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明月不照我

我天生记仇,睚眦必报。
和张淮安成亲三月,他纵容他心上人的狗咬我三次。
第一次,喜袍损坏,满堂宾客笑话。
第二次,院子被毁,我娘的遗物摔碎。
我都没有发作,只平静警告:
「第一次。」
「第二次。」
直到第三次,侍女小桃的手被咬伤。
他仍像从前一般劝:「狗不通人性,何必同它计较?」
我终于兴奋勾唇,抄起柴刀,一刀砍断狗脖子。
再架上他的脖颈。
「张淮安,你以为我之前警告的是狗?还是你?」

-1-
刚砍完狗头的柴刀还滴着血。
沿着张淮安的脖颈,淌进衣裳里。
正修剪园子的下人们吓坏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张淮安似乎也被这血腥的场面怔住,一张脸惨白。
好一会儿才回神。
「毒妇!」
「大福不过不慎咬了你那侍女一下,她并未伤重,你竟因区区一个下人就要了大福的命!」
「如此恶行,不跪下忏悔就算了,还敢对我拔刀,信不信我休了你!」
大约缓过神了,笃定我不敢拿他怎样。
他语气越发理直气壮。
甚至咬牙切齿,渐渐猩红了眼。
我觉得他有病。
「一只发了疯的畜生,我杀就杀了,也配与人命相提并论?」
「休我?也可以。」
「不过我会先杀了你,再去杀了你那个养在外头,有了身孕的外室。」
我手上用力。
刀刃寸进,划伤张淮安的脖颈。
也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我的话。
他的表情瞬间阴郁。
「你知道了?」

-2-
我当然知道。
安阳郡不大。
我随父亲迁居落户的第一天,就听闻过他的风流韵事。
作为郡守之子,张淮安年纪轻轻便通过乡试,成为举人。
可去岁他进京赶考,不仅没过会试,还带回来一个女子,疼宠至极。
他不顾父母反对,将人养在庄子里,甚至让对方有了身孕。
听说,张郡守原本想悄悄将人处理了。
但那女子却先一步跑去衙前击鼓,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正妻还未过门,外室便有了身孕,此事闹得满城风雨。
就算张淮安身为郡守之子,颇负才名。
但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哪个还愿意将女儿嫁进去?
高门不愿意嫁。
小门小户张家瞧不上。
挑来挑去,张家便挑上了我——
外地迁居,对此事一概不知的富绅之女。

-3-
我家祖上富荫。
用我爹的话来说,就算他摆烂一文钱不赚,家产也够我的子孙三代挥霍一辈子。
有富,我爹不藏。
置办最豪华的宅子,买繁华地段最贵的铺子。
甚至高调透露秦家有我这么一个独女的消息。
果然不到半月,上门求娶的人便络绎不绝。
张淮安在我清明踏春时制造偶遇,是我意料之外。
但也在预料之中。
他容貌不差,一袭青衣于桃花树下吟诗诵词,也颇有些翩翩君子。
于是,被我爹闹得烦了。
我也陪他演了一场「一见钟情、非他不嫁」的戏。
外室有孕一事,张家的确极力瞒着。
可耐不住我消息灵通。
也架不住那个被藏在庄子上,名唤钟月仙的女子,在得知张家与我议亲后,千方百计散播消息。
那条叫「大福」狗,的确是她的。
定亲前,她刻意书信一封,引我至酒楼。
那日,我听见张淮安同好友谈话。
「月仙自小无依无靠,将大福视作家人,如今她有孕,大福在的确不利于她安胎。」
「我带回家也好,将来等她诞下孩儿入府,也能尽快熟悉,不至于陌生。」
他的朋友问他:「那即将过门的秦家小姐呢?」
而张淮安摇头。
「月仙身份差些,早些年过得太苦,我既将人从京城带回来,就得让她过好日子。」
「至于秦昭,若她安分些,对外我仍敬她为正妻。」
钟月仙想让我知难而退。
而张淮安更是将一切都算计好了。
只等钟月仙诞下长子,便将她迎进府,让我做他有名无实的妻。
甚至为了羞辱我,成亲那天故意纵容那只狗咬坏我的喜袍裙角,让我出丑。
上月又趁我不在,纵那只狗冲进我的院子撒泼。
咬坏我重金买的牡丹,弄碎我娘留给我的玉簪。
两次,他的说辞都相差无几。
「昭昭,今日大喜,莫失了分寸。」
「不过几盆花、几只朱钗,死物而已,我赔给你就是。」
今日,是第三次。
我经过花园,那只狗不知道从哪儿冲出来。
若不是小桃眼疾手快,挡在我身前,它怕是已经一口咬断了我的喉咙。
此时,小桃的手还鲜血淋漓。
而张淮安自听闻我知晓月仙之后,便死死盯着我。
表情阴晴不定。
「你敢?」
他问的是,我敢动他?敢动钟月仙吗?
我敢不敢?
视线下移,轻扫他流血的脖颈。
我唇角勾起。
「你大可以试试。」

-4-
此刻看着他流血的脖颈。
我脑子甚至里已经先一步想象出自己手起刀落,他像那只狗一样头颅落地,鲜血喷涌的样子。
兴奋到不行。
我承认,我有病,且病得不轻。
我天生情感淡漠,思维也与常人有异。
对讨厌的人和东西,杀心更是难以自持。
从第一次喜堂上,他拦住我不让我收拾那只狗时,就很想。
但谨记着我娘临死前叮嘱的,「事不过三,凡事给两次机会」的道理。
我还是忍了又忍,硬生生忍了两次。
此刻,大概我表情没控制好,张淮安脸色青黑,眼神沉了下来。
我以为,他终于意识到我是认真的。
不想他咬完牙,却一声轻嗤。
「秦昭,你知道月仙,还知道她先你一步有孕,所以今日才发这么大脾气?」
「欲擒故纵?」
「商贾出身,小门小户,也就这点手段了。」
欲擒故纵?
他脑子真有病。
我手上用力,想不管不顾将人先杀了再说。
但还没动手,手臂就被小桃死死抱住。
「小姐,别杀。」
她愁眉苦脸,叹气。
「很亏的。」

