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庶姐迟迟无孕,宋怀瑾命人剖开了我的肚子。
临终前,我这才明白,那年上错花轿的错嫁,从来就不是偶然。
再睁眼,我回到五年前。
落雪满身的小侯爷眉目冷隽,咬着牙根一字一顿问:「沈栖月,你当真要将错就错,嫁给旁人?」
我掐住了手心。
不是梦。
-1-
宋怀瑾用玉如意挑开我的盖头时,我抬手挡住了他。
我认得宋怀瑾的手。
他的尾指上留有一道伤疤,那是他幼年落魄时一个折辱他的太监留下的。
上辈子,宋怀瑾从落魄皇子翻身登基的第二日,那太监便被人寻了错处,一刀一刀凌迟而死了。
可我要嫁的是长宁侯顾南卿,不是怀王宋怀瑾。
宋怀瑾的手一滞,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依旧执意地将手中的玉如意朝我探来。
我只好冷声开口:「殿下,我是沈栖月,不是沈枝意。」
宋怀瑾沉默了片刻,半晌方才如梦初醒:「栖月,怎会是你?」
宋怀瑾本该娶的是我的庶姐沈枝意。
上辈子,在宋怀瑾的一手谋划下,我和沈枝意错嫁换婚。
我和她同一天出嫁,花轿却在混乱中被人调换。
我嫁给宋怀瑾,她嫁给顾南卿。
他斟酌着开口,想要哄我应下:「我知晓你对我的情意,之前碍于你和顾小侯爷的婚事,无法对你回应。」
「如今外头宾客繁杂,闹大了对你我都无益处,虽只是侧妃,不如将错就错——」
「栖月正有此意,」没等宋怀瑾展开笑,我接着开口,「你我尚未拜堂,也未掀盖头。上错花轿罢了,无需闹大,私下换回来便是。」
他仍不死心:「恐怕顾府早已……」
「顾南卿不会。」我斩钉截铁。
我信他。
-2-
在我的执意要求下,宋怀瑾将前来闹洞房的宾客挡在门外。
按照他的计划,那些他早已安排好的宾客本该在他挑开盖头后,冲进新房,看见我的脸。
上辈子的我一心爱慕宋怀瑾,面对这出破绽百出的蓄意换婚也毫无察觉。
甚至觉得这是命中注定,天赐的姻缘。
于是在众宾客的见证之下,错嫁一事再无余地回旋,我如愿嫁给宋怀瑾。
哪怕只是他的一个侧妃。
我在新房里坐了好一会,头上繁复首饰压得我脖子疼,忽而听闻外头传来喧嚣动静。
有人踏雪而来,不顾阻拦地推开了屋门。
身上的凌冽寒气扑面而来,几声稍显凌乱的脚步后,他立在我跟前。
他浑身怒气未散,却还是强压下怒气,咬着牙根一字一顿问:「沈栖月,你当真要将错就错,嫁给旁人?」
我爱慕宋怀瑾这件事,全京城皆知。
顾南卿从边关浑身是伤地回京时,我找他的第一件事就是退婚。
退婚自然没成,后来我被爹爹关在府中禁足,被人强押上花轿和顾南卿完婚。
上辈子的我面对顾南卿的质问,冷声说是。
向来天之骄子的少年郎却朝我弯了脊梁,浑身上下皆因愤怒而颤抖着。
他看着我和宋怀瑾郎情妾意,狼狈地逃出门去,只留下一句:「沈栖月,哪怕你今后受了委屈,我再不会管你。」
顾南卿知道我对这桩婚事并不情愿,倘若来时的路上有人同他说错嫁一事是我一手促成,怕是连他也会信上三分。
盖头之下,我只能看见他殷红的喜袍和落雪的云头靴。
我朝他探出手去,揪住他衣摆,抱了个满怀。
衣衫沾了雪,有些冷。
我语气闷闷,故作埋怨:「顾南卿,你怎么才来啊。」
浑身戾气骤然间消散,他安静了好一会,这才将身上的大氅解下,将我裹得严严实实,抱着我往外走去。
轻云骑纷沓而至,包围了整座王府。
没有人再敢阻拦。
落雪纷飞,我只能借着盖头的缝隙,看见他清晰俊冷的下颌。
他只默默抱紧了我,颇为气苦地抿唇。
「嗯,怨我。」
-3-
我和沈枝意被私下里换了回来。
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顾南卿说他在看见下轿的新娘时就察觉到了不对。
为了我的名节,他没有当众挑破,只寻了借口躲过拜堂,便匆匆朝怀王府赶去。
回侯府的路上,我小声问他:「顾南卿,你是怎么发现新娘不是我的啊?」
顾南卿冷哼一声:「身高不对、气味不对,哪哪都不对。我还以为你为了逃婚,随意寻了个丫鬟来搪塞我。」
他的声音一顿,语气如常平静:「来时路上有人和我说你想要将错就错嫁给怀王。如今想来,上错花轿一事绝非偶然。」
他扫开了满床的莲子花生,将我放在了柔软的喜被之上。
我的殷红盖头被他掀开,时隔多年,我终于再次看见顾南卿。
他的红衣早就被雪色侵满,榴红的唇珠被雪色映衬着更加润泽。
记忆中的少年郎依旧意气风发,只是他看向我的目光却是一僵。
顾南卿眉宇微蹙,唇线慢慢绷直:「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他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宋怀瑾给你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我看着他只是摇头,摁住隐隐作痛的腹部,说没事。
听到宋怀瑾声音的那一刻,我的小腹就开始疼了。
因为宋怀瑾曾经为了沈枝意,生生剖开了我的肚子。
上辈子,我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将我从湖中救起的怀王宋怀瑾。
为了嫁给他,我同爹娘闹了许多次。
京中的姑娘私下里都笑我疯了,放着大好的婚事不要,非要嫁给一个不受宠的落魄皇子。
错嫁之后,因他已有未过门的正妃,所以纵使我是相府嫡女,却也只能做他的侧室。
我为宋怀瑾中过毒,挨过刀。
也曾为了求神医出山救他,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三日,险些把自己的身体冻坏。
我陪他走南闯北,收买人心。
后来的他从落魄皇子变成高高在上的帝王,没有人再敢瞧不起他,也没人再敢折辱他。
被封为贵妃的我也如愿有了身孕,一切似乎都在好转。
直到临盆前,我这才知晓他与庶姐早就暗通款曲。
那年落水相救是他蓄谋已久,后来的错嫁只是为了更好地把沈顾两家捏在手心。
顾南卿在与戎人交锋时失去踪迹,生死难料。
宋怀瑾为了夺得顾府的权势,便将早已是顾夫人的沈枝意纳在宫中,藏了许久。
