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少爷的书童,自幼伺候少爷读书。
十六那年,他抱我上了榻,说我肤若凝脂,犹如美玉,不知胜过多少美娇娘。
后来他高中状元,要娶尚书大人家的千金。
便亲手喂了我一碗毒酒,卖我进了潇湘馆。
「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今日起就是你的后半生。」
「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身分低微,还是个男子吧!」
我心如死灰,成了馆中的哑巴花魁。
本以为他当是高兴才对。
却听闻,我被小侯爷带走那晚,新科状元竟当场喷出一口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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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得倒是有几分颜色,不过怎的?」
「我顾君川还入不得你这花魁小郎君的眼不成?竟是半句不肯言语!」
我坐在桌旁刚弹完一曲相思曲。
却不想,因为未曾开口,惹怒了顾小侯爷。
他一身花团锦簇的上好锦衣,面如冠玉,看人时模样懒散却气势惊人。
此时,这模样风流的纨绔公子,却捏着酒杯,隐隐有蓄势待发之意。
那玉石做的酒杯,『叮当』一声,就砸到了我的面前。
睫毛微颤,潇湘馆里受过的规矩,让我下意识就跪倒在地上。
「当真是好胆识!」
「满京城都找不到一个比你还有骨气的!」
我乖顺地模样,却更加惹得顾君川厌烦。
当即抬起一脚就将我踹倒在地。
胸口一阵剧痛,我大口喘气,伏在地上好久没有起来。
一旁陪酒的绿枝见大事不妙,连忙挡在了我的面前,拽着顾君川的衣摆就是一阵求情。
「小侯爷息怒,实在不是念郎胆大,是他早年生了病,得了喉疾,说不了话。」
「还望小侯爷看在他是个可怜人的份上,饶了他吧。」
绿枝拽着我的袖子将我拖起来,压着我给顾君川磕头。
顾君川闻言:「当真?」
我惊恐的慌乱地点头。
微红的眼眶,有些杂乱的发丝,苍白的脸上只剩下唇和眼尾是红的。
见顾君川朝我伸出手,惊恐之下,还落到了腮边几滴清泪。
顾君川眼底透着惊艳之色。
「本少爷倒是还没玩过小哑巴。今日,你就算给少爷赔罪了!」
他拽过我的手臂,就顺势将我带到了榻上。
绿枝想拦,却被顾君川的眼神逼退。
「你敢拦我?」
绿枝颤笑:「奴婢……不敢。」
「滚出去!」
绿枝眼神和我对视,满眼都是担忧。
我强撑着笑,朝她勾起嘴角。
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
从他卖我进潇湘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不过早晚罢了。
可再明白,衣衫被撕裂那一刻,泪终究还是掉落了下来。
-2-
十岁之前,我爹是镇上的教书先生。
给我起名李念,希望我能念父母生养之恩,念老师的教导之情。
他说我眉眼聪慧,将来定能金科及第,高中状元。
我母亲每次听到这话,就笑得眉眼弯弯,拉着我的手调笑道:
「我儿若是高中,凭你到时得学识和气韵,只怕榜下捉婿的人家,要为你打起来才是!」
那时小院寂静。
我于窗下读书练字,推开窗子能听到爹带着学生的朗朗读书声。
母亲坐在紫藤树下乘着凉,手里还捏着针线,在为我缝补被书案磨破的衣裳。
那时春光正好,微风轻拂。
当时只道是寻常。
可后来,我爹被人检举说他藏着禁书。
抓人,收监,抄家也不过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我爹拒不认罪,在牢狱中被打了个半死。
我娘为了给我爹申冤,一头碰死在了大堂前。
临死前,沾满鲜血的手死死地握住我。
「念儿,要活着,一定要好好活着!」
娘的手是凉的,血是热的。
粘在手上,越是擦越是热,最后几乎擦掉了一层皮。
也还是烫的心口疼。
后来罪名落实,我爹被砍了头,我被人牙子辗转卖进了林家。
看我会读书写字,便收了我给林少爷做了书童。
少年时的林佑之眉眼聪慧,一举一动都似是我爹口中的竹兰,有君子相。
他见我总是愁眉不展,就拉住我,眼神认真:「阿念,你且再等等我。」
「再过几年我科考中举,一定会帮你家申冤。」
少年人的满腔热血,热烈赤诚,暖化了满心恨意的我。
我安心留在了林家,我把林佑之当成了我的少爷。
比夫人更担心他的身体,比老爷更担心他的学业。
我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他知道。
所以他也格外努力地学习功课,想要帮我家早点申冤。
直到,十七岁的少爷,被人带上了花船。
一切就都变了。
-3-
他看我的眼神变了。
没了当初的单纯的同情或怜惜。
他的眼中有了欲望,他看我和看花船里的那些姑娘,逐渐没了不同。
我为他研墨,他的眼神瞥过我葱白的指尖。
喉头滚动后一把拽过。
「阿念长大了,连指尖都这样招人了。」
我眼神慌乱地想挣扎,却被他拽着拉进了怀中。
「别怕,少爷是疼你的。」
「乖,别动,让少爷摸摸你。」
我不愿,我挣扎着想逃走。
我憧憬少爷,敬重他,将他看作是我未来的全部希望。
我不懂男女之事,可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什么一旦改变就回不去了。
他拽着我的衣襟,满目都是可怖的红。
见我死死按着不Ṭũ̂₃肯松手。
就叫了我的名字。
「阿念!」
他那时的声音极大,像是镇魂的钟声,将我死死地定在了原地。
林佑之平日里俊俏的面容,此刻因着欲望变得扭曲,像是一只要吞没我的怪兽。
他说:「阿念再动就不乖了,不乖少爷就不疼你了。」
「以后我入朝为官,还怎么帮阿念的爹爹平反啊,嗯?」
「乖一点,少爷学得很好,不会让阿念疼的。」
「阿念,我的好阿念。」
我苍白着脸,颤抖着被他抱起,喉咙里像是梗了一根鱼刺,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他抱着我大步地迈向床榻。
将我毫不怜惜地按在身下,疼痛,血液,扭曲充血的,近在咫尺丑陋的脸。
我没说话,又或许说了话。
可那又如何?
