常不过的大家闺秀。
自幼学的都是些三从四德、贤惠持家的道理,一辈子都在后院里打转。
而顾宁城年少得志。
不过二十出头便金榜题名,成了状元郎。
后来仕途更是平步青云,最终位极人臣。
和他相比,我那点心思和手段,未免有些不够看了。
有一瞬间,我想过干脆买凶杀了顾宁城。
但很快这个念头就被我掐灭掉。
且不说我一个闺阁小姐,能接触到的人,除了侍女丫鬟,就是家丁下人。
哪来的通天本事买凶杀人而不露馅。
再则顾宁城如今也是重生,心机与谨慎程度非同寻常。
若是一个不慎,反打草惊蛇了。
那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短暂的慌乱后,我很快定了心神。
虽说前世阅历不及顾宁城,但我亦有自己的优势。
一则顾宁城在明我在暗,他并不知晓我重生之事。
如此一来,便大有可为。
再则如今他只是个穷书生,还是个声名狼藉、双腿尽断的穷书生。
而我好歹是尚书府的嫡小姐。
哪怕不如妹妹得宠,我所拥有的资源,也绝非顾宁城可比。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一念清则天地宽。
很快,我心中便有了考量。
我唤来青月,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又拿出妆奁中所有体己钱。
「此事,务必做得妥帖、不留痕迹。
「若有变故,及时告知与我。」

-6-
很快,有两则传闻在京中流传得沸沸扬扬。
第一则,说是名扬天下的大才子顾宁城,其实是个色中饿鬼,无耻小人。
不过是在尚书府中惊鸿一瞥,便偷了府中二小姐的帕子,欲污蔑于她,想借此迫使其嫁给自己。
在奸计不成后,他还死缠烂打,耍尽花招。
甚至跑来纠缠府中大小姐。
这等有才无德之人,若是真当了官,于天下万民而言,只会是个大祸患。
而另一则传闻则与之相反。
说顾宁城与尚书府二小姐其实早就心意相通。
那帕子,也是小姐暗中赠与。
只是一朝不慎在人前捅破。
二小姐为保全自己的声誉,反过来陷害情郎。
而顾宁城不愧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男儿。
为了保护心上人,他选择独自担下罪名。
甚至不惜因此被打断双腿。
两则截然相反的传闻,自然都是我放出的。
只不过,我特意选在了不同的地点、针对不同的人。
前一则传闻,议论最多的,乃是参加科举的各路学子。
顾宁城才名远扬,平日里又孤高傲物,目中无人。
同届学子中,多的是嫉恨他的。
这之中,尤以户部胡侍郎的小儿子为甚。
此二人同为本届夺魁的大热门。
偏偏顾宁城各方各面都压了胡公子一头。
若是顾宁城不能参加科举,获利最大的,不必说,便是这位胡公子。
而另一则传闻,则在京中名门世族间,流传最广。
陆诗容平日里喜欢结交名流才子,热衷于让那些人为自己拈酸吃醋。
这在整个京城闺秀圈中,都不是秘密。
这些日子,陆诗容参加贵女间的宴会时,屡屡被人指桑骂槐地嘲笑,气得她大哭了一场。
回家后便向父亲告状,要他务必杀了顾宁城为自己泄愤。
我爹最是个沽名钓誉的。
私下杀人这等事,他做不出来。
但上朝弹劾,却是他的拿手好戏。
很快,他便写了折子。
言说顾宁城这等有德无才之人,不配入朝为官。
无独有偶。
那胡侍郎也写了类似的奏折。
几位和他们走得比较近的朝臣再一应和。
皇帝当即勃然大怒。
下旨夺去顾宁城的举人头衔。
并放言其永不得入朝为官。
上一世,他曾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
才名更是天下皆闻。
而这一世,他永远只能当一介白身。
更要因这桩风流韵事,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受人耻笑唾骂。
入不了仕途、又毁了声名的顾宁城,犹如一只被拔去利爪的老虎。
我原以为,他再也难以翻身了。
然而,数日后。
青月满脸忧愁地告诉了我一个坏消息:
顾宁城失踪了。
盯梢的人打个盹的功夫,他便不知所踪。
「许是他接受不了这等落差。
「找了个偏僻地方自绝身亡了呢?」
青月试图安慰我。
我也希望如此。
但直觉告诉我,这绝非事实。
曾一度站在顶峰的人,不会允许自己烂在污泥里。
我不认为顾宁城会就这么认命。

