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恨纪程野那年,我差点想和他同归于尽。
他不学好,学外面的人抢东西。
还越抢越大,越抢越多,到最后失控。
被执行枪决那天,我哭着问他为什么。
他说:「老子想抢就抢了呗。」
……
直到收拾他遗物那天,我翻到一叠账单。
他从没告诉过我,我的病要花那么多钱。
-1-
「是纪程野家长吗?」
「是的,他又打架了。」
「请您立马来学校一趟,不,还是先到医院吧。」
我闯进医院白色的病房时。
纪程野正百无聊赖地蹭着手中洇着红血的纱布。
黑色的书包挂在少年略有些单薄的手臂上。
在听见我的响动时,他才抬眼,极轻地念我。
「姐。」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
这不是秋风瑟瑟的枪决现场。
这是七年前,纪程野还没策划那起轰动全国的抢劫案的时候。
-2-
他肯定以为我会一巴掌甩过去的。
因为他连脑袋都下意识撇到了一边,结果只是被我拽住手腕。
「回家。」
我颤抖着朝他说。
纪程野死后的很多年里,我只能对着他高高的墓碑怔神。
我想他,发了疯一样想他,却只能抱着他寥寥无几的遗物流眼泪。
所以再见面时嗓音怎么能不颤抖呢,我连视线都变得模糊不清。Ṱṻ₌
「回家。」
我只自顾自地重复那个词。
只自顾自地把他拽出医院。
好像我紧抓就好了,紧抓他就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3-
那个老旧小区的房屋依旧不透光。
所以我把他抵在衣柜上强吻时,也不用担心被光灼伤。
他掐着我的下颔,加深这个吻的时候我才意识到。
不对。
我重生回来的这个契机,昨天才跟纪程野大吵了一架。
我用枕头砸向他,朝他说:
「滚!你滚!再进一次局子我就真的不要你了。」
而他毫不在意地耸肩轻笑,
「姐,说的你好像要过我似的。」
而此时,他已经撬开了我的牙关。
轻车熟路地掠夺走我的呼吸。
搂着我的腰,以一个舒服的姿势把我摁倒在床板上。
就在我呼吸凌乱,神智不清的时候。
「啪」的一下。
卧室的灯被他敲开了。
稍有凌乱的额发根本遮不住他帅到耀眼的那张脸。
而被我自强行拽走就一言不发的人。
此时正拿着那双看得我心快碎掉的眼睛。
坦荡又深究地望着我。
那眼神分明就是「你解释一下。」
我解释不了自己变化如此巨大的原因。
「咳,小野,我,你我……」
我一边咳,一边躲避他的视线。
「后悔了?」
半晌,他掀起一边唇角望我。
「不,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重……」
「对我这么殷勤。」
话语被打断,他一边将额发往后抓。
一边起身,两条腿还抵着我的膝盖。
「你要把我给卖了啊,江澜。」
嘴一如既往的冷硬。
那副冰冰冷冷的表情骗了我很久。
直到他死前草稿箱里堆着的几百封情书被我拜读。
全部是写给我的。
「被姐姐扇的时候。」
「首先飘来的是姐姐香香的掌风,然后才是巴掌。」
「于是火辣辣的疼一点都感受不到了,姐姐……」
「你打的我好爽。」
……
很难想象这些话,出自面前这个正冷脸听我狡辩之人的手笔。
「小野。」
我捧住他的脸。
「你不要去打架了,我们一起好好生活下去好不好?」
他牵住我的手腕,轻蹭了下。
盯着我说:
「不好。」
我咳了声,轻轻移开视线。
「我知道了。」
「我的药要花很多钱,对不对?小野。」
「你不用瞒着我挣医药费了。」
他黑黑的眼眸忽地一动不动地黏在我身上。
「我的病……」
「也不需要你去治了。」
直到我说完这句话,他的瞳孔才猛地晃荡了一下。
然后在一瞬间转变为了然。
我被他推开了。
-4-
纪程野彻底不理我了。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声儿。
我以为,上辈子我俩矛盾的根源在于不解释,没张嘴。
这辈子说开了一切就会变好了,可现在好像又不是这样。
「你别进来。」
当推开纪程野的房门时,我听见他闷闷的声线。
……我当然是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去。
月光斜斜地落在少年的屋子里,纪程野的房间总是干净到没有人味。
少年背对着我,撑着桌子。
我走过去时,没想到他在干什么。
后来我才想起来,纪程野有重度抑郁,一直都有。
美工刀在他的手心咔哒咔哒地推拉着。
血液不断顺着左臂涌下,被月光照地恍白的。
除却他的脸庞,还有掉落在一滩血里,顺着高挺鼻骨划下的眼泪。
我扯走他手中的美工刀,蹲在他的身前,问他:「为什么,嗯?」
