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云帆

侯爷被判斩监候后,为帮他留个后,我每夜入天牢与他欢好。
可他脱罪出狱后,却亲手端给我一碗堕子汤:
「你出身卑贱,不宜生下侯府长男。」
我喝下汤,又寻到机会,逃离了侯府,逃到江南。
十年后,侯爷奉旨巡查江南,与我在市集上重逢。
看着我手中的男孩,他濡湿了眼眶,问:「这可是我儿?」
年轻英俊的知府大人路过,一手抱起孩子,一手揽我入怀,笑嘻嘻道:「侯爷怕是想儿子想疯了,怎么乱认起别人的老婆孩子来。」

-1-
进侯府前,我叫沈舟。
生在江南海边,爹是渔夫,娘是海女。
娘怀我时,爹出海打渔遇上风浪,死在了海上。
我一出生,见是女孩,族叔就嚷嚷着我家绝了后,把我和娘赶走,霸占了我家的破茅草屋。
娘只好重操旧业做海女,采珍珠,采海胆,采鲍鱼。
我们以东家的船为家,我就在船上长大。
长到十二岁,没上过岸,没穿过鞋。
直到朝廷颁发禁海令,说是为了防范倭寇,不许百姓再下海。
就这样,我和娘被赶下了船,进城里找生计。
还没找到生计,我就病了。
为给我治病,娘向高利贷借了钱。
后来钱还不上,就被逼着上了花船,卖笑接客还债。
花船客人多是贩夫走卒,下流粗鲁,于床事上残忍至极,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够「回本」。
有的身上还带着脏病。
不出半年,娘就被磋磨得咽了气。
就在我娘咽气的那天,我遇到了侯爷。
那年他十七,奉皇命巡查江南,夜里知府老爷在画舫上设宴,请他品评秦淮风月。
他的画舫路过花船时,龟奴正要把我娘的尸身抬下船去。
我追到船头,扑在娘身上哭,两个龟奴追上来,一个拽我的手脚,一个拽我的头发,想把我拉回去。
船舱里,买下我初夜的客人已经等得不耐烦。
一锭官银抛掷到花船甲板上:「这丫头我买了。」
我抬头,看见溶溶月色下,画舫船头,立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
我被他带回京城,送给了老夫人做丫鬟。
进侯府那天,见老夫人时,她正在荷花池边喂锦鲤。
瞟也没瞟我一眼,只说:「今天荷花开得正好,就叫你妙莲吧。」
就这样,我从江南海上的船,变成了侯府池塘里的莲。

-2-
我进侯府五年,和侯爷没什么交往。
只有每日侯爷来向老夫人问安时,才能见到他。
侯府下人多,纵见着了ƭüₗ,也说不上什么话。
他看我时不似有旧,像是已经忘了救过我这件事。
侯爷出身高贵,生得又玉树临风,丫鬟们闲聊时常提起他。
都幻想着,来日能被侯爷收房当姨娘。
除了我。
我有自知之明。
侯爷房里光大丫鬟就四个,个个美貌灵巧。
而我呢,姿色平平不说,还有双难看的脚。
因自幼以船为家,光着脚在船上跑,风浪里为扒住甲板,脚趾头都变得比寻常人更长更弯,同屋的丫鬟笑话我,说我这不是人脚,是猴爪。
就算侯爷要纳十八房姨太太,怕也轮不到我。
可突然有一天,侯府遭逢大难,侯爷被诬陷入狱,判了斩监候。
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下人们跑了个精光。
包括那些肖想做姨娘的。
留下来的,除了老夫人的陪嫁徐妈妈,就只一个我。
老夫人涕泪交加,握着我的腕子直夸好孩子:「大难临头,才知道谁忠谁奸。」
全然没了我刚进府时的骄矜傲慢。
侯府被贴了封条,财产都被充公,我掏出这五年攒的体己钱,在城郊赁了间房子,只有一张床,让给老夫人睡,我自个儿在长条凳上打盹。
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只想着,当初我娘是用侯爷给的钱下的葬。
今天他出事,我就帮他给他娘养老送终。
有恩报恩,这才是为人之道。

