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祸

我身为沈府嫡女,爱上了一个罪奴。
我们相约私奔,我却在最后一刻毁誓,入宫当了皇妃。
多年后,昔日的罪奴成了拥兵自重的诸侯,在六军不发的杏花坡前,对着我那仓皇南逃的皇帝夫君淡淡一笑:「护驾?可以。」
他用马鞭指了指我:「那就请陛下,先赐死妖妃。」

-1-
这是皇室南逃的第十六日。
皇帝、妃嫔、太监,几十人缩在马车里,每日只有一点粗粥和野菜果腹。
皇上急得头发白了一半,但又无可奈何。
外敌进犯,羌国的铁骑一路踏至京城,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如今犹如丧家之犬:
「这是天要亡朕啊!」
像是要印证这句话一般,傍晚时分,我们被一伙马匪拦住了。
为首的马匪掀开车帘,对着车上的我露出笑容:「哟,皇帝的女人,长得就是不赖。」
他把我拖出了马车,扔到地上,扯开我的裙子。
我没有喊叫,只是握紧了袖中那把小小的剪刀。
我想,我沈若瑶的一生,大抵就要终结于此了。
然而并没有。
就在我挥出那把剪刀的前一瞬,一支穿云箭破空而来。
匪首的脑袋被一箭射穿。
一骑黑色烈马乘风而来,黑衣黑甲的年轻将军翻身下马。
他看也没有看地上的我,径直走向皇帝:
「微臣谢玄,救驾来迟。」
原本正在匆匆整理衣衫的我,在听到这个名字时,骤然顿住了。
谢玄回过身,他还是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记忆里,那目光总是温柔地注视我。
然而此时,他垂眸望向我,目光冷得仿佛要结冰。
他只看了我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愣着干什么,扶沈贵妃起来。」
他冷淡地丢下一句话,随即一夹马腹,黑色烈马从我身边驰过,踏起的尘烟呛得我连连咳嗽。
我在心里默默地苦笑了一声。
隔了这么多年,他竟然还是恨我。

-2-
皇室的所有人都像得到了救星,皇帝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威武侯谢玄在西南拥兵自重,皇帝一直疑心他要谋反。
结果外敌来犯时,他竟是第一个来救驾的。
军帐内,谢玄摆了宴席,给皇室接风洗尘。
我和皇室女眷们一起坐在角落里。
而谢玄,他坐在皇帝的下首,身边紧挨着的,是大理国的公主段珠。
传言段珠喜欢谢玄很久,二人成亲在即,如今所有人都默认,她是未来的威武侯夫人。
酒过三巡,段珠笑着提出没有歌舞,不够尽兴。
「可惜我大理国女子只会舞刀弄剑,不像大周的女子柔美妍媚。」
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地,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听闻沈贵妃的飞燕舞举世无双,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这个眼福。」
这是羞辱。
军帐内跳舞的,素来只有军营舞姬,皇妃在这里起舞,是奇耻大辱。
段珠可以装作不懂规矩,但谢玄,他一定是懂的。
而此刻谢玄眼帘低垂,显然,他没有阻止段珠的意思。
又或许,这其实是他的意思,段珠不过是代为说出。
皇帝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最终,还是讪笑起来,随即将求助的目光望向我。
这种时候,他不敢得罪谢玄。
我沉默片刻,垂眸来到帐中央。
段珠用瞧好戏的眼神望着我。
傍晚被马匪弄伤的膝盖疼得惊人,我咬住嘴唇,足尖落地,甩开云袖。
一遍,再一遍。
段珠没有喊停,我便不敢停。
不知跳到第几遍,我的外衫突然断开了,它本就被马匪扯得摇摇欲坠,如今衣衫终于崩裂。
雪白肌肤上带着青紫伤痕,触目惊心。
谢玄突然站了起来。
「可以了。」他说。
「军帐之内,靡靡之音。」他冷冷道,「像什么样子。」
他摔了酒杯走出去。
我被一个女眷带着,去帐外换衣服。
月明星稀,女眷先行离开,我换下罗裙,披上外袄,却突然发现,不远处的身后,有道冷冷的目光注视着我。
是谢玄。
「侯爷。」我沉声道,「请自重。」