受害者无法自救,行凶者充耳不闻。
路过的下人匆匆而过,只剩下被迫害者,失语与堂前。
无权者,哑!
-4-
那时,我清楚地明白,风光朗月的少爷也不过是被欲望操纵的妖魔。
从前模糊的喜欢像是被一刀割断。
他从身后死死地抱住我,混乱的喘息带着黏腻的湿意。
「阿念,你的肌肤好滑,即便上好的绸缎也不及你半分。」
「肤如凝脂,犹如美玉,不知胜过多少美娇娘。」
「若阿念是女子,过了今日,我定然娶了阿念做姨娘,日日欢好,荣宠一生!」
他纵然只是哄我,纵然前提是我是个女子,他许我的,也不过是个姨娘。
从前我是少爷身边得宠的书童,虽是下人,人人看我还有三分敬重。
如今我自旁人身边走过,只能听见背后的嘲笑声。
「还当那李念是个什么有骨气的,也不过是个走后门的,我呸!真是脏了我的眼睛!」
「你们是没瞧见少爷如今对他的模样,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那天白日我路过少爷的书房,光天化日哟,啧啧啧,那声音叫的,浪的比城西的灯柳巷子里的娘子还荡漾。」
他们骂我不知自爱,骂我比勾栏瓦舍的娼妓还会勾人。
好似一夜之间又回到了当年。
我站在假山之后,周身寒凉,宛如置身于冰窖。
夫人的丫鬟传我,说老爷夫人要见我。
她走在前,脚步极快,像是在躲避什么脏东西一般。
他们都默认了,是我不知廉耻勾引了自家少爷。
就连老爷夫人,也是这般想的。
进了门,一句话没问,就先叫了下人打了我二十板子。
我浑身是血的被按在地上,就连按着我的下人,看我的眼神里都是嫌恶。
老爷没要我的命。
当着众人呵斥我勾引少爷:「亏你爹当初还是个教书先生,竟教出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儿子!」
我猛地抬头,张了张嘴,想要反驳!
却听从前对我好言好语的夫人说了一句:「不过是个玩物,儿子喜欢就先留着,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没几日就腻味了。」
「等他腻了,再把这脏东西发卖出去便是,省得脏了我们林家的院子。」
她劝过老爷,掀起眼皮看我,没说话就先皱起了眉头。
「少爷若是学业好,你就跟着好,学业若是落下,你仔细着你这一身贱皮子!」
-5-
我躺在地上,被人拖死狗一样拖回了房间。
林佑之一身酒气从花船回来时,我发着高热。
他满身躁动地将我按在身下。
带着酒气的嘴,肆无忌惮地落在我烧得通红的脸。
直到他扯开我破碎的衣物。
雪白的肌肤上满是青红紫色,衬着皲裂的血肉,模糊一片,狼狈不堪,然后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阿念,你的伤……」
泪无声地从我眼角落下。
我是个没用的人,救不了我爹,阻止不了我娘,一个男子被人强迫着失了身子,就连别人侮辱我爹的清誉,也辨别不得。
如此没用,活着作甚?
不如归去……
可林佑之终究还对我割舍不得,连夜叫了大夫,保住了我这条贱命。
可现在想想,当初真该就这么去了的。
活到如今,更是狼狈不堪。
在林府,我就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林佑之喜欢我……喜欢我的身体,喜欢我的样貌,喜欢我哄着他的乖顺性情,唯独……不喜欢我。
我也不敢叫他喜欢,我也只剩下我了。
-6-
十年寒窗苦,一朝天下知。
林佑之入京科考,别的举子带银钱,带下人,只有他,带上了我。
烛光下,他眼神露骨地掠过我光洁的背。
宛如饿狼地将我吞食入腹,声音热烈,那夜我的心也不平静。
三年来,我第一次如此热烈地回应了他。
他更疯了。
「阿念,等我当了官,你就给我当管家,白日里给我管家,夜里就来管你家少爷的床榻。」
我被他晃的头似乎都昏了,手死死地攥住被子。
声音颤着问他:「少爷当了官,还疼阿念吗?还会记得对阿念的承诺吗?」
剧烈的动作几乎让我以为自己是只风筝。
可当我想就这么飞走时,又被林佑之攥着手腕狠狠地拉了回来。
不得自由。
「疼的,我最疼阿念了。」
可男人的话不能信,床榻上的话更不能信。
他最终凶狠百倍地违背了对我的誓言。
……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却只觉得身上有无边的酸楚。
略微低下头,就能看见自己雪白的肌肤上,斑斑点点,没有一块好肉。
我坐在床上发呆了好半晌,才自嘲一笑。
又做梦了。
是了,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而现在,我的床榻上昨夜才睡过另一个男子。
那是我的恩客。
-7-
刚入潇湘馆时,是半年前。
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被两个下人拖着进了潇湘馆。
身后那人从马车上下来,打着竹伞,一身青衣身形挺拔,好似山间的苍竹。ṱųₗ
可也只有外表像了。
我被他亲手灌了毒药,毒哑了嗓子。
「阿念的声音好听,只是可惜从今往后,床榻间也就只有我一个人听过了。」
我拽着他的裤腿,哭着求他。
「少爷,我不知做错了什么事,阿念什么都可以改的。」
他站得笔直,我跪在他的脚下。
光从他身后的大门照进来,将我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他看我许久,眼神里是不舍得,挣扎的,最后是下定决心的决绝。