-5-
当着张淮安的面,小桃没有提醒得太明显。
但我还是想起来了,我为什么嫁给张淮安?
我在京中差点杀了人。
伤的还是秦家得罪不起的大人物,长公主之子。
那个一提名字,便是天子都要头疼半天的混世魔王,谢斐。
我虽不怕。
但我爹和小桃却怕得不行。
趁谢斐还没清醒指认我,第一时间带țů₉我远离京城,匆匆迁居至安阳郡。
我爹又是高调露富,又是勒令我收敛性子嫁人,的确不是因为我心仪张淮安。
也不是因为张淮安是什么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而是谢斐瞧上了我,要纳我为妾。
即便我不愿,京中也无人敢得罪他,同我结亲。
我伤了他,若长Ťũₗ公主查出来,我定逃不过牢狱之灾的。
我爹以为,张淮安身份虽不敌谢斐。
但张郡守这些年政绩斐然,颇得三皇子提拔重用。
若趁京中消息还未传来嫁给张淮安。
将来谢斐无论是问罪我,还是再对我动歪心思,好歹会有所顾虑。
毕竟三皇子之势如日中天,最有可能成为太子。
其实,我觉得他多虑。
因为我虽有病,那谢斐也是个疯子。
我用发簪刺穿他胸口那日,他握住我的手往前一步。
表情很是癫狂。
「昭昭,你尽管动手。」
「我今日若是没死,就证明你舍不得我,对我有一丝真情。」
「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就一定要得到你!」
甚至失血晕过去前,还让人将我秘密送走。
这些我说了,但我爹不信。
的确。
现在将人杀了,我便成了寡妇。
一想到谢斐听闻「寡妇」二字会如何兴奋。
我便又是一阵头疼。
「算了。」
忍忍吧。
扔了柴刀,我无奈叹气。
转身扶住虚弱的小桃,唤恰巧被张淮安小厮请来的大夫。
「先医这个,这个比较急。」
年轻的大夫被我拎走。
张淮安只能自己捂住伤口。
他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猜想中,语气嘲弄。
「秦昭,既然你已知晓月仙,我也不藏着掖着,不日就将她接回府。」
「她虽为妾,但也是贵妾,肚子里的孩子更是我的长子。」
「若你安分守己,善待他们母子,不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我自会给足你正妻颜面。」
我连头都没回。
笑死。
和他这种满脑子只有男女情爱的人说不清。

-5-
小桃伤得重。
胳膊被咬掉了一块肉,大夫清理伤口时连连摇头。
「这么大一个窟窿,得缝上才行,否则就算血止住了,也不易愈合。」
他说要缝,却不见动手。
一问,才支支吾吾:「我擅药理,缝伤这件事,还不太熟……」
「算了,我来吧。」
他虽不熟,好歹桑白皮线还是有的。
推开他。
命人取来酒和绣花针,浸泡过后用火烧完,再穿针引线。
我动作很利索,倒不是会医。
只是年幼时,我面无表情折断一只兔腿后,小桃说:「杀死它有什么难的?让死亡变得漂亮,那才真有本事。」
于是从那以后,我便喜欢上了缝东西。
如断腿死了的猫、被人砸烂头死不瞑目的狗、活着被人捅穿腹部的动物尸体。
每一只,我都缝得很漂亮。
虽然擅长,但缝活的还是头一次。
此刻,看着小桃手臂狰狞的伤口,回想起张淮安不知悔改的表情。
我没忍住,眯了眯眸子。
似乎猜出我心中所想。
明明疼得小脸煞白,小桃的眉头却一点没皱。
反而愁眉苦脸,苦口婆心。
「我的小姐哟,你该不会以为今晚摸去张淮安房里卸他一只胳膊,他猜不出是你吧?」
她是我娘早年捡回来的孤女。
说是给我做侍女、玩伴。
但于我来说,她更像阿姊。
因为只有她会夸我。
也只有她,会在我爹娘恩爱,整日「夫君」「夫人」,肉麻到眼里没有我的那些年里。
教我:「小姐,这肉是生的,不能吃!」
「杀人不好玩,要不学杀鱼?」
「杀人要偿命,这世上有很多不污你的手,又能报复人的方法,冲动害己。」
我娘还在世时,他们三个时常围坐在一起。
一个饮茶,一个嗑瓜子,一个啃柿饼。
三脸惆怅。
「哎,瞧瞧,哪家姑娘像她一样?整天摆弄动物尸体?」
「哎,昭儿这脾性,日后该如何嫁人哟?」
爹娘认为我想法偏执,迟早惹出祸事。
小桃却不觉得。
她老气横秋,另有担心。
「老爷、夫人,别这么说,咱们小姐不过是爱好独特了些而已,哪里就闯祸了呢?」
「她生得如此貌美,咱家也不差钱,何必非得嫁人?」
「不过像咱们这种只有银子的人家,将来若是哪家大人物瞧中了她非要强娶,那才是要闹个不宁的,哎……」
她一语中的。
现下见我沉默不语,也一眼看穿我的心思。
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置信。
「咋的?你还真想啊?」
「伤人要入牢狱的!」
不想让她担心,我摇头。
「放心,不卸。」
但张淮安纵狗伤了她,我也绝不会轻易饶过。
至于怎么收拾……
眯起眼眸,我心里升起一个好主意。
但不能说。
她不会同意。

-6-
张淮安果然说到做到。
一个月不到,便将钟月仙光明正大接回了府。
一进府,得知狗死了,她先哭了两日。
这一哭不要紧,还没来敬茶请安,倒先小产没了孩子。
张淮安本就心疼她。
一见她没了孩子,第一时间怒气冲冲寻来我的院子。
「秦昭,月仙伤心小产,都是因为你!」
「若不是你杀了大福,她何至于平白无故受这么一场天大的委屈?」
「我已经同她说好了,将你在望平街的成衣铺子和酒肆送与她,权当给她赔罪。」
望平街的好几家铺子,都是我的嫁妆。
成衣铺和酒肆,又是生意最好的两间。
赔罪?
他们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且不说那疯狗伤人,我杀了有没有错?
她小产同我有没有关系?
从古至今,我还没听过哪个正室夫人要用嫁妆向妾室赔罪的道理。
今日,小桃不在。
我本可以依着心情,将张淮安的嘴掌烂。
但想了想。
既已决定用别的法子,便忍着没动。
只自顾自喝茶,权当在听狗吠。
可张淮安脑子不正常,以为我沉默是在闹脾气。
「怎么?不愿意?」
「秦昭,你既已带着那些东西嫁进张家,那些自然算我张家的。」
「此事我是为你着想,才特来知会你,你别不识好歹。」
的确。
我虽有病,却也是自小被娇养的。
嫁来张家,为了住得舒服,我修缮房子、置办家私花了不少银子。
甚至因张淮安翻来覆去只有那几身衣裳,出门实在寒碜,我连听人提他是我夫君都感觉丢脸。
还给他置办过很多行头。
我虽从未同他算过账,却也不代表我的嫁妆是他的,他可以随意索取。ŧŭ⁷
此刻,看着居高临下,表情阴翳的张淮安。
我眉头轻皱,陷入沉思。
手有些痒,怎么办?
要不然还是不折腾,直接杀了吧?
我手上用来吃茶点的银筷虽不锋利。
但动作快些,对准他喉咙,也不是不能一击毙命。
至于小桃说的牢狱、用刑,之后再考虑……
越想,我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捏紧银筷起身,便快步朝他走去。
然而刚走近,还没来得及动手,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小桃表情惊恐,从门外跑进来。
「小姐,不好了!谢世子他……」
她后面的话,被闹哄哄的声音掩住。
与此同时,一个身材结实修长的玄色人影,被几个身手矫健的侍卫簇拥着大步流星进来。
隔着距离,男人凛冽的眼神令我动作一顿。
顿时兴奋。
来了!
谢斐终于来了。
银筷收起,脚下踉跄。
我摔了,摔进张淮安怀里。
我是故意的。
故意在谢斐怒意骤起的视线中,再次往张淮安怀里缩了缩。
夹着嗓子,柔柔唤:「夫君……」