他说:「江澜你不要我了。」
我记得我分明说的是「我的病也不需要你去治了」。
爸妈死后,我就只剩纪程野了。
或许是因为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
或许是阴暗的土壤里最适合滋生扭曲的藤蔓。
落得对彼此都心怀不轨的下场,我俩也是罪有因得。
所以我能拿他怎么办呢。
「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小野,你不要哭,为你做什么我都愿意,好不好?」
我伸手搂住他的脖颈。
他的下巴顺势搁在我的颈窝里。
细碎的呼吸打在锁骨处,撩起一片麻痒。
「我只是说我知道你想要偷偷给我挣医药费了。」
「但我已经知道的事,你瞒我就没有意义了。」
「所以纪程野,我们以后都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那你的病怎么办?」
他轻轻在我的耳边说,
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啄吻。
「总会有办法的吧。」
我被他抱在一地月光的书桌前。
他仰着脑袋看我,那双黑漆漆的眼瞳里,几近虔诚疯狂。
「江澜。」
「如果能治好你的病。」
「把我的双手双脚砍断卖掉我都愿意。」
-5-
上辈子纪程野的尸检报告里,他确实只剩一个肾了。
被摘掉的那个肾去了哪里?或许投进我永无止境黑洞般的医药费里了吧。
他还卖过血,参加过医疗实验,走投无路了连抢储蓄所这种事都干了出来。
而这些,我却都一概不知。
于是在知道真相的那个晚上,悔恨几乎将我洞穿。
我咳嗽了几声,喝完了这次存的最后一瓶特效药。
「周小姐,这是纪程野的头发。」
「您可以拿这个去做亲子鉴定。」
「万一呢,他或许真是您那个三岁时走失的弟弟。」
我把试管推给了面前的女人。
说永远陪着纪程野这些话是假的,我撒谎了,我知道我活不了这么久的。
而重生后有点用处的信息就是。
纪程野,他或许是个很大的家族在年幼时走失的小儿子。
因为纪程野死后很多年,有个衣着华丽的女人找过他。
对于很有钱很有钱的人,我的概念就是能让我有喝不完的特效药。
纪程野,也许本来能成为这样的人。
「我知道了。」
女人对着我提供的纪程野的照片摩挲了下。
「我会拿回去调查。」
「如果真如你所说,我再来找你吧。」
不是很放在眼里的表情。
女人朝我点点头就钻进了身后的豪车。
让我对有钱人的厌恶感又加了一分。
手机震动起来,没看手机一阵,积了十几条短信。
「江澜,体育课,好无聊啊。」
「江澜,你吃午饭了吗?」
「今天来不来接我放学。」
「有女生跟我表白了,完全没兴趣。」
「我只对你有兴趣,姐姐。」
「抱你有兴趣,亲你有兴趣,*你有兴趣。」
「好想你。」
「回我。」
……
「姐姐再不回我,晚上是想让我***了你的***,然后***吗?」
后面的内容逐渐变成让人看一眼就脸红的程度。
-6-
我拎着一个冰棍。
在纪程野的大学门口等他。
人潮汹涌,他还是第一眼就能让人注意到的存在。
毕竟,在人人施以微笑的友善时代,他那张帅脸总冷的像谁欠了他二五八万似的。
然后在看见我的第一眼眉眼弯弯。
「给我吃一口,姐姐。」
他盯上了我的冰淇淋。
「自己去买。」
我躲开他。
然后他就掰着我下巴亲了我一下。
不避人的。这小子。
好好生活,共战病魔。
我俩,似乎就这么达成了共识。
放学后一起去买了食材,然后做晚餐。
晚餐的过程不是很顺利,因为他在我煲汤的时候就把我圈了起来。
幸好我预判很准,先把火关了。
「不要离开我。」
撩拨的吻从耳根,蔓延到最危险的位置。
「求你了,姐姐。」
是渴求,但动作没有一点跟渴求相关。
从来都是这样,把我弄到答应他才会满意,而我根本就没法拒绝他,
毕竟连最恨他的时候,我想的都是干脆跟他同归于尽算了。
这么做的后果就是。
我有一整天都没能下的了床。
他似乎以一种更恐怖的方式将我圈禁了起来,可我却在周日那天晚上收到了一条信息。
「江小姐。」
「你口中的纪程野,确实是我的弟弟。」
「有件事,需要与你当面详谈。」
看到短信里这个内容时,我想坐起身。
然后就被身后的人一把带进怀里。
「在看什么?」
他磁性的声线带着拥吻含过来。
我下意识回避。
「没什么。」
小纪程野抵到了我。
我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会错过这次见面,于是下定决心坐起身。
纪程野也坐了起来,拿那双黑黑的眼睛望着我。
「你要去哪。」
他几乎脆弱地问我。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孩子有抑郁症,别惹他。