-3-
有一天,老夫人突然吞吞吐吐地求我:「妙莲,你侯爷才二十出头,还没娶妻纳妾,要是就这么死了,侯府香火也就断了……」
言下之意,是让我帮侯爷留个种。
怕我恼,又急急地说:「我知道这样冒昧,但是……」
我打断她的话:「也不是不行。」
我是乡野之人,从小见惯私奔、典妻,对所谓贞洁不甚在意。
倒是在城里那半年,听多了说书,很知道些报恩和侠义。
老夫人感激涕零,脱下腕上玉镯:「这镯子少说值个一千两,你去当铺当了,打点狱卒。」
打点过狱卒后,我终于进到天牢。
隔着铁栅栏看见侯爷,我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蓬头垢面,身上血迹斑斑,哪还是当年画舫上救我时光风霁月的少年?
我说明来意,主动褪下衣裳,他却迟疑了:「我若真被砍了头,给你留下个累赘,你一介弱女子,可怎么活下去呢?」
我柔声道:「侯爷不必担心,我自有计较。」
我这话,倒也不是宽慰他。
我早已做好打算。
当铺趁火打劫,老夫人给的玉镯只当了五百两。
可我跟狱卒讨价还价,打点他们只花了二百两,还有三百两余钱。
问过老夫人同意后,我拿出一百两买了处小院。
又花十两银子买了副馄饨担子,花二十两买了台旧织机。
我进侯府这些年,并非全无收获。
学会了识字,学会了厨艺,也学会了做女红。
这些,都足以支撑我活下去,为老夫人养老送终,把侯府的血脉养大成人。
就这样,我白天在家织布、做绣活、包馄饨,傍晚挑着馄饨担子出门。
沿街叫卖,到天牢时,差不多卖完,只剩下几碗的余量,打点完狱卒们,还剩一碗,留给侯爷。
他受了拶指之刑,一双手平素里运笔如神、挥剑如风,此刻却连汤碗都端不起来。
我端着碗,亲手喂他吃馄饨。
他握住我的腕子,一双眼如星辰般明亮,看着我说:「妙莲,若我逃过此劫,必不负你。」
我笑一笑,没当回事。
已经判了斩监候,只等秋后问斩。
哪来那么多转圜的余地?
谁知道,夏天尽时,侯爷竟真洗清了罪名,出了狱。
侯府光复那天,我也被诊出了有孕。

-4-
人人都说,我怀了个福星,要母凭子贵了。
果然,徐妈妈告诉我,侯爷打算把我收房做姨娘。
我收房这日,没有大红花轿,也没有吹吹打打。
把铺盖卷从丫鬟房搬到偏院,就是抬了姨娘了。
因是纳妾,连嫁衣也不是大红,而是妃色。
徐妈妈给我梳头上妆,告诫我:「妙莲,你要知足。以你的出身,能给侯爷做妾,已是天大福分。」
我乖巧点头:「妙莲省得。」
对一个卖身丫鬟而言,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结局呢?
给侯爷做妾,总好过被拉去配小厮。
可我没想到,要当这个姨娘,就不能当我腹中孩儿的娘。
洞房夜,红烛高照,侯爷一手端碗,一手把调羹送到我嘴边,亲自喂我喝堕子汤:
「妙莲,以你的出身,不宜生下侯府长男。」
我蓦地想起在天牢喂他吃馄饨时,他说的「必不负你」。
昔日救命羹,换来今朝堕子汤。
他的不负,便是如此吗?

-5-
我扑通一声跪下:「侯爷,求您,都说这孩子是福星。」
侯爷叹气:「这次侯府遭劫,元气大伤,须得借一借杜家东风。杜家说,不希望侍妾早于主母生产。」
杜家是兵部尚书,沈小姐与侯爷早有婚约。
侯府落难时,老夫人上门求救,杜家却视而不见。
今日提出这番要求,恐怕不为别的。
只是我这孩儿是在侯爷狱中为给他留后所怀,恰恰映衬出了沈府的薄情寡义。
侯爷又道:「你失了孩子委屈,我娶个不能共苦的妻子,又何尝不委屈?」
「但为重光门楣,也只好受这个委屈。我有我的难处,你要体谅。」
伸手想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你想开些,如今你已是我的姨娘,要怀孩子,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我的心凉了半截。
他是铁了心不要这个孩子。
我抓住他的袖子,哀求:「那放我走,我走得远远的,不让这孩子碍杜家的眼。」
侯爷轻叱:「侯府的血脉,哪能落在外面。」
又说:「京城都知道你是我家忠仆,你若走了,别人岂不说侯府忘恩负义。」
说到底,他既要和杜小姐的婚姻,也要东乡侯府的美名。
而代价,就是把我的孩子血淋淋地放上祭坛。
我挣扎着站起身来。
趁他不备,就往外跑。
可我没能跑成。
侯爷有防备,徐妈妈已在门外等候多时,我一跑出去,就被她拦腰抱住,硬拖回了房里。
侯爷向徐妈妈点头,道一声「有劳了」。
看我一眼,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我被徐妈妈按在地上,泪流满面,颤声求她:「徐妈妈,看在侯府落难时,咱们也曾经相濡以沫的份上。」
徐妈妈叹一口气:「妙莲,这是你的命。」
那碗堕子汤药性极烈。
房门再打开时,我蜷缩在地上,妃色的裙裾被血染成大红。
好似明媒正娶的妻穿的火红嫁衣。

-6-
那之后一个月,我独自待在偏院,不出门,也不见人。
侯爷倒曾来过两次,连门都没进,被我隔着窗冷言冷语地打发了。
后来,也就不来了。
和杜小姐大婚在即,他还要忙着筹备亲事。
整个侯府都在为迎娶杜小姐做准备,没人搭理我,只有徐妈妈「念旧情」,按时送三餐来给我。
我这姨娘,才刚当上,就失宠了。