-7-
一声「夫君」,令张淮安的身子猛地僵住。
自成婚以来,我从未与他如此亲近。
此刻鼻尖萦绕着我身上独特的香味,感受着怀中温软的体温。
他不知怎么,心跳忽然乱了半拍。
几乎下意识抬手,想要回应。
然而还没动作,我手腕已经被人捉住。
被大力从张淮安怀里扯出来的瞬间,我听见谢斐隐含怒气的声音。
「昭昭,你可让我好找呀。」
一手将我搂住,他笑得邪气。
片刻犹豫都没有。
抽出腰间的佩剑,朝仍旧愣怔的张淮安刺去。
「昭昭的夫君?」
「该死!」
这一剑终究没能刺中张淮安。
剑到眼前,他突然清醒,猛地后退一步躲开。
有些可惜。
但也不碍事,下一次能刺中就行。
心中这般想,我抬眼看向谢斐。
怒气未散,此刻他咬牙切齿。
语气虽恶狠狠的。
但仿佛怕被弄疼了我一般,握住我的手半点没有用力。
说起来,我至今都不太明白他为何会对我如此执着。
毕竟我第一次见他,是去岁温宜公主破例带我去的围猎场。
那日,我在林子里遇见一只奄奄一息的猛虎。
猛虎喉咙插着一支箭。眼皮要翻不翻,已经不大能活了。
于是没有犹豫,我一刀割穿它的喉咙,给了它一个痛快。
谢斐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他一袭绯衣,居高临下看我,眸底闪着饶有兴致的光。
「你是哪家千金?竟敢抢我的猎物。」
我面无表情:「哦,还你。」
并不留恋。
那日,我浑身浴血的样子连小桃都觉得可怖。
可谢斐却像疯子一般,又是围追堵截、送画送礼。
又是扬言要纳我为妾,闹得京中人尽皆知。
他应该是快马加鞭从京城赶来的。
此刻,身上带着刚沐浴过的皂角味。
垂眸看向我的眸子病态偏执。
「你不愿意嫁给我,却嫁给这种弱鸡?」
「昭昭,你眼光真不行。」
「弱鸡」?
是挺弱的。
张淮安是读书人。
虽君子六艺都有涉猎,但到底不比自小同谢侯爷在战场长大的谢斐。
方才那一剑,他躲得勉强狼狈。
此刻脸色也青一阵红一阵,连发髻都松松散散。
显然,「弱鸡」两个字伤到了他的自尊。
他的视线在我和谢斐身上轻扫片刻,也沉了声音。
「昭昭?」
「秦昭,他是谁?」
话音落下,手腕微紧,二人的视线同时落在我身上。

-8-
他们一个质问,表情不善。
一个眼神微暗,眸底隐隐期待。
而我谁都没看。
挣脱钳制,快步躲进张淮安身后,弱弱开口。
「夫君,此人从前便纠缠我,我害怕……」
我还是故意的。
看不见他的表情。
但我能感觉张淮安身形微怔,脊背突然挺直。
果然。
温宜公主说得没错。
就算不喜欢,男人也抵抗不了任何女子的温柔示弱。
可是,温柔?
他不知道吗?
有一句话叫「温柔刀,刀刀要人命。」
不出所料。
他安抚道:「放心。」
声音难得柔和。
然而话音还未落下,便被对面的谢斐扼住喉咙。
「找死!」
这一次谢斐动了真格,手上寸寸收紧。
即便张府的小厮嚎天嚎地,搬出张郡守。
他也不为所动,神色癫狂至极。
「昭昭,你当真的?你们圆房了?」
「他用哪只手碰的你?」
「不对,他身体哪一处碰过你?我将他碰过你的皮都刮了好不好?」
「别怕,你当寡妇也没关系,寡妇我也喜欢你……」
瞧瞧。
我就猜到他一定会这么说。
圆房?
自然是没有的。
成亲那日我借口葵水躲过。
之后张淮安都在钟月仙那儿,并不怎么抽得开身。
但这些,我不说。
甚至还继续装作害怕他、紧张张淮安。
「谢斐!你做什么?」
「快松手!放开我夫君!」
火上浇油的效果很好。
他不松。
眉眼一狠,咬牙一剑刺穿张淮安的掌心。
被扼住喉咙,呼吸困难,张淮安的脸色本就难看。
手掌被刺穿,剧痛之下更是两眼一翻,直接疼晕过去。
而谢斐将他当垃圾一般扔在地上后。
不顾众人的惊呼,一把将我扛上肩。
大步流星,朝张府门外走去。