「小野,姐姐去倒杯水,一会回来,好不好?」
「……」
我在厨房里找到了之前用过的安眠药,混进水里。
然后折返回去,状似不经意地问他。
「给你也倒了,喝点吗?」
他乖乖仰头把喝完了。
我其实很讨厌昏暗,讨厌穷,讨厌竭尽一切也到不了的地方。
所以纪程野,你一定不要像我一样。
看着逐渐沉沉睡去的少年,我抬手,最后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把家里的尖锐物品收起来。
然后走出了门。
-7-
「长话短说吧,江小姐。」
「我们会要回纪程野的抚养权,让他回到真正的家。」
「这笔钱,是给你的补偿费,够你后半辈子的医疗费了。」
「而你要做的,就是远离纪程野,这辈子,都不要再找他了。」
我被她的说辞听的云里雾里。
只是觉得面前的茶好香啊,点心好好吃啊,架子真的是黄金做的吗。
这就是有钱人。
离我最远的,有钱人。
「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ẗù₈直到她的语调将我的神思唤回。
我怔怔地问:
「那你们会对……纪程野很好吗?」
女人也被我问地一愣,然后勾了勾唇。
「那当然。」
那就好。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明明是件很好的事情。
我的心却像是恍然被什么抽走一样空落落的。
我起身,朝女人点了下头。
手机在这时疯狂地震了起来。
「?」
「江澜,你在哪。」
「醒来后你就不见了。」
「你又丢下我了,对不对?」
「你又骗我,又耍我,又不要我了。」
「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我死了你会开心吗?」
女人走到我身边。
轻轻撇了眼稍有无措盯着手机的我。
「我对你们做过调查,纪程野țű̂ₐ太黏你了,这不好。」
「领走纪程野后,我们会给他安排手术,让他忘掉关于你的所有记忆。」
-8-
我给纪程野打了电话。
他几乎就在一瞬间接起。
「为什么什么也不说就要走。」
他的声音冷冷的,和从前一样。
冷硬,偏执,带着什么委屈都往肚子里咽的决绝。
我握紧了手里的手机。
「因为我自己去买药啦。」
「不然,你肯定又要抢着付我的药钱呀对不对。」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调听起来和缓。
然后强迫自己牵起嘴角,对着电话笑。
「小野,看你后面。」
……
我左手拎着刚买的草莓蛋糕,右手扯着刚从医院配来的药。
肩膀和脸颊夹着手机,站在离他不远处,朝他笑。
「我买了蛋糕诶,今晚一起吃吧。」
然后猛地迎来一个炽热的拥抱。
稍显凌乱的气息打在我的脖颈,少年明显衣衫不整,估计是为了找我慌张地出门。
都这样了,那张脸还能凌乱出一种美感。
片刻,脖颈有湿漉的气息。
「你……」
我耸了下肩膀。
想动,被他一把按住脑袋。
「我以为你走了。」
「江澜。」
「醒来后我什么都找不到,我以为你走了。」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很少的,他的声音能颤成这样。
或许是这几天敞开心扉的缘故,他的情绪波动比以往要大。
可Ťű²我知道,无论是隐忍还是张扬,他其实,一直都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门锁被急疯了的纪程野暴力拆开了。
所以我和他一起撑着栏杆等换锁师傅过来,夕阳斜斜地照在老旧的楼道里。
可那又怎样。
他是纪程野,我养大的,我的小野,所以他怎么对我都没关系。
我牵起他的手腕,拿纱布,一圈一圈地包裹住腕心那新添的伤痕。
而他只是盯着我,一字一顿地问我。
「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小野的世界和我不一样,他是孤独的岛。
夕阳沉浸落日的眼瞳,阴影遮蔽刹那间,我朝他笑。
「会啊,小野。」
「风好大,我们进屋吧。」
-9-
我盯着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脑海中,回想起跟小野亲姐姐最后的聊天内容。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真的可以提前预知自己的死法。
「其实是假死。」
「七天后,安排一辆卡车撞死你,当然不是真撞,而且放心,无论是尸体还是事故现场我们都能伪装的十分完美。」
