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柳

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妈妈被拐进村,被迫生下我。
六岁那年爸爸重病,她趁机跑了。
我便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大伯和大妈说我扫把星,严词拒绝收留我。
可后来发生一件事,他们又要把我抢回去……

-1-
我经常会梦见妈妈离开的那个冬天。
很冷。
屋檐下的冰棱子像我手臂一样长。
爸爸高烧数天昏迷不醒,嘴里嘟嘟囔囔:「敢跑,我打断你的腿。」
入夜了。
风大雪急。
妈妈穿上爸爸的军大衣急急出门。
我冲到院子里扯住她的衣角,哽咽道:「妈妈,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妈妈蹲下来,眼眶发红一寸寸抚摸着我的脸。
我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淡淡血腥味。
她朝我笑:「小远,带着你,我就走不了了。
「我本就不该生下你,对不起!」
她拂开我的手,站起来俯视我,那一丝笑已然被收起,淡淡说:「你可以喊人。」
她转身离开。
我张开嘴,寒风卷起冰凉的雪花,堵住了我的喉咙。
我站在原地,睁大眼睛,看着暗夜一点点吞没她的背影。
两天后爸爸过世了。
葬礼上,大伯薅着我的头发使劲往石子地上磕:「小贱种,你妈就是你放跑的是不是?
「哭啊,死的是你爹,你怎么不哭?」
我哭不出来。
记忆里,爸爸对我非打即骂。
「老子好不容易有个孩子,怎么就生了你这个赔钱货!
「我借钱买老婆,是为了生儿子继承香火的。
「那时候就该让王麻子把你带走,换个儿子回来。」
……
妈妈有时会护一护我,大多数时候都冷眼旁观。
她也不爱我。
我知道的。
可她比爸爸好,她不打骂我,偶尔还会教我数数和读 abcd。
乡下规矩,出殡时丧葬队伍经过家门口,家家户户都要放鞭炮送别。
作为爸爸唯一的孩子,我得一一磕头致谢。
雪太大了,迷了我的眼。
我屈膝下跪,深深的积雪一路漫上来,似是白色的流沙,要将我吞没。
入土后已经是腊月二十八。
马上就要过年。
村支书叫来大伯:「小远是你侄女,以后就跟着你过。
「也不叫你白养,她迟早要嫁人,她家宅基地就归你。」

-2-
大伯拉长脸不说话,大妈一蹦三尺高。
「这扫把星克死她爸,克走她妈。我可不要。
「况且宅基地才值几个钱?她以后读小学读初中,学杂费都不得了。
「我自己有三个孩子,哪里还能再养个拖油瓶?」
那会虽是九年义务教育,可小学初中还是要交学杂费的。
一学期两三百,对务农的家庭来说,的确是不小的开支。
而且大妈一直不喜欢妈妈。
她总添油加醋,挑唆着爸爸打妈妈。
小时候我不懂她的恶意。
长大后才渐渐明白,这或许是生活在暗处的丑陋蟑螂,对能飞翔在广阔天地里美丽翠鸟的嫉妒。
他们不愿接受,支书只能将我带回家。
他有两个孩子。
乐乐姐念初二,聪哥念六年级,大奶奶身体还不好,他家压力也很大。
饶是如此,赵大娘还是赶在大年二十九这天,去镇上给我买了件红棉袄。
她摸着我的头:「小孩不讲究那些,过年就该穿得喜庆点。」
初一这天,支书让我去大伯大妈家拜个年。
「不管长辈如何,你做晚辈的要尽到自己的本分。」
我踏雪而去。
大妈家的芹菜猪肉饺子正要出锅。
见了我,她把门「嘭」地一下关上。
再度打开门,锅里的饺子被捞得干干净净,碗柜里却冒出热烟。
其实不用这样防我,因为我从不吃芹菜。
整个春节天气都不好。
屋外飞雪纷纷,我们窝在堂屋里烤火。
乐乐姐用木炭在地上写写画画,教我拼读:「啊,波,呲,得……」
炭火噼啪作响,煨的红薯糊了。
乐乐姐扒出来。
跟聪哥两人抢最大的那个。
聪哥抢赢了。
他把红薯扔给在一旁愣愣看着的我:「呐,这给你吃。」
于是。
最小的我,吃上了最大的烤红薯。
红薯一路从嘴里甜到心里,那时我想:能吃饱饭,有人宠我让我,这就是世上最好的日子了吧。
过了十五,支书拿回一张三百块的汇款单。
是妈妈寄来的。
还有一封信,大意是希望支书能帮着照顾我,以后每个月会定期打钱来。
支书为人坦荡,这事也没瞒着村里人。
刚取完钱回来,大妈就来找我了。
她紧紧箍住我,干号着:「小远,我可怜的孩子……
「我日想夜想还是不放心,你是我侄女,今天就跟大妈回家。」

-3-
赵大娘不肯让我走。
大妈叉起腰骂人:
「我还不知道你们两夫妻,就是想用小远的钱来补贴你家乐乐和小聪读书。
「小远是向家妹子,轮不到你们两夫妻算计。」
农村讲究宗族血脉。
大妈还是把我带回家了,连着那每月三百块一起。
天才蒙蒙亮,我就得起床。
拎着跟我差不多高的桶,去池塘里洗衣服。
天寒地冻,水凝成冰。
得先找块石头,砸开冰块,才能洗衣服。
没多久就满手冻疮。
一到夜里,钻心地痒。
喂猪喂鸡喂鸭,也是我的活儿。
开春后,得帮着种花生,种红薯,采茶叶,摸田螺,下地笼捉虾……
大妈每次去屠夫家买肉,见人就嚷嚷:「我对小远还是不薄,隔三岔五买肉给她吃。」
她一般都会做芹菜肉饺子、芹菜炒肉、折耳根炒肉、藜蒿炒肉。
堂哥一边吃得满嘴流油一边抱怨:「妈,下次炒个辣椒炒肉嘛……」
大妈狠狠瞪他一眼:「闭嘴,你懂什么。」
我懂,她不想给我吃。
这些气味很重的菜,我闻到都觉得反胃,更别说吃了。
每顿只能吃一碗饭,所以我每次都抢着给大家盛饭,这样就能把米饭压得紧紧的。
每样菜不能夹超过三次,不然大妈会朝我下眼刀子。
内裤破了好几个洞,我也不敢要求买新的。
大伯的吩咐必须马上去做,不然就会被一脚踹在心窝上。
我不敢反抗。
因为我就是河岸边那棵孤独软弱的垂柳。
无人爱我,无人为我撑腰。
我必须沉默乖巧懂事,才能无声无息地活下去。
那时我每天睡前都会许愿:希望自己能一夜之间长大,逃出这里,去找妈妈。
我日思夜想,渐渐在心里想象出一个妈妈。
她很爱我,她一直在牵挂我。
她在格外努力地生活,就是为了早点将我带走。
那每月准时的三百块,就是最好的证明。
日子循环往复,盛夏到了。
我跟着大伯大妈去田里收稻谷。
热得满头大汗回来,大妈舍不得让我用热水,让我去后山小溪里洗澡。
入夜后,溪水很凉。
一冷一热,我感冒了,盖着被子打摆子。
大妈骂骂咧咧:「城里公主下的种,就是娇贵。
「那你就在家休息吧……记得把晒的稻谷翻两遍,猪喂了家里卫生搞了,午饭准备好……」
正午十一点,我剧烈地喘息着,顶着烈日翻稻谷。
手里的木耙似有千斤重。
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我,我头晕目眩,两耳轰鸣,倒了下去。
身下的地面滚烫,稻谷上的毛刺密密地扎入我身体。
我疲惫地闭上眼睛,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竟是:如果死了,在地下会遇到爸爸吗?
他会不会,继续打我骂我?
活着很辛苦。
死,好像也不是解脱呢。

