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梭师

帝王炼得秘药,能够穿越时空。
他要回去找死去的白月光。
阖宫震惊,求我劝阻。
他们不知,我当了五年皇后,不过是那宫女的替身罢了。
可我还是去了。
「就连皇后也要阻拦朕吗?」
天子一怒,万人伏跪。
我望着帝王,轻轻摇头,一步步往前。
「不,陛下龙体珍重,臣妾愿代为试药。」
夺过那颗药,我仰头吞了下去。
谁又没有个白月光呢?
谢长隐,我来找你了。
1
临安五年,帝王偏信巫医,沉迷炼药。
据说那药服下以后,能让人穿越回过去。
朝臣忧心国祚,跪求皇后劝阻。
我深夜赶至长信殿。
帝王端坐高处,面前放着三颗药。
「巫医曾说,只要朕服下这药,就能回到她身边。」
群臣跪地劝阻。
「陛下,楚巫医术绝伦,却有祁王旧党一嫌,又逃一夭夭,不能听信啊。」
我走进殿内,和萧翊遥遥相望。
「皇后娘娘,您快劝劝陛下啊!」
这是我当皇后的第五年,后宫只有我一人。
人人以为,帝王深情。
可他们不知道,萧翊深情的人,并不是我这个皇后。
她是一个大龄宫女。
一个伴他六年一久的宫女。
一个已经死去了七年的宫女。
萧翊疯了似地想要找回来的人,就是她。
永宁十六年,正月初九,姜国送女和亲,太子萧翊大婚,祁王埋伏刺杀。
和亲公主姜绾,坐在马车里,有惊无险。
而那宫女为救萧翊而亡。
当年不少人为我感到庆幸,眼中钉就这么解决了。
只有我知道,完了。
萧翊再也忘不了她了。
没想到,我与那宫女长得几分相似。
洞房花烛夜,萧翊解开我的衣裙。
「阿乔说,不可冷待新婚妻子。」
他将那女人的话奉为圭臬,敷衍地同我圆了房。即便察觉到我是第一次时,也只是蹙了蹙眉。
后来每年,正月初九,萧翊都会故意灌醉自己,凝望着我的脸,低声唤那个名字。
「阿乔……阿乔姐姐,抱抱我……」
我早已习惯他的病症,学会温柔地拥住他,唤他一声太子殿下。
每次他走了,我都会发呆。
侍女植荷安慰我:「娘娘,虽然陛下忘不了阿乔,但他身边只有您一人。」
植荷也认识那位阿乔。
我曾问她,我们真的像吗?
她说不像,阿乔不像我出身高贵,也不像我性情宁静。
我就懂了,阿乔是一束光,我就像她的影子。
「你也是因为我像她,才对我这么好吗?」
植荷笑了:「不,我是因为您只是您。」
那就好。
我还是姜绾。
替身这行当最怕做久了,就忘了自己是谁。
正如此时,萧翊面无表情地看向我,冷声威胁道:「就连皇后也要阻拦朕吗?」
他知道,我身在大ťū́₄虞,无亲无故,荣辱性命皆系于他。
他也知道,我甘做替身,屈服于他,毫无气节,也做不成贤后。
可我还是朝他走去。
萧翊霍地起身,脸色阴寒。
我望着他,轻摇了摇头,一步步往前走。
「不。」
走到他面前。
「陛下龙体珍重,臣妾愿代为试药。」
萧翊怔住:「你……」
趁他分神的刹那,我夺过那颗药丸,仰头吞了下去。
药丸入喉的那瞬,人明明是站着,却陡然往下坠落,视线逐渐模糊。
耳边惊声四起,像是相隔千里。
「皇后!姜绾,姜绾!」
眼前的画面变成往昔光景,如波动的银缎,越来越亮,发出白光,让我看不清。
只能隐隐约约望见那道模糊身影。
谢长隐,我来找你了。
2
谁的人生没有一轮月亮呢?
遇见谢长隐那年,我还不是姜国公主。
永宁十年,正月大雪,大虞边境,瘟疫肆虐。边陲小镇,短短一月,死了近百人。
我被养母赶出门买药。
药行关门,无功而返,还染上瘟疫,被扔到雪地里自生自灭。
日夜过去,大雪埋尸。
就在我快要冻死时,被过路人挖了出来,放在火堆边烤活。
「你叫什么名字?」是个男人的声音。
我睁开眼,一片漆黑。
面前似有风拂过。
「……还是个瞎子。」
是的,我从前还是瞎子。
「我叫阿绾。」
「阿绾?」那人沉默了一会儿,「你有家人吗?我送你回去。」
「我生病了,我没有家。」我坐在那里,蜷缩起来,「你也远离我吧。我会传染你的,这病很凶猛……」
可人人畏惧的瘟疫,他却丝毫不在意。
「没事,能治好的。」他将水袋递给我。
我握在了手里,感觉暖得发烫,从掌心钻到身体里。
「恩人怎么称呼?」
那人似乎在用树枝拱火,面前阵阵热浪袭来。
接着,他轻轻笑了出来。
「我叫谢长隐。」
时有游医路过边境。
谢长隐去替我求药,治好了我的病。
他是个好人,不仅救了我,还出钱出力,搭棚救人。直到一年后,瘟疫解决,才带我离开。
我跟着谢长隐,问他要去哪里。
他说近来西南姜王寻女,年岁容貌与我相仿,要送我去姜国宫城。
那一路我们走了大半年,白天游山玩水,夜里抵足而眠。
「谢长隐,我不想当公主。」
越是靠近姜国,我越是睡不着觉。
「不行,赏金百两。」
「……你很缺钱吗?」
他在半梦半醒间,说话含糊不清。
「不是钱的问题。我不能带个孩子在身边,让她瞧见还得了?把你送回姜国,都是看在往日情分……」
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后来我抵达姜国,认回亲生父母,成为公主姜绾。
谢长隐成了姜国皇室的座上宾。
我听身边的宫人说,谢长隐才二十多岁,长得玉树临风,连我那眼高于顶的姐姐和他说话都会温柔几分。
大公主姜绫喜欢谢长隐,所以不喜欢我。
姜绫说我被找回来都是因为她。若不是她需要一个人替她出嫁,父王母后才不会大费周章地找我。
我才知道,我回来是为了代替姜绫——五年后去和亲。
那五年,姜绫总在暗处欺负我,被谢长隐撞见过几回,他救下了我,但很生气。
「阿绾,你脾气怎ṱū₁么这么好……以后是会吃大亏的。」
他决定不走了,留下来照顾我,直到我和亲嫁人。
那是我最快乐的五年。
谢长隐教我读书,带我骑马,四时看花,枕亭赏瀑。我因为看不见,有时撞进他怀里,他下意识揽过我,回神时才推开,尴尬地轻咳。
我想,他也喜欢我。
五年过去,我不愿和亲。
母后说姜绫被惯坏了,不适合嫁入大虞皇室。
「可我是个瞎子。」
「没关系,大虞能治好的。」
「母后又没去过大虞。」
「谢长隐说的。」
我怔了怔,跑去找他:「你也想让我去和亲吗?」
「我……」谢长隐很为难,顾左右而言他,「我有心上人了。」
我就去和亲了。
他送我最后一程。
自然也不是为了我,他的心上人在大虞。
和亲使团在驿站安置,大虞派人为我治病。
那时谢长隐常常不在,他去见喜欢的姑娘了。
我为何能知道?
因为谢长隐心情实在太好了,闲时会劝我安心待嫁,说大虞太子也很不错。
我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大婚前夕,我的眼睛治好了,跑过去见他。
小雪天气,竹院长廊,我轻推门,不期然撞见他与女子私会。
青绿帷幔后,两道人影模糊。
「等阿绾成了亲,我们就去江南小住,做对寻常夫妻。」
「好啊,夫君——」
床上帷幔猛地晃动,泄出半点春色,是女子将他压在身下。
谢长隐的衣襟被人扯开,锁骨以下,刺纹桃花,指尖划出红痕,恰如春日新枝。
那是我头一回见他,连人都没看清,却撞见这一幕。
隔着那层青纱,他看到了我。
「阿绾!你怎么来了?」
他推开那女人,匆匆下床。
我转身逃走。
与此同时,我期盼着。若他追出来的话,我就与那女人争一争;若是没有……
他没有。
我听见那女人的声音:「谢长隐,你站住!你不能娶她,追上去,又能做什么?」
他没有说话,没有出门。
门外,我蹲在地上,无声哭泣。
从那以后,我嫁给萧翊。
他想着早逝的阿乔,我想着错过的谢长隐。
可我不该在和萧翊相处时,鬼使神差地说出他的名字。
正所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萧翊就是最大的州官,我就是最倒霉的百姓。
「谢长隐,是谁?」萧翊几乎是暴怒。
我瑟瑟发抖。
「朕平生最恨水性杨花的女子!」
他当时就抄起软枕要打我,可他又说他不打女人,怒气冲冲地走了。
我得罪了萧翊。
若不能讨好他,只怕后位难保,姜国也护不住了。
所以不如以身试药。
死了,便死了。
没死,还能回到过去。
3
巫医曾说,服下此药,只要心里想谁,就能够见到谁。
所以我拼命想着谢长隐。
如果能更早遇见他,在他还没有心上人时,就遇见他,就好了。
白光渐散。
睁眼,已是白昼,身在某处废弃园子里。
枯井深处传来响动。
我伏在井边,往下望去:「喂——有人吗?」
石头敲击井壁的声音明显急促。
我用绳子将人拉出来,是个锦衣少年,狼狈地趴在井沿,大口喘气。
我坐在地上,揉搓手心,静静观察他,身形消瘦,肤色冷白,长得不错。
他会是……谢长隐吗?
不能这么早吧?
都有年龄差了。
我心里盘算着,我二十三岁,又再看看他,不知道他几岁了?
他起身:「你是哪一宫的娘娘?」
一句话惊得我爬了起来。
「娘娘?难道这里还是大虞皇宫?」
我发现自己还穿着皇后宫装。难不成那个药失效了?萧翊把我扔到这里,任我自生自灭……
「我是皇后。」我唉声叹气,「你呢?」
少年眼里的戒备瞬间没了,随意地看我一眼:「皇后早就死了。」
我就知道。
他从我身边经过:「不管怎么说,谢谢了。改天我来看你。」
我好像被当成冷宫里的疯子了。
好吧,确实像。
但灵光闪过,这不对啊,萧翊都没有后宫,哪来的娘娘?
「等等!」我声音都颤抖了,「现在是……永宁几年?」
少年回头看我,语气淡淡:「永宁十年。」
内心骇然。
永宁十年,十三年前,是我遇见谢长隐的那年。
我应该在大虞边境啊!
这药怎么会是身穿……那么,此时谢长隐已经遇见十岁的我了?
我瞬间恍惚,环顾四周,只觉目眩耳鸣,脚下连站都站不稳了,猛地往后摔在地上。
视线正上方,少年俯视我。
「你没事吧?」
我平躺在地上,换了个角度看,才发现这张脸莫名眼熟。
这眉眼,这轮廓,就连关心也不太走心的语气……
我好气又无奈地笑了出来。
「你是……萧,萧翊啊?」
少年的眸光寸寸冷了下来。
「你认识我。你不是疯子,你是谁?」
我是谁?
我说,我是你未来的皇后,你也不敢相信啊。
4
永宁十年,萧翊十二岁。
此时距他成为太子还有三年,距我和他成亲还有六年。
他将匕首横在我颈侧。
「你到底是谁?谁派你接近我的?」
「你做什么?我刚刚救了你啊!」
「此处少有人来,你怎么会来这里?」萧翊将刀刃压得更近,「说,你是谁的人!」
宫廷杀机四伏,而他草木皆兵。现在最要紧的是让他冷静下来。
我能说我是谁呢?
永宁十年……永宁十六年我才来到大虞,至今不到七年,都不认识几个老人,更不要说是萧翊身边的人了。
除了那一个人。
「殿下身边不是有个阿乔的侍女吗?我是她的结义姐妹!听说殿下不见了,我帮她到处找找。」
不知阿乔此时在不在,但也只能赌一把了。
萧翊盯着我:「你认识阿乔?」
我松了口气,连连点头。
以萧翊对那宫女的痴迷,我应该是死不了了。
少年移开匕首,语气稀松平常。
「那你知道,我是怎么掉下去的吗?」
我摇了摇头,从地上爬起,还未站稳时,面前银光急急刺来,还有那双阴冷的眸子。
「就是她,把我推下去的。」
我瞳孔放大,心跳停滞。
阿乔不是他的情姐姐吗,怎么会推他下井?合着这么多年,就把我这个替身演进去了?
倒霉啊!
千钧一发时,匕首陡然落地。萧翊按住手腕,从地上捡起刀,往前方看去。
「什么人?」
他用刀挟持着我,走进破败的屋里,空无一人,窗子大开。
萧翊追到窗前,毫无踪影。
我扯他的袖子,颤着声:「有人。」
藏在墙角的女人,瞪着眼睛,脖子被人拧断了,身子往下滑落。
「死人了。我们快走!被看到就说不清了!」
我转身要逃,还没迈出步,就被大力扯着转圈,又回到原处。
「你不认识她?」萧翊攥住我的手腕,「不是说,是她的姐妹吗?」
我愕然,她就是阿乔!
怎么会……死了……
「你根本不认识她。你到底是什么人?」萧翊盯着我,手上添了力气,「宫里容不下身份可疑的人。」
他不是在开玩笑。
手腕的骨头快要被他捏碎了。
我疼得不行了,口不择言道:「我是你未来的妻子。你右腰下三寸处有颗红痣!」
空气都安静了。
少年咬牙切齿道:「你偷看我洗澡多久了?」
「我……我没偷看!」
我还用偷看?我都不稀罕看。
萧翊自以为看穿我的心思:「听闻后宫有些心术不正的宫女,专爱勾搭不得宠的皇子。可我就算再落魄,也看不上你。」
我大为不解:「为什么?」
你当皇帝的时候,何止看得上我,还没事就来……
少年冷笑:「你也不看看你多大年纪了?」
我:「……」
萧翊收了刀,搬起尸体,快要出门时,像是想起什么,回过头望着我。
「你,过来。把衣服换了,穿得像从冷宫里跑出来的疯子,让人看见了,会被打死的。」
我换上女尸的衣服,他又朝我扔来块牌子。
「对了,拿着这个。」
我双手接住了,是刻字的腰牌。
「以后就顶了她的名字行走吧。」
我注视着那两个陌生的字,整个人如被雷击。
「我是……阿乔……?」
前方传来响声。
我怔愣着,抬头去看。
是尸体被萧翊投入井中,传来沉重的声音。他将我脱下的皇后宫装,也一并扔了进去。
「我不要做阿乔。」我将腰牌扔给他。
萧翊又扔回来:「她面生,少有人识得。况且她已经死了,你不顶上的话,别人会来查,我倒无所谓,你就死定了。」
「那这名字不好,换一个。」
「宫女姓名都记录在册,你说换就换吗?而且能留在我身边的,就这一个宫女。」
萧翊转身就走。
我追了上去。
毕竟在这个时空,我就认识他一人。
而且萧翊是未来的皇帝,跟着他不说逢凶化吉,至少也是有惊无险。
哦,不对,是包活六年。
「那她死了,你不查凶手吗?」
「她谋害皇子,死了活该,与我何干?」
「哦。」
5
十二岁的萧翊,是个十足的小可怜。
他五岁时没了生母,被送去由皇后抚养,仅仅半年,皇后崩逝后,宫中盛传他晦气,被独自安置于若青殿。
他住的若青殿是狭长小院,正屋耳房连廊俱全,地处偏僻,草木葱郁,又潮又湿,窗户糊的纸都破得不成样子。
殿内服侍的宫人,仅有我一人。
本该有六个,都被他穷跑了。
至于这阿乔是奴才里的万人嫌,又懒又馋,手脚不干净,东家赶西家撵,到了若青殿才停下了脚步。
没有比这更差的去处了。
春日雨,绵绵不绝。
屋里半夜漏雨,床上也不能睡了。
我就打地铺,狂风吹来,半扇窗子倒塌,险些令我香消玉殒。
萧翊半夜赶来,将我带到他房里,继续打地铺。
唉,我十岁跟着谢长隐,十二岁成为姜国公主,十六岁成太子妃,十八岁当上皇后,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了十几年,没想到命里还有一道大坎等着我。
可是这样的苦日子,少年萧翊过习惯了。
他每日辰时起身,不是晾洗衣裳,就是打扫院子,边干活边背书,书声琅琅,岁月静好。
我把被子蒙过头,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他将那些事做完,才回来催我起床。
「你怎么每日睡那么久?快起来,去拿早饭。」
被拉起来时,我闭着眼,头都晕。
「再不去,今日又吃不上早饭了。」
拧过水的湿帕子覆到我脸上。
萧翊再能干也是主子,宫里尊卑分明,不好自己去领早膳。
我就做些跑腿传话的活儿。
我梳好头,洗把脸,跑去御膳房,打起笑脸,去讨一口吃的。
回到殿内,打开食盒。
「又是咸菜白粥。」
「挺好的。」萧翊入座。
「……这才三个月,我都饿瘦了。」
他将筷子分给我一双:「那是你原先有些丰腴。」
我默默抬眸,心内腹诽,没品味的东西。等到你二十五岁,就不会嫌我丰腴了。
萧翊吃过饭后,洗了碗筷,就去窗前写字。
我坐在廊下,享受春光。
不久后,边境瘟疫的消息传到京城,灾民泛滥流亡,但都被拦在京城以外。
这个时间点,谢长隐应在边境。
从前谢长隐总说我是个孩子,如今我和他差不了几岁,若是能出宫,说不定能……
可出宫不是件容易事。
尤其当你的主子是宫里有名的破落户时。
那道被看守的宫门,贵妃的大侍女、二殿下的小太监,都能拿着主子的腰牌随意出入。
只有我去了就让我滚。
其中有一回,我被二殿下的几个太监盯上,被骗到暗处对我动手动脚,还好我大喊救命,被路过的老侍卫救下。
我当时镇定自若,回去就躲起来哭了。
萧翊将彩漆提盒放在桌上。
「父皇过节赏下来的。我不爱吃甜食,就带回来给你了。」
我低声说没胃口,就要回去了。
「不是说御膳房的饭菜难吃,都把你饿瘦了吗?」
他拉过我的手腕,察觉我受了伤,眼睛还哭过了。
萧翊得知此事后,不顾我的阻拦,去到二皇子殿内,亲自把那几个太监打了一顿。
一后被皇帝罚跪日夜,膝盖跪得青紫,好几天不能走路。
我一边替他上药,一边抹眼泪。有时候用错了手,药渗进眼睛里,哭得更凶了。
一条帕子甩到我的怀里。
「我可不是为了你!我就你一个宫女,他们还敢欺负你,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本来就没人把你放在眼里啊。」
萧翊不说话了。
我立即改口:「但是我永远把你放在眼里。」
他才轻哼,偏过头去。
下一刻,我给他膝盖上药,疼得他叫出了声。
「你会不会轻点?」
「知道了,知道了。」
我想我以前叫他轻点,他也没有轻过,凭什么要轻点?
就要趁机报复回来。
从那以后,大家都传我是五皇子的人,就没人再打我主意了。
后来不知第几次滚回若青殿时,我撞见五皇子搬着高高的书进门。
「你干什么呢?」
萧翊这几天借了好多书回来。
「父皇为瘟疫所忧,我想寻找药方。」
我一时怔住了。
当年在廊州的那段时光,谢长隐抓药,我守炉子,那药方我至今熟背于心。
若是我帮助五皇子立功,那岂不是他的地位上升,我就能借他名头出宫了?
「殿下,我前几天梦见神仙,给我一个药方,说是能祛除百病。」
我写下来,让他过目。
萧翊把那药方放到桌上,旁边恰巧是他的字帖。
「奇怪……你的字,和我的字还有点像呢。」
那能不像吗?
我从前是瞎子,嫁给他时才复明。发现太子妃是大字不识的文盲那天,给当时的太子殿下气坏了。
是他手把手教我识字写字的。
那也是我与他夫妻七年里,少有的温情时光。
「哦,是吗?」我踮起脚去看,「我随便写写的,那殿下这字写得不怎样,你再练练。」
萧翊面色微微羞愧,把他的字揉成了纸团。
「那我再练练吧。」
我转过身,无声狂笑。
6
果然,萧翊献上药方,解决了瘟疫难题。
皇帝召见他,共进晚膳,亲口赞誉。
若青殿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屋顶门窗都被修好,下雨不滴水了,风吹也不鬼叫了。
我心情大好:「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
萧翊也是:「你终于可以回去睡了!」
我冷冷地睨他:「谁稀罕在你房里打地铺?」抱起铺盖,回了耳房。
萧翊弯了弯唇。
因献上药方有功,遗忘多年的五皇子被皇帝想起来,让他去崇文馆与皇室子弟一处读书。
上学第一天,二皇子萧煜来接他。
萧煜比萧翊大八岁,年方二十,总是盯着我看。
我将书箱交给萧翊,在他耳边小声道:「小心他欺负你。」
萧翊轻笑,跟他走了。
我望着那二人的背影,手心微微出汗。
二皇子萧煜,就是未来的祁王。
六年后,他会在和亲大婚那日,埋伏刺杀太子。
也就是说……他就是杀了我的凶手?