「目的是为了让你消失在纪程野的生命里。」
「他是周家的孩子,未来有可能会成为周家的继承人,他不能被你拖累。」
……
我盯着他出神,以至那么大一张帅脸出现在面前我才反应过来。
「又走神。」
少年微眯着眼,是危险的动作。
我朝后挪几步,就被他捏着后颈拎回来。
哎,他到底是什么时候长这么高的。
「江澜,你怎么做到做这种事情的时候都会走神啊。」
他亲了亲我的下巴。
笑我。
我知道接下来他会让我干什么都无法走神。
在那之前,我赶紧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没办法,他太能做了。
「小野,我买蛋糕的时候送了我这个。」
「我们一起把它做出来好不好?」
我晃了晃手中的材料包和针线包。
是店家周年庆的活动,做成之后,似乎是只小兔子玩偶。
他把我捞进怀里。
下巴搁在我颈窝,倦怠极了。
「做小兔子不如做——」
在他说出狼虎之词前我已经拿出针线动手干了起来。
他也只能嗤笑一声,手臂扣着我的腰看我做。
结果缝了三四针,我那歪歪扭扭的针脚简直就是惨不忍睹。
「小野——」
我抱着小兔的一条腿,拉扯他的衣袖。
他接过,修长的指节灵活跃动,做的比我要好。
毕竟,从我俩五年级开始爸妈就已经不太着家了。
我也只比他大两岁而已。
研究西红柿炒鸡蛋是不是先放西红柿的时候,他就得自己把自己打架破了洞的校服缝好了。
其实我的衣服也经常坏,但是隔一天破了洞的衣服就被修补好整整齐齐叠在床头上。
那些补丁,也慢慢从歪歪扭扭看不清形状的生物,渐渐变成翻飞的蝴蝶与花了。
……
纪程野的侧脸太好看。
以至于我盯着他盯着盯着就睡着了。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昏黄的灯光还晃悠着。
身上盖着他的外套,从我的视角望去,客厅空空如也。
我承认,我有那么一刹那慌得要死。
我怕这是一场梦,我没重生。
我依旧要面对那昏黄的客厅,连哭都再也哭不出来。
「咳。」
直到听到一声轻咳,于是我转向我的侧面。
一只有着大大耳朵的兔子从茶几边缘爬了出来。Ťũ²
它走到我的身前,然后握住我的手指。
两只耳朵飞起来。
「江澜永远都不会不要纪程野。」
小兔子说。
一只手握拳,一只手指向我。
「江澜和纪程野一辈子都不要分开。」
小兔子的身后,藏着少年皎洁温柔的眼。
-10-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离别是敲在人心上的刺。
可是,纪程野,我想不Ťū₋到什么好的解法了。
「今天下班来接我。」
少年微微附身,在我额头亲了一下。
这可是校门口,我要被周围好奇的视线穿击致死了。
只得推开他,一叠声地答应。
「好好。」
「你好好上课啊。」
他被我推着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身看我。
「晚上见,江澜。」
……
那天,我到底有没有回答他那句话呢,我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我走进阴影里,走啊走啊,走到那辆黑色的轿车前。
它开门,我进去,阴影将我吞没。
我连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出口。
因为再过四个小时。
纪程野放学。
再过六个小时。
他会发现,他怎么等都等不到我。
再过七个小时。
他会接到电话。
纷乱的医护铃声中,他会知道。
我被一辆卡车撞的稀碎,连脸——
都看不清了。
-11-
……
我被锁在了一个类似宾馆的房间里。
房间里的电视机沙沙播放着。
是监控录像,那群人提前在我们家按好的。
目的是防止纪程野真的去寻死。
在知晓我死亡消息的整整两晚,纪程野都没回过家。
我想今天,他应该是去确认了死者身份,当然,全身烧焦面目全非,他什么也辨不清。
只是,尸体的衣服口袋里有我的身份证,衣服也是我贴身的衣物就是了。
家里的房门被打开。
我看见少年走进客厅。
他站在那站了很久很久,然后坐在茶几前。
他抱起了那只小兔子——
我们一起做的小兔子。
控制着小兔子摇了摇手,好像在朝他打招呼。
他在朝着兔子说着什么。
电视没有声音,我就看他这么说着说着。
然后身子慢慢,慢慢俯在了茶几上。
监控的视角里,我看不清,可他的肩膀抖成那样,我还不明白吗。
太痛苦了。
空荡荡的房间,昏黄的墙壁。
再也见不到的人,这样的痛苦我知道。
刺穿心髓的想念,会包裹人每一个梦境。
我不想。
不想小野经历这样的痛苦。
房门被打开,我几近迫切。
「你们,你们认领完小野后。」