谢玄嗤笑一声:「娘娘,这是乱世,就别讲究了。
「更何况你这副身子,哪一处是我没看过的?」
心脏一跳一跳地胀痛,我说不出话:「侯爷……」
「娘娘,你说,如果我现在向皇帝讨要你,他给不给?」
冷风吹在我身上,像有刀片在割。
我垂眸道:「侯爷,我们此生就不要再互相折磨了。」
谢玄的眸中黑雾流动,良久,他低声道:「侍奉我,或者让我杀了你,你选一个。」
夜色里,我们对视良久。
最后,我轻轻地笑了:
「谢玄,那你就杀了我吧。」

-3-
谢玄说话算话。
羌国的军队离这里更近了,皇上恳请谢玄快些带兵护驾,前往更南方。
谢玄沉默了很久,久到所有人内心发慌。
良久,他淡淡地笑了笑:「可以。
「但如今六军不发,是因为皇上被妖妃所惑,寒了将士们的心。
「为求中兴,臣恳请皇上清君侧,赐死妖妃。」
皇帝颤抖起来。
他生得瘦小,在鹰一般高大的谢玄面前,像只毫无反击之力的鸡崽。
「若瑶她,她……」
皇帝的嘴唇哆嗦了很久,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敛裙走了出来。
「承蒙君恩,如今终有一别。」
我对着皇帝三拜,随即转身走向谢玄,
「走吧。」
重兵押着我,走向山坡的背面。
谢玄骑着马走在前面,我看着他的背影。
曾经有很多年,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
他是罪臣之后,全家被斩首,不满八岁的他落入贱籍,成了沈府的奴仆。
我和丫鬟去上香时,贼人劫了我们的车队,是他一个人一柄刀,干脆利落地砍翻贼首,把我从马车上抱了下来。
熹微的晨光下,他垂眸看向我,身上有冷冽的清香。
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谢玄虽然是一介罪奴,但他绝非池中之物。
而现如今,他花了七年的时间,终于从默默无闻的副将,成了名扬天下的威武侯。
回过神时,白绫与毒酒摆在我的面前。
谢玄冷淡道:Ṭūⁿ「娘娘,选一个吧。」
他挥退了其他人,这里只剩下我们俩。
我缓缓拿起白绫。
没有人能够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不恐惧。
即便视死如归,我的手还是不断地发抖。
谢玄凝视着我:「娘娘,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他是在说,现在求他,还来得及。
我克制着身上的颤抖,良久,轻声道:「有。」
谢玄看着我,等着我开口。
我开口了,只有八个字:
「段珠很美,恭喜侯爷。」
谢玄的瞳孔骤然结了冰。
我将白绫挂到梁上,踢开了凳子。
喉骨处传来撕裂的痛楚,窒息感在瞬间涌来。
然而下一瞬,谢玄猛地上前,一刀砍断了白绫。
我摔了下来,咳得天昏地暗,眼前一片漆黑。
谢玄一把将我扛在肩上,向军帐内走去。
「谢玄……」
我被他摔在床上,他吻了上来,我用尽全力地踢他咬他,口腔内泛起了见血的甜腥味。
然而没有用,谢玄将我箍得很紧。
那是一个惩罚性质的吻,凶猛暴烈,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像是掠夺食物的狼。
我没有力气了,任由帐顶在我眼前摇晃。
曾经,在沈府的柴房里,我们也是这样一日日地……不知羞耻。
那时候他很温柔。
而不是像此刻,没有情意,全是报复。
最后,我大概是昏过去了,陷入了短暂的黑暗。
当黑暗散去后,我看到谢玄正垂眸望向我。
他呼吸粗重,眼神猩红。
以冷淡寡言闻名的威武侯,哑着嗓子,在我耳边狠狠道:「沈若瑶,是你勾引我的。」

-4-
我承认,是我勾引谢玄的。
但不是此刻,而是七年前。
他吃得不好,胃总是痛,我便变着法子准备精巧又易消化的点心,悄悄给他送过去。
他对门房提过一句自己想读书,我便把四书五经都搜罗来,连带着自己在学堂的笔记,一起放到他的枕边。
他病了,躺在小房间里没人照顾,我穿上小厮的衣服翻墙出去,给他熬药喂药。
彼时的谢玄躺在床上,明明是粗布的衣服,但他穿着仍有白龙鱼服之感,多年罪奴生涯,仍然没能磨掉他骨子里的贵气。
他问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忙着试汤药的温度,匆匆道:「因为你生得好看呀。」
