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小姐最忠心的狗腿子。
好听的话张口就来。
直到她被抄了家,我忙着敛财。
却被灰头土脸的小姐紧紧拽住。
她不肯撒开,傲娇的脸上却失了神采。
她哭着问我:「你不是说永远是我的奴婢吗?」
我还说过这么腻人的话?
-1-
我名唤菡萏。
打记事起我便跟在小姐身边。
小姐啊,名唤沈清璃,是太尉千金。
生来尊贵。
小姐比我还要大上两岁。
我刚到她身边时不过才六岁,她八岁。
瘦瘦矮矮一个,好似一只瘦弱的小猫。
小姐总说,她一眼挑中了我。
可那时我的记忆却分外模糊。
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初遇小姐那日她发间的那枚珠络。
一闪一闪,好似天边霞光迷人眼。
别的不说,是真值钱呐,晃得我眼疼。
也让我明白,在这府里,唯有抱紧小姐的大腿,我才能活下去。
菡萏这名,还是小姐给起的。
「菡萏晚风雕舞衣」。
小姐左右摇着头。țû⁷
故作深沉。
「今后你便叫菡萏。」
那时起,我便有了名字。
小姐才不是读过很多圣贤书的人,这句诗词是她被夫子罚过抄录五十遍后,
唯一会的诗词。
可我不喜欢这个名字,菡萏。
花花草草不值钱。
还不如叫金珠,听起来就舒心。
可总比我先头的名字招娣好听。
我陪着小姐一日日长大。
嘴里的狗腿子话越说越多。
「小姐你生得比那九天玄女还要好看,奴婢看呆了,都少吃了两碗饭。」
「小姐!你端水的姿势好端庄!」
「小姐小姐……」
府里人人都知道小姐跟前有个狗腿子丫鬟,狗仗人势。
没人能和我合得来,个个觉得我侮辱了她们的尊严。
可都为奴为婢了,要什么尊严。
我才不在乎,小姐看得惯就行。
反正,跟着小姐有肉吃。
春日里,小姐喜爱放纸鸢,却不喜爱街市上卖的纸鸢。
「这样式太俗气!」
我便寻了机会去求卖纸鸢的大娘,给了她我最爱的糖炒栗子,求她教会我做纸鸢。
小姐最爱凌霄花,我便在纸鸢上画上小姐喜爱的图案。
小姐手执纸鸢于春日里喜笑颜开之时,我的心里美滋滋的。
还是我最懂小姐吧!
小姐饮茶我便倒水,小姐抬手我便搀扶。
小姐骂人,我就掐腰指着,小姐笑了,我便高兴。
我的小姐,就该这么明媚下去。
这样,我攒的私房钱才会越来越多,不会断流。
可变故发生了。
小姐的父亲官场不利,被判了抄家。
小姐没了银钱。
我源源不断的银钱也……没了!
-2-
那日,我一如往常蹲在绣墩前给小姐细致地从上到下捶着腿。
窗外的蝉鸣裹着丝丝缕缕的沉香拼命往耳朵里钻。
小姐倚在贵妃榻上翻着账本。
好看的柳叶眉皱起,我立马直起身子朝着门外开口。
「把窗外恼人的蝉儿粘了去,扰了小姐看账本了!」
外头的蝉鸣声消去大半后,小姐眉宇舒展了几分。
「菡萏,月钱可发完了?」
小姐的生母,便是从前的太尉夫人早逝。
如今府上虽有妾室通房,却是小姐在管账。
不是大人刻意让小姐这般的,实在是小姐自己非要做的。
小姐读书不行,看的杂书却多,对管家很在行。
我加重了捶腿的力道。
「旁的都大差不差……」
「就是莲姨娘房里的夏菊,说您克扣她家主子用冰……」
「啪」地一声,小姐把账本一摔,一个翻身从贵妃榻上起身,动作幅度有些大。
小姐鬓边衔珠步摇簌簌作响。
「去告诉那起子眼皮子浅的,想要冰块就拿银子来换。太尉府嫡女的体面,可不是给她们糟践的。」
「什么金贵身子,竟也整日挑三拣四……」
我垂首应诺,恨不得步子加快从房里跑出来。
小姐生气了,赶紧跑,免得殃及我这个小奴才。
前日里在账房听来的闲话突然冒出来。
说是御史台连着参了老爷十本,连圣上赐的琉璃盏都给摔了。
或许因为这个,小姐才这么生气吧。
「发什么愣?」
绣鞋尖踢在我膝头,不疼,倒像是被狸奴挠了心尖。
小姐朝我扔来个荷包,着实沉甸甸的,有些压手。
「去东市称半斤饴糖,记得要罗记铺子现炒的。」
转身时听见她小声嘀咕:
「吃点甜的心情才会好……」
日光透过窗纱映了进来,照在小姐的裙边熠熠生辉。
小姐此刻就像戏文里描写的神女。
可惜神女不会在半夜偷偷给没家的狸奴喂鱼干。
更不会随意把戴不着的玉坠子塞进要赎身的丫鬟包袱里。
可小姐可以!
小姐比神女都要好!
太阳落山之时我揣着饴糖往回走,却在进门时见到疾驰而来的官差。
天色有些昏暗,那官差个个举着火把,我细细辨认过去,那腰间坠着的好似是刑部的令牌。
小姐教过我的,那个字念做「刑」。
我心下一惊。
「奉旨查抄!」
来往的脚步声踏破夕阳的宁静。
小姐的天塌了。
而我也就早了几日赎回了身契。
我的好日子要来了!
-3-
当小姐的狗腿子也有不好的地方。
小姐记不清府里旁的丫鬟小厮的名字,抄家之时,府里人人都去挑着名贵的顺走。
府里乱作一团。
「放肆!本小姐是……」
「啪!」
为首的官差甩了个耳光。
「罪臣之女也敢称小姐?」
他扯下她鬓边的步摇,小姐的发丝骤然披散下来。
我此刻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只敢偷偷窝在一边躲起来。
小姐在此受辱,我心里也不好受,可此刻我心里记挂的是我那多年攒的体己钱还没拿在身上。
就在小姐身后的贵妃榻下的暗格里。
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悄悄藏在了谁也没寻到的地方。
万一被这些抄家的翻到,岂非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绝对不行。
我的心怦怦乱跳。
怀里的荷包硌得肋骨生疼,里头除了饴糖,我摸了摸,还有今早小姐赏我的翡翠镯子,我得保住!
