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霜迟

我爹病死后,家里留下个童养夫。
为了供他科考,我日日去青楼做浆洗生意,十个手指长满了冻疮。
他高中榜眼,却娶了太傅千金。
「季霜,你我身份已经不匹配了。」
我听进去了。
点点头不再纠缠。
一年后,他奔袭千里回乡,要接我去京城做妾。
我挺着显怀的肚子,笑着看他。
「贺大人可知,我现在是什么身份?」

-1-
得知贺书惟中了举人,我连忙赶回家。
路上救了一个快饿死的乞丐。
我淋着雨喂了他一碗粥,片刻后他睁开了眼睛,很小声地对我说了一句。
「多谢。」
等我回到家,贺书惟正坐在桌前写字。
见我浑身淋湿,他忙起身取了块帕子。
我瞥见红纸上写了「婚书」两个字,顿时生出几分羞涩的欣喜。
贺书惟替我擦干头发,又翻出了涂冻疮的药膏。
初月楼的姑娘们都爱干净,每日要换两套衣裙。
我从上工便要洗到天黑,一入冬手上便长满了冻疮。
他边将药膏涂在我手上边嘱咐。
「我离家后,你要记得每日涂药。」
我欢喜的心顿时凉了一半。
过了乡试,他就要赴京赶考了,会有许久见不到他。
我低下头嘟囔。
「春寒料峭,我得再替你做一副厚实的护膝。」
他见我兴致缺缺,笑着指了指桌上的婚书。
「你在家安心等我,我一定挣个功名回来娶你。」
我依偎进他怀里,吸了吸酸涩的鼻子。
「好,我等你让我做大官夫人。」
没等我做好护膝,县衙便来人通知,上京的官道前些日子出了件事。
大概是,京城来的贵人在鄞州府那一段遭了山匪截杀。
如今官道上不太平,县令大人让拿到赴考文书的举子尽快启程。
我满怀期待地等到了五月。
县里落榜的考生都回来了,考中的家里也都陆续收到了书信。
唯有贺书惟,杳无音讯。
我的心没来由地有点慌。
初月楼的头牌秦诗姑娘替我惋惜。
「你家贺郎啊,八成是不会回来了。」
我将叠好的衣裙放进她的柜子,笃定地回她。
「不会的,我爹对他有救命之恩,我又等了他这么多年,况且他留了婚书给我的。」
秦诗姑娘扶额哀叹。Ţúₙ
「傻季霜啊,我同你说过多少次了,恩情对男人最没用的。」
我还是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走的时候她不住地摇头说我傻。

-2-
晚上回家时,我被家里的场面吓得半死。
有个黑衣人躺在我床上,身上有个很长的伤口在往外渗血。
惊吓过后,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救人。
我给他包扎了伤口,又守到半夜。
他终于醒了,目光钉在我脸上半晌,满目戒备化为了惊喜。
「是你?」
我皱着眉努力回想,实在想不起来他是谁。
他嗤笑一声。
「姑娘大概忘了,曾对我有施粥之恩。」
原来是初春时,我在雨中遇见的那个乞丐。
他告诉我他叫谢三,上回来鄞州时丢了盘缠,险些饿死。
这回来遇到了一伙劫匪,抢了他的钱,还将他砍伤了。
我讪讪一笑。
「一碗粥罢了,算不上什么恩。」
他却满脸认真。
「濒死之人,一碗粥可以救命。」
「今日你又救了我一回。」
让人这么认真地细数恩情,我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便问他。
「你饿不饿,我再给你煮碗粥?」
我本只是客套一句,没想到他点了点头。
「劳烦姑娘了。」
我暗骂自己多嘴,大半夜的还得去生火。
可那两碗粥换来了善报。
第二天下工回家后,信差送来了贺书惟的信。
我喜笑颜开地给谢三煮了一锅鱼汤。
见他吃得很香,我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踌躇着问。
「谢三,你识字吗?」
见他面露疑惑,我局促道。
「我今日收了封信,可我识的字不多,你能不能帮我念念?」
其实贺书惟一直在教我认字,可我实在没那个天分,一看书就打盹,但总骗他说学会了。
婚书两个字,还是因为盼着与他成亲,偷偷请秦诗姑娘教会我的。
谢三点点头,将信接了过去。
可他展开信后,耳根霎时红了。