-7-
一连数月,我都惶惶不安。
曾经我在暗,顾宁城在明。
而现在情势颠倒,我在明,顾宁城在暗。
他犹如一条潜伏的毒蛇一般。
不知何时会忽然伸出尖牙,在我身上狠狠地啃噬一口,留下致命的毒液,让我的四肢百骸都随之腐烂。
那些痛苦的țûⁱ回忆,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我的午夜梦回中。
上一世,嫁给顾宁城后。
他只将我当做陆诗容的替身,一边逼我扮成她的样子,一边又羞辱我不及陆诗容一根毫毛。
后来,陆诗容撞破晋王断袖之事。
恼羞成怒的晋王对她日夜殴打,把她折磨得不成人形。
陆诗容想逃脱晋王府。
但我那个卖女求荣的父亲,只会要求她忍耐,不得拖累家中。
于是,她把目光望向了顾宁城。
她骗顾宁城,说自己早已对他情根深种。
当初遗落手帕,就是有意想借此结识于他。
奈何当时太过年少,被我威逼利诱了几句后,害怕的她选择了说谎。
那之后,她也一直很愧疚。
还托我帮忙请大夫、送去银两。
我曾经对顾宁城的恩情,被她几句话摘了桃子。
得知「真相」的顾宁城,更是恨我入骨。
他回府的当天就令人打断我的双腿,拔去我十指的指甲。
「痛吗?」
他轻抚过我的脸庞,声音轻柔到了极致。
但漆黑的瞳孔中,却是一丝一毫的温度也无。
「当初我被污蔑时,也是这般疼痛。
「陆诗仪,你该受着!」
后来,陆诗容被酗酒的晋王失手殴打致死。
顾宁城枯坐一夜后,掐着我的脖子道:
「当初若不是你多管闲事。
「我和容容早就在一起了。
「是你害死了她。」
他剥去我的衣服,把我倒吊在房梁上。
用刀片一片片割下我身上的肉。
每当我因为疼痛而昏厥过去时。
他就会命人用盐水把我泼醒。
顾宁城说他不会轻易要我性命,要我用余生去赎罪。
在遭受非人折磨足足三个月后,我终于寻到机会,逃离顾府。
然而,造化弄人。
离开那座牢笼没几Ṱũ⁷步路远,我就因为过度虚弱倒在了雪地里。
之后,便再也没能醒来。
前世的噩梦至今仍如跗骨之俎,让我夜夜不能安眠。
我知道,除非真真切切地看到顾宁城的尸体,否则我此世永不能安眠!
然而,派出去打探的人手,各个都如石牛入海般,再无音讯。
一直到过了小半年后。
家宴上,父亲无意间抱怨了几句。
说是端王这段时间屡立功劳,如日中天。
就连往日里最得宠的晋王殿下都被比下去了。
因着陆诗容的缘故,我家一直是坚定不移的晋王党。
而看父亲口风,竟是有意要两头讨好下注。
对于官场上的事,我向来没多大兴趣,心不在焉地应了句:
「端王素来不露锋芒。
「莫非是得了什么高人指点?」
话一出口,我忽地一激灵。
端王?
端王!
是了。
上一世,顾宁城就是端王党。
靠着他的辅助,端王从原先郁郁不得志的皇子一步步成为太子。
重来一世,顾宁城再度投奔端王,这本就是再合理不过的事。
是我过于先入为主。
以为断了顾宁城的科举之路,让他无法入朝为官。
他便再也搭不上前世那条线了。
但细想之下,他完全可以幕僚身份,暗地里投奔端王,凭着上辈子的记忆,再度平步青云。
几日后,父亲又在晚膳时感慨。
说是端王近日果真得了个幕僚。
据传,其料事如神,能未卜先知。
端王能屡立功劳,全靠他在背后出谋划策。
如此天纵奇才,唯一的缺憾就是生来残疾,只能坐在轮椅上度日。
还听闻,这幕僚作风极其神秘。
从不露脸,只以面具示人。
原先,我只是有几分怀疑。
在听了父亲的描述后,我总算能确认了。
端王身边的幕僚,绝对就是顾宁城!

