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原来是骗子

我和裴照是一对江湖骗子。
我们常常扮演一对初入江湖的小夫妻,一唱一和将那些富商的钱忽悠进自己的口袋。
他常说:
「阿鲤,等我们赚够了钱,便能做一对平凡夫妻。」
直到我们来到青城。
白家小姐一个眼神,勾了他的魂,夺了他的魄。
为了洗白自己的身世,他反手将我送入牢中。
三年后,青城突然来了个世家贵女。
青城很快流言四起——
白家的裴女婿,失了魂似的求贵女看自己一眼。

-1-
关进狱里的时候,我被告知自己的结局是秋后问斩。
我背了许多不属于我的罪状。
狱卒对着我啐道:
「看着弱不禁风的丫头片子,手段倒是歹毒得很!」
他说的是白家侍女溺死池中一事。
我和裴照都明白,这事跟我半分钱关系都没有。
但他说:
「阿鲤,不舍了你,白小姐就得挨板子,她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住?
「我们针对白家筹谋那么久,不能在这时功亏一篑。」
他说这话时,我已经听到客栈外捕快四处搜查「姜鲤」的动静。
裴照神色痛苦,死死把我扣在怀里。
「等我将白家的钱搞到手,就去替你翻案。
「干完这票,我们就金盆洗手,在南方买一处小院子,再也不到处漂泊了。」
他情真意切,叫我不自觉点了头。
我们相伴出入江湖多年,他是我这世上唯一相信的人。
可我没等到他的翻案。
此时距离秋分,已经不足一月。
我这才反应过来,裴照他不愧是个骗子,我也被他骗了。
他总说:「想要别人相信,话里要三分真七分假。」
他想金盆洗手是真的。
不舍得白小姐挨板子也是真的。
替我翻案是假的。
想和我做一对平凡夫妻也是假的。
可是!我要被砍头是千真万确的!
天杀的裴照。

-2-
沦落到如今的下场,我也不是那么无辜。
我喜欢钱。
所以裴照来找我做搭档时,我俩一拍即合。
我们俩都在京郊育婴堂长大。
到了八岁,育婴堂没了,我们得自谋出路。
岁数差不多的同伴,多是将自己卖给大户人家,入了奴籍。
但我舍不得良家身份。
我不想一辈子锁在深宅大院里,把自己命运寄托在他人一念善恶之上。
但八岁的女娃,想自谋出路是很难的。
我手指粗糙,入不得绣坊,面黄肌瘦,进不得茶肆,只有青楼老鸨掐着我下巴说,「骨相标志,养个几年就能接客。」
要不是我踹了龟公命根一脚,就要被老鸨逼着签下卖身契。
我揣着青楼哄我进屋的半块烧饼躲在桥下,凄惨得像只狗。
这时的我已经开始说服自己。
为奴为婢还能有现在惨吗?只要手印一按,起码吃穿不愁。
桥上环佩叮当响,是一群给主家采买东西的侍女经过。
她们笑声清脆,听得我心中再次动摇。
正当我想动身追上她们时,裴照出现了。
他拎着一只烧鸡,香味勾得我两眼发绿。
裴照是少数没有卖身为奴的,现在连烧鸡都能吃上了。
我咽了下口水,求他也给我指条明路。
「我找你好久,」他缓缓开口,声音还带着孩童的稚气。
我愣愣看着他。
裴照盯着我的眼睛,说:「你我就是一路人,不如此后做个伴,行遍天下,赚尽银钱。」
这一伴,就是十年。
一开始我们装作富贵人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上门打秋风。
儿时胃口小,他们随手打发我们的十两银子已经足够喂饱我俩。
后来随着年纪增长,在四处游历中学会了许多骗术。
我们最常用的,便是扮演一对怀揣珍宝的无知夫妻,专门盯着富商下手。
只要给这个「珍宝」编一出故事,再赋予一些祥瑞之兆,就能哄得富商打开荷包。
十两、百两、千两。
铜板、白银、黄金。
钱一到手,我们立刻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阿鲤,咱们要骗就骗个滔天富贵。」
这是裴照常说的话。
我曾那般相信他对我情根深种,毕竟我们是「一路人」啊。
可骗子说的话,三分真七分假。
那些我们深情拥抱的日夜,他或许掺了三份真心,但到底抵不过白家百年富贵,扛不住白枕云的花容月貌。
现在想来,滔天富贵是他的。
而我,是他一开始就骗来的趁手工具。
目的达到,工具就该销毁。
想通这点时,我失神地盯了狱中小窗一整夜。
第二日,天蒙蒙亮。
我抓住来给犯人添水的狱卒手腕。
我脏兮兮的脸挂着一对泛着精光的眼睛。
「大哥,我有一个能助你平步青云的消息,你想不想知道?」

-3-
裴照从来不肯联系一起在育婴堂生活过的同伴。
我们行骗后期,有了本金,他喜欢扮成做生意的富商。
富商哪会和奴才为伍。
裴照常说:
「自甘为奴便是堕落。
「阿鲤,我见你颇有骨气才会选择你,才会和你共享富贵。」
其实我和他正相反。
我知道走投无路的窘迫,他们甘愿卖身为奴,与他们人品是否卑劣毫无关系,反之,我们这些骗子才是被这世道不容的。
我清醒地做着坏事。
我太喜欢钱了。
我也太喜欢裴照了。
他曾将我从绝望中拉出,他想要的,我就会帮他得到。
到青城时,我看到他望向白枕云的眼睛。
里面的神色同我看他时一模一样。
骗子惯会察言观色,只一个照面,我就明白了裴照当下的心思。
其实,当时我已做好带着属于我的财宝,去江南做个富有且美丽却享无边孤寂的富婆的准备。
裴照太想进步了。
青城的白家虽经商,但他家嫡支可是在京中做大官。
财富已经喂不饱裴照的胃口了,除了钱,他还要权。
现在吞下我的那部分钱不说,还想要我的命。
我想了想。
恕难从命。
裴照瞧不上卖身到各府的同伴。
但他也明白,往往这些小人物才是致胜的关键。
一个诺大的宅邸,主子才多少人?
除了在主子面前得脸的下人,剩下的构成,全是这些不起眼的奴才。
裴照拉不下脸做的事,全靠我厚着脸皮找上门去,疏通各处关系,打探各府辛密。
不然裴照的骗局怎么能顺利开展?
打听到的事情那么多,我不可能同他讲完所有事情。
比如,昌平侯府那位假千金的事。