-9-
谢斐动作很快。
今日刚到安阳,就已经在城东置办好了宅子。
从马车上下来,他命人把守大门,将我带进主院。
直到房门「吱呀」一声合上,确认我没有逃跑的可能,才松开我的手腕。
「昭昭,你知不知道,我找你都快找疯了。」
「你为何宁愿远离京城嫁给旁人,也不愿意嫁我?」
「难道你对我就没有一丝情意?」
将我推坐于床榻上,他半跪下来。
望向我的眸子痛苦,病态又眷恋。
而我摇头。
很真诚。
「当然没有。」
「我巴不得你死。」
闻言,他眼底戾色一闪,却还是不死心。
咬牙问:「那你上次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上次?
上次怎么回事来着?
哦。
那天白日我上街,瞧上了一把造型独特的刀。
因那铁匠不卖,我同他周旋了几句。
半夜谢斐就翻墙进我的院子,将我强行掳走。
他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将我关在他京郊的庄子里好几日。
每日不是质问我:「为什么要和别的男人说话?」
便是哀声求我:「昭昭,别人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看看我……」
喝醉上头,还将我压在床榻上,想要强行占有。
我爹和小桃总说名声、贞洁。
其实这些我都不是很在乎。
我只是觉得他臭。
尤其他喝了酒的嘴,臭得让人难以忍受。
于是便拔下改造过的发簪,刺进了他胸口。
那一刻,我是真的想让他死。
但发簪恰好卡进他的骨头缝里,我刺不进去,也拔不出来。
才让他捡回一条命。
上次他是侥幸。
这一次,如果他愿意……
看着他的脖子。
我真诚发问:「如果这次我能杀了你,你会让我杀吗?」

-10-
他不让。
有些失望。
但还好。
毕竟知道他疯,却没疯得那么彻底。
否则也不会连忤逆长公主都不敢,只敢朝我发病。
说什么:「昭昭,虽然是妾,但也是贵妾,我发誓此生只爱你一个。」
「将来就算正室进门,也夺不走我对你的半分宠爱。」
宠爱?
谁稀罕?
在他面前,我向来连装都懒得装。
但谢斐这人脑子有病。
总能将我的话曲解成另外的意思。
果然,盯着我的脸半晌,他忽然轻笑一声。
「昭昭,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明明你故意嫁人只是为了刺激我,怨我不给你名分,当着我的面唤他『夫君』,也是想让我嫉妒。」
「没关系,等我杀了他,我们就又能在一起。」
狠戾渐渐攀上他的眼尾。
他语气很轻。
「除了我,没有人有资格得到你……」
张家背靠三皇子。
我当然不认为谢斐会轻易动张淮安。
但没关系,我可以。
今日他掳走我的时候,没人看见我的脸。
是以不多久,酒肆茶楼便掀起传闻。
「听说了吗?张淮安从京城带回来的女子,是谢小世子府上的舞姬。」
「据说那舞姬还是怀着孩子私奔来安阳的。」
「难怪谢世子如此生气,骨肉血脉流落在外,换我也追。」
……
消息是我让人故意散播的。
小桃一人一马来的时候,以为她只是普通侍女,谢斐并没将人撵走。
是以他不知道,他走后,我面前的小桃皱起了眉。
「小姐,该不会谢世子能准确无误找Ťŭ⁶来,也是你往京中传的消息吧?」
从小一起长大,她了解我,不难猜到。
有些心虚。
我挪开目光,根本不敢看她。
只能听她轻叹:「我的小姐呀,你到底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
能说吗?
踌躇一瞬,我认真小声:「一下杀了两个讨厌的人,岂不痛快?」
果然不能说。
小桃吓得眼睛都瞪圆了。
「不可以吗?」我皱眉:「我很坏吗?这个想法很不好吗?」
虽然震惊。
但小桃的表情还是渐渐柔和下来。
她轻叹:「怎么会?」
「我们小姐是天底下最善良可爱的人。」
「只是张淮安虽不是朝廷命官,却是实打实的举人,谢世子更是皇亲国戚,身份摆在那里。」
「不是不愿意你杀了他们解气,只是他们两人的命加起来都不如你贵重,逞一时之快,换来牢狱大刑,甚至没命,很亏的……」
我爹总说,我做事不计后果。
小桃行事太计后果,正巧拴着我些。
但我觉得他说得不对。
不是小桃拴着我。
是我喜欢她替我计较得失。
一如现在。
徐徐的话入耳,我不自觉弯了弯眉眼。
后面的可以不用听了。
她在夸我。
开心。

-11-
这一夜,因为心情好,我睡得安稳。
但谢斐却听着心腹的汇报,烈酒一杯接一杯,脸色越来越阴沉。
「安阳城百姓都知道秦小姐对张淮安极深情。」
「听说他们成亲那日,张淮安纵他外室的狗咬坏秦小姐的喜袍。上月,还任由那狗咬坏秦小姐母亲的遗物,秦小姐一次都没有计较。」
「直到上个月,张淮安欲将那外室接进门,秦小姐才吃醋斩杀了那条狗。」
踌躇片刻,属下想劝。
「世子,秦小姐性子刚烈,若不是真心喜欢,她未必能忍……」
「砰」的一声不会响,谢斐猛地摔碎手中的酒杯。
「闭嘴!滚!」
心腹退下了。
可谢斐仍不解气,挥剑一连砍断几条凳腿。
今夜,他注定不眠。
同样灯火通明的还有张家。
坊间有关钟月仙和谢斐的传闻越演越烈。
亲眼目睹谢斐同我拉扯,张淮安自然不信。
可张郡守却分得清「妾室与人有私」和「正妻与人有染」孰轻孰重。
也深知不能得罪谢斐。
不得不让他出面解释。
还一再相劝:「儿啊,现下三皇子势头正好,长公主又为其助力颇多。」
「今日谣言若是他授意,咱们定不能逞一时之快……」
他让张淮安切勿轻举妄动。
钟月仙却咽不下这口气。
待张郡守一走,便哭哭啼啼进门。
「明明是姐姐同谢世子有私情,凭什么要我背这个骂名?」
道理张淮安都懂。
可看着钟月仙垂泪的脸。
他却不受控制,脑子里突然冒出我躲进他怀里,柔柔唤「夫君」的情形。
鬼使神差的,他问了一句:「月仙,你在京中……当真做过舞姬?」
这问题他从未问过。
因为第一次见钟月仙,她正牵着大福在河边寻死。
她说,她父母去世,嫂嫂要将她卖进青楼。
她给他看她手臂和背上交错的鞭伤,给他看她反抗撞柱时额头的淤青。
还说无处可去,不想再提从前的苦日子。
所以他才将她带回来,从不过问她的过往曾经。
说实话,坊间传闻他一点都不信。
这一句也只是随口问的。
但话音落下,看见钟月仙骤然一僵的表情,和她解释前,眼底一闪而逝的慌乱。
他的心,还是蓦地沉了沉。