他说:「阿念,改不了的。」
「你的出身改不了,性别也改不了,就连你我同床共枕的三年,也改不了。」
他伸手温柔地拂过我的眉眼,最后狠狠地薅住了我的头发,疼的我下意识发出闷哼声。
「吴尚书的小女正当年,那日游街,她把手帕丢给了我。隔日,吴尚书就宴请了高中的所有人,他在择婿。」
「殿试上,我被陛下指名去户部,而吴尚书就是户部尚书,我的升迁,调任,抑或是功绩,都被他拿捏在掌心。」
「阿念,我得娶妻,我得生子,我得从一个小商人的儿子变成权倾朝野的林大人!」
我定定地抬眼看他,眼中最后的火光骤然熄灭。
少年时,那个听闻我遭遇,悲痛不止的少爷,终于于高中之后彻底腐烂,成了只有野心的大人。
「我多喜欢你啊,我连上了花船,都要夜夜回来疼爱你。」
「可阿念,人的欲望不止情爱,我得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直到顶峰!」
「而现在,我需要抹除一些不堪的过往。」
他的手强而有力地捏住我的下巴,苦涩的药汁被倒入口中,变成火辣的毒水烫过我的咽喉。
「今日之后,昨日种种阿念再也不能提及。」
「我本来杀了你一劳永逸,可我对你,是真的舍不得啊。」
「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今日起就是你的后半生。」
「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身分低微,还是个男子吧!」
我狼狈地趴在地上,痛苦地捂住嗓子,血从唇边浸了出来。
他就在一旁看着,目光冷得像是寒冷的坚冰。
「本来该把你的手指也撵断的,可想着,就算是妓子,也要有些活命的手段。」
「阿念,这是少爷对你的最后一丝怜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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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他亲自卖我进了潇湘馆。
理由是:「家中下人意图勾引在先,我乃读书人,岂能如此不知廉耻!」
老鸨跟着附和几句,待他走后。
将半死不活的我拽开衣服验身,视线落在青紫的暧昧痕迹上时,嘲讽一笑。
「装得一副清高模样,私底下却连人家身子都睡熟了。」
「破了身子本该去一楼当下等妓人,伺候那些粗人,可我见你还有几分颜色……」
手被大力地抓起,指尖还带着早年学琵琶的细茧。
「培养培养没准可行。」
我光着身子,喉咙剧痛,难受羞耻的如同案板上的猪肉,被人待价而沽。
潇湘馆里的生活也不平静。
我逃了几次,被险些打断了腿。
「你的卖身契都在我手里,你跑,能跑到哪里去?」
「妈妈我这么多年,手里过了多少人,你最好给我趁早认命,不然馆里死上几条人命,也是常事!」
馆里的男男女女冷眼旁观,满面讥讽,人人都对这事习以为常。
我被饿了几天,头眼昏花,几乎快要死了。
清晨客人都走了,绿枝就拿着馒头从窗外递给我。
见我不接,她叹息一声:「我知你命苦,这馆里的男男女女各有各的苦。」
「可你还年轻,只要活下去就总会有希望的。」
我僵硬地抬头看她,她朝我鼓励的点了点头。
是啊,死,总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纵然活得生不如死,可活着,总有机会替我爹翻案。
我伸手握住了馒头。
认命了。
-9-
我乖巧地学琵琶,跟着师傅学勾人的模样,学习如何当好一名小倌,去哄得恩客开心。
潇湘馆里的贵客太多了。
大臣,宠臣,公子,少爷,贵人多,馆里的美人也多。
于是潇湘馆里两月一次的花魁赛上,我第一次违背了老鸨的话。
脱了那身若隐若现的纱衣,学着林佑之的样子,穿上了白色绣着竹叶的书生袍,头上戴着绿枝帮我找到的白玉冠。
靡靡之色里,出了个清冷的俏郎君。
一身文雅的书生装扮,指下弹得却是塞北的硝杀之音。
满座皆惊!
……
二楼的雅间里,攥着酒杯的林佑之猛地起身,满眼都是震惊之色。
一旁邀请的同僚大笑:「林兄一向自持,怕是第一次来这烟花之地,吓到了。」
「不过这弹得到时不错,模样也俊俏,就是不知今夜花魁夜,会被哪位一掷千金春宵一刻。」
林佑之皱眉,口中喃喃:「春宵一刻?」
「潇湘馆的规矩,新来的美人都要参加两月一次的花魁夜露露脸,那个被客人打赏的最多,那个就是今夜的花魁。」
「所以这花魁夜,也叫开苞夜,至于谁能雀屏中选,那自然要看兜里的真金白银了。」
那人暧昧一笑,却见对面的林佑之面色古怪。
只当是他烟花柳巷来得少,不自在。
「林兄若喜欢,不妨也跟着玩上两把,若是没选上,这银子是会原路退回的。」
旁边那个哎了一声,笑道:「林兄刚和吴大人的千金新婚,今日能来都属不易了。」
不知情的那人连忙致歉,可林佑之的眼却直直地盯在大厅里的那人身上。
虽然早就知道,他入了潇湘馆绝不可能干净得出来。
可此时见了别的男人赤裸裸地看他时,却心口痛的犹如被烤在了火上。
他们自幼就在一块,阿念那般爱自己,还曾拽着自己苦苦哀求。
可自己却为了向上爬,不得不放弃他。
分开这半年,每时每刻都觉得他似乎还在身边。
可为了权势,他只能装作和吴燕儿情深似海。
如今官职稳固,陛下也对他颇为赞赏,他心里的念头就变了。
权势和爱欲。
他都想要!
