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音悄燃,爱恨已散

成亲第三年,我那失忆的夫君江余忽然说他记起了前尘往事。
失踪数月后,他成了侯府世子,派人来接我入府。
我满怀憧憬地坐上马车,进门后却发现他正新婚燕尔。
冷冷注视着被罚跪鞭笞的我,江余淡漠地开口:
「妍玉是我的正妻,你作为妾室,要学好规矩。」
后来,老侯爷的生辰宴上。
当着众宾客的面,我问江余:
「不知曾救世子一命的恩情,能否换一份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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锋利的刀片划过指尖,我被人逼着签下纳妾的文书后,终于见到了江余。
来不及开口,肩膀上的力道迫使我跪下,立刻便有人在我手里塞上了一杯滚烫的热茶。
手心处传来炙热的温度,让我忍不住一颤。
茶碗掉在地上,溅出的水渍弄脏了周妍玉的裙角,她柳眉倒竖,抬手甩了我一个巴掌怒斥道:「连个茶都敬不好,你是在故意拿乔吗?」
「果然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渔家女,没规矩!」
我紧紧咬住下唇,不让眼泪落下来,没人同我说过要敬茶,也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
但我知道规矩,来时的马车上嬷嬷讲了一路,夫人训话时要低下头,不可与夫人争辩。我原以为她口中的夫人是江余的母亲,没想到却是他的正妻。
可是明明我也与他拜过天地啊,如今又算什么。
我在水中捞起江余时,他被淹的只剩一口气,自小生活在江边,这种情况我已见过太多。熟练地给他排出水后,他幽幽地醒了过来,只是双眼茫然地看着我。
许是落水时磕到了脑袋,他忘了自己的家在哪,也忘了自己是谁。
我见他可怜无处可去,就将他带回了家中,鱼铺的掌柜见我是个孤女,总是纠缠于我,让他扮做我的未婚夫先挡一挡,也是好的。
不曾想这假戏在日久的相处中生出了真情,当江余红着脸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时,我没有多想,只是欢喜地点了点头。
买不起嫁衣,亦没有聘礼,只有一方红色的鸳鸯盖头和一对龙凤喜烛。天地为媒,江余为我插上他亲手做的发簪,我们就这样成了夫妻。
见我没有争辩,周妍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罢了,念在你是夫君唯一的妾室,就罚你在门外跪上十个时辰吧。」
此刻跪在这里,腿上已传来钻心的痛,如何能再经得起十个时辰的罚跪。
看了默不作声的江余一眼,我刚想开口,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蹙着眉冷冷地说:「妍玉是我的正妻,你作为妾室想要进门,被教些规矩是免不了的。」
心里凉地发疼,他已经不是昔日那个疼我爱我的夫君了,或许自从他恢复记忆,留下字条不告而别的那天起,他便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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咽下满口的苦涩,我抬起头轻轻开口:「江余,你知道的,我的腿救你时受了伤,十个时辰跪下去,怕是要废了。」
当年从冰冷的江水中把他救上岸时,我体力不支,膝盖撞在了裸露的岩石上,落下了时常腿疼的毛病。
江余的眼中划过一丝不忍,嘴角动了动刚要开口,却被周妍玉打断。
「江余?这里哪有什么江余,只有侯府世子萧衡。」她嗤笑一声后,立时又红了眼眶,凄凄地望着萧衡开口:
「阿衡,你我青梅竹马,你失踪五年,我也足足等了你五年。这五年里,我为你推掉了多少婚事,如今成婚不过月余,你当真要为了这个女人来伤我的心的吗?」
萧衡心疼的将她揽在怀里,温柔地帮她擦泪:「你能答应让她进门,已是委屈了,我怎会再让你伤心。」
「你是世子夫人,是家里的主母,后院的事,还是你说了算。」
周妍玉破涕为笑,清冷的声音落下来:「既然不能跪,那便罚鞭笞十下吧。」
萧衡长舒一口气:「好,都依你。」
我知道,今天这顿罚是避无可避了,这是周玉妍给我的下马威,亦是她对萧衡的试探,试探我在他心里有多少份量。