-4-
我没有关在青城的牢狱。
当初裴照为了彻底洗白自己,将我们犯下的骗局都推到了我身上。
我一路被提审,一路被打板子,直到回到京城。
出走半生,归来仍是氓流。
我还不如氓流,现在的我被称为歹徒。
关在牢狱等死这些天,我基于职业本能,热衷于观察眼前来往的各种人。
犯人、狱卒乃至捕快。
最终选定了被同僚排挤的狱卒陈大壮。
他眼睛贼溜溜,尤其爱溜须拍马,可惜总拍到马蹄子上。
想进步,但没门路。
是极好的工具。
和我一样。
我攥着他的胳膊,目光紧盯他略带迷茫的双眼,如罗刹低语般开口:
「去昌平侯府,说你得到了侯府大姑娘的消息,不出三日,保你往上走。」
我话音刚落,陈大壮迫不及待笑话我:
「你关傻了吧,昌平侯府只有一个姑娘,什么大姑娘二姑娘……」
「大姑娘耳后有红色弯月胎记。」我轻巧打断他。
随后,我面色凄凄,「大壮哥,我不想死。」
见我不似拿他逗趣,他渐渐敛起神色。
我们骗子有招骗术叫「借尸还魂律」——
要让人信阎王令,先让他见勾魂簿。
若侯府真丢了一个有月牙胎记的大小姐呢?
三日后,升至牢头的陈大壮红光满面打开我牢门。
「真神了嘿!你有这算命的本事,怎么把自己算进牢里来了?」
没等我张嘴,他身后钻出两个身形纤细的侍女。
她们身穿淡蓝色绸缎外衫,发饰虽素但用料讲究,打眼一看,便知是高门大户养出来的。
其中一人唱红脸:
「你可知欺骗侯府,可不单单是砍头这么简单了。」
一人唱白脸:
「你莫吓她,姜姑娘既然开口,定是有小姐确切消息,对吧?」
她们一唱一和套我的话。
我:「事关重大,在没见到侯夫人前,我不会多说一个字。」
保命的消息,怎么可能就这么便宜了你们。

-5-
以前我们不碰有官身的人家,专盯富商下手。
官宦人家我们搞不赢。
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但为抓我们两个小贼花去更大一笔钱,还要欠官府人情,那就不划算了。
所以我尽管心中做了准备,可真的踏进昌平侯府的地盘后,还是被富贵迷了眼。
那些富商,虽有花不尽的钱财,但在穿衣和宅院方面,必须遵循礼制。
商人宅院,最大不过三进院。
可这侯府,光是后花园就够住下十家商贾。
亭台楼阁延绵不绝,直叫人觉得误闯了天宫。
我被领到一个贵妇人面前。
她脑袋似乎隐隐作痛,斜倚在塌上,身后有个眉眼精致的少女替她揉着太阳穴。
满头珠翠,锦绣华服,不似侍女,应是侯府「唯一」的小姐楚若娇。
我在地上跪了许久。
玉石地砖寒凉,从膝盖蔓延至全身的冷意叫人控制不住打摆子。
好在侯夫人在饮下一碗汤药后舒服了些,终于肯抬眼审视我。
「你说,你有皎皎的消息,是否属实?」
我垂下头,「民女岂敢欺瞒夫人。
「此女不但耳后有Ṱũ₌胎记,还有一个刻着鸾鸟图腾的玉锁。」
此话一出,我立刻察觉到侯夫人呼吸都急促起来。
她身后的出若娇开口问我:
「她在哪里?」
我说:「在青城。」
闻言,楚若娇攥着帕子直抹泪。
「母亲,姐姐竟在南方,好在十六年终于有了姐姐消息,娇儿真替母亲感到高兴。」
一口一个母亲,一句一个姐姐。
哄得侯夫人也红了眼。
眼见主子失态,侍女连忙喊我退了出来。
屋门一关,隔绝了楚若娇透出的杀意。
我站在烈日下,正好看到花盆里的螳螂捉住蝴蝶享用。
楚皎月三岁那年走失,侯夫人因此郁结于心,昌平侯不忍夫人整日卧榻,便从旁支过继一个年岁相似的女童给侯夫人转移注意力。
并给这女童起名,楚若娇。
若娇,若皎。
顶着这个名字的楚若娇,这辈子都要活在楚皎月的阴影下。
楚皎月一日不死,她便一日不能成为侯府真正的小姐。
因此,我离开侯府的时候,她亲自追了上来。
楚若娇笑意盈盈,往我手里塞了两锭金子。
「姜鲤姑娘,若有姐姐的消息,麻烦先告知于我。」
我笑着收起来,「包的。」

-6-
这三年,我待过许多地方的监牢。
总是一个地方要判的时候,牵出前一个地方的案子。
一番折腾下来,罪名越滚越多,我身体越来越差。
受审嘛,总要受些皮肉之苦。
到京城的时候,我身上已经找不到一处好地方。
因此,我到青城时又晚了半年。
我进城那天,香车宝马,仆从环绕。
一夜之间,青城人人皆知昌平侯府终于寻回走失多年的大姑娘,她将下榻于青城。
我死不悔改,打着楚皎月的名号继续行骗。
我跟侯府说,我离开青城许久,早就不知楚皎月去了哪里。
但她心眼小,若是听说有人占了她身份,定会「自投罗网」。
说这话时,侯夫人面露不满。
她无法接受心心念念的亲生女儿变得如此市侩。
楚皎月应该站在云上,如京中无数贵女那般不食人间烟火。
但楚若娇很满意,不但找御医替我养好了身子,还找了一具和我身形相近的女尸,让陈大壮将其和我的牢房一起烧了。
她太怕楚皎月回来了。
她太怕被送回旁支了。
楚若娇的亲生母亲又生了个男娃,为了给她弟弟铺路,这些年仗着自己是她生母的身份,明里暗里找她要了许多钱。
「孝」字压下来,拴住了楚若娇的脖颈。
万一楚皎月容不下她,她不敢想自己会落入什么境地。
待我启程时,她又塞给我十块金锭和一沓银票。
让我好好找,慢慢找,不着急。
侯夫人的意思正和她相反。
我如果找不到楚皎月,就把命留在青城。
其实我心里也没底。
但骗子这本就是走在崖边的活计,不放手一搏,难不成等风来将自己吹下去?