-7-
杜小姐过门那天,我没去前院凑这个热闹。
连第二天,也没照规矩去给主母敬茶。
倒是这位新主母,自己主动找上了门来。
一进门,便嘲讽我:「莲姨娘好大的气派,寻常人家都是姨娘给主母敬茶,你倒要我这个主母亲自来见你。」
「莫不是自恃对侯府有恩,不把我这个主母放在眼里?」
「要不要我这个主母给你跪下磕头谢恩?」
我冷眼看着她。
半天,掀开被子,挣扎着下床。
抿一抿散乱的鬓发,欠身一福:「妾身向夫人请安。」
杜小姐满意地一笑,教训我:「这就对了,为主子赴汤蹈火,是下人该当做的,若自恃恩人,才是逾越了本分。」
拿起倒扣在桌上的茶杯:「敬过茶后,你我就是姐妹了。」
我拎起茶壶,倒满,双手敬上:「夫人喝茶。」
却见她一扬手,打翻了杯子。
茶水泼在我头上,顺着头发滴滴答答往下淌。
杜小姐咯咯笑:「姐妹,你也配?我是兵部尚书的千金,你又是什么东西?」
把杯子重重一放:「跪下,重倒!」
我擦一把脸上的水,重新倒满,跪下,双手擎起杯子:「奴婢请夫人喝茶。」
杜小姐愣了片刻,接过茶杯。
冷笑道:「为了攀龙附凤,做小伏低成这样,果然是个连亲生孩儿都能出卖的贱人。」
我再也按捺不住,伸手夺过杯子,泼了她一脸茶水。
恰在此时,门被推开,侯爷走了进来。
杜小姐哭着扑进侯爷怀里,哽咽道:「侯爷,你别怪莲姨娘,我才知道我爹逼莲姨娘落了胎,她失了孩儿,迁怒于我也是人之常情。」
侯爷揽着她,轻轻拍打着安慰。
半天,才看向我:「妙莲,堕胎之事,是岳父大人吩咐,我动手的。你要恨,就恨我吧。」
「宛如无辜,你休要迁怒于她。」

-8-
丫鬟扶走了梨花带雨的杜小姐。
侯爷却没有走。
他掩上门,走到我面前坐下。
伸出手,握住我冰冷的双手,温和道:「妙莲,我知道你委屈,也知道刚才的事,其实是宛如挑衅,栽赃于你。」
「只是,她是千金小姐的出身,自幼骄纵,你看在我的面子上,让她一让吧。」
他知道我才是受委屈的那个,却还是叫我让一让。
能受委屈的人,就要受更多委屈,是这样吗?
我抬起头,看着他:「侯爷可知,为何侯府遭难后我没有走?」
他愣了一愣。
八成是不记得了。
也ƭúₖ是,他这样的贵人,随手一次搭救,如同救了只小猫小狗,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神仙无意,痴人多情。
我叹一口气,将往事娓娓道来。
「遇到侯爷时,我才十二岁,刚死了娘,被人逼着上花船卖笑。」
「是侯爷替我还了债,出二十两银子买了我,又拿了十两银子,让人安葬我娘。」
他心真细啊,看见我娘裹在草席里的尸身光着脚。
特意吩咐下人,买双鞋给我娘穿上下葬。
他说:
「穿上鞋,黄泉路上走的舒服些,下辈子投个好胎,上岸做人,别再在水上一辈子摇晃。」
又看见我也光着脚,也让给我买了一双。
粉色缎面绣荷花。
那是我长到十二岁穿的第一双鞋。
从前在船上穿不着鞋,后来ţũ₃下船进了城,还是没鞋穿。
我们太穷了,连饭也吃ƭú⁶不起,病也治不起,更没有余钱买鞋。
我娘一直做梦,说等有钱了就给我买一双鞋。
可直到死,也没实现这个心愿。
穿鞋的感觉,真的很好。
软软的,暖暖的。
不用担心被冻出疮,也不用担心被石子儿割伤。
我穿着鞋跟在侯爷身后,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今生今世,为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听我讲完往事,侯爷眼眶濡湿:「妙莲,你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以后在侯府好好过日子。赶明儿,我让人再给你做几双漂亮的新鞋。」
我点点头:「时候不早了,夫人还在等您。」
他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偏院。
我倚在垂花门上,直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转身回房,从床底下掏出已经收拾了一半的包袱。
我才不要在侯府好好过日子。
欠侯爷的恩,我已经报完了。
对侯爷的情,我也已经没有了。
再不走,我的秘密就藏不住了。
将手轻轻放到小腹上,感受着那微弱的悸动。
我没有落胎。
收房那晚的堕子汤,被徐妈妈动了手脚。
说来也怪。
被侯爷收房那日,大白天我竟然睡着了,做了个梦。
梦到了我的后半生。