掌事嬷嬷狠狠地抽了我一鞭,饶是我紧紧绷着后背,也忍不住疼的冷汗淋漓。紧接着,一鞭又一鞭如疾风骤雨般落下来,我攥着手任凭指甲陷入掌心,好让自己一声不吭。
不要哭,江年,你已经够狼狈了,不可再让人看轻了去。
十鞭打完,我的后背如火烧一样疼。萧衡垂着眼坐在上首,汗水沁入眼睛,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如此陌生。
这世上再无阿余,那个笑着自称永远属于阿年的江余已经不在,如今他只是萧衡。

-3-
我被安排在了最偏僻的秋梧院,身边只有一个姓徐的老嬷嬷,夜里,萧衡来看我,我求他放我离开。
「如果早知道你已经娶妻,我是断然不会入府的。」
「就当我们从未相识,放我走吧。」
萧衡气极反笑,一把挥落桌上的瓷器,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看他:「走?你想去哪?怎么,做我萧衡的妾室你觉得委屈?」
「是,我觉得委屈。」
我猛地推开他:「我知道如今你我身份已是云泥之别,当初若是你与我说明白好聚好散,我定不会纠缠,可你偏偏选择不告而别,这是其一。」
「认回身份后,你娶了家世相配的妻子,我不怪你,可你万不该将我诓来,强迫我给你做妾,这是其二。」
「萧衡,我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也会伤心痛苦,我宁愿做一辈子平民,也不愿沦为你们士族的玩物。」
眼角有温热的泪滑落,萧衡怔怔地抬起手,在触及到我的脸颊时,却猝然放下。
他冷哼一声转身就走,又在门口处停住折返回来一步一步靠近我。
直到逼得我退无可退,跌坐在床上。
萧衡双手撑在床沿两侧,看着我沉沉地开口:「欲擒故纵。江年,我竟不知道你还有此手段。」
「你此刻的痛苦,不及我当初万分之一,所以,这是你应得的。」
「凭什么?萧衡,我从未对不起你,你把话说清楚!」我声嘶力竭地冲他嚷道,可回应我的只有他摔门而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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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后,我被困在秋梧院,再也未见过萧衡。在墙上一笔笔刻着正字,我像被囚在缸中的鱼,只能日复一日地望着这四四方方地天空。
徐嬷嬷总是劝我,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一辈子,如今不愁吃穿,已是最好的归宿。
可我见过广阔的天地,见过涛涛的江水,见过船楫如林的码头,又怎会甘心拘泥于这一方院内,做那案板上的鱼肉,每日只等着送饭的婢女,再从她口中获取一点外界的消息。
「今日是乞巧节,夫人亲手为世子缝制了荷包,这个旧的就赏给我了,啧啧,这么粗糙的针脚,要不是世子赏的,我才不稀罕呢。」
她甩了甩手中青绿色的荷包,撇了撇嘴。
荷包上绣了一尾鲤鱼,是我手指扎了无数窟窿才做好的,原本只是想拿来练练手,却被彼时还是江余的他发现,如获至宝般挂在了腰间,他毫不吝啬地夸奖我,说再也看不上其他的荷包。
「今日世子和夫人去寺庙上香了,求观音保佑早日喜得麟儿,为侯府开枝散叶。」
我摸了摸平坦的小腹,那里也曾孕育过一个孩子。当初萧衡离开后只留下一张字条,字条上仅有两个字:等我。
不久后,我查出有孕,邻居婶娘都劝我打掉这个孩子,我明白这条路的艰辛,可我舍不得孩子,也舍不得他,我日日盼着他,等着他,不曾想却还是没能护住腹中的胎儿。
在码头上,我被人推向了断裂的桅杆,血流了一地,郎中说,我再也不能有孕了。

-5-
几日后,周妍玉命人送来一套簇新的衣裙,让我参加赏荷宴。
出门前,徐嬷嬷不放心地叮嘱我,若是被人刁难,千万要忍耐,只有让两个主子高兴了,才会有好日子过。
我点头答应下来,要想离开这里,首先得踏出这个院子,只有行动自由了,才会找到机会。
跟着带路的婢女来到园子里,入目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荷花池,粉碧相接的池水中央,有一处造型别致的凉亭,周妍玉和几名女子,正在亭子里饮茶。