-4-
我是被吵醒的。
头顶的吊扇吱嘎吱嘎作响,床头的板凳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鸡蛋白米粥。
乐乐姐爬到书桌上,伸长脖子看外面。
窗外,大妈的铜锣嗓半个村子都能听见。
「赵大脚,你凭什么不让我把小远带回去?
「小孩子有个三病两痛很正常,难道发个烧能要了她的命?
「你还是惦记那三百块钱是不是?」
赵大娘性格温柔,极少跟人吵架。
此刻却气得声音发抖:「她发着烧你还要她晒稻谷,我经过的时候,都不知道她晕了多久。
「浑身跟火一样烫,我差点抱不住。
「你拿了钱,不让她吃好喝好就算了,还把她当牛当马用,你良心真是被狗吃了!」
大妈冷笑:「你有良心你来养她。」
「钱反正是要给我们,当时买她妈的时候,我家也是出了不少钱的,这个就当还债。」
屋外一片沉寂。
我慢慢苦涩地笑了笑。
扶着墙走到大门后,听得赵大娘道:「我来养就我……」
我的眼眶立马就红了。
赶紧往前两步打断她的话:「赵大娘,我有个法子。」
这半年来,赵大娘经常会偷偷关心我。
只是好几次大妈撞见,少不得冷嘲热讽。
还在村子里说赵大娘的坏话。
次数多了,每次赵大娘问我,我也就总说一切都好。
不想她担心,更不想给她添麻烦。
晚上,支书把村里的叔伯婶子们都叫过来了。
我说出了自己的法子。
「如果叔伯愿意的话,就来抓阄。」
「谁抓到了,我就跟谁住,妈妈打的生活费也给那户人家。」
我那时候豆丁大,自然想不出这样的法子。
是乐乐姐偷偷帮我出的主意。
支书敲了敲桌子:「我补充一下,公平起见,每两个月重新抓一次。另外,生活费给二百五,还剩五十给小远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我知道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但一旦被发现亏待小远,以后就再也不能参加抓阄。」
大伯大妈死活不同意。
「我向家的孩子,关你们什么事。
「你们凭什么打这三百块的主意!」

-5-
那会农村养育一个孩子的成本不算高。
一个月二百五,肯定不会亏,有十户人家愿意参与抓阄。
从前支书碍着身份,赵大娘又性子温软,骂起人来不是大妈对手。
可如今十户人家团结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
大妈寡不敌众,败下阵来。
那晚,夏婶抓到了我。
从那天起,我就吃上百家饭了。
夏婶领了钱,第二天就去砍了两斤肉。
就着新挖的土豆,炖了一大锅。
她家两个儿子松哥和鹤哥专挑肉吃,我却只敢夹土豆。
又香又烂,也很好吃的。
我吃了小半碗后,碗里突然多了两块肉。
夏婶看着我笑:「小远,吃肉!」
说完她又训斥两个儿子:「你们两个是填不满的烂马桶吗?这是托小远的福才吃到的肉,你们也不给人留点。」
那天夜里,我睡在夏婶和夏叔房间的竹床上。
满月的光洒落我一身。
我闭着眼睛装睡,听得夏婶轻声说:「我一直想要个女儿,就是家里条件不好,不然还真想养了小远。」
夏叔哼哼着:「两个儿子都不够你吃苦的?
「咱家要是能有个三五十万块,养她还差不多。」
在夏婶家,我就干点六七岁孩子力所能及的体力活,而且隔三岔五就有肉吃。
鸡蛋更是天天不断。
短短半月,裤子就有点发紧了。
这天我跟着夏婶去河边,她去芦苇里采茭白,我在浅水处用篮子装鱼虾玩。
正好碰到大妈提着一桶衣服过来。
她见了我眼睛一亮,扶着腰道:「小远,我这腰疼得很,你快来帮我把衣服洗洗。」
我站在原地没动。
大妈脸立马垮了,上前一把揪住我耳朵:「让你洗桶衣服还推三阻四……
「小兔崽子,吃了半个月野饭,我的话不管用了?」

-6-
她把我往洗衣跳板上拽。
力气悬殊,我反抗不得,下意识叫了一声:「夏婶……」
芦苇丛哗哗作响,夏婶的河东狮孔惊得小鱼纷纷四散:「朱大脸你干吗呢?
「你一身猪肥膘一把子力气,好意思让小远帮你洗衣服?」
大妈拉长脸:「她是我侄女,我养她大半年,腰疼让她给我洗下衣服怎么了?」
夏婶呵呵冷笑:「自己亲生的两个女儿没看到影子,抓了侄女妹子干活?
「真是好不要脸哦!
「还有你那也叫养她?
「我接她回来的时候,内裤都烂得不成样子了。」
夏婶说着,冲过去用棒槌挑起大妈桶里的红裤衩,扬高嗓门:「你自己的裤头倒是崭新的,怎么就给小远穿全是洞洞的内裤?
「你良心比蜂窝煤还黑!」
这一战,夏婶大获全胜。
回去的路上,她训我:「你就是太软弱了。」
「支书人好,但是太迂腐,他老婆赵大脚也是软趴趴的。」她凶我,「你不要跟他们学!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以后别人欺负你,你就骂就咬就踢,想尽办法不让她好过,越是弱就越要把牙齿磨锋利点,晓得不?」
我点点头。
知道了,学到了!
我人虽然是到了夏婶家,但属于我的六分稻田和家里的一些菜地,却被大妈牢牢把着不放。
因为我吃百家饭,这点田地也不能自己种。
支书为了减少矛盾,建议我暂时就如此吧。
到了九月,我也得上学了。
学费妈妈是另外打的。
夏婶还去镇上给我买了个新书包。
书包很大很大。
夏婶说:「大点好,可以多背几年。」
开学后不久,我该换去新的人家了。
夏婶一边帮我整理东西一边骂夏叔:「你是不是拉屎后没洗手,手气这么臭,怎么就没抓到?」
夏叔坐在门槛上抽相思鸟,任由她骂。
等夏婶全收拾好了送我出门,他也站起来跟着。
夏婶絮絮叨叨,夏叔沉默不言。
新月朦胧,星子寥落。
田野里的青蛙也不再吵闹。
只有手电筒的一束光,照亮前方的路。
那些年我一直辗转在各个不同的家里。
也不是每户人家都像夏婶和赵大娘这么好。
有些接纳我就是因为那两百五十块。
但好在不会打我饿着我。
很长时间里,我其实没有安全感和归属感。
我知道,村里很多人对我都不错。
他们心疼我年少失怙,愿意多怜惜我,尽可能地爱护我。
哪里都可以让我停留,可哪里都不能长久地停留。
我依然是河边的那株垂柳。
有人在树下浣衣,有人绕树打闹,有人折了柳条编花环。
可他们……
终究都是路过而已。
如此到了三年级。
那是寒假,我正好被分到支书家。
那年是暖冬,我跟着聪哥进山挖冬笋。
冬笋脆甜,炒腊肉很香。
挖着挖着我跟聪哥就分开了。
天色已晚,我准备回去,却迎面撞上大妈。
她也是来挖冬笋的,收获寥寥。
见了我篮子里的十几根冬笋后,她皮笑肉不笑的:「小远,挖这么多冬笋吃不完吧?
「孝敬几根给大妈呗。」