-7-
香灰要在佛前扬,谎话得沾官家印。
借了侯府的势,自会有人主动替我在青城打响名号。
先是传出流言,侯府千金落地青城,就是为了寻找当年救她一命的恩公。
还有人说,侯府千金早些年在青城受人磋磨,如今一朝得势,这是寻仇来了。
最惴惴不安的,还是白家赘婿裴照。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所谓的「侯府千金」是个假冒的。
这是我们两个才知道的秘密。
从我踏入青城的第一天,他就知道是我回来了。
他可不敢见我。
还记得那个溺亡的白府侍女吗?
是白枕云把她推下去的。
只因裴照多看了侍女春泥两眼,白枕云便将腰间玉佩丢入水中,让春泥下水寻回。
可她明知春泥不会水。
春泥下跪磕头,发毒誓绝不敢勾引未来姑爷,都没用。
反而进一步激怒白枕云。
「我早就看出你是个浪货,是不是觉得被裴大哥看上,有人给你撑腰了?本小姐叫你去捞个玉佩都指使不动你了?」
见小姐动怒,本就想挤走春泥的两个二等侍女一左一右钳制住她,硬把她往池边拽。
春泥凄声叫喊,企图惹来家中其他主子。
被毒打一顿也比下水送命强得多。
白枕云当然一眼看出她的目的。
恰时春泥已被拉到池边,白枕云嫌她吵闹,抬手将她推入水中。
一团泥落水,不消片刻,便沉了底。
白枕云没想到,这天白家还真来了贵客。
白老爷正伴着贵客游这片精心设计的小花园,刚走到池边不远的回廊处,亲眼目睹了池边发生的一切。
在我朝,家仆虽贱,但也是人命一条,不能随意打杀的。
白枕云若是秘密处理了春泥,谁也不敢指认她。
可她偏要大张旗鼓,用这种方式杀一儆百,斩断手下侍女旖旎心思。
她也没想到会被看到。
主人杀仆,杖一百。
先不说一百杖白枕云受不受得住,哪怕衙役只是做个样子,这事传出去,白枕云经营多年的好名声顷刻间烟消云散。
青城闺秀的圈子再无她的位置。
白枕云不想受罚,便暗示裴照想成白家女婿,就得拿出诚意。
裴照的诚意,就是献祭我,骗我去顶这个罪。
一切顺利解决,白枕云还不知收敛。
在青城监牢里,她来找过我。
彼时我刚受过刑,吊着一口气倒在狱中稻草上。
她十指刚补了丹寇,嫌弃地瞧着我因受刑掀起的指甲。
开口时,话里隐隐带着快意:
「姜鲤,你根本不是裴照的妹妹,我早就知道。」
是了,到青城时,我和裴照没有扮做夫妻。
为了他的入赘计划,他要我扮成兄妹,并以和白家做生意为由,寄住在白家。
「不要脸的东西,」白枕云讥诮骂道:「裴大哥什么都和我说了,你不过是他捡回来的野种,从京中缠他到青城,要不是遇到我,根本甩不掉你这个烫手山芋!」
白枕云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任何事。
甚至觉得,春泥的命能给她做垫脚石,都是春泥的荣幸。
还能顺手解决我这个「麻烦」,一石二鸟,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了。
裴照嘴里没几句真话,我听白枕云这么说,只当裴照又乱编身世。
所以在监牢拐角处看到熟悉的衣角时,我反击的话咽了回去。
后来,我才想明白。
我又被他献祭给了白枕云。
他亲手把我送给白枕云羞辱。

-8-
裴照不敢见我。
但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他们了。
狱中孤苦难捱,我实在想找人说说话。
于是,我用侯府千金的身份,给青城各家闺秀发了一道赏花宴的帖子。
那日,我下榻的院落,门槛都要被踏破。
裴照就算知道我做局,也拦不住来赴宴的白枕云。
各家闺秀都成了侯府千金的座上宾,唯她不来,日后说起来都显得低人一等。
靠着楚皎月给的金锭,我把春日宴办得像模像样,宾主尽欢。
唯有白枕云见我坐在主位时,脸都青了。
宴席结束后,白枕云赖着不走。
三年不见,白枕云的脾气倒是一点没变。
她阴阳怪气道:「你这骗子好本事,要不是我知道你身世,也会像那群没脑子的女人一样被你骗了。」
我摆弄着眼前的酒杯,懒洋洋开口:
「白姑娘,我若是你,绝不会在不知情况的时候胡乱说话。」
按理说,白枕云早已成婚,我不该再以「姑娘」唤她。
我这样说,明显是看不起裴照的意思。
但在白枕云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意思。
她以为我对裴照余情未了,不肯承认他们的婚姻。
我反正无所谓。
骗术中有一招叫「鬼推磨」——
让聪明人自己骗自己,才是真手段。
白枕云自然算不上聪明人,但这招对她来说,格外好用。
一句话就能挑起她的火气。
白枕云一拍桌子,直接掀掉台案上的金丝牡丹,指着我威胁道:
「姜鲤你装什么?信不信我去和侯府说,你是冒牌货!」
我幽幽说:「好啊,正好我们一并算算三年前的帐。
「你猜猜,三年前那位客人吃了你家好处封住了口,三年后他会不会想承侯府的情?」
已经结案的事,再拿出来审,又不是没有过。
白枕云气急:「你……」
她自然知道三年前我是看在裴照面子上才认的罪。
今时不同往日,她不敢赌我会不会翻旧账。
我斜睨她一眼,「这才叫威胁人,白姑娘。」
打蛇打七寸,骗人揭耻骨。
这都不懂,看来裴照什么都没教她。
裴照这种人,只有假意,见不得真心。
白枕云也成了他往上爬的工具。
工具嘛,没用的时候就该丢掉了。

-9-
我把濒死的金丝牡丹随白枕云送去了白府。
白府不光赔我三千两白银,还得求我笑纳。
我直接拒门不收。
最后,白府实在不想和侯府结仇,要白枕云带着赔礼来跟我道歉。
白枕云自是不肯来的,于是由其夫婿裴照代劳。
一介赘婿,不得不来。
我掀开装白银的箱子,「我只不过送了一株不值十两的残花,都能让他们如临大敌,生怕和侯府结了仇怨。
「裴照,你想要的权力滋味,确实不错。」
时隔三年再见裴照,我竟觉得恍惚。
我曾设想了一百种报复他的方法,事到跟前,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毕竟我不是真的侯府千金。
用她的身份杀死「无辜」之人,侯府不会放过我。
不过没关系。
骗子就是要步步为营,耐心等待的。
这还是裴照教我的。
一箱白银,闪闪发亮,我欣赏了好一会才心满意足合上箱子。
直到箱子搬出屋子,我才有空余目光留给裴照。
他和三年前比起来,没什么区别。
白枕云爱他的好模样,他当然认真保养。
说不定,还能攀上更高的枝头。
裴照看着穿金戴玉的我,叹了一口气:
「姜鲤,你不该回来的。」
他语气惋惜,像是兄长在劝不懂事的妹妹。
「你在京城顶了侯府千金的身份,无人知道真相,但你偏偏来到我面前,岂不是将把柄交到我手中,实在愚蠢。
「我早就教过你,骗术得逞后必须去往没人认得你的地方避风头,这都忘了吗?」
他段位比白枕云高了不知多少,连威胁都打着为我好的名头。
我问他:「谁说我要避风头?」
裴照愣了一下,他没预料到我这么大胆。
他脸色逐渐发白,似乎察觉到我是来报复他的。
「姜鲤,我也没想到会牵扯出以前的罪状,我是想给你翻案的……」
「裴照,」我笑盈盈打断他,「你不是说,我们要骗个滔天富贵吗?」
「滔天富贵我骗来了,你要不要和我走?」