她招招手示意我过去,不紧不慢地开ţų₅口:「今日几位姐妹小聚,众人都对你颇为好奇,禁足了这些天,你也该出来见见世面了。」
我低头不语,坐在周妍玉旁边的蓝衣女子嗤笑一声:「我当是什么绝世美人呢,原来还不及姐姐的万分之一,也就是姐姐心善,竟同意让她入府。」
周妍玉勾唇轻笑:「世子念着往日的情分,我也不忍做这个恶人,总归不过是跟阿猫阿狗一样,ẗŭ̀₊多一张嘴吃饭而已。」
另一名紫衣女子帮她续上茶,语气谄媚:「世子夫人这比喻真是贴切,这些个妾室,可不就是男人的玩物嘛,哪里比得过您,如今您这气色是愈发好了,想必定是与世子恩爱非常。」
周妍玉笑骂了她一声,立时便有人开口接道:「那是自然,你们还不知道吧,这满池的荷花,就是世子命人为妍玉移植来的,只因她随口提了一句喜欢赏荷,喜食新鲜莲子。」
「听说江姨娘从前是个渔家女,想必撑船采荷最是擅长,不如让她去采一些花和莲子,也算图个新鲜。」
「也好。」周妍玉抬头看了我一眼,命令道:「去吧。」

-5-
此时正值盛夏的午后,烈日的炙烤下,每动一步都会止不住的流汗,而我身上这套衣服,看似布料清凉,实则里面缝制了一层厚重的棉布,每一刻都让我如置蒸笼。
我本能地想要拒绝,却想起来时徐嬷嬷嘱咐我的话,如果驳了周妍玉的面子,她定然不会放过我。
「好。」我答应下来。
亭子边停了小船,我走上去,伸手挡住刺眼的阳光,摇摇晃晃的撑着船往前驶去。荷花大朵大朵的开着,莲蓬却少之又少,我摘了一片荷叶遮阴,却依然感觉眼前越来越模糊,闷热的空气让我感觉喘不动气,仿佛要溺死在这一片望不到头的花海中。
终于,找到了几朵莲蓬,我折下来后,匆忙撑船返回,跌跌țù⁶撞撞地将它们抱回亭中。
「给你。」我本想将花放到石桌上,一双手却软的不像话,满怀的荷花散落一地。
「妍玉。」萧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越过我,牵住了周妍玉伸出的手。
「这是做什么?」萧衡问。
周妍玉不满地撇撇嘴:「喏,不过是让她摘几朵花,就当着几位夫人的面朝我甩脸子呢。」
「阿衡,我这个正妻当的实在窝囊,我教她规矩不过是不想让她被众人嗤笑,不曾想,她竟怀恨在心当众下我的脸面。」
人影憧憧,我摇了摇头却依然看不清眼前的人,胸口像塞了一团棉花,说出的话如喃呢般低哑无力:「我没有,我……」
「够了。」萧衡冷声打断我:「江年,你本就一身反骨,桀骜不羁,可这里是靖恩候府,不是你那个小渔村,在这儿,容不得你放肆。」
「既然你不知悔改,那就继续在院中禁足,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黏腻的汗水沁透衣服,眼前陷入无尽的黑暗,我再也支撑不住,仰面跌入了池中。
耳边传来一声惊呼:「阿衡,我的头好晕。」
「怕是中暑了,我抱你回房。」
「可江姨娘……」
「不必管她,她水性极好,不过是苦肉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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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的池水伴着错落的花茎将我紧紧缠绕、包裹,昏昏沉沉间,我仿佛看见那个站在岸边向我招手的江余。
「阿年,你真厉害,身为女子却不比任何男儿差,捕了这么多鱼。」他帮我擦了擦汗,一双眼睛比那蚌里的珍珠还要亮,
「那时自然。」我忍不住扬起头:「我自小孤身一人,是吃百家饭长大,这捕鱼的技术,自然也是集百家之长。」
江余的眸子黯淡下来,他心疼地看着我,轻轻摩挲着我手上的伤口:「阿年,你教我捕鱼吧,我知你坚韧如竹,可是,我想做你的依靠。」
「不要。」我摇了摇头,自从落水后,他就十分惧怕水,而在江上谋生,常有风浪,稍有不慎就会落入水中,我不忍他去涉险。
我以为一次次拒绝他后,他会放弃这个念头,不曾想,成亲那天,他拿出了亲手Ṱũₚ做的簪子。
打磨光滑的竹枝上,赫然嵌着一颗圆润的珍珠。
「这珠子是我自己捕捞来的,不偷不抢,你放心戴着。」他帮我把簪子插在发上,声音如风般吹红了我的眼眶。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颗珍珠的来之不易。为了我,他克服恐惧偷偷学会凫水,又一次次地潜入江底。