面上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卿卿丽鉴……」
不知为何,他念完第一句后就咳了起来。
我忙给他倒了杯水,又问他。
「这句是什么意思?」
他身子僵了一瞬。
「就是让你好好看信。」
信里就这一句我听不懂的,后面的话都很明白。
贺书惟说他考中了榜眼,做了京官,但刚上任有许多事要忙,一时回不来。
还有一些倾诉思念的话。
谢三读得磕磕绊绊,我俩的脸一个赛一个的红。

-3-
第二天,我拿着那封信兴冲冲地去寻秦诗姑娘。
「姑娘,我家贺郎考中榜眼啦!」
她欣慰地拍了拍我的脸。
「恭喜季霜,就要做大官夫人了!」
我拿着那封认不了几个字的信看了又看,夜里做梦都是贺书惟穿着喜服来迎娶我的场景。
谢三突然向我辞行,说要去县衙谋个差事。
他走之前问了一句。
「写信给你的人姓贺?」
我点点头,问他怎么了。
他却欲言又止,最终说了句。
「没什么,随口一问。」
他在县衙谋了个捕快的差事,住进了县衙的廊房。
头一个月领饷银时,他送了些粮食来,还给我买了一匹衣料子。
我摸了摸那匹料子,连忙推拒。
「这料子太贵重了,你才有多少饷银,快拿去退了!」
那料子我见过。
秦诗姑娘有一件见贵客才会穿的衣裙,就是这种料子。
谢三却不同意。
「不行,这是我的谢礼,你上次给我送粥,被雨水淋湿了一件衣裳。」
我没想到他会记得这种小事。
想着我也该有件像样的衣服,等贺书惟接我进京时,不至于太寒酸。
于是我半推半就收下了,又怕他买这料子花光了饷银,便交代他。
「县衙里伙食八成不好,看你瘦了许多,以后每隔两日便来我家吃ƭúₘ顿饭,我给你煮肉汤喝。」
贺书惟教过我一个成语,礼尚往来。
我虽不会写,但也知道意思。
谢三深潭般的眼睛里流淌着细碎的光,片刻后笑了笑。
「好,那便打扰了。」
我不知道翰林大官人是什么官,但猜想一定是个很忙的差事。
因为离放榜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五个月,再过一个月便是中秋了,贺书惟还是没有回来。
谢三下次发饷银时,直接给了我二两银子。
我拿着那白花花的银子发愣。
「你这是做什么?」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我这个月能不能接着来吃饭?」
吃饭事小,银子我却不敢收。
「这也太多了,二两银子,咱们两个一整月都吃不完的。」
况且我上回听秦诗姑娘提过。
县衙里那几个捕快,一个月饷银就三两银子,大半都扔在初月楼了。
「你给我了这些,自己身上就剩一两,怎么够用呢?」
他看着我认真沉思的样子,脸上突然染上了红晕。
「你收着吧,我花不了那么多……」
「听说浆洗的活计很辛苦,你若是累了,也可以偶尔告个假。」
末了他还补了一句。
「算是我报答你的。」
这是头一回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话。
贺书惟读书要花钱,初月楼里浆洗的女工属我最勤快,就为了姑娘们那零星的打赏。
他虽心疼我,但也没有说过让我歇一歇的话。
那一刻仿佛心底有什么口子被撕开了。

-4-
只是没想到这事竟闹了误会。
有一天我去楼上送洗好的衣裳,正好遇见县衙的几个捕快来喝花酒。
谢三站在人群后面,见到我有些尴尬。
「今日破了桩案子,他们硬拉我来喝一顿。」
我「哦」了一声。
「那我便不准备你的饭了。」
话音刚落,旁边年长些的一个捕快就嚷了起来。
「原来谢老弟的饷银是交给了季姑娘,怎么季姑娘不等贺郎君了?竟管起了我兄弟的钱。」
我听得脸上发烫,逃也似的跑开了。
但那捕快的话却点醒了我。
县里的人都知道我同贺书惟的关系。
如今与谢三虽清清白白,但等贺书惟回来了,难免会有人在他面前说闲话。
很晚的时候,谢三还是来了。
他冲我拍了拍肚子。
「那烟花之地真不是吃饭的地方,实在没吃饱。」
我去生火给他煮了碗汤面,看着他吃得丁点不剩才开口。
「我瞧着旁人像是误会了我们的关系,贺郎就快回来了,我……」