-12-
这一夜,旁人是何心思我并不知晓。
第二日一早醒来,听说张家来人了,我甚至还有心情问:「来的是谁?」
「是张郡守。」
张淮安他爹啊……
那今日风平浪静了。
我兴致缺缺。
正打算让人搬一把椅子,忽然听见院子角落传来轻微的窸窣声。
循声望去,只见门口闪过一片灰色的衣角。
心下微动,同小桃对视一眼,我遣散了院中所有人。
果然片刻之后,那人影闪身进来。
是乔装成小厮的张淮安。
昨日被谢斐掐过脖颈,一刀刺穿手掌。
怕被人看出来,今日他衣领高束,包扎过的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
走近时,他表情不太好看。
「秦昭,前些时日京城闹得沸沸扬扬,谢斐瞧上的人是你?」
他语气不善。
经过一夜,也打听到了些消息。
猜到他迟早会问。
我早有准备,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憋红眼睛。
「是我。」
「他想纳我为妾,我不愿,所以逃来安阳。」
似乎没有料到我如此坦诚。
他微微一愣。
但紧皱的眉头未松,垂在身侧的拳头甚至紧了紧。
「所以你匆匆嫁我,只是为了躲谢斐?」
真好笑。
好像他匆匆同我成亲,没有别的目的一般。
想虽这么想。
但我却没这么说。
因为我知道,就算院中没了侍女,周围也定然藏着谢斐的眼线。
果然。
在我拉住他的衣袖,刚摇头道:「怎么可能?以我的性子,若非真的心仪你,怎会嫁你为妻?」时。
院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就听一声厉喝:「你们在做什么?」
「张大人,这就是你说的,万事好商量?」

-13-
谢斐走得极快。
张郡守几乎要小跑才能追上。
他当然知道张淮安来寻我了,但还是装模作样。
「世子,此事我并不知晓。」
「安儿,还不快回去,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胡闹!」
张淮安不走。
甚至一步挡在我身前,直勾勾盯着谢斐的眼睛。
「强抢人妻,胡闹的人难道不是他?」
「我来接我自己的妻子,天经地义、光明正大。」
他语气不善。
令谢斐本就黑沉的脸色,瞬间更黑了。
二人无声对峙,一时间,气氛有些凝滞。
眼下的情形,几乎在我预料之中。
情爱一事,我虽不通晓。
但在京时,我曾因为花钱多,同温宜公主听过两次戏。
那时,她指着戏台上的缠绵悱恻的男女。
轻嗤:「男人,骨子里都有病的,救风尘和驯服烈女,都能满足他们的英雄病。」
「对于女人,他们或许不见得多爱,但一定会有征服欲和占有欲。」
「尤其一个自己唾手可得,却备受别人追抢的女子,能极大满足他们的虚荣心。」
她的话我虽然不太懂。
却还是信的。
毕竟京中爱慕她的男子不知凡几。
战功赫赫的将军、前途大好的探花郎。
就连钦天监那位冷心冷面的少年国师,也甘愿还俗臣服,称愿意进公主府当面首。
今日,张郡守应当与谢斐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但张Ṱŭₗ淮安明显不配合。
他退后,拉住我的手腕。
而对面,谢斐额头青筋暴起,也握住了剑柄。
气氛正僵持。
小桃匆匆从院外进来。
视线交汇,她微微点头。
下一瞬,门外突然嘈杂。
隐隐有声音传来:「谢世子,秦姐姐已经嫁给夫君为妻,就算你们在京中有再多情谊,那也已经是过眼云烟。」
「求您放了秦姐姐吧。」
带着哭腔的女声,是钟月仙。
闻言。
所有人表情一变,脸色顿时青黑。
只有我,心情愉悦。
终于来了。
好乱。
好喜欢。

-14-
谢斐匆忙买下的宅子虽不是在闹市。
但周围还是有许多过往行人。
因钟月仙这一嗓子,行人驻足,很快门前就围满了人。
因此,人们也第一时间知道坊间传闻为虚。
与谢斐有私的不是张淮安的妾,而是张淮安的正妻。
被带进来时,钟月仙还在哭。
瞧见众人的阴沉表情,哭声才稍稍收敛。
脸色白了白,柔声唤张淮安:「夫君……」
算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她。
她的确生得好看。
尤其此刻泪眼蒙眬,眼尾嫣红,瞧上去楚楚可怜。
可眼下,不仅谢斐和张郡守表情难看。
就连张淮安看她的眼神很冷。
「夫君……」
她声音轻颤。
有些不明白为何往日对她百般柔情的男人,今日为何对她如此冷淡?
毕竟上一次她大闹衙门。
他曾将她护得严严实实,发誓此生不负,许诺疼宠一生。
她不明白。
我却是知道的。
因为这一次与上一次不同。
将事情闹大,她固然能洗清污名,顺便败坏我的名声,借此逼张淮安休了我。
但今日张淮安既是乔装来的。
就算同谢斐闹得再难看,也是不想闹得人尽皆知的。
我猜对了。
「谁让你来的。」
张淮安冷冽的声音,令钟月仙的脸色白了白。
飞快看我一眼,她眸中怨毒一闪而逝。
很快被眼泪掩盖。
「是我自己想来,求世子放了秦姐姐。」
顿了顿,她泪眼盈盈望向谢斐。
即便脸色苍白如纸,也高昂着脖颈。
「谢世子,就算你与姐姐曾经交情匪浅,可她已经嫁为人妇。」
「昨日你将她带走共处一整夜,已经让她名声受损,若她还继续待在这儿,传出去,旁人该如何非议她?」
一番话,看似为我着想。
其实是在提醒张淮安,昨夜我与谢斐已经共处一整夜,早已不清白。
果然,张淮安的脸色顿时阴沉。
但放了我?
闹再大,谢斐都不会放的。
不出所料,谢斐看她的眼神,恨不得将她活剥生吞。
视线一一扫过三人,冷笑一声,突然抽出腰间的长剑,削断钟月仙的一缕鬓发。
也将她的鬓角划出一道口子。
殷红的鲜血滴落。
「放了昭昭?」
「今日谁敢带她踏出这个门,我要他死!」
大约没经历过这种阵仗,钟月仙腿上一软,摔了。
她一脸惊恐,盯着对准自己的剑,求助一般颤声唤张淮安:「夫、夫君……」
到底是同床共枕,喜爱了那么久的人。
即便对她今日的行为有些不满。
张淮安还是有些心软。
他上前一步,似乎要将人牵起。
可我怎么可能给他这个机会?
「你叫钟月仙?」
「听名字没印象,但这张脸……我在京中是不是见过你?」
「想起来了,去岁大理寺少卿生辰宴,你是琉璃阁来献舞,结果跌进怀里丞相怀里,被他带走的那个舞姬?」