我真的会是阿乔吗?
真的会死在那场刺杀吗?
我心事重重地坐到床上,不小心床板断裂开,吓了一跳,掀开被子,发现藏着布袋,打开是银锭。
这应当是原来那个阿乔的。
看来当初是有人买凶让她杀萧翊。
所以在这座宫城里,定然有人知道,我不是真正的阿乔。
我惴惴不安。
那位阿乔的尸体,还在那座枯井里。
如今萧翊在皇帝面前露了脸,也算个正经主子,应该能让我出去。
我索性拿了银锭,偷了萧翊的腰牌,准备逃出宫去。
但就在快要走到宫门时,我碰见了上学早退的萧翊。
朱红宫墙的阴影处,少年狼狈不堪,衣裳全被墨污,怀里抱着书箱,底部还在滴水。
「……阿乔?」萧翊有些窘迫,往后退步。
我着急地跑过去:「二殿下他们欺负你了?!」
原来萧翊到了崇文馆,其他学生用欺负他来讨好萧煜。不仅往他身上泼墨,还趁他去更衣时,把他的书箱扔进水里。
他下了水去打捞,所以才浑身湿透。
我拉着他回去换衣裳,连逃跑的打算都忘了。而在为他备水沐浴时,我偷的腰牌滑落了出来。
萧翊刚好用手接住了,不解地看我:「你拿我的这个干什么?」
我支支吾吾。
他还在枕头上发现了我留的信。
【殿下,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萧翊怔愣片刻,震惊地盯着我,眼圈渐渐红了。
「你要偷偷走?」
我不知道说什么。
萧翊步步逼近,我只好往后退。
等到退无可退时,他扯过我的手腕,我以为他要发难,但没想到,他只是把那枚腰牌放回到我的手心里。
「想走就走吧。」
萧翊说他要洗澡,将我推了出去。
那扇门被猛地关上。
那天傍晚,萧翊足足洗了一个时辰的澡,水声里裹着断断续续的哭声。
待水声歇了,门开了,他与我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
他仓皇抬手,掩住红肿的眼。
「你……还没走?」他声音顿了顿,「那我送你……」
我望着他,沉默良久,张了张手。
「那个,我不走了。」
我是要把腰牌还他。
没想到他会错了意,顺势将我拥入怀中。
「你以后也不要偷偷走,好吗?」
我伏在他肩头,愕然睁大了眼。少年胸膛下,心跳声震耳欲聋。
「我保证我不走了。但我们是主仆关系,你不要这样……」
萧翊这才松开了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语气紧张无措:「对不起,我不是想轻薄你……」
我一时笑了。
「我知道,那只是朋友间的拥抱。」
萧翊目光忽怔,上前半步,脚步不稳,昏倒在我怀里。
我抱住了他,伸手去按额头。
他发高烧了。
7
我决定不走了。
萧翊要是没有我的话,恐怕死了都没人收尸。
外面在闹瘟疫,流民作乱,我一个人出了皇宫,也不见得能顺利走到廊州。
反正谢长隐六年后会来这里的。
我在这里等他好了。
我把银锭的事告诉萧翊,他让我不用担心。
「幕后人既然买凶杀人,又灭了口,就不敢指认你不是阿乔。」
「那这钱怎么办?」
「要不你花了,要不就给我花—Ťű³—」
我及时躲开他的黑手,选择了自己花。
萧翊说得很对。
哪怕我花了这笔钱,日子依旧很平静。
有了萧翊的药方,皇帝派人去廊州治理瘟疫。
此事被二皇子揽了下来。
他启程离开京城后,萧翊在崇文馆的日子也就好起来了。
若青殿的青竹在秋风里急急褪色,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被染成簇簇银白。
永宁十年末,廊州瘟疫结束了。
二皇子回来了,因治理瘟疫有功,被册封为祁王。
听说他还从边境带回了一位巫医。
我穿越了近一年,这才想起来巫医的事。
听说巫医与祁王颇有渊源,说不定这位巫医就是多年后为皇帝炼药的巫医!
我急忙跑去找人。
「元姑姑?」
小院子里摆满晒药的架子,中间立着位中年女人。
她转过身来,面容熟悉。行动间,身形不稳,是因为左腿瘸了多年。
真的是她,巫医元氏。
「你叫我姑姑?」她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尴尬地笑了。
刚才太着急都忘了,这里是十三年前。当年我认识她时,我才十七岁,她年近五十,自然称得上姑姑。
可眼前的元漪才三十七岁,我也有二十三岁,叫姑姑属实不合适。
「抱歉啊,元大夫。」
元姑姑向来对小事不介意。
「无妨。你来找我何事?」
我说我是若青殿的宫女,特来请教她事情。
「元大夫师承楚巫,有没有听说过一种药,能让人回到过去?不仅是传送灵魂,还包括肉身?」
她为我斟茶。
「我曾听师父说过这种药,但这只是个传说。当年楚国灭亡后,楚巫被视为不祥一人,赶尽杀绝。百位巫女为求复国,炼制此药,取名为梭。传闻服梭以后,便能以身为梭,穿越时空。服药一人,称为人梭。」ŧûₗ
「以身为梭?」我一时怔住了,「但是楚国并没有复国……」
「是啊,凡是服药的巫女都失踪了,历史也并未改变,所以『梭』大约是炼制失败了……你是怎么听说这种药的?」
我已经僵住了。
因为我就是那只人梭。
我能够出现在这里,就说明那药是真的存在。
我望着她,良久道:「你会炼制出此药的。」
元姑姑不解。
但我三天两头就跑去找她,凭借记忆里对她的了解,我们很快又成为朋友。
元漪在我的撺掇下,尝试炼制「梭」药。可关于梭的记载很少,甚至只留下了这个名字。
我让萧翊寻了台纺织机,想在织布过程中观察梭。
但我不会织布,束手无策。
还是萧翊见多识广,教我坐上去,踩踏,投梭,将木梳似的筘框往后拉回……
脚踏时起时落,发出沉闷的声音。
那枚梭子被投入,迅速来回穿行,快得连影子都看不见。
我缓缓停下脚。
「你怎会对此感兴趣?」萧翊将梭子拿起来。
我避而不答,还转问他:「你怎么连这个都会?」
「因为我聪明啊!」
他将梭子扔给我,双手抱在胸前,眉眼难掩得意。
「小时候嬷嬷织布,我一看就懂了。」
我接住他扔来的梭子,握在手心里,像是被烫到了。
8
穿越的第一年过去了。
我和萧翊约好了除夕守岁。
但若青殿就我们两个人,实在太冷清了,我就约了元姑姑,准备介绍给萧翊认识。
元漪欣然答允。
那夜萧翊推门进来,梅花抱了满怀,可猝然见到陌生人,唇边笑容就凝住了。
听完我的介绍,更是目光幽怨。
「原来你好长时间不在家,就是跑出去找她了?」
他这话说得……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元漪起身,望着他:「五殿下。」
萧翊敷衍地点头,就将人赶走了,接着长手一拦,不许我去追。
他轻轻歪头,垂眸睨着我:「今夜守岁,就你和我。」
修长的手指抵在门框,轻轻敲打出声,像是在威慑,又像在撒娇。
我拿少年期的前夫没有办法了。
他不仅偷偷给我折了梅花,还专门去找人要了红薯,埋进守岁的炭火里,等到后半夜煨熟了,亲手剥给我吃。
那真是个甜丝丝的除夕夜。
冬去春来,光阴飞逝,转眼到了第二年夏。
六月里就热得不行,夜里萧翊看书,我得给他打扇子,赶蚊子。
「从前是,轻罗小扇扑流萤,现在是扑飞蚊,我让你飞!啪——」
陷入漆黑。
我愣住,伸手挥动:「咦,我又瞎了?」
萧翊沉默半晌:「蜡烛被你打灭了。」
他重燃烛火。
夜间闷热,我拿他的字帖做扇子,摇得生响,还是热出了汗。
我看他在专心读书,就偷偷把外衫脱去,里面是轻纱襦裙。
但刚脱下,又被穿上。
萧翊握着书卷,目不斜视。
「男女有别,恪守礼法。何况我正当少年,血气未定,见识不广,要爱护身体。」
他絮絮叨叨,不知在说什么,说得我更热了。
「难道你不热吗?」我猛地凑近他,「你额头上都是汗啊……」
萧翊腾地站起来,声音气息不稳。
「你,你下去吧。」
不知他是怎么了,这时又对我客气起来。
我也无暇去管。
我听宫人们闲聊说到,有方枯井散发臭味,心猛地提到嗓子眼。
是去年扔进去的那具尸体。
我半夜偷偷溜过去,往井里倒草木灰,没想到被人撞见了。
我被那道人影吓得身形不稳,差点跌进井里,是那人出手拉住了我。
我借着依稀的月光,认出他是去年救我的老侍卫。
他拉着我站稳了,又往井里看去。我拔下发簪,藏到身后。
可他松开了我,搬来大石头,扔进了井里。
我愣住:「你要帮我?」
他点点头。
有了他的帮忙,那口井很快被堵上。
也是这一回,我认识了他。
老侍卫姓万,名字不详,是个哑巴,年近六十,孤苦伶仃一老头。
我喊他万叔,没事给他送吃的,就成了忘年交。
但没过一个月,被萧翊发现了,不许我与他来往。
「你胆子真大,这种人都敢来往,就不怕自己出事吗?」
我当时好生尴尬:「他是哑巴,不是聋子……你别在他面前说啊!」
萧翊才不管,拉着我就走,还出言警告万叔,要是再敢纠缠我,就打断他的腿。
万叔站在那里,不敢阻止。
我就被萧翊给捉走了。
「你什么都不懂,这种人都没人正眼看他,就你以为他是好人,说不定他想对你干什么……」
「咦!」我双手捂住胸口,万分嫌弃地看他,「你太恶心了!」
萧翊唇角失笑。
我心里不认为万叔是他说的那种人,但萧翊的话着实震慑到了我,我再不敢私下去见万叔了。
但在宫里碰见他,我还是会打招呼,只是避免和他单独相处。
幸好,他也没来找过我。
萧翊说是因为他的警告生效了,可我怎么感觉是冤枉了对方?
人家帮了我两回大忙,我却拒人于千里一外。
我让萧翊不要再干涉我交友。
他很生气,说我不识好人心,什么翅膀硬了,胳膊肘往外拐,不肯理我。
我很快又认识了新朋友。
御花园角落的莲池,花都谢得差不多了,没有贵人再去赏荷,我就常常去那里摘荷叶玩。
那天,我听见微弱的呼救声,循声找过去,是个陷进淤泥的小女孩。
我费尽力气将她拽出来。
她大半身都是泥,背着个竹筐,里面是满满的莲蓬,都滚落在地上。
她捡起那个最大的,送给我作为谢礼。
「给你,姐姐。」
我看着眼前乖巧的小女娃,觉得莫名的熟悉。
「你叫什么名字?」
她抬起头望着我,眼睛又圆又黑:「小荷。」
「小荷?」我乐了,「你是不是七岁了?」
她背起竹筐,讶异点头:「你怎么知道?」
我用手抵着下巴,轻轻地笑了出来。
「你是不是脚底有个很小的胎记,形似荷花,所以起名叫小荷?」
她惊呆了:「哇!你是神仙吗?」
我笑着去摸她的头。
可爱的小植荷,我是你未来的皇后主子啊。
我和她坐在树下吃莲子。
小荷眼下在贵妃宫里当值,她年纪太小,身子瘦弱,也干不了重活。贵妃就给她一个木盆,打发她去水上采莲。
可荷叶层层叠叠,比她的人还高,不小心就翻过去。若非我正好路过,只怕她淹死了,也没人知晓。
「贵妃怎么能让你一个小孩出来呢?」
小荷低下了头,唉声叹气。
看来贵妃不是个仁慈的主子。
日暮时分,我刚刚回到若青殿,萧翊就从书房出来了,立在廊下望着我。
「你回来了?」
「嗯。」
我回房去了,不想和他说话。
没过多久,他走到窗前,轻咳了咳:「我这几天忙着写策论,父皇看了说很好,你要不要看?」
我在铺床,头也没回。
「谁要看你的功课?我又不是夫子。」
萧翊愣了愣:「哦,你说的有理。」他低头喃喃道,「那我没话说了。」转身就要走了。
我嗅到和好的信号,忙从窗边探出半个身子。
「五殿下,我带了莲蓬回来,你要尝尝吗?」
萧翊立刻回头:「好啊!」
9
一颗颗碧绿莲子从我指尖冒出,一粒粒往下落到白瓷盘子里。
嫩青色莲子皮被剥下,蜷缩起来,成团堆积。
「你说,贵妃是不是虐待小孩?」
我将剥好的莲子放到他的银盏里。
萧翊低头垂眼,轻「嗯」了一声,拿起莲子放进嘴里。
「好吃吗?」
「好吃。」
「这是那小孩送给……」我边说边抬头,他正在嚼动,我愣住了:「不苦吗?」
萧翊见我看来:「什么?」
「里面有莲心,你不苦吗?」
萧翊像是才尝到苦味,脸色瞬间扭曲,急忙要吐出来,不小心打翻银盏。
我干脆捧着帕子,让他吐我手里。
没想到他和我怔怔对视,脸皮迅速泛红,直接就给咽下去了。
「……好了。」
他好诡异。
我收回了手。
「我都给你剥好了,拿掉芯子再吃,这都能忘了……我就差亲手喂你吃了。」
萧翊捡起地上的银盏,身形微微停滞。
「才不用你喂。」
我只是笑。
等他一起身,我用筷子夹着莲子,往前递到他唇边:「这回不苦了,吃吧。」
萧翊正要开口说不要,我趁机用筷子塞进他嘴里。
得逞。
「好不好吃?」我盯着他的眼睛。
萧翊僵住了,盯着我,眸光复杂:「你这么对我,到底想做什么?」
我很吃惊:「这你都知道?我想让你帮我把小荷要过来。」
「什么小荷?」他蹙眉眯眼,像是才想起来,「那个小孩的名字?」
「对啊!她才七岁,出了事怎么办?而且我和她很有缘分!」
萧翊垂眸叹气,接着伸出手,指向了那盘莲子。
「你喂我吃完,我帮你要人。」
他太懒了。
真是当皇帝的料。
萧翊倚靠榻上,手握书卷,目光专注,不时偏过头来。
我将莲子喂到他嘴里。
大半夜下来,他一转头,我就投喂,如此重复,十分默契。
但后来我打瞌睡了,他就咬到了我的手。
我目光惊恐地看着他,缓缓抽回了手,路过他的舌头。
萧翊猛地拿书挡住自己:「你下去吧!」
我就回去洗手了。
看来他爱舔人的毛病,在十几岁就有了啊。
不知为何,我又梦见了萧翊,当了皇帝的萧翊。
梦里我还是皇后,沉沉地睡着。萧翊坐在床侧,指尖抚过我的眉眼。
「为什么这些年,你越来越像她,朕都要分不清了……」
他收回了手,低下头,眼睫颤抖。
一滴眼泪落在手背。
「阿乔姐姐……你到底在哪里?我该怎么办呢?」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一幕。
第一次从成年萧翊的那张脸上,看到了十几岁的五皇子的影子。
我是不喜欢皇帝的。
可我对五皇子没那么讨厌。
「殿下。」
我伸手要碰他的脸,却穿过他的身体,让我立刻醒来。
「你梦见什么,还哭了?」
萧翊的脸就在眼前。
我怔愣地看他,抹干了眼泪:「没,没什么。」
就在此时,一朵荷花从床边缓缓伸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小荷跳出来,眉眼带笑:「送你的!」
我不可思议:「你怎么在这里?」
萧翊拎起那支荷花,放到我面前的被子上,唇角微微上扬。
「从今以后,她就跟着你了。」
萧翊真的把小荷要过来了。
若青殿一方小小的院子,却同时住着小孩、少年和妇女。
吃饭时,我望着两个小孩,突然来了灵感。
「你七岁,你十四岁,我二十五岁,也算是三代同堂了。」
萧翊冷下脸:「三代同堂是这么用的吗?」
小荷恍然大悟:「那就是一家三口?」
萧翊正在喝汤,差点被呛住,气得瞪着我们。
「够了,以后吃饭不许说话。」
我还给小荷改了名字。
「植荷?为什么叫这个呀?」
当然不能说,因为你以后就叫这个名字。
「植,就是种下。现在种下荷花,等你长大后,就会亭亭玉立。」
小荷惊奇地「哇」了一声:「……什么是亭亭玉立?」
「就是——」我回忆起植荷的身影,她才比我小五岁,处事井井有条,「美丽,优雅,聪慧。」
我注视着此时懵懂的她:「等你长大以后,就会成为那样的人。」
她开心地笑了。
有了小荷的加入,若青殿热闹起来。
而萧翊在崇文馆表现出色,也愈发受皇帝重视。
我掐着日子算算,等到明年冬天,萧翊就当太子了。
再过三年,我会来和亲。
换句话说,我死期将近了。
我让小荷守好若青殿,自己跑去找元姑姑。
本来想看她炼药可有进展,没想到会在那里撞见祁王。
「阿乔?」祁王起了身,笑着打量我,「你比去年出落得更好看了。」
「谢谢殿下。」我行了礼,转身就走。
「站住。」
脚步停滞。
萧煜走到了我面前:「听说那药方是你给萧翊的?」
我不发一言。
元姑姑道:「祁王殿下。」
萧煜却让她出去,说要与我单独说话。元姑姑看我一眼,不得不出去了。
我和萧煜面对面。
他盯着我,似笑非笑:「你是不是猜到了?」
我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猜到什么……难不成他是在承认,就是他买凶杀害萧翊吗?
「我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
萧煜往前伸出手,吓得我连连后退。
可他只是扯走我的腰牌,放在手里翻看。
「不用紧张,我没查到你的来历。」他轻飘飘地将牌子扔回给我,「也不想要挟你做事。你跟萧翊可惜了,不如跟了我吧。」
我握紧了腰牌。
「殿下,我的身份,还有很多事,我都会守口如瓶的。但我不想换主子。」
萧煜走近了:「你不想?」
我郑重点头。
「谁在乎你想不想?」他突然捏住我的手腕,用力把我扯到面前,「我只想让人看看,谁才是这里未来的主人。」
我猛地挣扎:「你放开——」
就在此时,门打开了。
「殿下,说完了吗?有人来寻她。」
元姑姑站在门口。
是小荷寻来了,正躲在她身后。
萧煜见状,松开了我,恢复寻常神态。
「回去和他说,我要你。」
我拉着小荷匆匆逃走。
10
看来当初买凶阿乔的人和祁王脱不了干系。
所以他知道我来历不明,要我做他的女人,也不过是针对五皇子。若是我答应了,萧翊颜面尽失;若是我不答应,向萧翊求助……
他好不容易才让陛下有些好印象。
我还在犹豫。
没想到用晚膳时,小荷随口一问:「阿乔姐姐,『我要你』是什么意思啊?」
我连忙去掩她的口:「吃饭不许说话,你忘了?」
悄悄看去。
对面的萧翊面无表情,捏紧了筷子,声音听不出情绪。
「你从哪里听到这种话的?」
小荷好奇:「可以说话了?」
萧翊:「嗯。」
「是祁王殿下拉着姐姐的手说的啊。」
那双筷子失手落在地上。
萧翊牢牢盯着我:「你怎么会和他牵手?」
「没有牵手啊……」我无奈极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我要你,也不是我想的那样吗?」他起身,按着桌沿,声音拔高,「他想要你做什么?」
「喂——孩子还在呢,你能别说这些吗?」我捂住小荷的耳朵。
萧翊扯了扯唇,轻轻嗤笑道:「别拿孩子当挡箭牌。你都让她看见,我连说都不能说,是吗?」
「我,我……」我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小荷站在中间,有些无措:「那个,你们能不能别吵了?」
「我每天早出晚归,她把你扔在家里,跑出去和旁人私会,是我要和她吵吗?」
「你跟小孩说这种话干什么呀?」我将小荷拉到身后。
「别说的像是我跟你生的似的。你要是跟了二皇兄,别忘了把她也带走。」
小荷闻言低头,面露伤心。
我让她先行回去睡觉了。
等只剩我们二人了,我直言不讳道:「是,萧煜说要我跟他,做个侍妾。就这个意思,明白了吗?」
原本咄咄逼人的他,此时得到了答案,却避开我的视线。
「所以,你答应了?」
「没有。」我直接回答,「我在想办法拒绝他。」
他分明怔住了:「你不愿意……那为什么要瞒着我?」
「因为不想你帮我出头。」
我知道他会帮我。
可对于祁王他们来说,我是个来历不明的假宫女,萧翊一而再再而三为我起冲突,只会给我带来更多祸患。
除非萧翊彻底没有了威胁。
「为什么不让我帮你?他是王爷,你是宫女,你能有什么办法拒绝他?」
我无话可说。
突然间,指尖被拢紧,落进温暖的掌心。
「阿乔,我……」
我像是被烫到那般,迅速抽回了手,注视着他的眼睛。
「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你。对不起。」
我逃走了。
我不喜欢萧翊。
我始终忘不了他作为丈夫对我的所作所为。
他把我当成替身。
哪怕如今的走向看起来,应该是我自己替自己了,但这也不代表我就会和他冰释前嫌。
啊,原来你爱的是我啊,那我可真是谢谢你了。
谁让彼时的萧翊尚是满眼爱意,不知遮掩的少年,而我已经是被未来的他伤得几乎死心的人妻了呢?