「醒醒,快醒醒啊。」有人在拍打着我的后背,我吐出一口水后,艰难地睁开了眼。
徐嬷嬷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正焦急地看拿着我。
「嬷嬷……」我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眼泪止不住地流。
她心疼地将我抱在怀里,一个劲地念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可不能再做傻事了,闺女,你要记住,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我没想做傻事的,我不会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换取别人那一点点怜惜,好指望他能回心转意。
江余说的对,我从不肯低头,以前他赞我坚韧如竹,如今他厌我一身反骨。
不过,这些都已不重要了。
晚风徐徐吹过,不知在池边坐了多久,我的心渐渐凉了下来,头脑却愈发清明。
搀扶起一直在身旁陪着我的徐嬷嬷,我轻轻开口:「走吧,我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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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认真学习起侯府的规矩,学会了低眉敛目,在周妍玉再也挑不出我半点错处后,终于获得了在府中自由行走的权利。
那天萧衡说这一切都是我应得的,直觉告诉我似乎有什么隐情,我想问个明白,或许当一切说清楚后,他愿意放我离开。
可是萧衡根本不理会我的询问,仿佛连与我说几句话都是耻辱。
我又一次等在书房门口截住他时,他终于不耐烦地推开我。
「够了,江年,收起你这幅惺惺作态的样子,看来你是太闲了,才有功夫在这儿纠缠于我。」
「我为妍玉寻了一匹好马,从今日起,你负责照顾它。别再动歪心思,记住你的身份。」
说完他大步离去。
我低头苦笑一声,掩去眼角的湿意,死心吧江年,你不该再对他抱有希望的。
「既然世子吩咐了,那就有劳江姨娘了。」嘲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回过头,周妍玉正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如今世子连看都不愿多看你一眼。」
「你这种人,只配为我养马。」
马厩里,名叫如风的枣红马正打着响鼻,我摸了摸它顺滑的毛发,它亲昵的蹭了蹭我的手。果然是匹性格温顺地好马。
他们自以为让我养马,是对我的惩罚和羞辱,实际上,比起日日对着那些虚伪的面孔,我更愿意看如风吃草,为它梳理毛发。
在一日日的陪伴中,如风愈发通人性,每次见我来,都会发出欢快的嘶鸣。
「今日夫人要出门踏青,你去将如风牵来。」周妍玉身边的婢女趾高气扬的指挥我。
我将如风牵出来,摸了摸它的头,在它耳边轻声说:「要乖乖听话哦。」
绿草如茵的郊外,周妍玉小心翼翼地跨上马背,让我为她牵马。
许久没有出门,我一边牵着马,一边贪恋的看着周围的景色,以至于没有及时发现如风的异样。
刺耳的尖叫声传来,等回神时,如风已双眼通红,正高高地扬起马蹄,奋力挣脱着缰绳。
「阿衡,救我。」周妍玉紧紧趴在马背上,慌乱地喊着。
我死死攥着缰绳,不断叫着如风的名字,试图让它冷静下来,可是它却看都不看我一眼,如疯魔般甩着头。
不远处的萧衡飞奔而来,只见一抹青色的身影从闪过,眨眼间,周妍玉已被他抱下了马背。
手掌被缰绳勒出一道道血印,可如风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趋势,萧衡拔出腰间的匕首,对准了如风的颈部。
「不要!」我高喊一声试图阻止萧衡时,锋利的匕首已经刺进如风的身体。
血流了一地,如风软软地倒了下去。
它猩红的眼睛渐渐恢复清明,里面蓄满了泪水,它对着我的方向用力抬了抬头,又重重垂落下去,最终一动不动。
「为什么杀了它?为什么杀它?」我目眦欲裂,冲到萧衡面前,疯狂地捶打着他。
萧衡攥住我的手腕,眼底透着狠厉:「你没看到它的眼睛吗?它已经不受控了。」
「可是明明还有更好的办法,它本不该死啊。」我心痛地忍不住颤抖。