我咬了咬牙,从游廊的阴影里走出。
「官爷行个方便。」
我堆着笑凑过去,买饴糖剩下的碎银子叮叮当当落进对方掌心。
「天色不早了,给诸位买酒解乏。」
「我一小小丫鬟,只得这些碎银了,还望官爷笑纳。」
那官差掂了掂分量,斜着眼嗤笑。
「小蹄子倒是机灵。」
他忽然伸手扯我衣襟。
「不如跟爷……」
「住手!」
小姐虽平日里跋扈,可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挣开扯着她的婆子直直扑了过来。
她护在我身前,脊梁挺得笔直。
「太尉府再落魄,也容不得狗奴才欺辱女眷!」
夕阳的余晖漏过她散乱的发髻,在青石砖上投出她细瘦的影子。
那身影好似渐渐同那年她执意要留下被继母发卖我之时重合。
官差虽面上带了气,可也不敢将事情闹大。
骂骂咧咧地放下狠话离开了房间。
小姐却紧紧拽着我的衣袖不撒手,身上的云锦裙裾也沾满了灰尘。
她拉我拉得那样紧,平白耽误了我的发财之路。
我费了大力气一把扯开小姐的手,径直朝着她身后的贵妃榻而去。
我俯下身子,敲开暗格,还好还好,还在。
「菡萏!你在干什么!」
我一个劲往怀里揣,生怕被旁人捷足先登。
我头也不回,眼里一直在搜寻着房里别的值钱物件。
「菡萏!」
「自然是拿钱逃命!」
「都抄家了,不拿银钱等着喝西北风啊。」
小姐很震惊。
毕竟,我从没在她面前这么张狂过。
她双眼瞪得老大,好似还没认清这是现实。
我手上的动作加快,却看了看包袱里的仨瓜俩枣直叹气。
我回过头看了看小姐,凌乱的发丝,灰扑扑的衣裙。
嗯,我比她好点。
最后我们被官差赶到城外的破庙时,小姐还没缓过来。
她唯一带走的只有一件旧得不行的衣裙以及一块坏了的砚台。
她也没哭,也不笑。
抱着怀里的那件破旧衣衫在发呆。
我没作声,低头一个劲儿往火堆里添枯枝。
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她眼角水光忽明忽暗。
城里的打更敲过三响。
她忽然把破旧衣衫扔进我怀里。
「明日去当铺。」
我看着破旧的衣衫,不敢相信。
这衣衫虽说是上好的料子制成,可却已然老旧不堪,也……不值几个银子吧。
「认真的?」
她背过身蜷成小小一团,随口嗯了声。
我还是不敢相信,翻来覆去地看,来回摩挲着衣裙,却忽而摸到内衬好似有一枚硬硬的物件。
我立马翻过裙摆,看到的恰是一枚质地极为上乘的坠子。
小姐转过身子,眼神里带了一丝傲娇。
「当来的银子……分你三成。」
我瞪大了眸子,喜上眉梢。
「五成!」
小姐回过身子,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耶!钱财入账!
-4-
天色乍亮的那一瞬,外头下起了细雨。
沈府被抄了家,府上的姨娘们各奔东西,老爷也入了大狱。
可小姐自昨日起好似赖在了我这里。
「我不管!从前你说过的,你永远是我的……奴婢……」
「难道你都是骗我的?」
「可你不是大小姐了唉!」
我将庙里烧了一夜的火堆扑灭。
「可……可……我不管!」
「我没有旁的认识的人了……」
「你知道的,那些世家千金都在等着看我笑话!」
好好好,罢罢罢。
总归她手上还有值钱的物件,银子先拿到手再说。
外头地上有些泥泞。
小姐踏出去第一步,脚上的绣花鞋便被紧紧吸住。
「菡萏!帮我!」
嘶!看在钱的份上!
我扶着小姐深一脚浅一脚往城南走,她绣鞋早就沾满泥浆,却硬是咬着唇不喊出来。
若换做从前,她哪里吃过这般的苦,走过这般泥泞的地?
走了半天,走进城里。
路过王记粥铺时,蒸腾的热气裹着米香拼命往人鼻子里钻,让人防不胜防。
小姐的肚子咕噜噜响起。
「客官来碗……」
老板娘探出头,看清我们的衣着后讪讪住口。
瞧不起人是吧。
我摸出四枚铜钱拍在案上。
「要两碗最稠的。」
转头对上小姐惊诧的目光:
「看什么?我肚子饿了,要吃饭!」
米粥端上来时。
小姐捧着粗瓷碗的手直发抖,碗里的米粥漾开圈圈涟漪。
只是碗边有一缕灰。
她皱了皱眉头,只看着我,下不去嘴。
我只当看不见,故意吸溜得震天响。
她犹豫许久:
「菡萏,这碗边有灰,你……给我换一碗……」
果然,她还没适应她如今的身份。
碗脏一点又怎么了,总比饿肚子强。
小姐她啊,还是得历练。
我将碗一下递到她嘴边,猝不及防她抿到了几粒米。
「放肆!」
如今我挺直了腰杆,冲着她吸溜吸溜碗中的米。
她眉间散去阴霾,愠怒的脸上取而代之的是平静。
她默默饮下一口,嘴里嘟囔:
「还……还挺好吃……」
「从前怎么没觉得白粥如此可口?」
我大口喝着,故意吸溜得更大声。
街头的烟火气息里。
她偷偷学我,结果被呛得满脸通红。
雨后初霁,晨光照在她沾了米粒的唇角。
比她往日在太尉府里端庄傲娇的模样鲜活许多。
「你……瞧什么,本小姐罚你……」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将碗轻轻放到了有些起皮开裂的桌上,轻轻开口:
「走吧。」
这一次,她没要我扶着走过泥泞的地,自己慢悠悠朝着前面一步步走去。
当铺掌柜眯着眼验货时,小姐紧紧拉着我的手。
指甲都快掐进我手里。
「姑娘稍等些,好货自是要看仔细些……」
当铺掌柜讪笑着,小姐的心也紧紧悬着。
直到一张张银票递过来,她才松口气,转眼又摆出傲娇神色:
「掌柜的可瞧仔细了,这坠子……」
「是是是,上等货色。」
自是上等货色,若我没记差,这大抵是小姐一直日日不离身的那枚坠子,是先夫人给小姐的,自是名贵。
只是,她竟舍得?
掌柜搓着手笑:
「姑娘若还有……」
我拽着她拿过掌柜手里的坠子扭头就走。
「诶?」
到了当铺门口,小姐气鼓鼓的。
「菡萏,怎么了?耽误本小姐拿银票了!」
我拉住她:「你明知这坠子!」
小姐愣了下,随即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在担心本小姐?」
「我只是……只是怕你到时闹着让我帮你赎回来,我可没钱!」
面前传来一声轻笑:
「我自是知晓,这坠子是我娘留给我的,可……总有一天,我亲自把它赎回来,眼下,我得活下去。」
从前那个盛气凌人的小姐,此刻的身形好似格外高大。
她从我手里拿过坠子,朝着当铺走去。
「掌柜的,本小姐……我当!」
银票拿在手里,面临的境况现实又残酷。
「小姐现在该想的,是怎么用这五百两过活。」
我打断她,指了指街边招租的布幡。
「粮店伙计的工钱是一月三钱,绣娘接件衣裳四十文……」
「至于教书夫子嘛,倒是银两多,只是照小姐先头读的全是杂书来看,只怕不行……」
她脸色越来越白,最后竟蹲在石子路上不走了。
街边的黄槐树被风吹落的花瓣扑簌簌落满她的肩头。
我望着她发顶只用一根木簪挽起的发丝。
想起去年中秋节她往我荷包里随意塞金瓜子时的傲娇神情。
也是这般又倔又脆的模样。
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的她,易碎极了。
「起来。」
我伸手拽她。
「带你去个地方。」
城东小院的门轴吱呀作响,沈清璃猛地攥住我衣袖。
「这是……」
「我亲娘留下的。」
我踢开门槛下的蛛网。
「死了十年的赌鬼亲爹,跟人跑了的后娘。」
转身冲她咧嘴一笑:
「每月租金六百文,小姐打算付现银还是打欠条?」
-5-
年久未住的宅子有些破旧。
门上那几块破门板被风吹得咣当响,沈清璃攥着银票缩在打扫干净的床榻上。
活像只炸毛的小狸奴。
房间还没彻底打扫干净。
灶台也没生火。
我把刚买来的炊饼掰成两半。
她盯着我刚摸完灶台的手,喉头动了三回愣是没敢接。
「大小姐是嫌沾了奴婢的手气?」
「奴婢的手是洗过的。」
我故意把炊饼在桌上滚了半圈。
「从前没饭吃,吃得上这些奴婢就求神拜佛了,那时小姐应当在暖榻上吃着山珍海味吧。」
她忽然抢过炊饼,一口咬在了炊饼上。
「我……我能吃的!」
她吃得又快又急,嘴里塞了一嘴,脸颊高高隆起。
金丝绣的袖口擦过掉漆的桌子,沾了片斑驳的灰。
我瞧着她梗着脖子吞咽的模样。
心底竟有些发酸。
「明日……咳……明日你再去当铺把那件衣衫当了去,顺道去趟成衣铺子……」
她噎得眼眶发红还要端着架子。
「这身衣衫我就不穿了,我得换身新衣服。」
新的,老百姓的青布裙。
我抖开那件衣衫,露出内衬的夜明珠。
惊得差点把手里的炊饼抖落在地上。
当时那个混乱的情境下,她还藏了这些吗?