-7-
我握紧竹篮:「三块一根。」
这季节的冬笋,卖得比肉还贵。
给她吃还不如喂猪。
大妈脸顿时拉长:「不给我吃?留着给赵大脚他们?
「你不会以为他们是真心对你好吧?他们都是为了你的钱。你要是没钱了,你看看他们还拿正眼瞧你不?
「这世上我跟你大伯才是你的血脉至亲。你爸死了,你妈也不要你……」
她戳中了我的痛处。
「你胡说,我妈每个月都给我打钱的。」
大妈嗤笑:「打钱又怎么样,她联系你没,你联系得到她吗?人家城里的大小姐,家财万贯,每个月三百块,就是把你当阿猫阿狗一样养着。
「你妈是被你爸强迫才生下你的,她才不会喜欢你。连你妈都讨厌你,你说这世上还有谁会喜欢你?」
山风呼啸。
裹挟着这些恶毒的言语,如利剑般深深扎进我最隐秘的恐惧。
我厉声尖叫,朝她狠狠撞过去:「胡说,你胡说!」
会有人喜欢我。
世界那么大,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会真心喜欢我吧?
她太胖了。
像发臭的垃圾山,像心间的恶魔。
我撞不动,反而被她钳住了。
她死死掐着我的胳膊:「你个小贱人没大没小……」
我挣脱不了,想起多年前夏婶说过的话。
越弱,越要把牙齿磨得锋利。
我又踹又咬,又踢又啃,厉声尖叫:「你个老贱人满嘴喷粪……」
大妈薅住我的头发:「小杂种,看你这疯样子,难怪你妈跑了,没人会喜欢你的!」
「我喜欢她!」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我耳边炸开。
我回头,迎上聪哥坚定的眼睛。
「我们也喜欢她!」
是松哥和鹤哥。
「还有我们!」
更多小伙伴从竹林深处匆匆钻出来……
聪哥已经是一米七多的大个子了。
他捏紧锄头,脸色乌沉沉:「你放开我妹。」
其他哥哥姐姐也都围了过来,一个个都虎视眈眈盯着大妈。
「放开小远!」
大妈缩了缩脖子,很不甘愿地将我往前一甩:「给你们给你们。
「她妈都不要的烂狗屎,只有你们还当个宝。」
我脚下趔趄,脸差点撞到干枯的竹桩上。
好在聪哥和松哥眼疾手快,一左一右扶住了我。
可脚崴了。
聪哥蹲下来:「上来,我背你回去。」

-8-
夕阳落幕,摇碎点点金光,在竹叶间跳跃。
我趴在聪哥背上,大家的话语声盖过了竹叶的沙沙作响。
「小远,朱大脸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后你离她远点。」
「小远你聪明又漂亮,我一直想要个你这样的妹妹!」
「你们男的懂什么,小远是女孩子,她是我妹妹。」
「小远,你别信朱大脸的话,我喜欢你。」
「我们都喜欢你!」
……
胸口很堵,眼睛涨得厉害。
我紧紧抓着聪哥的衣服,极力控制不让自己哭出来。
走了一段,聪哥开始喘粗气。
松哥拍了拍他:「让我来背吧,你都没力气了,别摔着小远。」
松哥背了一段,换成了鹤哥……
经过小河边时,我看到了那棵好些日子没见的柳树。
不知何时,它的底部钻出了许多新枝,已经有半人高了。
春天来时。
那些新枝定会绿意盎然吧。
柳树,不会再孤独了。
到了支书家后,赵大娘帮我用红花油揉了很久的脚。
夏婶急急忙忙来看我,送来二十个鸡蛋。
小孩子恢复快,我睡一觉起来就好透了。
但我还有事要做。
我扛起锄头,把大妈种在我家地里的菜全给刨了。
半根手指高的生菜,已经包心的黄芽白,手臂长的大蒜……
大妈匆匆赶到时,菜菜们已经全部阵亡。
她气红了眼,一边骂我一边要来揍我:「你凭什么刨了我种的菜?」
我举着锄头毫不示弱:「因为这是我的地!
「我不仅要刨了这些菜,我还要把你堆在我家的垃圾全给扔了。
「而且明年我的稻田你也不能种了。」
大妈气得指着我的鼻子:「你、你、你……」
我瞪她:「你你你,你老年痴呆!」
……
只有被宠爱的孩子,才有资格任性和张扬。
从前我不敢放肆。
以后我却不需再隐忍。
因为……
世界那么大呀。
也有那么几个人,将我放在心上呢。
也就是这天晚上,支书给我看了取款通知单。
上面有汇款人的地址。
上海市杨浦区****。
「小远,你妈妈本来就不属于这,当年我没能阻止你爸买她,所以你妈逃走我也装没看见。
「村里孩子的名字大多是我取的,但你的名字是你妈妈取的。
「向远,向往远方……」支书拍拍我的肩,「这是你妈妈的期盼,好好读书,以后你能走出这里,自己去见她……」

-9-
对每一个孩子来说,妈妈总是特殊的存在吧。
我们或许终其一生,都会想获得她的认可和爱。
从那天开始,我端正了学习态度。
大妈每每见我看书,总是笑话我。
「这么认真有什么用?庙里的神仙都说了,你们这一辈,向家只有一个人是文曲星转世。
「那就是我家强国!
「你要是真的聪明,现在就好好巴结我。以后等强国出息了,看在血脉亲情的分上,还能拉你一把。」
啊呸!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虽然堂哥的成绩还不错,但人品跟大妈一样糟糕。
靠他带我,我还不如好好养猪,盼猪成仙。
我一直努力学,成绩在提升,生活却出现了动荡。
在一次抓阄中,孟婶子说她要退出了。
其实前些年,已经有三户人家因为种种原因退出。
那会我已经念初一。
七年来,小山村里不知不觉发生了很多变化。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务农,成了最不赚钱的营生。
我们离广东不远。
那里有很多的机会。
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去,去广东谋生,赚了钱再回来盖楼房。
物价一直在涨。
猪肉从四块涨到了七八块。
可妈妈给我打的钱,却还是从前那个数。
若是算上衣服鞋袜生病等等开支,一个月两百五,已经不够用了。
孟婶一开口,另外好几家也纷纷说出自己的难处。
他们也想外出打工赚钱,没有时间精力再照顾我。
他们纷纷跟我道歉。
我能理解的。
谁都想过好日子。
他们连自己的孩子都必须放下,何况是我呢。
能护我一程,我已万分感激。
只有赵大娘和夏婶没说话。
可我知道她们也不容易。
赵大娘有糖尿病,一个月医药费也得不少钱。
乐乐姐如今念大二,已经准备继续考研深造。
聪哥考上三本,学费贵得吓人。
他本不想念的,可支书押着他去了。
「越是穷越要读书,读了本科能直接考研,莫放弃!」
至于夏婶。
松哥读高三,鹤哥念高一。
两个儿子一起本就压力巨大,再加一个我……
Ťūₔ大妈得知这件事后,特意跑来嘲笑我。
「我没说错吧,他们就是因为钱才养你的。
「现在要亏本了,一个个就都把你扔下啦。」
……
她兴冲冲找到支书,一副施舍表情。
「小远到底还是向家血脉,我这个当大妈的也不能坐视不理。
「我可以继续供她读完初中,不过她以后打工的工资要交一半给我!
「结婚的彩礼钱也要归我支配!」
她斜着眼看我:「也就是我可怜你从小没了爹妈,才愿意大发慈悲收留你。」