我临终前,沈枝意还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她居高临下,有些倨傲:「妹妹,我虽迟迟无法怀上陛下的骨肉,可是陛下疼我怜我,要将你腹中的孩子交给我来养。」
那时的我难产,宋怀瑾便命人剖开了我的肚子。
我爱了宋怀瑾一辈子,最后只得到他一句「去母留子」。
被生生剖开的疼痛仿佛要斩灭我的魂魄,我已经疼到流不出半分眼泪了。
我的目光落在沈枝意衣衫上的繁复样式,她得意一笑:「外邦献上的云锦,价值千金,陛下全赐给我了。」
血腥味刺鼻,可我为了宋怀瑾修习多年医术,依旧闻出了她衣衫拂动间的那抹浓厚的麝香气味。
我看着她,扯开唇笑,「姐姐别急,你我很快便能团聚了。」
宋怀瑾不爱任何人。
他只爱他自己。
-4-
顾南卿为我忙前忙后,还唤了大夫替我问诊。
最后自然什么都没诊出来,大夫在顾南卿的冷冽目光下只好开了些镇定安神的方子。
上辈子错嫁之后,顾南卿被族人押着同沈枝意成了亲。
成亲的当晚,他便借由军务自请离京,将沈枝意丢在府中,驻守边关再也没回来。
我有孕的消息传开时,顾南卿出现在那年宫中的除夕宴。
那时我怀胎不稳,担忧腹中胎儿会出差错,便早早离席。
我们在途中相遇,他隔着纷飞大雪望了我一眼,脚步顿止,没有半分逾矩。
满心痛意没入脊梁,他却也只留下一句:「天寒伤身,娘娘还是多加件衣裳。」
第二日,阿娘入宫探望,带了个医女照顾我的起居。
后来我才知道,医女是顾南卿的人。
顾南卿怕我遭人暗害而不知,又怕我为了和他避嫌不肯收用,这才安排好一切将医女辗转送到阿娘面前,让她护我周全。
烛火晃动,将他的轮廓都照得柔软几分。
我牵过顾南卿的手,将他拉到床榻边,说:「我真的没事,可能是先前受了惊吓。」
交叠的广袖如云,顾南卿眉间郁气未散,却在意识到此刻我攥着他的手时明显一顿。
他低垂下眼睫,手脚慌乱地起身,语气有些生硬:「方才形势混乱,我先出去安抚宾客。你……」
他的声音低下来,唇角弧度压也压不住:「你在此等我,有事便让下人唤我。」
是落荒而逃。
我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耳尖的那抹红,耐心地等待丫鬟扶我出去重新拜堂。
可惜我没等到我的丫鬟,而是等到了顾南卿再次翻窗而入。
他从怀中拿出包好的糕点,一把塞进我手心,「垫垫肚子。」
尚还温热。
明明这便是他的府邸,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走正门,也可以吩咐下人来送。
却偏偏心虚似地翻窗。
他看着我把糕点吃完,又翻窗走了。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因不远处前来的丫鬟而生生止住了话头。
直到所有繁复礼节终于结束,顾南卿用玉如意再次挑开了我的盖头。
他的目色极明,比寒夜里的烛火还要明亮。
那句回旋在唇边许久的话语终于在此刻窥见天光。
我弯了眼睛,对他说:「小侯爷,今日嫁你,我很欢喜。」
-5-
天色未明,我和沈枝意上错花轿的事便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顾南卿为了我的名节,只说是新娘身子不适,推迟了拜堂。
就连后来他来寻我,也并未声张。轻云骑在暗处包围了怀王府,除了怀王府的府卫,再无旁人察觉。
如今不到一日,我和沈枝意错嫁的事却传得沸沸扬扬。
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饶是如此,顾南卿的爹娘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说怕我受了委屈。
归宁在即,我满眼困顿地看着镜中梳头丫鬟替我梳头。
有人扶正了我昏昏欲睡的脑袋。
昏黄铜镜里,顾南卿托住了我绾起的发,殷țů⁸红口脂随他指尖在唇上晕染开来,留下一道明艳的、稍显夺目的痕迹。
他的眼睫微微垂着,带着微翘的弧度,模糊铜镜之下看着专注极了。
我忽然想起来,其实我曾经也是喜欢过顾南卿的。
那时候京中不少姑娘都爱慕他,每每策马而过时,总是有含羞带怯的小娘子朝他砸香囊和帕子。
那年上元节,他给我赢了一个兔子花灯。
姑娘们的香囊帕子全都被少年轻盈地躲身而过,他谁也没理,兀自把花灯抛进我怀里。
盈盈火光将他的瞳孔照得透亮。
那时候心跳跃动的频率,和此时此刻一模一样。
不论是铺天盖地的熟悉气息。
抑或此刻骤然对上的那双漆黑眼睛。
都同样令我心悸。
我莫名觉得耳根有些热,匆匆躲闪掉他的视线。
看着他的唇角微不可察地翘了起来,我更恼了。
角落里的丫鬟见状都在偷偷笑我,我故作镇定地闭上眼睛。
我颇有些自暴自弃地想。
如果不是后来他……
算了,不提后来。
-6-
一早上我都没理顾南卿。
他倒是毫无察觉似的,一会给我端茶喂点心,一会给我挡雪拢衣。
马车和怀王府的车撞上时,手炉险些被我丢了出去。
顾南卿把手炉安安稳稳地放在我手心,掀开车帘前还瞪了我一眼。
我被他瞪得一头雾水,车外的飘雪裹挟寒风,从撩起的车帘缝隙中灌入些许,驱散了原先的温暖气息。
就连原先被顾南卿暖热的手都开始有些泛冷了。
明明他才刚离开,我竟有些不习惯。
一阵假意寒暄之后,宋怀瑾让我们的马车先行。
宋怀瑾向来睚眦必报。
如今他落魄,自然愿意在权势煊赫的长宁侯府面前示弱,退居次位。
但他会一笔一笔记在心里。
就像凌迟当初折辱他的太监那般,他可以委曲求全隐忍不发,待他得势后,再十倍百倍地讨要回来。
况且,怀王府和长宁侯府根本不在同一个方向。
今日就连两府马车相撞,都绝非偶然。
果不其然,就在顾南卿回身踏上马车的那一瞬,围观的百姓中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沈二小姐爱慕怀王一事人尽皆知,听说前日沈二小țù⁺姐为嫁怀王故意坐上了怀王府的花轿,还是小侯爷把她捉回来的。」
周遭嘈杂起来,想来这桩闹剧很快便会成为全京城百姓的饭后谈资。
还有人大着胆子问,这事是不是真的啊?