「这是最快的方法。」他低头看了看我还在流血的手掌,声音软了下来:「先去包扎伤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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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周妍玉被婢女搀扶着走过来,攥着帕子捂住心口:「如风一向温顺,为何偏偏今日发狂。」
「怕是有人想要我的命,阿衡,你一定要为我讨回公道啊。」
在萧衡的吩咐下,府医很快赶了过来,在检查了如风的口鼻后,他俯身回话:
「此马是生前闻到了马醉木的味道,所以才会出现癫狂之症。」
围着四周走了一圈后,他指了指我腰间的荷包道:「味道应该是从这个荷包里传来的。」
周妍玉一把拽下我的荷包,扔给府医:「你可仔细看清楚了。」
「定然不会有错,这荷包浸泡过其草果的汁液,味道甚是浓厚。」
萧衡失望的看着我:「江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看向站在周妍玉身后的徐嬷嬷,原来我自以为的那份温情,不过是为了博取我信任的手段而已。
是啊,在这偌大的侯府,哪里有真心为我的人呢,不过是我自小孤苦无依,太过渴望亲情,以至于飞蛾扑火般的想抓住这一点点光。
殊不知,这份光,终会狠狠地灼伤我。
我望着萧玦,Ŧũ⁺勾起一抹自嘲地笑:「倘若我说,这个荷包是别人送的,你恐怕也不会相信吧?」
徐嬷嬷走上前,伏跪在地上:「这个荷包是老奴送给江姨娘的,平日里从未见她佩戴,偏偏今日出门前,她找出来戴上了。」
我之所以今日会戴上,是因为不忍拒绝她的好意。可是此时争辩已经再无意义,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我,而萧衡,本就不信我。
闭了闭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我凉凉的开口:「我无话可说。」
「阿衡,既然她已经认罪,按侯府的规矩……」
「将她禁足在秋梧院,每日抄写佛经悔过。」萧衡打断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说。
「这处罚会不会太轻了?」周妍玉扯了扯他的袖子,有些气急败坏。
「就这么定了,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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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之后,徐嬷嬷定然不能再留在秋梧院了,她来收拾包袱时,在我窗外徘徊了许久,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离开了。
我日日抄写着佛经,也一点点凿着那被杂草掩盖的院墙,府中的婢女曾偷偷议论过,老侯爷生辰宴时会从驻地返京,届时连长公主都会前来赴宴。
长公主自和离后便一心向佛,在民间口碑甚好,我想,这是我最好的机会。
生辰宴前一天,院墙的洞口终于凿好了,府中正忙着准备宴会,根本无人顾及我,我偷偷溜出去,藏在一处假山中,准备探听更多消息。
「夫人,过几日二小姐便要成亲了,您当真要回周府给她舔妆吗?」
「为何不去?」
就在我昏昏欲睡时,周妍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通过假山的缝隙,我看见她正心情颇好地逗弄着笼中那只画眉鸟。
「这种看笑话的机会,我怎么能错过呢,一想到嫡母那看不惯我却拿我没办法的样子,我就打心底里开心。」
「是呀,您本是庶女,在她手底下忍气吞声了这么多年,没想到竟是嫁的最好的,她真是嫉妒地要发狂了。」
「那又如何,谁让我运气好呢,在她想要逼我嫁给老王爷做妾时,恰好萧衡回来了,让抓住了机会。」
「可笑萧衡还以为我对他一往情深,为他迟迟不嫁人,其实我不过是没有更好的选择罢了。」
「多亏您早早从世子口中套了话,设计让世子误会了江年那个贱人,才能顺利嫁进侯府。」
周妍玉摘下一片花瓣,放在指间碾碎:
「江年?呵,她一个卑贱的渔家女,怎么配做世子正妻,偏偏萧衡还为他抗争。」