-10-
这算盘珠子打的,几乎把我眼睛蹦瞎。
我怒目而视:「你做梦!」
我宁愿独自一人住在漏风漏雨的土砖房,也绝不会跟她一起生活。
大妈嗤笑:「现在养你是赔本买卖。除了我,你问问还有谁肯接收你?」
支书沉声应道:「有我!」
我一怔。
赵大娘上前两步,一把揽住我的肩膀:「小远,莫怕,我们养你。」
「还有我!」
是夏婶。
她迈入堂屋,抖落满身的晚霞之光,笑道:「小远,我那也是你的家。」
我的眼泪「哗」地一下就出来了。
「我、我会不会拖累你们?」
夏婶一把拍在我头上:「傻孩子,怎么会是拖累?
「我们是投资!你这么聪明,肯定能考个重点大学,以后出来赚大钱,到时候不得孝敬我们吗?」
赵大娘也摸着我的头:「就是。小远你要努力,我们等着你考上好大学,飞出这里的那天。」
记忆里的妈妈,面容已模糊不清。
可眼前的两张脸如此分明,头上的两只手如此温暖。
捂得我心头的血,几乎要沸腾。
我曾经,为了向妈妈问一句为什么而读书。
可以后,我要为回报两位「妈妈」的养育之恩而读书。
大妈满村笑话赵大娘和夏婶。
「她们怕是被屎糊了头,贴钱养小远。她们也不想想,她娘就是个没良心的,自己亲生女儿都能扔下。
「孬树还能结出好枣?」
夏婶和赵大娘的娘家人,还有村里人也劝过她们。
但她们都只是笑笑。
夏叔连相思鸟都不抽了,自己买了烟叶,用纸卷了抽。
支书从前爱喝邵阳大曲,如今也换成了散装谷酒。
夏婶和赵大娘更是好些年连袜子都没买过新的。
那两年多,除了睡觉吃饭还有帮着干点家务活,我一直在学习。
有次我做着阅读理解上厕所。
农村的旱厕,蚊子很多。
我做得太入迷,等回过神来,屁股上全是包。
还有次我骑着自行车背语文课文,结果一下翻进池塘里。
好在我会游泳。
就是天气冷,冻得直打哆嗦。
最后是夏叔忍着冻下水,把我的自行车捞上来的。
纵使我如此努力,上一中也并不容易。
我们初中往年能考上一中的,不超过十个。
而我的成绩,一直徘徊在年级五到十名之间。
这一年,鹤哥和堂哥六月上旬参加高考,而我六月底参加中考。
成绩还没出来时,大妈满村晃悠吹牛:「我家强国说他考得不错,肯定能上 985。」
她还笑话夏婶:「你家小鹤在二中肯定考不上什么好大学,不如早点报名去学挖掘机,有门手艺也饿不死。」
那时我已经中考完毕。
大妈又来刺我:「一中不是那么好考的,强国当时稳稳的年级前三,还差了五分!
「你不可能考得上的,趁早到厂里去打工。」
几天后,成绩出来。
鹤哥考了二中前十名,超了重点线十几分,能报个省内的一本。
堂哥却只上了三本线。
夏婶这下扬眉吐气了,故意去问大妈:「听说你家强国还不到五百分?
「花了这么多钱送去一中,就考了这样的成绩?
「啧啧啧,我家小鹤也是不争气,怎么不再努把力,考个 985 呢?」
大妈差点被气死。
不久之后,我的中考成绩也出来了。

-11-
我以年级第三,全县六百多名的成绩,被一中录取。
大妈当场就炸了。
「肯定是你偷了我家强国的气运。
「大仙都说了,向家这一辈只有一个文曲星。」
我笑眯眯地接话:「对啊,那就是我!」
大妈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赵大娘得知成绩,当晚买了两斤肉,杀了一只鸡。
叫上夏婶一家一起吃饭。
夏日炎热,大家坐在院子中。
老旧的钻石落地扇摇头的时候嘎嘎作响,晚霞如红色的海浪,在灰蓝色的天空里翻涌。
男人们喝着家酿的谷酒,聪哥松哥鹤哥也喝了两杯。
夏婶夹了鸡腿给我,还细心地帮我弄走了上面的姜丝。
这日子真好啊。
好似一切都有了新开始,好似前方就是康庄大道。
或许是老天爷看不得我这么幸福。
那一晚后,变故陡生。
夏叔第二天一大早出门做工。
大中午也不休息。
雇主问起,沉默寡言的他难得露了笑颜:「家里孩子考上了大学和一中,没办法,得给孩子们赚钱!」
可天太热。
他晒得眩晕,一脚踏空。
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
万幸的是没性命危险,但主家不肯承担医药费。
那会还没有新农合。
随便进一趟医院就得几千上万,夏叔夏婶要供养一双大学生,这个变故对他们来说,是巨大的打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赵大娘患了糖尿病急性并发症。
医生让我们先准备三万块。
支书四处借钱,短短一个晚上,鬓边的头发全白了。
我把自己的存折拿了出来:「赵伯,我每个月都会存 50,这钱先给大妈用。」
之前我就提过,支书拒绝了。
「别担心我的学费,妈妈会打过来的。」
支书接过存折,手背上青筋根根分明,哽咽道:「好,算我跟你大娘借的。」
一家人,何谈Ťū́ₘ借?
家里情况本就不好。
如今这一病,着实是掏空了家底。
按理妈妈该打钱来了。
可她没有。
ťű₄或许是耽搁了。
然而一天又一天,眼看开学在即。
不仅没打学费,就连三百块的生活费也断了。
从来都是她单线联系我,我没有她电话,更不可能去千里之外那个地址找她。
去问她,为什么突然消失。
为什么偏偏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断掉这份钱。
赵大娘已经安然出院,可每个月得花一千多的医药费。
乐乐姐还在读研,课业紧张,每个月兼职的钱,只能基本覆盖赵大娘的医药开支。
聪哥从大一就开始准备考研了,可现在……
支书如今散装酒也戒了,想着明年把村里几家外出打工的地都收过来种。
夏叔也不抽烟了。
他的腿需要静养,他却急着要出去赚钱。
夏婶急得人都瘦了,望着我红了眼:「怎么偏偏什么事都堆在这时候……」
那时村子里出现了两极分化。
有些家庭,父母砸锅卖铁也要送孩子读书,哪怕是个专科。
也有些人家,孩子初中毕业就赶去工厂,忙不迭让他们赚钱养家。
我看到同龄很多女孩子都外出打工,我看到村里比我大两岁的姐姐,挺着肚子回家筹备婚礼。
我不想跟那个姐姐一样。
我不想放弃。
整个暑假,我一直在想法子赚钱。
上山砍竹子,挖草药。
下河抓螃蟹,摸螺蛳。
这些都可以卖钱。
经常被洋辣子辣得满身包,又痛又痒。
还有一次被螃蟹夹掉一块指尖肉,血滴答滴答,染红了溪水。
可赚的钱只是杯水车薪。
我按照那个打钱的地址给妈妈写信,可信却查无此人被退回。
眼看开学在即,我厚着脸皮一个个去求曾经养过我的人家。

-12-
可他们都拒绝了。
「赵大脚之前生病,我们已经借过了,实在是拿不出来。」
「我家马上要盖房子,还想找别人借钱呢。」
「你一个女娃读到初中毕业可以了,出来打工吧,能养活你自己。」
「对不起,小远,我家也没多余的。」
……
从孟婶子家出来,外面下着暴雨。
狂风吹翻了脆弱的伞骨,把我掀倒在泥地里。
我努力爬起来,却又重重跌倒,把一身弄得更脏。
或许这是老天爷在警示我:我生而不洁。
我此生就该安于泥泞,不要妄想爬出去。
最后是聪哥来寻我,将我拉起来带回去。
等我洗好澡出来,晚饭已经上桌。
聪哥扒拉着米饭:「爸,妈,回了学校我就去找单位实习。」
我惊道:「可你从大一就开始准备考研了。」
现在放弃,着实可惜。
聪哥大大咧咧地笑:「太难了,不想考了。小远,你考上一中得继续读,你以后肯定比我有Ťũ⁾出息。」
赵大娘眼泪涟涟:「都是我,我就是想着省点钱给你们俩读书,才停了药,早知道,早知道……
「小远,大娘对不起你。」
支书敲了敲桌子:「好了,莫哭了。先就业后考研也行,我一会再去借钱。」
可要是能借到钱,又何须等到现在。
这些天,支书也碰壁多次。
大妈还满村地嘲笑:「支书你是不是脑子烧坏了?借钱给她读高中,就不怕养只白眼狼?要是她真的考上大学,跑到外面,这辈子就跟她妈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
……
妈妈不会再打钱过来了。
或许她已经放弃了我。
高中一年的学费住宿费生活费,算下来少说也要五六千。
我没法自私地把这份压力压在支书和夏婶的身上。
夏日的暴雨说停就停,最后一抹晚霞被黑夜吞噬,月亮躲在厚厚的云层里。
院子里陷入一片昏暗。
正如我的人生前路一般。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妈妈教我英文字母。
abcdefg……
我花了很长很长时间,都背不完整。
妈妈那时很失望:「你的智商不随我,以后不是个读书的料子。」
或许。
我真的不是吧。
我深吸一口气,紧紧握住筷子,扯住一抹微笑:「赵伯,大娘。
「算了,我不读了。
「读书也没什么意思,又累又枯燥。
「我早就想出去看看了。过两天,我就跟着村里人去打工吧。」