-15-
我当然没去过大理寺少卿生辰宴。
也没见过钟月仙。
但知道她是京城来的,想查她的底Ṭṻ₍细并不难。
她的确是琉璃阁的舞姬。
献舞那日也的确跌进丞相怀中,被养在京郊一段时日。
可年近半百的丞相是个怕夫人的。
就算她有孕,也根本不敢将人抬进府。
她是如何结识张淮安的,我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只知道她既故意将狗送进张家,利用流产对付我。
我自然要还她这一笔。
果然。
我话音落下,她的脸彻底白了。
张淮安于伸出去的手也猛地一顿,停了。
空气一阵静默。
直到张郡守一声呵喝:「够了!」
「安儿,还不带她下去,是嫌不够丢脸吗?」
当然丢脸。
但他没动,他还想带走我。
可谢斐怎么肯?
将剑换了个方向,直指张淮安的喉咙。
他咬牙冷哼:「我说了,谁敢带走昭昭,谁死!」
不过要让他失望了。
因为他话音落下。
一道明媚的女声自门口传来。
「若是我带她走呢?」
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女子被一群侍女簇拥走来。
女子锦衣华服。
不是别人。
正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女,谢斐的堂姐——温宜公主。

-16-
往京城传消息前,我先书信一封,送去了公主府。
如今朝堂上,立三皇子为太子的呼声鼎盛。
其他人却未必没有相争之心。
比如与温宜公主一母同胞的六皇子。
长公主意嘱三皇子,谢侯爷也手握西境十万兵权。
身为他们的独子。
若能捉到谢斐的错处,借此削其兵权。
于三皇子来说,也算重创了。
朝堂上的弯弯绕绕,我不大懂。
在京中听戏那回。
温宜公主同我说这些,我也没多大兴致。
但一听她说,能帮我对付谢斐。
我便来了劲。
「能杀吗?」
那时,我问她。
她喝茶的手微顿,笑意不减。
语气随意:「很急吗?等等吧。」
「死在你手上终归不妥,不如死在我手里。」
她是个爽快人。
收到我消息的第一日,便提前来了安阳。
此刻,她视线轻扫一圈,眉眼微抬。
唇角的笑意漫不经心。
「阿斐,姑母前脚才向父皇请旨替你和太傅孙女赐婚,你后脚离京,闹这么一出。」
「强抢人妻?」
「不要脸,还想不想要命吗?」

-6-
谢斐这人,虽疯名在外,但在温宜公主面前,却蹦跶不起来。
毕竟他前脚提剑叫嚷要杀人。
后脚温宜公主就真能将他的腿打断。
今日,温宜公主要带我走。
他虽不情愿。
却也没办法。
张家是不能回去的。
借口想邀我做客,温宜公主将我带上她的马车。
谢斐不敢追上来。
但张淮安敢。
他截停马车,立于车外。
踌躇了许久,才终于问出口:「昭昭,昨夜你与那谢……世子……」
钟月仙的话,他大概信了几分。
他想问我是否清白?是否失身?
但碍于在大街上,碍于温宜公主在场,便含糊其词。
「昭昭,我不是不信你,只是若要还你清名,难免要问清楚些。」
「以前……是我不好,被人蒙蔽,委屈了你。」
「你放心,我一定会补偿你,钟月仙的事我也一定会查清,谁也无法撼动你正妻的位置。」
正妻位置?
笑死。
谁稀罕?
我连车帘都不想掀。
怕看见那张脸,夹不住嗓子。
「夫君不必多言,我自然清白,也自然信你。」

-17-
车外,张淮安似乎放心下来。
「如此便好。」
「你且安心,等我料理完府中琐事,过两日来接你。」
轻嗯一声。
马车复又前行。
直到车外再没了谢斐的眼线和张淮安的身影。
温宜公主才轻叹。
「也是为难你了。」
我点头:「嗯,的确。」
这两日说了许多违心的话,可给我恶心坏了。
她应该也很可怜我。
很快跳过这个话题。
「接下来你要怎么走?可想好了?」
怎么走?
我笑笑。
「自然是趁月黑风高,办正事。」
这两日注定不太平。
坊间流言多了几桩,也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是坊间传闻,张淮安的正妻被长公主之子争抢。
张家人彻底得罪了谢世子。
第二件是张淮安查出钟月仙早产的孩子不是张家血脉,一直以来喝的不是安胎药,而是抑制胎儿生长的药。
第三件更是骇人听闻。
张淮安不知是因为正妻被人觊觎气愤,还是因为被妾室欺骗神伤。
与好友喝醉酒回家的路上,被歹人袭击。
不仅肩头被刺了一剑,还被人剜掉了一块肉。
小桃将消息带回来时,我刚洗干净脸上的血,换下带血的夜行衣。
「张淮安还未醒,听张府的下人说,看那歹人的身形好像是谢世子。」
「小姐,当真吗?」
她还是太了解我了。
眯着眼睛,目光狐疑。
有些心虚,我不敢看她。
不动声色将血衣往床底下踢了踢。
目光游离时,扫过她的胳膊。
那里,即便我缝得再漂亮,仍旧坑坑洼洼。
张淮安纵狗咬掉小桃一块肉,我也剜他一块,怎么了?
只不过换个地方剜而已。
公平得很。
心下微凛,底气瞬间回来。
我点头:「当然,不是我。」
小桃:……
她不知道信没信。
表情有些精彩。
瞪大眼睛看我好久,才语重心长地重重一叹。
「小姐,有的人固然该死,但杀了人就没有回头路了。」
「答应我,别拿你的余生去赌,好吗ẗùₙ?」
得了我肯定的答复,才又挤出笑意。
「如此也好,若此番温宜公主能将谢世子带走,他日后应该再没有机会再纠缠你。」
没机会纠缠我吗?
我挪开目光,眯了眯眼睛。
不。
她还是太小看谢斐了。

-18-
因谢斐上门掳走我,有过伤张淮安的前科。
加上坊间狒狒的传闻和张家下人的证词。
即便谢斐再如何争辩,张郡守再如何踌躇。
这一消息还是被温宜公主传进了京城。
捉拿谢斐回京受审的圣旨刚到那日,温宜公主就带人将谢斐的住处圈了起来。
可人还没捉到。
谢斐就是先闯进了院子。
这一次,他提着刀,连伤了温宜公主好几个府兵。
二话不说,将我掳上马背。
上一次,我没有挣扎。
这次我同样没有。
安静地任由他带我奔波大半夜。
直到行至山间一处小院,他才终于停下,三长两短叩响院门。
「主子。」
开门的是谢斐的心腹侍卫。
我见过。
上次在京城,谢斐想要强迫我时,他在外面把风。
这一次,见谢斐轻「嗯」一声带我入院。
他仍旧自觉出去,关好门。
但这一次,谢斐没动。
他停下脚步,眸光深深,直勾勾看我。
许久,才开口。
「昭昭,我知道伤张淮安的人是你。」