「能不能快点给他做手术?」
忘掉就好。
忘掉我就不会痛苦了。
我几近那样迫切地想着,可是,回答我的,就只有女人冰冷的目光。
变脸比翻书还快。
「虽然现在是有让人失忆的手术。」
「但是手术风险太高了。」
「你觉得我们会冒这个风险给未来家族的继承人做手术?」
我愣在那,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我们不会给他做手术。」
她走到我面前,而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她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
「江小姐。」
「你最好祈祷往后不会出现在纪程野面前。」
「『宁愿假死也要摆脱自己偏执狂弟弟的控制』还是『为了给自己治病把自己的弟弟卖了』?」
「你看,他现在多爱你啊。说了那么多让你别离开他。」
「可你还是这么狠心,你觉得他知道这个『真相』的一刻。」
「爱,会不会变成恨呢?」
-12-
川市被誉为「不夜城」,过了午夜两三点,
反而是这座城市最燥热的时候。
自我「假死」后,已经过了四年。
时间或许真是个很残忍的东西,连当初那份激荡,都能给我生生磨平成苦涩了。
穷更是。
「tyo night」酒吧的侍应生是我这几天新找的零工,酒吧的定位较为高端,
所以给出的薪资也不低。
我叹了口气,低头看着存折上的余额,毕竟如果再不找夜工的话,药钱真要付不起了。
「澜澜,叹气会把好运气叹没的哦。」
肩膀被人拍了下,金色大波浪的美女调酒师在跟第三个客人抛完媚眼后,还能有空安慰我。
「比如,你看那里。」
「vvvvvvvip 区,如果被那里的客人看上的话。」
「这辈子说不定都不用叹气了呢。」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酒吧的灯光浮奢,男男女女的面孔却并不能望地真切。
饶是这样,最里层那个半遮半掩的区域,却能等级分明地瞧出地位不同来。
一杯洛克罗里被抵到我的面前。
「麻烦你帮我送一下哦。」
美女调酒师朝我眨了一下眼,
「vvvvvvvvip 区~」
「……」
我牵起嘴角朝她笑了笑,转身走向了那片区域。
其实哪怕真要攀上权贵,我残破的生命也时日无多。
距离上辈子我的死亡时间,也并不遥远了。
其实,我上辈子活的真的很糊涂,无论是爸妈还是纪程野,对于药的价钱,都是囫囵吞枣地说一句「走医保卡」或者「爸妈留了」。
医生也被拉着一起演戏,我从没怀疑,直到真相被扯破,事实就是,靠我自己,都活的举步维艰。
不过我并不害怕死亡。
活过一辈子的人,又没有什么完不成的心愿。
死了也好。
Vvvvvvvvvip 区的视线更加昏暗,陪酒的服务员穿着也更加暴露起来。
我托着酒穿过走廊时,听见两位服务生小声讨论。
「诶,88 号座的郭少等的人是谁啊?」
「能让那位大少爷等这么久,面子得多大啊?」
我低头,看着托盘上的号码,写着「88」。
走到对应的桌台,果然只有一个男人正坐着抽烟。
只是正左拥右抱着两位美女就是了。
而好巧不巧,我放下酒杯时,那位「郭少」忽的出声:
「诶!」
「周哥,你来了?」
「快,坐坐坐,你来川市我必须好好招待你!」
似乎是这位郭少一直在等的人出现了。
我只瞥见一片黑色的衣角。
「抱歉,路上堵车。」
然后是一道极其冷淡的声线。
后面还有人说了什么我都听不见了,应该说,周遭的一切我都在听见那道声音后感触不到了。
像投进虚无,唯有死去的回忆在如激发欲动。
哪怕这里距离那个地方 2841 公里。
可怎么可能忘得掉。
我僵在那,不敢起身,跟只僵尸一样缓缓直起腰。
祈祷着我也有听错的时候,我也会忘掉他的声音。
而当抬眼与那双深黑色的眼睛对视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
跑。
手脚已经先动了起来。
周遭的环境流动着划过耳道,纨绔少爷嚷了什么已经完全听不清了。
毕竟那人在下一秒就拔腿追了上来。
场面极其恐怖,比生死时速还要生死时速。
我走员工通道,踏过铁制的楼梯,初春的夜风呼啸,紧密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
时刻地提醒着我他就跟只幽灵一样跟在我的身后。
我在上面猛跑,他不说话,就这么跟着我。
直到我攀到楼顶,望入一望无际的天台。
夜景喧嚣,而从刚刚起就放慢步伐,插着口袋,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的人。
他的眼眸更加绚烂多彩。