在同僚的惊色中,他抬手叫了龟公。
「我要买他今夜。」
「不,不止今夜,从今往后他都被我包下了!」
龟公先是一愣,随后面色有些难看地道:
「可念郎……已经被人赎了身。」
一向自持冷静的林佑之猛地站起,一把拽上了龟公的领子。
「你说什么?」
「就……就一盏茶的工夫,此时人……已经被顾小侯爷带走了。」
林佑之只觉得身子一晃,一股火瞬间蹿上头顶,随着踉跄的动作喷出一口血来。
「被……被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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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摇晃着往前行进着,我一身白衣坐在其中,怀里还抱着那把琵琶。
外面的顾君川混不吝地骑着高头大马,挺胸抬头,身上还系了一朵大婚用的大红花。
四处拱手,旁边还有他的小厮跟着一把一把地撒喜钱。
有认识的公子调笑:「还是顾小侯爷风流,就连娶个花魁娘子也这般明目张胆。」
这年月好男风本就上不得台面,更何况是高门大户。
可偏偏顾君川自幼胆大妄为,竟然真的拱手谢道:「花魁娘子常见,花魁郎君可不常见,改日来我院里,叫你们好好见见嫂嫂。」
他笑得肆意妄为,却让满大街的人都愣住了。
「顾小侯爷当真是天大的胆子,只怕这次,要被顾侯爷打断腿了。」
「顾小侯爷一向风流,也不知这次的得美成什么勾人的样子。」
「说不准不是模样,而是床榻之间的……嘿嘿嘿。」
我听着马车外面的污言秽语,只觉得前路灰暗见不得光。
「李念!」
快要走出烟花巷时,远远地我听到了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掀起帘子朝后望了一眼。
林佑之跑的发髻都松了,见我看他,眼里冒出了光。
我却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就伸手撂下了帘子。
顾君川蹙眉,骑着马走到了马车窗边。
声音平淡地问了一句:「从前的恩客?」
我深吸了一口气,应了一声。
嗯,从前的恩客。
人与人相遇是有意义的,有的是恩赐,有的是教训。
林佑之,是个天大的教训。
隔着帘子,顾君川见我点头,带着嘲讽地轻笑了一声。
「瞧着就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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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君川没把我带回侯府,而是在外买了个院子,将我安置下来。
那院子不算太大,又不算太小,只是看着有些像我曾经的家,让人看着有几分难过。
顾君川将我留在小院,连个看着我的人都没有,就这么回了顾家。
当真是一点也不怕我跑了。
可我没跑。
跑了,又能去哪里呢?
还不是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也无人可依。
曾经的执念,是想林佑之当官能为我爹翻案,如今不作数了。
现在虽然成了顾君川的……大概算是外室吧。
侯爵之子为一平民翻案,本来是不难的。
可顾君川是京里有名的浪荡子,父亲不疼,后母不爱,正日没个正事,只知道游手好闲,烟花柳巷。
也是没了指望。
我咬了咬唇,想起了这么多年陪林佑之读的书。
既然靠人不行,那不如靠己。
脑中升起了一个不靠谱的念头,若我……也去科举……
指尖被我攥的发白,妓子无有户籍不能科考,可我被顾君川赎了身。
我的卖身契就在他手里,只要他帮我恢复户籍,让我成了正义的百姓。
说不准……是可行的!
可林佑之不会愿意的,我也未必能考得上。
还有摆在最面前的,顾君川是否愿意放我自由身。
我咬了咬牙。
想到上次花魁夜之前,那人砸了千金,让老鸨交出藏了几个月的宝贝。
我抱着琵琶出现,却差点因为哑巴送了命。
又想起床榻间,他不干不净的孟浪之语,我只恨不能把他也毒成个哑巴。
可浪荡子也有浪荡子的好处,左不过……也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12-
我备了纱衣和药膏,还热了酒,在外面酒楼里点了菜。
准备色诱顾君川,好骗他给我恢复户籍。
谁想到消息是递了,他也来了。
却是夜半,被三五个下人给抬来的。
我脸都黑了。
只能忙前忙后地跟着伺候他,想着殷勤些,换他些许的『宠爱』。
他趴在床榻上,瞧了眼桌上的酒菜。
戏谑道:「我家娘子当真贤惠,只可惜为夫我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委屈娘子忍上一忍了。」
我没说话,只是红着脸默不作声地拿着帕子,按上了他背后的伤。
「嗷!李念你!」
他猛地回头怒目而视。
却见我惨白着脸,垂着眸子满眼心疼地落在他的伤处。
一下,两下,三下,最后睫毛微颤,眼尾通红的落下泪来。
怒骂的声音还没开口,就戛然而止。
他没再出声,只是愣了下神,随后安静地趴回到了原位。
许久,才开口:「伤是我爹打的,打了这么多年,他有分寸,死不了。」
话说得像是在宽慰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娘走后,我爹再也没对我笑过,最多一天我被打了四次。我常想,从小到大我爹没把我打死,还真是算我命大。」
他语气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背上的伤,却一片压着一片,旧的未好,新的又添。
冰凉的指尖落在上头,大概是有些痒,顾君川不老实地动了下。
「你别哭。」
「……」
他自嘲一笑,又补了一句:「还是娶了媳妇好,许久没人为我掉眼泪了。」
我看着他圆润的后脑勺,发丝硬挺挺的,看着就是个倔脾气。
突然不知怎的,明明身份天差地别,我却想到了那年的自己。
指尖落在他还算好的腰上,笔画轻点,落下了一个字。
【疼?】
面前的人身子一僵。
肩头轻轻地颤着,过了许久,才有一声沙哑的声音回我。
「疼的。」
-13-
那夜过后,顾君川给我一沓子银票,粗看能有几万两。
他说:「不管你是为何哄我,也不管你从前如何,你既然和我在一起,我就愿意和你过日子。」
「李念,别让我失望。」
我看了他几眼,伸手利索地接过了银钱。
有些财迷的伸手就点,顾君川却笑了。
「小财迷。」
我没理他。
然后,当天晚上,我就丢下他,光明正大地去了潇湘馆。
「你说什么?你要给绿枝赎身?」
老鸨的声音极大,一楼的客人和姑娘小倌都看了过来。
我再次点了头。
「你被小侯爷赎了身,他还为了护住你被顾侯爷打得半死,你不知珍惜也就算了,怎么还要为别的女子赎身?」
我微微睁大眼睛,从老鸨的话里提取了关键词。