-8-
我原以为,断腿、丧母、毁仕途、污名声。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加起来,足以击垮顾宁城。
可万万没想到。
即便如此,他还是走上了前世的老路。
我心中不由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沮丧和痛苦。
难道重来一世,我依旧无法让顾宁城付出代价吗?
上天给我重来的机会,难道只是为了让我明白Ṭů₁,自己有多无能,有多没用么?
难道这一世,我还要重蹈覆辙,像上辈子那样被折磨致死吗?
这一刻,我对自己的厌弃,超过了对顾宁城的憎恨。
我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女子身份。
为什么我只能拘囿于后院之中。
耍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和小手段?
若我也能像男子一般:
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建功立业、封侯拜相……
凭借扎扎实实的才干和能力,站到高处……
坐拥权势、地位、财富、声名……
让顾宁城只能如蝼蚁般,被我轻轻一个指尖便碾得粉碎。
那才算得上是真正地报仇雪恨!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找一个人的行踪都得耗尽心思。
最后还是靠着旁敲侧击,才能得到消息。
极度的焦虑与痛苦下,我颇有些神经兮兮地咬起了自己的手。
下意识不断地喃喃自语道:
「一定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的……」
一定还有,能让我反败为胜的办法。
只要沉下心来,细细思考。
还有什么,是我能利用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眸中的杂芜思绪,一点点沉淀下来。
顾宁城能靠着上一世的记忆未卜先知。
没道理我不能。
虽说我上辈子大部分时间被困于后院,对外头的事知之甚少。
但细细想来,倒还真有几件事,可利用一二。

-9-
皇后娘娘寿宴上。
我表面与旁人言笑晏晏,实则密切关注着上首。
上一世,宴会上忽有刺客。
顾宁城临危不乱,替皇帝挡了一剑。
凭着救驾之功,他成了天子心腹,从此扶摇直上。
这一世,顾宁城无法再在人前露面。
但我猜,他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望着心神不宁,左顾右看的端王。
我心中猜测,顾宁城八成将会有刺客行刺一事,告诉了端王。
若端王能把握住机会,一跃成为储君,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只可惜,我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端王只是听了顾宁城的口述。
而我上辈子可是实打实经历过这场行刺。
论把握时机,我比他更有优势。
凭着上一世的记忆,揣摩着刺客约莫要现身之际。
我忽然起身,说想为皇后娘娘献舞一曲以贺寿。
皇后最喜乐舞,当即同意。
我轻移莲步,舞姿翩翩。
借着舞步,一点一点向帝后的方向靠近。
于是——
在刺客亮出长剑,寒光乍现时。
我成了离皇帝最近的那个人。
没有丝毫犹豫,我用身体挡下了这一剑。
剑刃入体固然疼痛,但我心中却是说不出的快慰。
属于顾宁城的一切,无论是机缘、还是前途。
我要通通夺走!

-10-
等我悠悠转醒时,已是五日之后了。
皇帝听闻我醒来,亲自前来探望。
「你一个弱女子。
「何来的勇气,替朕挡下那一剑?」
面对皇帝的质问,我不卑不亢,垂首恭谨道:
「臣女虽愚钝,但也知晓,陛下乃天下万民之父母。
「做子女的为父母挡剑,这岂非理所当然之事?」
皇帝果然龙颜大悦,当场便要封我为安乐郡主。
而我却轻轻摇了摇头,又规规矩矩地磕了几个头后,才慢慢开口:
「臣女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
「当不得陛下如此厚赏。
「只不过……
「民女有一小小心愿,还望陛下成全。」
皇帝当即表示,定然允诺我的一切愿望。
我恭敬再拜。
「臣女自幼便好学,慕圣人之言。
「也常恨生Ŧúₖ为女儿身。
「不能如男儿般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今日斗胆求陛下降旨意。
「允臣女如男子一般,也可参与科考,入朝为官。
「为陛下、为苍生尽一份心力。
「则臣女虽死无憾矣。」
我双手握成了拳头,沁满细汗。
我不惜拼上性命,只是想给自己换取一个机会。
一个不再被困于方寸之间的机会。
郡主之名固然好听,但到底不过是个彰显皇家恩宠的吉祥物。
比起那些虚妄的名声头衔,我更想要实打实的、能握在手中的权势。
皇帝沉吟了片刻。
「按理说,我朝自古以来并无女子为官之先例。
「但陆卿一片赤诚之心,朕岂忍辜负?
「今日便破例,予你参加科举之权。
「能否入朝为官,还能看你自己的造化。」