谢三夹菜的手停在半空,目光扫了过来,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我缩了缩脑袋,想说点圆场的话时,他却先开了口。
「是我考虑不周,你放心,今日之后我便不来了。」
我松了口气,十分感激他的善解人意。
中秋前夕,隔壁家的走商从京城回来,见了我便嚷嚷。
「季霜,你家贺郎君在京城给太傅做了赘婿!」
一时间犹如晴天霹雳。
我被震得头疼难耐,在家中枯坐了两日。
第三日,谢三找上了门。
我尚在为了贺书惟伤心,没看见他满目的担忧。
倒是两日来憋闷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人倾诉。
「谢三啊,我为了供他读书,从没有一天懈怠,你看我的手上,还有生冻疮留下的疤。」
说着还抬起灰白的手给他看。
手上的皮肤薄得几乎能看到里头的血肉。
「你说他怎么可能另娶他人呢?」
谢三怔忡了许久,最后垂着头说了一句。
「季霜,这事是真的。」
我总算知道了他那天为什么欲言又止。
他是从京城来的鄞州。
京中四月初就传遍了,今科榜眼被太傅的女儿看上,太子殿下亲自保了媒。
我这才明白,自己几个月来的期盼真成了笑话。

-5-
贺书惟在京城娶妻的事,很快在县里传遍了。
我成了城里年纪最大的未嫁女。
丧妻的鳏夫,和想纳妾的乡绅,闻着风声托媒人上门,扰得我没一天安生日子。
有一天我不胜其烦,将媒人撵了出去。
那婆子颐指气使地站在门外骂我。
「神气什么,不过是个被贺大人厌弃的老姑娘,看这县里还有谁愿意娶你!」
她叫骂间,谢三端着一个木盒上了门。
我听到他冷冷对那媒婆说:
「让你失望了,我正要来向季姑娘提亲。」
那媒婆梗着脖子走了。
我的心跳竟无端漏了一拍。
谢三进门时,我正捧着贺书惟写的婚书发呆。
他扫了一眼,漠然道:
「婚书未过官府,做不得数。」
我低低「嗯」了一声,忽然情绪上头,带着几分赌气。
「要不你帮我烧了,写一张新的。」
他呼吸似乎滞了一瞬,当即开口。
「拿纸笔来。」
我翻出了贺书惟在家时用过的笔墨,还有写婚书时多出的红纸。
他的字比贺书惟写的还要好看,我虽看不懂,但纸上的笔锋是藏不住的。
我拿着婚书看了看,指着我名字前面的几个字问。
「这是你的名字吗?怎么没看到三字?」
他云淡风轻地冲我笑。
「这是我在京城时用的名字,谢将时。」
谢将时。
我在心里念了一遍,原来他的名字这么好听。
我将婚书拿给秦诗姑娘替我读。
她草草扫了一眼,只念了两句。
「毕生恩爱,永谐鱼水之欢。」
「哎哟,你的这位夫婿,可真是露骨呢。」
我不解,她促狭地看着我笑。
「新婚之夜,鱼水之欢,谢捕头是武将,你可要撑住啊。」
我听得心尖发痒,夺过婚书落荒而逃。
谢将时这个月抓了个要犯,升了捕头,饷银涨到了五两银子。
月末时他将五两银子都给了我。
我不要,他却言之凿凿。
「你现在是我未过门的夫人了,自当都交给你管。」
我被他说的不好意思,忽然觉得嫁给他过日子其实也很好。
等他走了,我将做给贺书惟的那副护膝拆了,将皮料连同我所有的心意,一同收了起来。
既不被珍惜,便不拿出来现眼了。
可几日后家里来了客人。
「小人受贺大人之命,来接姑娘上京。」
当时我几乎又燃起了希望,以为是不是误会了贺书惟。
可没等我回话,谢将时就来了。
听说了来人的目的,他面无表情地嘲了一句。
「听说贺大人做了赘婿,难不成太傅同意让他纳妾?」
那男人当即赔笑。
「当然不是,大人看重季姑娘,已经在京郊另置了宅子。」
谢将时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
「哦,是要你做外室……」
他们的对话像一盆冷水浇下来。
我只觉翻腾起来的心思一点点熄灭,最终对来人说。
「你回去吧,告诉你家大人,我要嫁人了。」
对方顿时惊了。
「大人说姑娘一定在等他的,这是与谁说了亲?」
谢将时脸色沉得像要杀人,口中却嗤笑。
「是我,阁下有何疑问?」
那人不甘的目光在他脸上打转,落到他摸上剑柄的手,最后哭丧着脸求我。
「姑娘能否写封书信,也好让我交差。」
我为难地看向谢将时。
「你能替我写吗?」
他瞪了那人片刻,忽然展颜一笑。