谢玄扭过头去,我清晰地看到,他的耳朵尖都变成了粉色。
后来,我和谢玄在一起了。
京城喜欢我的世家公子如过江之鲫,可他们在我眼中,没有一个比得上谢玄。
谢玄说,在遇到我之前,他原本觉得,此生就这样了。
安于当一个奴隶,洗马喂马,砍柴生火,不知哪一天冲撞了主上,便命如草芥地早早死去。
是我让他有了不安分的心。
是我让他觉得,人世仍有让人眷恋的地方。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背叛他之后,他这么恨我。
……
从回忆中醒来时,我对上了谢玄那双黑沉沉的眼睛。
我轻声说:「侯爷,你放过我吧。」
耳边沉默了很久。
随即,谢玄清冷的声线响起:「娘娘,我放过你,谁又能放过我呢?」
他盯着我,目光带着深不见底的恨:
「是你当初对我说,飞燕舞只跳给心上人看。
「是你当初对我说,要跟我逃去天涯海角,一生一世一双人。」
是,这些都是我说的。
然而在私奔之夜把谢玄一个人扔在渡口的人也是我。
我转身进宫,托心腹婢女告诉谢玄:
「沈家嫡女,从来都是要做皇妃的。
「你不过是因为长得好看,被大小姐当作了一点消遣。」
谢玄掐住我的下巴,手指几乎要陷进去:
「我们还相约,谁违了誓,谁便五内俱焚、吐血早亡……」
谢玄说着,却突然停住了。
因为有暗红色的血,缓缓流淌到了他的手上。
是从我口中流出的。
含着血,我轻轻笑了:
「侯爷,刚刚那杯毒酒,我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喝了一口。」
我以为,谢玄会高兴的。
高兴我应了自己的誓言,负心者终于吐血早亡。
然而……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威武侯,突然慌了。

-5-
我坠入了深黑的梦里,梦里都是旧事。
其实我和谢玄的开始,他就是恨我的。
那时候他刚进沈府,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负责清洗遇春堂的地板。
遇春堂是沈家大小姐沈若瑶每天练舞的地方。
为了迎接大小姐的到来,地面必须一尘不染,于是谢玄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趴在地上一遍遍擦洗。
冬天里,他的手指被冷水泡得又红又肿,冻疮连成一片。
而他甚至连大小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因为她来时,他必须跪下来行礼。
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一片天水青的裙裾。
有一次,大小姐学舞时摔了一跤,明明只是个意外,但管家非说是他将地板洗得太滑,于是狠狠打了他一顿。
那顿毒打几乎要了他半条命,板子重重落在他的背上时,谢玄咬着牙,心里都是对那位大小姐的恨。
她高贵又娇弱,滑了一跤后便被仆妇和乳母抱走涂药了,完全不知地狱之中,有人在为此受罪。
可有一天,那片天水青的裙裾在经过他时,终于停下了:
「呀,你的手在流血。」
他终于听到了那个大小姐的声音,轻轻的,软软的,像一片羽毛:
「快找郎中为他医治呀。」
仆妇的声音随即响起,是在解释——他身份卑微,不配请郎中来上药。
于是大小姐便被仆妇带着离开了。
高高在上之人,怎会怜悯蝼蚁。
谢玄自嘲地想。
可当晚,她穿着小厮的衣服,偷偷翻墙进了他的屋子。
「嘘,别出声!」她说,「叫嬷嬷们发现的话我就惨了。
「我来给你涂药,上次我在遇春堂摔破了腿,乳母就是为我涂的这种药。」
他下意识地想缩手,被她攥住了:
「别躲,很快就不疼了。」
他整个人僵住了。
八岁入府,多年来,人们嫌他肮脏卑贱,从没有人握住过他的手。
她是第一个。
他怔怔地看着她把药膏涂在自己的伤口上,晨光中,她低垂眼帘,衣裙依旧是柔美的天水青。
如果一直行走在黑夜里,习惯了倒也就好了。
可为什么……偏偏要让他遇见月亮。
……
我睁开了双眼。
屋内是草药苦涩的芬芳,谢玄守在床头。
他大概是倦极了,铠甲都没脱,靠在床边,闭着眼睛,身上是硝烟和血的味道。
我一动,他立刻醒了过来。
「你昏迷了整整二十日。」他淡淡道,「如果不是欧阳先生医术高明,你已经死了。」
我不知该以何种表情面对,只是木然。