-11-
父亲知道我放弃郡主之位,只换了个科举的机会,气得破口大骂。
连连说我蠢钝如猪,废物一个。
而我早就想好了应付他的说辞。
「爹,女儿心中早有计较。
「我若是当了郡主,那便是与天家恩义两清了。
「过不了多久,陛下便会忘了我这个人。
「而我若能入朝为官,日日得见圣颜。
「陛下一看到我,就会想起当初的救驾之功。
「到时候,咱们陆家何愁不平步青云?」
见父亲神情有所松动。
我又道:
「况且我若是能入朝为官,那便是我朝第一个女官。
「天下人都会知道陆诗仪。
「更会知道她有个好父亲。
「对您的声名,岂非大有好处?」Ṭű̂₊
听到这儿,他才终于喜笑颜开。
为了保证我能金榜题名,他特意找来最好的夫子为我授课。
我对皇帝说自己自幼便好学,并非虚言。
父亲书房中的书,我全都看过。
不管是市井九流的小说志异,还是经史子集的大家著作。
我来者不拒。
加上前世跟在顾宁城身边。
耳濡目染之下,对朝政、时事、策论也都颇有见解。
夫子初教我时大为惊异。
直言我比许多苦读十几年的学子,都要优秀得多。
而之后,他还会发现。
我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人,都要更刻苦,更废寝忘食。
几乎到了疯魔的程度。
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若我想改变命运,这便是唯一的路。

-12-
发奋学习的同时,我也不忘关注顾宁城的一举一动。
科举三年一次。
若真等我高中后再腾出手对付顾宁城,黄花菜都凉了。
顾宁城背靠端王,凭我一己之力难以抗衡。
但谁说只有他会找靠山的?
当今圣上膝下单薄。
成年皇子共有六位。
去掉端王、去掉晋王这等人品极差的、再去掉体弱多病的鲁王……
最终,我将视线落向了康王赵钰。
此人虽母族低微,但难得地是个仁人君子。
能力在诸皇子中也算出挑。
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一个人选。
我暗中向康王递了投名状。
起初,康王还有些犹豫。
但见我果真未卜先知地「预言」了一些事情后,他立刻将我奉为上宾,事事都要过问我的意见。
在我不遗余力的帮助下,康王渐渐崭露头角。
一时间,晋王、端王、康王在朝中三足鼎立。
谁也压不倒谁。
而顾宁城也不蠢。
在康王抢走一件又一件本应属于端王的功劳后。
他开始意识到,重生的人不止他一个。
「陆诗仪,我果然小觑了你。」
趁我出行时,顾宁城设计调开了我身边侍从,独自一人出现在了我面前。
「你当初果然是装作不认识我。
「你是故意不对我施以援手。」
顾宁城脸上写满厌恶。
「你这个毒妇。
「不管重生多少次都如此心思狠毒。
「你真以为投靠了康王,就能把我扳倒吗?」
望着他那副令人作呕的尊容,我心中冷笑一声。
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战栗了起来。
说话的语气也不自觉地结结巴巴了起来。
「我、我只是害怕你又像上一世那样对我……」
我声音细如蚊蚋,畏畏缩缩地开口道:
「投、投靠康王也只是想找个人保护我。
「只要你答应以后不再针对我。
「我可以立刻跟康王脱离关系。」
我唯唯诺诺的样子显然极大地取悦了顾宁城。
见他面上露出几分满意的笑容。
我又道:
「你放心,这一次我不会再阻扰你和妹妹了。
「你们一定可以白头偕老。
「我可以帮你把诗容带出来,帮你们双宿双飞。」
顾宁城却并没有立刻答应。
我心中暗笑。
说什么爱她入骨。
其实还不是事事都要权衡利弊。
若真那么爱,上一世他就该从晋王府里把人强抢出来。
而不是等人死了,再找我泄愤。
可我偏偏要成全这份虚伪的爱意。
见他犹豫,我又下了剂猛料。
「晋王已向陛下请旨,不日便要迎娶诗容。
「你也不想重来一世还让她重蹈覆辙吧?
「你们既然两情相悦,大可先私奔。
「端王定会帮你的。
「等你日后飞黄腾达了,再给诗容补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想来她也一定能理解的。」
在我的怂恿之下,顾宁城果真动心。
我与他约定,三日后将陆诗容带到春醉楼。
让两人能好好地一诉衷肠。