也在绿枝的口里,得知了顾君川回家后的事。
顾君川即便再浪荡,也是顾家的男丁,男子浪荡还能日后说上一句年少不懂事。
他日有了成就,一句浪子回头也就过去了。
可顾君川这次闹得太大,玩男人这种不光彩的事,私下来说还好,可他却非要拿到台面上来。
还自己亲口承认什么『嫂子』,戴上了红花,这样一闹,婚事怕是彻底没了。
京里但凡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会把女儿嫁到顾家守活寡。
所以当晚,顾君川一进门,就被顾侯爷堵在了前厅。
大喝一声:「你还有脸回来!顾家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
刚才心情还好,此刻却被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顾君川瞥了一眼旁边的后母。
冷哼一声,就反刺了一句:「顾家哪还有脸轮到我丢,有爹和这位不是早就没了?」
顾君川的母亲是正室,可孕中怀着孩子时。
他母亲的亲妹妹,也就是如今的顾侯夫人,却上了姐夫的床榻。
他母亲生产之时有人故意告诉,险些一尸两命。
顾侯夫人陈氏脸色一白。
就见顾侯爷一掌拍上桌子就站了起来。
「我怎么生出你这种逆子!」
顾君川反唇相讥:「我怎么会有你这种爹!」
顾侯爷当机țṻ₎立断地动了家法,听说打的棍子都断了,顾君川都没服软。
绿枝笑着看了我一眼:「你是个有福气的。」
我垂下眸子,没应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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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枝在内室收拾包裹,我就坐在二楼的走廊上客人的座位上等她。
随意地往楼下看了一眼,却一低头,就看见了林佑之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他面露惊喜,三两步走到了我的面前。
声音颤抖地喊我名字:「阿念,我找了你好久。」
他似乎在等我痛哭流涕,等我拉着他哭诉委屈,或是因为爱他,一切都能当作没发生过。
可我不是,也不爱他。
所以他想要的回应我都没有。
我只是平静地看他,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的脸色一变再变,最后他抓住我的肩膀,语气像是威胁又像是『告诫』。
「阿念,你以为只有我是这样吗?任何一个男人碰到权势都会这样,包括你,也包括那个顾小侯爷。」
「阿念你是个男人,既不能给我助力,也不能为我生下子嗣,顾家不会容忍你在顾君川的身边的。」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么多年的情分,可我还是选择舍弃你。」
「他和你又认识了几天,难道还能比我对你更好?」
「阿念,只有我才是对你最好的,我不会嫌弃你。回来吧,我们可以回到从前,就像一切都未发生过。」
将自己的下作归结于整个群体,打压,侮辱,最后看似宽容得让你回来。
林佑之怎么……比从前还要恶心了。
我抿了抿唇,有些想骂人。
却在下一瞬间,只感觉眼前一花。
林佑之就被飞来一脚,从二楼砸断围栏,摔到了一楼的大厅。
稀里哗啦地,砸碎了一的东西,哀号着起不来身。
顾君川嚣张又嫌恶的声音,懒散地在二楼响起。
「撬我的墙角,你算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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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君川居高临下地骂完人,转瞬就冷眼看我,声音带着怒气。
「老子早上才跟你说好好过日子,晚上你就给我来潇湘馆,有人和我说,我还不信。」
「李念,你还真是给老子长脸,啊?」
长长的睫毛眨了眨,我倒是没觉得怕。
伸手在面前比比画画了半天,顾小侯爷不耐烦了。
「看不懂!」
我抿着唇,第一次觉得哑巴了很不方便。
尤其是和急性子的人沟通,当真是麻烦极了。
「阿念的意思是……小侯爷踹人的样子,勇武极了。」
绿枝和我认识的时间长些,倒是把我的意思理解得差不多。
顾君川闻言,冷哼一声,眉毛挑起看我。
「你还算有些眼色。」
眼神掠过绿枝手上的包裹,我从怀里掏出银票拍在了桌面上。
一旁看眼色的龟公小心翼翼地上前,路过顾君川还缩了两下,生怕步了林佑之的后尘。
顾君川看了,没说话。
我走过去,将手塞进了他的掌心。
晃,晃了又晃。
他终于动了,面色嫌弃地将我的手牵住,带着我光明正大地往门口走。
路过一楼被扶着坐起来的林佑之,顾君川停住,看他。
林佑之被吓了一跳,以为他又要动手。
「还以为状元郎是个什么人物,不过如此。」
「再来骚扰我娘子,我就登门拜访吴尚书,当着他面打断țų₇你的狗腿!」
林佑之瑟缩了下,咬着牙的没敢反驳。
我松开了顾君川的手,朝林佑之比画了一个动作。
那是少时,他进书院读书,而我只能待在外间门口。
他就想了这个动作。
「是什么意思」
「叫你等我的意思。」
他出门和同窗出游,他说给我回来带糕点,他想偷偷给我买书笔时,都会这样告诉我。
我就会悄悄期待,等他回来。
直到他上了花船,我们的关系变了,这个游戏就彻底地变了味道。
而现在,我当着顾君川的面,给他打了这个暗号。
看到他突然亮起的眼睛,我重新将手塞回了顾君川的掌心。
林佑之,等我亲自来杀你!
-16-
绿枝在附近买了个不大的院子,前面是铺面,后面是卧房。
开了早间的食肆,卖馄饨。
看着不大的铺面,她却笑得眼里浸出泪来。
「那年家乡闹了灾荒,人人食不果腹,好多人要买我,我爹娘饿着肚子都给拒了。」
「我都愿意了,可我爹说日子总会过去的。到时候就盘个铺面,我娘当掌柜的,我来包馄饨,他来跑腿。」
「说一家三口,没了谁都不行。可疫情起了,只剩我还有一口气,也还是被人卖到了潇湘馆,什么都没改变。」
我说不出安慰的话,只好就这热泪,狼吞虎咽地吞了一碗馄饨。
自从给绿枝赎身后,顾君川仿佛真的和我过起了日子。
他不回顾家,也不再去外面游荡,整日的赖在家里,还总口中喊着无聊。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将书铺买错了的兵书塞进他的怀里。
他脸都是臭的。
「没个人说话也就算了,我平日看的都是话本,这晦涩难懂的东西谁要看啊?」
他抬眼,我就看他。
看着看着他就认命地叹了气。
「看看看!我看行了吧!」
耳畔终于清静了。
我也奇怪为何顾君川突然改了性子。
他从前最是爱花天酒地的,难道真的有人一朝腐烂,又有人一朝变好?