-9-
我梦见了和侯爷的洞房夜。
合卺酒杯里盛的不是交杯酒,而是堕子汤。
他对我说:「妙莲,以你的出身,不宜生下侯府长男。」
我看着他手里的堕子汤,想起天牢里我喂他吃馄饨时他许诺的「必不负我」。
这便是他的不负吗?
「宛如不日就要过门,他爹说了,侯府长子不该是庶出。」
宛如是他曾经的未婚妻,兵部杜尚书之女。
昔日侯府遭劫,杜家见死不救,如今侯爷脱罪,竟还是要娶她。
为娶她,还要断送我孩儿的性命。
我当即起身就跑,却被等在门外的家丁拖回去,强灌下堕子汤。
我还梦见了我的余生。
我因失了孩子,患上了失心疯。
一次客人携幼子来侯府拜访时,我犯了病,将那孩子当成自己的抢夺过来,闹得侯府人仰马翻,转天全京城都知道了,东乡侯府有一个疯姨娘。
侯府视我为奇耻大辱,把我囚在偏院,道道门都上了锁。
自那之后,我再没出过偏院,也再没见过外人。
寂寂地看着院子里梧桐花开了又落,日复一日地为没能出生的孩儿缝制衣裳。
终于,在主母沈宛如生的嫡子弱冠那天,抱着为孩儿缝制的弱冠礼服,静悄悄地死去。
梦醒后,惊心不已,却也不敢相信是真。
直到徐妈妈来送嫁衣,我看见那嫁衣与我梦中一模一样,冷汗刹那湿透了衣裳。
当即跪下恳求徐妈妈,求她救我逃出生天。
侯府遭劫时,留下来的奴婢只有我们两个,半年的相濡以沫,总有些情分在里面,她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徐妈妈起初不信,出去打探一趟后,回来时眼圈都是红的。
嘴里喃喃着:「老夫人和侯爷怎的这般狠心。」
坐实了我的梦。
或许那梦是我故去的娘托给我的,她在天上看着我呢,不忍见我葬送了一生。
徐妈妈怜悯我,答应了帮我。
她偷偷调换了堕子汤,又从屠户家弄来一袋子猪血,让我淋在我裙裾上,假装是落胎的脓血。
竟真骗过了侯爷和老夫人。
那之后,我便躲在偏院里不见人。
嘴上说是落了胎伤心,实则悄悄收拾着行李,等待着逃跑的时机。
一个月后,时机终于来了。
元宵节,侯爷和老夫人上京郊万岁寺上香祈福,带走了不少家丁奴婢。
到晚上,连留守的奴婢们,见主子不在,也胆大妄为地擅离职守,跑去了街上看花灯。
我换了丫鬟的衣裳,披上披风,挽着包袱出了侯府角门。
出角门时,看见不远处树下,似有个人站着,影影绰绰的。
吓得魂飞魄散。
却见那人影一闪,走向了另一边。
这才舒了一口气,暗笑自己惊弓之鸟。
然后直奔码头而去,上了一艘夜航船。
时隔五年,我终于回到了我的故乡江南。

-10-
在侯府那五年,我学会了一手好绣活,又见识过世家大族的气派,养出来不俗的品味。
回到江南后,这都成了无形的财富。
江南多绣坊,我进绣坊做女工,活儿做得比任何一个织女都细致精巧,出自我手的织物在市面上供不应求,积累了一年的名声后,我便起了自立门户的念头。
我有资本。
离开侯府前,徐妈妈硬是往我的包袱里塞了一张二百两的银票。
她说那是她偷老夫人的首饰典当的。
「你孤零零一个人,往后还要养孩子,没有钱傍身哪行?」
「这是侯府欠你的,这个公道,侯爷和老夫人不给你,徐妈妈给。」
真正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我拿出银票,兑了银子,花一百两盘下间在转手的绣坊,做了自己的老板。
先做手绢,再做鞋子,又做成衣。
有手艺,有名声,吃得苦,耐得烦。
待回到江南的第八年,我儿怀钰进学堂读书时,我的「锦云轩」已是宁州城里最负盛名的绣坊。
我是宁州商人界的典范,不仅生意做的好,每逢赈灾筹款也慷慨解囊。
人人都喊我一声「沈老板」。
在侯府为奴为婢的日子,已遥远模糊得彷如前世。
直到老皇帝驾崩、新皇登基的第三年,有一天,绣坊来了个操一口京城官话的客人。
伙计听不懂,跑来后院找我。
我跟着伙计去前店,掀开竹布帘子,猝不及防,看到了那张久违的脸。
来不及撤回脚步,他已转过头来。
四目相交,一瞬间,他竟红了眼眶:「妙莲,今生今世,不想竟还能与你重逢。」
我静静地看着他:「客人,这里并没有什么妙莲,我是沈舟沈老板。」
侯爷哑然。
我正打算送客,门口却传来清脆的叫喊声:「娘!娘!今天学堂里默写论语,我只错了一个字!」
我心下一惊。
怀钰却早已举着一张纸,蹦跳着来到我面前。
侯爷不可思议地看着怀钰,半天,才颤抖着声音问:「这可是我的儿子?」
我矢口否认:「不是,侯爷莫非忘了我被灌了堕子汤。」
侯爷上前一步:「不是我的,又能是谁的?这孩子看上去七八岁年纪,正对上你我相好的时间。」
我急得出了满手心的汗。
本就是他不要的孩子,此刻咄咄逼人,又是做戏给谁看?
正胶着着,门外突然传来郎朗金玉声:「侯爷怕是想儿子想疯了,怎么乱认起别人的老婆孩子来。」
宝蓝衣衫的年轻郎君掀开门帘,大步流星地走到我面前。
正是这宁州城的知府大人。