-13-
我说服自己,这样也好。
早早打工,帮着减轻支书和夏婶的负担。
我已经给他们添够多的麻烦了。
读书枯燥又辛苦,有什么好的呢。
我努力地笑,可眼泪却大颗大颗涌出。
绝望如湖底的水草,缠住我的脚,拽着我迫我溺亡。
我把碗端起来,把脸埋进去。
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不准哭!
向远,不准哭!
当时,我真的以为前路尽断。
可当晚,孟婶找上门了。
她提出要四千块买我家的宅基地。
支书眉头皱得很紧:「小远家的宅基地加院子有一百多个平方,还有一栋土砖房,至少值一万三。
「你这价格不厚道。」
孟婶扯了扯嘴角:「她那屋这么多年没住人,我还得费劲拆。
「再说,二道宅基地也要打折扣的不。
「大牛现在连个对象都没有,我也不急着盖新房,这是看在小远缺钱才买的。」
支书还要说什么。
我急不可耐:「卖,我卖!」
天无绝人之路。
这四千块可以解我的燃眉之急,何况我对那宅子并没有深刻的感情。
大妈知道后很生气。
骂我不是东西,骂我不敬祖宗。
她百般阻挠。
我冷冷看她:「你不想我卖掉,是想着将来我要是嫁人,这宅子你就可以据为己有吧?」
大妈被戳穿心事,毫无愧色:「这是向家的宅子,给你堂哥也是理所应当。」
「我的宅子,我想卖给谁就卖给谁,你管不着!」
肖想多年的鸭子飞了,大妈气得两眼发黑。
看她不开心,我就挺开心的。
算是,卖宅子的赠品吧。
但孟婶撒谎了。
其实大牛哥谈了个女朋友,而且怀孕了,急着结婚。
签好契约后没两天,她就推倒老宅开始重新修建。
可我也不在意了,因为高中开学了。
学费 1000,住宿费 500,军训的服装费、班费,零零碎碎又交了 300。
剩下的钱,还得预留出下学期的学费和住宿费。
所剩无几。
夏婶和赵大娘给我准备了许多咸菜,还有自家做的炒米。
室友们邀我去食堂吃饭,我从来都是拒绝。
就在教室接免费的热水,把炒米泡开,再挖半块豆腐乳。
偷偷到没人的五楼去吃。
入秋后夜凉了。
但开水得五毛钱一瓶。
我不舍得。
所以一直用冷水洗澡。
宿舍的人都穿上了少女文胸,只有我还穿着初中时买的小背心。
偏偏我又发育了,一跑一跳就格外明显。
所以我一直含胸驼背。
开学前,夏婶花十块钱给我买了一双白布鞋。
纵使我小心又小心,可我过长的大脚趾还是顶破了袜子,又顶破了鞋面。
缝缝补补多次。
洞起了毛边,越来越大,缝不上了。
所以,十一月的天,我只能穿着凉鞋配洗得有些透明的袜子。
室友问我为什么穿凉鞋。
我只能笑着说:「我怕热。」
或许她们都知道我的窘迫,可是她们都善良地选择了沉默。
那一年冬天特别冷。
我的手脚生了冻疮。
半夜里经常会被痒醒,痛苦不已。
可药店的冻疮膏要十块一盒,我实在是舍不得。
我那时很少跟宿舍的人打交道。
因为社交是需要钱的。
在她们眼里,我一定是个成绩不好、性格孤僻、举止怪异的人吧。
我记得那是期中考后的某个大课间操。
那天出了期中考试成绩,我从入校的六百名,掉到八百多名。
全校一共就一千二百名学生。
我又急又难过,忘记更换姨妈巾。
跟着节奏跳跳跳的时候,我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我的腿一路滑下来。
低头一看。
是我用草纸叠的大姨妈巾。
它被鲜血浸透,就这么堂而皇之掉在我的脚边。

-14-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就炸了。
脸迅速红了个透。
一脚将姨妈巾踩住,根本不敢动。
做操时都有老师巡检,那天巡检的是体育老师。
他发现我的异样,朝我走来,道:「这位同学,怎么停下来了?」
眼看着他越走越近,身边的人也都朝我看过来。
脚下的那块姨妈巾似乎起了火,将我整个人都焚烧。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女声:「老师,她突然肚子痛。」
是我的室友,也是我们班的学霸江赞。
她朝我比口型:蹲下来。
我蹲下来后,她过来扶住我,借此挡住了别人的视线。
而我也得以趁机捡起那块姨妈巾。
解除了这次危机。
她陪着我回宿舍,递给我一块厚厚的卫生巾。
「用这个吧。」
她朝我笑笑:「批发市场上有散装的卫生巾卖,算下来一毛一片,咱们也用得起。」
她爸爸前几年因病过世,家里欠了一屁股债。
跟我一样,也是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三分花。
从那天开始,我跟江赞成了朋友。
我们在食堂打五毛钱的米饭,再来一碗免费的汤,一起分享各自的咸菜。
她把妈妈钩的毛线鞋借给我穿。
小了一码,但很暖和。
我把乐乐姐的旧裤子给她。
我穿实在是太短。
我们去批发市场买散装的卫生巾,为跟老板磨下五毛钱而欢呼雀跃。
我们最喜欢的就是周末去逛超市。
因为经常会有各种试吃。
我们可以免费吃到平时舍不得买的东西。
省下一顿饭钱。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她很聪明,她是年级前三。
我碰到任何的难题,都可以去问她。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我暑假一直在奔波赚钱,没有提前预习任何高中的内容。
老师上课的节奏又很快。
要学的内容太多,我总是感觉时间不够。
越是急越是乱,越是抓不住重点,理不清头绪。
老师们都很好。
可学生太多,他们确实不会将太多的心力放在我这个差生的身上。
好在有江赞。
她会给我讲题,告诉我找到方法比死记硬背更重要。
告诉我知识点之间都是有联系的。
要将它们串起来看。
那天晚自习结束后,我们从教室回宿舍。
学校的电路出了问题,路灯全灭了。
我仰头,看到了冬日的星空。
不见明月,唯有漫天星辰。
江赞也抬头,她的嘴角带着笑:「我爸是个天文爱好者,他以前花很多钱买了台望远镜。
「后来重病,妈妈没办法,把那望远镜卖了。
「等我考上大学工作了赚了钱,我要买一台最好的望远镜。」
支书也曾教过我认星星。
启明星,北斗七星。
那时我被大妈折磨得懦弱又胆小。
那个夏夜,他指着天上的星星说:「看到北斗星了吗?它们是一家子。
「最小最暗的那颗是你。
「旁边的是我,你大娘,你乐乐姐聪哥,还有你夏叔夏婶……」
我呼出一口热气。
好想他们呀。
江赞牵着我的手:「小远,我可以,你一定也可以的。
「我们可以考上大学,我们可以走得更高更远!」
那时候我日以继夜,靠着从家里带来的老茶叶泡水续命。
身体好似有个黑洞,恨不得能将所有的知识都吸进去。
因为长期没什么油水,饥饿感如影随形。
学习是折磨,是煎熬,是修行。
我身负高山,以头触地,叩问神明:
我已奉上我全部的精力,可否获得你的眷顾?
很快,高一的期中考来了。
这次考试至关重要,不仅要分文理,还得分重点班和平行班。
我拿着结果回村时,恰好碰到大妈。
她站在马路中央,扬高大嗓门:「我娘家有个晚辈也在读一中,我已经知道你的分班结果了。」
她的嘲笑如此尖锐:「你吃饭喝水睡觉都在读书,都只考了年级四百名,连重点班都进不去。
「还说自己是向家文曲星,从来没见过考四百名的文曲星。
「老孟家给你那四千块也花完了吧?
「赵支书可没钱支援你。
「认命吧,你跟你爸一样,一辈子都是穷命。」