-10-
裴照算的上是聪明人。
跟聪明人打交道,点到为止即可。
第一次见面,以裴照丢下一句「给我几日考虑」结束。
他还想观察一番。
不过我没兴趣陪他耗着,没两天我就放出「侯府千金三月后回京」的消息。
三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但足够产生许多变故。
对白枕云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上次她为了面子不肯赔礼道歉,硬是凑成了我和裴照相逢,这事已经叫她抓心挠肝地后悔了。
现在我要回京,她实在害怕我将裴照一并带走。
成婚三年,至今膝下无半子,除了期待裴照惦记他们三年来的感情,白枕云不知该怎么留住他。
可我春日宴那天见到白枕云,一眼就明白裴照在打什么主意。
人多时我还不确定,直到白枕云单独留下,我闻到她身上飘来的香气,便知裴照给她下药了。
那是北疆歌姬用的冷香丸,用来绝子。
三年服药,白枕云身上都浸出味儿了。
白家只有白枕云一女,裴照这是想吃白家绝户。
有了这个发现,我本想再见白枕云时透露给她,好叫她心里埋下怀疑,搅得她家宅不宁。
没想到白枕云按捺不住,放弃了自己的底线,主动替裴照张罗纳妾。
她以为只要名下有个孩子,就能留住裴照。
裴照那边自顾不暇,我这边也遇到了点麻烦。
一日清早,我宅院的门被敲响,来人竟是京中的捕快。
他身形高挑,眼尾微微上翘,高鼻薄唇,要不是披了一身捕快皮,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公子。
刚打照面,他毫不避讳地问我:
「我该叫你昌平侯府楚大姑娘,还是逃犯姜鲤?」

-11-
陈大壮做事不细致,也不敢担责。
他怕火势太大,只把女尸衣服引燃,便急急跑去唤人救水。
我本就没几日活头了,那些狱卒也没认真比对,本来可以顺顺利利假死脱身,谁知冒出来个捕快发现了不对劲。
还一路循着线索追到了Ţúₔ青城。
我暗骂自己倒霉。
见我盯着他打量,这臭捕快咧嘴一笑:
「姜姑娘别想着怎么处理我,我来时已经禀报了上峰外出公干,若我没了音信,只怕你要惹火上身。」
啊啊啊,气死我了!
本来一切都在往我预计的方向走,我明明很快就能报仇了,偏生冒出这么一个愣头青来搅局。
更可气的是,哪怕我心里骂了他千百回,但面上还得笑得和颜悦色,不漏半点破绽。
「说我是姜鲤,你得拿出证据来,不是吗?
「没有证据便是诽谤,诽谤侯府家眷,你可担得起后果?」
臭捕快刚上任不久,还揣着一腔热血。
他昂起脑袋:「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我定能抓住你狐狸尾巴,如果我误会了你,定会登门谢罪。」
哦,这是没有证据的意思。
再说,谁要他谢罪,老说些不值钱的玩意。
但只凭着直觉和细末线索就能找到这里来,此人大有前途。
我讨厌有前途的人。
我趴在潮湿的牢房里,想着裴照踩着我奔赴光明大道,看着新上任的官差挺着脊背来来回回巡视牢房,这群有前途的人从不理会我撕扯着嗓子喊冤。
讨厌。
讨厌死了。
阴暗又细碎的恶念涌上心头,我特别想把他拉下神坛。
我姜鲤不是什么好人。
于是我说:「你初到青城,还没个落脚的地方吧。
「你既然想拿我错处,不如住在我宅中,好好看看我哪里有问题。」
捕快愣了一下,随后悄悄捏了下自己的荷包。
本想拒绝我的话转了个弯,他抬头看天。
「那……那好吧,可是你自己说的,被我抓到把柄也别赖我。」
我横他一眼,「知道了,臭捕快。」
啧,嘴快了。
这一骂,倒是把他斗志骂起来了。
他踏入宅子里,「小贼女,我这臭捕快住哪间啊?」
我气急败坏,「都说了你没证据,喊我楚大姑娘!」
他扭头Ṫù₆笑道:「那你也不许喊我臭捕快,我叫路闻野。」

-12-
我不准路闻野穿捕快服在院里晃荡。
看得心慌。
给他换上一身青色圆领袍,头发用玉冠束起,倒有几分斯文败类的意思。
见我上下打量他,路闻野捂上自己胸口。
「姜鲤,你想干嘛?我可是好人家的男țŭ̀₆子,你别乱来。」
我无语,「你有病是不是?」
他笃定我是姜鲤,死活不肯改口。
我正考虑怎么整治路闻野时,管家找到我。
「小姐,白家裴氏求见。」
我转身就往前院去,路闻野亦步亦趋跟着我。
见我回头恶狠狠瞪他,他厚着脸皮说:「有新人物就有新线索,我是来查案的,你不能拦我。」
造孽啊。
路闻野真是我的劫。
我呲牙一笑,「那行,我先说好,这裴照可是个人物,你得好好观察他。」
路闻野白眼望天,只当我祸水东引。
我领着路闻野到前院,裴照已经在客堂坐着了。
见我身后跟着一个俊俏的年轻男子,裴照后槽牙咬紧了一瞬。
他看向我:「阿……」
我眼睛微眯,截住了裴照的话。
而路闻野恨不得把「阿什么?喊出来,求你了!」写脸上。
这样直白的路闻野让裴照很不舒服。
他别过眼,重新整理好措辞:
「楚姑娘,我有要事同你商议,外人在场有些不合适吧。」
一听要撵他出去,路闻野不高兴了。
「你是白家的女婿吧,怎么说你都不能和姜鲤是一家,怎么我就成外人了,有什么事是我听不得的?」
听到路闻野对我的称呼,裴照瞪大了眼,刚想开口就被我打断。
我转身面向路闻野,语气嗔怪:
「瞧你这话说的,裴郎君肯定是有急事,你先回内院等我,我待会就去找你。」
对我语气里流露出的撒娇之态,路闻野倒吸一口凉气。
他还想舔着脸留下,却被管家架住胳膊。
「路公子,请吧。」
路闻野昨日来时管家不在,所以他拉着路闻野走到垂花拱门那儿时,我还能隐约听到他劝路闻野:
「路公子,你想要个名分没错,但要注意方式方法,小姐她不喜欢旁人插手她的事……」
裴照自然也听到了。
待路闻野身影彻底消失后,他难以置信地问我:「你把真实身份都告诉他了?你就不怕他背叛……」
说到这里,他哑火了。
似乎是想起了自己做的事情,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神色恹恹,缓缓坐回椅子里。
「阿鲤,我这三年过的很不好。」