好了。
被逼死胡同了。
要被清算了。
那一瞬间,我脑袋涌过许多,张了张卡壳的喉管,耷拉着脑袋,如同自暴自弃。
「好吧我还活着,我骗你了,小野。」
「你杀了我吧,反正也没几年活头了你杀了我……吧。」
……
可是迎接我的是个拥抱。
所以,连话语也说不完全了。
我愣愣地被他紧束,天边的夜景泛滥。
霓虹灯管不争气地闪烁,而我所有的解释,仓皇,脆弱。
在被他死死抱住时,都溃败成军。
我连手,都不知道该不该抬起。
-13-
永远都不会休息的城市。
哪怕是四时最旷寂的时刻,都倔强地亮着长明的灯。
我坐在认不出牌子的跑车副驾上。
流光如秒窜过,我却握紧裙边,连瞥他一秒都不敢。
「我住的地方……就在前面了。」
「那个小学旁停下就好。」
在车速缓缓下撤的余ṭṻ₆息,我说了这半个小时以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熄了车,内里一秒陷入黑暗。
他就这么靠着方向盘,看我。
我有点仓皇地去拉车门。
打不开。
……我就知道今天这事儿,不算完。
以为会引来他的戏谑,再不济也是一顿冷嘲热讽。
结果过了很久很久,我听见一道很无奈的叹息。
「怎么就住这种地方?」
「……」
我垂下眼,盯着窗外那被野蛾缠绕的唯一路灯。
却还是悄悄地问出了那句缠绕在心底的话。
「纪程野。」
「你恨不恨我啊。」
……
其实我知道答案的。
这样的事情我经历过,上辈子纪程野执行枪决那天下午,我翻他遗物时,翻到一叠医院的账单。
悔恨。
悔是对自己,恨是对他。
被苦苦隐瞒的人怨念为何不告诉自己真相,以为这样那个人就会活的开心吗。
结果我自己站在十字路口,还是跟那时的他做了不相上下的选择。
「不恨。」
那双黑色的眼睛在深夜里凝望我,然后得出结论。
「我怎么舍得。」
「……」
我连呼吸都尝得出苦涩。
门可以打开了,我下车。
我总觉得重逢该轰轰烈烈,可真到了临头。
细密而喧嚣的拥堵几近令我窒息。
「我走了,我……」
我回过身,想告别,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已经手插在口袋里站在我的身后。
露出那双黑色的眼睛,依旧紧紧粘在我的身上。
「……」
好奇怪,明明我们曾相处那么多年,再见面,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被堵进喉管。
可我难捱这样的煎熬,特别是他这样。
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似是那份孤独无助彻底将我裹挟,爆发的还是我。
「纪程野。」
「你要不要说点什么啊。」
「什么都不问吗?不需要我的解释吗?」
「不生我气吗?」
近三年。
我头一次,借着那盏孤零零的路灯,打量他的变化。
人变高了,更瘦了。
眉骨也没那种稚气,反而多了些说不清的凌厉。
变成了大人的样子。
可是唯有那双望向我的眼睛。
一如往日湿漉。
所以他很轻,很轻地笑了声,朝我说:
「你还活着就好。」
「我还敢奢求什么呢。」
-14-
房间的灯被打开。
我还是把纪程野带回我家了。
虽然这么小一个空间也不太能算作「家」。
「平时就住这里。」
他从房间的这头望到那头。
我在他的身后观察他,发现我们家小野真的不一样了。
连站在我的出租屋中,都显得格格不入了。
纪程野的新家人,大概真的对他挺好的。
莫名地。
我觉得我和他之间又缓缓升起了一道透明的墙。
去寻找两边根本不存在的口袋,我的尴尬落寞大概被他望进眼底。
「你快……你盯着我干嘛。」
本来想说你快走吧一个破屋子有什么好看的,就发现他的视线一直落在我的身上。
直直的,主要是盯太久了,意味也太深了。
而我下意识地逃避这样直白的目光。
「如果你梦过成千上万次的人出现在你的面前。」
他躺在沙发上,仰着头,眼尾上扬起一个刚好的弧度。
「你也会像我这样。」
「……」
「江澜。」
细碎的夜里,他的嗓音颤抖,
翻飞成无声的蝶。
「我好想你啊。」
「快疯掉了,那样的想。」
他伸出手,触摸我,
「这会不会是个梦呢。醒来后你会不会不在了呢。」
「你知道我做过多少这样的梦吗?」
他被他拉跌在他的怀里。
我又被他抱住了。
很紧的抱,身上好像就沾有彼此的气味了。
额发蹭在我的颈窝,我想怎么可以这么软。
「江澜,你说,什么是现实呢。」
「有你在的才是现实吧。」
「……」
思念是催生的麦芽,而不管压捱多久,它都会在某一刻疯长。
就像是我对自己说了千千万万遍忘记,被抱住的时候。
还是觉得江澜就是个天杀的混蛋。
怎么忍心丢下他的呢。
我慢慢地搂紧了他的脖颈,轻轻地说:
「我没想离开你。」