我平稳坐在马车中,却只觉得奇怪。
宋怀瑾费尽心思上演错嫁戏码,只是为了之后更好地拿捏沈顾两家。
如今错嫁归位,他不另寻他法和顾家搭上关系,反倒污我名声,去寻顾南卿的不痛快。
我也有些摸不准宋怀瑾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嘈杂声音很快安静下来,顾南卿的声音如寒冰碎玉般冷冽:「如若下次再让我听见此等无稽之言,可就不是打掉牙齿那样简单了。」
寒风吹动车帘,飘进些许飞雪。我不禁轻叹,唤了他一声——
「夫君。」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叹些什么。许是叹他不懂收买人心,可他本就无需费心收买。
在边关退敌的那些年岁,早就使他名声大噪。
百姓对他既慕又惧。
顾南卿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般喊他。
尽管已经成亲,可我从未唤过他为夫君。
他三两步走了过来,接住了我朝他探出的手心,侧身替我挡住风雪,口中还要矜然道:「外头冷,快些回去。」
我和他心里都清楚,流言蜚语不加以制止,只会甚嚣尘上。
哪怕之后这件事淡出所有人的视线,但只要日后谈起,就再没有洗干净的一天。
我回握住了他的手心,看向倒在地上的人。
那人显然是宋怀瑾安排的人。寻常百姓遇到这事早就讪讪离开,偏他还倒在地上不依不饶。
还胆敢在长宁侯府面前闹事,简直不要命。
我心如明镜,字句平淡地开口:「既要污我名节,那便报官吧。」
那人听见「报官」二字便想逃。飞来的石子打断了他的腿,随行的轻云骑很快将他制服。
周遭围观的百姓亲眼看见了我对造谣之人的态度,倒也觉得流言并非可信了。
我温雅内敛地弯起笑,「今日夫君随我归宁,准备了些喜钱请诸位街坊邻居吃酒喝茶。」
我朝顾南卿伸出手,他腰间的钱袋是我给他绣的,今早他央我挂上时还缠了我许久,如今他摘下还紧紧捏着不肯放手。
百姓们都忙着凑上前说吉利话讨赏,倒是没人在意原先那桩闹剧。
上马车前,我朝对面的车队望了一眼。
宋怀瑾的视线始终落在我身上,目光沉沉,有着说不清的固执。
不知为何,看见那一瞬他的目光,我福至心灵,忽然有个荒诞的猜想。
宋怀瑾,是不是也重生了?
只是我再抬头朝宋怀瑾看去时。
风雪遥遥,倒是有些看不清了。
浅淡气息朝我倾覆下来,顾南卿的声音幽幽:「有这么好看吗?」
ŧũ̂⁶此人定是醋了。
我把钱袋塞回他怀里,故意装作听不明白,「对呀,你最好看了。」
顾南卿看了我半晌,直到看得我的脸都快僵了,这才满意地放过了我,嘴唇轻快一翘。
「那我是谁?」
是夫君。
我知道他想听什么,可私下里这句「夫君」我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于是我一板一眼回答:「你是顾南卿,是长宁侯,是相府女婿。」
脸颊有些热。
顾南卿没有继续为难我,只微微挑了眉眼,和随从说让王府马车先行。
「我即是夫人的夫君,」他稍稍顿了一下,刻意在最后那个词上加重了语气,像是故意让对面的人听见,含着笑扬声说,「那么夫人的阿姊便是我的阿姊,让阿姊先行又有何妨?」
车帘落下的顷刻,遮去了外头的寒风骤雪,也一同掩去了在远处凝望我的沉沉目光。
手炉早就凉了,出去片刻手也冷了,我眼巴巴地看着顾南卿的手,说:「我手冷。」
见我看他,顾南卿不疾不徐地矜然一笑:「祖上定过规矩,我只能给我夫人暖手。」
一车之帘内,我的心脏狂跳。
我不动声色地摁住不听话的心口,半晌没说话。
最后我嘟囔着把手塞进顾南卿温热的手里,有些羞恼地偏过头去。
算是补上之前没说完的话。
「嗯,除此之外,也是相府二姑娘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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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半截路程倒是没有再出差错。
爹娘早早便在府外等着了,见我和顾南卿一切安好倒也欣慰得热泪盈眶。
归宁宴早就备好,宋怀瑾也与我们同席而坐。
因着先前对宋怀瑾的猜测,我倒是格外留意他的动作。
只是这会儿他却又十分规矩,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丫鬟手一抖,滚烫的热茶被泼到我腿上,因冬衣厚重倒也没有烫伤我。
顾南卿扫开我衣衫上的水渍,黑而长的睫毛有些颤,「可烫着了?」
我摇头,视线落在那个丫鬟脸上。
不是相府的人。
是沈枝意从王府里带出来的丫鬟。
我不动声色地捏了捏顾南卿的小指,随后松开手,只说是要换件衣裳。
待我换完衣裳从屋子出来,果然见到宋怀瑾在檐下等我。
我知他是故意支走我,只是没有想到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顾南卿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义无反顾背叛我?」
满面愕然。
也正是因为这句话,我忽然明白了,和我一样重生的并不是宋怀瑾,应是我的庶姐沈枝意。
怪不得刚才席上她总是不敢看我。
原来是怕和我对视会露馅。
我只觉得好笑:「沈枝意和你说,我为了顾南卿背叛了你?」
先前我虽闹着要和顾南卿退婚,却从未给过宋怀瑾承诺。
而上一世错嫁,也是宋怀瑾先负我。
我和他之间,何谈我背叛他?