原来所谓的深情苦等,不过是别有用心的攀附。不知萧衡发现这一切后,会不会后悔娶了这样一个女子。
至于她所说的误会,我已不想再去探寻,物是人非,不管何种原因,我们都无法再回头。

-10-
侯爷的生辰宴办的极为隆重,歌舞声声,贵客云集。我换上衣服,混进了送酒的婢女中。
曲毕,众人举杯贺寿,我走上前去俯身跪下,献上我这些日子抄写的佛经。
侯爷蹙了蹙眉,显然是对我的僭越感到不满,但是碍于面子,他还是淡淡说了句:「你有心了,下去领赏吧。」
我深深叩首,回道:「民女不要赏赐,只有一事相问。」
「何事?」
「不知曾救世子一命的恩情,能否换一份自由?」
我抬起头看向萧衡,他猛地站起来,失手打翻了杯盏,慌乱喊道:「来人,快带她下去。」
「慢着。」
坐在上首气度不凡的女子轻轻抬了抬手:「本宫倒想听一听,此中缘由。」
想必这便是长公主了,我定了定神,简单讲述了五年前从江中救起萧衡经历,避开我们曾成亲一事。
「世子误以为让民女入府为妾,可保民女一生无忧,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呵。又是一对怨偶。」长公主朱唇轻启,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既如此,本宫便许你归家。」
「不可。」萧衡冲出来,跪在我身边:「求长公主收回成命。」
长公主柳眉一挑:「怎么?世子是想恩将仇报?」
「放肆。」老侯爷怒目圆睁吩咐道:「还不快将这个逆子拉下去。」
他冲众人拱了拱手:「此事是我侯府考虑不周,我愿拿出银票千两赠与这位姑娘,以酬谢其对犬子的救命之恩。」
众人连声恭维,赞扬长公主和侯爷大义。松开湿漉漉的手心,我长舒了一口气,看来,我赌对了。

-11-
管家的动作很快,在宴席将散时,就已备好了酬金。宾客陆续离府,众目睽睽之下,我坐上了出城的马车。
马蹄扬起,身后传来萧衡撕心裂肺的呼喊,他挣扎着想要追赶上来,却被几个侍卫死死按住。
抬头看了看天色,我紧紧抱住怀中的包袱。萧衡,从此以后,你我两不相欠了。
侯府的马车只将我送出城门便返回了,身揣巨额银票,又孤身一人,我怕被有心之人盯上,便雇了一支镖局护送。
为了防止被侯府找到,我没有回乡,而是一路向北来到了塞外的一座小镇,这里民风淳朴,对女子更加包容,许多商铺里,不乏精明干练的女掌柜。
我买下了一处临街的宅子,前院开起了茶馆,后院用于居住,小镇位于关口,商队络绎不绝,时常有人在此处歇脚。
茶馆里也卖我自己研制出的吃食,都是一些顶饿又耐存放的,其中的秘制鱼干,更是为我带来了不少回头客,时常有人找我订货,说要到带回老家给妻儿尝尝。
时光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中,我已在这里过了一个又一个新年。
偶尔听到有客人议论京城中之事,我也会探听一二,可是心中已再无波澜,那段往事在我的记忆中越来越模糊,仿佛只是做了场梦。
「你们听说了吗?靖恩候世子休妻了,那周氏带着微薄的嫁妆回娘家后,没过几天周侍郎就获罪入狱,听说要举家流放了。」
「周家人作恶多端,横行霸道,如果不是卖女求荣,仗着攀附了几门姻亲,哪里能安稳到现在,呸,真是活该。」
「等他们流放经过这里时,一定要好好看看热闹。」

-12-
春寒料峭时,一队官兵押着数十个犯人从街口而来,经过我这里时,停下歇脚。
「老板,来一壶最便宜的茶,再来十张大饼。」
「这就来,客官稍等。」随着我的声音落下,一张脸猛地从人群中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江年,你是江年?」眼前的人脸上尽是灰尘,乱蓬蓬的头发上挂着杂草,ẗų⁼只有五官依稀还能辨认出从前的模样。
ţũ̂⁹原来竟是周妍玉。
「我叫云娘,不是江年,想必你是认错人了。」
她跪在地上向前膝行几步,脚上的铁链哗啦啦作响,一边砰砰地磕头,一边哀求我:
「江年,求求你回去吧,你回侯府好不好?萧衡他一直在找你,你回去他就会放过我了。」
「求你了,这种日子我一天都受不了了,你帮帮我,我愿意给你当牛做马。」
「我帮不了你。」
「你们享受着鱼肉百姓带来的锦衣玉食的生活,就该承受自己酿下的苦果。」
周妍玉顿时气急败坏,扑过来怨毒地咒骂我:「江年,你不得好死,你这个贱……」