「藏东西这活计,小姐你厉……」
突然被她捂住嘴,掌心带着饴糖的甜味掠过鼻尖。
「有人来了!」
她一眼不错地透过发抖的窗户。
发髻饶是再小心也还是蹭了满头的蛛网。
我瞅准时机把桌上的灰尘往她脸上一扑。
顺势扯乱自己的衣襟。
「抱着我哭!」
当来人踹开门时。
正撞见两个蓬头垢面的女子为半个炊饼撕扯。
沈清璃掐着我胳膊哭得声嘶力竭。
眼泪冲开脸上的灰,在脸上画出道白痕。
这情景,甚至比当年有个姨娘为了栽赃小姐弄掉了她的孩子扮可怜时更入戏三分。
来人一脸讥讽:
「哟,这不是从前堂堂沈家千金吗?怎的,如今沦落成了乞丐?」
-6-
圣上虽大发慈悲允了沈府人口的性命,可底下的人还是为了表忠心去特意搜查小姐的下落。
既有当初小姐从前得罪的子弟们,亦有老爷从前的政敌。
个个恨不得将小姐生吞活剥。
如今面前的恰恰是同小姐不对付的孙家千金和她的一众跟班。
从前小姐对孙小姐如何,我可是全程亲眼目睹的。
如今孙小姐眼底的那抹得意……只怕,来者大大不善啊。
小姐可真是块烫手山芋啊!
小姐理了理发丝,缓缓起身,将手中的炊饼搁到桌上。
淡然开口。
「孙幼微,怎么,上次打你没过瘾?想念我的巴掌了?难为你寻到此处。」
孙幼微瞬间变了脸色,满脸鄙夷:
「给我砸!」
她身后上来了一干人等,对着我这还张着蜘蛛网的房间打砸了起来。
只能感慨还没来得及收拾好,若收拾妥当再给我打砸,得花多少银子。
还好还好。
若放在从前,孙小姐岂会如此挑衅小姐。
虎落平阳被犬欺。
「住手!」
小姐死死盯着打砸的一干人等。
孙幼微笑得肆意,她抬手,身后之人将几包豆子一股脑倒在了小姐面前。
红豆、黄豆、黑豆、绿豆……
「本来买来赏给下人的,今儿你给我挑出来,我就饶你一马。你当初为了那些小畜生害我丢尽颜面,今日这份惩罚,也不为过吧。」
小畜生?
来不及细想,原以为小姐会一口回绝。
可她却很是平静。
「说到做到。」
孙幼微搬了个凳子坐在一侧,小姐蹲了下去,一颗一颗豆子仔细挑着。
小姐变了。
我蹲下身子,下意识帮她挑起了豆子。
「菡萏,我的事,我自己来。」
我头也没抬。
「可这是我家唉。」
「你想霸占我家哦!」
孙幼微可真能熬,硬是看到小姐挑完豆子,递到她面前,她才好似大仇得报。
「沈清璃,痛快!」
「今儿在这穷酸地方呆久了,回府可得好好洗洗。」
「咱们走!」
房间里很安静,静到我都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本小姐……我出去透透气。」
「早些回来……」
她前脚走,我后脚就跟上了。
直觉看来,不是什么好事。
她走到了河边,看着平静无波的河面,忽而痛哭起来。
她往前迈了迈步子,又撤回来。
反复多次。
直到她的鞋子被水打湿,我从树后走出。
掐着腰,朝她大喊:「沈清璃,你赔给我今日物品损坏的银钱!」
一侧凌霄花开得正好,热烈如火。
一个劲往上爬,从不言败。
沈清璃慢慢收回了被河水沾湿的那只脚。
-7-
那日回来后,沈清璃一句话也不说。
只缩在一侧发呆,看着我忙前忙后整理杂乱的房间。
我从一片杂乱的家伙什里直起身子,朝着她开口:
「发什么呆!收拾东西去!」
「既付了租金,便在此住下去,总归你有银两,我是不会赶你走的。」
沈清璃抬起脖颈,满眼不可置信:
「菡萏!你……」
「从前你多么……多么善良……」
我怎么了,我得活下去。
善良不能当饭吃,只会让人将我生吞活剥,我才不要善良。
沈清璃精神头上来了,我便放了心。
我去到街市上买来生活用的陶陶罐罐,柴米油盐。
沈清璃就待在院里收拾物件。
委实我有些不放心,千金小姐做这些能行?
直到我回去,果然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推开院门,不说整洁,倒比我走之前更加乱了。
地上的米撒了一地。
瓶瓶罐罐堆满了一地,凌乱不堪。
沈清璃站在院子里的木桩上手里拿着棍子有些气息不稳。
见我打开院门,她好似缓了口气,眼中有些眼泪汪汪:
「菡萏,你终于回来了……」
我放下手中的物件。
沈清璃蹲下身子,脸上满是委屈。
「有老鼠!」
还挺稀奇。
小院长久没有人住。
没有吃食,竟还有老鼠。
我打趣道。
「瞧瞧,老鼠都给自己找好了住处,这是瞧着以后要在这里扎根了呢!」
「那……那怎么办?」
沈清璃脸上满是忧愁,她自是害怕的,千金小姐可从未担忧过会有老鼠。
我着手开始整理房里的一切,回过头朝着心有余悸的沈清璃开口:
「明日,我去破庙里抱来一只狸奴就好了。城外的破庙里有的是无家可归的狸奴。」
「老鼠怕猫。」
「现……现在就去抱!」
「明日!」
「现在!」
胳膊拗不过大腿。
直到一只毛色艳丽、毛茸茸的小狸奴落在小院里时,沈清璃满眼期待:
「这样老鼠就不会出ẗű̂₂现了吧。」
日光透过树梢照在她脸上。
满是鲜活。
小狸奴一个劲儿蹭她的裙摆,她一动也不敢动。
我想比起老鼠,她还是喜欢小狸奴多点的。
否则在孙家千金她们欺负流浪的小狸奴之时,沈清璃为了小狸奴们驳了孙家千金的面子。
这才有了那日她们对小姐的欺辱报复。
不过,
只一点,不多。
「这可说不准呢。」
我眼瞧着小狸奴一个劲儿地蹭她的裙摆,她则满脸抗拒。
我不禁思索:
这小狸奴也瞧得出抱大腿呢。
不过我见「死」不救。
我可真坏。
-8-
晨雾里的早市喧闹得像炸了锅,我同沈清璃去街上采买物件。
有了当铺里当来的银票,她也支棱起来了。
卖炊饼的老汉刚吆喝半声,她瞥到老汉的筐子突然倒退三步,退到我一侧。
「这……这面是不是发霉了?」
我翻了个白眼,没理她。
我拽着她挤到馄饨摊前,她对着面前的油腻长凳如临大敌,迟迟不肯落座。
直到她从袖中掏出绢帕擦了八遍才肯落座。
热汤端上来时,她舀起漂浮的葱花好似在验毒。
「这个……是何物……」
「葱花罢了……」