所以拥有上辈子记忆的那个人,绝不是他。
宋怀瑾缄默片刻,眼睛也低垂下来,语气笃定:「你果然和她是一样的。」
想来是沈枝意上辈子最后的下场并不如意。
错嫁没有成功,沈枝意便半真半假地和宋怀瑾说出了上辈子的记忆,再把矛头引到我身上。
好一手借刀杀人。
只是她大抵没有料到,宋怀瑾会因那些话而沉不住气,主动质问我。
宋怀瑾的声音紧绷,只低垂着头,问我:「为什么?」
固执地要寻一个答案。
仿佛他曾经真心爱我。
可我不愿同他纠缠那些细枝末节,只好奇问他:「为什么你会觉得沈枝意说的便都是真的?」
「我和顾南卿的婚约早就定下,我本就是要嫁给他的。」
「哪怕当初真的意外错嫁,如今也只不过是拨乱反正。若我当真弃你而去,难道该反思的不是你么?」
「不该是你想想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吗?」
他被我问的一愣,见我抬步要走,伸出手来捉我。
也是这时我才看ţű⁹见他眼角微红,仿佛是真的痛心疾首。
「可是你先前心仪的明明是我。」
他的手指攥得发白,几近切齿:「你知不知道若你我有染被人当众发现会是什么样的下场?顾家会摒弃你,毫不留情丢下你,只有我……你只能到我身边。」
我不知道宋怀瑾为什么忽然对我有如此大的执念。
我躲过了宋怀瑾朝我探来的手,他却毫无征兆地瘫软在地上。
他倒在地上,一双固执眼睛直盯着我,就连嘴唇也因挣扎而咬出血来。
是我配好的软骨散。
凭什么他觉ŧů₅得我会毫无防备?
凭什么他觉得顾南卿会让我单刀赴会?
隐在暗处的顾南卿也忍耐不住了。我循声抬眼,见他飞踏而来将我揽至身前,单手摁住我脑袋,不让我再看。
他的声音像是淬了冰,轻而短促地冷笑:「我竟不知,怀王对妻妹抱有如此下作的心思。」
我知道顾南卿是看懂了席上我留给他的暗示。
所以他才配合我在众人面前单独让我离开,又找借口悄悄跟了过来。
在相府闹出人命可不是什么小事,况且宋怀瑾再不济,也是怀王。
我扯了扯他的衣摆,抬着下颌仰头看他。
我小声说:「我们走吧,阿娘该等急了。」
顾南卿没有反驳,只是收紧了环在我腰间的那只手。
离开前,我看见顾南卿悄悄背着我踩了宋怀瑾一脚,云头靴看似不经意地落在腕骨之上,宋怀瑾的额头却霎时涌出冷汗。
这一脚下去,怕是得养上十天半个月。
宋怀瑾是隔了半个时辰才回到席上的。
软骨散药效已过,他浑身狼狈,满头冷汗地回到前厅。
爹娘见状有些慌神,宋怀瑾再不受宠也是个皇子,在府上若是出了差错,麻烦得很。
宋怀瑾没有说出方才在后院的事,毕竟他想做的没有做成,还反被顾南卿所伤。
无论如何都不光彩。
他僵着脸,扯出一点勉强的笑:「方才……不慎跌了一跤,摔伤了手腕。」
「呵。」
一众嘘寒问暖之中,顾南卿独坐在席上,一声冷笑显得格外瞩目。
「相府大路通敞,怀王殿下竟也能平地摔成这副模样,真是……」
他幽幽一叹:「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四下沉默,宋怀瑾饶是再能忍耐,也在相府坐不下去了,寻了个身体不适的由头匆匆走了。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顾南卿也会这样毫不客气地嘲讽人。
顾南卿压低声音,恶狠狠地瞥了我一眼:「你还笑?这可是你招惹出来的人,等我回去再找你算账。」
他扒拉出我的手心,塞进一把刚剥好的松子,故作冷漠地抬颌离开。
我看着不远处和爹爹闲谈的顾南卿,一时之间几分失笑。
我坐在席上安安静静地把松子吃完,决定回府后再和顾南卿商量一下宋怀瑾的事。
不管重生的究竟是宋怀瑾,抑或我的庶姐沈枝意,我都不惧。
因为上辈子宋怀瑾为了坐上皇位而暗中推波助澜的那些事,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地知道。
-8-
回府路上雪已经停了。
顾南卿把屋门关了,往我怀中丢了个新的手炉,抬着下颌说:「说吧,你和宋怀瑾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南卿从没问过我和宋怀瑾的事。
新婚燕尔,我也不想主动提宋怀瑾惹不痛快,便也从未提过。
我不知该从何说起,宋怀瑾在相府同我说的那些话他肯定也都听到了。
如若我想蒙混过去,一口咬定是宋怀瑾对我死缠烂打就好了。
顾南卿向来信我,定是不会再问的。
可是不行。
我叹了声,抽了宣纸,循着记忆里的顺序,将几年后大大小小发生过的战役都写了下来。
其实有些已经记不清了,印象深刻的多是大捷抑或惨败。
我记得两年后戎人的埋伏将大梁打了个措手不及。
那是一切混乱的开始,也是宋怀瑾登基的契机。
天子在青州遇刺,太子不知所踪。其余皇子在夺嫡中两败俱伤,宋怀瑾凭借曾经捏住的大臣把柄,拿出了所谓的遗诏,被拥封为帝。
帝心不稳,戎人来犯。
大臣争论皇位遗诏是真是假时,还是顾南卿一把长剑镇住了场面。
后来顾南卿领兵退敌,几度徘徊在生死边缘。
我将所有能记得的都写了下来,最后将写的密密麻麻的纸张推到顾南卿面前。
他看到第一行字时目光便骤然冷冽,原因无他,第一件事涉及的便是青州的盐引案。
我也是在宋怀瑾登基后才得知,原来那年戎人就埋伏在青州盐商中。
顾南卿一直在暗中调查青州的盐引,只是调查刚有苗头,天子就在青州遇刺了。
顾南卿将剩下的都如数看完了,再抬眼时神色复杂。
我知道他想问我什么。