-11-
说起来,顾大人也是故人。
不同于侯爷的勋贵出身,顾大人是科举出身的探花郎。
八年前,侯爷入狱时,他在刑部任侍郎。
那时我每次去天牢时,都被狱卒动手动脚,涎皮赖脸地让我也便宜便宜他们。
有一次,险些真被他们拖进空牢房里。
多亏那日顾大人路过,斥走狱卒,我才没遭毒手。
后来,我逃离侯府,逃到江南。
一年后,顾大人也升了官,外放到宁州城做知府。
重遇他的那天,「锦云轩」正被人上门找茬。
那年乡下歉收,不少灾民从乡下进城讨生计,便成了高利贷眼中待宰的肥羊。
他们专挑有几分姿色或有女儿的灾民放贷,待她们还不上债,便逼良为娼。
一如当年对付我和我娘。
我不忍见别人落入陷阱,就张贴出告示,说锦云轩愿意免费教授女灾民刺绣手艺,学徒期间供应饮食,待学成后立契收为工人。
对那些亟待用钱的,还拨出笔专款,查证属实后无息借给她们应急。
看着她们如释重负的笑脸,就仿佛隔着岁月的沟壑,救赎了曾经孤立无援的娘和自己。
如此一来,挡了高利贷财路,他们自然要找我麻烦。
一群泼皮找上门来,见东西就砸,连我也被推搡在地。
幸而顾大人及时带着官兵赶到。
他是听闻了锦云轩的义举,来微服私访的。
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四目相对的刹那,我和他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是你!」
后来,在知府衙门的支持下,由锦云轩牵头,把这项扶助灾民的计划推及到了宁州城各行各业。
那一年,宁河上沦落进花船的人,几近减半。
顾大人不似历代知府重农轻商,对城中商人很是看重,每有义举,必嘉奖表彰。
这七八年来,我也得了好几块「仁心义商」「女子典范」的牌匾。
只是没想到,他仗义至此。
为给我解围,竟当众认下便宜老婆孩子。
侯爷瞬间变了脸色,咬牙切齿道:「顾涓生,是你!」
顾大人笑:「东乡侯别来无恙。」
一手抱起怀钰:「今天中秋,南山横街灯笼已经挂上了,走,我带你们娘儿俩看灯去。」
说完,再不看侯爷一眼,牵起我的手,有说有笑地一起出了锦云轩。

-12-
那之后很长时间,侯爷都没再出现。
直到重阳那日,怀钰学堂里的夫子来锦云轩给老娘买布做衣裳,跟我夸起怀钰来:
「令公子最近不但课业进步,人也不似往日调皮了。」
「果然,男孩儿还是该有父亲管教。」
我心中警铃大作:「什么父亲?」
从锦云轩回到家中时,怀钰正在书房里做功课。
右手握着笔写字,左手却拿着个糖人儿在舔。
没料到我今天竟早早归家,慌得他忙把糖人儿往身后藏。
我黑着脸径直走到他面前,抽出花瓶里的鸡毛掸子:「你在外面认得个好爹,还回我家做什么?」
怀钰被打得上蹿下跳直求饶:「娘,我不敢了。」
一个身影箭步冲进来,抱起怀钰:「要打打我,打儿子做什么?」
是侯爷。
我冷笑:「饶是侯爷身份尊贵,也管不到别人家里来。」
侯爷揩去怀钰脸上泪珠:「我的儿子,我不管谁管?」
直视着我:「我已打听清楚了,怀钰今年八岁,顾涓生却是七年前才来到的宁州城,他怎么和你生出八岁大的儿子来?」
我心如乱麻,不知如何作答。
却听见有人笑:「好啊,我离开宁州城不过月余,沈老板你就给我儿子找了个新爹。」
说话间,一个高大魁梧的疤脸男人大步走进书房。
一见到他,怀钰挣脱了侯爷的怀抱,欢呼雀跃地跑过去,被他一把捞住。
侯爷愣住了。
半天,冷脸道:「你的生活还真是丰富多彩。」
男人放下怀钰,扭头大喇喇冲侯爷道:「你就是东乡侯?」
侯爷冷笑:「不管你是谁,我已经查明了,沈舟八年前来到宁州城,一直未曾嫁娶。」
男人嗤笑:「侯爷真是少见多怪,我们乡里人哪像你们世家贵族讲究虚礼,但求个你情我愿就能做夫妻。」
又道:「不过若是小舟想要十里红妆八抬大轿,我给她便是。」
转头向侯爷一笑:「到时侯爷若还在宁州城里,不妨来喝杯喜酒。」