我抢过她的勺子,端起热乎乎的馄饨便是连灌三大口。
热汤进入肚中,暖呼呼的。
「再磨蹭就到午时三刻了,您当这是太尉府等着传膳呢?」
她被我噎得耳尖泛红,突然从荷包摸出银票拍在桌上。
「ţū́⁾两碗馄饨,加双份虾仁。」
转头冲我挑眉:「本小姐赏你的。」
老板娘盯着面前手中的银票直咽口水。
「姑娘,这些银票够买下整个摊子了……」
我眼疾手快抢回银票,摸出四个铜板递给老板娘。
「两碗素的,多撒胡椒。」
转头揪住想开溜的沈清璃:
「大小姐可知道二百文钱够咱们活半个月?」
她挣开我的手,摇头晃脑。
「涉世未深……涉世未深,多多担待嘛……」
我没了话,继续端着碗大口吃着馄饨。
日头爬上檐角时,我们往回走。
沈清璃走了半截,忽然驻足盯着路边的糖画摊子。
琥珀色的糖浆在阳光下流转。
映得她的眸子格外亮。
「想要?」
我晃着仅剩的五枚铜板。
她立刻昂起下巴:
「本小姐岂会……喂!」
她没说完,我转手就把铜板塞给做糖画的老丈。
笑盈盈地开口:「要只凤凰。」
老丈技术娴熟,不多时一只凤凰就出现在了沈清璃的手上。
她看了看我,又看着手中的糖画。
嗫嚅着开口:「你不来一个?」
我摆了摆手。
「赶紧舔,化了可值不当二百文。」
她举着糖画小心翼翼,舌尖飞快地碰了下又缩回去。
我故意凑近她耳畔:
「当年莲姨娘房里的果子,您半夜偷吃时可没这么斯文。」
糖画突然被她一下戳到我唇边,甜腻的香气裹着她气急败坏的耳语:
「再提旧事,今晚你就睡院子里!」
微风卷着细碎的花瓣飘向远处,甜腻的糖香钻入鼻尖。
真的,好甜。
-9-
沈清璃为了证明自己可以适应普通人的身份,竟主动开口说要做饭。
新砌的灶膛很旺,火苗舔着陶罐,里面煮着白粥,陶罐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这是沈清璃第三次把木勺掉进粥里。
我倚着门框看她手忙脚乱地捞勺子,青布裙摆溅满米浆。
一片素净,穿在她身上倒也不那么平庸。
「水少了。」
「菡萏!」
我故意不去接她求救的眼神。
「火候过了。」
「菡萏!」
她猛地转身,沾着柴灰的脸颊气鼓鼓的:
「你既这般能耐,怎不……」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噤声,盯着我手中竹篓里的荠菜发愣。
昨夜下过雨,嫩生生的野菜尖上还凝着露珠。
「城西王樵夫的娘子送的。」
我把菜篓塞进她怀里。
「说是谢小姐上回替他写家书。」
那樵夫娘子最见不得读书人受屈。
虽说沈清璃读过的书都是些杂书。
在外人眼里,尤其是在樵夫娘子眼里。
也算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了。
可樵夫娘子不知,小姐先头是不屑于帮她家那口子写信的。
「要本小姐帮一樵夫娘子写信?做梦!」
她嘴里那么说着,身体却实诚得很。
她傲娇地亲去卖纸笔的地方挑选一番,买了纸笔,煤油灯下,她开口:
「赶紧问问她要写什么!本小姐的时间金贵得很!」
沈清璃看着背篓里滴着露珠的菜叶,忽然蹲下身开始择菜。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择菜,我一时不察,竟被她将大半菜叶摘了去,等反应过来,只剩下光秃秃的菜杆子。
晨光穿过茅草檐,细碎的日光落在她发间。
像极了从前在太尉府描花钿用的金箔。
她可认真极了。
她好似在闪闪发光。
我望着她笨拙的动作,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
她傲娇地指着小小的我,把我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时,也是这般垂着眼睫。
说:「我要她了!」
锅盖掀起的白雾氤氲里,她忽然开口:
「菡萏,你为何要帮我?」
-10-
柴火噼啪炸响,我往灶膛里塞了块新拣来的柴火。
「自是为了钱!小姐虽落魄,可那夜明珠够付五年房租。」
「总得看在过往的面子上,让这银钱给我赚了去才好。」
余光里,
她快要把荠菜叶子择得光秃秃。
这才几日,她从前莹白的双手。
却已然不复从前,像极了日日做活的那双手。
我们总得活下去。
这段时日她一遍遍拉着我品尝她做的粥。
「菡萏,你得帮我!」
那股不服输的样子,像极了从前她被老爷关在祠堂里,就是不肯承认是她推得姨娘落了胎。
一次一次地煮粥,她的煮粥技艺愈发精进。
更加坚定了她要开粥铺的决心。
「你不怕旁人对你指指点点?」
「我靠自己本事过活,管他们做什么?」
活得洒脱。
今日是粥摊开张的第一日。
早市刚开,我们的小摊前就排起长队。
沈清璃裹着粗布头巾收铜板。
白玉似的耳垂被晨光染成粉色。
街上人来人往。
穿短打的脚夫们偷瞄她,却在她抬眼时慌忙低头喝粥。
那浸在骨子里的贵气,不是穿上一身青布衣裙就能遮掩了去的。
收摊时来了个衣着华贵的男人,腰间系着一串玉佩叮当作响。
在这热闹的街市上尤为格格不入。
「咦,小娘子好生眼熟,竟同那抄了家的沈家千金肖似极了……」
「可不是肖似!分明就是嘛!」
「不如跟本公子我回府,再不受这份苦?嗯?」
油腻腻的手掌刚要搭上沈清璃肩头。
我抄起滚烫的粥勺就泼过去。
「哎哟!谁!」
富家公子跳着脚嚎叫:
「知道本公子是谁吗?不过是个无可依靠的臭婊子……」
「还当自己是那千金小姐呢!」
「是王公子呀?」
「哎哟,手滑了……」
我笑嘻嘻地开口。
面前的人笑得嚣张:
「哟,真是个忠仆!这不是从前沈家小姐跟前的狗腿子丫鬟吗!」
「还在这不离不弃呢,既认得出本公子,算你识人!我劝你啊,劝劝你那『大小姐』,醒醒吧,沈府早就没了!」
沈清璃面上早已浮满了愠色。
骄傲如她,怎受过这般的侮辱?