但我没给他发问的机会,一口气将话说完:「宋怀瑾登基后,提拔了身边曾经的侍从。此人姓袁名生,向来心狠手辣。后来他成为宋怀瑾身边的权臣,为了制衡多次对侯府下毒手,就连老侯爷也……如果可以,现在就将他除掉。」
我絮絮叨叨又说了很久,把能想到的全都说了一遍。
我只觉得心里的石头落下了,见他神色冷清,试探地问:「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他定定看了我好一会,唇也抿着,停顿片刻,「你说的我都信。只是,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的指尖僵了一瞬,喉间泛起苦涩。
临死前被灌下的催产汤药仿佛还停留在喉间。
我垂下头,看着在纸上晕染开来的墨迹,声音很轻:「顾南卿……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啊。」
我原以为他会笑话我疯了,抑或只当这是糊弄他的玩笑话。
可是没有。
直到他抬手拥住了我,我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的身体一直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他轻拍我的背,没有再问,只说了一句:「我在这里。」
我在那个怀抱里待了很久,僵直的手也渐渐开始重新活泛过来。
放任顾南卿拿着帕子给我仔仔细细擦眼泪,我反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知道即便顾南卿说他信了我的话,也需要时间去接受,便想找个借口溜出门去。
谁知他慢悠悠地喊住了我,一把扣住我手腕。
「慢着。」
「谁说我要问的是这些了?」
他的眼皮恹恹垂着,神色不虞:「我不在京城的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朝我冷笑:「怎么就忽然喜欢上怀王了呢?」
「还来长宁侯府要和我退婚。」
「不过短短一年,你怎么能见异思迁呢?」
他步步紧逼。
我被他追问得也有些恼了,带着些负气意味:「我为什么会喜欢他,还不是要问你吗?」
自觉失言,我懊恼地掐着手心,不肯再说了。
最后在顾南卿的不依不饶之下,我只挤出一句话。
我不情不愿地回答他:「我都听见了,你和穆王世子说的……和我只是搭伙过日子。」
那年上元节,我和顾南卿在人群中走散了。
我找到他时,穆王世子扯住他:「就这么喜欢沈二姑娘啊?走散一会就这么着急?」
我和顾南卿自幼相识,婚约是两家主母自小定下的。
幼时见面总是要掐架,阿娘总笑我遇见顾南卿就没了女儿家的样子。
后来长宁侯府名声煊赫,京中姑娘都艳羡我有一门好婚事。
还有姑娘到我跟前刻意说,如若不是这桩娃娃亲,顾南卿怎么可能和我成亲。
给我气得三天都吃不下饭。
所以那时候的我抱着花灯停下了脚步,想要听到顾南卿的答案。
可顾南卿只是甩开他的手,随意抛下一句:「谁喜欢她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搭伙过日子罢了。」
我怔然在原地,红着眼睛跑了。
就连他送我的兔子花灯都被我揪掉了一只耳朵。
后来顾南卿在湖畔找到了我,但是我不肯搭理他。
那时候我等着他来哄我呢。
谁知第二日他便领命离京了。
再后来,我意外落水,遇到了宋怀瑾。
起初的确存有一些和顾南卿赌气的心思。
我想气气他,我将喜欢怀王的事闹得人尽皆知,甚至在他负伤回京后还只身一人登门退亲。
那天登门我还特意给他留了上好的ƭüⁿ伤药。阿娘知道我是和顾南卿赌气,还无可奈何地笑我嘴硬。
那时的我怎么可能忍受自己喜欢的人和我成亲,只是因为所谓的婚约,只是要和自己搭伙过日子。
难不成婚约换了旁人,他也照娶不误吗?
婚约自然没退,我本就不想退。
后来错嫁,我被宋怀瑾在众人面前掀了盖头。
谁都不知道那一瞬间我看见宋怀瑾时,内心的慌张和无措。
我本就委屈,他来找我的第一句话却是一句质问:「沈栖月,你当真要将错就错,嫁给旁人?」
我的眼眶瞬间红了。
我强忍着泪,冷声说,是。
谁也没有先低头。
最后我藏在嫁妆里的那盏兔子花灯还是留在了长宁侯府。
之后也没有机会再见了。
……
顾南卿显然记得上元节那天。
他抬手捂住眼睛,就连唇色也有些苍白。
「原来是这样。」
他扣住了我的手,不肯松开半分,就像是怕我跑了。
他的眼睫垂着,浓黑长睫覆下时落下一小片阴影,「那日……是我的错。从前在国子监求学时,穆王世子便喜欢同我争抢。」
他的脸色又白一分:「我不想……不想他缠你,所以说了那样的话。」
「可我不知你在意我。就连后来回京,你来找我也只是想要退婚。」
「那时你和我说你喜欢怀王。可我们相识这样久,你却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喜欢。」
「不要喜欢他好不好?」
他骤然抬眼,倾身而来,气息铺天盖地朝我倾覆。
「我会做的比他好。」
「他像我这样亲过你吗?像我这样抱过你吗?」
「你喜欢他吗?喜欢他多过我吗?」
「一切怨我。所以可不可以不要再……不理我了啊。」
只因一念之差。
但凡那年上元我和他都再执着些追问,但凡错嫁时我们有人先低头。
倘若我们都能更坦诚些,或许上辈子,便也不会错过了。
「没有,」我默默收紧了他落在我掌心的泪,很认真地回答:「没有喜欢他多过你。」
上辈子错嫁之后,哪怕事后懊悔也无用。