「夫人有命,岂敢不从。」
我不好意思纠正他的称呼,红着脸替他铺开了笔墨。
「那劳烦你帮我写,我已嫁作人妇,听闻你也另遇佳人,盼你与夫人举案齐眉。」
谢将时听完挑了挑眉,挥笔洋洋洒洒写下两行字。
我看着字数不对,便问他。
「这是我说的那几句话吗?」
他懒洋洋地将纸上的字念给我听。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负心之人,何必同他说那么多。」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毕竟他看上去很有文化的样子,便由他去了。
只是总觉得他这回写的字比婚书上潦草得多。

-6-
可最终在官府过印的婚书上,他的名字还是写作「谢三」。
我只是想找个可靠的人过日子,并不想打听他的过去。
我与谢将时是在我家成的亲。
新婚夜里他喝了酒回房时,我正在卸下钗环。
他抱着手臂笑眯眯地看着我不语。
直到我卸完了满头的首饰,头发散下来,他才说了句。
「夫人装扮起来,比那秦诗好看多了。」
我的心尖顿时像是被什么刮了一下,有些刺挠的痒。
我无话找话地回了一句。
「我知道你与我成亲是想报答我,可是这套首饰也太贵重了。」
谢将时满脸醉意,伸手勾住了我的腰。
「想报答你不假,可我娶妻也必是娶自己喜欢的。」
他凑在我耳边说话,气息拂得我耳根发烫。
我有些莫名的慌张,试图推开他,却被他搂得更紧。
「新婚之夜,夫人难道要拒绝我?」
这话让我想起秦诗姑娘说他是武将的话,不由得面红耳赤。
谢将时看了一眼我红得要滴血的脸,扬手便熄了蜡烛。
「夫人既然害羞,这样如何?」
我到底是没撑住,谢将时的体力实在太好。
我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谢将时还在睡。
他新婚之喜,县令老爷放了他一天假。
我想下床去生火做饭,却被他一把扯回了被窝。
「你上哪去?」
我的肚子替我答了一声。
他听到那咕噜噜的声音终于睁开了眼睛。
「是我不好,只顾自己吃饱了,这就去给你买些吃的回来。」
说着他迅雷不及掩耳地穿上了衣服出去了,我羞得又钻进了被窝。
谢将时待我很好。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了几个月,过年前山匪猖狂,他出门办差,十日未归家。
直到第十日傍晚。
县衙里来人报丧,说谢将时在邻县剿匪时捣了狼窝,只找回了一根手指头。
我两眼一抹黑便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床边坐了个大夫,跟我说话的语气里都是同情。
「谢夫人节哀,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可过于伤心了。」
我的孩子成了遗腹子。
本来我想等他这次回来,再将他要做父亲的事告诉他的。
可伤心欲绝过后,又觉得这样也好,免得他走时多一个牵挂。
谢将时的死讯传回来后,我在家总是胡思乱想,脑子里全是他被饿狼撕扯的场景。
后来我实在忍受不了,又去了初月楼做浆洗女工,秦诗姑娘看着我直叹气。
「原以为你总算遇到个好人,能过上好日子了,怎么就这么造化弄人……」
我低着头替她整理衣裙。
目光触及还没有显怀的肚子,泪水从眼角滑了下来。
是啊,怎么就造化弄人呢?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我的手上又长出冻疮时,贺书惟竟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勒马停在院外。
我想起,今日正好是他去岁离家赴考的日子。
眼前的贺书惟锦衣玉冠,翩翩公子。
不过一年,我却几乎认不出他了。

-7-
我看着他不说话,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冷冷地问了一句。
「季霜,我几时同意你嫁人了?」
我差点气笑了Ṫŭₔ,他背信弃义在先,反倒质问上我了!