-13-
疤脸男人名叫江海。
幼年时,我与他是邻居,青梅竹马地长到十二岁,禁海令后方才失散。
一别经年,我逃离侯府回到江南,竟在宁州城里与他重逢。
多年未见,我俩却一眼认出了彼此。
那时我已开了锦云轩,他是来锦云轩订货的客商。
那之后,他成了我最大的客人之一,每年锦云轩不少货物,都是经由他手流向各地。
生活上,他也对我诸多照料。
不去行商,留在宁州城时,他常来我家,替我修屋、打井、砍柴,也常与我母子一起吃饭,怀钰喊他「疤脸叔叔」,与他关系好的亲父子一般。
有时,怀钰会偷偷问我:「娘,疤脸叔叔是我亲爹吗?」
我虽已是城中巨富,但稚子心思单纯,恶意也不加掩饰。
怀钰一个没爹的孩子,老是被同龄人嘲笑欺负。
他内心里,是渴望有个亲爹的。
这天晚上,江海走后,怀钰又问我:「娘,疤脸叔叔真是我亲爹吗?」
我叹一口气:「你想疤脸叔叔做你亲爹吗?还是,你更想那侯爷是你亲爹?」
怀钰有些纠结。
或许,这些日子侯爷私下与他相处,待他真的很好,让他心里生出了依恋。
也或许,亲生父子之间,真有斩不断的缘。
可最后,他还是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住我,笃定地说:「侯爷每次出现娘都不开心,我不要他。」
「让娘开心的,才是我爹。」
我鼻子一酸,几乎流下Ṫů³泪来。
却又听见他说:「其实除了疤脸叔叔,知府叔叔也不错。」
这熊孩子!
说曹操,曹操到。
管家匆匆来报:「沈娘子,知府大人来了。」
顾大人等在前厅,一见我来,张口问:「方才江海去我府上,知会我说,半个月后他要八抬大轿迎娶你,所以我来问问,你与他是真的,还是做戏给东乡侯看?」
江海是大行商,顾大人重视商业,和他也是相识。
我据实以告:「不过是被侯爷逼到份上,怕他打怀钰的主意,故而做戏。」
顾大人展颜一笑,如释重负般。
又收敛了笑容,郑重问我:「沈老板,你有没有想过真的给怀钰找个父亲?」
我愣住了。
他娓娓道来:
「在京城时,见你每日出入天牢,我心中对你,就有无限怜惜。」
「刑部同僚谈起你来,有人说你是忠仆,有人笑你是傻子。我却想,这女子定然吃过很多苦,才会如此感念侯府那一点微薄的恩德,愿意搭进去自己的后半生。」
「后来宁州重逢,我见你一手创建了锦云轩,钱赚得如此辛苦,却还不忘兼济他人,对你更是多了几分敬意。」
「从我认识你起,你就是那个为别人撑伞的人,我敬你自强,也怜你辛苦。」
「那日锦云轩里,我说你和怀钰是我的老婆孩子,虽是为应付东乡侯,但在我心里,却一直真的想做那个为你和怀钰撑伞的人。」
「你可愿意?」
那夜,顾大人走后,我独自伴着孤灯坐了许久。
耳边回荡着他的话。
心乱如麻。