后来我的确想过和宋怀瑾好好过日子的。
他待我体贴,哪怕在正妃面前也从不叫我受委屈。
或许之后我的确是喜欢过宋怀瑾的。
后来他登基,政务愈来愈忙。他来看我的时间越来越少,宫里渐渐多了些美人、妃子。
直到最后他剖开我的肚子。那句去母留子,彻底斩断了我和他之间的所有情意。
顾南卿摇头:「我不信。」
他朝我凑过来,眸子里水光潋滟。
「除非你亲亲我。」
垂在榻上的手骤然收紧。
心跳急促,它又不听话了。
我迟疑倾身,在他颊上一触即离。
顾南卿的唇角翘了翘,眉眼一弯,只说:「不够。」
我气得狠狠掐了顾南卿一把。
他垂睫委屈,小声吸气。
此人惯会得寸进尺。
-9-
此后我少有再见到宋怀瑾的机会。
他忙于收用心腹,用把柄拿捏权势。
两年之期太短,于我而言却已足够。
打蛇要捏七寸,要对付宋怀瑾,不能循序渐进,必须一招毙命。
所以我没有去刻意干扰他收用心腹。他身边还有沈枝意,一旦他留心我刻意阻挠,只会打草惊蛇。
天子在青州遇刺时,顾南卿前往救驾。
一切似乎都和上辈子一样,京城乱了起来,心怀不轨之人也都纷纷露出贪婪面孔。
宋怀瑾身边的心腹袁生在此之前也被顾南卿寻了个机会除掉了。
所以他登基那日,派人来长宁侯府接我的,是一个模样面生的内侍。
我走在漫长的宫廊上,看着熟悉的漫漫长路,竟有一种仿佛还在上一世的错觉。
内侍朝我躬下身,语气恭敬:「沈二小姐,陛下召你觐见。」
如今就连他身边的人也不唤我顾夫人了,哪怕宋怀瑾还未登基,却早已摆出了天子的阵仗。
入殿前,我被女官仔细地检查了身上带有的东西。
想来宋怀瑾对那年归宁有了极大的心理阴影,生怕我再来个软骨散让他防不胜防。
他已经换上了天子的冠冕,金色绣线隐在冕服之下,隐约露出五爪龙纹。
宋怀瑾想上前牵我的手,我躲掉了。
他也并不在意,只兀自踏出殿去,指着远处遥遥一条道,笑说:「那是御道,只有天子才能走的路,待孤册封你时,会引你走一遍。」
我一怔,一时之间心绪复杂。
这条路,除了只有天子能过,皇后在册封那日也能走上一遭。
他这是想要册封我为后?
他看着面前的偌大宫殿,露出一点笑,「如此明媒正娶,倒也不算委屈了你。只是你的身份……孤虽暂时动不了顾南卿,替你换个身份却也不难。」
我沉默着,只问他:「沈枝意去哪了?」
他眉宇稍松:「那年归宁后,孤明白她想借孤之手害你,便命人将她看管起来了。」
他的神色几分倨傲:「起初她还想用上一世的记忆和情报要挟孤,可孤在那一世既然能Ṭũ₄够坐上皇位,那么如今没有她的记忆,孤照样可以。」
见我没有说话,他的声音低下去,自顾自地说:「我后来总是重复做着一个梦,梦里的我封你为贵妃,可惜之后的事却怎么也记不得了。所以在沈枝意口中的那一世,你的确是嫁给了我,对吗?」
我语气平静:「嗯,后来你让人剖开了我的肚子,要把我的孩子给沈枝意。」
宋怀瑾浑身一震,看向我的目光有些颤:「所以你恨我,是吗?」
我没有回答。
他亦沉默下来,半晌才自言自语,仿佛在说服自己:「没事、没事的。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
我不知道宋怀瑾是不是因为我说的话受了刺激。他要我看他登基,亲眼见证他最为风光的时刻。
万臣朝拜,我在一旁冷眼看着,没有跪。
宋怀瑾刚朝我露出个浅淡的笑,一支箭矢划破空气,将他头上的冠冕射歪了。
他随手抓过身旁的内侍挡在身前,怒斥:「禁军何在?」
禁军一直都在。
只是效忠的人,却再也不会是他了。
原先驻守的禁军纷纷调转矛头,指向宋怀瑾,城墙之上也涌出大片弓箭手。
轻云骑鱼贯而入。
一片混乱之中,宋怀瑾竟然还想着要来抓我。
顾南卿将我护至身后,手腕一震抖展衣衫,一柄软剑便刺伤了宋怀瑾的手。
顾南卿一直跟在我身后。宋怀瑾召我入宫是意料之外,他始终放不下我,便扮作是宫中内侍,低垂着头跟在我不近不远处。
宋怀瑾没了机会再逃,被Ṫū́₃轻云骑押跪在地上时,望向我的目光满是痛。
我不知道他为何痛,也不想知道这目光里究竟是什么。
或许他只是遗憾自己没能抓到我当做逃命的人质。
毕竟上辈子我已经彻底领教过一回。
他只爱他自己。
天子在禁军护卫之下出现。青州遇刺是假,戎人的眼线也早被拔除。
一切都只是将计就计。
如今一切拨乱反正。
-10-
宋怀瑾被废黜为庶人,囚在了宗人府。
顾南卿说,在宋怀瑾的府邸搜出一间地牢,里面的女子面容尽毁,几近疯魇。
我觉得那应该是沈枝意,毕竟怀王府正好丢了个沈侧妃。
我去牢里见沈枝意的时候,是个春天。
寒冬已经过了,原先被雪层层积压的枝叶也纷纷冒出新芽,开出花来。
沈枝意看见我的时候,明显一愣:「怎会是你?」
她被宋怀瑾关在地牢里许久了,自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她身上的衣饰破烂,一张脸早就被毁得认不出模样,身上新伤旧伤堆叠,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肉。
她朝我扑了过来,双手紧紧抓着铁杆,恶狠狠地瞪我:「为什么你还活着?」
长久的禁锢和折磨使她头脑混乱,她有些分不清现实和记忆了。一会觉得我早就死在那日剖腹取子,一会又恨我怎么还没死。
我站在她跟前,冷漠看她如今疯癫模样,也觉得疑惑。
「为什么你这么恨我?」
阿娘从未因她是庶女而有所亏待。若我有的东西她定然也有一份。
我从未瞧不起她,也从未欺辱过她。
虽她是庶女的名分,可相府待她同我根本没有任何分别。
所以为什么,上辈子的她还要亲手勒死我阿娘?