「只是那时我以为……」
后面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大脑爆发一整嗡鸣,视线摇晃模糊。
我想要努力看清什么,但是看不见。
视野里的一切变成模糊一团。
然后我看见越来越多堆积在一起的红色东西。
好半晌,我才反应过来。
那是我自己的鼻血。
-15-
「不行,这颗肿瘤已经恶化的非常严重了。」
「嗯,我知道,她一直有慢性病史。」
「从体检报告来看,她已经停了两个多月的药了。」
从白色的病房中醒来,我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这些对话。
病房被人打开,我眨了眨眼睛。
一道黑色的人影快步走了进来。
「感觉怎么样了,嗯?」
他一边摁铃叫护士。
一边轻轻地将我的碎发别起来。
「头好晕。」
「我是不是快死了?」
我说。
男人肉眼可见的慌张。
然后找到我的手,十指相扣。
「没事没事。」
「江澜,怎么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还从没见过他这样,所以觉得有趣。
于是我盯着他笑的时候,他叹了口气。
额头对着我额头,轻蹭了蹭。
「笑什么。」
「江澜,当初,你跟周幽达成了什么协议吧。」
「条件不是钱吗。为什么没有钱买药了呢?」
他口中的周幽,应该就是他那个亲姐姐。
「她没给我钱。」
「我们当时也没签合同。」
说到这,我就觉得好笑。
「小野,我又不是真把你卖了。」
「也没想会彻底联系不上她,我身上的病,就这样了,治不治我都无所谓。」
「我找过她,想了解你的近况,她把我拉黑了。」
「然后,我就联系不上她了。」
我是笑着的,可男人的脸却越来越黑。
直到听见他低骂一声。
其实从刚刚开始,他口袋里的手机就一直在震。
此时愈演愈烈,我拿眼神询问他,他终于拿起。
然后把电话挂了。
……
只是尚且平息还未留存。
病房外,就传来踩着高跟气势汹汹的声音。
「周执礼,你订婚不去,在这里陪前女友?」
「你他妈疯了吧?」
好久不见纪程野的姐姐。
那个女人依旧一身黑裙,从头发丝到脚跟都包裹着精致的气息。
只是此时,漂亮的面孔被明显怒意的表情侵染。
「我从没说过我会订婚。」
纪程野冷冷地站在我的病床边。
「保镖,请把扰乱病房安静的人请出去吧。」
门口站着的几个大汉听到命令就要把女人架走。
女人明显没想到自己的弟弟真会对自己这样。
一边被人拖着,一边胡乱地挥舞手臂。
门口,还断断续续地传来她怒其不争的声线。
「多好的机会!林氏集团上亿的合作项目!」
「你只要点头!你只要领个证!」
「ƭṻ⁶未来海蓝项目那个规划起来的版图!整个京市就再也没有人敢踩在我们周家的脑袋上了!」
「周执礼!你为了那个女人?你疯了?你脑袋坏掉了啊?」
「为什么?为什么??」
随着病房被牢牢关住,女人的话语也被关在门外。
纪程野叹了口气,看我呆呆地。
笑了下。
「被吓着了?」
「别理她。」
被子下,他的手,悄悄地牵起我的。
然后顺着指腹,磨蹭了一下。
「他们这种人,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你只需要好好待在这,好好养病。」
「到春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到春年花开的地方去,好不好?」
男人倾身,凑到我的面前,三年,他真的能做到什么都不变。
明明一定活的很艰难,比我一样艰难。
可他轻轻地,轻轻俯身吻我的唇时。
他告诉我,他的选择就是这样,一直都没变。
-16-
医生说,会给我的脑袋做个手术。
大概是先把我的头皮切开,再把我的颅骨切开,最后再把我的硬脑膜切开。
把那里面一团肿瘤摘出来,再把骨瓣复位,头皮缝合了就好。
……听起来一点都不恐怖,感觉做了也不会死亡呢。
——事实上医生讲完,我的人已经走了好一会了。
「小陆,我的手术,是必须得做吗?」
我颤颤巍巍地问旁边的年轻人。
戴着黑框眼镜的人思考了下,然后朝我点点头。
「根据我的评估,是的,江小姐,你现在做手术比较好。」
「……」
年轻人叫陆围,纪程野的助理。
「事实上,老板有一整个助理团,我只是其中之一。」
「专门被老板安排来照顾您的,老板最近忙的抽不开身,您有什么,直接吩咐我就好。」
「纪程野……不是,周执礼,他最近很忙吗?」
我略有点担心。
年轻的助理衡量了下,而后缓缓地对我说。
「这有些复杂,江小姐。」
「老板家的集团是一个很大的集团,他虽然是集团掌门人唯一的孙子。」
「但毕竟是近几年才找到的,就算老板很努力,成绩也很优秀,但毕竟才过了三年。」