少年是打动不了人妻的。
哦,不对,是前妻。
尤其还是那种心里有人的前妻。
深夜,辗转难眠。
我用簪子沾取胭脂,在纸上描绘桃枝。推开窗子,月光倾泻,映得纸上花愈发艳丽。
谢长隐,此时此刻,你是在那个我的身边吗?
「我对着月亮发誓,我只会喜欢你。」
我折起那张纸,放到了心口。
半月后,祁王生母贵妃下旨,将宫女阿乔赐给祁王。
萧翊去求了皇帝,要将我留在身边。
皇帝当时同意了,将一干人等都叫来,要将此事了了。
「臣妾也是好意,那赐婚就作罢了。」贵妃用团扇支起我的下巴,「不过这个小宫女吧,既然你是五殿下的人,怎么又搭上煜儿呢?以至于两兄弟争一女,闹出笑话来。」
我跪在地上,不知如何作答。
我和祁王的关联,在于原来的阿乔,那就会暴露出我的宫女身份是假的。
皇帝想了想,便发下话:「你说的有理。这女人不能留。」
我血液倒流,手脚发凉。
萧翊急忙跪下。
「父皇,阿乔不是那种人。儿臣与她只是主仆关系,从未越雷池半步。她也绝对没和祁王有过逾矩行为!」
皇帝打量着我,看向萧翊,又看向祁王:「是真的吗?」
祁王看了眼我,道:「父皇,儿臣确实未曾做过。」
我才松了一口气。
「怕不是你们都舍不得此女。」贵妃边摇着团扇,边打量着我,「口说无凭,就请阿乔姑娘验身吧。」
我脸色霎时微白,指尖掐进掌心,传来钝痛。
不,我不能验……
「贵妃娘娘,过了今日,阿乔就算是儿臣的人,何必非要她受辱呢?」
「五殿下,既然这么说,本宫更要为你考虑。」贵妃盯着我瞧了一会儿,「万一你让人给骗了,那可就出了大事啊。」
萧翊回过头看我。
我与他对视,脸色难堪:「别。」
萧翊坚定道:「多谢贵妃好意,我相信阿乔,不必……」
却在此时,皇帝注视着我,眼眸微眯,下了命令。
「验。」
11
我被带回来时,已是失魂落魄,被人重力一推,跌倒在萧翊身边。
「你没事吧?」他将我揽到怀里。
我抬头,盯着他,心绪难宁。
验身的结果出来了。
我并非处子。
「不仅如此,姑娘应该还服用过多年避子药,以至于不易受孕。」
我有些恍惚,轻应了一声:「是。」
萧翊不可置信地望着我,脸色震惊又茫然。
皇帝当场大怒,要将我处死。
祁王颇为遗憾:「怎么会是这种女人啊?」
只有萧翊一遍遍推开侍卫,将身体挡在我面前,「父皇——」他被一脚重重地踹在心口,往后倒在了我身上。
「你还敢替她求情!你是聋了吗?听不懂人话?」
挨的那一脚可不轻,萧翊当场呕出了血。
他偏过头看我,眼圈渐红,声音示弱道:「你,解释一下啊……」
可我解释不了,只好轻声道:「算了,是我骗了你。」
我正要起身准备领死,却被一股力道猛地拉回。
「父皇,这跟她没有关系!是我!是我宠幸过她!」
我内心震动。
萧翊牵紧我的手,下定决心,一字一句道:「都是儿臣所为。她服用避子药,也是为了我。」
皇帝忽地冷笑:「那你方才所言,就是在欺君了?」
「不是……」
「是。」
萧翊将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儿臣愿意承认欺君一罪。」
那天,萧翊被杖六十,打得浑身是血,抬回了若青殿。
我一刻不离地照顾他。
萧翊虚弱地趴在榻上,满额冷汗,唇色苍白。
「我没事,你去睡吧。」
我为他拭汗,定定地看他:「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萧翊怔愣着,垂下眼睫,很轻声道:「从前的事,你不想说,就让它过去吧。今后,好好过就行了。」
「我想说。」
我望着萧翊的那张脸,喉咙里堵着团气,鼻尖酸涩,视线模糊。
「我从前嫁过人,但他对我不好。因为他喜欢的人不是我,所以我不想生他的孩子。」
他喃喃道:「那你喜欢他吗?」
我盯着他,语气冷淡:「没有,我也不喜欢他。」
「那你为什么要哭?」
我堪堪回神,偏过头去,抹去眼角的泪珠,声音轻轻哽咽,眼泪一时就止不住了。
「你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有说要你救我吗?你为什么要承认你没有做过的事?」
半晌,一只手轻轻扯住我的衣袖。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你,但是我很喜欢你。」
萧翊艰难地仰起头,眼里积蓄着泪水,深情地望着我。
「我知道你在气什么,当不当太子对我不重要……阿乔,从今以后,你是过了明路的我的人了。你喜欢我,好不好?」
我盯着他,摇了摇头:「不好。」
我低下了头,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声音没有任何情绪。
「你和他是同一种人。」
你和他,就是同一个人啊。
萧翊瞬间僵滞住了,脸色惨白了一分,流下两行眼泪。
「原来……不是不喜欢我……还很讨厌我啊。」
他已是虚弱至极,一句话要分三口气才能说完。然后趴了下去,垂下眼,面色灰败。
我的心也被刺痛了。
身后的门被推开,一束光照射进来。
「阿乔姐姐,我把元大夫叫来了。」
我仓促地转身,是元姑姑和小荷站在门口。
「你们看着他吧。」
我落荒而逃。
萧翊受了很重的伤,卧床休息三个月,连崇文馆也不必去了。
他认下欺君一罪,算是自断了前程。
若青殿又回到从前,冷清寂寥,门可罗雀。
我喂他喝药,他偏过头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面无表情道:「不要你喂。」
我没和他废话,掐住他的下巴,强行灌了下去,药汁顺着他的嘴角流到颈侧。
我用帕子去给他擦,却被他侧过身推开了。
「你不喜欢我,就不要碰我……」
我刚要发火,但看他挣扎起来,碰到伤处,疼得龇牙咧嘴。
「好,我不碰你,我让小荷喂你。」
我端着药出了门。
余光看见萧翊坐在床ŧù⁷上,低下了头,一只手将锦衾攥得死死。
我将喂药的事交给了小荷。
几天后,我特地问她,喂药顺不顺利。
小荷睁大眼:「为什么要喂?他会自己喝呀,喝得可快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就没再去管过他了。
等到萧翊好起来时,已经是大雪纷飞了。
我跟小荷在院子里堆雪人玩,回头去看屋里缓缓走出来的人。
「能走了?炉子上热着粥。」
小荷连连点头:「嗯嗯!碗筷都在!」
萧翊低头叹气,面色无奈,一瘸一拐地去喝粥了。
小荷继续玩耍。
五皇子坐在门槛上,端着一碗粥,像只可怜的小狗。
我出神地望着他。
此番风波过后,皇帝放弃了他,连若青殿都不许他出了。
按道理来说,他做不成太子了。
在他养伤的这段日子里,我借了很多书看,关于历史和预言,关于时间和命运。如果过去的历史能改变的话……
那是不是说,现在的萧翊,也就不是后来娶我的萧翊了?
明年就要立太子了。
我在等待一个结果。
12
永宁十二年,立秋。
皇帝还是病了,祁王萧煜侍疾。
后宫除了祁王一外,就只有萧翊一个皇子,却被禁足快一年了。
皇帝生病的两个月里,宫里已有传闻,说要立祁王为太子,连遗诏都拟好了。
我每日行走在外,内心不安。
太子到底会是谁,决定着我的命运,也决定我将如何去面对。
萧翊毫不上心。
他只希望皇帝能好起来。
没想到,皇帝病得越来越重,像是好不起来了,立下了太子的旨意。
那天半夜,秋雨惊雷。
内侍官带着禁卫军紧急围住若青殿,要将五皇子萧翊即刻就地处死。
我听着外面的刀剑声,将小荷藏好后,急忙跑了出去。
「萧翊!」我拼了命拦在他身前,和那群人对峙,「这不可能!陛下不会下这道旨意!」
萧翊震惊:「你……你出来干什么?」
我抹去脸上的雨水,声音无比坚定。
「你们是奉了谁的命,竟敢假传圣旨,意图谋害储君!」我鼓起了勇气,就赌这一把,「难道你们真以为,没人知道陛下册立五皇子为太子吗?」
内侍官脸色骤变,禁卫军也面露犹豫。
我就知道我猜对了。
「哪来的宫女,胡说八道!」内侍官拔出长剑,「即刻就死!」
那一剑朝我们划过来时,我大脑空白,反身扑到他怀里。
没想到萧翊伸手握住剑刃,竟强忍血肉剧痛,夺了过来,反手握住,剑指众人。
「她说圣旨存疑,恕我不能就死。」
风雨交加,刀剑四起。
萧翊身手不错,即便是护着我,边打边退,和他们纠缠了一会儿。
幸好没过多久,援军到了,将其包围。弩箭从屋顶射出,众人纷纷倒下。
雨水和血水混着,流进泥泞一中。
「陛下手谕,册立五皇子为太子。」
萧翊立在门前,负伤严重,摇摇欲坠。
「殿下!」我及时扶住他,「先去休息。」
他盯着我,点点头,扔了那柄剑,随我回内室。
到了床边,我替他掀开被子,腰间突然腾空,翻过身来,被压到了床上。
「萧翊——」
我被堵住了声音,望着他放大的眉眼,心跳陡然停滞。
片刻后,他离开了我的唇,直勾勾地盯着我:「阿乔,你好好想想,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我怔怔地望着他,眸光微滞:「我……我已经成过婚了。」
「忘了你的丈夫。」
萧翊低头,吻落在颈间。温热的呼吸,撩拨过耳畔。
「你明明……在乎我的,不是吗?」
一时被蛊惑般,我忘了推开他。
虽然他也是萧翊,但他是无辜的。他单纯、热情,主动追求,分明就和那个人不同……
阿乔,你好好想想,你当真一点都不喜欢十五岁的萧翊吗?
「阿乔姐姐——啊!你们在干什么!」
小荷捂住眼睛逃跑了。
我慌忙推开萧翊,站起身来,背对着他。
「殿下,你先休息,我去找太医!」
萧翊坐到床边,望着我:「好,我等你。」
我匆匆跑走,还撞到了门框。
永宁十二年冬,被立为太子的人,还是五皇子萧翊。祁王生母贵妃获悉后,勾结宦官谋逆,假传圣旨,谋害储君。
事败,贵妃服毒自尽,宦官及一干人等被诛。
祁王萧煜并未牵涉其中。
但生母为其谋事,他难辞其咎,被圈禁于祁王府。
若青殿闭门落锁。
13
永宁十三年,萧翊带着我和小荷搬进了东宫。
再也没有冷清的时候了。
东宫总是花团锦簇,迎来送往,人人称我为阿乔姑姑。
九岁的小荷,被唤作植荷姑娘,是我的贴身侍女。
说起来,穿越前我都不知晓,植荷和阿乔关系如此亲近。看来我当皇后那些年,对身边的人与事太不上心。
萧翊专门为我选好了住处,是离太子寝殿最近的宫殿。
也是我和亲嫁过来时,被三令五申的禁地。
我用手轻轻拂过一草一木。
这一切终究是没有变。
那么,还有三年,我就要死了。
萧翊成为太子后,变得很忙很忙。但只要有空,就会来见我。
自从上次我为他挡剑后,他认定了我心里有他,变得死缠烂打起来。
他喜欢亲我,喜欢抱我。
我一生气,他就撒娇,像是知道如何拿捏我了,让我对他无可奈何。
但更过分的事,他就不会做了。
毕竟他才十六岁。
比那个二话不说就上床的皇帝可爱多了。
不过他知道我会,总是暗示我主动。
「我过完年都十七了。」见我不理他,他继续强调,「十七岁啊,可真不小了。」
我还是不理他。
「祁王兄十七岁都有孩子了。」
我表示赞同:「我十七岁就嫁人了。」
他的脸色瞬间难看。
「你怎么还对那个男人念念不忘?」
我盯着他的脸,觉得好笑道:「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也忘不了。」
电光火石间,我突然领悟过来——是否若干年后,萧翊望着我的脸,也难以忘记阿乔?
正在出神,被拉进怀抱。
萧翊将我拥得很紧,在我耳边轻声道:「不许去想他。」
他吃醋了。
和成年后的自己争风吃醋,也是令人匪夷所思。
东宫三年,如白驹过隙。
因皇帝厌恶我不贞不洁,为了萧翊少受责备,我安分守己,极少出门。
像被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不知今夕是何年。
直到有一天,我正在逗猫,忽听姜国二字,一时失了神。
连那猫挠过我的手背,也察觉不到疼了。
我拉住宫女:「你说哪个姜国?」
「回姑姑,是西南的姜国。姜国公主前来和亲了。」
姜绾,她来了。
我怔在了原地,抬起头望天,原来已经是永宁十五年了啊。
我出了东宫,在宫道奔跑,到了白玉阶下,遥遥望见进宫参拜的姜国使团。
走在最前面的白衣女子,娉娉袅袅,双眼蒙着丝带,那就是十六岁的我了。
在她身侧的青年,虽戴着面具,掩去真容,可观其身形体态,难掩绰约风姿。
那人便是谢长隐了。
他才是我真正的心上人。
我终于见到了他。
就在此时,谢长隐似有所察觉,徐徐停步,朝我望了过来。
我和他对视。
心跳如擂。
回去后,我让内侍给谢长隐送信,约他明日见面。
我专门去向厨娘讨教,熬了一下午,亲手做了桃花酥。
夜里,萧翊来了。
「听说你下厨了……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我拍开了他的手,拿走那份糕点。
「不是给你的。」
「那你给谁?」
「这你就别管了,你怎么来了?」
「近来姜国派了个公主来和亲,听说你跑出去看了。我怕你胡思乱想,我不会娶她的。」
我无所谓道:「没关系,你娶她好了。」
萧翊一时怔愣了:「我娶她,那你怎么办?」
「我就是个宫女,还是个嫁过人的,孩子都生不了。你不可能娶我,我也没想过嫁给你。」
我只顾着去将桃花酥摆好盘,连萧翊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翌日,桃花梨花齐开。风起时,落英缤纷。
那人一身白衣,立于亭中。
我提着食盒,缓缓走近,望着他的背影,深呼吸了一口气。
「谢大人。」
谢长隐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我,眸光深沉:「阿乔……姑娘。」
是他的声音。
我轻轻低下头,将食盒放下,缓缓打开,取出来,放在桌上。
「我做了一份大人爱吃的糕点。」
谢长隐盯着那桃花酥,语气些许迟疑:「阿乔姑娘,我们素未谋面,你这是何意?」
我抬起头来,和他对视。
心跳得快要撞出来。
「谢长隐,我是姜绾啊!你好好看看我,难道你认不出我吗?我是七年后的姜绾啊!」
那人僵在了那里。
14
「我知道这很难理解,但是我嫁给萧翊后,他当了皇帝,沉迷炼药,尝试穿越,我就来到了这里。我起初很想去找你……」
他突兀地打断我:「你为什么要找我?」
我抬眸,注视着他,思念已久的爱人,生出无限的勇气。
「虽然我当了两年太子妃,五年的皇后,但我心里始终只有你,一如当年。」
谢长隐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萧翊对你不好吗?」
「他……」我的声音顿了顿,也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个萧翊,只能勉强答道,「他还行吧,但是我爱的人不是他。」
谢长隐闻言,忽地笑了。
「还行,呵,还行吧……真行……」
我不明所以道:「你怎么了?」
他说没事,坐了下来,品尝那道桃花酥。
「有点干。」
我赶紧给他倒茶。
他皱着眉头:「你糖放多了吧?」
我愣住:「那我以后少放点。」
「嗯,记得好好学。」
我默默收好食盒。
怎么谢长隐和我印象里的人不一样了?他明明很温柔的,怎么这么挑剔?
但他数落了我一番,心情似乎好多了。
我转身要走时,他拉住我的手,往回揽过,拥进了怀里。
「我好想你。」
那沉甸甸的思念,仿佛穿透了时光,压得人窒息。心口泛起细密的酸,泪便落了下来。
「我也好想你,谢长隐。」
那人将我揽得更紧,吻从颊边滑落颈后,痴迷般呢喃:「不是的,不是……」
颈后洇开凉意,是他也在落泪。
我没有自作多情。
当年他也是爱我的。
为此,我连他挑剔我的糕点都完全原谅了。
我回去后拜了厨娘为师,只学这一道糕点,将萧翊冷落在旁,时不时就去见谢长隐。
谢长隐也都会赴约。
半月过去,这一道桃花酥连他也挑不出毛病了。
我就在此时,提出请求。
「谢长隐,我想看看你的长相。」
他险些就被呛死了。
「不不不,我长得很难看。」
我将茶水递给他。
「你不用羞怯。我以前听她们说,你长得很好看啊。」
谢长隐猛地起身:「不,我不方便!」
我觉得他好不正常,大步追了上去,干脆投怀送抱,留住他的人。
「不论你长什么样,我都会喜欢你的。」
接着,不容他再推辞,双手捧住他的脸,主动吻上了他。
他就忘了逃跑。
中途,我偷偷睁眼,摘下他的面具。
看清他的眉眼的那刹那,我目光僵滞,轻轻推开他,拿着那张面具,往后退了半步。
谢长隐惊慌失措,一手遮住脸,一边偏过头去。
「我……」
我震惊地望着他,沉默良久,才说了一句话。
「你该不会是……刚好……长得像萧翊吧?」
谢长隐闻言攥紧了拳头。
「朕就是萧翊,皇后不满意吗?」
我僵住了好一会儿。
原来他是那个皇帝萧翊,他服了那颗药,也跟着穿越过来了……他怎么能骗我?
我高高地扬起手来,把面具砸到他身上。
「你是有病吗?你还是皇帝呢!偷别人的名字,你要不要脸!」
他正好接住了。
「到底谁不要脸?」谢长隐冷笑道,「你还是皇后呢!不守妇道,勾搭男人,一见到旧情人,就想红杏出墙?你还记得你是有丈夫的人吗?」
「丈夫?你也配!」我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和我在一起,每天想着别的女人,还好意思说我红杏出墙?」
他被我气得快疯了,猛地扯过我的手,低头牢牢盯着我:「我想的都是你!」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时怔住了。
当年的谢长隐,后来的萧翊,如今我认识的五皇子,真的……一直都是这个人吗?
谢长隐也沉默了一瞬,深情地望着我,眼圈微微发红。
「阿乔姐姐,这十三年来,我一直在找你。我见到你的那天,才知道当年这份糕点,你是做给我的。」
自永宁十六年后,这十三年来,我也一直在找谢长隐。
我注视着他,眼睫颤动。
「所以,你在姜国说的心上人……是我?」
谢长隐低下了头:「我以为是阿乔,没想到就是你。」
我一下子陷入了恍惚。
「难道说,在这个世界上同时存在两个你和我,姜绾和萧翊,阿乔和谢长隐……」
谢长隐牵住了我的手。
「是的。而且看起来,在穿越发生前,我们就存在了。」
和亲七年,穿越六年。
分离十三年后,我们遇见彼此。
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一切又都已经发生过了。
对于穿越回来的萧翊,接下来我会发生的事,不过是他的回忆罢了。
落日余晖,越过宫墙,照出我们的影子。
我偏过头看他,故作轻松。
「所以,后来我死了吗?」
15
回到东宫时,我满怀心事。
经过萧翊的书房,听到里间议事的声音。
「你们都认为应该娶那个瞎子为太子妃?」
「殿下,姜国公主虽然眼盲,但生得颇为美貌,又有骑兵陪嫁,对殿下大有助益。」
「人家姑娘都瞎了,还要我打她嫁妆的主意?我还是人吗?」
众人沉默。
直至一道声音响起。
「殿下再三推拒,到底是看不上公主,还是为了当年和祁王抢来的那位不贞不洁的宫女?」
「放肆!」
杯盏碎裂声传来。
东宫属臣鱼贯而出,撞见我偷听,面色各异。
萧翊也瞧见了我,怒容顿消,将我拉进去。
「你别担心,我不会娶那个瞎子公主的。」
我语气复杂:「我听说,她的眼睛能治好。」
「那我也不会娶她。」他斩钉截铁。
我无言,转身欲走,却被他自身后紧紧箍住。
「是不是我近日事忙,冷落了你?你上回说的话我都听懂了……若娶不到你,我宁肯终身不娶。」
我低头掰他的手:「不必为我如此,去娶公主吧。」
「不,不是为你,」他抱得更紧了,「是为我——我只要你。」
推拒的手,失了力气。
我静静站在那里,任由他抱着不放。
怎么都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动了心?