那时我难产,疼痛难忍,她同我说宋怀瑾命人去母留子。
场面血腥,临走前,她附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
她说她求宋怀瑾抄了相府,女眷本该发配掖庭,但她用白绫亲手勒死了我阿娘。
她说如果要怪,只能怪我。
我的眼睛也流下血泪来,满目猩红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是远比生生剖开肚子的疼痛。
沈枝意声音尖利,有些歇斯底里:「我怎么可能不恨你?」
「我自小和你一同长大,可是凭什么只要你出现,所有人的目光就都在你身上。我的琴弹得不比你差,甚至比你还要用功,可是他们就是看不见我。」
「所以只有你死了,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我轻声开口:「你可以恨我。可我阿娘从未薄待过你。」
她恨恨盯着我,半晌却笑了:「你该不会是想问我为什么勒死你娘吧?」
「再好又如何?谁让她是你娘,而不是我娘。」
没有什么好再说的了。
转身离开前,她忽然开口:「你知不知道上辈子顾南卿是怎么死的?」
我的脚步滞住了。
我慢慢回过身去。
「是因为你啊,」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我自小一同习字,要模仿你的字迹何其容易。如果不是因为那封模仿你的书信,他怎么可能自乱阵脚,又怎么可能轻易落入戎人的陷阱?」
她一字一顿,仿佛诅咒般恶毒低语。
「他是因为你才死的。」
-11-
从牢里出来的时候,顾南卿在外头等我。
阳光正盛,他朝我探出手心,半是不满:「手怎么这么冷。」
看守沈枝意的侍从询问该如何安置她。
顾南卿却看向我。
我知他的意思,若我认下她的身份,她便可以继续回相府当她的沈家小姐。
但他并不知我和沈枝意之间的恩怨。
于是我说:「只是个几近疯魇的疯妇,不是阿姊。」
顾南卿没有再问,却也明白我的意思了,朝侍从递了个目光,便牵着我往马车走去。
要杀要囚,皆与我无关了。
他连马也不骑了,撩起车帘同我一道窝在马车里。
我倚着他的肩,明明心中苦涩,眼睛却干涩到泛疼。
半睡半醒间,我梦到过去。
那时候我和顾南卿还没和好。我登门退婚,长宁侯府的下人就连拦都不敢拦。
此战虽捷,可他伤得也有些重了。推开屋门时,扑面而来的便是苦涩的汤药气息。
他抬起眼睛,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看见我时目色极明。
那一瞬间,我有些犹豫,却还是故作冷硬:「我来,是同你退婚的。」
顾南卿满脸苍白地听完我的所有话语,听我说要退婚,听我说喜欢宋怀瑾。
他没有说话,只是咳了很久,仿佛五脏六腑都要一同咳出来了。
我难得几分害怕,又有些怨自己故意惹他生气。
我一边给他递帕子,一边掉眼泪:「谁让你还不娶我的。」
怎么就不能让让我呢?
这么就不能说一句喜欢我呢?
顾南卿攥住我的手腕,有碎光在他眼底闪烁。他一改从前模样,认真得过分。
「来年春天桃花落下时,我定娶你。」
可惜那年桃花始终没能落下。
至于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在梦里也渐渐看不清了。
我从梦魇中醒来,便听见顾南卿叫停了马车。
他扶好了披在我身上的氅衣,轻声问我:「怎么了?」
「做了个噩梦。」
原先落不下的泪此刻却是彻底止不住了,顾南卿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眼泪,低声说:「梦都是反的。」
我摇头,止不住地落泪:「我梦见你死了。有人冒充了我的字迹,你因此落入了戎人的陷阱。」
他的手也慢了下来,最后叹了一声:「地牢里的那个人就是这样和你说的?」
他向来懂我。
联系前因后果,怎么可能猜不出?
「你听好了,」顾南卿捧起我的脸,眼底有着令我安心的平静,「我绝无可能认错你的字迹,所以你的梦不可能成立。」
「倘若有人和你说这些话扰你心神,那定是那人在故意骗你。」
他微微抬颌,有些矜傲:「你要信她,还是信我?」
我抽泣着答:「我自是信你。」
顾南卿一手捏住我的下颌,仔仔细细给我擦眼泪,半晌终于满意。
他翻身要下马车,我急急扯住他,「你去哪里?」
他虚虚一指不远处的摊贩,唇角翘着,故作玄虚:「我家夫人向来喜欢吃那家的烧饼,一次能吃三个。」
谁一次能吃三个了?
他揣着烧饼回马车时,我还记着他故意逗我说一次能吃三个的仇,偏过头去说不吃。
顾南卿也不同我客气,三两下便吃完了一半。
我慢吞吞地朝他挪过去,险些掉进他怀里,眉尖哀愁地盯着我的烧饼。
烧饼被他慢条斯理地放进我的怀里,一同放进来的还有一支仍载着露水的桃枝。
我抬睫朝他看过去,见他眉眼含笑,目光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撞在一起。
那年悬在春天上的桃花,终于落下了。
番外:宋怀瑾
-1-
宋怀瑾被囚在宗人府的那些日子,总是反复做起那些梦来。
梦里他如愿娶到了自己想娶之人,也如愿利用沈枝意的野心制住了长宁侯府。
人人都畏惧长宁侯的一支轻云骑。上阵打仗时顾南卿便是镇国将军,班师回朝后便又做回自由自在的小侯爷。
其实宋怀瑾私下里很羡慕顾南卿。
羡他恣意,羡他声名煊赫,羡他能有那样一段好姻缘。
宋怀瑾知道她,相府的二姑娘。
宫里最跋扈的三公主常常拿她作比,可惜每每总是颜面扫地。
他见过她许多次。
她从不摆架子,也不似旁的世家贵族因他落魄而随意轻贱。
每次见她,他总是不受控地僵在原地。
后来他仔细想了很久,觉得自己约莫是有一点喜欢她的。
-2-
稳婆说她难产,怕是很难再熬过去了。
沈枝意适时开口,哀泣说是自己没用,没能替他诞下子嗣。
她怎么可能生下他的皇嗣?