「我给你的酒是没有毒的,但你病得严重,所以才会呕血。」
谢玄拿起温在炉子上的汤药,「趁着驻扎在樊城的这段时间,你先把身子调养好。」
他将瓷勺递到我的唇边,我咬紧牙关,偏头避开。
「谢玄。」我低声问,「皇上知道我还活着吗?」
谢玄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
他对皇帝有着切齿的恨意。
当年,是他下旨,屠了谢府上下几百人。
而我已然给他的仇人当了七年的妃子。
「他们ťúₖ都以为你死了。」良久,谢玄才沉声道,「从此以后,你只跟着我。」
「谢玄!」我声音都抖了,「你想谋反么?!」他看着我,黑沉沉的眼睛带着血色,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是啊。」他笑着说,「我当然想。」
……
谢玄把我囚禁在了这座小屋中。
他的亲兵在外面把持,我插翅难逃。
谢玄每个晚上都会过来,有时候身上带着伤,羌国最前列的轻骑兵已经到了樊城,城外每天都有作战。
我不让他碰,他也不强求,安安静静地在我旁边待一会儿,然后就重新披甲离开,去城墙上检查巡防。
欧阳先生偶尔也会来看我。
他是谢玄的师父,一个枯瘦如木柴、眼神却无比明亮的老人。
从谢玄还是一个副将时,这位欧阳先生便是他的幕僚,他身份神秘,背后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势力与人脉,靠着他的辅佐,谢玄在短短七年内,成了雄踞一方的威武侯。
欧阳先生告诉我,谢玄和皇帝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绷。
简而言之——离谋反只剩最后一步。
我静静地听着,欧阳先生打量着我的神色:
「娘娘似乎并不觉得惊讶。」
我的确不惊讶。
谢玄迟早要走出这一步的。
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他有多么恨皇帝。
「那娘娘势必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反旗一旦举起,往前便是千秋霸业,往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欧阳先生为我熬好了药,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话,「如果谋反,侯爷必须借助大理国的兵力。」
他没有再多说。
然而我明白了。
……
透过窗户,我可以望向外面。
近日几个亲兵脸上都带着喜色,远处有婆子进进出出,讨论着嫁衣和凤冠。
当晚,谢玄来看我:
「我和段珠要成亲了。」
他盯着我的脸,试图从我的脸上找到什么。
然而我回应他的只有木然。
「沈知瑶!」谢玄突然怒了,「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以放弃婚约。
「我谢玄最出名的战役便是以少胜多,我不信非要依靠大理国才能夺得天下。」
他咬着牙,黑沉沉的眼睛盯着我:
「沈知瑶,你给我句话。」
漫长的沉默。
良久,我回眸望向他。
那一瞬,我看到了谢玄眼中涌起的无限希冀。
「谢玄……」我轻声道,
「我怀孕了,是皇帝的。」
夜色中唯一的火种熄灭了,谢玄看着我,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一般。

-6-
乌黑的药汁放到了我面前。
是滑胎药。
我嗅了嗅,轻声叹口气:「好苦。」
谢玄背对着我,他没有穿铠甲,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我发现他瘦了许多许多。
欧阳先生为我诊了脉,告诉谢玄,这个孩子大概是两个月大。
那时候谢玄还没有来救驾。
也就是说,孩子只会是皇帝的。
「喝了它。」谢玄低声道,「我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笑了笑。
从告诉谢玄这个消息起,我就料到了这个结局。
我拿起药碗。
「你先出去,好吗?」我轻声道,「我不想被你瞧见难看的样子。」
谢玄的背影一凛,他没有说话,静静地出去了。