从前只有她傲娇的份儿。
换做从前,她早就差了人将面前这个油腻的男人押到地上,顺便赏他几个巴掌。
她终是没忍住。
她手里抄着的勺子快要忍不住朝他脸上掷去,我悄悄按下她,不动声色开口:
「王公子上月新纳的妾室可还称心?」
我搁下勺子,在围裙上擦手。
「听说您家夫人最近常去云别庵上香?」
这是昨儿听娘子们闲聊听来的闲话,没想到真派上了用场。
这个王公子在外横行霸道、沾花惹草,却有一弱点,最怕的便是他家夫人。
只怕他家夫人发起火来,能将他捶得鼻青脸肿。
富家公子脸色骤变,灰溜溜钻进轿子。
转身却见沈清璃盯着我发怔,眸子里跳动着惊喜的光:
「菡萏,真有你的!」
「原来离了沈府,我什么也不是……」
我解下沾满米浆的围裙,清了清嗓:
「哎哟,我可做不到练了几日就将粥做得这般香气扑鼻。」
「从前继母在时,要我做粥,我可是熬坏了几口大锅,差点被她抡着棍子揍得半死!」
「还是小姐厉害!」
她突然笑出声,如春日乍暖。
这是沈府出事后,我第一次见她这样笑,眼尾弯成月牙,颊边挤出浅浅梨涡。
晨光漫过她沾着柴灰的鼻尖。
格外耀眼。
-11-
日子飞快。
秋雨来得急,我和沈清璃挤在廊前的篷布下数铜板。
一个一个的铜板是我们多日来起早贪黑的血汗钱。
她发梢ţü₁滴着水,是蒸腾的水汽。
「够了够了!」
「够租东市的铺面了。」
我数钱的手一顿。
装铜板的陶罐底下,还压着当坠子的银票。
这些日子她半夜总在写写画画,宣纸上是密密麻麻的账目。
原来她竟把每日盈余算得比我这个经手人还清楚。
「小姐想开食肆?」
「开书铺。」
她眼睛亮得惊人。
「虽然本小姐读的正经书不多,可我读得杂书多啊!」
「你记不记得我爹书房里的所有杂书,我可是全看过了!」
「自然记得,为了给你看门,托小姐你的福,害我被老爷骂!还扣了一个月月钱!」
「还是小姐给偷偷补上的,否则我真要伤心死了。」
惊雷炸响,夜空划过一道闪电。
将房间内照得明亮极了。
我几乎是下意识朝着沈清璃的方向靠拢,想要寻到她的手。
这一次,沈清璃却一动未动。
换做从前,她可是最怕打雷闪电的天气了。
小姐父亲有许多姨娘,可小姐的母亲早逝,这府上也算是没一个可心疼她之人了。
每逢这种雷雨天气,遇到打雷闪电她都会死死拉着我的手,一拉便是一夜。
「小姐,你……不怕?」
窗外的闪光骤然将这府里照得形如白昼。
那一瞬,她眼底好似失了光。
窗外雨势渐大,伴随着雨水声我却仍听清了。
「家都没了,雷电又有何惧?」
雨水顺着瓦片往下淌,滴答滴答落在地上的瓦罐里。
她的呼吸扫过我掌心,热得发烫。
「菡萏,我是不是很没用?」
「父亲虽背弃了母亲,可他是个好官……」
-12-
「小姐,可考虑清楚,若哭花了被褥,我的租金可是要收多余费用的!」
「菡萏!」
「不过,仅限今日不收费用。」
「呜呜呜呜……」
她伏趴在我的肩头,一抽一抽。
似乎多日来的那些坚强全都是她装出来的。
这么说倒也不错,换做是我,从云端跌落泥泞,只怕早就寻了短见。
她好似是哭够了,一抽一抽地抬起头,眉眼间满是委屈。
我才觉察到肩颈处的衣物湿透了。
是被泪打湿的。
「真丢人啊,菡萏,我竟在你面前哭了这般久!」
我捏了捏被她伏趴的地方,有些酸痛。
「一两银子。」
「我绝不说出去!」
沈清璃粲然一笑:
「好你个菡萏!」
「掉钱眼里了!」
夜风吹动纱帘。
一丝微不可闻的声音却还是被我发觉。
我捂住小姐的嘴,眼眸里满是警戒。
从前守着小姐之时,总会时刻保持警惕。
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隔着一堵墙的外头有脚步声!
夜半时分,谁会在旁人院门口来回踱步?!
-13-
一整晚,我没了丝毫睡意。
倒是沈清璃觉得我在小题大做。
「不过是走夜路之人,有什么大惊小怪?」
她不懂。
她自是不懂,孤身在外的女子生活有多艰难。
第二日的早市上,我仍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我。
「还想呢?你昨夜一夜没睡,只怕是累到了!」
沈清璃朝我递来一碗粥。
「喏,本小姐亲自熬的!」
「今日又卖完了,准备收摊!」
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没有问题。
收摊后,拐角处,一道影子紧紧锁着我们。
回到小院后,不过半刻钟,有人砸开了院门。
「就是这里!抄了家的沈府小姐就住在这里!」
官差身侧站着一个人,恰恰是那日当铺的掌柜。
此刻正殷勤巴结官差:
「官爷,小的蹲了很久的点,这沈奸臣的女儿,正是眼前这位,她那日可是去了铺子里当了一枚坠子,足足当了四百两呢。」
「官爷,既抄了家,哪来的坠子?她肯定藏了私!」
抄家这回事,我不是没听旁人提起过。
从前沈府里的王婆子可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跟过的主家不下十个,抄家的主家也不下四个。
许多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落下一个坠子有何妨?
就连奴仆都会悄悄将一些物件收入囊中。
偏到了小姐这里就被死揪着不放。
沈清璃倒也坦然:
「要再抄一次吗?一人做事一人当,菡萏那份是她自己的,与她无关。」
官差进门搜了个底朝天,只翻出来了不过二百两银子。
「其余的银子呢,不说有四百两?」
沈清璃嗤笑一声:
「我可是千金小姐,有了银两自是要吃吃喝喝,那些银子早被我吃没了。」
「如今搜出来的,是我用剩的了,有这些都不错了。」
「官爷,莫要祸及旁人。」
官差掂了掂手中的银两。
虽有几分不悦,总归不算无功而返,毕竟翻只翻出来了这些,突然到访也不存在提前转移。
只得作罢。
「走!」
一行人离去,小院里早就乱成一团。
沈清璃却顾不得别的,环顾四周后去到一侧的水缸边,藏在一侧的银两赫然出现在眼前。
我不禁感慨,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沈清璃都会藏银子了。
只是,她小脸耷拉下来。
「原想着那些银子拿来租房子开书肆,却打了水漂。」
「都怪那个掌柜!」
我却隐隐觉得并非那么简单。
-14-
天色刚刚黑了下来。
一道人影闪入小院。
「对不住对不住。」
烛火跳动下,映出来人面庞。
鼻尖萦绕着一股熟悉的香气。
恰恰是今日指认的掌柜。
他连连道歉:
「有人瞧见你们进了我的铺子,还拿我的妻儿威胁……不得已……」
沈清璃的茶盏翻在粗布裙上,洇出深色水痕。
我按住她发抖的膝盖,朝当铺掌柜笑道:
「今日掌柜的说出四百两之时,我便知晓其中必有缘由。」
掌柜将坠子塞回沈清璃手中,神色惶惶。
「虽不知沈大人如今境况,可我却知其中必有隐情。从前不知沈小姐身份,如今这坠子物归原主。小姐,快些逃吧。」
「看如今,您只怕是被盯上了。」
送走当铺掌柜。
沈清璃突然起身往外跑。
我追出去时,她正扶着槐树干呕,单薄的脊背弓成虾米。
秋雨打湿她松散的发髻,露出颈后淡红的疤痕。
这道疤,竟一直在小姐颈后。
那是老爷用热茶泼的,只因府上的姨娘认定了是沈清璃害她失了孩子。
她回过头,满脸苦楚。
「菡萏,活下去,这般难吗?」
「他是他,我是我,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既如此,菡萏,我们去求个公道!」
沈老爷虽不是个好父亲。
却是个好官。
不会为了一己私利,而去贪污军饷。
她转身时眼底燃着幽火。
「我们去边境。」
我怔在原地。
她发间沾着落叶,却昂着下巴无比坚定。
「御史台的那些老匹夫,只会用口水做文章,那些军饷……」
「小姐。」
我打断她。
「你可知这一路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你自小金尊玉贵,可知这世道险恶?」
「六岁那年,我爹为十两赌债把我卖去妓院。逃跑时挨了一刀,险些要了我的命。」
我褪下衣衫,露出后背那道长长的疤。
「回到所谓的家后,继母又盯上我,把我卖给了人牙子,也就是遇到了小姐……」
她瞳孔猛地收缩,眉宇间满是担忧。
我拢好衣襟轻笑:
「小姐这样的贵人,就算家道中落,也该去江南找个好人家稳妥地过一生……」
「可我是沈清璃。」
她突然抓住我手腕,力道大得生疼。
「你同我一道长大,我的性子你最了解,睚眦必报。」
「刀子嘴豆腐心罢了。」
她脸涨得通红。
「太尉府千金早死在抄家那夜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沈清璃。」
月色如水,照得她的面庞格外坚毅。
我望着她烧红的眼尾,忽然笑出声:
「城外码头子时三刻有货船出发,小姐可会凫水?」
-15-
当夜我们带着所有值钱的物件悄悄去到了码头。
为了躲避暗处之人,我们深夜出发,走货船,不引人注目。
直到上了沈清璃的贼船,我才发现我怎么稀里糊涂和她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我不该守着银子舒舒服服地过下半生吗?
悔之晚矣!