-15-
认了吧。
我已将灵魂献上,神明却不屑一顾。
心底有个声音,在一遍遍念叨:「认了吧,你已到穷途末路。」
或许,我命运的卷轴上早已写明:生于牛头村,卒于牛头村。
是人世间最不起眼的柳叶一枚。
可就在此时,夏婶的嗓门炸开在耳边:「认个屁的命。
「我小时候天天病,都说老天爷要把我收走,我偏不信那个邪。
「我咬紧牙,天天上蹿下跳。你看我现在壮得跟牛一样。」
她一把揽住我的肩膀:「小远,最难的时候咱们已经熬过去了。」
支书家的确还在困难之中。
可松哥上半年签到了合适的工作,现在能拿工资了。
鹤哥暑假没回来,找了两份家教。
夏叔的腿前前后后养了大半年,上个月已经能下地干活。
「王村开了个茶叶厂,我也在里面找了份工作。」夏婶的手搂紧我的肩,「熬一熬,忍一忍。
「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莫有顾虑,你放心去读!」
假期我要帮着干活,赵大娘和夏婶都不肯。
「横竖就这两年,你把心思全放在学习上,家里这点活也不差你这一双手。」
夏婶给我准备了学费。
支书给了我五百块生活费:「先用着,下个月回来我再给。」
夏叔骑着自行车送我去镇上坐公交。
公交只要两块钱,从村口坐面包车得六块钱。
车子要发动了,他掏出一百块隔着窗户扔进我怀里。
「拿去买两双鞋子。」
我低头看脚下。
我还穿着初二那年买的凉鞋,好些地方坏了,被我用火钳烫烫又粘上。
鞋子已经小了,紧紧箍在我的脚背上。
一半的脚趾头都悬在鞋子外。
夏叔骑着车追着公交走了一小段,大声道:「买自己喜欢的,别怕花钱。」
风真大啊。
扬起的沙子迷了眼。
让我很想哭。
但我最终还是没买鞋。
因为乐乐姐托人给我带了个大包裹。
里面有很多旧衣服旧鞋子。
说是旧的,但好些一看就没穿过两回。
她的电话打到了宿管那。
「小远,这些都是我同学的旧衣服旧鞋子,我全都洗干净了的。
「你别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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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嫌弃,衣服都很好,比批发市场ţü⁸的强多了。」
「嗯,她们的衣服鞋子都是牌子货。」乐乐姐顿了顿,「小远,不要操心学费,再有半年,我也能去实习了。
「我是研究生,以后工资高着呢,你就安安心心读书吧。」
「好。」
衣服很多,四季的都有。我个子高,有些也不是我的尺码。
我分了一些给江赞。
她也很喜欢,说自己好多年没穿过质量这么好的衣服。
或许是心安定了,知道以后再也不用操心学费。
又或者是分科之后,我的精力更集中了。
加上江赞一直也在帮我,跟我分享她的学习办法。
我的成绩在分班后,有了明显的进步。
经过整整一年的拼搏,我终于在高三来临前,以年级九十五名的成绩,将重点班的吊车尾顶了下来。
我跟江赞,在理科二班会合了。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两个抱头痛哭。
我们大放厥词,说要一起考上清华北大。
如今回头看。
高三的那年,是我整个人生中目标最明确、最努力的一年。
我跟江赞早上五点起,晚上十一点睡。在秋日的操场看台,在冬日的走廊,在春日的蔷薇藤下,在夏日的香樟树旁……
我们一起记单词,背语法。
我们互相背诗词,比赛做数学题。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从仰望者,变成了追随者。
从追随者,变成了同行人。
我渐渐跟上了江赞的脚步。
从前都是她教我,如今我们很多时候,都可以同频共振。
当然,她的排名始终还是在我之上的。
支书和夏婶家都缓过来了。
夏叔有时来城里做工,会给我捎坛子菜。
从前的辣椒萝卜豆干,如今变成了油炸鱼块、肉末干、油炸鸡肉丁、卤蛋这些……
日月如梭。
备战三年的高考,总算是来了。
我的考点不在本校,在三中。
因为距离有点远,学校统一安排我们住在学校附近的宾馆,免得来回路上浪费时间。
考完那天从考场出来。
外面密密麻麻都是来接孩子的家长。
我看着他们一家人相拥在一起,不由有些羡慕。
便在这时,人群里响起一个熟悉的大嗓门:
「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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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循声看去,只见夏婶使劲踮起脚朝我挥手,一边挤着身边人:「让让,让让……」
我朝她那边挤过去,人流散去一些,我才发现,赵大娘和夏叔也在。
赵大娘局促地扯着身上的旗袍,幽怨地盯了夏婶一眼:「让你穿你不穿,我一把年纪像什么样子。」
夏婶嘿嘿一笑:「我穿太小了嘛,就这一条裙子打折。这不挺好的吗?」
「好什么呀,红成这样,我都五十了……」
夏婶道:「都是为了个旗开得胜的好兆头,你牺牲一下,再忍忍。」
……
我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心里涩得厉害,眼泪不自觉就涌出来了。
「夏叔,夏婶,大娘,你们怎么过来了?」
赵大娘抹去我脸上的泪,温柔开口:「哭什么,傻孩子!
「旁人家的孩子都有人来接,你自然也不会缺!
「来接你的人比他们的都多。」
正好有班上的同学路过,问:「小远,你家里人也来接你了?」
我挽住赵大娘和夏婶,又指了指站得远些的夏叔,含着泪笑:「是啊,他们都是我家人。」
夏叔骑着摩托车带我们回去。
严重超载,摩托车跑得很慢。
我们追着夕阳落幕的方向。
漫天的五彩霞光,笼罩在我们身上。
晚风送来特殊的味道。
细细辨别,原来是赵大娘衣服上肥皂夹杂着路边草木的清香。
出成绩之前,大妈满村子说闲话:
「我找大仙算过了。向家这一辈,没有重点大学的料子。
「我看小远这回也悬了。
「赵大脚和夏喇叭做了个赔本买卖咯,要是听我的,初中毕业就送她出去打工,现在只怕半栋楼房都盖起来了。」
……
气得下班回来的夏婶隔着河跟她对骂:
「你吃了屎是吧,嘴巴这么臭?
「哪个骗子说小远考不上,我砸了他的算命摊子。
「朱大脸,嘴巴要积德,不然当心以后吃饭没有碗,炒菜没得盐,上厕所没纸,拉屎掉粪坑……」
我帮着夏婶和大娘干了十几天农活。
总算到了出成绩这天。
夏叔为了好接活,买了个二手诺基亚。
平时宝贝得很,都不太让夏婶摸。
不过这天,他出去上工,把手机留在家里。
「一会让小远用这个查分数,比用座机快!」
实际上。
我用手机,支书用座机,最后还是座机先打通。
输入准考证号后,有那么几秒,我的心跳都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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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里面播报:「总分 632。」
因为按的免提,一屋子的人都听到了。
夏婶子舔舔嘴唇:「你们听清没,是 632 不?」
支书点了一遍重复播报。
夏婶子一拍大腿,哈哈大笑:「真的是 632!」
笑着笑着,她又红了眼:「真的是 632,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她念叨完,擦了眼泪吸着鼻子:「我现在就找朱大脸,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气死她!」
她开开心心走了。
赵大娘擦了眼角:「大喜事,天大的喜事,我去杀只鹅。」
我拉住她:「鹅不是留着过年吃吗?」
赵大娘嗔我一眼:「考这么好不比过年高兴?」
我给江赞打电话,她急急道:「我正要给你打呢,你考得怎么样?」
「632,你呢?」
「654。」
我们俩抱着电话哈哈笑,笑着笑着,又都哽咽了。
作为战友,或许只有彼此才懂,这一路走来,我们到底过了多少坎,付出了多少努力和汗水。
江赞去了北京。
我最后填了上海的一所学校。
支书了然:「你还是放不下你妈?」
「不是放不下,是心有疑惑,想问问清楚。」
支书说要给我办升学宴,收的礼金正好给我当生活费。
我有些犹豫:「可我短时间内,没办法回礼。」
乡下的礼金都是有来有往的。
他们送礼金来吃酒,要上人情簿子。
将来他们家有事了,我也得把人情还回去。
大牛嫂抱着孩子咯咯笑:「要你回什么礼?
「咱们村难得出一个考这么好的,我送两百礼金不仅能吃顿饭,还能赞助一下大学生读书,四舍五入,我家也是有重点大学生了,好大的面子咯!」
孟叔和孟婶为人精打细算,但大牛嫂却是跟夏婶一样的爽利性子。
大牛哥也很听老婆的话。
其他人也附和:
「是的,不要你回礼,就当赞助你读大学的钱。」
升学宴办得格外热闹。
有人自发买了烟花来助兴。
可惜大白天放了只能听个响,见不到五彩的光芒。
好几户曾经收养过我的人家私下里找我。
「小远,别到了大城市就忘了我们这些乡里乡亲,以后还是要多回来看看。」
「小远,前几年你读高中,我们家确实匀不出来钱,你别怪我们。」
孟婶更是道:「小远,我知道宅基地这件事我有点不厚道,可那时家里情况确实是紧张……」
……
最绝望的时候,我的确也曾想过,若他们能帮帮我就好了。
可我不怪他们。
亲生的母亲尚且能将我放弃,又怎能要求他们无条件付出?
大家都为我高兴。
只有大妈脸拉得三丈长。
夏婶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朱大脸你上次找的哪个大仙看运势,还挺准的。
「你们向家的确有个文曲星,就是我们小远,哈哈哈……」
我附和道:「是啊,这都是大妈帮我算来的运势。」
眼神要是能杀人,夏婶和我估计死了八百回了。
我办了助学贷款,额度八千。
升学宴扣掉成本,还多出三千块,支书全部给了我。
在乐乐姐和松哥的建议下,我报了当时很火的软件工程。
学费也会更贵些。
交完学费住宿费,我身上还剩下三千多。
我本想这钱够一年的生活费。
可上海物价太高,哪怕是食堂,都比我们高中的食堂贵了一倍不止。
只能慢慢想法子赚钱。
办好入学手续后,我几乎第一时间,就去往汇款单上那个地址。
在公交上,我反反复复地练习。
见到妈妈,我该说什么?
我该怎么笑。
她会问我什么,我该怎么回答。
沿着路一个门牌一个门牌地找,我找到了那个地方。