他站在院子里,永远挺得笔直的腰杆,此刻看上去却无比疲惫。
七年前,他也是站在院子里,为我守夜。
这并不是什么好差事,因为谢玄的戴罪之身,按照规矩,他进我的院子,需要从长廊起,一步一跪,膝行进院子。
那是对尊严的巨大折辱,然而他每晚都来,只因他守在外面时,我能安心地睡个好觉。
婢女们都睡下后,我心疼地去看他跪紫的膝盖。
他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笑笑:
「大小姐,来你身边的路,每次都是这么难。「但再难,也还是要来。」
我举起装着落胎药的碗。
……
谢玄突然返身冲了进来。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
「停下,瑶瑶,我叫你停下。」
我第一次听到他清冷的声音如此失控,
「是皇帝的儿子也没关系,我养,你停下……」
晚了。
谢玄夺下那个瓷碗时,里面的药汁已经被喝光了。
我笑着抿抿唇角:
「真是苦啊。」
说完这句话后,我骤然吐了出来。
我以为吐出的是刚喝下去的药,直到看见了那抹触目惊心的红色。
喉头泛起甜腥味,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坠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
这个孩子是注定不会出生的。
早在我告诉谢玄之前,欧阳先生就已经为我诊过脉。
我怀他的时候病得已经很重,他先天不足,顶多再待半月出头,就必然会小产。
我利用了他,求的是和谢玄彻底决裂,再无挽回余地。
黑暗里,痛苦如浪潮般一波又一波地淹没了我。
心脏疼得仿佛要裂开,上一次疼成这样,还是在七年前。

-7-
我七年前,就见过欧阳先生。
他出现于我和谢玄私奔前的夜晚。
带来了石破天惊的秘密:
「沈小姐可知,你的心上人究竟是谁?」
我知道。
谢玄的父亲是曾经的兵部尚书,因贪污军饷一案,全府被抄。
欧阳先生淡笑着摇头:
「兵部尚书,Ţůₐ不过是他的养父,他的生父死于乾元二十一年,临终时将大着肚子的妾室托付给了好友。」
乾元二十一年。
我的眼睛猛地睁大。
「不错,谢玄应当姓李。」欧阳先生低声道,「他的生父,是在夺嫡中死去的建元太子。」
欧阳先生曾是建元太子的门客,他游历四方,隐居二十多载,如今出现,只为在乱世之中,辅佐天命之主。
但他不能接受我的存在:
「先帝毁掉先前的盛世,便是因为宠幸郭贵妃,纵容外戚。
「建元太子死于巫蛊案,与他的政敌里外勾结的,也是他最心爱的妾室。」
「且不说红颜皆是祸水。」欧阳先生道,「要逐鹿天下者,不可有软肋。」
……
临行前的一晚,谢玄反复检查行李。
他把存下的几个银钱都妥善地放好,设计好了私奔的路线。
「沿途钱不够的话,我可以去卖字为生,等到了安顿的地方,我就去当个教书先生,或者开个包子铺。」
他笑着从背后搂住我,「到时候,人人都要说包子铺的老板娘貌若西施。」
我笑着,心沉入水底。
谢玄是有大才之人,我看过他在书上留下的墨迹,笔笔力透纸背——
「俯仰天地间,微躯良不轻」。
没有哪个男儿不想建立功业,乱世之中,羌戎虎视眈眈,谢玄无数次地想要去参加戍边的军队,然而最终都没有去。
我劝他去,他便沉默,最后一次终于急了:
「戍边一去多少年,等我回来,你嫁人了怎么办?」
其实欧阳先生不需要向我讲那么多道理的。
我很清楚,只要我在,他就不会走。
温柔乡是英雄墓。
斩不断情丝的人,铸不出帝王身。
……
离别的那一日,我站在高处,远远地看着渡口。
谢玄一身单薄的白衣,站在月色下,夜深露重,他浑身都湿透了,冷得发抖。
我在心里祈求他。
快走,快走。
然而他执着地等着,天亮了又暗,暗了又明。
我一直在哭,哭累了就睡着,醒后一看,他还等在那里。
我想起了他的话——「沈知瑶,你此生是我的人,若是嫁了别的男子,我定要把你抢回来的。」
于是我叫侍女告诉他:
「大小姐入宫了。
「沈家嫡女,从来都是要做皇妃的。」
……
谢玄终于走了。
我目送他随着欧阳先生,踏上了南行的渡船。
世上安得双全法。
就这样Ţų₌吧。

-8-
谢玄站在院子里,他很țŭ̀⁼疲惫,头疼得ṭû₍吓人,太阳穴一跳一跳。
欧阳先生和婆子在里面照顾,清水端进去,出来便成了红色。
他进不去,只能在院子里徘徊,眼前都是沈若瑶刚刚满头冷汗的样子。