我不懂。
坐回到书桌前,拿起了久违的笔墨纸砚,学着曾经只在门外听的课。
渐渐地,心思沉入进去,渐入佳境。
-17-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大半年。
林佑之在我的生活里像是从未存在,顾君川也只有偶尔回家。
见我日日读书到深夜,顾君川只当我喜欢,绿枝却渐渐看出端倪。
「阿念,你……是如何打算的?」
我垂下眸子,从怀里掏出银制外壳的小本子,还有一个精致的小笔管。
也是银做的,上面打开能拿出一支小笔,下面的打开则是墨汁,本子则是可以随意更换内芯,很是方便。
顾君川话多得很,看我回应比画太累,特意找人做的。
【我想参加科举。】
字刚写完,就被绿枝一把按住了手。
「阿念,你我一同从潇湘馆里出来,你虽没待多久,但你的遭遇,你应该不比别人知道男人的喜爱不可信。」
「顾小侯爷待你好,他哄着你,任你读书不作阻拦,但这和同意你科举是两回事!」
「我知道你想给你爹翻案,但这太难了,即便是顾小侯爷,他……也是不行的,何况是我们。」
「阿念,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我知道绿枝不是想阻止我,而是关心我。
她太知道这事会有多难,可却还是对我直言不讳。
我懂她的心思,可我……还是想试试。
案子,我想自己翻,仇,我也想自己报。
林佑之对我的唯一教诲,就是做人只能靠自己!
【顾君川,你能放我……自由身?】
白纸黑字写在本子上,清清楚楚地摆在顾君川面前。
他先是一愣,随后气上心头。
「我对你还不够好?我都没嫌弃你不会说话,你还想丢下我离开?」
「李念,我告诉你没门!」
我抿了抿唇,只觉得自己从前想法太过天真。
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一点点的润湿他的唇缝,一如每晚他如狼似虎的索取。
当着他的面,我缓慢压低身子,仰视地挑起眉眼看他。
他呼吸越来越急,最后面色隐忍的伸手掐住了我的下巴,翻身将我吃干抹净。
最后还要啃着我脖子的宣示主权。
「别以为色诱我,我就会放你走!」
「我买了你,你就这辈子都是我的人,我媳妇!」
「就连我死了,碑上都要把你名字刻上,跑?做梦!」ţṻ₎
我失望地垂下眼。
看来……色诱也是不行的。
-18-
我还没想到好的办法,西北出了战事,顾侯爷要带兵出征。
临走前,顾君川回了一趟顾家。
挨了一顿打。
回来后,神色萎靡三天都没说话。
第四天,他拉着我,塞给我一沓子银票,还有两张单薄的户籍文书。
一张是县衙开的户籍证明,一张是作废了的卖身契。
「我爹年纪大了,上次回去,连打我都没了从前的力气。」
「虽然他人品着实不怎么样,辜负了我娘,也没当个好爹教育好我,可我从小到大,还是希望他能多看我一眼,多夸夸我。」
他吊儿郎当地坐在桌面上,神色落寞地看着窗外落下的日头,屁股底下就是我还没看完的书。
「侯府太大了,大到无论我躲到哪里,都没人肯来找我,只有我娘,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哪里都找得到我。」
「可后来,我娘藏起来了,我却没找到她。」
「我以前总觉得会恨我爹一辈子……李念,我可能要食言了。」
「我不能丢下他,好好跟你过日子了。」
我Ṫų₇攥紧了手中不算厚的文书,明明得偿所愿,心却像是空了一大块。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什么都说不出。
最后,我只在本子上颤抖着写了四个字。
【一路顺风。】
他看了又看,最终笑道:「本来不想放你走的,现在只能让你得偿所愿了。」
我咬着唇,勉强地勾出一个微笑。
只要都活着,人生何处不相逢。
顾君川,一路顺风!
-19-
顾君川跟着顾侯爷参军走了,也有一年半了。
他没给我写过书信。
我也没写。
绿枝说:「顾小侯爷是个秒人,从前在馆里,每日都来,却叫了人只喝酒。」
我有些错愕。
不是说……风流成性?
「那自然是传出去给顾侯爷听得,他那个继母不是个好相与的,你以为父子不和是哪个传出来的?」
「这没有知情的,谁会知晓得那么详细?」
「再说,小侯爷可是比你还小一岁呢,那话五六年前就传出来了,十二三岁能做什么?」
我一愣,那一年半之前,他不是才十八?
心思乱了一瞬,让我连往日沉迷的书册都看不下去。
满脑子都是顾君川。
恍惚的我眼睛都花了,我朝着门口赌气地瞪了一眼,揉了揉眼睛。
再看……人还是在哪,我突然就愣住了。
他长大了不少,周身都是赶路颠簸的风尘。
「李念,我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腰上还系着白色的腰带,我心头一紧,被他死死地镶嵌进了怀中。
滚烫的泪浸透了我的衣领,我只能拍了拍他的背,无声地安慰他。
西北这两年战事不停,前几日战事吃紧,顾侯爷……中了埋伏,战死身亡。
顾君川当时正在带兵抵抗另一股敌军,没人敢告诉他顾侯爷身死的消息。
等他知道,已经是战胜的三天后。
他强忍悲痛,带着士兵收拾残局,然后为父亲收殓遗体。
这次,他是亲自带兵送顾侯爷的遗体回家的。
送葬完毕,顾家终于安静了。
顾家有两子,顾君川和他继母所出的弟弟,不通武义,才十三岁还在读书。
顾侯爷身死,顾家没了顶梁柱,顾君川就只能扛起大旗。
-20-
我坐在他身前,任由他从背后抱着我,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
「我爹见我跟着去了,第一次没有骂我,而是眼怀欣慰地看我,和手下的将士说我是他的长子。」
「不服我的人很多,我就把他们都打到服气,我爹见了,更开心了。」
「他教我看沙盘,说我聪慧一点就透,和他当年一模一样……我才不信,我一定比他聪明多了。」
「我前后领兵十几次,没一次输的,人人都跟他夸我,说虎父无犬子,他笑的嘴都合不上,一连喝了几大碗酒。」
说着说着,他就把脸埋在了我的身后。
声音颤抖,连嗓子都是沙哑的。
「他不是个好人,也不是个好爹,可他是个好将军,就连临死都要再帮我拖延半刻。」
心有些沉。
眼睛也有些酸涩。
「李念,顾家没了主心骨,我弟弟还小,他们想让我娶亲生个继承人。」
「可我……还是想和你好好过日子。」
「平平淡淡,柴米油盐。」
可他还是走了,边关战事吃紧,顾君川继承了他父亲的官职。
临走前,他留下字条。
「别等我了,好好生活。」
他总否认他和顾侯爷的相似,仿佛这样,就能剥离血缘。
可他嘴硬的样子,分明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明明……
想让我等他,却说着相反的话。
我第一次给他去了信件。
只有四个字。
【等你回家。】
-21-
隔年科考,我下了场。
三年一次科考,我从顾君川离开时开始。
二十几岁去和一群孩子考童生,我原本过了童生的,可后来成了奴仆,身份就没了。
本朝没有商人弟子不能科考,也没有奴仆脱了奴籍不能科考,一切都以户籍为准。
乡试会试间隔三年,一个春季,一个秋季,时间虽赶了些,却也没有那么紧张。
一个解元,一个会员,都是一甲第一名。
收到通报那日,绿枝比我还要高兴。
「阿念!殿试你若能得状元,就是三元及第!」
我表面冷静点头,内里高兴的手都在抖。
爹娘,我做到了!