-13-
春醉楼乃是京城有名的酒楼。
不仅菜肴可口,更难得的是四周景色清幽。
不论是世家子弟,或是贵族小姐,都颇爱此地。
因此,我请陆诗容来此,她痛快地便答应了。
几杯薄酒下肚,我状似无意地提起了顾宁城。
「说来ẗů⁾那日拾了你帕子的书生……」
话刚起了个头,陆诗容便皱起了眉头。
「姐姐好端端地提那等晦气之人作甚?」
我浅抿了一口薄酒,淡淡道:
「不过是觉得那人有些可怜罢了。
「当日分明是你与晋王在后院偷情,却叫那书生受了无妄之灾。」
陆诗容不屑地笑了。
「姐姐与其关心那书生,不如操心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
「我这个做妹妹的都要当上晋王妃了。
「姐姐却还是个老姑婆。
「传出去,咱们整个陆家都要遭人耻笑。」
说着,陆诗容摸了摸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
脸色骄矜之色愈显。
「我知姐姐看不上我未出阁便与男人牵扯不清。
「可若非那日在后院中与晋王春风一度,我也不会那么恰巧就怀上孩子。
「晋王也不会这么心急火燎地就要将我娶进门。
「可见姐姐还是得多学学,伺候男人的法子。
「省得这辈子都要做老姑婆。」
我面上淡淡,眼神却已经瞥向了碧纱橱后方。
那道影影绰绰映着的人影,双手早已不自觉握成了拳。
我微微一笑,继续不紧不慢道:
「可我看那书生,似乎对妹妹有几分情谊。
「都被打得那么惨了。
「也不曾为自己辩解过一次。」
陆诗容更加得意,脸上的笑容充满鄙夷与嘲弄。
「不过是一条挥之即来的狗罢了!
「我当初只是送了他几两薄银。
「又说了些相信他的才华定能高中的好听话。
「便被我迷得神魂颠倒。」
陆诗容摇着扇子,自得道:
「他哪里知道,这一届举子里。
「凡较有才名又年轻些的,我都送过东西。
「本想广撒网,多捕鱼。
「不料却遇上了晋王殿下。
「这种穷酸书生,如何ťṻ₁能与殿下相比?
「他唯一的用处,也便是那日替我背一背骂名罢了。」
似乎觉得自己的手段很是高明,陆诗容笑得堪称猖狂。
而碧纱橱后的人终于是忍不住了。
「你这个贱人!娼妇!
「我居然到了今日才看清你的嘴脸!」
顾宁城推着轮椅从纱橱后现身。
他双目赤红,煞气冲天。
「你害我失去双腿、害得我娘气绝而死。
「还害我再也入不了仕途!
「贱婢!我今天非杀了你不可!」
赤裸裸的真相带来的极度冲击,让顾宁城一时失了理智。
此时的他,犹如索命的恶鬼修罗。
他下意识地抓起房中一把装饰用的匕首,便要朝陆诗容刺下。
陆诗容尖叫一声,仓皇避开。
但刀刃还是在她脸上划过一条长长的血痕。
引以为傲的容颜被毁,让她登时也红了眼。
「你这个贱民竟敢伤我?
「你知不知道我可是未来的晋王妃!」
她怒火中烧,一时压过了恐惧。
飞起一脚踢到轮椅上,顾宁城便直直地栽倒在地。
她犹不解恨。
四下张望了一圈后。
竟直接操起一盆绿植,便要朝顾宁城身上砸去。
顾宁城也不甘示弱。
举起匕首,狠狠地刺在了陆诗容腿上。
这两人狗咬狗打得酣畅淋漓。
我寻了个不会被波及的角落看戏。
心中怎一个畅快了得!
就在两人打得忘我,如街头泼皮无赖般互相撕咬对方之际,门外忽然传来怒斥声:
「你们在做什么?」
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人抬眼后,直接傻眼了。
门外立着的,竟赫然是晋王、端王、康王三人!
他们身后,还跟了一大群的官员。
两人不堪入目的丑态,当即暴露无遗。