-13-
上门女婿哪有过得顺心的。
纵使白枕云偏爱他,但白老爷也是男子,自然猜得到裴照打什么主意。
从他和白枕云成亲,白老爷一分钱都没让裴照打理过,更别说替他铺平青云路。
裴照唯一比白老爷高明的一点就是,他对白枕云用的绝子药只有北疆有,且十分隐秘。
即便如此,白枕云肚子三年没动静,也让白老爷操碎了心。
白夫人走得早,白老爷没想着续弦,白枕云虽不善经营,但能生下一个外孙来,他好好教养外孙也能守住这份家业。
现在白枕云生不出,白老爷觉得是裴照是个绣花枕头,去年就想把他休了。
要不是白枕云以死相逼,裴照早就被赶出白家了。
白枕云身体已经坏了,裴照整日受人白眼,早动了离开的念头。
但只要白枕云不休夫,他便走不了。
诚然,他是爱过白枕云的。
可没钱没权,他只能爱她一个,有钱有权,他就可以爱很多人。
说到这里,裴照眼眶泛红:
「阿鲤,这三年我没有一日不想你,没有一日不唾弃自己。
「我去青城牢狱找过你的,我那时就想给你翻案了,但是……但是我没找到你,他们说你已经被提走了。」
三年前捕快来捉我那日,他也是这般情真意切。
我根本不想分辨他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但是,既然裴照过得不好,我便再给他下剂猛药。
我上前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
「以前的事就不提了,我顶了侯府失散多年的女儿一事,骗得了他们一时骗不了他们一世。
「我这次来青城,就是为你而来,裴照,我需要你帮我。」
脸上Ṭū́⁾是和他一样的情真意切。
裴照思索良久,还是不肯点头。
「阿鲤,你容我想想。」
我松开他的手,抬脚坐回主座的太师椅上,下巴朝垂花拱门的方向抬了抬。
「裴照,我等不了你很久。
「我是看在我们搭档多年的份上才来找你,这样大的一桩生意,你不做,有的是骗子想做。
「等我离开青城,你再想脱离白家,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说这话时,我脸不红心不跳。
要是路闻野知道我把他说成骗子,估计要气疯。
裴照深深看我一眼,终于败下阵来。
「这三年,你长进许多,你拿我死穴,我不是你对手。」
我笑道:「打蛇打七寸,这还是你教我的。」
裴照看向我:「需要我怎么做?」
以前都是裴照来布局,这还是他第一次问我「怎么做」。
我低声说:「要彻底成为楚皎月,我还差一个东西。
「白枕云身边有个鸾鸟图腾的玉锁,你找来给我。」

-14-
送走裴照后,我拎着裙子就跑到正院西厢房里。
路闻野还在生气我把他赶出来,一见我就说:「姜鲤,你跟他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啪。」
我来到他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路闻野愣住了,「你干什么?」
「姜鲤姜鲤姜鲤,若今天来的是旁人,我就被你害死了!」我咬牙道。
要不是我把他撵回正院,但凡裴照多跟他说两句,心中肯定起疑,我这侯府大姑娘也不用扮了,更别说让裴照替我去找玉锁。
路闻野也恼了,「你就是姜鲤,这有什么说不得的!」
我被他气笑了,「好,我就是姜鲤,那你要抓我回去吗?抓我回去砍头,来啊!」
我藏在大袖里的手紧紧攥着一根金钗,如果路闻野真的打算动手抓捕我,我便趁机了结他。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任何人都不准拦我的路。
我恶狠狠瞪着路闻野,提防着他下一步动作。
只见路闻野喉结滚动了两下,而后压着声音问我:
「那给育婴堂捐善款的,是不是你,姜鲤。」
这回轮到我愣住了。
我骂骂咧咧:「是我又怎样?如你所见我就是个骗子,给育婴堂捐善款不过是想少出来些骗子,抢我生意。」
路闻野眼神突然柔软下来。
我被他盯的浑身不自在。
可气势上不能输。
我仰着脖子:「只给你这一次机会,捉不捉?不捉我就走了,再想捉我就杀了你!」
路闻野翘着唇角:「我从踏进你家,好像没说过一句来捉拿你的话。」
呸,捕快不捉人当什么捕快,跟裴照一样,嘴里没一句实话!
路闻野继续说:「姜鲤,我不信你会杀人,你那些案子,不对。」
闻言,我直愣愣盯着他的眼睛。
只要我捕获到一丝闪躲,我就能知道他是骗我的。
没骗我?
那我也不会信他!
瞪得久了,眼酸酸的。
我低头揉眼,「我不需要你替我翻案,我只要他们得到报应。」
路闻野急道:「律法会给他们惩罚,你何必把自己搭进去?」
这话扯动了我的神经,我突然暴怒。
「我早就把自己搭进去了!如果不是我耍手段,早该死在菜市口了,你就只能去地府查我的案子了!
「律法?律法就是白枕云杀仆只用受一百大板,但凡白家给衙役塞点银子,白枕云甚至皮都不用破!她依然可以和裴照快活过完下半辈子。
「可春泥呢,谁来赔她的下半辈子?就因为她是奴才,就活该命贱?」
突然,脸上传来一个粗糙的质感。
路闻野替我抹去不知何时落下的眼泪,他深深叹了一声气。
「我知道啊,姜鲤,我知道你冤啊……」
路闻野说,他听到了我喊冤,他正一层层调查我的案情。
有真有假,骗局有我参与,但按照我所受刑罚,早就罚完了,就算蹲大牢,也该出狱了。
但杀人越货都赖在我身上,就有点离谱了。
一开始是背锅,后来我就成了个平账的。
路闻野还没查到青城,便得知了「我」自焚在牢里的消息。
他敏锐观察到,被焚的女尸和我有些不同。
路闻野没停下追查的脚步,直到循着案情查到青城,突然听闻有一个侯府大小姐下榻这里。
在京城时,路闻野可从没听过侯府找回什么大小姐。
他直觉,这个人和我有关。
那日他敲开我家大门,看到我这张厌恶捕快的脸,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了。
路闻野说:「你每行骗一个地方,就给当地育婴堂捐一大笔钱,我一路走来,听到的都是你的善名。
「姜鲤,你不是坏人。」
我绷不住:「你懂个屁!」