「老板是近一年才慢慢掌控了一些实权的。」
说到这里,男人停顿了下看我。
「如果这次商业联姻能够进行下去,老板的地位才算稳固。」
……
可是现在我的出现,把一切都打乱了。
其实纪程野的姐姐说的对,越位高权重的人,越不该有感情。
只放眼利益的人,往往才是能走到最后的人。
「所以我是不是不该出现。」
「我这种人,死在手术台上才比较好吧。」
「并不是,江小姐。」
自怨自哀的话被人义正严辞地打断了。
我抬头,那个小助理,正认真地望着我。
「老板活的有多不开心,只有我们这些跟在他身边的人才知道。」
「江小姐的出现,就像是驱散阴霾的光。」
「如果不想再让老板跌进地狱,请一定要努力地活下去。」
……
为了方便打理,我一直都是齐肩的短发。
可是这次,我仅剩的一点头发都要没了。
推子推过头皮时我没哭,望着光秃秃的脑袋时我没哭。
纪程野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哭了。
他很忙,忙到见不了我了,可每天都还要抽空给我打电话。
我哭的泣不成声,他在电话那头手忙脚乱。
「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直说,
「没有我……你是不是活的很好。」
他在电话那头,那很轻很轻的语调, 告诉我,
「江澜, 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
……
小陆助理说纪程野下午终于有空来看我了,可我脑袋光秃秃的, 不想见他。
小陆给我准备了八顶假发,每一顶我都觉得戴上有点奇怪。
于是, 我干脆眼睛一闭躺在床上装睡。
下午三点四十一,纪程野来了。
午后的阳光正洒进房间, 暖洋洋的光照的连被子都很舒服。
他就站在我的床边,站了很久很久。
一个小时后,他走了。
病房门关闭前,我听到他接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电话。
「骂我恋爱脑?那又怎样。」
「我跟江澜没爸妈的时候,她十六,我十四。」
「她就比我大他妈的两岁, 他算哪门子的姐姐。」
「她就一小女孩。她要做什么,要养活我, 养活一个家。」
「我不该对她好点吗?我不该把我一辈子都给她吗?」
……
那年,我们都觉得, 爱可以抵挡一切。
我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 纪程野匆匆赶到。
他穿着西装, 步履匆匆, 跑到我的病床前。
跟着被推动的病床,他说:
「江澜, 你相信我。」
「你要活下去,再睁开眼。」
「你就能看到春暖花开了。」
17(尾声)
「妈妈, 那后来的故事呢?」
小雨趴在我的膝盖上, 问我。
「后来的故事啊。」
我随手揪起地上一侧童话书, 翻到最后一页。
「后来爸爸被可恶的恶龙抓走了,妈妈手术成功后一路过关斩将,把爸爸救了回来,happy ending~」
「妈妈这个故事感觉不是同一个故事。」
「你也知道啊, 你都出现在这了,我和你爸能不在一起吗?」
幼儿园的滑滑梯旁,我和我可爱的儿子相对无言。
「不过你爸要是再不来接我们, 他真的要死了。」
「……」
学校一个亲子活动, 某个人明明说了开完会就来找我们, 肯定能赶上个尾巴。
结果活动结束了还没见他人影。
甚至等了整整十五分钟。
「爸爸!」
小朋友的眼睛就是尖, 站起身拍拍屁股已经张开手臂朝着远处那到颀长的身影跑去。
「宝宝。」
纪程野也张开手臂。
然后忽略儿子,猛地抱住了我。
「……」
「老婆宝宝我好想你。」
「董事会那几个老头, 半步入土还闲的没事干天天挑事。」
「你知道吗, 我开会的时候就在想你。」
「老婆你今天用什么洗发水,好香……」
我抬手轻扇了一巴掌,
「你儿子还举着手臂等你抱呢。」
给他捂着脸扇爽了。
男人单手抱起小孩, 另一只手牵着我往车子里走。
小雨正臂高呼着今天要去坐那个落日飞车, 被他爸一把摁住脑袋,
「你坐什么坐你够 120 了吗。」
「我和你妈去坐,你在下面看着……」
……
夕阳悄悄落进城市的晕影。
他们总说, 精致的利己主义永远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其实也不是。
因为爱也会让人长出血肉,披荆斩棘。
无论是战胜可怕的病魔,还是那种种恶意又痛苦的坎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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