沈清璃的包袱里除了账本,还有半块摔碎的砚台。
这是她唯一从太尉府带出来的物件,边缘沾着洗不净的墨渍,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官差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不过是一件破石头罢了,你随意!」
开船的人做惯了这些顺道拉人的买卖,倒是并未对我们多加盘问。
只是我们去到的船舱里却是和一箱箱的鱼待在一处。
打开船舱,鱼腥味扑鼻而来。
沈清璃同我都是一身青色衣裙,打扮朴实。
别说沈清璃,就连我都有些受不住这味道。
一侧船上的帮工嬉皮笑脸。
「能来我们船上的,都是走投无路的,只要能活下去,这些苦算什么?」
「赶巧了不是,这艘船恰恰是送鱼的。」
「凑合凑合,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有什么需要,招呼一声,叫我小许就成。」
这人说的倒是句句在理。
只是这鱼腥味委实呛人。
回过头,沈清璃倒是比我淡然自若几分。
扫了扫一侧椅子上的灰,径直坐了下去。
「菡萏!连累你了。」
我瞪大了眼睛,沈清璃的变化确实大,换做从前,我只怕自己做错了什么,她故意说的反话呢。
船随着水流晃晃悠悠,我睡得不踏实,天边泛起霞光时,我睁开了眼,却见沈清璃兴奋地看向外面:
「瞧!菡萏,太阳破晓而出!好顽强的生命力!」
的确。
船上的日子倒比日日出摊清闲许多。
只是晃晃悠悠了几日,我便吐了几日。
沈清璃倒还好。
我可真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啊。
小许倒是给我不知从何处寻的姜片,让我含在嘴中,我稍稍缓解了几分。
这几日,竟成了沈清璃日日照顾我,稀奇稀奇。
寂静之时,我终是开口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那块破旧的砚台,小姐整日拿着做什么?」
沈清璃细心地擦着,如同一块珍宝。
「菡萏你不知,这砚台是外祖送给母亲的,有她在,我就觉得母亲还在……」
我立马噤声,是我嘴欠了!
嘴结结巴巴地解释:
「抱歉……我……我不该……这么说的……」
沈清璃粲然一笑:「菡萏你还会结巴!」
沈清璃收好砚台,笑声漫入耳中。
船晃啊晃。
是夜,我睡眠浅,忽听到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顺着缝隙悄悄看去,是一侧的船只,要比我们的货船大上许多,甲板上的人正有条不紊地搬运着东西。
天色昏暗,虽有月光相照,也不燃起火把,委实可疑。
「啪嗒」一声,手中的物件骤然掉到甲板上,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再之后便是东西落入水中的声音。
我死死捂着嘴。
月光映衬下,明晃晃的剑一下刺穿那人的喉管,而后便是毫不犹豫地抛尸河中。
掉落的物件被人捡起,月光和水面的映射,让我彻底看清了他们搬运的物件。
明晃晃的银子照得人眼疼,而那银子的形状恰恰是我朝军饷的特制模样。
这就是不翼而飞的,被人所说被沈老爷贪污了的军饷赃银!
如今,老爷身处大狱,这些赃银却出现在此处!
后背升起一股凉意。
耳边忽而传来浅浅交错的呼吸声,伴随着一股砚台的气味。
是沈清璃!
「嘘!」
直到那艘货船上的人都撤离了甲板,我松了口气。
身后的沈清璃却骤然失了力气,瘫坐在地上。
「果然,老头为人父为人夫不咋样,倒是个好官。」
我刚要说些什么,忽而听闻「嘭」的一声,有东西撞到了船上。
货船开始倾斜,有些不稳,好似咸腥的江水从缝隙涌入。
头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船进水了!船进水了!」
是小许的声音。
他一直在尝试打开船舱门,粗喘着气。
「这船舱打不开!」
「发生了何事?」
脚下漫过了水,我撑起身子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咱的船不知怎么碰到了一艘比咱大得多的船,船不堪重击,门打不开啊!」
外面渐渐没了动静。
小许应当是放弃了吧。
「菡萏,你听我说……」
沈清璃的声音在发抖。
「我骗了你,我不会凫水,你会你快些逃命去吧。」
「不用管我……」
「要死一起死。」
「要活一起活。」
这是漕帮黑话,去年替小姐押送生辰纲时,那个断指船老大教我的。
江水漫过膝盖时,船舱终于松动几分。
借着力,抬腿一蹬,涌入了更多江水。
我拽着沈清璃一头扎进冰冷的江水里,身后传来火箭破空的呼啸。
这不是意外,这是凶手在扫清障碍。
我们还是被发现了。
沈清璃不会凫水,她死死咬着唇不出声,直到我托着她浮出水面。
才发现她手里攥着半截断箭,是从我肩头拔下来的。
「你流血了……」
她声音颤抖极了。
冰冷的江水浸过伤口,令我来不及感受身上的痛意。
只是一下抬起手,冲着沈清璃痴笑。
「小姐,我厉害吧,我从五岁就学会凫水了呢。」
我甩开黏在眼前的湿发,望见岸上飘摇的灯笼。
「小姐,好消息是活下来了呢。」
「坏消息是我们被发现了踪迹。」
-16-
货船遭了难。
我们竟误打误撞瞧见了真相。
只是背后之人仍未所获。
再次睁眼,我瞧见的便是忙碌的沈清璃。
是在一处破庙里。
她裹着粗布袄子熬药,手腕翻转的姿势竟与煎茶时别无二致。
我趴在干草堆上,感受她指尖划过背脊的颤栗。
「从前带的金疮药不够了。」
她突然起身。
「我去城里医馆买些。」
「别去。」
我拽住她衣角。
「此刻买金疮药过于显眼。」
幕后之人搜寻不到我们的踪迹,定会将整个江翻得底朝天。
人马着重守着各处医馆。
此时出门无异于送Ṱúₙ上门。
「那怎么办!你的血止不住!」
我缓缓侧过头,目光最终落在一片杂草里。
是大蓟!
汁液便能止血!
「这草,能……止血……」
她僵在原地,有些不敢置信。
直到我支撑不住,躺平了下去。
她才慌不择路去把那堆草都拔到我面前。
「菡萏,别睡!瞧瞧!是哪种可以止血啊……」
好吧,沈清璃的确是不认识那些不起眼的草药的。
我晕了过去,沈清璃没了头绪,着急忙慌将那些药草一股脑都捣碎涂到了我的伤口处。
还好我命大。
在沈清璃的精心照顾下,我渐渐恢复了。
一切谜团的真相也渐渐拼凑到了一起。
那夜混乱中,我依稀看到了撞向我们小船竖起的旗帜。
沈清璃教过我那个字,念做「容」。
而容是国姓。
天底下这般做事性情之人唯有一人。
「丹阳长公主。」
「丹阳长公主。」
沈老爷是太尉。
朝堂之上的站位我不懂。
可百姓人人皆知。
当今陛下重病,如今是太子监国。
可太子委实成不了气候,整日沉迷酒色,是个扶不上墙的。
相较之下,丹阳长公主雷厉风行,百姓人人听过她的事迹。
可她是个女子。
只能屈居身后。
朝堂之上,无形之中有两股站位。
一是太子党,另一是长公主党。
而沈太尉,也确如沈清璃所说,做人父亲不咋样,官品有保证。
是个妥妥的太子党。
前些时日前线大战,长公主却力荐沈老爷做这总负责人。
而结果就是,沈老爷下了大狱,沈家被抄家。
其中的关窍,一点便知。
「所以,你一早便猜到了,这不是去边境的路,这是去安阳,便是长公主封地的路?」
沈清璃起身,望向远方。
「菡萏,若此时反悔,还来得及。」
-18-
我只是个刚刚为自己赎身的小丫鬟,本想占点小便宜,拿点银两。
如今却卷入这场风波里。
并非是我忠心,原来我竟被些蝇头小利困住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那个……小姐是要去找长公主要个说法?」
沈清璃笑了。
「是。」
「也不是。」
?