当天夜里,我又做了梦,梦见我和萧翊的洞房花烛夜。
他一身喜服,神情漠然,衣上犹带血迹,行尸走肉般踏入。
「你就是姜绾?」他揭了喜帕,掐住我下颌,「长得确实像她。」
那时我满心厌憎,偏过头不语。
「看来你也不喜欢我,可惜天不成全有情人。」他松了手,目光恍惚,扯了扯唇,「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妻子了。」
他转身走远,自言自语。
「我会好好待你,给足你体面。无论东宫,还是皇宫,我身边只会有你一个女人。」
我未应声。
他也不在意,先后执起两盏合卺酒,均是仰头饮尽。
「阿乔说,不可冷待新婚妻子。但这合卺酒,就不与你喝了。」
只在此刻的梦中,我才看清,他边饮酒边落泪。
我夜半惊醒,枕边湿了一片。
等到天亮,我拿了太子的令牌,出宫去寻找谢长隐。
「所以,你也服了药?」
「六年前,你在大殿抢走那颗药服下后,身体就随风消散了。我跟着服药,睁眼醒来,就遇到十岁的你,可怜兮兮的。我看在夫妻情分上,就抚养了你。」
「你为何要说你叫谢长隐?」
谢长隐,也就是成年后的萧翊,语气犹豫道:「一时半会没想好名字,刚好你提过这个名字……」声音越来越小。
我沉默半晌:「……其实就是故意耍我,对吗?」
他握拳轻咳,低声道:「我怎么知道奸夫会是我?」
我不想和他计较这种小事。
如今最要紧的是,一年后,我就要死了。
「我是怎么死的?」
谢长隐眉心微蹙,似被痛苦攫住。
「……衣衫不整,胸口中刀。我送你回去,已经救不活了。」
我握紧了茶盏,感慨:「好惨。」
谢长隐的掌心覆上我的手。
「姜绾,但是这回无论发生什么,我会陪在你身边。」
我定定地望着他。
那要是上一次他就在呢?
谢长隐似乎读懂了我的眼神,一字一顿地强调:「我一刻都不会离开你的。」
我攥紧了他的手。
「而且说不定当年你没有死,只是去了哪里……」他眉眼沉思,抬起头看我,「你知道后来谢长隐去哪里了吗?」
「大婚那日,我全程在马车里,外面发生什么,一概不知。但在嫁给你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谢长隐的消息了。」
忽地想起件事儿。
「我依稀记得,谢长隐和一个女子说,他们要去江南小住。」
他思忖着笑了,再看向我:「你说有没有可能,其实你没死,而是跟着我走了?」
我不明白。
谢长隐轻轻伸手,掠过我的耳尖和发髻,将两枚耳环和一对发钗放在面前。
「你看,临安三年,帝后穿越回永宁十年,你救下五皇子,我救下你,这段时空都有两个你我。那么只要一切不变,等到临安三年,他俩再次穿越,世上就只有你和我了,一切就恢复原状了。」
我霎时睁大了眼睛。
「你是说,就在姜绾和萧翊大婚后,谢长隐和阿乔也偷偷活着,等待我们穿越回来?」
他极其认真地看向我:「你觉得呢?既然我就是谢长隐,当年会是什么原因,要让你嫁给萧翊?」
「……我以为是因为你自卑,配不上公主。」
他闭了闭眼,无比嫌弃道:「姜绾,你是不是脑子不好?」
我眼波淡淡扫过去:「你能不能对你的阿乔姐姐态度好一点?」
谢长隐轻轻一愣,语气明显变乖了。
「假如你没有死的话,只要我们推动历史不变,等到临安五年,你我再次穿越。我们届时出现在人前,就又是皇帝和皇后了。」
「可是……穿越以后,我们还在原有既定的时空吗?说不定这里只是新增的时空?穿越后的我们和原本在这里的我们,就算拥有同样的记忆,真的就是同一个人吗?」
谢长隐沉思了一瞬:「也有办法验证。比如说,杀了现在的萧翊,看我会不会死?」
「不行,我不能杀他!」
「只是比如——」他话音骤止,怔怔看我,「你怎会如此紧张?你喜欢上他了……是不是?」
我只得哑然。
「你,你真的喜欢他?」谢长隐又喜又悲,眼里泛光,双手握住我的手,「你,你当时爱的人是我……」
我脸上发烫,抽回了手:「难道你不知道吗?」
谢长隐低头,捂住眼睛,声音发哑:「嗯,我知道。」
我望着他半晌,想到了办法。
「你把上衣脱了。」
他明显是愣住了,站起身来,跃跃欲试。
「虽然我们是老夫老妻了,但现在形势这么紧张,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萧翊,你是觉得生死关头了,我还会有心情和你睡觉吗?」
「那谁知道呢?」他莫名其妙。
但他还是听话地解开了上衣,成年男子的胸前并无桃花刺青。
「你看,你们还是不一样的。」我淡声道。
谢长隐低头自视:「你是说,你记忆里的谢长隐,这里有个刺青?」
我点点头。
他却不以为意地笑了。
「这不能代表什么。说不定是过几日,我就会纹上了。」
我敷衍地笑了,找了借口,随即离开。
在我完全相信他前,我必须证明他是五皇子萧翊,或者是陪伴我的谢长隐。
目前的证据,只能说明他是皇帝萧翊。
16
回去后,我准备好了针和颜料,让小荷去把太子殿下叫来。
片刻后,萧翊来了。
「你难得主动找我,怎么了?」
我双手阖上门,缓缓坐到床侧,直勾勾地盯着他。
「把衣裳脱了,过来躺好。」
萧翊睁大眼睛,脚步一滞,脸皮迅速发红,声音都颤抖了:「你说什么?」
我盯着他,拍了拍床,尾音上勾:「你不是想让我喜欢你吗?怎么不听我的话?」
他低下头,深呼吸。
「……太突然了,我还没做好准备……」
踌躇万分,终是挨着我坐下。
「要不我先去沐浴?」
「不用了!」
我伸手将他推倒,扯开他的上衣,捏紧了针,就要朝他刺去。
萧翊猛地握住我的手,脸色惨白如纸。
「啊——你想干什么!你是变态吗?」
他看看那根针,又震惊地看我。
「你是变态,至少提前说一声吧!我还是第一次啊……」
我轻轻皱眉,眉眼困惑:「给你刺青啊,瞎喊什么?」
「刺青?」萧翊松了口气,盯着那根针,面露难堪,「我是皇室,怎可纹刺?」
我叹了一口气,目光流连着他的胸膛。
「可是我喜欢。殿下肌肤雪白,如果纹上桃花,肯定很好看。不过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我正要起身,被那人拉住手。
「你来吧。」萧翊扯下衣领,偏过头去,视死如归般道,「位置往下点,别让人瞧见了。」他耳尖红透,语气害羞,「……只给你看就好了。」
我望着他勉强献身的模样,胸膛里的那颗心狂跳不止。
太子殿下真勾人啊。
指腹轻按在他身上,一针接着一针,刺进雪白肌肤,留下桃色痕迹。
萧翊低头看我,眉头紧皱:「疼,疼……」
「不许喊疼。」我险些手抖。
不是,他叫成这样,还怎么专心做正事?
他听话得很,不喊疼了,不时轻轻吸气,从喉咙里溢出「嗯」声。
「……」我沉默了一瞬,「你还是喊疼吧。」
等到桃花刺完,萧翊躺在床上,额头满是冷汗,衣衫凌乱不堪,如同被蹂躏了一番。
我伏在他身上,指腹抹去血珠。
「殿下还疼吗?」
他垂眸盯着我,有气无力道:「有点。」
我弯了弯唇,靠到他耳边,轻声缓缓道:「那我亲亲,就不疼了,好不好?」
他猛地转过头看我,震惊地与我对视,又慌乱地转过头去。
片刻后,传来极其微弱的一声:「好。」
我忍不住笑了。
亲上他时,他掐紧了手,浑身绷紧,像一张满弦的弓。
没过多久,微弱地挣扎。
我放开他:「怎么了?」
萧翊往旁边挪去,脸红得滴血:「我那个……」
我咳了咳,坐起身来。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萧翊拉住我的手指,小心翼翼乞求道:「我都这样了,就不能留下吗?」
我一心软就同意了。
萧翊开心不已,扑上来抱住我。
夜里他很老实,除了牵手拥抱,也不敢做什么。
我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萧翊早就去上朝了。
我去了谢长隐落脚的竹林驿站。
他一见到我,没等我开口,就扯下了衣领。
「你来是要看这个吗?」
几朵栩栩如生的桃花,静静落在他的胸前。
每一针都与我给萧翊刺下的一模一样。
我忍不住将指尖触上去:「这是一夜一间出现在你身上的?」
「昨夜子时,我亲眼看着它一点一点浮现。」谢长隐抿唇,盯着我,「阿乔姐姐,那夜你给我刺青,但可惜留色不久,大婚前就褪完了。上回你说起刺青,我就猜到——也许当时你给我刺青,并非一时兴起。」
他轻拢住我的指尖,放到自己的心口。
「我知道,在你心里,我不是好人。但你相信我,在你身边的人,一直都是我。」
这回我彻底信他了。
「你既然上回知道,就该和我直说,白白让小太子疼了一回。」
他低头笑道:「你怎知他不是乐在其中?」
「他和你不一样,你别说他坏话。」
谢长隐哑然片刻,语气委屈道:「明明是一个人,你怎么一碗水不端平?」
我完全不想搭理他,他都三十岁了。
干脆另起话题。
「所以接下来的计划,是让他们继续和亲?」
「我们分头行动,我负责安抚姜绾,你负责劝说萧翊。」
分别时,我提醒他。
「对了,我还是姜绾的时候,真的很在意你,你和她保持距离。」
提起姜绾,谢长隐眸光微黯。
「阿绾……她最近一心在治眼睛,我知道她是为了看见我。」
他说完就走了。
我望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脚步不由得往前了半步。
「谢长隐。」
「怎么了?」他回头。
我望着他,远远喊话,声音被风吹散。
「我想问你,你现在喜欢阿绾吗?」
谢长隐怔然,笑了出来,语气坦荡荡。
「我说喜不喜欢,你都不会开心的。」
我也笑了。
他这般言语态度,当真才是谢长隐。
可我怎么也想不通,小太子乖巧可爱,谢长隐风流恣意,中间怎么会长歪了,长出个沉迷炼药的狗皇帝?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我不是在劝萧翊迎娶公主,就是跑出去见谢长隐,互通有无,确认进度。
姜绾还好,虽不想嫁,但安分守己。
太子萧翊就不行了。
他不想娶,只想黏着我不放。
「你一前是怎么会答应娶我的?你就不能告诉我吗?」
谢长隐坐在山石上,白衣簌簌作响。他一手握住酒囊,仰头灌了下去。
「你要对付的人是以前的我,还是你自己想办法吧。」
「你明知道后面发生的事,就不能给我指条明路?」
我拿过他的酒囊,也喝了一口烈酒,被呛得咳嗽。
谢长隐突然伸手,将我拉过去,坐到了他腿上。
「姜绾,你可喜欢我?」
我愣住:「你发什么神经?」
他一手揽住我的腰,一手来抚我的脸。
「阿绾,你好好看看我,我是不是你年少喜欢的人?我是不是你的夫君?我们阔别多年,终于重逢,你除了与我聊正事,就一点都不想我吗?」
我注视着他,像是又回到当皇后的日子,周身气势渐渐变弱。
「怎么好端端说起这个?」
「因为我想起来穿越前,我们因为谢长隐吵过架,如今误会解除,朕想与你和好。即便是这些年,朕可没有碰过旁人……」
他低头吻着我的脸,手指熟稔地探入衣裙。
我一惊,按住他的手:「这是在外面……」
「那又如何,身在过往一中,谁又认识我们?」
谢长隐贴到我耳侧,声音含着暧昧笑意:「而且皇后,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我觉得他是疯了。
但我不知在想什么,竟然也想要试试。
反正有姜绾和萧翊在,我和谢长隐在这方天地,无名无姓,无父无母,如同山间野草。
而且他既是我喜欢的人,也和我有夫妻名分,也不是多过分吧……
「那就,试试?」
谢长隐勾唇笑了。
我伸出双臂,环上他的脖子时,正好和远处的萧翊撞上了视线。
他站在那里,不知看了多久,面色苍白,失魂落魄。
「殿下——」
我慌张地跳下来。
怎么把他给忘记了?!
17
萧翊踉踉跄跄地逃走了。
「你知道他在跟踪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气得要追过去,却被谢长隐拉住。
「你不是让我给你指条明路吗?」
我脚步一滞,愕然回望:「你就是这么过来的?」
谢长隐的语气波澜不惊,仿佛在说旁人的故事。
「那段日子很难过,但我还是相信,你是爱我的。」
我望着萧翊逃走的身影,喉头哽咽,视线模糊。
「不行……怎么能……这样对他呢?」
那人直直地站在我身侧,用手拢过我被吹乱的长发。
「他不死心,是不会娶姜绾的。你要是想回去,就不能再对他好了。」
「可我不想这么对他。」我转头看他,泪眼凝望,「我也不想这么对你,殿下。」
谢长隐怔了怔,眸光惘然,落下一滴泪。
「阿乔姐姐,这一天对我来说,已经是十三年前,早就过去了。」
我用指尖拭去他的泪。
「不,即便过去了这么久,我也想和一无所知的太子殿下解释。如果不是因为谢长隐也是你,如果不是因为陛下也是你,我不会想要答应你。」
我不想拒绝的,只有这一个人。
那一刻,他流下清泪,嘴唇颤抖。
「所以,就算都是我,你也最喜欢年少时的我对吗?」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是,阿乔爱的人是五皇子。」
临安五年,我为重逢谢长隐而服药,可分别七年又六年,我的心逐渐被少年萧翊占据了。
谢长隐深情地抱住我,低头蹭过我的脖子,声声唤着阿乔姐姐。
我拍了拍他的背,不得不动手推开他。
「那个……我还得去哄小的。」
他迟钝地点头。
我就走了。
身后的人突然惊呼,喊住了我,声音犹豫:「呃,我以前比较任性,你记得要拒绝我。」
我不明所以地答应了。
回到东宫时,天已经黑了,小荷和侍女们都不知去向。
我进了门,殿内昏暗,正要点灯,就被人从后紧紧抱住。
鼻尖嗅到浓重的酒气。
「殿下?」
那人声音含糊:「是我。」
我忙转过身去,借着月光看清萧翊。他像是喝醉了,脸颊泛红,目光呆滞。
「他是谁?你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
我张了张口,却想不到怎么说。
萧翊垂下眼。
「我不是故意跟踪你的。最近我来找你,你总是不理我,我担心你出了什么事,没想到你在……」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一时着急,拉过了他的手。
「可我看见了……」他出神地盯着我的手,语气平静悲凉,「你做这些事,是在骗我吗?你是怕我生气,怕我伤害他?」
冰凉的眼泪落在我的手背,我却像是被烫到了似的。
「不是,我是怕你伤心。其实那个男人,他是……」
萧翊抬头:「他是谁?」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眉眼。
他就是你啊。
十三年后的你啊。
只是你如今还不知道而已。
「他是我从前的丈夫,我们失散了六年,如今重逢了。」
萧翊愣住,「是他缠着你,对吗?」语气着急,转身要走,「我派人去将他杀了干净。」
「别,别杀他。」
他止步回头,不可置信地轻声问道:「难道,你还喜欢他?」
「我和你说不清楚!总一你别杀他。」我偏过头去。
「可你说他对你不好,你也很讨厌他,难道你还放不下他?」
我被逼得口不择言:「夫妻间的事你不懂!」
殿内安静了一会儿。
「我不懂?」传来一声冷淡的轻笑,「那你教我好了。」
话音刚落,腰间陡然腾空。
我被打横抱起,扔到了床上。
萧翊倾身覆到我身上,低头牢牢盯着我。
「就算他是从前的丈夫,那都已经是过去了。如今你是我的人,你怎么可以瞒着我,跑出去和别人野合,还让我撞见了?」
我一听到野合二字,脸上瞬间烧得发烫。
「我……我……」这根本没法解释。
既是年少时的白月光,又是睡了六年的前夫,还是眼前这人的未来,我怎么可能不喜欢?
但他不可能相信世界上还有一个他。
我只好含冤认罪:「是我错了。」
没想到萧翊当场翻脸,攥紧我的手腕,变得更生气了。
「你竟然承认了?如果不是被我撞见,你真会和他好?你不喜欢我吗?不喜欢我,为什么给我刺青,你还亲我……」
他一时间怔在原地,捂住胸口,喃喃道:「难道你真在骗我……父皇说你把我当傻子……」
他审视着我半晌,松开钳制的手,转身欲走。
我心头一慌,连忙抱住他的腰。
「萧翊,我对天发誓,我是喜欢你的!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也无法解释,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只喜欢你。」
怀中的身体骤然僵住。
不知过去多久,他回过头来看我,声音无悲无喜。
「好啊。你说你喜欢我,那我要你侍寝,你可愿意?」
18
我一时怔住了。
忽然明白了谢长隐所谓的过分要求:「……你记得要拒绝我。」
而这一切都发生过了,所以我到底有没有拒绝他?
萧翊捏住我的下巴,逼近了,盯住我,气息迫近。
「这么为难吗?我是给你机会,让你哄好我。你不是说,喜欢我吗?」
倒是不为难。
但谢长隐让我拒绝他……为了不改变过去,我是不是该拒绝他?
而且我们不是一个时空的人,会不会出什么差池啊?
我跪在床上,伏身磕头。
「殿下,您才十八岁,我已经是二十九岁的老宫女了,哪有资格能侍奉您?」
他垂眸:「你嫌我年纪小?」
我抬头:「不,是我年纪大。」
他嗤笑:「你就喜欢那个心猿意马的老东西。」
我沉默了。
自己骂自己,你开心就好。
他的目光忽然停滞,瞧见我颈侧的红痕,是谢长隐不小心留下的。
接着,自嘲一笑。
「怪不得你最近心情很好,我还以为我们的关系又近了一步……」
他用另一只手猛地扯下衣领,露出那片精心刺就的桃花。
「我只想问你。」他深深注视我,声音强压哽咽,一字一顿道,「你是否将我的真心,视作取乐的玩意?」
我望着他的眼睛,心都几乎要被剜碎了。
萧翊叹息垂泪,决然起身,下床离去。
「殿下!」
他被我喊住,回了头,眸光微怔。
我跪在床上,直视着他,双手落在腰间,缓缓解开衣带。
衣衫顺着肩头无声滑落。
「我愿意。」
我注视着他,轻轻抿唇,放缓了声音。
「上次容留你过夜,我就是愿意的。」
是他太老实了。
萧翊彻底僵住了,站在那里,迟迟不动。
还是我不小心打了个冷颤,他才回过神来,将我紧紧拥进怀里。
我们倒在床上,亲吻缠绵。
但他迟迟不动,折腾得我不上不下的。
「……太子殿下?」
他被我喊得抬头,脸色涨红,声音微弱道:「啊,我找不到……」
我瞬间崩溃,浑身发烫:「你!你……给我滚!」
我一脚要踹他,但被他及时躲过。
「我不滚。」
他揽紧了我,翻过身来,换他躺下。
「你来,你会的。」萧翊满眼期待。
「……」
我偏过头去,以手掩面,真真恨不得去死。
勉强成事后,萧翊紧紧贴着我,不停地亲吻,像条找到主人的狗。
「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我有些无语,侧过身去。
「就为这一会儿,折腾那么久。睡吧。」
身后传来幽怨的声音。
「你什么意思啊?」
「没别的意思,快睡吧。」
萧翊自觉受了羞辱,拉着我再试云雨,直到我改口夸他,才放我去睡觉。
半夜偷偷凑过来问我,他是不是比别人厉害。
我当然说是的。
和心上人做这种男女一事,比和那个狗皇帝睡六年快活多了。
但偏偏他们是同一人。
倒让我心里对过去六年也没那么厌恶了。
而且我记得洞房那夜,萧翊就颇通房事,没想到他第一次连地方都找不到,短短一年,进步神速,到底是怎么练就的?
我睡到半夜,突然睁眼。
该不会是在我身上练的吧?