-14-
不必说,人自然是我让康王请来的。
这三位皇子殿下虽背地里势同水火,但明面上还是兄友弟恭。
做弟弟的请两位哥哥到酒楼小聚,再寻常不过了。
中途偶遇几个官员同僚,便邀了他们一起,同样再寻常不过。
可谁能想到,会目睹这么一场盛况呢?
晋王未过门的妻子,私会一男子。
还与其打得难舍难分,状似疯癫。
用不了一天,整个京城的大街小巷都会流传开来。
端王和晋王神色各异,各有各的精彩。
最先反应过来的反倒是陆诗容。
她哭哭啼啼地扑向晋王。
「殿下,你定要为妾身做主啊!
「此人便是那登徒子顾宁城。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欲毁我清白。
「眼见奸计不成,竟打算持刀杀我灭口!」
她抬头露出脸上的伤痕,又指向顾宁城手上的匕首。
「这匕首就是最好的证据!
「还有、还有我姐姐。
「她也能替我作证!」
陆诗容祈求的目光、顾宁城颤抖的视线、晋王满怀怒意的面容、众人暗藏期待的神情……
我成了这一切的焦点。
迎着各色眼光,我缓缓点了头。
「不错,正是如此。」
短短几个字,便足以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端王叹息着合上双目。
便是他再想保住顾宁城,如此局面,也已然无法收拾。
不仅轻薄晋王未婚妻、还持刀欲将其杀死。
这两条罪名,足够叫他死上一万次了。
顾宁城万万没想到,自己爱了两世的人,却是最终将自己打入地狱之人。
他整个人瘫软在地,犹如一滩烂泥。
面色苍白如纸, 不断地喃喃着「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

-15-
哪怕声名沾上了污点,陆诗容还是顺利嫁给了晋王。
她以为是晋王对她情根深种,非她不可。
实则是晋王需要一个愚蠢、好操控、家世又不错的人当正妃。
好让他能继续跟府中侍从鬼混。
而顾宁城的下场则更有趣些。
我本以为那场设计, 足以要他的性命。
可没想到, 他竟能再遇贵人, 救他一命。
而那贵人,竟是晋王。
无他, 顾宁城此人,有一副好皮囊。
而晋王最喜的就是他这般芝兰玉树般的人儿。
是以他暗中操作了一通,让另一个犯人替顾宁城赴了刑场。
而顾宁城则改头换面, 以「宁奴」的身份, 成了晋王的娈宠。
康王将这消息告知我时, 我惊得嘴里的茶水都喷了出来。
随即抑制不住地抚掌大笑, 笑得泪水都流了出来。
昔日的冤家怨侣, 一下成了共事一夫的姐妹。
真不知道陆诗容和顾宁城两人, 若是有朝一日在晋王府中碰上,双方表情会有多精彩。
以顾宁城的骄傲,这怕是比杀了他还叫他痛苦。
我倒要谢谢晋王,替我想出如此折磨人的法子。
快哉!快哉!

-16-
没了顾宁城辅助的端王如断双翼, 很快便扑腾不起来了。
朝堂很快由三足鼎立,变成了二分天下。
而没过多久,晋王醉酒杀妻一案, 震动朝野。
随之曝之于众的,还有晋王的断袖癖好。
天子震怒, 当即下令将其贬为庶人,发配至皇陵, 无召不得还朝。
至于晋王府中的那些娈宠。
则每人杖打一百大板, 发配边疆。
康王特意押下顾宁城, 将他作为人情赠与我。
许久不见顾宁城, 他又变了一副模样。
曾经的他眼高于顶、孤傲淡漠。
而此时, 他恭恭顺顺地跪在我脚下。
神情温顺中甚至透着一丝……娇媚?
我被脑海中冒出的这个词惊得一哆嗦。
不得不说, 晋王真是调教人的一把好手。
我唇角克制不住地勾起。
「看来你对自己的新身份适应得很好。
「既如此,本小姐就送你到京中的南风馆去。
「好叫你发挥发挥最后的一点价值。」
保险起见。
我先令人挑断了顾宁城的手筋、割去舌头、挖去眼睛。
随后才令人将其卖到南风馆, 成为一名最低贱的小倌。
他的余生,都将在求死不得的绝望中度过。

-17-
三年苦读,我终于金榜题名。
虽未能位列前三, 但也是二甲庶吉士。
皇帝感念我昔日救驾之功, 将我视为肱股之臣,多有提携。
而我父亲在陆诗容死后, 便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这唯一的大女儿身上。
他花了大量的钱财为我打点铺路。
我的升迁之路极为顺利。
几年后,皇帝驾崩,康王继位。
凭借着从龙之功, 我在朝中依旧炙手可热。
三十三岁那年,我成了当朝丞相。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谓位极人臣矣。
上一世, 顾宁城便站到了这个位置。
而这一世, 我凭着自己的努力,也终于站在了同等位置。
但我并不满足于止步于此。
天底下还有那么多女子,仍拘囿于方寸之间。
她们的命运, 仍旧被某个男人主宰着。
我又岂能自满于眼前的一点成就?
「陛下,先前与您商议的女子科举一事。
「臣还有些想法……」
烛火摇曳。
漫长的夜,尚未走到尽头。

THE END
喜欢就支持一下吧
点赞5 分享
评论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