-14-
可是,半个月后,江海既没能来迎娶我,顾大人也没能来为我撑伞。
来的,只有侯爷。
他冷肃着一张脸:「你不必等了,江海不会来了,他现如今在宁州府衙大牢里。」
「他根本不是什么行商,而是大名鼎鼎的海上走私贩牧云船主!」
我吃了一惊,起身就要出门。
侯爷在我身后冷笑:「你想去找谁,顾涓生吗?不必了,他现就关押在江海隔壁。」
「身为朝廷命官,却无视禁令,纵容百姓下海,还偷设私市,允许海上贸易,跟那牧云船主私下往来。胆大妄为,等同谋逆。」
「陛下早得到线报,说宁州城有人与海盗勾结,破坏海禁。你当我是为何下江南?不过是奉皇命查访罢了。」
「正巧,抓住两个人,都与你有瓜葛。」
我转身,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既如此,侯爷也请把我抓起来吧。」
「你以为,我竟不知道这些吗?」
「不瞒侯爷,锦云轩每年的货品,只有一半是流向全国,倒有一半是经由顾大人开设的私市和江海的船队,流向海外。」
「就是靠这些钱,我养大了怀钰,安置了流民,赈济了宁州城大大小小的水灾旱灾。」
「顾大人和江海若有罪,那我沈舟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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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没有抓我。
连锦云轩也没有被官府查封,而是照常营业。
我拿出钱,疏通狱卒,想进牢里看顾大人和江海。
狱卒却辞不肯受:「那年乡下大旱,我带妻儿进城讨生活,危难之际,是沈老板的锦云轩收留了我老婆,教她绣花,又借钱给我家丫头子治病,这才免了我去向高利贷借债,落入卖妻卖女的境地。」
「宁州城穷苦人,谁没受过顾大人和沈老板的恩典?」
我百感交集。
探望完顾大人和江海,出来天牢,却正撞见侯爷。
他冷眼看我:「怎么,来牢里给人留后?顾涓生还是江海?」
我按捺住打他耳光的冲动,欠身道:「侯爷来的正好,民女想请侯爷跟我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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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他去的,是宁洲府城墙。
爬上城墙,向东眺望,极目尽头,是碧蓝如宝石的东海。
侯爷蹙眉:「带我到这儿做什么?莫不是想一把推我下去,好救江海和顾涓生。」
我问他:「侯爷可知,我是怎样沦落上的花船?」
他满脸茫然。
他从未关心我的来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他是勋贵出身,从出生起就站在云端,站的太高了,已经不习惯低头看向凡间。
猎猎风里,我将往事一一道来。
禁海令、失了生计、被逼内迁、生病、借高利贷、娘在花船上被Ṭű₁磋磨而死、被逼女承母业……
「如果没有禁海令,我和娘此刻还在家乡海边。」
我娘到死时,都还幻想着禁海令会有解除的那天。
到那时,我们母女俩再回到海边,捕鱼拾贝,好好地过活。
朝廷一纸禁海令,凋零了多少庶民原本安稳的一生?
侯爷表情略有松动,我继续问:
「侯爷又可知,江海是怎么成的海盗?」
江海是我家邻居,他家原是海边富户,有一艘自己的船。
可禁海令一来,衙门没收了所有渔民的船只,要聚集到一处销毁。
江海的爹不服,便纠集了其他渔民,想跟衙门要个说法。
被时任知府以造反罪名抓获,砍头后枭首示众,以彰显朝廷海禁决心。
怕衙门清算,江海的娘这才带着他连夜逃走,连句告别都没来得及和我说。
他长大后,加入了别人的走私船,刀口舔血,浪里求生,一步步成了如今的牧云船主。
「如果没有禁海令,他会继承他爹的船,做一个顶温顺的良民。」
「至于顾大人。」
「顾大人他,不像历任知府只知道一味讨好朝廷。他怜悯百姓,知道有多少人因为禁海令失了生计。」
「侯爷扪心自问,那海上的倭寇,有多少是真倭寇,又有多少是被禁海令逼上绝路的百姓?」
「海禁不废,倭患不除。正是海禁这项恶政,制造了源源不绝的倭寇。」
我双膝一曲,跪在地上:「今日我以宁州商人沈舟的身份,代万民向东乡侯请命。」
「望侯爷以苍生为念,向朝廷进言,废除海禁。」
半天,只听见侯爷说:「妄议朝廷,你好大的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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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到底没有听进我的话去。
几日后,他押送着顾大人和江海回了京城,说要交予陛下审判。
我没有坐以待毙。
而是找来宁州城里文笔最好的先生,请他写了一份洋洋万言的陈情书,向陛下陈述海禁给江南生民带来的苦痛。
又挨家挨户请人在陈情书上签字。
打算进京一趟,去敲登闻鼓告御状。
哪怕豁出这条命去,也要设法营救顾大人和江海。
可还没等我出发去京城,顾大人和江海就回来了。
一起回来的,还有侯爷。
他还带来了一样东西——
朝廷打算解除禁海令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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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下江南,确是因为朝廷得到举报,说有地方官与走私犯勾结破坏海禁。
可在城墙上,听到我那一番话后,再联想到数日来明察暗访的所见所闻,他却心生了动摇。
下城墙后,他私下提审了顾大人和江海。
却从他们口中得知了海禁政策冠冕堂皇之下腐烂不可闻的一面。
横行海上的倭寇,确实与人有勾结。
勾结的正是朝中之人。
他们以倭患为名,督促朝廷实施海禁,为的其实是垄断海上贸易,让海上贸易利出一孔,集于自己一手。
顾大人自升任宁州知府以来,就在暗中调查此事。
因为我而与江海相识后,有了海上的探子,更是如鱼得水。
七年下来,他已掌握了一份名单,足够把这股势力一网打尽,连根拔起。
侯爷听得冷汗岑岑。
思来想去,决定暂不打草惊蛇。
而是以押送京城治罪为名,亲自护送他二人进京面圣,向陛下呈报此事。
三年前,先皇驾崩,新帝登基。
新帝是侯爷总角之交,一位心地仁慈的年轻君王。
他早已苦于权臣掣肘,想肃清朝中那隐秘的小朝廷。
而那小朝廷的核心,竟就是顾大人查访出来的通倭官员。
一拍即合。
就这样,陛下肃清了朝廷,执掌了朝政,借机废除了贻害江南多年的禁海令。
而顾大人也被无罪释放,返回宁州,重任知府。
至于江海,查明他做牧云船主这些年,并无滋扰劫掠百姓,反而多次击退真倭寇,守护了一方百姓。
故命他上岸投军,做一个抵御倭寇、保家卫国的良家子。