这一气肚子便有些发紧。
见我抬手抚了抚肚子,他才发觉我已显怀,顿时脸色铁青。
「我在京城从未有一刻忘记过你,可你随便找个男人写封书信,就想舍弃我嫁人生子?」
我听他如此情真意切,心中却漠然一片。
「不嫁人,难道去给你做外室?」
他不说话了。
我对他冷笑。
「贺书惟,你娶太傅之女,是权衡利弊,我不怪你。」
「但我凭什么理所当然做你没有名分的女人!」
他没了刚开始的颐指气使,垂下头说着。
「我以为你会理解我的。」
我好不容易缓和了情绪,才能平静地同他说话。
「我若不理解你,早就千里迢迢上京找你要个说法了。」
贺书惟到底没好意思进我家的门。
他就那么走了,我竟也没有分毫的伤心怨怼。
第二天我洗衣服时,初月楼的妈妈在后院水井旁同我念叨。
「季霜啊,天香阁的那位贵人点名要见你,你就去一趟吧。」
有什么贵人会见一个青楼的浆洗女工。
不就是贺书惟么。
我手里的动作没停下。
「妈妈,我不想见他。」
她满脸的为难。
「贺郎君如今可是京城来的大官,咱们开罪不起啊。」
「况且你们那么多年情分,如今你家谢捕头也殉了职,贺大人何尝不是个好归宿?」
我听得烦了,驳了她一句。
「妈妈别说了,我同他可没有什么情分。」
「况且我发过愿,要替夫君守寡,将孩子养大。」
这次没听见妈妈应声,却传来了贺书惟恼怒的声音。
「那正好,反正我也不能娶你,还能替你养孩子。」

-8-
我从未发现贺书惟这样无耻。
他知道了我夫君殉职后,执意要我跟他上京。
我不答应,他便每晚来我家死缠烂打。
寡妇门前最容易生是非。
没几日大家便都知道了,在京城做了太傅赘婿的贺大人,回来缠上了谢捕头的遗孀。
终于有一日我忍无可忍,泼了他一盆洗脚水。
「你这么久不回去,你家中的夫人难道不会生气?」
他丝毫不气恼,只是拿帕子慢慢擦着身上的水。
「我此次来是奉命寻人的,人还未找到,你若不答应跟我走,我可以一直跟你耗。」
怪不得他只有晚上来,白日从未见过他,原来是在忙公务。
他对着我长叹。
「你可知道我等这个机会等了多久?」
我心念一动,问了一句。
「你要找什么人?」
「去年春节后,皇后娘娘的亲外甥押送军饷到鄞州军营,途中被山匪劫道,下落不明。」
「圣上先后派了几波人,都没有寻得他的踪迹,这回太子亲派我来引路。」
我暗暗感叹,这都过去一年了,恐怕那位贵人早就尸骨无存了。
我原本打算去找秦诗姑娘帮帮忙,她的恩客里有许多鄞州的大人物,要是能有眉目,就能让贺书惟快些离开,免得在这里让我心烦。
如今看来,他怕也知道那人找不回来,有心在Ṭűₙ拖时间。
我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那位贵人姓甚名谁?」
他犹疑了一瞬,说出了一个我夜夜梦中牵挂的名字。
「京城谢家的三公子,谢将时。」

-9-
我最初认识的谢将时,是个落难的乞丐。
后来他被山匪劫道,受了伤躲进我家。
再后来,他做了县衙里最低等的捕快,每个月只有三两饷银,又因为能力过人,升了捕头。
他在我心里是个知恩图报、文武双全的人,也是踏实可靠的夫君。