-15-
我是个十足的恶人。
是我害了春泥。
我从路闻野屋里跑回房里,缩在床上,缓了好一会才稳住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
这样的窒息的感觉,从春泥死的那天,就接连不断出现。
受刑这三年,只有不断接受鞭笞,我才能感到自己在赎罪。
三年前。
我和裴照决定在白府搞一票的时候,当晚就以和白家做生意为由住进了白家。
白枕云在晚膳时就和裴照对上了眼。
而与裴照毫无相似之处的我,就碍了她的眼。
白枕云的直觉告诉她,我喜欢裴照,我和裴照绝不是简单的兄妹关系。
她把春泥拨到我身边,说是让春泥服侍我,实则每日都要春泥汇报我做了什么。
春泥天真善良,没两句就被我把话套了出来。
她说:「姜鲤姑娘,我不想做背主的刁仆,但我也不想害你,我只能劝你快些离开青城……」
就算春泥不说,我也察觉到了白枕云对我的恶意。
但那时的我相信裴照。
裴照说,等他入赘白家,骗走白枕云给他的聘礼,我们就立刻往江南走。
到时买个小院,养条大黄狗。
一日,两人,三餐,四季。
就这么过一辈子。
他给我编了场梦,拿我七寸,自然能把我栓在身边。
春泥见我不肯听,急的直跺脚。
从她的态度中,我逐渐发现白枕云不仅仅是骄横跋扈。
我只在白府上住了一个月,白枕云院里就有两个侍女「自缢」身亡。
当骗子的,三百六十行都要懂一些,那两个侍女被抬出府的时候我看过一眼,伤痕累累,绝对和自缢无关。
同样的伤痕,我也在春泥身上看到过。
春泥给我提这个醒,一定耗费了很大勇气。
我心里微微发热。
我见过很多人,他们的善意都要利益来交换,当然,众生皆苦,这无可指摘。
像春泥这般赤诚的,不多见。
正是见得少,才让我觉得新奇。
我们关系变得亲近,是从我给她带了一串糖葫芦开始的。
她说,上次有人给她买糖葫芦,还是记忆模糊的小时候,那人拿着糖葫芦引她走,把她卖给了白家。
春泥被卖来时细皮嫩肉,白家就是把她买来当白枕云的陪嫁丫鬟养的。
不出意外,春泥不但要受白枕云磋磨,还要帮白枕云后宅固宠。
意外就是,十几年来白家没生出男丁,白枕云又准备把裴照招为赘婿,原来的陪嫁丫鬟没了用处,预备的四个陪嫁丫鬟都成了白枕云的玩具。
白枕云怕这些貌美丫鬟入裴照的眼,准备在成婚前就把四人处理掉。
已经死了两个,下一个该轮到春泥。

-16-
我一点不在意旁人性命。
但我不想春泥死。
骗了这么多钱财,突然冒出点良心,就当给自己积德了。
完全不是觉得她可怜。
完全不是。
到青城时,为了给裴照塑造富家公子的形象,我把钱都交给裴照支配,现在身上满打满算只剩百两银票。
在大户人家,白银百两不过是两顿饭钱,但给春泥赎身足够了。
我求到白枕云面前时,没想到白枕云异常痛快,她说:
「看在我马上就要和裴郎成为一家的份上,本小姐就卖你一个面子。」
她只有一个要求,她和裴照成亲后才会把春泥卖身契给我。
当晚,我便告知了春泥这个好消息。
她愣了半晌,随后爆发出止不住的哭声。
那哭声像是五脏六腑里压抑已久的毒素,终于以眼泪为药引,将这沉疴旧毒排出体外。
在我惊诧的目光中,春泥缓缓朝我跪下。
「姜鲤姑娘,你救我出白家这个吃人窟,从今日起,春泥这条命不归天不归地,只归姑娘你……」
我说她有病,谁要她的命。
我以后还要和裴照一日,两人,三餐,四季呢,我只是积个德,可别缠上我。
春泥说她无处可去。
我决定把她送回家去。
虽说她是被拐来的,但来时细皮嫩肉,想来家境应该不错,好好打听一番,应该能找到线索。
完全不是我心善。
只是嫌她麻烦。
不过,找老家这种事,有信物的话会好找很多。
可惜,信物这种东西一般只有豪门大族有,一般的小门小户搞个信物还不够人笑话的。
没想到,春泥一句话说得我心惊肉跳——
「当年拐子把我卖给白家时,只给我换了衣服,不知道我头发里垫了个玉佩,还是白家婆子给我梳洗时看到的。
「说是有个鸾鸟图样,瞧着是个好东西。」
鸾鸟。
这图腾,别说青城人没见过,就连京城的人都鲜Ťũ̂₋少知道是哪家象征。
但我是谁?
江湖消息通。
十三年前,侯府丢女一事,可是闹得沸沸扬扬。
这样大的好机缘,竟让我遇上了。
如果帮侯府找回嫡女,我还当什么骗子?这份恩情能护我三代荣华富贵!
我看着春泥,真是越看越喜欢。
我一把捧住她的脸,「好春泥,那玉佩在哪里?」
春泥懵懂道:
「自是在小姐手里呀,我们下人,哪里配用好东西。」

-17-
后来呢?
后来,裴照得知我替春泥赎了身,多看了春泥两眼。
就是这两眼,出了事。
白枕云受不了任何人抢她的东西。
再加上,白枕云本就对我和裴照的关系有所猜疑,她想在我离开青城时,找件事诬我名节,好叫我没脸重回青城。
现在还没解决我,又冒出个春泥「入了」裴照的眼。
于是白枕云告诉春泥:
「你当真以为离开白府是这么容易的事?
「姜鲤日日缠着裴郎,我看得实在心烦,你要离开白府,就替我做最后一件事。」
她要春泥给我下药,并安排了街头草莽躲在我房中。
那晚,春泥求我去白家庄子上取一盆金丝牡丹,说是明日白枕云要看。
她晚上得侍奉白枕云,实在走不开,求我帮她。
小姑娘眼睛通红,急得要哭出来。
我走时还笑她,笑她就知道给我添麻烦。
可我赶到庄子上,庄子管家却说,白家从未种过金丝牡丹。
我瞬间明白,出事了。
我匆匆回到白府时,春泥已经没了。
我一番假意,竟换了她的真心。
我疯了一般下水捞人,却被于心不忍的侍女告知,春泥的尸首半个时辰前就被捞了上来,送去了乱葬岗。
我从野狗嘴里抢回春泥。
出于报复心理,我刨了白家祖坟,让春泥入土为安。
侯府嫡女给你们白家当祖宗,还不跪下谢恩。

-18-
在想起春泥的夜里,我总是睡不安稳的。
捱到早晨,我准备出门去白家祖坟溜达,正巧遇见了路闻野从外头回来。
他又穿上了捕快服,径直向我走来。
ţūₐ我下意识往后躲,蹙眉道:「不是说了,在家里不准穿这件……」
路闻野阴沉着脸,两步就走到我面前。
管家见他面色不善,误以为我俩吵架,说着「蒜鸟蒜鸟」就迎上来。
路闻野手长脚长,先管家一步,他攥住我手腕,从齿间挤出:
「你过来。」
他把我拉到西厢房,刚关上门,就看到我抄起一个花瓶。
路闻野不闪也不躲,反而从怀里拿出一本卷宗。
「姜鲤,你就那么喜欢裴照?
「被你们骗过的富商,都对裴照印象深刻,你为何要担下所有罪责?
「包括白家侍女落水案,一开始证人说的是白枕云,后又翻供改成你,这其中难道没有蹊跷?」
我猜到路闻野会去调查裴照。
或者说,昨日我容许路闻野跟去客堂,就是为了把裴照暴露给路闻野。
这招叫「逆鳞计」——
给菩萨镀金身,不如往莲台抹鸡血。
还是裴照教我的。
故意露出破绽,引人主动去发掘真相。
路闻野是京城来的官差,重审「春泥落水案」,没人比他更合适。
既正义又热心,好工具。
我不知道我的罪有没有赎完,但我三年牢狱生涯教会我,做错事就要受到惩罚。
裴照,白枕云,现在轮到你们赎罪了。
路闻野观我神色,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再睁眼,眸中满是无奈:「姜鲤,你利用我。」
我放下手中花瓶,一步步逼近路闻野,直到把他抵在门上。
「姜鲤你……」
我抬手按在他唇上,歪头对他笑道:
「那你还不是连夜去查了裴照,路大捕头,哦不对,我该喊你路捕头,还是路指挥使?」