-19-
他能猜到,我并不意外。
但我不傻,不打算承认。
「胡说,我没有。」
他不信,眉头轻皱。
「我让人查过了,两个月前,张家那个指认我的下人父亲病重。」
「三两银子一副的名贵药材,他续了许多副,一年赚不了几两银子的人如何能承担?」
「既要重伤张淮安,又要嫁祸给我,昭昭,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旁人。」
他倒也没查错。
给张淮安小厮送药的人的确是我。
授意他指认谢斐的人,也的确是我。
毕竟有钱,为什么不用呢?
但想归这么想,我却依旧摇头。
「你可有证据?」
他当然没有证据。
当然,也病得不轻。
即便猜到事实,眸中仍旧升起点点希冀。
「昭昭,你既狠下心来伤他,证明你根本不喜欢他,对不对?」
说话时,他上前一步,想拉我的手。
见我后退一步躲开,又停下。
眸色微敛,语气柔和下来。
「昭昭,赐婚一事并非我意愿。」
「我不做什么侯府世子了,我们私奔吧。」
「去西境、去塞外,只要和你在一起,就算背负罪名浪迹天涯我也甘愿。」
浪迹天涯?
真好笑。
「有罪的人是你,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逃?」
似乎没有料到我拒绝得那么干脆。
又似乎料到了。
他咬了咬牙,表情变换,很是精彩。
呼吸间,竟毫无征兆忽然上前一步,掐住我的脖子。
「昭昭,别以为我不知道温宜平白无故出现在安阳,你们在打什么主意?」
「我爱你,不介意你对我耍心机,也不介意你对我伸爪子、有野心,但凡事总要有个度,趁我耐心耗尽之前,对我服个软,不行吗?」
掐在脖子上的手并没有用力。
只威胁一般虚虚握着。
这距离太近了。
近到我能闻到他衣服上的熏香。
近到朦胧的火光下,我能看见他额头隐隐跳动的青筋。
每一眼,每一次呼吸。
都令人恶心。
「谢斐,你知道你看我的眼神是什么样吗?」
忍着不适,我冷声问。
他微怔,下意识答:「什么样?」
「你看我的眼神,很像从前我祖父看他养的那只鸟。」

-20-
那是一只从胡商那儿重金买来的青鸟。
能听指令,会人语。
祖父很喜欢。
可在胡商那儿言听计从的鸟,接回家后却闭口不言。
一开始,祖父还变着法哄。
精致的吃食、纯金打造的鸟笼。
所吃所用,无一不精,无一不美。
一天十二个时辰,十个时辰都恨不得同那只鸟待在一起。
可后来,那只鸟会说话,也会听指令后,祖父陪它的时间便越来越少。
最后金笼换成铁笼,瓜果糕点也变成了糙米。
甚至听闻它冻死,祖父连眼皮都没抬。
「埋了就是。」
诚然,祖父很喜欢那只鸟。
谢斐对我或许也很「喜欢」。
可他看我的眼神,与我祖父当年看那只青鸟并无不同。
在他看来,我不过是个不同于大家闺秀的新奇玩意儿。
「谢斐,我没有同你说过吗?我很讨厌你。」
「讨厌你不经我同意,对我又亲又抱。讨厌你狂妄自大,毁了我的平静生活。」
「还有你每次故作深情唤我『昭昭』,我最讨厌。」
「别说和你私奔了,连和你同呼吸一片空气,我都觉得恶心。」
我语气平平,只是陈述一直以来都摆明的事实。
但谢斐接受不了。
掐住我脖颈的手猛地一紧。
他的眸光蓦地凶狠,眉眼间是我从未见过的暴戾。
就在我以为他想杀我的瞬间。
木门再次被叩响。
「主子。」
「进。」
门被推开。
是刚才的侍卫,手上还押着一个小厮装束的人。
「主子,我瞧此人在附近鬼鬼祟祟,可要杀了?」
双手反剪的人被揪住头发,痛呼着被迫抬头。
竟是钟月仙。

-21-
今日谢斐带我策马狂奔大半日。
我骨头都要颠散架了,有些吃不消。
钟月仙竟能追上来?
有些意外。
谢斐似乎也很意外,掐在我的喉咙的手松开。
挑眉问:「张淮安的妾?」
钟月仙没回答。
一眼都没有看他,只是死死盯着我,目眦欲裂。
「秦昭,看我被撵出张家,如此落魄,你很得意吧?」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污我名声的流言,都出自你手。」
「贱人!一切都是因为你,我不曾害你,你为何要害我!」
不曾害我?
这话当真好笑。
她怂恿张淮安来夺我嫁妆一事先不提。
「听说民间有一种驯犬术,将仇人的衣物给疯狗闻,闻一次便揍一次,揍一次,再闻一次,长此以往,那狗只要一闻到相同的气味,便会发狂,不死不休。」
「你为什么把狗送进张家,当真以为我不知情?」
似乎当真以为此事隐蔽。
闻言,她表情微愕,几乎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哦,张淮安买给你的侍女透露的。」
那侍女不仅告诉我钟月仙打算做什么。
还得我授意,怂恿她那日去谢斐宅子门前闹呢。
没办法。
谁让我给得多?
她既然算计我。
我当然也是要算计她的。
显然,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瞪大的眼睛渐渐染上恨意。
「你不过出生比我好,得意什么?」
「去死吧!」
事实证明。
人一旦被愤怒冲昏头脑,潜力便无穷无尽。
话音还未落下,她竟当真挣脱钳制,从衣袖间抽出匕首朝我冲来。
变故横生。
只不过我更快。
几乎下意识用力拉过谢斐。
背对我的人猝不及防,踉跄一步。
紧接着,「扑哧」一声闷哼,匕首没入腰腹。
「主子!」
侍卫大惊。
一剑挥出,将钟月仙逼退,连忙上前将人扶住。
而谢斐捂着伤口,脸色惨白,回头死死盯着我。
一脸不可置信。
我耸耸肩,很无辜。
「你那么爱我,一定愿意为了救我而死的,对不对?」
可能他不愿意。
但他没机会说了。
错落有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温宜公主带着府兵,眨眼就将这座小院包围。
而她身后,跟着小桃和脸色惨白的张淮安。
环视一圈院中的惨状。
对上小桃惊愕的视线。
我连连摇头。
「这次真țũ̂₄不是我。」