咚的一声,她被踹翻在地,一脸横肉的官兵紧接着又在她身上补了几脚:「吵死了,给我闭嘴。」
弓着身子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她死死捂住嘴巴浑身抖个不停。
纵然再可怜,但皆是自己种下的因果,我不愿干涉。更何况,从前她多次害我,倘若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
官兵们吃饱喝足后,很快押着人离开了,没有旧仇得报的快感,如今我只剩唏嘘。

-13-
塞外下起第一场雪时,萧衡跑死了三匹马,终于赶到了这处小店。
推开门,那个魂牵梦绕的人正坐在炉火前,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额边坠下几缕碎发,一副岁月静好的温柔模样。
他忍不住想要上前,却又怕惊扰了她,只能紧紧攥着拳头。他有数不清的话想对她说,到了嘴边,又被隐忍着咽下,只轻轻说了一句:「阿年,好久不见。」
拨弄红薯的手一顿,我抬起头,看见了正站在那里的萧衡,与记忆中的样子有些不同,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多了一份沧桑和阴郁,额间已生了白发。
「是啊,好久不见。」
「要吃烤红薯吗?」
陆颂停下拨算盘的手,接过我递出的红薯,笑盈盈地看着我:「要,多谢云娘。」
「不必谢,这是你帮我盘账应得的。」
他小声嘟囔了一句「何必分的这么清楚。」就慢条斯理的吃了起来。
一种无力感从内心深处蔓延,萧衡想过她会恨他,会骂他,这些他都可以接受,唯有现在这样,她云淡风轻的跟他打了招呼,又平静的无视了他。
仿佛他们再也没有了羁绊,于她来说,他只是万千过客中的一个。
萧衡从怀里掏出一支簪子,声音有些哽咽:「阿年,我来送还你的簪子。」
我瞥了一眼,是成亲时他亲手为我做的那枝,当年离府时,我并没有带走。
我接过来,在他希冀和惊喜的眼神中,将簪子扔进入了炉火中:「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不值得劳烦世子这么远跑一趟。」
他踉跄一步,痛苦地闭上眼,遮住即将流出的泪水:「当年,是我对不起你。」
「我回府后也曾与父母抗争过,要接你进门做世子夫人,可是还没等到有结果,母亲便撒手人寰。她这几年早已哭坏了身子,而我却一无所知。」
「送葬那天,我遇见了你上京寻亲的乡邻,她说,她说你打掉了我们的孩子,准备要改嫁了。」
我忍不住冷笑出声:「所以你问都没问我一句,就信了?」
萧衡一愣,慌乱的解释:
「我当时骤然丧母,悲痛欲绝,是以没有多想,只是一味的恨你,可偏偏又放不下你。」
所以他骗我入府,逼我做妾,又借着周妍玉的手一次次羞辱我。
「直到你走后,徐嬷嬷才告诉我,都是周妍玉这个毒妇诡计。」
眼里染上嗜血的疯狂,他咬牙切齿的继续说道:「是她买通那人说你要改嫁,好让我一气之下娶了她。」
「也是她,害你失去了我们的孩子,让你再也不能有孕。」
一行泪从他眼角滑落,萧衡紧紧攥着心口,仿佛被往事再一次凌迟。

-14-
纵然那些苦痛已如过眼云烟,却仍留给我抹不掉的伤痕。
我抬手甩了他一个巴掌,冷冷地问他:「你当真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吗?」
「以你的才智,即便是被人算计,过后也会想明白,可你偏偏在逃避。」
「因为你母亲的死让你心怀愧疚,你恨自己在最后的日子里却还在忤逆她,所以当别人说我背叛了你时,你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理直气壮地的把对自己的恨转移到我身上。」
「萧衡,我看不起你,你是个懦夫。」
血淋淋的事实被揭开,萧衡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他猛地跪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喃喃自语:「阿年,对不起,对不起……」
颤抖着伸出手,他拽住我的裙角,眸子里尽是愧疚。
我抽出匕首,将那一截裙角割断,声音决绝:「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良久,他扶着桌子失魂落魄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行至门口处时,回过头深深望了我一眼,继而转身走进了风雪中。