-19-
华丽的旋转门,高耸入云的大厦,来来往往、衣着精致光鲜的都市男女。
这里,是一家大型商场。
这里,根本没有我的妈妈。
或许,她从未希望我来找她。
那她又为何,要给我寄钱?
我想不明白。
大城市消费高,好在机会也很多。
一开始我做了很多别人都看不上的活。
下大雨发传单,浑身被淋透。
顶着大太阳穿着玩偶服跳舞,脱下玩偶服后,身上没一块干的地方。
坐地铁因为馊味太重,方圆两米都没人。
后来在肯德基兼职的学长要离职准备考研,就把我介绍了过去。
这家店开在商业区,非常热闹。
活也很多。
从早忙到晚,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我们员工买餐优惠力度很大,就这我也没舍得买。
我记得那天是周末。
我一直忙到下午两点多都没吃饭。
恰好有个客人点了餐迟迟没来取,店长按规定连着包装扔进了垃圾桶。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趁着大家不注意,揣到怀里藏进书包。
等会偷偷去吃。
我也算是吃过汉堡的人。
收回思绪,一抬头就看到来点餐的客人。
她牵着一个五六岁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半弯着腰,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意:「媛媛,你想吃点什么?」
这一刻,我脑子隆隆作响。
店内的喧嚣瞬间远去,我的世界在这一刻死寂一片。
我看到那个小女孩背的书țůₖ包,是商场专柜里摆的新款,一个要上千块。
我看到她挎的包包,是楼上专柜的品牌,店里的人说最低也要几万块一个。
我看到她抬头看着菜单,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

-20-
她跟记忆里一模一样。
不。
她比记忆里更年轻漂亮,像是悬崖上那朵唯一的百合花。
我颤抖着嘴唇,「妈妈」二字在喉头翻滚。
可为何。
像是有一团棉花,在紧紧塞住出口,不让这两个字溢出唇齿。
眼眶已经模糊,湿润一片。
领班狠狠拉了我一把:「向远,你发什么呆,客人点餐呢。」
妈妈的视线猛地落在我的脸上。
她眸子缓缓眯起,收起笑打量着我,问:「你叫什么?」
「我是……」
小女孩吵起来:「妈妈,我饿了我饿了。」
她立马收回视线,满面微笑:「抱歉抱歉,妈妈现在就给你点。」
她点了满满一大桌东西。
没一会,一个高大斯文的男人推门进来,他把车钥匙放在桌上。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吃喝谈笑。
我躲在角落,看着妈妈耐心温柔地擦去小女孩嘴角的番茄酱,叮嘱她慢点吃。
看到她眼睛里满满都是爱意。
原来这才是她本来的模样。
直到离开,她都没有再看我一眼。
她有了幸福的家庭,有了新的女儿。
她或许。
早就忘了这世上还有一个我吧。
我偷拿的那个汉堡很难吃。
又冷又硬还发酸发苦。
可我还是一口口吃完了。
因为我不是那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
我没有浪费食物的权利。
整整一周,她都没有再出现。
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了。
没想到那个下着雨的周三,她用雨伞的尖尖敲了敲我后背:「你什么时候下班?我爸妈想见见你。」
那是我第一次见外公外婆。
我很茫然,也很紧张。
不明白久别重逢,她为何不跟我先聊聊,就直接带我去见外公外婆。
好在比起妈妈的淡漠,外公外婆要热情一些。
他们拉着我的手,夸我长得跟妈妈年轻时一模一样。
拉了几句家常后,外公说:「听你妈妈说,你在肯德基打工?
「这不是长久之计,我有朋友在浙江开了厂子,不如你去他那里。」
一直沉默的妈妈开口:「没有学历,你一个外地人想在上海出头千难万难。」
她皱着眉:「你从小就不聪明,果然最后还是个干苦力的命。
「去浙江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21-
妈妈。
我不是笨呢。
我是故意不好好背。
因为你总是不搭理我,只有教我东西时,会温声细语,会与我多说几句话。
我盼着你能将我圈在怀里,我盼着你能拉着我的手写写画画。
那时我觉得你是爱我的。
所以……
我装作背不出,一次又一次。
不过此刻。
我突然梦醒。
我捏紧手里的叉子,轻声问:「你是怕我会打扰到你的生活,所以急着把我送走?」
妈妈垂下眼睛:「我们一家人现在过得很幸福。」
「你那时为什么给我打钱?」
「我走的时候,你没有叫人。这是回报。」
我追问:「后来为什么又停了?」
「以你的资质,也考不上高中。送你念完初中,也算是尽到我的义务。」
……
原来如此啊。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一字一句:「我不会离开上海的。」
妈妈猛地看我,目光犀利:「是你爸指使你来找我要钱的吗?还是你想把我带回那个山沟沟?」
我轻轻笑了。
忍着心头无尽的酸楚,道:「你离开的第三天,爸爸就已经死了。
「另外,我不是来上海打工的。我考上了这边的大学,肯德基上班是勤工俭学。」
妈妈一脸吃惊。
我的心被撕开一个大口子,一秒也不愿多待。
我站起来,看着妈妈笑了笑:「我一直很想问你,到底爱不爱我。
「我现在,有答案了。」
我朝她深深鞠躬:「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那些年打的钱。
「再见!」
我转身出了包厢,一路跑到大马路上。
街上行人匆匆,唯有我泪流满面。
一路走到地铁站,摸钱包时才发现书包忘记拿。
只能回去。
到了包厢门口,隔着薄薄的门,听到妈妈在啜泣。
「你们让我怎么办?
「她不是我自愿生下的孩子。
「那时他打我打得太狠了,我想着生个孩子就能少挨打。
「爸,妈……
「我再也不想回忆起那段痛苦的日子。」
原来。
答案比我想象的还要残忍。
我躲在柱子后,想等他们都离开再去拿书包。
可外婆出来上厕所发现了我。
她拉着我的手,问我在哪里上学,学的什么专业……
最后她说:「你妈妈那时好心送一个小女孩去巷子ťṻ⁾深处找妈妈,结果被迷晕拐卖了。
「她是我们唯一的女儿,从小锦衣玉食长大。那年考上复旦,我们放她跟几个同学一起去外地旅游。
「她需要时间来面对,你暂时不要去打扰她好吗?
「你别怪你妈妈,她也是受害者。」