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该去哪里,一不小心,撞翻了一个刚刚端着盆走出来的侍女。
侍女很惊慌,传说威武侯冷面铁血,杀人无情,于是她吓得直接跪下了:
「奴婢无眼,冲撞了侯爷……」谢玄按着疼得要裂开的太阳穴,低声问:「里面怎么样了?」
「沈尚宫昏过去了,但欧阳先生说命能够保住,但以后怕是再不能有孩子了……」
谢玄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低声道:「你下去吧。」
侍女方才吓破了胆,好不容易支撑着发软的腿走出几步,却突然听到威武侯的声音响了起来:
「……等下。」
谢玄觉得心脏从未跳到过如此之快。
「你刚刚说什么?」谢玄死死地盯着侍女,「你方才,叫她什么?」
侍女猛地顿住了。
她刚刚太害怕了。
说漏嘴了。
「沈、沈贵妃……」
谢玄直接抽出了长刀,架在侍女的脖子上。
侍女吓疯了,语无伦次:「沈、沈尚宫,皇上不让我们说,他怕侯爷去杀沈贵妃……」
侍女的叙述颠三倒四。
但是谢玄渐渐听懂了。
宫里有个沈贵妃,一直得皇上宠幸。
但并不是沈知瑶。
他当初误会了,先入为主地认定沈贵妃便是沈知瑶。
而皇帝想保住真正的沈贵妃的命,于是很愿意让威武侯继续这么误会下去,更让他高兴的是,沈知瑶居然也不否认,甘愿当这个替死鬼。
侍女也许是没了魂,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其实,当年皇上也是想纳沈知瑶为妃子的。
「但沈知瑶说,自己已经有心上人了,不能侍奉皇上,皇上最终无奈,只好让她当了女官。
「沈尚宫的身体本来就撑不住了,在京城时,太医就诊断她活不了多久了……
「本来皇上想让她留在京城的,但她执意要一起往南。
「她说,在南方,她或许能遇到她的心上人,虽然自己人之将死,肯定嫁不了他了,但能远远地望上一眼,心里就满足了……」
一道血喷在了侍女的面前。
她惊讶地抬起头,看见永远如神兵天降一般的威武侯,此刻面如金纸。
谢玄捂住胸口,旧伤裂开了,然而却不痛。
痛的是里面,是心口的深处。
原来会这么疼。
孩子是他的。
只可能是他的。
她骗了他,就如七年前一样。
他想起来了,想起在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她靠在他怀里,闭着眼睛,轻声喃喃:
「谢玄,你一定会有名扬天下的那一日。」
于ṭüⁿ是她拖着病体一路前来。
为了远远望一眼她已名扬天下的心上人。
……
谢玄想向小院的方向走去。
但就在同一刻,撕心裂肺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羌兵入城了!」

-9-
我醒来时,羌兵已经入了城。
问题出在皇室里,皇帝自己想投降了,但谢玄一直不让。
于是皇帝在谢玄大意时,叫人开了城门。
谢玄率兵在外突围,而已经进入内城的羌兵发现了我,将我绑到了城墙边。
靠着城墙,所有皇室的人黑压压地跪了一排。
羌国将领一脚踢在皇帝肩头:「叫威武侯回来救你!你不是皇帝么!」
皇帝战战兢兢,他和谢玄已经势同水火,谢玄怎么可能冒着危险回来救他。
但当他看到我时,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一试。」
皇帝叫羌国将领安排了一队亲兵给他,他绑着我上了城门。
我的嘴被棉布塞住了,连咬舌自尽都做不到。皇帝骑在马上,将我扔到脚边。
他抽出尚方宝剑,剑抵住我的脖子:
「威武侯,速速回城——」
我望着下方,黑压压的羌兵一眼望不到头。
谢玄今天穿的是银铠,在人群中仿佛雪白的流星,他已经杀到了最外圈。
听到声音,他提枪回头,瞳孔骤然缩紧。
在他身侧的欧阳先生策马上前:「主公,大势已去,不要回头ṭû₂——」
谢玄没有听。
他的披风已经被红色浸透了,分不出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整个人像降世的魔神。
他勒紧缰绳,黑色烈马长嘶一声,调转了方向。
我在城墙上,眼睁睁地看着那颗白色流星重新切入了包围圈。
或许是威武侯的名声太响,或许是谢玄此时的状态实在如杀神附体,以悍勇闻名的羌国士兵竟然纷纷后退。
「放箭!」
皇帝大喊。