-19-
一个普通的捕头,怎么可能独自追着我到青城来。
更别说把卷宗带出衙门,还拿到我面前来盘问我。
路闻野在京中名号不显,但我可略有听闻,京中路家是太子手里一把刀。
这把刀派出家中子弟来青城,要斩谁?
答案很明显啊。
跟京中派系有关系的,只有白家。
白家嫡支在京中做官,旁支就是嫡支的钱袋子,二者互相扶持,才让白家京中那位稳坐高阁。
而今天子病重,皇子之间纷争不断,尤其太子和三皇子之间,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而白家,正是三皇子党。
京中嫡支是铜墙铁壁,但青城旁支可不一定。
我把脑袋挨在路闻野肩膀上,「你不是也想利用我牵出白家草菅人命一事吗?我们互相利用,你这么委屈做什么?」
感受到路闻野胸膛剧烈起伏,我直起身来。
顺手接过他手中卷宗,塞回他怀里。
「路大人这趟来得好,我本还在苦恼怎么把春泥还给侯府,三年过去,人在地里早成一具白骨了,我就算拿到玉佩,也不好跟侯府解释一切。
「毕竟,卷宗上明明白白写着,是我认的罪,是我害死的春泥。」
我退后两步,表情是少有的郑重:
「路闻野,你给我翻案,我送路家和太子一场东风,可好?」
这次我没有骗人。
这次,我终于不用再骗人了。

-20-
裴照迟迟没有动静。
这两个月,路闻野把腰间的刀擦了一遍又一遍。
侯府问我有没有找到楚皎月的信来了一封又一封。
他说,把裴照和白枕云提来审一审不就好了?
我当场给他一脚,「你要想惊动京中白家,尽管去。」
他揉着自己心口,不做声了。
看他委屈的样子,像一只大狗。
我继续撒饵,带着路闻野高调出入酒楼,书画斋,甚至赌坊。
裴照就算怀疑我诓他,可这几日,我花出去的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
这些年来,他成婚前带入白府的钱应该花的差不多了。
终于,在一日夜里,我家后门被敲响。
裴照把玉佩塞进我手里,咬牙道:
「阿鲤,我知道你放不下我,我愿意为你离开枕云。
「但我有个要求,你只许带我一人,那个什么路闻野,你让他走!」
瞧瞧,见白家捞不到好处,就把宝押在我身上。
还要一人独占好处。
难不成是想着,跟我到了京城,就把我一脚踢开?
我用手指描摹着玉佩上的纹样,冰凉的玉佩,好像那天在我怀里的春泥。
我唤来暗处扫地的下人。
这人手掌粗粝,身形板正,是个练家子。
也是侯府安在我身边的人。
说是护我安危,其实他才是最大的危险,只要我没有找到楚皎月,他就会一把拧断我脖子。
现在我把玉佩放在他手里。
「去吧,去京中告诉侯府,他们的女儿找到了。」
见下人带走玉佩,裴照终于察觉到了不对。
他眼神微眯,「什么意思?你不是用来证明自己是侯府嫡女的吗?你不是要顶替侯府嫡女的位置的吗!」
说到后面,他甚至在吼。
看他癫狂的样子,我放声大笑。
「裴照啊裴照,我可是个骗子,骗子说的话你也信?」
裴照气急败坏,「你真是疯了,白枕云说这玉佩是春泥的,春泥早就死了,你还为此入了狱,你以为侯府会放过你吗?」
「这就是你为什么会输,」我说,「我不在乎能不能全身而退,我也不在乎能骗多少钱财,我这次骗的,是你,是你和白家人的命!」
裴照知道自己的贪念酿成了无可挽回的后果,伸手就要来拽我。
「贱人,你早该死了,你怎么还不死!」
话音刚落,他的手臂绽出血花。
路闻野把佩刀收回刀鞘,立在我面前。
他叹道:「侍女溺水案死者竟是侯府小姐……
「真是,好一场东风。」

-21-
主家打杀仆从,怎么可能扳倒朝中重臣。
只要京中白家反应快,放弃青城旁支,也只当丢了个钱袋子,伤些筋骨皮肉而已。
世道就是这样的。
良贱之别,有如云泥。
世族和贫民,更是鲲鹏和鸟雀之别。
鲲鹏稍一展翅,便有东风助他九万里,鸟雀展翅,只怕要沦为鹰隼的口粮。
春泥之死,只能让京中白家略微分神。
可是,春泥摇身一变成了楚皎月,性质就不一样了。
白家之女虐杀仆从春泥,和白家之女虐杀侯府嫡女,这两句话只要从嘴里过一遍,就知道哪个能掀起ṭű̂ₒ惊涛骇浪。
我嘱咐陈大壮烧尸时留出破绽,就是要引官差来查我。
只凭我自己空口白牙,指认白家祖坟里是春泥,还说春泥是侯府嫡女,但凡白枕云咬死不松口,我定会万劫不复。
一天不翻案,我便一天无法证明春泥身份。
如今路闻野亲耳听到裴照承认玉佩来历,只需要顺着线索查下去,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七寸钉」、「借尸还魂律」、「鬼推磨」、「逆鳞计」、「借势咒」……
我用尽自己全部所学骗术,终于引各方势力入了这个局。
春泥,说好带你回家的。
我没骗你。