「菡萏,我不会害你。」
「你是除了母亲外待我最好之人了。」
「我们一道长大,最是了解……」
她的几句话令我鬼使神差地松了口。
「我同你一道。」
「菡萏你最好了!」
罢了罢了。
我本来就孤身一人,权当外出散心了。
「我有一个要求!」
「能不能路上的花销平摊呀,我不贪心了!」
啊呸。
竟被她的几句甜言蜜语拐了去,活该我当一辈子牛马!
-19-
不能再走水路了,此处距离安阳还有几日的路程。
我同沈清璃为了保住小命,花了大价钱,敲开了镖局的大门。
她将银两扔在镖局的桌上,颇有视死如归的样子。
「护送我们两个去安阳!」
「银两管够!」
镖头默默收了银两,许是没见过这般泼辣的女子,都躲得远远的。
「明日寅时,镖局……准时出发。」
这可真是好主意。
就是有点肉疼。
罢了,总比还没到安阳便没了命要好。
这银钱我迟早得同沈清璃讨回来。
我掏出包袱里的小本子,上面记满了我歪歪扭扭的字。
趁着沈清璃不注意,我新添上一行字。
「小姐今日欠百两银子!」
我同沈清璃坐在镖车里,没了晕船的恶心呕吐感。
身旁还有孔武有力的人守护,真真是令人踏实。
我们很快抵达安阳。
却没想到,一下马车便遇到了熟人。
准确来说,是沈清璃的熟人。
她从前的未婚夫,周时津。
「清璃,你终于来寻我了?」
这人傻了吧。
沈清璃同他的婚事,是先头两方父母定下的。
只是沈家被抄家,婚事自然而然没了。
想必周家此时也不愿娶一个被抄了家的女子吧。
周时津这人,最听他母亲的话。
我从前还想过,若小姐嫁过去,小姐只怕会天天同周时津的母亲吵架。
「清璃,母亲说了,沈家倒了,我恐怕只能纳你为妾了。」
周时津一脸委屈,却忽而满脸坚定。
「你放心,清璃,就算做不成我夫人,我心里也只有你一人!你能拥有我的整颗心!」
沈清璃忽而大笑出声。
她后退几步,顺带着拉着我后退几步。
「菡萏,离远些,跟这样的人呆久了会被传染。」
「什么?」
「会变傻。」
周时津一脸委屈。
「周时津,请问你的整颗心是能吃还是能当银子花?」
「我沈家是落魄了,可你那颗心分文不值,还不如一笼馒头来得值钱!」
「带好您的心,小心,别摔碎喽。」
沈清璃拉过我就朝着公主府而去。
「那个……直接去,不缓缓?」
「缓什么,难不成我还要给她带上一份京城特产?」
……
初到安阳第一日,连口水都没喝。
我们敲响了公主府的大门。
「民女求见长公主。」
她脊梁笔直如松。
「民女是含冤被抄家的沈太尉的亲女沈清璃,特来求见长公主殿下!」
我以为会被抓起来打一顿。
可不多时,公主府内走出来一名丫鬟打扮。
「沈姑娘,公主有请。」
走过弯弯绕绕的前厅。
踏进房门,还未站定。
高堂之上的长公主忽然轻笑。
「沈姑娘可知,此刻京中正在议和?」
「连我都被赶回了封地呢。」
「你们沈家,算是白白牺牲了。」
我不敢抬头看,只是随着沈清璃该磕头就磕头。
上首的长公主缓缓走了下来,我只能看到她的鞋尖,比从前小姐的鞋子华贵许多。
「沈清璃,你就不怕我将你关入这公主府?毕竟,你父亲可是一贯的太子党。」
我此刻心乱如麻,我就是个小喽啰,不会真出不去这公主府了吧。
我就说进去容易出来难。
「呀,这么忠心的小随从?」
这是点我呢。
「沈清璃,你命好。」
「没了权势,还有跟在身边的。」
她拍了拍手。
沈清璃挡在我面前。
「殿下,她不是随从,她在我心里就是家人。」
「想不到一向骄傲的沈清璃如今竟也有了知心人。」
「沈清璃,说说,你打算怎么帮你父亲伸冤?」
「那个老匹夫,可是似乎待你这个女儿一般呢,为了他,值得吗?」
是啊,老爷待小姐并不好,从前平日里那些姨娘使的手段我不信他看不出来,只是懒得去查探真相罢了。
面前的小姐回答得铿锵有力。
「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
「殿下,民女愿追随殿下,尽全力,做殿下的刀。」
不是,她做刀,那我做什么?
我欲哭无泪。
长公主笑了起来。
「不愧是沈清璃,不愧是从前镇国大将军的女儿。」
「从前你母亲,真真是可惜了。」
ţųₕ「竟为了儿女之情,断送自己的前途。」
小姐的母亲,担了许久沈夫人的名号,却被世人遗忘。
从前的沈夫人,可是上过战场厮杀的镇国将军苏妙欢。
如今小姐昂着背的模样渐渐同那抹英姿重合。
是了,
小姐她原本就是这般的人。
而我,算跟对人了。
恍惚间,长公主染着好看蔻甲的手将小姐扶起来。
「你父亲,早已归入我的麾下。」
「至于太子,自然视他为眼中钉,意图除之而后快。」
「抄家,便是后果。」
长公主徐徐开口,将这些真相说得风轻云淡。
小姐也不遑多让:
「殿下,那批消失的赃银,走的是水路。」
-20-
我们竟然从长公主府活了下来。
长公主甚至安排好了住处。
惊魂未定之时,我看向小姐。
「你……一早便猜出了一切?」
「害我……」
沈清璃双眸忽闪不定。
「菡萏,还记得报官出卖我们的掌柜吗?」
「他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气味。」
「父亲身上也会有,那是东宫太子独有的熏香。从前父亲整日出入东宫,自是沾染到了衣衫之上;而一个当铺掌柜身上沾染此香,只能说明他被迫去过东宫。」
我后知后觉:
「从一开始,太子就盯上了我们。」
「那他为何不直接杀了我们?」
沈清璃轻笑:「菡萏,你太天真了。」
「父亲是明面上的太子党,他做这些是给父亲看的。」
「从前父亲就告知我,太子此人生性狠辣,他这是在告诉父亲,既然背叛了他,就该好好看他是如何玩弄他的女儿的。」
「所以,那夜货船遭到撞击也是?」
沈清璃点点头。
「不告诉你这些,是不想你卷入这场争斗,只是如今晚了。」
「如今太子很快知晓,我入了公主府。」
意味着,我得抓牢小姐,我还想活呢。
-21-
陛下病危,丹阳长公主动身前往京城。
我和沈清璃一路跟随。
外人皆传丹阳长公主荒淫无道,府上面首无数。
这次进京,她身侧还跟了两个英俊的男子。
他们在长公主面前俯首帖耳,惟命是从。
权势的确养人。
马车晃晃悠悠,入了京。
不做停留,长公主直接入了宫。
带了我同沈清璃一道。
第一次入宫,我不敢四处张望。
更何况是在此等危机的情况下?