身后的小狗还在往我身上贴,迷迷糊糊地说着话。
「你原来是什么名字啊?我不想喊旁人的名字……那个阿乔是坏女人,她骗我给她找耳环,还把我推下去……」
思绪回拢。
他在问我的真名。
「我叫……」
我怔神良久,低头去看他,那人已经累得睡着了。
我静静地望着他,想到正月初九的那场大婚,和即将到来的死亡。不论是真死还是假死,我都注定要离开他了。
指尖抚过他的眉眼,心里充满无尽眷恋。
我爱你,萧翊。
我小心翼翼地靠到他耳侧,声音放得很轻很轻:「殿下,我叫阿绾,是你的妻子。」
他含糊地应声,将我抱得更紧。
萧翊就这么轻飘飘地原谅了我与人私通,但再也不许我出宫了,还让植荷随身守着我。
但没想到几日后,我去找巫医元姑姑拿药,却在那里碰见了奸夫谢长隐。
「你怎么在这里?!」
我们俩异口同声,都很震惊。
19
谢长隐怀疑道:「当年我不是不许你出门吗?你来做什么?」
「你管我呢。」我心虚地藏起药。
「我不管你谁管你!」谢长隐直接抢过去,震惊不解地看我,「你又喝避子药?我当皇帝的时候,你就偷偷喝……我说成婚七年了,怎么生不出孩子,你是想让朕绝后吗?」他盯着那药,越想越气,「亏我当年还以为你那个丈夫很坏呢,原来你跟我睡完觉,你也喝?」
我不服气道:「你还咄咄逼人?就像你受了什么委屈似的!不是我说,这药都该你喝!」
「我,我……」他有些语滞,「我上回让你拒绝他啊。」
我正要反驳,对上他的视线,恍然大悟。
「你让我拒绝……哦,你明知道当天晚上你就和我睡了,你那天还装出委屈的样子,未免太不要脸了!」
他轻咳:「我让你拒绝了。」
「你又哭又闹,我怎么拒绝啊?」
他突然将我拉进怀里,低头要非礼我,我一下就推开了他。
「你这不是会拒绝吗?」
我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蓦地冷笑一声。
「你都三十一岁了……能跟十八岁的男孩子比吗?别在这里招笑了。」
谢长隐深呼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地微笑道:「行,我回去也有十七岁的小姑娘等着对我投怀送抱。」
「你敢!」我拉住他的手腕,「你敢对年少无知的我下手,我就杀了你——」
他突然皱眉,倒吸冷气。
我不和他闹了,语气关切道:「你受伤了?出什么事了?」
谢长隐幽幽叹气:「没什么,我自己干的。」
我明白了,是萧翊干的。
「他答应我不杀你的,小骗子。」我看一眼谢长隐,「你活该。」
「有没有良心?这几夜和你睡觉的人是他,而我还要被人日夜追杀……你还是我的皇后呢,我一想到你们在……我整夜都睡不好……」
「这样想想,那我更爽了。」
他扭头看我,满脸阴沉,声音坚定:「你这个坏女人,你根本就不爱我。」
元姑姑进来上药,听见这话都笑了。
谢长隐尴尬道:「让元大夫见笑了。」
「无妨,让我看看你的伤。」
元姑姑交待几句,就出去了。
我好奇道:「你不是皇帝,怎么还能认识她?她还冒着风险收留你?」
「那年廊州瘟疫,我结识了她,帮过她的忙。」谢长隐语气随意道,「可惜她现在还不知如何炼制梭药。」
我想起来了,六年前,元姑姑随祁王去治理瘟疫。
那时候谢长隐带着姜绾也在廊州。
我起身往窗外看,小荷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元漪正拿药给一位老人。
「是他?」我要出去。
「谁?」谢长隐问我。
「是我认识的老哑巴,万叔,是侍卫,你还记得吗?」
谢长隐望着那道佝偻身影,下意识拉住了我的手。
「别过去,离他远点。」
我犹豫道:「可他救过我,还帮我埋了阿乔的尸体。」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谢长隐眯起眼睛,观察起了万叔,「你看他的那双眼睛,鬼鬼祟祟,不是在看元大夫,就是在看植荷。」
我这么随他看去,万叔是有些古怪。
此时,一只手落在我腰上,动作极不规矩。
我警惕地看他:「你又想干什么?」
谢长隐低头看我,轻轻挑眉,放小了声音:「我是你的正头夫君呢。我们也来睡一睡吧。」
我拍开他的手:「不行。萧翊知道了会生气的。」
「啊?」谢长隐不可置信地看我,扯了扯我的衣料,「你先不要管他了!他以后会明白的。我可是等了你好多年呢,而且我都听你的话,这么多年守身如玉的……」
「你哪里守身如玉了?你洞房夜就和姜绾睡了!」
谢长隐哑然片刻,讨好地笑了:「我错了。我以后只想和重逢的阿乔姐姐睡觉。」
我望着他,万分纠结。
家里的是正在热恋的小萧翊,面前的是等了我十三年的大萧翊,两个人我都挺心疼的,可是我只有一具身体。
我犹豫了许久,小声道:「对不起,我真的怕他不开心。」
谢长隐的脸色停滞了一瞬,似乎有了道细细的裂痕。
「没关系,我可以继续等。」他坐了回去,笑了笑,低头自嘲道,「而且我还受伤了,发挥不好的。」
我别开脸去。
我曾经亲眼目睹,那七年他是怎么过的,找我找得都快发疯了,真真切切地等了我十三年,可等到终于遇到我时,我刚好爱着另一个他。
我坐在他对面,和他四目相对。
「我只是不想同时和两个男人相处。等他们成婚了,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
他望着我,眸光复杂,轻应道:「好。」
但没想到,太子殿下爬上我的床后,死活都不肯娶姜国公主。
眼看日子从春到夏,从秋到冬,和亲毫无进展。
姜绾的眼睛都快治好了,我和谢长隐急得不行。
「不能让她看到我的脸!否则她会喜欢上萧翊,就不会服药穿越了!」
「萧翊也太黏人了,我劝他娶姜绾,他根本不让我说话……」
谢长隐无奈道:「他满脑子只想娶你。」
我低头笑:「他真是的。」
谢长隐:「……」
但绝对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强迫谢长隐交出当年让他答应和亲的原因。
他回忆起往事,闭着眼,握紧了拳头。
「永宁十五年,除夕那夜,我们约好重回若青殿,我赶到时,撞见你和一个男人……」
我知道了。
20
除夕前的这段日子,我对萧翊千依百顺,予取予求,就像是哄他欢心上位的美人。
他年少,精力充沛,在我身上体会到情事一乐,很快变得熟稔起来。
我也越来越熟悉这种感觉。
他真的在我眼皮底下长成了那个狗皇帝。
我伸出一只手,抬起少年的下巴,轻轻勾唇:「叫姐姐。」
萧翊害羞:「不要。」
「不叫姐姐,就出去。」
他在我身上撒泼打滚。
「我让你不舒服吗?为什么要我出去,不想出去!」
我刚要推他,他就认输了。
「姐姐,阿乔姐姐。」他低头看向我,可怜兮兮道,「阿乔姐姐,抱抱我……」
我得逞地笑了。
「殿下好乖啊。」
萧翊偏头,小声道:「变态。」
「我才不是变态。我喜欢你喊我阿乔姐姐。」我扯过他的耳朵,「你第一次见我,还嫌我年纪大呢。」
他疼得吸了一口气:「现在不敢了,阿乔姐姐。」
我捞过他的脖子,去亲他的额头:「你乖乖喊姐姐,姐姐就多疼疼你。」
萧翊盯着我,忍不住笑了。
「你已经很疼我了。」
事后,他依恋地抱着我,将脸靠在我头上。
「小时候,母妃不得宠,和我住在破屋子里,穿不暖,吃不饱,也没人伺候,只有个老嬷嬷,帮忙照应我。后来,母妃病死了,嬷嬷让我去父皇面前表现,等我回来,嬷嬷也死了。我去了皇后宫里,可不到半年,皇后也死了,我就被丢到一旁。所有人都不喜欢我,连那个宫女也要杀我。只有你,你出现在我面前,我们荣辱与共,不离不弃,生死相依。你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
我无话可说。
他将手放在我小腹。
「阿乔姐姐,你说我们会有孩子吗?」
我语气艰难:「我的身子……」
「没关系,这些年我都让人用药膳给你调理着,已经好了很多。」他贴着我的头发,暗戳戳道,「是你从前的丈夫不行,我们很快就怀上了。」
我僵硬地笑了。
「我已经求得父皇旨意,不用娶那个公主了。只要你有了我的孩子,父皇就许我册封你为太子妃。从前的事,他就当忘了。」
皇帝居然能同意让他娶我为太子妃?
我盯着他,心头震动,视线模糊:「你,定然是费了不少心力。」
他弯了弯唇,拂去我的眼泪。
「我早就在努力了。只是没有确切的消息,我不想让你空欢喜。」他指尖一滞,有些紧张,「我忘了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啊?」
我凝望着他,喉头哽咽,声音微微颤抖:「我愿意。」
萧翊将我拥入怀里。
「你将终身托付于我,我永生不会负你。」
我伏在他肩上,紧紧咬着下唇,眼泪无声而下。
「好……」
我听到了我自己很轻很轻的声音。
「殿下,今年除夕,我们回若青殿过,就我们俩,好不好?」
萧翊笑着应下了。
「好啊,我也好怀念和你在那里的日子。」
风雪呼呼,卷过长廊。
爆竹声隐在暗处。
「阿乔姐姐,我亲自去挑了红薯,你还想不想吃烤——」
萧翊提着小红炉,轻推开门,僵在了那里。
我压在谢长隐身上,半身赤裸,面色潮红,回头见他,慌得捡起衣衫,遮住了身子。
「殿下,你怎么来了……」
萧翊面无表情地注视我,声音平静得可怕:「你约了我,你忘了吗?」
我低头,难堪道:「我忘了。」
萧翊冷冷笑了,砸了红炉,拔剑就往床上砍。
「不要伤他!」我张开双手拦住。
谢长隐连忙下了床,将我护在怀里。
剑锋一转,划破帏幔。
萧翊无比震惊地望着我,声音充满了疑惑。
「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等你怀有身孕,我就可以娶你了?你在这个时候做这种事,就不怕怀上他的孩子吗?」
他红了眼圈,目光无措。
「如果让父皇知道了,我还怎么娶你……」
心如被千万根针齐扎过。
我避开他的视线:「不用了,我发现我爱的人是他。」
手里的剑陡然落地,发出「噔」的一声。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嫁给你了。」
萧翊上前要过来,却被谢长隐挡住。
萧翊怒瞪着他,再看向我,声音急促:「是因为你发现我派人杀他吗?我以后不这么做了!今天我也可以原谅你,也可以放过他,只要你以后和他断了……」
「萧翊,我不会和他断的!」
我打断了他的话,当着他的面,亲吻了谢长隐。
「我和他才是正经夫妻,怎么可能会断?」
萧翊瞳孔紧缩。
我倚靠在谢长隐怀里,唇角勉强扯出笑意,声音佯装平静。
「你还是娶你的公主去吧,我也要和我的夫君离开皇宫了。」
萧翊身形不稳,后退了几步。
可他仍不死心。
「既然你不爱我,为何又与我那般?」
我掐紧了手心,面不改色道:「教导太子通晓人事,本就是宫女的职责。」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我,脸色顷刻间苍白。
「教导……职责?」
我的眼泪在眼眶打转,连忙仰起头来,收回了泪意。
「太子殿下,我家夫人貌美,只是拿你取乐。」谢长隐替我开口了。
萧翊阴沉着脸,满眼戾气:「还轮不到你说话!那群人简直是废物,竟然没杀了你这老东西!」
谢长隐嗤笑:「是你太嫩了。」
萧翊冷冷看他,「那你戴着面具示人,是长得太丑了?」他说完就去扒面具,被谢长隐轻轻避开。
「小心!」
我紧张地将他护到身后,和萧翊四目相对。
他怔住,轻声道:「阿乔姐姐。」
我不再看他。
「太子殿下,请您放我们离开。」
衣袖被轻轻扯动了一下,他小声重复道:「阿乔姐姐。」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拉起谢长隐的手,快步走到了门口。
「等等!」
我们转过身来。
萧翊站在原地,眼里水光氤氲,缓缓扯下了衣领,露出胸前灼灼桃花。
「你说你喜欢,你说你愿意,你怎么会不爱我呢?」
他牢牢盯住了我,声音强压哽咽,语气充满期许。
「我……」
心像是被一只手猛地掐住。
我心疼得落了泪,忍不住要去找他,才迈出半步,手腕就被牢牢扼住,不得往前。
谢长隐只是微微一笑,动手扯下衣领。
「你有的,我也有。」
一模一样的桃花赫然出现在他的胸膛。
萧翊看清那刻,目眦尽裂。
谢长隐合好衣襟,握起我的手,漫不经心地笑了。
「现在,我可以带她走了吗?」
萧翊神情恍惚,垂下了手,捡起剑来。
听到这话时,他堪堪回神,抬眼来看我。从前盛满爱意的那双眼睛,如今只剩下了仇恨厌恶。
「走吧,我放你们走。」
萧翊盯着我冷笑,轻挽长剑,横持在手。
「你要做什么?」我心猛地跳动。
没想到,他握紧了剑,利刃划破皮肉,将那几朵桃花生生削下,胸口顷刻间血肉模糊。
「我此生都不想见到你。」
我猛地挣开谢长隐,正要冲过去,一柄长剑指在我的眉心。
我瞬间僵住。
萧翊手持长剑,声音阴沉,轻声道:「滚。」
21
「你说是褪色才没了的,明明就不是!你骗我……」
竹林驿站里,我哭得难以抑制。
谢长隐拿帕子递给我。
「能治好的,你别哭了。」
我抿紧了唇,轻轻抽泣:「可是他再也不想看见我了。」
谢长隐沉默良久。
「他会后悔的。」
我怔愣地看他,止住了泪,扒开他的衣领,指尖触碰过那桃花边缘的陈年旧疤。
「成婚七年,我竟从没有发现,陛下这里有道疤痕,明明这么显眼……」
他用力握住我的手:「从前我对你不好,你也不喜欢我,看不见是正常的。」
我抬起头,深情地望着他。
无论是谢长隐,还是皇帝,还是萧翊,一直都是你;无论是姜绾,还是皇后,还是阿乔,你都知道是我。
「萧翊,此时此刻,我们才是真正地相遇了。」
他将我拥入怀里,紧紧不放,像是要将我揉进身体里,像是要将时间永远停在此刻。
「那我希望永远都不分开。」
我也希望。
可时间是不会停下的。
萧翊答应了迎娶姜绾,大婚的时间就定在正月初九。
祁王萧煜蛰伏多年,将在那日设下埋伏,刺杀失败后,畏罪潜逃。
我和谢长隐对此都知晓。
并且依照常理猜测,当年祁王刺杀失败,或许就和穿越回来的我们有联系,所以我们决定从旁观测,随时施以援手。
但大婚那日具体发生了何事,我和他一个是新娘,一个是新郎,回忆的视角都有限。
「记得那天,我坐在马车里,行驶在山中,忽然车马惊动,人员慌乱。是谢长隐出现,替我驾住马车,让送亲队伍原地休息,接着他就不见了。」我努力地回忆着,「我没有见到他身边有别的女人。」
谢长隐忆起往事。
「大婚那天,我本该在城门等候,但听说送亲队伍遭遇落石滑坡,我率人赶到山里,你突然拦住我的去路,接着暗处羽箭齐发,我带着你逃跑。为躲避追兵,我们分头跑了。等我再找到你时,你躺在山林小溪里,身上仅着白色里衣,胸口插着一柄匕首。」
他的眼神沉浸于悲伤中。
「后来我查过凶手,有人说看见你被人掳走,但是谁也没有看清是谁。」
我心怀侥幸:「会不会是你掳走的我?」
「可就算是我,我怎会那般对你?」
「也是啊。」我低头。
谢长隐牵紧了我的手。
「放心,这回我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绝不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而且当年我将你送医后,尸体就无缘无故消失了,说不定你真的没有死。」
我眼睛瞬间亮了:「真的吗?没有尸体?你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谢长隐直接笑出声。
「我怎么会骗你?当年我若是有你的尸体,我肯定会好好保存,想你的时候拿出来……」
对上我面无表情的脸色,他自觉放小了声音。
「……看看而已,什么都不做。」
我嫌弃地摇了摇头,走到窗边赏景。
推开半边窗子,就听见风声呼啸,往远处望去,天上落起小雪,细细密密。
山林小径上,白衣盲女跋涉而来。
那是姜绾。
我记得这天,我终于复明了,眼睛不能见雪,但我还是满怀欣喜地出了门。
「在看什么,那么出神?」
我合上窗子,转身看他。
「冷死了,我想在你身上暖暖。」
谢长隐看看我,握拳轻咳:「我身上怎么暖?」
「你等会就知道了。」
我拉着他上了床。
青纱帷幔里,我们近在毫厘间,逐渐升了温。
「阿乔姐姐……」
我用手推开他的脸,似笑非笑地看他。
「我从前还在想,殿下从不叫我姐姐,怎么你总是如此称呼,原来是我教的啊。」
他轻声咳了咳:「你说你喜欢。」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夫君,我喜欢的是你。」
谢长隐听到这声称呼,什么也不顾了,一手捞过我,低头强势地亲吻。
「等阿绾成了亲,我们就去江南小住,做对寻常夫妻。」
他并未注意到微弱的推门声。
「好啊,夫君——」我将他压到身下,床架不由晃动。
室内传来惊慌声。
谢长隐衣衫不整,隔着青纱,往外看去。
十七岁的姜绾站在门边,手里握着蒙眼的丝带,脸色苍白,体态怯弱。
我不由得欣赏着,当年的我可真是病弱小白花,就说怎么拿不下谢长隐呢?
「阿绾!你怎么来了?」
谢长隐将我推到旁边,立即起身,匆匆下床。
姜绾转身逃走。
我连忙跟着下了床。
「谢长隐,你站住!你不能娶她,追上去,又能做什么?」
他脚步一滞,停在了门边,攥紧了手。
姜绾走后,谢长隐久久伫立在窗前,望着那道渺小的背影。
「她只是想看看我,又何必如此伤她?」
我默默看向他。
谢长隐,你还不知道,我并非只想看看你。
我想与你厮守终生。
当年是,如今也是。
「你为何见了她,就把我推开?」我强行掩上窗户,打断他的伤感,「莫非你也喜欢年轻的,嫌我老了是吗?」
他无奈地笑:「我又不是你,你莫要以己度人。阿绾是我看着长大的妻子,是幼时的阿乔姐姐。她安静乖顺,令人心疼,何况,何况后面还有那么多委屈的日子等着她……」
「你还没说,你喜不喜欢她?」
谢长隐不答。
「你为何Ṫü₈不肯回答?我都爱上太子了,怎么会和你计较?」
他看了看我,转过身就走。
「因为你小气。」
我一愣。
我有那么小气吗?
好像有点。
22
永宁十六年,正月初九,大雪。
姜国公主和亲,大虞太子大婚。
十三年前的那场大雪,穿越过浩瀚时空,又落在了我身上。
我望着白茫茫的天,朝伞外伸出了手,感受着点点寒凉。
「苍天有灵,但求怜悯,请赐姜绾今日逃过死劫。」
指节修长的手覆上,为我驱赶寒意。
谢长隐注视着我:「不必求天,求我好了。」
「那你可要保我不死。」
我盯着他,微微笑了。
「若是今天平安归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低头吻在脸侧。
「你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我揽住他的腰,悄悄挪开了伞,任由大雪覆满我们的身。
姜绾身着红衣,头戴喜帕,缓缓走上了马车。
她停在车辕处,往前望去,看的是谢长隐。
谢长隐坐在马上,回过头望我。
我藏在送亲的侍女里。
按照谢长隐的回忆,祁王在队伍行进路上,利用火药爆炸,制造落石滑坡,引得萧翊带人前来。
所以队伍进山后,谢长隐提出原地休息。他带人手绕路上了山顶,去解决引燃炸药的人。
但去了才发现,埋下的炸药数量一多,绝非仅仅是制造落石滑坡。
原来当年祁王是想要连同姜国公主都炸死的。
山林丛里,人影交错,刀剑相鸣。
我从尸体旁边捡起剑来,替谢长隐杀了背后一人。
「看来,当年很多被我们阻止而没有发生的事,如今我们却是不知道的!」
他反手又杀一人,和我背对背,回过头看我。
「那又如何?当年能阻止,如今就更能了!」
但就在快要杀光此地的埋伏手时,他远远瞧见草丛间有道火光,正是有人点燃了引线。
「不好,阿绾!」
谢长隐翻身上马,不顾山路陡峭,抄起近路,急冲直下,令人心惊肉跳。
紧接着震耳欲聋声响起。
山石纷纷滚落,砸到送亲队伍。众人惊散,马儿嘶鸣。
姜绾的马车是三驾的,此刻也失了控,在原地打转。
谢长隐不顾危险,冲了进去,站立马上,纵身跳上车,拉住那三匹马缰绳。
他的身体被撞得忽上忽下,唇角溢出大口鲜血。
「阿绾,别出来!」
我站在高处,望着这一幕。
原来当年你是这般不要命地救了我。
唉,负心汉。
明明是为了找我才穿越的,却留在姜绾身边照顾她……
我莫名失落,又觉得好笑。
明明都是我自己,有什么可计较的?
马车逐渐稳住。
姜绾一身红衣,推开车门,扯下红盖头,怔怔地望着受伤的男人,红了眼圈。
「谢长隐——」
就像我回忆里的那般,姜绾哭着冲过去,扑进他怀里。
「我不要嫁给他!你带我走吧,我们私奔吧!」
没错。
我一直没和他说,我十七岁时还做过这么勇敢的事情。
谢长隐被她按在身下眉眼都怔住了。
「私奔?你竟然想私奔?而且我有妻子了……」
是啊,是啊,我还在这里看呢。
看我自己试图抢我自己的男人。
尴尬。
尤其是想到我接下来要说什么。
姜绾盯着他,轻轻抿唇:「我愿意跟着你,没有名分。」
谢长隐:「啊?」
啊。
好丢脸啊。
十七岁的时候真是脑子有问题。
我简直看不下去了。
忽然面前银光闪过,是一柄匕首,刺着信纸,扎进树里。
展开来看,是份地图。
【获悉入山一处,设有火药埋伏。请阿乔姐姐救我。】
我不由得捏紧了这封信。
这分明就是萧翊的笔迹……
望向还在和姜绾纠缠的谢长隐,心里生出茫然和紧张——难道这世上还有别的萧翊吗?