-22-
昌平侯府来的很快。
香车宝马,仆从无数,昌平侯和侯夫人亲自来接女儿回家。
楚若娇跟在他们身后,看向我的眼神带了埋怨。
路过我时,她轻声叹气。
「我明白你也要保全自己,但你倒是多给我些时间,叫我好准备接下来怎么走。」
我没心思分辨这话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毕竟这可能是我和她的最后一面了。
什么都还不知道的侯府众人被我领到白家祖坟。
青城白家人得了消息,白老爷带着白枕云急匆匆赶到自家祖坟,还来不及动怒,就看着侯府亲兵手里明晃晃的刀枪,吓软了膝盖。
昌平侯曾是武将,压根不把白老爷放在眼里。
此刻他一双虎目盯着我,声如洪钟:「我女儿在哪里!」
侯夫人更是着急地朝白家祖坟里张望。
「月儿是不是在帮这家守坟?你快喊她来见我啊!」
反而是楚若娇,露出了然之色,她上前两步扶住侯夫人,生怕她等下接受不了。
此刻,她再看我的目光相当复杂。
所有人都在等我的解释。
我缓缓朝白家祖坟跪下。
「春泥,你爹娘来接你了。」
白老爷听我要刨他家祖坟,大骂一声「畜生啊」就晕了过去。
白枕云疯了一般要来撕打我,没等靠近,就被侯府亲兵拦在外头。
「姜鲤你个贱人,那是我家祖坟,你敢刨一个试试!我要告诉在京城的叔公,我要让他们扒了你们的皮!」
她满嘴污言秽语,昌平侯微微皱了下眉,就有人上前堵住了白枕云的嘴。
白枕云还想挣扎,却见路闻野领着一队锦衣卫,压着浑身是伤的裴照,三年前的白府贵客跟在中间,走在最后的,是她院里那群最不起眼的丫鬟婆子。
白枕云彻底瘫在地上。
不用裴照开口,就有人将他的口供呈给昌平侯。
锦衣卫审人的手段,可比衙门多多了。
白府贵客怕受皮肉之苦,连滚带爬跪行到昌平侯脚下,把所有过错都推到了白家身上。
丫鬟婆子在白府日日过得胆战心惊,早就恨透了白枕云,现在墙倒众人推,更是将白枕云做的所有事抖落个干净。
说起春泥,她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别说春泥耳后的胎记,就连她身上多少处暗伤,都说的清清楚楚。
尤其是春泥溺亡那天的情景,每个细节,白枕云骂出口的每一个字,都不放过。
侯夫人听得几近晕厥,她扶着楚若娇,哆哆嗦嗦指着白枕云。
「你这个毒妇!还我儿命来!」
这时白枕云哭着喊着说,她并不知道春泥是侯府嫡女,都没用了。
昌平侯握着春泥的玉佩,缓了很久。
最终他把目光投向我。
「好你个刁民,明知月儿三年前过世,还敢顶着她的名号报一己私仇。」
我说,我和侯爷的月儿素不相识。
我在为春泥报仇。

-23-
我就是要牵扯这么多人进来。
我就是要把侯府和白家的恩怨上升到朝堂。
没有京城白家给旁支背书,白枕云岂会不把人命放在眼里,又岂会在杀人之后顺利脱身?
不这样大张旗鼓把春泥的死闹到明面上,不把锦衣卫、衙门都牵扯进来,难道还要等侯府和白家私下解决吗?
我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人性。
如果白家给的好处足够大,拿失踪了十三年的女儿换取即得的利益,这买卖划算。
现在各方势力都看着,站队吧,侯爷。
任白家人如何阻拦、诅咒,昌平侯大手一挥,命人刨开了白家老祖宗的墓。
仵作查验,里面是具十几岁少女的白骨。
白老爷悠悠转醒,看到自己祭拜了三年的老祖宗居然是自家下人,这下人还是侯府嫡女,不光是侯府嫡女,她还被自己女儿害死了,不光被自己女儿害死了,还是背黑锅的姜鲤把人从乱葬岗捡回来,埋进自家老祖的坟里。
他无力关心自家老祖去哪了,只知道白家完了。
我安慰他,别难过,就算老祖在这,以后也没人来祭拜了。

-24-
裴照和白家众人被押往京城时,我已成了自由身。
本来侯夫人不想放过我的。
说到底,我确实借了侯府的势,报复了裴照和白枕云。
害她白白期待许久,最后却被告知这么个肝肠寸断的消息。
没想到,楚若娇替我求了情。
她不是可怜我,可能……也是觉得一切尘埃落定,自己捡了大便宜,想积德吧。
她说:「母亲,若没有姜姑娘,任凭我们找姐姐一百年,也得不到姐姐的消息啊。
「更别说,姜姑娘替姐姐收殓,叫天杀的白家给姐姐磕了三年的头。」
侯夫人哭:「可我儿是为了救她才被白家那毒妇害死的!」
楚若娇趴在侯夫人膝头,「母亲,白枕云已经认罪,她根本没打算放姐姐离开白府,她甚至没打算放过姜姑娘。
「姐姐大义,她用命救下的姜姑娘,我们更要替姐姐守好,不然到了底下,怎么跟姐姐交代?」
这番道理,侯夫人当然想得明白。
但一码归一码,我设计侯府,打破侯府中立态度,不能就这么算了。
好在昌平侯本就看好太子,不然任楚若娇说破天去,我小命也保不下。
最后,我以此生不准再踏足京城为惩罚,结束了和侯府的纠葛。
他们离开青城这天,我站在人群中看裴照和白家人关在囚车里,挂在侯府回京队伍的最后面。
不知怎的,裴照眼睛瞎了,人也疯了。
他扒着囚车,大喊自己能拿出鸾鸟令牌,能证实姜鲤就是侯府大小姐,侯府这是接自己回去享福了。
「姜鲤, 姜鲤, 你在哪?你快告诉这些刁民, 你就是侯府大小姐,我们骗到了滔天富贵哈哈哈哈……」
裴照当了一辈子骗子, 到最后, 只能自己骗自己了。
他要入的是锦衣卫的诏狱,那地方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至于白枕云, 她手里鲜血淋淋十几条人命,其中还有贵女的, 逃不过死路一条。
从云端跌落至囚徒,这样大的落差叫她无法接受, 白绫一条, 直接吊死了。
自此我才觉得心头一松,背上小包袱,哼着歌坐上去江南的船。

-25-
半年后,我在江南小镇买下了一间小院, 还养了一只大黄狗。
隔壁大娘无事时,喜欢找我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姜娘子,你知不知道,咱们新上任的县令俊着呢。
「也不知道为什么, 怎么就从京中下放到咱们这儿来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大黄在门口叫。
我转头一看, 竟看到路闻野那张脸。
穿着县令官服, 看得人心慌, 真是碍眼!
隔壁大娘找了个借口, 赶忙溜走, 顺便牵走了随时准备进攻的大黄。
这半年, 京中局势我略有耳闻。
侯府支持太子后, 一连上奏白家数十道折子, 痛斥白家嫡支是我朝蛀虫, 纵容族人草菅人命,做尽伤天害理之事。
白家几乎是一夜之间垮台, 三皇子失去左膀右臂, 再无和太子一争之力。
后来,天子驾崩, 太子登基。
新皇上位这种事,对我们平头百姓没多大影响。
太阳照常升起、落下。
但对官海沉浮的路闻野来说, 太子登基是好事, 怎么就被下放了呢?
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路闻野笑道:
「姑娘有所不知, 我真是可怜啊。
「半年前有一小骗子,哄我一起做局骗昌平侯下场站队, 她倒好, 脚底抹油跑个干净, 任我来承受昌平侯的怒火。」
我面不改色:「哦,是吗,那她可真坏。」
路闻野逼近我, 「所以我来找她讨个说法。」
真是愁。
好好的工具长了腿,跑到我身边,甩不掉啦!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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