可,林佑之也收到了消息。
隔天我一推开门,就看到了他的嘴脸。
想关门,被他伸手按住:「阿念,许久未见,你就不想听听我给你带来的好消息?」
他向前一步,和我近在咫尺,眼神里带着诡异又兴奋的光。
像是游荡在你身后草丛里的毒舌,悄悄潜伏,随时都会给你致命一击。
「想不到夜夜都和我同床共枕的,竟也是个状元之才?」
「可惜,阿念在潇湘馆的风姿,还有顾君川当时大张旗鼓,招摇过市,你以为是疼爱,现在看来反倒是害了你。」
「朝堂上的大人们都说,一个妓子小倌,也想科举入仕,岂不脏了科举一途,侮辱了天下学子。」
「阿念,你的科举梦只能走到这里了,还是乖乖放弃,重新随我做书童吧。」
我面色平静,心中未曾升起一丝波澜。
当初我想走科举路,我就想过会有这一天。
他不Ŧũ̂₇老实的爪子,暧昧又恶心地抚过我的侧脸。
「吴燕儿已经为我生下一子,这次,我让你做管家,管我的家,好不好?」
他真是一如既往的令人作呕。
我一脚将人踢出去,临要关门,却听他说了一句:「你以为顾君川会回来帮你?阿念,死心吧,顾君川回不来了。」
我抬眼,眼神死死地看着他。
他却笑了:「你努力科举想给你爹平反,可我说了那么多,你却毫不在意。」
「现在听到顾君川,就立马紧张起来,阿念,我绝不允许你对别人动情!」
有病!
我重重地关上了门,心却还是无法平静。
有些失神地想着,顾君川一定会回来的。
他答应我的。
-22-
殿试还有半个月,可风言风语却在京中传了个遍。
「妓子入朝为官,可笑至极!」
「污秽不堪之物,也不怕脏了仕途一路!」
「这样的人要是能做官,我感觉我也行。」
「你个倒夜香的还想当官,作梦去吧!」
甚至还有人编了儿歌,流放到市井,教了那些孩子学唱。
「白日读书状元郎,夜夜床榻做新娘!」
绿枝每次听到,都要气地抄起擀面杖冲出去和他们理论。
连带着我的住址和她的店面都被公开。
「林佑之那个王八蛋!」
我垂眸推开大门,刚想出门去买菜,却被对门的小子往身上丢了块石子。
我抬眼看他,他就吐着舌头,慌乱地逃走。
绿枝气得眼睛都红了。
「他们……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你?明明做错事的是别人,你是受害者啊!」
我把门又合上了,定了定神,掏出了怀中的本子。
笔迹沉稳。
【林佑之以为风言风语,就能轻易将我摧毁,让我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他该知道的,我本就自深渊中走出。】
【他的把戏,他的手段,我幼年就见过千次万次。】
【曾经的我没有惧怕,现在的我也不会退缩,最多,也就是一无所有重新来过。】
绿枝泣不成声地看着我,泪落在了纸面上的最后一句。
【你说过,只要活着,总会有希望的。】
【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得。】
我不再害怕,也不再想一死了之。
死不如活着可怕,那我就活着,每一天都仔仔细细地活着!
直到有一天我大权在握,掌握话语权!