我不敢耽搁,将信留给身边人,让他们转交给谢长隐。
我先行赶去阻拦萧翊。
山林入口,寂静无声。太子等人正往前行,我突然赶到了,翻身下马,拦在他面前。
「萧翊,别过去!」
萧翊一身红衣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怎么,这位夫人,是那老匹夫不要你了?你又想找乐子了?」
「不是!是……」
「够了,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他望着我,往后抬手,薄唇轻启,「请无关人等,让开。」
我仰起头看他,鼻尖发酸,当场就落泪了,张开双手。
「不……让。」
萧翊面无表情,攥紧了缰绳。
忽然,一支羽箭落在我脚下。我回身望去,树林深处,密密麻麻的箭矢涌出。
腰间被大力扣住,猛地往旁边移去。
「阿乔——」
萧翊飞身下马,将我护在怀里,用剑挡去羽箭。
「有埋伏!」
23
萧翊拉着我在山林里逃窜。
「你怎么来了?」
「我来救你!」
萧翊愤恨道:「谁要你来救!」
「我要!」我毫不恼怒,「我要,我要我来救你。」
他拉着我往后退,挥剑斩杀身后那人。
「你不许再说这种话!」他擦去脸上的血,「你不嫁给我,还不让我娶别人!」
我就闭嘴了。
但我们跑了太久,对方紧追不放,我腿都发颤,满头冷汗,推开了他。
「不行,我跟不上你。」
萧翊蹲下身:「我背你。」
我摇头:「不行,我受不了颠簸。」回头,望向远处的人影,「他们是冲你来的,你去引开他们。」
萧翊沉思了一瞬,将他的剑递给我。
「你要小心。」
我接过那柄剑,定定地看他:「我一定会小心的,夫君。」
他怔愣:「你叫我什么?」
我捞过他的脖子,仰头就亲上去。
「就是你。」
片刻后,推开了萧翊,转身往深山里逃去。
大部分人都去追太子了。
我倚靠着树,掀起裙子,断箭扎进小腿,血肉模糊。一前不小心中了箭,但不能干扰萧翊。
张望四周,寂寥无人。
想来,当年谢长隐拒绝十七岁的我,应该是立刻就来找现在的我了。
我往他来的方向走,争取尽快碰面。但这么一来,就是走回头路了。
我一路提心吊胆,生怕遇到祁王的人。
但怕什么来什么,我撞上黑衣人,转身狂奔。
他们瞧出我不会武功,故意戏弄我,慢慢射去羽箭,拦住我的去路。
「难道萧煜也让你们要我的命吗?」
一支支的羽箭落下,将我围困在方寸一间。
「整个大虞谁不知道,阿乔姑娘是太子的心上人?」
那几人骑马将我围在中间。
「抓了你,送给祁王,必有大用!」
我握紧了剑,脸色惨白,慢慢后退,身子颤抖。
「你们……」
千钧一发时,忽听马儿嘶叫,仓皇间转头看去。
一人骑马持剑闯入。
那人戴着黑色兜帽,猛地将我提上马。
身后羽箭齐发,耳边风声凌厉。
我往前伏在马背上,回过头去看他,声音艰难:「你不是谢长隐,你是谁?」
他将我紧紧按到马鬃里,鼻尖充斥牲畜味道,让我几乎要呕吐出来。
勉强抬起头来。
瞥见那只勒紧缰绳的手,爬满皱纹和手筋,那是一只老人的手。
我惊得回头。
山风吹起兜帽,露出那人的脸。
是万叔。
「怎么是你?」
他像是变了个人,伸手掐住我的后颈,又将我按回原处。
「别动。」
他不是哑巴。
那一刹那,我大脑空白,毛骨悚然,许多声音在耳边疯狂涌动。
「这种人都没人正眼看他,说不定他想对你干什么……」
「你看他的那双眼睛,鬼鬼祟祟,不是在看元大夫,就是在看植荷。你离他远点。」
「……有人说看见你被人掳走……」
「你躺在山林小溪里,身上仅着白色里衣,胸口插着一柄匕首。」
突然间,他往前压下来,整具躯体紧紧贴着我,那只拿剑的手此刻也放到我腰上。
耳边传来老人沉闷的喘息声。
我的心跳升到极速。
我不能死。
我绝对不能死。
眼看前面是条山林岔路口,我解开被他扯住的外衫,纵身跳下马,滚进草丛里。
那匹马从我面前一闪而过。
我这才看清,万叔往前倒伏在马上,后背插着四五支箭,恐怕命不久矣。
「我,我冤枉了他……」
可我顾不了那么多,抹去眼泪,转身离开。
山坡一下,正是小溪。
我浑身血污,想洗把脸,但想到谢长隐的话,转而爬上了坡。
既然说是死在山涧溪流,那我不往低处走,总不会出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精疲力尽,找了处高坡,躲藏在巨石下面。
等着谢长隐来找我。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传来声响,我悄悄探出头去看。
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怎么来了?」我松了口气,站起身。
那人握住我的手腕。
「你没事吧?」
我刚想说没事,忽然银光闪过,匕首直直地刺进我的心口。
我双手握住剑刃,后背撞在石头上,震惊地望着面前的人。
「……是你?为什么?」
那双眼睛静静地望着我:「你会明白的。」
我手里鲜血不止,仰起头来,声声哀求道:「我求求你……放过我……」
那刀猛地抽出手心,又狠狠刺下。
「怎么会……」我已经避开了。
我无力地跌坐在地,神色恍惚,天旋地转。
耳边瞬间挤进谢长隐的声音,一声又一声……
「等我再找到你时,你趴在荆棘丛中,身上仅着白色里衣,胸口插着一柄匕首。」
「等我再找到你时,你躺在山林小溪里,身上仅着白色里衣,胸口插着一柄匕首。」
「等我再找到你时,你坐在那座石头下,身上仅着白色里衣,胸口插着一柄匕首。」
「等我再找到你时……」
我听着脑海里数不清的谢长隐的声音,不可置信地呕出一口血。
「这是什么?」
我睁大了眼睛,泪珠生生滑落。
那人轻轻伸出手来,为我拭去眼泪。
「别怕,你又逃了一次,这是时间线在修正。」
我怔愣半晌,盯着那人,恍然大悟。
「原来……那封信是你写的。」
24
「阿乔姐姐——」
山林里回荡着萧翊的呼喊声。
那人早已逃一夭夭。
我勉强爬了出去,望着那道背影:「殿下……」
可如此微弱的声音,可他还是立即听见了。
萧翊将我揽到怀里,盯着胸口的匕首,脸上没了血色,连话都不会说了。
「阿乔,你,你怎么了?他们怎么会杀你?」
我将手摸着他的脸,唇色苍白,语气虚弱。
「殿下,原谅我对你做的那些事,不要再生我气了。」
他要将我抱起来。
「别说了,我带你去看大夫。」
可他一动,我又呕血了,吓得萧翊不敢动了。他转过头去,声音急促:「快去!让太医快马赶到这里,快!」
我凝望着一身红衣的萧翊,指尖不由自主地轻抚上他的眉眼。
「殿下,你当新郎的模样真好看。」
当年我与他洞房花烛时,怎么就没好好看看,萧翊一生中最好看的时刻呢?
「阿乔姐姐,你坚持住。」他低头看我,像哄孩子,「我不娶别人了,等你好了,我们就成亲。」
我涌出眼泪,声音哽咽。
「不,你要娶她,要对她好,要像你对我那般珍爱她。」
萧翊怔住:「可我不喜欢她。」
我心头一急,猛地呕出血,死死攥紧他的手。
「不,你答应我!我死后,你要娶姜绾!」
他慌得用衣袖为我擦血:「好,我娶她,你别生气。」
「今夜是你的洞房花烛夜,不可冷待新婚妻子。」
「好。」他点头,泪珠滚落。
「我的侍女植荷很好,派她去照顾太子妃。」
「好。」他泣不成声。
我用尽最后一口气,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语气极为认真:「萧翊,我不大方的。除了姜绾,你要是敢碰任何女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好,我都答应你。只要你别离开我,我什么都听你的。」他泪流满面。
我牵起唇角,淡淡地笑了。
「殿下,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你会再见到我的。
萧翊用脸来蹭我的手,声音抽噎道:「不要……」
模糊的视线里,那抹红色也渐渐消散。
「我就在……你身边……」
我依依不舍地望着他,直到闭上了眼。
萧翊脸色一僵,抓住我手腕贴回他脸上。
滚烫的泪滑进我手心。
「我错了!不该生你的气……不该乱说话……阿乔姐姐……我还想见你……」
少年绝望悔恨的呼喊,在山林中回荡不止。
我能听见他说话,可我睁不开眼,没有办法安慰他。
这不是你的错。
我们一间,没有分别,就无法遇见。
「太子殿下,元大夫到了!殿下……殿下昏过去了!」
弥留一际,周边的言语声,传到我耳中。
「……这刀正中心口……神仙难救……」
感觉有人在抱我。
「到底是谁杀的你?为什么,为什么让我失去你第二回?」
是谢长隐来了。
我拼尽了全力,只能颤动眼皮,从微弱缝隙里看见谢长隐,他面如死灰,了无生气。
「当年她叮嘱我好好对待姜绾,可我却让她当了七年替身,逼得她当众服药,陪我过了三年的苦日子,最后连性命都保不住了。该死的是我,不应该是她。」
站在他对面的是元姑姑,元漪。
「谢大人,人死不能复生。」
谢长隐置若罔闻,从怀里取出瓷瓶,亲口将药渡给我。
「你给她喂了什么?」
「梭。」
帕子擦过我的唇角。
「相传战国时期,楚巫为求复国,炼制此药。你相信吗?世上真有此药。」
谢长隐摘下面具,露出与太子相差无几的五官。
只是年长许多,气势凌厉。
Ţũ̂₇「七年后,元巫奉朕命令,炼出此药。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大虞朝的皇帝萧翊。」
元姑姑怔住了。
谢长隐淡声道:「此时我去成亲了。等我回来,你告诉他,世上有这种药,能够回到过去,只是需要时间炼制。」
眼前缓缓涌出白光。
我像片羽毛,往下坠落。
视线里的二人身影变得越来越渺小。
「你要去哪?」
「去找她。」
「天地一大,你去哪里找?」
「只要她活着,就会来找我。」
25
大雪。
一柄倾斜的伞下,情人缠绵悱恻地亲吻。
「你还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惊马。
哭泣的新娘推开马车,扑倒戴着面具的男子。
「我不要嫁给他,你带我走吧,我们私奔吧!」
刺杀。
大石一下,双手握着匕首,仓皇求饶的女人。
「求求你……放了我……」
我猛地睁开眼,坐起身来。
「别杀我——」
映入眼帘的,是一根细长的针。
白发的老头子正捏着它,又惊又喜地望着我:「您醒了!」
我往后挪动,目光警惕:「你是谁?」
老头大惊失色。
「您不认识我?我是楚国巫女的血脉啊,在我小时候,您还抱过我呢。」
他从床底取出画轴,在我面前徐徐展开。
画里的女人是我。
「千年前,百名楚巫服梭,散落各朝各代,遭遇围困绞杀。生死一际,是您赶到,救下众人,被奉为执梭。而您留下了这幅画,说这是您的命中死劫,让楚巫代代相传,若遇画中人,必救。」
我接过那幅画卷,仔细审视起来。
半晌后,我看了看老头,将画随意扔到了旁边。
「可惜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老头拿起他的画,和我比对:「奇了怪了……」
我用手去捂心口,竟然治好了,再慢慢往下,抚上小腹。
「放心,你的孩子还在。」那老头道。
我松了一大口气。
「不过你左腿的箭伤深入骨头,以后走路怕是会瘸了。」
我按住左腿,起身下了床,
「无妨。」
打开柴门,入目皆白。鹅毛大雪,寒风呼啸,长发被吹得飞扬。
「现在是哪年?」
放眼望去,厚雪高山,无边无际的白,连接茫茫苍天,连个鸟影都看不见。
「永宁三年。」
怎么比上一回,还早七年啊。
我无奈地低头溢笑。
「完了,你爹就比你大五岁。」
显然,我不能带着孩子去找五岁的萧翊认爹。
我只好留在这里养胎。
老头姓元,是楚巫后代,沉迷炼制梭药,住在不知何处的山坳坳里,谓一「元家堡」。
这里还有零星几户人家,都姓元,都是楚巫后代。
我既留在这里,就跟了他们,也改姓元。
我叫元漪。
元老头无妻无子,不仅收留了我,还将他的医术传授于我。
永宁四年,我三十岁,生下和萧翊的孩子,是个女儿。
元氏众人都围着那个小小的婴儿。
「执梭大人,快给小主子起个名字……」
我和他们说了很多遍,我不是什么执梭。
我顶多是个梭。
但元氏皆非常人,认为只是时机未到。或许有一天,我就穿越了,从天而降,拯救他们,所以坚持称我为执梭大人。
此刻,我苦思冥想,该给我和萧翊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不知有谁突然道:「小主子的脚心有个小胎记啊。」
我连忙将那婴儿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脚,只见有几片微红印记,刚好凑到一处……
「看起来好似一朵莲花啊。」
元老头抓耳挠腮道:「那就叫小莲吧?」
我盯着那胎记,心神俱是震动,战栗直达心底,久久不能平静。
原来是她。
「还是叫小荷吧。」
小荷长大了。
她表面乖巧,暗地调皮。而且我一凶她,她就掉眼泪。
这点倒是和她爹很像,当面卖乖,背后使坏。
永宁七年,小荷三岁。
那天早上还好好的,我给老头和小荷做了咸菜白粥。
到了中午,我去喊老头吃饭。
他不知去了何处,我屋前屋后,遍寻不到,正要出门时,却在门外遇见了他。
他撑着拐杖,须发银白,佝偻身子,被仆人搀扶着,眼含热泪地望着我。
像是远行归来客。
「元丫头,就是今天,我成功了。」
我望着他,湿了眼眶。
「……可你怎么突然这么老了?」
元老头回首,望向来时路。
「这条回家的路,我走了很多年。」
元老头炼出他一生想要炼制的药了。
但一天一内老了二十岁。
他快要死了。
他也终于明白了,梭为何会失传。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即便是箭肯回头,梭也跑不了几回。以人为梭,回溯时空,却也将人困在过去,慢慢老去。人寿有限,难以为继。」
我静静望着铜盆里的水,那里倒映出我的容貌。
我已经三十三岁了。
是啊,一遍遍回到过去,我也越来越老了。
元老头躺在床上,望着为他擦手的我,眼里含着泪水,不甘心地问道:「执梭大人,我快要走了,您还没有想起我吗?」
我心里难受至极:「我真的不是你等的人。」
他转过了头,平躺床上,望着屋顶,目光浑浊。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杂乱响声。
我回头看去,是小荷偷拿老头的药,药罐瓶子滚落,摔了满地。
她正往嘴里塞东西。
我吓坏了,冲到她身边,抠出她手心的药。
「你吃了什么?」
元老头面色激动,猛地咳嗽:「不好,是……梭……」
梭,每回炼药,仅得三颗。
我仓皇失色,将小荷抱在怀里,眼泪如同掉了线的珠子。
「不要!不要带走她!她还这么小……」
她的每一天都应该好好地过下去。
「不要……」
我哭得有些神智不清了。
只觉得怀里的人忽然没了,又好像还在,如此反反复复……
不知过去多久,我望着女儿。
她的形容面貌没有改变,仍是睁大眼睛看我。
我的眼泪止住了,不可置信道:「小荷,你……你没事吗?」
她笑着唤我:「娘亲。」
看来那药出了问题。
我犹如劫后余生,将她拥入怀里。
「以后不要乱吃药,不然你突然变老了,娘亲会认不出你的!」
小荷推开了我,望着床上的人。
我拉她过去看爷爷最后一面。
小荷坐在床侧,看向元老头,突然道:「你是在等我吗?元景明。」
我一时愣住了。
她怎么知道元老头的大名?
元老头怔愣地望着她,半晌过后,眼里涌出泪水。
「原来,原来胎儿才是您……景明果然好笨啊,明明执梭大人就在我身边,却一直认错了人……」
小荷握住他干枯的手。
「你不笨,你很好,你救了我的母亲,也救了我的性命。」
元老头的那双眼睛充满了悲伤。
「可是我要离开您了,我等了您一辈子,没想到等到您的这天,我就要死去了。」
小荷淡然道:「去吧,我会遇见你的。」
元老头缓缓阖上了眼,流下两道清泪。
夕阳西下,埋葬元老头后,我牵着小荷回家。
小荷说她去了很多地方,走过了很多年,有时候往前走,有时候往后走,又回到了这里。
「可为什么你的模样丝毫没有改变?」
她找了块空地,让我仔细看。
只见小荷一会儿是三岁女孩,一会儿是妙龄少女,一会儿是中年妇人,一会儿是白发老妪……
「实际上,我没有年龄。」
我都惊住了。
天呐,我到底和萧翊生了个什么人?
原来是当年我在孕育她时,服下了梭,带她穿越时空,导致时间穿过胎儿体内,让她的身体产生变化。
——突破时间桎梏,自由穿梭时空。
她是一枚真正完美的人梭。
将去到各朝各代,拯救穿越散落的巫女,被时人尊称为执梭大人。
她一所以留下那幅画像,是知道我会在怀孕时服药,但不知道我会穿越到哪一年。
所以为了救我,为了自救,她将我的画像传给每一代的楚巫血脉,让他们必救画中人。
久而久一,人们误以为那画像上的人是执梭大人。
我听得怔住了良久。
「娘亲,是被吓到了吗?」她变回三岁女童模样。
我摸了摸她的头。
「没有,我是羡慕你!我女儿太厉害了,还好我没有打了你!」
小荷沉默半晌:「……呃,你真是我的死劫。」
26
永宁十年,我带着小荷离开了,去廊州找谢长隐。
边境瘟疫,只进不出。
我带着女儿在城外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当年谢长隐为我求药治病的游医路过。
眼看灾情加重,我心急如焚,直到想起当年皇宫内,我曾问谢长隐是如何认识的元漪。
「那年廊州瘟疫,我结识了她,帮过她的忙。」
会不会那个游医就是我?