可我从未想过他竟会是皇亲国戚。
既如此,那他这一年为何会隐姓埋名留在鄞州,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我没敢告诉贺书惟人已经死了。
第二天,我去给秦诗姑娘送衣裙。
她不在屋里,却坐了个满头珠翠的明艳女子,见了我懒懒地问。
「你就是季霜?」
她身上的衣服料子,跟贺书惟穿的一样华贵。
我隐约猜到这便是贺书惟京城的夫人。
没等我应声,她便笑了起来。
「姑爷心心念念的鄞州女子,我当是什么天姿国色,不过如此。」
「也值得他煞费苦心,让太子殿下派他到鄞州寻谢三哥?」
我看着她身边几个身材高大的带刀侍卫,忽然有些不安。
她这么说,看来是想找我的麻烦。
果然,她让人将我封了口绑在了床头,出门前对着身边的老妇人耳语了几句。
他们走后不久,秦诗姑娘竟骂骂咧咧地溜进了门。
「我说是什么人物占了我的天香阁,原来是那负心人的夫人,真是狼行成双!」
她将我口中的布条扯开,边解绳子边交代。
「那女人给了妈妈身边的陈武很多钱,让他来欺辱你,你出了门就快些跑!」
我听得心惊,可绑住我的绳子竟怎么也解不开。
情急之下我求她。
「姑娘,你去我家,找我给你看过的那张婚书来救我!」
她解绳子解得满头冷汗,骂了一句。
「那能有什么用?她要在乎你成了亲,还会想这法子来侮辱你?」
我来不及解释,只能让她快去。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她见我大概跑不掉了,只能停手。
妈妈身边的汉子推门进来时,她冲那人盈盈一笑。
「陈大哥,这可是我妹子,你对她温柔些。」
那人对她淫笑。
「贵人说了,只要不出人命,让我随便玩。」
秦诗听了脸色煞白,当即往楼下跑了。
我看着步步逼近的陈武,觉得求救无门。
只听他说:
「对不住了季姑娘,你虽有了身孕,我倒也不嫌弃。」
这个陈武为人粗俗,从前便对我有意思,只是我一心等着嫁贺书惟,从未给过他正脸。
没想到如今会折在他手里。
陈武不像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可我还是想搏一搏。
当即缩着身子喊肚子疼,没想到他真的停了下来,皱着眉啐了一口。
「真是麻烦,那先让你歇会儿。」
我弓起身子,冷汗直冒,倒也很像样子。
就是不知道他的耐心能不能撑到秦诗姑娘回来。
可没等他失去耐性,贺书惟的夫人已经坐不住了,亲自上来查看。
见我缩在床上,陈武在一边喝茶,她冷冷发问。
「收了我的钱,怎么不赶紧办事?」
陈武挠了ţû₀挠头。
「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说肚子疼,出了人命怎么办?」
那女人打量了一眼我的肚子,吩咐了一声。
「去让这儿的妈妈送一碗落胎药来,喝了好办事。」
落胎药送来时,秦诗还没有赶回来。
我心一横,扯着嗓子喊。
「贺夫人,你如此对我,只怕不好向太子殿下交代!」