不再成为权势之下的失声者。
-23-
离殿试还有三天。
声浪愈演愈烈。
想看我笑话的人众多,可我却浇花,品茶。
殿试前一天,我恭恭敬敬地给爹娘的牌位上了香。
焚香沐浴后,我坐在书桌前给顾君川写了封信。
【一念郎君当年救我出水火,二念郎君对我真情相待,往日种种,李念感激在怀。】
【只可惜,今日一别不知何日相见,还望郎君日日康健,早日平安归来。】
我把信封好,让绿枝帮我寄出去。
最后看了一眼室内陈设,心中平静。
可我知道,这次殿试,我能不能回来,还要看陛下如何看我的曾经。
陛下大度,我就能活着回来。
陛下介怀,我可能身死,可能流放,可能……被一气之下贬回妓子。
可我不想告诉顾君川,也不想他在战场为我分忧。
路是我自己选的,落子无悔。
殿试上,陛下高坐。
我随众人落座,笔墨纸砚一一俱全。
我心中稍微安定,沉下心思将全部心神落在考卷之上。
时间转瞬即逝,考卷被收上去,考官再底下阅卷,偶尔有好文章才会拿到陛下面前。
我垂着头,安静地站在原地。
「李念何在?」
大殿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我。
刀锋一般的话,不断地从各位大人的嘴里说出。
「你既曾为妓子,为何还敢前来科考,难道不知自己污秽?」
我看向说话那人,面色平静,那人反倒皱眉。
还要再说,陛下开了口。
「因你身份,殿试将你革除,解元会员也从今日就此作废,李念,你可甘愿?」
「给他纸笔,让他说话。」
我支起笔写了八个字。
【若因前尘往事,我认。】
陛下拿着那张纸,眉眼却带了三分笑意。
刚要说什么,就听有太监传话。
「西北大捷,镇远大将军回朝了!」
陛下猛地站起,满脸喜色:「快宣!」
-24-
我眼神不由自主地望向殿门,直到看着那人一身铠甲地出现在视野里。
殿试这天,文武百官,学子众多,可那么多人里,我却只能听见顾君川的铠甲摩擦声。
声声入耳,仿佛此间只我二人。
「顾将军立了大功,不知想求什么赏赐?朕今日高兴,都允你!」
顾君川看向我,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抱拳跪地。
「臣想求一个公平。」
皇帝微愣:「什么公平?」
「科举一途最讲公平,无论身份为何?年龄为何?相貌如何?出生如何?科举面前,众人平等。」
「科举创立之初,乃是为了选拔人才,既是为了人才,难道还要刨除门第身分?」
「前尘过往,已是昨日种种,陛下臣愿用陛下恩赏,换今日一个公平!」
一年不见,顾君川沉稳不少。
殿内的老大人们迂腐,高喊着:「陛下,不可,不可啊!」
陛下沉思片刻,问了我一句:「六部之内,若让你选,你想何处为官?」
我提笔写下一字。
【刑。】
「为何?」
【法无须多言!】
陛下大悦。
「好!今日朕就钦点李念为状元,三元及第,择日起,入刑部为官。」
我眼睛一亮,跪地谢恩。
消息像是飞一样传遍整个京都。
「李念那妓子成了状元郎,三元及第!」
-25-
三日后,我一身大红官袍打马游街。
人人惊惧羡慕,却再也没人敢来拿石子打我。
绿枝早早地关了铺面,要了上好的席面,三人举杯痛饮。
绿枝举杯,泪流满面:「我当初就说你是个有福气的。」
我带着三分醉意,指尖蘸着酒在桌面写道:【多谢阿姐。】
她先是愣住,随后抱着酒坛失声痛哭。
顾君川这个原本的浪荡子,坚毅沉稳了,俊秀的脸也被西北的风吹得粗糙了。
我伸手摸上了他的脸,手从他的肩膀滑到了袖口,最后和他十指紧扣。
入内室,着红袍,床榻前的鞋靴交叠。
顾君川突然笑了。
「我收到信件连忙打马入京,生怕迟了片刻,那群豺狼就会把你吞吃入腹。」
「可看到才知道,我的娘子早就不是当初任人欺凌的小可怜。」
没了纸笔,温热的指尖就落在他的心口,一字一句地写下:
【顾君川,我也想和你好好过日子。】
最后一字落下时,指尖被他攥住吻了一口。
「那今日,就当是你我的大婚!」
「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26-
我从刑部的主簿到刑部侍郎用了五年。
我杀林佑之只用了三天。
顾君川想插手,被我阻止了。
我爹的案子,我是第二年翻的。
连带着我娘的坟墓,和我爹迁在了一起,十几年了,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再相见。
案是亲手翻的,仇也该亲手报才是。
林佑之贪污受贿,数额巨大,连带着林家也跟着抄了家。
我一身官袍站在林家大门口,亲眼看着林佑之被拖着进了囚笼。
他的孩子,妻子,父亲,母亲,家仆。
许多熟人,也有许多生面孔。
可如今我站在这,我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
曾经的老爷夫人视我如蝼蚁,如今却跪在我面前求我开恩。
可惜法不容情。
我和他们也没有情。
当晚, 林佑之的证据确凿, 他却不肯认罪。
我知道他想见我。
这五年我们见过许多次,
可他念着我, 我却想他死!
「曾经你我二人日夜相伴, 耳鬓厮磨,阿念,如今你怎么就成了人人惧怕的玉面判官了呢?」
我坐在官位上,任由他言语讥讽。
这么多年, 拜他所赐。
许多犯人都会拿此事来辱骂我,好让他们死前痛快一回。
「你的顾将军知道吗?知道你曾经在我身下伏低做小, 娇柔谄媚, 比那些女子还浪荡?Ṭū́ₗ」
见我平静,他就成了疯狗。
「李念!你的顾将军知道我睡了你整整三年吗?」
「哈哈哈哈哈, 我睡了玉面判官三年, 就连他的嗓子也是我毒哑的,我还把他卖进了潇湘馆当妓子!」
他好像疯了。
看病情不像是现在疯的。
我轻咳两声, 声音沙哑却缓慢地开口:「林佑之, 身为官员受贿行贿证据确凿, 判斩立决。」
「奏折明日就会送到陛下手中,林佑之你活不过第三天的午后了。」
「到时我会亲自观礼, 送你一程, 顺便看看你的心肝脾胃可是用墨染成的。」
「你的嗓子……」
顾君川如今常在京中, 便四处拜访名医,只为了治好我的嗓子。
前年过年,有一个神医路过京城,被顾君川差点绑了。
养了一年多, 终于能发出人的声音了。
我没再搭理他,随手丢下一个刑签。
「林大人好不容易来一回, 诸位, 且好生伺候着吧。」
班头抱拳:「是,大人!」
刑部, 掌刑法。
三十六道酷刑,乃是看家的手段,全部受遍,还能活着被带上刑场。
林佑之,且好好受着吧。
三日后,我一袭官袍,光明正大地站在人群里。
眼睁睁地看着林佑之人头落地。
临死前,他口型蠕动, 朝我说了句:「阿念,对不起。」
这个纠缠了我前半生的人, 终于在这一刻, 从我的世界消散。
多年夙愿,终究实现。
我抬头望着碧蓝的天空。
突然有些想顾君川了。
我转身,沿着街道一点点往家里走, 脚步越走越急, 越走越快,最后在无人的街尾和人撞了满怀。
那人笑着逗我:「初次见面我踹了你一脚,后来每每想来总是后悔。」
「现在这一脚, 能不能算是我还你的?」
我笑着,被他拉着十指相扣。
两道身影并肩而行,走向那宏大美好的未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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