赐给她的麝香,就连他都快闻倦了。
宋怀瑾有些厌烦了。
顾南卿已死,若非是他还需要通过沈枝意来得到轻云骑,他根本就不会对她多看一眼。
他望着寝殿,有些失神地看着一盆又一盆往外端出的血水。
沈枝意说:「听闻民间也有妇人难产剖腹取子,倒不至于一尸两命。」
他当即召来稳婆,声音平稳:「如若剖腹取子,腹中胎儿可有可能活着?」
稳婆也拿捏不准,有些犹豫:「应当是有的。」
他「嗯」了一声,答得冷淡决绝:「那便剖。」
于是他命人生生剖开了她的肚子。
皇嗣果然活着,是个小皇子。
他应当是欣喜的,毕竟这是他的第一个皇子。
可他笑不出来,莫名烦躁着,最后干脆撩袍而去。
后来沈枝意主动提出要养这个孩子。
他为了轻云骑对沈枝意向来百依百顺,唯独这件事上撂了重话。
他冷声警告:「收起你不该有的心思。」
这是他的第一个皇子,他和她的孩子。
宋怀瑾知道沈枝意不会善待他,说不定不出半年便会传来小皇子意外身亡的消息。
他怎么可能应允。
-3-
小皇子一岁那年,城破了。
原先他的皇位坐得并不安稳,直到顾南卿落入戎人陷阱生死难料。
人人都说顾南卿死了。
他原也以为顾南卿死了,他便可以慢慢蚕食轻云骑,坐稳皇位。
谁曾想顾南卿居然没死。
锋利剑刃直指他的喉咙,顾南卿问:
「她在哪里?」
皇陵吗?应当是皇陵吧。死去的妃子都葬在那里。
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有害怕,有惊怒。可他在看见顾南卿神情的那一刹那竟觉得畅快无比。
他被剑气所伤,混着血含糊说:「哪怕她死了,你也别想知道她在哪里。」
-4-
又做那个梦了。
宋怀瑾已经许久没有再做那个梦。
用沈枝意当年的话来说,这个梦里是他上一世的过往。
后来他被顾南卿所杀,梦境自然也没了后续。
他坐起身来,这才发觉自己一觉睡到了傍晚。
宗人府里寂寥无人,待久了之后他开始害怕安静。
穿过高厚围墙,他听见远处传来爆竹声,张灯结彩的,看着十分热闹。
他本该喜欢这样的热闹,可此刻他竟有些心慌。
他托府卫去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府卫随口答道:「昨日长宁侯夫人临盆,长宁侯喜得麟儿,正在给下人发赏钱呢。」
怎会?!
他目眦尽裂,失魂落魄地转身回去。
他的脑子乱糟糟一片,一会是梦里那些曾经过往,一会是府卫应答的那句话。
夜色暗了,他被脚下石子绊了一下,一脚跌进湖里去。
他想挣扎,想呼救。可他不通水性,脚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再拉扯着他,他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明明上辈子, 他还是个皇帝。
第二日,府卫见他迟迟没有动静, 进院一看, 这才发现他早已溺在水中, 没了气息。
番外:顾南卿
-1-
新帝唤他「亚父」。
那是她的孩子,学新东西时总是很快,果真同她一样聪颖。
新帝年幼时, 顾南卿代为掌权,做了摄政王。
朝中有大臣对他不满,毕竟当年是他一剑捅死了先帝, 如今新帝乃一介稚童, 又如何打理朝政?
时间久了, 风言风语自然也传到了新帝耳中。
那年新帝十岁,也会故作老成地开口宽慰。
他说:「朝中闲言碎语亚父不必放在心上。孤知你是因母妃才留在孤身边辅佐,否则当年早就趁乱离开了。」
顾南卿倒也的确没放在心上。
身外之名对他无用, 他本就不需要那些东西。
可他低头见新帝看向他的目光专注。
他的瞳孔微缩, 匆匆撇过头去。
新帝的眼睛愈发像她了。
生离死别早就见得多了,可这一刻他的眼睛竟有些湿润。
-2-
顾南卿觉得身体很沉,仿佛有人在哭着喊他。
有人喊他摄政王,有人喊他亚父。
却唯独听不见他想听的那个声音。
他觉得吵, 有些恼了,过往年岁在眼前骤然飘过。他倏忽意识到许是自己大限将至,该离开了。
也就是那时,他听见有人脆声唤他——
「顾南卿。」
那人的声音娇俏,是他年少时就熟悉的声音,亦是他光听见就抑制不住内心欢喜的声音。
后来他等了十几年,也再没等到她的一声「顾南卿」。
顾南卿看着她停在身前, 朝他伸出掌心。
像是有些埋怨, 她语气闷闷:「顾南卿,你怎么才来啊。」
握住她掌心的那一瞬, 他忽然有些慌了。
现在的他是他死时的模样吗?
那时他已早早生出白发, 不好看了。
他的脸上还有迎敌时留下的疤, 很长一道, 就连街巷的稚童见了他都会害怕哭泣。
她也会害怕他吗?
他不想她哭。
他怕她嫌弃他。
他怕她不要他了。
-3-
顾南卿醒来,头疼剧烈难捱。
他依稀记得自己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境消散得太快,他已经不记得是个怎样的梦了。
他隐约记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等一个人。
可惜似乎没能等到。
有春风裹挟桃花飘进窗子里, 令他欢喜之人正安静地枕在他身旁。
不知为何, 他无来由地感到一阵庆幸。
至于庆幸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她似乎被他的动静吵醒了, 睡眼朦胧地看了他一眼,一头扎进他怀里,倒头又继续睡了。
顾南卿忽然想起那天。
挑起盖头前, 他原以为这只是自己一人的得偿所愿。
直到他听见她说——
「小侯爷, 今日嫁你,我很欢喜。」
那一刻,胸口悸动犹如蝴蝶翻涌。
过往年岁里, 爱意汹涌秘而不宣。
可是汹涌爱意究竟要怎样才能将其藏起?
他藏不住。
所以不藏了。
于是那时他扬了唇角,故作矜淡。
「嗯,我亦感到欢喜。」
他终于等到这一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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