她怔了一下,掩唇笑了起来。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仰着头,言之凿凿地说。
「我夫君是谢将时!」
「我肚子里的孩子同太子殿下有亲!」
只见她明艳的脸上露出几分讶异,随即冷冷一笑,亲手接过落胎药朝我走来。
「怪不得姑爷喜欢你呢,果然是个有心思的。」
说着掐住我的脸便要将药往我嘴里灌。
秦诗在这时跌进了门。
「季霜,你要的婚书!」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总算救了我腹中的孩子一命。
贺书惟的夫人拿着婚书的手抖着说:
「竟真是谢三哥的笔迹!」

-10-
贺书惟的夫人名叫宋薇,她说我肚子里怀的是谢家的独孙。
谢家满门忠烈,谢将时的两个兄长都殉了国,只剩下做了文官的他。
因此皇后放话,只要未见尸首,就必须将人找到。
她看了谢将时亲手写的婚书,顿时换了一副嘴脸瞧我。
不仅亲自替我松绑,还叫了大夫来替我安胎。
秦诗姑娘在一旁啧啧称奇。
「京城世家的女子竟是这个样子。」
宋薇却不生气,反向我解释。
「实在是冒犯了嫂嫂,同为女子,嫂嫂当能谅解我。」
「我爹尽心扶持贺郎,没想到他心里一直藏着人,我也是气昏了头。」
我不敢与她攀亲,毕竟这女人前一刻Ṫù₊还要灌我喝落胎药。
贺书惟赶来时,眼前便是宋薇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的场面,当时便傻了眼。
宋薇见了他欣喜道。
「夫君,我找到了谢三哥的夫人!」
我见她的笑意下藏着些委屈,心想被贺书惟辜负的可怜人原来不止我一个。
宋薇说要带我入京认亲,我并不想去。
一个做浆洗谋生的女工,谢家怎么可能认我做儿媳?
看宋薇这笑面虎的样子,他们大概会哄骗我生下孩子,再把我赶出门。
可太子的亲卫亲自上门接人,我只能跟着走,心里却在盘算如何半路逃走。
于是我寻了个宋薇不注意的空档,哄骗贺书惟。
「我不想做谢家的儿媳妇,你帮我逃走,我便任你安排。」
他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最终没经住诱惑。
「好,离开鄞州前我会安排好。」
宋薇给我单独安排了马车。
一行人出城时,贺书惟不知从哪找来数十个乞丐堵路,纷纷喊着请贵人施舍。
有几匹马惊了,场面极为混乱。
待太子亲卫拿了铜板和干粮安抚了那些人走后,我捧着两个饼子和一串铜钱在人群中抬起了头。
贺书惟留了当初派来接我的那个人,一同扮在乞丐堆里。
等他们走后带着我上京,藏进他为我置办的宅子。
可他们一走,我忽然扶着肚子面色苍白。
「前头不远处有个医馆,快去帮我找个大夫!」
那人吓得撒腿就跑,等他带着大夫回来时我已经跑了。
反正贺书惟是个背信弃义的人,我也不必与他讲信用。
我怕他们去家里找我,只能找了山里一间猎人废弃的木屋,在里头躲到了傍晚。
饿得眼前发昏时,门外竟传来了人声。
「二当家,前头有间屋子,不如先进去歇歇脚。」
是山匪!