「刚刚的事你也听到了。」我转过头对陆颂说:「我不是你的良配。」
陆颂是我为慈幼局的孩子请来的夫子,曾多次向我示好。
「云娘,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这些过往,也不在乎你能否有孕,我喜欢的是现在的你。」他直直地看着我,眸光坚定,耳尖泛红。
「可我在乎。」
「你是家中独子,把你拉扯长大的寡母定然不会同意你娶我进门。」
他急切剖白:「母亲向来开明,她会喜欢你的,她……」
「陆颂。」我打断他问:「这世间又能有多少深情,能抵得过世俗的偏见?」
「纵然你此刻是真心的,但生活不止有风花雪月,还有柴米油盐。」
「这份真心终究会在一日又一日的消磨中,变成怨怼。」
陆颂怔怔地看着我,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云娘,是我唐突了。」

-15-
陆颂进京赶考时,我带上盘缠送别他。
长亭外,他已然释怀,问我是否愿意做他的义妹。
我欣然答应,陆颂才识渊博,心怀正道,终有一天会出人头地,多一个朋友便多一条路。
萧衡自那天后便没有再出现,听说,他回京后放弃了世子之位,不知所踪。
茶馆的生意越来越好,逐渐发展成当地最大的酒楼。
我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女子,给她们提供庇护之所,教她们习得傍身之技。后来,她们投桃报李,助我开起了一家又一家绣坊。
当绣坊开到江南时,我又回了一趟那个熟悉的小渔村。
「吱呀。」一声,小院的门打开,正撞上了挎着渔网出来的萧衡。
「阿,阿年。」看见我, 他的眼里迸发出巨大的惊喜,一时间竟有些语无伦次。
「真的是你, 你竟回来了。」
「我一直在这等你,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我侧了侧身, 避开他伸过来的手, 淡淡地回答:「我不是来找你的。」
「只因有事在身,顺路回来看看。」
他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捏住渔网的手骨节泛白:「能否多待些时日,阿年,我很想你。」
「你看,这是咱们从前生活的房子,我一直在好好打理, 它一点都没有变。」
他闪开身, 院内景象一览无余,有我曾搭起的丝瓜架,也有他种下的紫藤花。
曾经我们在这里相依相伴, 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虽是粗茶淡饭,但却悠然自得。
往事一幕幕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萧衡,你不必这样的。」
「没有我,你尽可以风风光光地做你的侯府世子, 何必来这里自讨苦吃。」
「你说错了, 阿年,你离开后, 我活的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再风光, 也只是一具没有心的躯壳而已。」
他目光沉沉的看着我, 眼里是化不开的相思:「与你成亲的那三载, 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我想, 倘若你始终不肯原谅我,或许我还能靠着这些回忆, 了此残生。」
我勾了勾唇角, 不想再多说什么,覆水难收,我不会做他的救赎。
转身离开时,萧衡在身后问我:「阿年,倘若当年没有那些误会, 我接你入侯府, 做正妻, 我们一定会幸福的,对吗?」
会幸福吗?
我问自己,或许他也会厌弃我没有大家闺秀的温婉, 或许他会不在乎世人的非议和流言。
可是谁又知道呢?人生没有假如。
不过既然他愿意将这当成一场寄托精神的美梦,我又何必戳破。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越过去, 抬眼望向前路。
杏花疏影,杨柳新晴,人生处处好光景。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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