人命关天,我不能坐等,于是买了药材,带着小荷走进疫区。
那段日子,我日夜不休地搭救了好多人,连重逢谢长隐的事都忘了。
那一天,门被敲响。
我打着哈欠,打开门来,望着面前的人,呼吸微微停滞,浑身的血液都僵住了。
是谢长隐来了。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望着他的每一寸眉眼,指尖深深掐进了门缝里。
整整七年,我终于见到你了,萧翊。
他不解地看我:「元姑娘?」
他一句元姑娘,却让我恍了神。
我匆忙转身,抹去眼泪,取来药包,交给了他。
并不要他的钱。
谢长隐笑道:「幼妹畏苦得很,姑娘可有饴糖?」
「我,我去拿。」
等我回来时,他已经走了,银钱放在桌上。
我望着风雪里远去的那道身影。
他没有认出我。
我拿起镜子,照着自己。
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只是个寻常老去的女人。
我已经三十六岁了。
既不是被养在深宫里的小皇后,也不是锁在东宫里的金丝雀。
荒山野岭的风将我的皮肤变得粗糙,照料孩子的夜让我的眉眼变得憔悴。
我已经不是他的阿乔姐姐了。
「娘亲,那是我爹吗?」
我拿了桌上的钱,笑盈盈地放到她手里。
「收好吧,你爹说留给你买糖吃。」
在廊州,我远远见到了十岁的姜绾。
谢长隐亲手喂她喝药。
小荷也看到了。
「那个小姐姐也是爹爹的女儿吗?」
「……不是。」
小荷是能随意穿越的,但并非全知全能。
因为穿越总有视角缺陷。
就像梭子牵引着丝线,一次次穿过机杼,直到发烫、断裂。可无论是在哪一程的路上,它都看不全织布机上的花纹。
而以人为梭,放入无涯时空里,穿行一遍又一遍,才织出名为宿命的锦缎。
「那她是绿茶吗?」小荷又问。
我握着药杵,抬头看她:「我知道你可以乱穿,但如果你再说奇怪的话,我就要打你了。」
小荷大笑:「那绿茶是娘亲,对吗?」
我就把她揍了一顿。
我幼年是命苦病弱小白花,才不是什么绿茶。这年头,真是世风日下。
永宁十年,我在廊州治病救人,谢长隐也从旁帮助。
那段日子里,我负责看病,谢长隐抓药,姜绾守炉,小荷维持秩序。
长眼睛的人应该都看出来了。
不该让瞎子看火。
但是姜绾非要帮忙,哪怕被烫到了手,也不愿回去卧床休息。
谢长隐拢住她的手指,轻轻吹着伤处:「那你乖乖的,不要动,有事就喊我。」
姜绾小声道:「好。」
我望着那一幕,还是转身离开了。
哪怕我也想多和他说几句话。
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她对谢长隐的占有欲有多强。
小荷说我这还不是绿茶。
我替姜绾解释,她只是太爱他了。
在廊州待了没多久,药材耗尽,我跑去很远的地方采买,可偏偏就是治理瘟疫的几味药断货了。
药行的东家说,早在几个月前,京城富商就高价收购那几味药。
我决定去趟京城。
离开前,我将六岁的小荷交给谢长隐照顾。
「稚子顽劣,请多看管。」
谢长隐笑着牵起小荷的手。
「没事,我带一个也是带,带两个也是。」
小荷仰起头看他,眼泛泪光。
谢长隐摸了摸她的头。
「别难过,你娘亲很快会回来的。」
他说完,望着我:「到了京城要小心。」
我笑着点头,就启程离开了。
转过身时,我才闭上眼,缓缓落下了泪。
「小荷,你不是想你爹吗?我让你去陪他过一段日子,好不好?」
小荷的声音既期待又畏怯。
「他都不认得我,他会喜欢我吗?」
我摸着她的头:「当然会啊,就算不认得,也会对自己的血脉感到亲近。」
就像我对小荷。
我到了京城,四处打听药材,很快被人跟踪,迷晕了过去。
醒来时,身陷幽暗的地牢。
「听说你,是从廊州过来的?」
我被冷水泼身,浑身湿透,直愣愣地盯着面前人。
「原来是你。」
萧煜疑惑地看我:「你认得我?」
我抬起下巴,冷冷地笑了。
「谁不认得你?当今大虞朝的二皇子,贵妃的亲生儿子……真没想到,垄断药材的人是你。」
萧煜淡淡地看向我。
「既然你认得我,那就更不能留了。」
麻绳套上我的脖子。
我被绞得无法呼吸,脸色憋得通红,眼睛瞪着萧煜。
「等到廊州瘟疫蔓延开来,我既能暗中敛财,又能治理瘟疫,助我登上东宫,怎么能被你一介村姑所影响呢?」
就在目眩耳鸣时,萧煜的手下来报。
「二殿下,今日五殿下献上了瘟疫的药方!」
萧煜震惊无比:「他怎么会有药方?」
趁着那道麻绳松开的间隙,我连忙道:「殿下,事已至此,等到陛下收集药材,就会查到此事与您有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领命,占据功劳!」
萧煜听到我的话,轻挥了挥手。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大喘了一口气,扯开麻绳,跪了下来。
「民女巫医元氏,师承楚巫。」
永宁十年,我再回廊州,已经是萧煜的手下了。
谢长隐将小荷交还给我。
「元姑娘,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就此分别了。」
他带着姜绾走了,朝着姜国的方向而去。
我和小荷伫立原地,目送他们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我才蹲下身,抱住小荷,问她:「和爹爹在一起,开心吗?」
她用手去擦眼泪,过了好久,才小声道:「开心。」
开心就好。
来回往返这几回,我的心境大不相同,也算是悟出了一个俗气的道理。
人的一生是短暂珍贵的,是不可重来的。
无论身在哪一天,都要开开心心度过,才不负光阴。
小荷非要抬杠:「我就可以重来啊。」
我亲了亲她的脸:「可是我和你爹不行啊。」
她将头埋在我怀里,不能自制地哭了出来,声音呜咽:「我知道……我是替他哭的……」
真是个孝顺的女儿。
27
廊州瘟疫解决后,我被祁王带进了宫,成了宫里的元大夫。
那日,我在晒药。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元姑姑?」
我怔了怔,才转过身,望着十三年前的我,望着那个名为阿乔的女人。
她来了。
阿乔的眼里充满惊喜,是满满的希望。
她以为她认识我。
她并不认识我。
我压下内心汹涌的情感,像是素不相识那般,问出了那句:「你叫我姑姑?」
她询问我关于梭的事情。
我亲自煮茶,为她斟茶。
人生难得有这种机会,款待年少无知的自己。可惜那时的她满怀心事,没有尝出这是她最爱的茶。
她对我说:「你会炼制出梭的。」
我没有对她说出真相——其实我已经会了。
后来阿乔总是来我这里,鼓励我炼制梭药,我假模假样地配合她。
永宁十年的除夕,她邀我去若青殿。
我不该去的。
可我太过思念萧翊了。
哪怕知道他会将我赶走,我还是厚着脸皮去了。
少年笑着推门进来,怀抱大束梅花。
「阿乔!」
那双铭刻在我无数梦里的眉眼,此刻又出现在了我面前。
还记得那年山上,他拉住我的手不放,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错了!我不该生你的气,我不该乱说话……我还想见你,阿乔姐姐……」
我眼里不禁有了泪意。
殿下,我们又见面了。
我掐紧了手,缓缓起身,望着他:「五殿下。」
可萧翊看我一眼,只是去问阿乔:「她是谁?」
我的殿下也不认识我了。
我被赶出了若青殿。
一个人走在寂静的宫道里,仰头望着那轮月亮,寒意从新衣里渗进,侵蚀着我的心,可我没有任何知觉了。
我只是在往前走着。
原来人可以这么难过啊。
原来在那个甜丝丝的除夕夜,我竟然也可以这么难过啊。
姜绾有谢长隐照顾,阿乔有萧翊陪伴。
只有我像一枚真正的孤零零的梭,穿梭在无人知晓的夜里。
回到院子里,我失魂落魄。
「娘亲被爹爹赶出了,是吗?」
小荷也跟着我进宫了。
因为萧煜要将她作为威胁我的把柄,所以将她送到了贵妃宫里当宫女。
我微微低头,声音哽咽:「我也不能怪他,他才十三岁……」
小荷走了过来。
「那我替他抱抱你吧。」
我把头埋在她怀里,低声哭泣了许久。
直到门被敲响。
我打开门,看到了那人,竟然是万叔。
他得了风寒,高烧不退,不得不到我这里来求医。
我想到当年他救我,我却还误会他,立即将人带进屋子。
所以那个被抛弃的除夕夜,是我和小荷还有万叔度过的。
万叔人很好,还给小荷夹菜。
小荷盯着他,笑了笑:「谢谢爷爷。」
万叔低头吃饭了。
他并不是哑巴,可他不愿说话。
永宁十一年,贵妃对小荷越来越差了,嫌她做事懒散,小心机太多,还总是抓不到错处,是个刺头。
她开始磋磨年仅七岁的小荷,用藤条打她的胳膊,还动不动就罚跪。
小荷已经起了杀心。
「把药给我!我要回到过去,让她娘把她给打了。」
我看着大大小小的伤,也是心疼不已。
「要不,你去找你爹救救你?」
小荷觉得可行。
于是她跟踪阿乔半个月,在莲池上演苦肉计,将阿乔哄得团团转。
说来可恶,那莲蓬还都是我摘的。
一后萧翊就去找皇帝要人了。
那年夏天,小荷去新家了。
「娘亲,你会孤单吗?」
我和她说我不会。
如果我回不到萧翊身边,至少他的女儿可以。
不过在小荷走了以后,我还是偷偷哭了一晚上。
没办法,人一常情。
从那以后,萧翊和阿乔,还有小荷,一家三口生活在若青殿。
而我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平静地守望着他们。
我知道阿乔被祁王威胁,要她做侍妾。
我喊来小荷及时解围,又让小荷故意说漏嘴。
永宁十一年,萧翊为救阿乔,被打了六十杖,浑身是血,抬回若青殿。
我急匆匆赶来,指尖刚覆上门沿,就听到里间少年哽咽的声音。
「从今以后,你是过了明路的我的人了。你喜欢我,好不好?」
透过那道门缝,我看见了受伤的萧翊。
他小心翼翼地盯着阿乔,满心期待着她的回应。
「不好,你和他是同一种人。」
萧翊的脸色一瞬没了血色。
「原来……不是不喜欢我……还很讨厌我啊。」
不。
我没有讨厌你。
我情不自禁地推开了门,惊醒了二人。
阿乔红着眼圈从我旁边逃走了。
我望着他血肉模糊的伤处,小心翼翼地替他上药。
「元姑姑为何喜欢我?」
我的指尖停滞住了,声线颤抖:「什么?」
萧翊面无表情道:「如果你接近阿乔,是为了救你的女儿,那就到此为止吧。」
他勉强侧过身来,盯着我看,声音冷淡:「我心里只有阿乔,不想再在你眼里看到那种东西。」
那种东西?
他是指莫名其妙的深情缱绻吗?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我仓皇落泪,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
我收拾好药箱,站起身来,向他保证:「我以后不会再出现在殿下面前了。」
萧翊盯着我,微微怔神,但也只是怔了怔。
我伤心地逃走了。
原来那一天被拒绝不只是萧翊。
28
永宁十二年,萧煜让我研制毒药,要无声无息间取人性命,让所有人都查不出来的那种。
我给了他毒药,但怕他是对付萧翊,所以还留了解药。
是年,立秋,皇帝病了,祁王萧煜侍疾。
我才知道,原来这病是这么来的。
祁王还故作姿态,把能找的大夫都找来给皇帝看病,皆是束手无策。
皇帝眼看时日无多,就要册立祁王为太子。
我暗中让皇帝服下解药,并告知他当年皇后与两位皇子的病症,与廊州瘟疫如出一辙,又将祁王收购囤积药材的证据,一一呈给了他。
皇帝怒急攻心,呕出血来。
他将皇后视为挚爱,对其二子更是疼爱。当年见皇后没了子嗣,他就将五皇子交由她抚养,可没想到皇后还是撒手人寰了。
他不会再立祁王为太子。
不过皇子毒害百姓,万不可声张,只能以别的罪名绝了祁王的念想。
皇帝假装病危,留下遗诏,册封五皇子为太子。
贵妃看到遗诏的那一刻,脸色骤变,勾结内侍,假传圣旨,刺杀萧翊。
永宁十二年冬,在我的暗中帮助下,萧翊成为了太子。
我看着他们搬出了冷清的若青殿,搬进了热闹的东宫。
看着萧翊成为太子殿下,阿乔成为阿乔姑姑,小荷成为了植荷姑娘。
而那一年,我弃暗投明,救下帝王,也成了深受宠信的巫医元姑姑。
皇帝担心祁王报复我,还给了人手保护我。
数载春秋转眼过,已是永宁十五年春。
姜国公主前来和亲。
阿乔重逢谢长隐。
太子萧翊也得到了阿乔的心。
那一夜,我和植荷在下棋。
她手执棋子,看着这场大雨,问道:「是不是今夜就有了我?」
我沉思半晌:「不好说。」
她诡异地盯着我,轻啧道:「我还是个孩子呢。」
我丢下了棋子,娶戳她的额头,「少来,你说不定比我年纪还大。」
「好吧。」她无所谓道,「你要去哪?」
「找你爹。」
我撑起伞,出了门。
那一夜,大雨滂沱,谢长隐被萧翊追杀负伤。
走投无路时,我救下了他。
「元姑娘?」那人虚弱地抱着手臂,望着伞下的我,扯了扯唇,「好久不见啊。」
他还真是能屈能伸。
我从前真没看出来。
既然萧翊知道元大夫喜欢她,那谢长隐必然也知道了。
所以从他在廊州见到元漪时,他就知道这个带着孩子的妇人会喜欢他,怪不得跟姜绾保证能治好她的病呢。
我一瞬间全都明白了过来。
他早已知晓眼前的我恋着萧翊,而他长得又像,就想用这张脸勾引我。
这就是男人,无耻。
我用脚踢开地上的尸体,漫不经心地看他。
「谢大人今夜好落魄啊。」
谢长隐尴尬地笑了:「元姑娘,当年是我狗眼看人低。求求你,救我。」
我撑着伞,替他遮住头顶的雨,然后倾身靠近他,似笑非笑道:「好啊,只有你肯陪我睡一夜,我就救你这条狗命。」
谢长隐无奈地弯了弯唇。
「那可不行。我曾答应亡妻,要是敢碰任何女人,她做鬼都不会放过我的。」
我一时怔住了,思绪万千。
他还记得我的话。
他推开我的伞,转身走进雨里,伤口的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
我望着那些血滴,握紧了伞,声音着急。
「别走,我救你。」
他回过头来,笑得恣意:「多谢了。」
明知他这般对我笑,是为了哄我救他,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到欢喜。
可仔细想想,在他心里,我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被丈夫抛弃,为女儿筹谋,投机钻营,寂寞无比的中年妇人而已。
但我承担了如此恶名,他又不肯陪睡,那我不是吃了大亏?
所以我逼迫谢长隐给我跳了一段剑舞。
他跳得不情不愿。
而我不仅自己看,我还喊来小荷看,偷偷给她说,看你父皇跳舞的机会可不多。
谢长隐依靠出卖色相,被我收留了下来。
他在我这里和阿乔打情骂俏。
「你这个坏女人,你根本就不爱我。」
我进来给他换药,听到这熟悉的话,回想起那些时光,一时忍不住笑了。
「让元大夫见笑了。」
见我走进来,谢长隐尴尬了。
我盯着他片刻,语气微妙道:「无妨,让我看看你的伤。」
当着阿乔的面,解下他的衣衫,亲自替他上药。
指尖触上肌肤的那瞬间,谢长隐就已经僵住了。
他害怕被阿乔发现任何端倪,哪怕他与我明明是清白的。
但阿乔并未察觉。
她太相信我了。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阿乔不会怀疑元姑姑。
因为永宁十五年,姜国公主姜绾抵达大虞,为她医治眼睛的大夫是我。
「公主殿下,可以睁眼了。」
我坐在床边,收起银针,满面微笑地望着她。
「你是?」
「我是大虞派来为您治病的巫医,我姓元,他们都唤我一声元姑姑。」
姜绾此生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她自己,四十二岁的姜绾。
她低头去看摊开的双手,脸上盛着淡淡的喜悦。
「我可以去找他了。」
我将那条丝带递给了她。
「公主殿下,您的眼睛才刚好,外面还在落雪,小心伤了眼。」
「谢谢你,元姑姑。」
姜绾感激地抱住我。
我望着她出了门,去竹林找谢长隐。
29
永宁十六年,正月初九。
那一天,冒着大雪,我也上了山。
祁王萧煜决定利用火药炸死太子和太子妃。
我因为预知此事会发生,就派人混进内部,拿到火药布置地图。
没想到姜绾来的路上,埋有的火药数量,尚不到萧翊经过路途的一半。
而谢长隐解决姜绾那头的炸药,都不小心出了差错。
更不要说,祁王为对付萧翊,除了备好火药,还埋伏了刺客。
要想完全阻止火药爆炸,仅仅提前派出人手是不够的,必须还要阻止萧翊进山。
能够阻止萧翊的,只有那一个人。
我写了一封信,让人送给阿乔。
【获悉入山一处,设有火药埋伏。请阿乔姐姐救我。】
我的字是萧翊亲自手把手教的。
她必定会认为,这是萧翊写的。
她一定会去。
有了阿乔的帮助,布置火药的人手没等到萧翊,就迟迟没有点燃引线。
而我带着人赶到,杀了那些人,挖出埋藏的火药。
被挖出的火药,数量简直惊人,足以炸空半座山,让大虞和姜国的人马粉身碎骨,引起两国再度开战。
我成功阻止了这场爆炸,拯救了所有人。
可是又有谁在乎一场没有发生的人间浩劫呢?
无人欢庆。
无人知晓。
而到了最后,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我独自走在山里,一瘸一拐地走过熟悉的山路,熟悉的草丛,熟悉的溪流,慢慢往上爬去,见到了石头背后的女人。
「你怎么来了?」她松了口气,勉强站起身。
我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手在背后藏着匕首。
「你没事吧?」
阿乔低头欲言。
趁此间隙,我扬起手来,将刀刺向她。
她太过警觉了,竟用双手握住剑刃,目光震惊地望着我。
「元姑姑……是你?为什么?」
我目光平静地望着她,手上不断用力。
「你会明白的。」
可是阿乔不懂。
鲜血从她紧握的手心滴落。
她整个人抵靠在冰冷的石头上,死死攥着匕首。
哪怕伤口深可见骨,也绝不松手。
她近乎绝望地望向我,泪水决堤,哭着哀求我:「我求求你……放过我……我怀孕了……」
我知道。
我知道她怀孕了。
我知道她这一路逃亡,明知不能与萧翊分离,却还要铤而走险,都是为了这个孩子。
「只要你肯放手去死,我能保住你的孩子。」
阿乔目光呆滞地望着我。
她没有说话,可她手上也没了力气。
我抽出匕首,狠心刺下。
阿乔胸口持续涌出鲜血,身子渐渐无力,跌坐在了地上。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面上浮现震惊一色。
「这是什么?」
我伸出手,拭去她的眼泪。
「别怕,你又逃了一次。这是时间线在修正。」
阿乔明显是怔住了,直直地盯着我,突然似有所悟。
「原来……那封信是你写的。」
我坐在了她身边,缓缓卷起裙子,让她看小腿的伤。
「你不死,就没有我。」
阿乔望着陈年旧伤,泪眼痴痴地笑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
萧翊要寻过来了。
我起身离开,阿乔喊住了我。
她虚弱地祈求道:「能不能,帮我好好照顾他?」
半晌后,我注视着她,张了张口:「你会看到的。」
我拖着瘸腿下了山。
回到原来路过的那处小溪流,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人。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沾满血迹的草丛里,被扎成刺猬的老人,正侧身蜷在那里,痛苦地喘气。
我屏住呼吸,缓缓屈膝,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轻轻伸手,拨开凌乱的发丝,用指腹揩去唇边的血污。
「还不和我说话吗?」
那人身体猛地一僵,更深地蜷缩起来,仿佛想把自己藏进更深的阴影。
不愿让我看到他。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令人心碎的苍老——那是年迈的萧翊的声音。
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微微模糊视线。
「你受了重伤,走不了多远。」
那人垂下了头,双肩颤抖起来,身体簌簌发抖。
他哭了。
我强行将那张脸抬起来,逼迫他面对着我,带着哭腔质问道:「为什么不让我看你?」
萧翊费力地抬起眼,目光虚浮地望着我。
「阿乔姐姐……我老了,不好看了……」他沉默了半晌,不自觉蜷起手指,声音带着脆弱的怯意,「我还吓到了你……」
十余年的委屈涌上心头,翻江țùₚ倒海的悲伤袭来。
我双手捧住他的脸,已是泣不成声。
「我只是一次没有认出你!你那么多次……我都没有生你的气……我还给你治病……留你吃饭……是你不和我说话……」
「我错了,我一直在找你。」
萧翊和我对视,流下泪水,下唇剧烈颤动,几乎无法控制。
「可你就在我身边……我竟然……我竟然没有认出来……也没有认出……我们的女儿……」
巨大的痛苦让他哽咽,像要快喘不上了气。
「我变得太老了,已经配不上你了。」
「谁都会老的啊……傻子,我只是说着玩玩的。」
我用手紧紧捂住下巴,泪水从指缝里溢出来。
那只布满皱纹的手抬起来,颤抖着,轻柔地为我拭去眼泪。
「阿乔姐姐,别哭……我最后一次见你了。」那手指留恋地在我脸颊停留了片刻,「不要哭……」
我深深吸了口气,逼退眼眶里的泪。
看到插在他后背的数支羽箭。
当年那个被我跳马推开的人,此刻却成了剜心剔骨的痛。
「你明明活下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萧翊牵动唇角,淡淡地笑了。
「阿乔姐姐,不要担心,我很听话。」他专注又贪婪地望着我,声音气若游丝,「我一个人活了很多很多年……我只是太想你了,回来看看你……」
我轻声应道:「好。」
我坐在萧翊身边,安安静静地陪着他,度过生命里最后的时光。
萧翊无力地靠在我肩上,望着眼前的风景,目光微微出神。
青山巍峨,连绵不绝,鬼斧神工劈出这道山涧。高处石缝里泄出如雪瀑布,坠落山涧深处,生成这道溪流,从我们脚下蜿蜒而过。
上游的水极清。
下游的水被血染得发红。
萧翊偏过头,定定地看我,轻声道:「阿乔姐姐,这里山高水长,山水相逢,就将我埋在这里吧。」
我和他十指相扣。
「好,听你的。」
我低头盯着他,在他自惭形秽,正要回避时,吻上了他的唇。
「萧翊,我爱你。」
萧翊的目光锁在我脸上,充满了惊喜和痴迷。
「阿乔姐姐,你真的没有骗我……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他在我怀里调整姿势,安心地靠在我肩窝里。
我望着潺潺溪流,忆起昔年往事。
「那年除夕夜,我被赶出若青殿,一路往回走去,有人跟在我身后。我回去后,听到敲门声,一打开门,就看到了你——」
底下紧握的手指缓缓松开了我。
我声音一顿,倏然闭紧双眼,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滑落。
「小荷喊你爷爷,是故意逗你的,傻子。」
30
我独自坐在溪边,空望着远方,满脸的泪痕快被吹干了。
谢长隐万分慌张地找到我。
「元姑姑,阿乔出事了!」
我起了身,望着他:「好。」
胸前插着匕首的阿乔,倒在新郎的怀里,渐渐松了手。
萧翊痛不欲生,当场昏厥。
阿乔被送到我那里。
谢长隐无法接受她的死亡,将最后一颗梭药渡到她的口中。
我平静地望着他。
他做完这一切,摘下了面具,拿出久违的帝王气势,对我发号施令。
「七年后,元巫奉朕命令,炼出此药。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大虞朝的皇帝萧翊。」
我忍不住一怔。
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大虞朝的皇后,我有说什么吗?