我当时脑袋一懵,暗骂自己蠢。
躲哪里不好,躲进了这么个无处可逃的地方。
那破旧的门被踹开,进来了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见了我立刻笑了起来。
「哟,竟还有个小娘子,是被你家男人撵出来了?」
「不如爷爷我收留了你吧!」
我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下一刻便看见他身后的谢将时,正目光沉沉地落在我隆起的肚子上。
我愣在了原地,听到他呵斥了一声。
「都滚出去!」
那个山匪调笑他。
「二当家原来好这一口,走走走,咱们给二当家腾个地方!」
几个人顿时走得没了影儿,留下谢将时与我大眼瞪小眼。
回过神来后,我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贺书惟教过我一个词,失而复得,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不发一语地抱住我。
等我哭够了抬头看他时,能看见他眼中的愧疚和不安,还有一丝惊喜。
「你这肚子……」

-11-
我真想狠狠打他。
可看见他替我擦眼泪的左手少了一根手指,我又心疼得下不去手,只能恶狠狠地说。
「夫君是厌倦了做京城的贵人,隐姓埋名做了谢三,如今又厌倦了我,假死上山做了土匪?」
他陡然一震,随即忙摇头向我解释。
原来去年官道遇劫,所有官差都被杀了。
他杀出重围,在深山中走了好几日才到城里,差点饿死在街头时,我喂了他一碗粥。
说着他眼眶便红了。
「那些山匪是与鄞州的贪官勾结来截道的,运送军饷的路线和人数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清点死尸时发现少了一个,便一直在追杀我。」
「还好那会儿慌不择路,竟躲进了你家。」
后来他改名为谢三,蛰伏在县衙,找机会查鄞州府的贪官是谁。
直到过年前出公差遇上了狼群,他一个人杀了十几头狼,累晕在山里。
是山寨的土匪捡了他回去,他又凭本事坐上了二当家的位置。
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们谢家历代忠良, 贪墨军饷这样的事,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可得知他死讯后的那些日子,我也是真真切切哭肿了眼睛。
谢将时将头埋进我的颈窝。
「进山寨的机会难得,我本想探听到证据就回家。」
「若知道你怀了身孕,我一定不会留在那!」
他眼中的悔意戳得我心窝子疼, 竟比得知贺书惟另娶他人时还要疼。
转念一想,死了的孩子爹又活生生站在了我面前,还有什么不可原谅的?
他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没好气地回他。
「有人想带我回京城生孩子。」
话音刚落,他眼中便起了阴云。
「是贺书惟?」
我摇了摇头。
「是贺书惟的夫人, 还有太子派来寻你的亲卫。」
他听完沉默了一会儿, 似乎在理清这其中的关系, 良久后抬起了头。
「有件事需要夫人去做。」
「我已发现山匪头目将勾结贪Ṫū́⁷官的证据藏在哪里, 但怕打草惊蛇,被他一把火烧个干净,所以我还得回去。」
等那些山匪折返来时, 谢将时提着裤腰带出去了, 一边还骂骂咧咧。
「催什么, 我还没尽兴呢!」
那个凶神恶煞的土匪说要把我带回去给其他人玩玩,被他拦住了。
「怀着呢, 经不住玩, 早没气了。」
我等他们唏嘘着走后,狠狠捶了一下墙。
混蛋谢将时,嘴里没个避讳,等他回来一定得好好收拾!
我吃了他留给我的肉干, 等ẗų⁵天一亮便下山回了家。
家门口乌泱泱等着好多人。
我没有理会痛心疾首的贺书惟, 直直走向了太子的亲卫首领。

-12-
那个亲卫首领照谢将时的安排, 从鄞州大营调来兵马,与他里应外合端掉了截军饷的匪寨。
谢将时在山寨里找到了贪官的密函,拿着东宫令牌先斩后奏, 杀了鄞州的两个贪官。
我拿着他给我的一千两银子, 去替秦诗姑娘赎身。
她感叹了好一会儿。
「好人当真是有好报, 谁敢信你一碗粥能换来个京城贵婿。」
我却不这么想, 如果谢三只是谢三该多好。
可是他是谢家唯一的儿子了,很快就要回京城去。
从他自山寨回来, 从未提过要带我上京, 我落寞地告诉秦诗姑娘。
「我与他有官府落印的那张婚书上写的是谢三。」
秦诗愣了愣,随即讪讪一笑。
「罢了,负心人你也不是头一回遇上了, 我带你一起走, 我开个女子学堂,养你和孩子!」
她话音刚落, 谢将时很不友善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姑娘赎身的钱可是我出的, 为何在这里恩将仇报?」
秦诗扫了他一眼, 分毫不怵。
「你既不提要带季霜回京, 想来也没打算认这门亲事, 我不管她,难道让她继续做浆洗养孩子?」
谢将时听到后面,好看的眉毛几乎黏在一块儿了。
「谁说我不带她回去?」
他拉过我的手, 一双桃花眼柔情似水。
「我这孩子没多久便要出生了,她不能坐马车。」
「等一家三口齐全了,再一同回去。」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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