-22-
外婆说着说着,就哭了。
我知道不能怪她。
可是我好难过。
她不爱我,我却连责怪她的资格都没有。
多年追逐,今日终于有了结果。
她果然……
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妈妈。
这些年,我期望得太高,我不断美化修饰,我为她找种种借口。
可如今,赤裸裸的事实已经无可逃避。
我一路流着眼泪回学校。
很奇怪。
我感觉自己不是那么难过,可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
我早早躺在床上,浑浑噩噩睡去。
又梦到那个雪夜。
妈妈毫不留恋地离开。
爸爸从床上Ṫū́¹爬起来,强撑着身体要去喊人。
只要大伯被惊动,妈妈就走不了了。
我死死抱住爸爸的腿,涕泪齐下:「放妈妈走吧,求求你放她走。
「爸爸,如果你非要打人,那以后就打我。
「妈妈的那份打,我来挨。」
她该是高翔于天的翠鸟,不应该因为美丽就锁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
爸爸病得太重,被我一通拖拉拽,没了精气神,重新倒回了床上。
只喘着大气,不干不净地骂着我。
梦里,爸爸大声骂我:「小贱人,现在后悔了,让你放她走。
「你活该没有妈,都是你自找的。」
不,不是。
不是这样的。
我想反驳,可喉咙像是被人扼住。
就在呼吸困难之时,二手手机的嗡嗡声将我吵醒。
如此漫长磨人的梦境,我居然才睡了一个小时。
是乐乐姐打过来的。
才说了两句,她就听出我状态不对,问:「小远,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我再也绷不住,一边哭一边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情绪释放完,感觉非常疲惫。
乐乐姐道:「小远,你走到窗边来。
「你那边有月亮吗?」
「有,是满月。」
「我这也是。」她的声音如此温柔,「小远,家人不是靠血缘关系来定义的。
「这世上能当你妈妈的,也不只是生下你的那个人。
「你大娘,你夏婶,她们难道不是你妈妈?
「小远,我们都是家人,她们是你妈妈,我是你姐姐,阿聪、小松小鹤是你哥哥。
「小远,我们都爱你,你从来都不是孤儿。
「只要我们都还能看到同样的月亮,你就永远不会孤单。」
这一刻,我再也忍不住,慢慢蹲下来,抱着膝盖号啕大哭。
乐乐姐挂断电话后,大娘和夏婶也给我打电话。
她们平时最心疼电话费。
那天却跟我拉拉扯扯说了很多。
最后,大娘说:「小远,在我心里你就跟乐乐一样,是我亲闺女。
「旁人认不认你不要紧,我给你当一辈子妈。」
夏婶则要直一些。
「你妈不认你就不认你吧,你不还有我跟你赵大娘。
「旁人只有一个妈,你有俩,多好啊!」
……
在那之后,聪哥松哥鹤哥都给我打了电话。
人就是很奇怪。
明明我知道,他们都爱我。
可我依然会恐惧,会害怕。
会觉得我跟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只是心地善良才会善待我。
换成其他可怜的孩子,他们也会如此。
可现在我明白。
他们爱我,是因为我是我, 我是向远。
就是这一晚。
我确定了一件事。
原来这世上的家人, 不是只靠血缘关系来定义的。
还可以靠爱。
爱让我们成为家人,爱让我们永不孤独。
那年寒假回家, 我跟大娘一起去河边洗衣。
发现那株孤独的垂柳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桩子。
我问大娘:「那棵柳树去哪儿了?」
「被砍了。」
我心内戚戚:「当柴烧了?」
「怎么可能?那柳树那么粗,老魏家女儿明年出嫁,准备用来打一个衣柜。
「柳木做的衣柜, 防虫防腐还不沉,好着呢……」
「挺好的, 但就这么没了, 有点可惜。」
大娘用手扒拉掉柳树桩旁边的枯草:「不会死的, 只要根还在,明年春天它又会发芽长大。说不定等你结婚, 就能用它给你打化妆台了。」
原来如此。
柳树从不孤独。
我们看到的是地面上柔弱的枝条。
实际在地下, 它的根系纵横交错。
小河供养它水分,大地给予它肥料。
蚯蚓与蚂蚁与它为伴。
待到人间春风过……
它呀。
就会重新活过来啦。
番外
外公外婆给了我联系方式,可是我没有找过他们。
我已经长大了, 我走出了心魔。
我不再渴求妈妈的关注。
既然她不爱我,那我……
也就放过她, 放过自己。
大概过了一年, 外公外婆开始主动联系我。
偶尔我们四个会一起吃个饭。
关系不咸不淡地维持着。
我大学毕业后, 又申请了本校的研究生。
之后落户上海,当了公办学校的老师。
外公外婆开始给我积极介绍对象。
可我已经有男友了。
他是我研究生的学长。
他先我毕业,我们一起攒了钱,买了一套老破小当婚房。
我邀请妈妈参加我的婚礼。
她皱着眉:「非要我去吗?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是你妈。
「不是让你去喝父母茶。如果你没时间, 可以不去的。」
妈妈犹豫了下:「那你结婚那天, 岂不是没有父母到场?」
不会的, 我有两对父母。
妈妈和外公外婆还是去了。
以我娘家亲戚的身份。
婚礼现场,我跟老公一起向支书大娘、夏叔夏婶奉茶。
「大爸,大妈, 请喝茶!」
「二爸, 二妈, 请喝茶!」
……
举茶过头,奉茶叩首。
谢过你们当年收留我。
谢过你们从未放弃我。
谢过你们将没有血缘关系的我当成亲生女儿。
谢过你们,温暖我孤独的灵魂。
……
大爸二爸红了眼, 大妈二妈泣不成声。
「好,好,快起来吧, 好孩子。」
大爸叮嘱老公:「小远命苦,能走到这一步不容易。我们什么都不图, 就盼着你以后对她好。
「既然成了一家人, 就一定要全心全意对她。」
……
台下有宾客在低声议论:「怎么新娘有两对爸妈?」
「新娘六七岁就没了爸, 妈也走了。是村里这两对夫妻轮流将她养大的。」
「这两对夫妻还送她读了研究生,真是积了大德。」
「可不是嘛,这一声爸妈叫得应该哦!」
……
含泪起身。
看到主宾席上, 妈妈和外公外婆尴尬的脸色。
他们会后悔吗,会有点怜惜我吗?
不重要了。
因为岸边那株唯一的柳啊,其实从不孤独。
– 完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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