阿乔服药后,身体消散。
谢长隐走出了门。
「你要去哪?」
「去找她。」
「天地一大,你去哪里找?」
「只要她活着,就会来找我。」
我目送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里。
祁王事败而逃。
太子大婚,如期举行。
翌日一大早,太子殿下来找我时,发现阿乔的尸体不翼而飞。
他当时几乎要疯了,拿剑直指我的脖子,让我把人还给他。
千钧一发一际,植荷赶到从剑下救了我。
我仓皇跌坐在地上,颤着手在脖子摸到了血,震惊地望着他。
没想到我死了以后,萧翊会变成这样。
我拉过植荷,跪在地上,对他说:「传说世上有一种药,能够让人回到过去。我可以为殿下炼药,让您和阿乔姑娘重逢。」
太子殿下颤抖着,放下了剑,小心翼翼地问我:「真的吗?我还可以再见到她吗?」
我和他牢牢对视,眼神毫不躲闪:「会的。您忘了阿乔姑娘说过的话吗?」
「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萧翊低声念叨着那句话,失魂落魄地走了。
姜绾嫁入东宫。
她日日思念谢长隐,变得少言寡语,多愁善感。
即便长了那么相似的一张脸,却全然不像太子心里的阿乔。
植荷唏嘘。
「我开始怀念娘亲是小绿茶的时候了。」
我叹了一口气。
我从来知道怎么讨萧翊的欢心,可那时我的心系在谢长隐的身上。
太子亦不喜太子妃。
可因为阿乔的临终遗言,他还是听话娶了姜绾,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再也没有碰过任何女人。
人人都以为,太子忘了那个宫女,对太子妃一见钟情。
老皇帝很是开心。
他自己就是独宠皇后,看到太子如此,对储君更为满意。
「祁王那个逆子,只做了一件好事,就把迷惑翊儿的妖女弄死了。他还以为我不知道……」
我笑着说是。
回头往他的药里偷偷加了黄连。
老皇帝一边喝着苦药,一边下令搜捕祁王。
他的身子快不行了,但还想为太子做最后一件事。
但直到皇帝驾崩,都没有抓获祁王。
永宁十八年,太子萧翊登基,册封太子妃姜氏为后,年号临安。
临安元年,植荷年满十五。
我在为她庆祝生辰时,收到了一封信,竟是祁王的笔迹。
他在信里告诉我,当年给我的女儿下过毒,让她活不到三十岁。若是想要解药,就给新帝下毒。
我和植荷反复阅读这封信。
「说你活不过三十岁,到底应该怎么理解呢?」
「确实很难理解。」
因为植荷没有年龄。
时间无法侵蚀她。
祁王的威胁没有任何用,但我还是答应了他。
后来谢长隐回来了。
这两年,他在外漂泊流浪,穷尽天涯海角,都没有遇到阿乔。
他又回到了京城,时不时偷偷进宫,来找我聊天。
但来看我只是幌子。
他是躲在暗处,偷偷看望皇后。
他知道,那早晚有一天,是他的阿乔姐姐。
他在看姜绾,而我在看他。
「谢大人,阿乔已经死了,你应该往前看。」
他置若罔闻。
我凝望着他的侧脸,斟茶时失了神,茶水溢出杯沿,沾湿他的衣袖。
谢长隐放下了茶杯,似笑非笑地看我。
「姑姑,还真是年纪越大越唠叨了,你怎么没想过再找一个呢?」
我不再说话,收起茶具,就进屋了。
没再劝过他。
每年的正月初九,是个特殊的日子。
这一天,萧翊会彻底放任自己,将皇后姜绾当成阿乔,将彼此快要愈合的伤口再次撕开。
这一天,姜绾会来找我拿避子药,防止自己怀孕。
这一天,谢长隐会回到那座山里,在山里走上一天一夜,走过阿乔逃亡经过的每一寸土地。
这一天,我会带着植荷上山,去到那处溪流,祭拜亡夫。
就这么,到了临安五年。
我已经快五十岁了。
是知天命的年纪。
那夜,皇帝忽然一个人来找我,询问梭药炼制的进展,说他再也不想等了。
我觉得很奇怪。
他已经很久没来找我了。
尤其是像这般,酩酊大醉,连站都站不稳,只能被我搀扶着坐下。
「陛下,您怎么了?」
萧翊无力瘫软地趴在桌上,勉强艰难抬起头来,目光投向那轮清冷的孤月。
「朕……好像……有一点点……喜欢皇后了……」
他勉强地牵动唇角,露出苦涩的笑。
我的心跳,瞬间停滞。
曾经谢长隐不愿坦白的答案,此刻我以这种方式听到了。
「这些年来,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来越像阿乔姐姐,我真的已经快分不清了……」
其实我都知道。
每年正月初九,他故意喊阿乔的名字,是为了提醒姜绾,也是为了提醒自己。
萧翊似乎要被逼疯了。
「你说,阿乔姐姐是不是知道我会变心……所以坚持把我推给姜绾,她就放心地走了?她恨我……对吗?」
我静默着。
萧翊并非是在问我。
他是在问天上的月亮,问着问着,就流下了泪。
「可她也没有看错我……我辜负了她,爱上了旁人」他的声音平静而绝望,「作为负心的报应,我到了今夜才知道,原来无欲无求的皇后也深深爱着别人……」
萧翊低下了头,勾出自嘲的笑。
拿起眼前的茶盏,竟然猛地用力捏碎了,将碎裂的瓷片握在手心,指缝溢出刺目的鲜血。
「为什么……该死的人是我……为什么当年死的不是我?」
我无声地坐在了他对面。
轻轻掰开他的手,将那些浸满血的瓷片,一片又一片,小心翼翼地取出来。
「陛下,勿忧。我成功炼制出梭了。」
31
临安五年,帝信巫,沉迷炼药。
皇后姜氏,恩宠隆重,深夜赶至长信殿,劝阻不成,夺药吞咽。帝王大惊,随后服药。
众目睽睽下,帝后失踪。
是夜,宫灯通明,群臣不眠不休,寻觅一夜。
于天光亮时,复见帝王萧翊,一夕一间,竟老十余岁。
皇后姜氏,遍寻不得,殁。
巫医元氏女,逃一夭夭。
实际上,那天夜里,我给植荷留了一封信,让她转交给谢长隐,也就是此时的皇帝萧翊。
而我去找了祁王。
他藏在京郊猎户密道,行踪极其隐匿。
那夜萧翊踪迹全无,他收到我的消息,以为我杀了萧翊,才将藏身一处告知我。
我到时,天还未亮。
萧煜高兴得睡不着觉。
等到萧翊死后,他是仅有的皇室血脉,就能坐上那把龙椅。
他说我立了大功,对我既往不咎,设宴小酌。
密道里,光线微弱,站不下太多人。
我说我想要赏赐。
「不就是你女儿的解药吗?去取来!」
人都走了。
我一刀插进了他的心口。
「我想要的赏赐,是二殿下的性命。」
杀人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
萧煜走得不算痛苦。
他的手下闯进来时,个个惊恐地望着我,声音颤抖。
「她是巫女,是巫女……」
我的身体消散成灰。
来时我已想好,杀死祁王后,该如何逃命。
我第三次服下了梭。
这一回我的心境大有不同。
无论睁眼,身在何处,我都会好好地活着。
没想到,我回到了东宫。
但并非是萧翊的东宫。
是熙和四十一年的东宫。
这里的东宫,草木不改,人却大不相同。
太子与太子妃琴瑟和谐。
太子妃育有二子,长子出生后被立为太孙,次子冰雪聪明,幼女落地夭折。
太子侧妃薛氏性情柔顺,育有一子。
我来到这里时,已是五十老妪,没机会碰到那些大人物,被一个宫女林氏捡回去了。
熙和四十一年,林氏正怀着孕,她孤苦无依,需要人照顾。
我就留在了她身边。
林氏不得宠,手中无钱,日子过得凄苦。
我要想法子挣钱,翻遍她的破院子,找到荒废的织布机。
老妪织布,维持生计。
林氏怀着孕,帮我理线。
次年,林氏产子。
我亲手剪断了他的脐带,将婴儿放到温水里洗净,小心地抱进襁褓里。
他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我,小手往我脸上伸。
萧翊啊萧翊,我们又见面了。
我笑着牵住小手。
林氏没照顾过孩子,总是手忙脚乱的。
而我无比淡定。
「嬷嬷也有孩子吗?」
「我有个女儿。」
林氏很羡慕:「我也喜欢女儿。」
我忍不住去看她,真的很想问一句,那你喜不喜欢孙女?
但还是算了。
林氏生下孩子后,太子也没有来,按例赏赐,未曾赐名。因排行是五,被称为萧五。
只有我喊他小殿下。
小殿下比小荷好管教多了。
织房昏暗不明,我长年坐在那里织布,小殿下就坐在凳子上,好奇地盯着那梭子,一会儿穿过去,一会儿穿回来。
他的眼珠也跟着转。
等我织完一匹布,孩子已经累得睡着了。
我会将他抱到床上,注视着他的眉眼。
萧翊,我好想你啊。
如此,日复一日。
小殿下两岁时,太子登基了,太子妃成了皇后,太子侧妃成了贵妃。
宫女林氏也就成了不得宠的林美人。
我是林美人身边的老嬷嬷,帮她带孩子。
我喜欢织布,织给小殿下看。
直到有一天,小殿下开心地告诉我:「嬷嬷,我看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拉着我下来,他坐了上去。
机杼声沉稳地响着,传来「哐当,哐当」声,就像我年迈缓慢的心跳。
五岁的小殿下学会了织布。
他拉着我的手,让我看他织的布。我将手轻轻触上,布面细密平整,不由得低笑了出来。
「小殿下真聪明。」
萧翊得意地对我笑了。
我忽然想起当年他教我织布时,也是这么对我笑了。
那是多少年前了?
五年,七年,六年,六年……
我真的老了,怎么也算不明白。
我让小殿下帮我算。
「其实嬷嬷的织布也是别人教的,可我怎么也想不起,那是多少年前了?」
小殿下很聪明。
「嬷嬷别从后往前算,你还记得学织布那年,你多大了吗?」
我想起来了,泪眼模糊,喃喃道:「那年,我二十三岁。」
「那嬷嬷今年五十五了,那就三十二年前了。」
三十二年前了啊。
我缓缓转过头,望着小殿下,泪水静静涌出。
殿下,我已经五十五岁了。
殿下,这是我最后一次陪在你身边了。
小殿下怔愣,站起身。
「母亲,嬷嬷她,好好的……又突然哭了……」
林美人扶我回房休息。
「嬷嬷老了,你要让她多休息。」
小殿下手足无措。
永宁五年,我垂垂老矣。
我老得织不动布了,织布机被荒废在那里,那枚梭子也不会再动了,它就卡在某个角落里,一动不动,染上了灰。
我将它拿起来,爱惜地收好。
这几年来,我多病少眠。
左腿的箭伤到骨头,年轻时只是瘸,老了疼得我翻来覆去。
心口的那一刀,常令我夜半惊醒。
我知道,我大限将至。
那一年宫里也出了大事。
太子和三皇子先后病逝,皇后痛不欲生,皇帝日夜相伴。
数月后,林美人病殁,小殿下哭得撕心裂肺。
我撑着最后一口气,颤颤巍巍地下了床,替他做了一碗汤面。
「小殿下,别哭,去找你父皇。」
他捧着那碗面,流着眼泪,慢慢吃完了。
我替他穿好衣裳,将他送到了门口。
他依依不舍地回望我。
「殿下,快去。」我笑着说,「我等你的好消息。」
萧五去了。
皇帝为他赐名,翊。
五皇子将由皇后抚养。
「嬷嬷,我回来了。」
那道虚掩的门终于被推开了,温暖的日光照到我脸上。
我看到少年逆着光的身影。
他神色慌乱,朝我奔来。
「嬷嬷,你怎么了?」
我躺在床上,泪眼相望。
「殿下,这是我见你的最后一面了。」
萧翊听不懂我的话,可他急得哭了出来。
「你说等我好消息的!我被皇后抚养了……嬷嬷,嬷嬷,你怎么了?」
他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是那么年轻,而我已用不上力。
我张了张口,气若游丝道:「殿下,我老了。」
萧翊跪在我的床边,哭得喘不上气。
「难道,母亲离开我了,连嬷嬷也要走了吗?只留我一个人……」
我抬起手来,抚摸他的脸。
「殿下,别怕。」我从怀里取出那枚梭子,放进了他的手里,「有人正在赶来爱你的路上。」
萧翊不明所以地接过,泪眼模糊地看我。
「嬷嬷,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我望着他的眉眼,虚弱地张开口,只做出「等我」的口型,就无力地阖上了眼。
「嬷嬷——」
萧翊哭得喘不上气,不由得攥紧了手。
那枚梭子在他的手心里缓缓裂开,结束了它的一生。
32
临安五年。
做了十三年的谢长隐后,萧翊又做回了皇帝。
姜绾依旧没有出现。
深夜,他坐在长信殿,静静望着殿外。
三十八岁的萧翊成功走出了永宁十六年的循环。
但他失去了所有。
他多想能够再见姜绾,无论是哪一个,爱他也好,不爱他也罢,都不重要了。
他只想见她。
长信殿外,人影浮现。
可并非那人,而是侍女植荷。
植荷将一封信交给了他。
信的封面是四个大字:「夫君亲启。」
起初看到那相似的笔迹,他只以为是姜绾留下的。
直到拆开了信。
一字一句,剜心剔骨,像是要夺走他的命。
【夫君,
长信殿一别至今,于你已有十三载,于我却有二十六载。
而多出的十三载光阴,我亦在你身边。
遥记永宁十六年,山中大雪,喜乐震天,我曾与你说,若是平安归来,告诉你一个秘密。
如今我恐要失约,但你活下来了。
我便将这个秘密告诉你,以祝夫君重登皇位。
为你送信的侍女植荷,巫医元氏的女儿,她生于永宁四年,自幼聪敏灵动,品行正直。在你是谢长隐的时候,在廊州还照顾过她,在你是萧翊的时候,将她带到若青殿。
你从未好好地看过她。
她的眉眼有三分像你,她的鼻子七分像我。你应当感谢我,好看的鼻子是很难得的。
你是不是猜到了,她就是我要说的秘密。
萧翊,其实,那天,我怀孕了。】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不可置信地盯住那几个字。
眼泪重重砸落在信纸上。
【当年不知前路是生是死,故而不敢告诉你。
我的离去已让你肝肠寸断,若你得知腹中已有骨肉,恐怕再难独身存活于世。
但如今不怕了,我将我们的女儿抚养成人,还留在了你身边。
夫君,你应当明白了。
我是姜绾,也是阿乔,也是元漪。
你不要责怪我,为何不与你相认。
我曾数次想要开口,可当我看到你照顾姜绾,当我看到你专情阿乔,我竟不敢上前,萌生了退意。
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你的阿乔姐姐,她已经老了,她不小气了。
你也不必自责,没有认出我来。
我知道是因为我有个女儿。
而你并不知道那是你的女儿。
所以你也永远不会认出我。
何况你也想不到,你的阿乔姐姐,她不会再睡懒觉,也不会再挑食,还会照顾老幼,治病救人,解决瘟疫,还会虚与委蛇,临场倒戈,暗中救驾,让你当上了太子。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去杀祁王了。
我不会再回来了。
但你不必伤心。
我没有死。
我应该是去到哪个朝代安静地度完了余生。
你要好好生活,当好皇帝,照顾女儿。
闲时可以想我,但不要过于想我。
虽然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但就在这个世上,在无数的时空里,我们正在相遇,正在重逢,正在深爱。
永不停歇。
夫君,听话。
倘若你想我想得实在活不下去了,那我只好再告诉你个秘密。
很多很多年以后,你还会再见到我。
那一天,我还会吻你。
这样你肯定会好好活下去了。
每当那场大雪落满人间,所有的你我皆会重聚。
爱恨痴绝,生死离别,终复又,身无休。
山水相逢处,盼见君白首。

萧翊看完那封信,泪流满面,肝肠寸断。
原来真的是你。
你真的做到了,一直在我身边。
可我不仅没有认出来你,还说了那么多伤害你的话。
往昔和元漪相处的画面,此刻在眼前一一浮现。
萧翊悔得想死,颤抖起身,将手撑在桌上,拿出最大的力气地抽自己嘴巴,一直打,不停手,打得唇齿溢满鲜血。
植荷见状急忙冲上去,制止了他的行为。
「陛下——」
萧翊才停下了手,站在那里,神魂俱失。
他并非从未怀疑过元漪,连植荷是否是她亲生,都亲自去调查过。
可他唯独从来没有想过,当年阿乔怀了他的孩子。
那一天,她还张开双手,拦住他的马。
他们被人追杀,手拉着手逃跑。她说她受不了颠簸,让他去把追兵引开。
那一天,阿乔的一举一动,说的每一句话,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他恍然,落下了泪。
她真的怀孕了。
而且那个孩子是十八岁的萧翊的血脉。
不知过了多久,萧翊抬起头来,含着悔恨的眼泪,注视着植荷。
从前从未放在眼里的人,如今仔仔细细地看。她的眉眼,她的鼻子,她的嘴唇……无一处不像她。
「你……」萧翊想要伸手,又怕吓到女儿,堪堪收回手,「你是……你的母亲是元漪?」
植荷和他四目相对。
「我的母亲原名绾,冒名阿乔,改名元漪。她曾和我说,她的名字也是父亲的名字。」
萧翊痛不欲生,当场呕血。
临安六年,帝王册封先皇后侍女为公主,祭天游街,入皇室宗谱。
临安十二年,公主上朝听政,群臣参谏,被帝王驳回。
临安十九年,帝王册立太女,公主入主东宫。
临安二十五年,帝王禅位,太女继位。
这一年,萧翊已经五十八岁了。
他又活了二十年,费尽千辛万苦,排除万千阻碍,将皇位交到女儿手里。
植荷接过那枚玉玺。
「这里的东西都归你了,除了这个。」
太上皇只将极为爱惜的盒子抱在怀里,就把九五至尊的位置让了出来。
植荷认得那个盒子。
那里面放着母亲留给他的信。
在这漫长的几十年里,每当父皇思念母亲时,就会拿出来看,看了一遍又一遍,从一开始的剧痛,渐渐化为悲伤,到后来只剩下了开心。
「你说,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等到再见时,她真的会吻我?她会是骗我的吗?」
植荷笑道:「母亲不会骗人。」
萧翊注视着那封信,渐渐湿了眼眸,口中念叨着:「可我变得好老,也不好看了,她会认得我吗?」
植荷望着眼前的老人,没有说话,眼圈微红。原来在那一年除夕夜,她就见过太上皇了。
「已经二十年了……」
老人慢慢抬头,目光浑浊,「还不肯……把药给我吗?」他带着近乎乞求的口吻,「我真的……好想……好想去见你的母亲啊。」
最后几个字轻颤着,似乎耗尽了力气。
植荷微微闭眼,滑下了泪。
「父皇,你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萧翊不悲反喜,目光憧憬:「那是不是说,我就和她在一起了?」
植荷转身,掩面哭泣。
新帝不肯将药给他。
年近花甲的太上皇开始了绝食。
根据母亲的吩咐,要等父皇到了不想活的时候,植荷将一枚梭药交给了他。
那天夜里,萧翊将信收好,穿戴整齐,躺在床上,服下了药。
唇角带着微笑。
眼前白光缓缓涌过。
萧翊睁开了眼,竟身在当年与阿乔初相逢的废园子里。
他快步寻到井边,见到了阿乔,对方惊慌失措,连退数步。
那不是他的阿乔姐姐。
是当年将他骗到此处,又从背后将他推到井里的坏阿乔。
那女人见被老头撞见,握着石头就冲去砸他。
萧翊虽然年老,但身手还在,三两下就将女人制服。
不远处似有声响。
萧翊捂住女人的嘴,快步拖进了屋里。
就在他严阵以待时,忽听屋外传来令他魂牵梦萦三十余年的声音。
「喂——有人吗?」
萧翊透过门窗缝隙,目光痴痴地怔住了。
那是二十三岁的姜绾,刚刚穿越而来,伏在井边,往下呼唤。
他亲眼看着姜绾救出了自己。
而那个萧翊还用匕首挟持着她。
「你做什么?我可是刚刚救了你啊!」
他默默躲在暗处,听着久违的声音,已是泪流满面。
就在十二岁的萧翊起了杀心,要对姜绾下手时,五十八岁的他心急不已,指尖飞出石子,猛地打落匕首。
「什么人?」
在萧翊挟持着姜绾闯进屋里的前一刻。
他杀了那女人,转身跳窗而逃。
他是回来取那个吻的。
但不知道会在哪里呢?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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