-22-
话虽这么说。
但我还是有些心虚。
因为我的袖子里的确藏着一柄匕首。
原本也的确打算亲自动手。
好在小桃并未追问。
慌忙过来,拉着我上下打量,眉头紧皱:「小姐你呢?他可有伤你?」
当然没有。
猜到谢斐不会乖乖回京,定然有所动作。
今日支走她,故意被掳走,是我和温宜公主商量好的。
温宜公主要的是一个「抗旨不尊」的谢斐。
活的最好。
死得也行。
现在动手的人变成钟月仙,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温宜公主带来的人动作很快。
悄无声息将疼晕的谢斐押走,抬上车。
还带走了重伤谢斐的钟月仙,一同押回京交差。
离开前,她拍拍我的肩,压低声音。
「圣旨上写带他回京受审,我得走了,否则不交差。」
「放心,我只给他留一口气。」
我点点头,并不多言。
真心希望她助六殿下成功,别让谢斐有蹦跶的机会。
然而似乎瞧出我心中所想,擦肩而过时,她笑笑。
声音很轻。
似有若无。
「谁说我是为旁人筹谋?」
她走了。
直到大队人马离开,张淮安的声音响在耳边。
我都没明白这话的含义。
「昭昭,听闻你出事,温宜公主要来寻,我第一时间便赶来了。」
「你没事就好。」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张淮安脸色苍白,很是虚弱。
明明同床共枕数月,他却一点都不关心昏迷被带走的钟月仙。
只殷切地看我。
「这段时日委屈你了。」
「现在谢斐走了,钟月仙也走了,再也没人挑拨。」
「昭昭,我们回家……」
盯着他伸来的手。
我满眼嫌弃。
的确,没了谢斐,我也不用再装了。
「和离吧,张淮安。」

-23-
没料到我的话,张淮安表情微愣。
他瞪大眼睛,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
「为什么?」
解决了谢斐,我心情好。
也不介意替他解惑。
「你还记得来我家提亲之前,与你父亲是如何商量的吗?」
经我提醒,他似乎终于想起来了。
表情一点点惊慌。
我却没停。
「秦家虽行商,身份配不上你,但家底颇丰,又是独女。如今三皇子刚青睐我,我也正是缺钱打点之际,若秦家女嫁进来,她和那老匹夫出个什么意外,不正好能解燃眉之急吗?」
「爹,我明白了,待成亲之后,我知道该怎么做……」
我学着他和他爹的语气复述。
末了,放缓语气。
大约真的震惊。
张淮安瞪大眼睛,连解释和质问我如何知晓的都忘了。
讷讷道:「可是,自成亲之后,我从未害过你爹……」
「要等你害死他我才能报复你,哪里来的歪道理?」
「你明知道钟月仙将狗送进府是什么心思,却还一再纵容,或许我爹还没死,我已经先一步没命。」
话说完。
我已经没耐心看他的表情。
摸了摸袖子里的刀,想了想,还是决定留着他的命。
毕竟有的人,死了就解脱了。
苦日子还在后头。
「和离吧, 好歹还能给自己留点面子。」
说完这句话, 我不再看他。
门口, 小桃带来的马车和小厮已经等了很久。
然而,我正要上车。
却听他在身后喊得歇斯底里。
「秦昭!你耍我!」
他似乎明白, 前些时日我的温柔写意都是装的。
只是为了刺激谢斐与他针锋相对。
语气暴怒中夹杂着恨意。
「你以为离了我你名声能好听?不过是不守妇道, 与外男纠缠的荡妇而已!」
名声?
笑死。
我什么时候在乎过那种看不见摸不着,只存于别人口中的东西?
倒是他……
我回头,视线往下一扫。
「你以为, 你名声很好听吗?」

-24-
这一夜,我终于回了自己家。
大抵听小桃讲了我这段时间的遭遇。
瞧我半夜风尘仆仆回来。
我爹终于放下自我娘去世后, 连睡觉都要抱着的牌位。
改为抱着我,哭得像个六岁的孩子。
「我的女儿啊, 你受委屈了。」
「都是爹不好, 不该匆匆把你嫁去张家……」
我时常觉得,是他情感太泛滥,才导致我情感淡薄。
有时候,甚至还要我反过来哄他。
就很麻烦。
比如现在。
「不委屈。」
「不怪你。」
安慰的话匆匆。
我从他怀里挣开, 一刻也不想多待,逃似的回到房里。
如我所料。
张淮安并不同意和离。
不仅退回我送去让他签字的和离书。
还让人来商量,只要不和离,无论提什么条件, 他都答应。
我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这般低声下气。
不过是想掩盖他没了命根子而已。
但谁惯着他?
他上午将和离书送回来。
下午,此事便传遍整个安阳郡。
听说得知这个消息, 张淮安在家里发了疯, 一气之下一病不起。
可还没等到治好病。
倒是等来被判流放的消息。
温宜公主来信说, 钟月仙没能熬过去, 死在了回京的路上。
而谢斐此次由于伤重, 一直未醒, 大约以后也不会再醒了。
为了减轻罪行。
长公主不仅状告张淮安三年前醉酒之后, 误杀打更人。
还状告去岁贪腐案中, 张郡守去年私吞贿银。
私吞贿银事关重大。
张家上下, 除了签活契的下人,无一幸免。
除了我。
因为我收到一份温宜公主送来的大礼。
——
天子御笔亲写, 盖了印鉴的义绝书。
准许我与张淮安嫁娶义绝, 自此以后嫁娶再不相干。
一切因我而起。
长公主大抵还想对付我。
但……
「长公主虽以张家为突破口,抵了谢斐伤人的过, 但抗旨终究是触怒圣颜。」
「如今圣上顺势收回谢老侯爷兵权,交由温宜公主, 还罚长公主一家禁闭三年。
「相比她也没有心思来对付我们了……」
长公主是何心思, 我并不关心。
也猜到长公主状告张家一事,当然有温宜公主的手臂。
听小桃提及兵权。
才终于明白了她离开时, 那句话的意思。
但也没多大兴趣。
毕竟,只想一辈子清净, 做个能挥霍家产的闲人。
于是我捏着圣旨, 轻声唤:「小桃, 想吃桃花饼。」
小桃皱眉:「现在这季节,哪里来的桃花?」
我不语,眼巴巴看着她。
终于, 她败下阵来。
轻叹一声,一脸慈爱。
「行,我想办法……」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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