陛下寝殿之中,太子一身明黄衣衫滴着泪哭泣。
「皇姐……你终于来了,父皇……」
长公主置之不理,径直来到陛下的床榻一侧。
榻上是进气多出气少的皇帝,正颤颤巍巍地指向长公主。
「丹……丹阳……」
「朕……对不住你……」
「你放心……初儿不会挡你的路……」
长公主面上满是冷漠,唯有一侧的太子面上惊恐不已。
他跑到皇帝榻前。
一个劲儿地开口:「父皇!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你难不成要皇姐继承大统!她是女子!」
皇帝已经说不出话,眸子瞪得老大。
长公主却仍是冷漠,直到皇帝没了气息,她眼角的泪滴划过。
稍纵即逝。
她起身。
「来人,将太子押住。」
太子拼尽全力抵抗,终究是无可奈何。
「我是太子!父皇没了!我便是新皇帝!」
「谁敢!」
长公主冷笑一声。
「新皇帝?王公公,那便由你来读父皇的遗旨。」
「陛下承认的继位人选是长公主殿下……」
遗旨宣读完,太子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来人!」
「皇弟,瞧瞧,你的人早就被我换了,怎么,这场游戏,好玩吗?」
长公主继任大统。
太子被关入了东宫,一辈子不得踏出一步。
至于沈老爷,自然是从大牢里放了出来,昭告天下,得到了平反。
至于那些赃银,自然是被长公主拦下送去了边境。
长公主执政这天。
珠帘轻响。
大殿之上,新任女皇缓缓开口:
「沈姑娘想要什么赏赐?」
沈清璃拽着我跪下:
「求陛下开恩,许女子入御史台为官。」
满场抽气声中,我忽然想起从前在府上,小姐被老爷关在祠堂里闭门思过之时。
她蜷在地上,起了高热,嘴里却呢喃着:「若我为男子……」
那时我就在想,小姐若为男子,定当是别有一番天地。
此刻她跪得笔直,像株肆意往上攀援绽放的凌霄花。
美丽且张扬。
风拂过大殿,殿内无声。
唯有高堂传来一道声音:
「允。」
「但需通过考核。」
三个月后,我们站在朱雀大街接旨。
风卷起沈清璃的官服下摆,露出里头粗布缝的里衣。
那是我们摆粥摊那时,她第一次换下的衣衫,却被她如今穿到了里面。
「接旨吧,沈御史。」
我笑着撞她手肘。
她却突然转身,将乌纱帽扣在我头上。
「菡萏,你可愿与我一道接受这份重任?」
我望见人群里多的是熟悉的面孔。
樵夫娘子竖着大拇指,曾经买粥的街坊邻居脸上都挂着笑意。
甚Ṭùₔ至那个调戏过她的王公子,正满脸堆笑靠在他的夫人一侧脸上堆着笑意。
「小姐……」
我为她扶正乌纱帽。
「我可是要收酬金的。」
她忽然当众握住我的手,指尖划过我掌心的旧茧。
自信地开口:
「管够。」
-22-
沈老爷虽官复原职,沈家也归还于他之后,
府上抄家之时四散而逃的姨娘们,又纷纷叩响了沈府的大门。
「老爷,当初我们也是逼不得已……」
树倒猢狲散,总归是自己的妾室子女,他倒是全都接入了府里,只是没了从前的热情,也没了独宠之人。
他唯一想见到回来的人,我想一定是小姐。
可小姐除了在朝堂之上淡然同他言语后,私下里再没同他说过别的话。
小姐也有了自己的府邸。
他的的确确是个好官,可又的的确确是个不称职的丈夫、父亲。
小姐对他的感情被一点点消耗殆尽。
直到那日,下着绵密的雨。
我撑着伞在府门口等小姐下朝之时,望见沈老爷在雨中失神唤小姐。
「清璃,你还是不肯原谅父亲吗?」
「父亲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母亲……」
沈清璃回过身子,字字清晰。
「过去的事,不是几句话就能消弭,母亲的痛苦,我也无法替她原谅。」
「你是个好官,那便做你的好官,今后官场之上,还请唤我沈大人。」
「沈府,我不会回去。」
下一幕,她朝我走来,满是释然。
她同我一道捏住伞柄,笑道:
「回府。」
-23-
沈清璃日日去上朝,而我在府上无事可做。
兜兜转转又撑起了粥摊。
沈清璃倒也没反对,只不过这次,没人敢再欺负我。
我可是有人罩着的。
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老板,来份粥!」
我刚要应下,抬头却见是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你!」
「小许!」
是货船上的小许。
可他哭得比我还厉害。
「呜呜呜呜, 你还活着,太好了, 同你一道的那姑娘呢?」
「她也很好。」
「呜呜呜呜呜呜, 那次没打开船舱门, 我回去后整晚整晚睡不着, 我总在想当时是不是再大些力气就能救下你们了, 现在, 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真是个赤诚心肠的人。
日子一日日过。
我照常出摊之时,突然传来喧哗。
「招娣啊!你得养我啊, 我可是你娘啊!」
我冷笑一声, 原来是我那跟人跑了的继母。
如今这是又想起我来了。
我不理她,她就在我摊位前撒泼打滚。
诉说着她曾经养育我的艰辛。
「你那赌鬼爹整日知道赌,要不是我,你早就饿死了……」
「如今我生了病,你得给我买药治病……」
……
过多了舒坦日子, 我似乎都快要忘记,原来我的出身这么惨。
刚要开口,鼻尖钻入一抹清香。
「刁妇岂敢放肆!」
「她是我沈清璃的妹妹,我怎不知有你这样的母亲?」
「当年你狠心将她卖掉, 不给她饭吃,如今过不下去又想来寻她?」
「只怕是板子没吃够!若再来招惹,板子管够!」
「还有, 她不叫招娣, 她名唤菡萏。」
我那继母被吓得灰溜溜跑了。
我扭过身子, 不敢去看沈清璃。
街上熙熙攘攘。
沈清璃忽然捧住我的脸。
「哭什么?」
我怔怔望着她。
噗嗤笑出声。
「真好。」
-24-
宫里传来消息, 前太子自尽了。
百姓唏嘘不已。
关于前太子和当今女皇陛下的往事, 还是小姐讲给我听的。
他们二人并非一母所出, 但他们二人的母妃却是一对亲姐妹。
只是双双早逝,寂寂深宫中留下了两人相互依靠取暖。
可后宫深不可测,人心易变。
前太子自小性格软弱,女皇陛下却是个有主见的。
先皇伤了根基, 宫中孩子少,两人竟渐渐脱颖而出。
只是人心易变,权势迷人眼,曾一心依赖女皇陛下的前太子忽而花天酒地, 实则是在暗中收敛势力。
他对于他皇姐的强势产生了忌惮, 两人渐行渐远。
直至分崩离析。
令人唏嘘不已。
我听得津津有味。
沈清璃却打断我,让我看向灶台。
灶膛里的火苗窜得老高。
我抄起锅盖挡住飞溅的油星。
「沈御史, 劳驾把鲫鱼递过来。」
沈清璃捏着青瓷盘边缘。
两根手指拎着鱼尾,活像在御史台批阅死刑犯卷宗。
那条可怜的鲫鱼「扑通」一下摔进滚烫的热油里。
溅起的油花正巧沾在她新裁的浅紫襦裙上。
「菡萏!」
她提着裙摆跳开三尺。
发间玉簪撞上晾在梁下的腊肉。
「痛痛痛!」
我翻着锅铲笑。
「上月烧了厨房说再也不碰灶台的是谁?昨日非说能做出刘厨娘的拿手菜八宝鸭的又是谁?」
锅里的糖醋汁咕嘟冒泡, 我故意舀起一勺凑近她。
「尝尝?」
她梗着脖子往后仰,鼻尖却诚实地凑近了几分。
「糖放多了……当年刘厨娘做的可比这……喂!」
我趁机把鱼块塞进她嘴里,看她被烫得泪花打转还要端着架子细嚼慢咽。
窗外飘进几瓣海棠,落在她沾了酱汁的袖口。
夕阳余晖里, 我们面对面用膳。
微风拂过, 屋檐角上的铜铃轻响, 她抬头时嘴角还沾着饭粒。
「看什么看?这些可是要送去大理寺当证物的……咳,吃完记得把今日的案子誊抄三遍,权当练字!」
我拎起她用来包荷叶鸡的《女诫》书页。
油渍斑驳处, 她补了行蝇头小楷。
「女子相知,当如日月并辉。」
微风拂过,窗外的海棠突然簌簌落进汤碗。
传来沈清璃肆意的笑声。
「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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