万千强弩激射而出,箭雨如幕布一般笼罩了谢玄。
而此时,绑住我手腕的绳子终于被我磨开了。
我扑了上去,鲜血淋漓的手上,握着一枚破碎的瓷片。
我用那枚瓷片,刺入了皇帝的喉咙。
我们一起摔了下去,摔在城门下厚厚的尸堆上,又滚入了稻草中。
我看着皇帝在我面前不断地吐出血沫,最终头一歪,断了气息。
我竭力地撑起身体,远处的乌骓越来越近,最终在跑到我面前时,哀鸣着倒了下去。
这匹跟随谢玄多年的马,此刻身上插着十几只箭,坚持到这里,已然是极限。
谢玄从马背上摔了下去,他的后背同样插着很多支箭,血不断地从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上流下来。
我艰难地朝他爬过去:
「谢玄……」他闭着眼睛,像是已经没了气息。
「阿玄……」我费力地将他的身体拖起来,让他躺进我的怀里,「阿玄。」
七年前,我便是这么叫他。
谢玄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
血从他口里涌出来,他费力地举起手,擦掉我脸上的眼泪。
「大小姐。」他低低地说,「来你身边的路,每次都是这么难。」但再难,也还是要来。
我大哭起来。
「阿玄,是我错了……」我语无伦次,「来世我再也不招惹你了,再也不了……」
他握住我的手。
「不。」他低声说,「你一定要来。
「有你在,我才有方向。」
狂风暴雨,而我的航向永远朝着月亮。
谢玄昏过去了,他的领口散开,一枚玉佩滑落了出来。
我颤抖起来。
那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在我的颈间,有相同的一枚。
七年了,我一直戴着,他也一样。
我抱紧谢玄,像是回到了旧日的时光。
那时候天总是下着雪,我们在柴房里抵死缠绵,我靠着他的胸口喘息,听着我的心跳声和他的心跳声融合到一处。
此刻,我抱紧谢玄,听着我们的心跳声再次汇聚在一处。
山河飘零,命若浮萍。
短短一生,爱过恨过,已然很好。
【历史】
昭武帝的一生,是一个传奇。
他是前朝建元太子的遗腹子,长在兵部尚书家,被取名为谢玄。
然而他七岁那年,兵部尚书满门被抄,他也获罪奴之身,被沈府以几钱银子买下。
但昭武帝雄才大略,跟着帝师欧阳捷远走西南,用七年时间,成为了名震天下的威武侯。
樊城一战, 彼时南逃的哀帝丧失气节、引狼入室,误信羌国对其的许诺,将羌族士兵放入了樊城, 威武侯原本带兵突围, 准备弃城离开。
但不知怎的,威武侯又单人单骑杀回了樊城, 其手下兵众受其鼓舞, 也纷纷回城奋战,最终,樊城被保了下来。
据说, 威武侯从乱兵中抱出了一个女人, 据传言,那个女人是哀帝的妃嫔。
女人病得很重,又受了伤, 已是回天乏术。
直到她病死, 威武侯一直陪在她身边。
后来,威武侯登基, 执政二十余载后去世, 史称昭武帝。
他在位期间,后宫始终空虚。
据内侍说, 是因为那个在樊城死去的女人,他追封其为皇后, 一生没有再娶。
于是史官称那个女人为妖女,原因是竟能以一己之身祸乱两代帝王。
世人对于昭武帝的评价,往往处在两个极端。
一方面,他外驱羌国, 内守安定, 破碎的山河在他手中, 得以渐渐复苏。
一方面, 他又单方面撕毁和大理国的婚约, 还在晚年斩了一直辅佐他的帝师欧阳捷。
史官刚正不阿, 将他的诸多暴行一一记录在册, 他也懒得追究。
只有一件事,他一直在和史官纠正, 那便是那位皇后的名声。
然而他越纠正,史官便越相信那女人的确有祸国的媚术。
昭武帝争执多次,最终作罢。
很多年后, 太医告知昭武帝大限将至,于是他一人独自走进放了史册的上清阁中。
然后将那些记载了他此生功过和描述了那祸国妖女的册子,统统付之一炬。
火光冲天, 昭武帝本人亦葬身于那场大火之中。
最终,人们从遍地灰烬的废墟之中,找到了两枚同心玉佩。
它们被大火灼烧后, 仍然莹莹生辉,拼在一起,永不分离。

-11-
自此之后,是近百年的海晏河清。
而或许在不为人知的某处, 他与她终于相逢。

-12-
来你身边的路,每次都是这么难。
但再难,我也还是要来。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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