-19-
我与侯爷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宁河画舫上。
时值人间四月天,宁河上春水如蓝,夹岸杨柳堆烟、桃花盛开。
一阵风吹来,粉雪纷飞,美如幻梦。
一如当年初见。
我望着飘落的花瓣,叹:「一转眼,已经过去十三年。」
却听见他说:「不,是四十三年。」
电光火石间,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侯爷点点头:「和你一样,我也是重生而来。」
我突然想起了离开侯府那日,出角门时看到站在树下的人影。
轻声问:「那夜树下,是你?」
侯爷垂下眼睛:「是。」
他重生在我逃离侯府的那天,睁开眼时,眼前是慈悲的菩萨面。
他叩谢菩萨大慈大悲,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当即匆匆返回侯府,想要向我道歉。
可却看见我挽了包袱,正要逃离侯府。
那一瞬间,便明白了,我也已知晓前世意冷心灰。
最终,他没有拦我,而是眼睁睁地看着我离开。
在心里对自己说,已经糟蹋了她的一生,这一生,就让她随心而去吧。
直到江南偶然重逢。
这一世,他没有娶杜小姐。
直至今日,东乡侯府也没有主母。
他说起前世我死后:「你死后第二年,侯府再次卷Ṫů⁹进朝廷纷争,我又被下了大狱。」
杜小姐既能舍弃他一次,就能舍弃他第二次。
他一入狱,杜小姐就回了娘家。
连他和杜小姐生的嫡子,都怕他会连累了自己前程,声明与他断绝关系,跟着杜小姐回了外祖父家。
连老夫人,都因为徐妈ţů₋妈和我已死,无人照料,沦落街头成了乞妇,寄身破庙,在一次摔倒后再没站起来,最终含恨死在了自己恶臭的便溺中。
「行刑前那一夜,我独个儿坐在天牢里,突然想起了你。」
世间再没有第二个妙莲了。
无人为他雪中送炭。
无人寒夜里喂他吃一碗热乎乎的馄饨,对他说一句「你放心」。
当曾引以为傲的出身、门第、家族荣耀都成了云烟,幻灭在眼前。
他才蓦然发现,人生在世, 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过是一颗赤子般诚挚的心罢了。
侯爷自怀中掏出一双绣花鞋, 递给我:「还记得那年你逃出侯府前, 我曾对你说, 赶明儿让人再给你做几双漂亮的新鞋。」
「可鞋还没做好, 你人就不见了。」
「从那天起, 每次路过鞋铺,看到好看的绣花鞋,我都会买下来。」
「也不知今生今世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就放在你曾经住过的房里。」
「不知不觉, 堆了满床的绣花鞋。」
「锦云轩重逢那日, 其实, 我本来是去买鞋的。」
我望着他手里的绣花鞋。
绿荷粉莲, 鸳鸯戏水,真好看。
可我没有伸手去接。
事到如今,我要他的鞋做什么?
我靠着自己这一双脚,没穿他给的鞋,也走了很远很远。
侯爷笑容中流露出悲哀:「我明白了。」
「曾经的妙莲,不是谁的雪中炭,今时的沈舟,也不会做谁的锦上花。」
「她只不过是我前世今生,曾触手可及,却又流失在指缝间的一抹白月光罢了。」
画舫已经行至码头。
我起身欲上岸。
侯爷突然叫住我:「沈舟, 你会选谁?」
岸上站着两个人,顾涓生和江海。
一个是敬我怜我的如玉君子。
一个是我曾青梅竹马的少年。
选谁?
我谁也不选。
我已凭着双脚,走出了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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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 朝廷真的开放了海禁, 并且在宁州城设立有司,专管海上贸易。
我是最早一批拿到许可的商人。
锦云轩的货品,再不必遮遮掩掩,而是光明正大地坐上船,远销海外。
到怀钰弱冠那年, 我已是江南屈指可数的富户。
我那前世不曾生下的孩子,今生平平安安长到成年, 穿着我为他亲手缝制的礼服行了弱冠礼, 又进了京城去考科举。
他以状元之身返回宁州城的那天, 我正在海边, 预备乘船出海。
我这半生,曾是渔家女,曾是船上妓,曾为人奴婢, 也曾是女商人。
却从未去过海的另一边。
「小舟小舟,快快长大,变成大船,挂上云帆, 乘风破浪, 驶向天边。」
幼年时,娘常在我耳边唱这首歌。
我这艘小船,曾在岸上搁浅, 如今,终于能回到大海,扬起云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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