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教坊司捡了个姑娘当丫鬟,正从袖口里取银票。
头顶飘过一片弹幕:
【她就是淮南王求而不得的女将星!】
【什么女将星,分明是汉子茶。大小姐救她,她却勾引大小姐的夫君!】
【大小姐不要引狼入室啊!】
女将星啊……
我捏了捏小姑娘瓷实的小臂,挥退掌管人事的管家。
唤来百夫长。
「丫鬟不买了,骑兵倒是还在招,你可愿意?」
-1-
当街采买嫁妆的时候,我被徐娣扑了。
她死死地抱着我的长靴,头发炸毛,像一坨脏兮兮的拖把。
「大胆——!」
护卫厉声呵斥。
「何处来的贱奴?」
淮南王裴玹,我的未婚夫,看都没看一脚就要踢上去——
「等等!」
我止住了他。
因为我低头撞进了一双幼兽般的眼睛。
「是个姑娘。」
管家说,应该是教坊司逃出来的罪奴,她右脸上有墨刑,一个「罪」字。
大约是不服管教,浑身都是鞭打的伤痕。
徐娣干涸的嘴唇发出沙哑的声音,一双眼睛却依然执拗有神。
「求你……救救我。」
我问她:
「你叫什么?」
「……徐娣。」
那双眼睛又圆又亮,像极了我家养的狸奴。
一时心生不忍。
我从袖口取出银票,一边嘱咐管家:
「瞧这孩子有眼缘,若是罪不重,赎回去做个丫鬟罢。」
侯府和淮南王府也不差这一口饭。
可那一瞬间,我的眼前突然飘过了很多浮在半空中的字迹。
【她就是淮南王求而不得的女将星!】
【什么女将星,分明是汉子茶。大小姐救她,她却勾引大小姐的夫君!】
手停滞在了半空。
我和淮南王裴玹是自幼结下的亲事,他虽待我不亲昵,却也敬重有加。
方才他连看都没看这女子一眼。
日后,他当真会为了眼前人和我反目?
【大小姐不要引狼入室啊!】
【不信你捏捏她的手臂,根本就不是一般文弱女子!】
察觉到我愣神,裴玹关切地问我。
「怎么了?」
我摇摇头,俯身拉起徐娣,一瞬间我就感觉到了她身体的紧绷和本能的抗拒,薄薄的一层皮肤下是我制不住的力气。
我虽然不是练家子,却也自幼在军中长大,寻常女子都不如我有力。
那些字迹说得没错。
徐娣会武。
【这下大小姐总该信了吧!真把她领回来,淮南王就要变心了!】
于是我弗退了掌管人事的管家。
看着徐娣眼中的光慢慢褪去,陷入绝望——
「百夫长,你且来瞧瞧这孩子的筋骨如何。」
「丫鬟不买了,骑兵倒是还在招。徐娣,你可愿意?」
-2-
我虞家三代武将,驻守边疆。
女将星。
未来的淮南王喜欢,我也喜欢。
不过如今的徐娣还是个豆芽菜,面黄肌瘦,不到我肩膀高。
裴玹不赞同地说:
「赎个丫鬟算不上什么,骑兵不是儿戏,裴家军纪严明……」
他以为我在耍未来王妃的架子,随意给裴家军塞人。
「王爷。」我福身,温和地打断他。
「我不会插手裴家军,这孩子,送去虞家。」
刑罚已受,赎金便能将人带走。
我二哥军营里正好在组建骑兵营,给他送个好苗子。
那些字迹又出现了。
【还好大小姐有脑子,知道要把女主和男主隔离开。】
【但总归是个隐患……】
回程的路上,通过这些字迹,我基本拼凑出了大概剧情。
我所在的世界是一本追妻火葬场小说。
男主是淮南王,女主是我救下的徐娣。
原剧情里,我赎回徐娣当丫鬟,始终不知她身怀武艺。
裴玹看不起她出身罪奴,明明心动,却压抑着自己的情愫。
直到战争爆发,徐娣冲锋在前,如一颗耀眼的红星闪耀在战场,无人可挡。
淮南王再也追不上女将星的步伐。
徐娣成了他一生求而不得的白月光。
也因此,他迁怒于我,将我困在后宅几十年,终日青灯古佛。
【可是大小姐送徐娣去当兵,她很快就会崭露头角,被淮南王发现,岂不是加速了剧情吗?】
【是啊……打发她去外地当个粗使丫鬟,最好永远都别回来。】
确实,若是将徐娣远远送走,再寻人看守。
兴许她再也没机会出现在裴玹眼前。
我和淮南王也能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可是……
这并不是我送徐娣去虞家军的本意。
百夫长一个黑脸汉子,回程的路上和我感叹。
「这孩子劲儿比牛都大,打ţű̂₇架一把好手!就是可惜了,是个女娃。」
可惜什么。
女娃又怎么了。
我虞家向来就敢收女兵。
-3-
日子一晃而过,我绣嫁衣,戴金冠,着红妆,如期嫁进了淮南王府。
那日在街上救下徐娣,眼前出现字迹,好似幻梦一场。
淮南王不苟言笑,我也并非跳脱的性子,相敬如宾。
可近日来的淮南王却有所不同。
他会在晚膳时突然想到什么,无奈一笑。
又会盯着我发冠上的明珠出神,多问一句是在何处置办的。
边境休战,军中本不忙碌,他却归家越来越晚。
终于,我去二哥营中为他庆生时,看到了淮南王变化的原因。
「你们夫妻ŧů⁵二人,怎地天天往我这儿跑?」
二哥调侃我。
「可惜你今日没逮到,王爷还不曾来。」
原来淮南王这些时日晚归家,都在二哥军中吗?
我问他。
「最近军中可有什么要事?」
「要事没有,趣事倒是有一桩,你要不要听?」
二哥神神秘秘地带我去巡营,边走边聊。
「一年前,你送来的那个豆芽菜,还记得不?」
豆芽菜?徐娣?
救她的时候,她满身是伤,送去二哥军营后,我还特意托人给她送去了药膏。
小姑娘留疤总是不开心的。
「她如何了?」
二哥朗声一笑。
「璟妹眼光不错,给我送来个好苗子!前些日子军中骑兵赛,那丫头还赢走了淮南王的一颗明珠!」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叫好声,是骑兵营在校场训练。
「说曹操曹操到,让那丫头露一手,也给你瞧瞧。」
我远远看去。
棕色的战马上立着个消瘦的姑娘,身体抽条拔高了不少,眼睛坚韧又明亮。
听到二哥吆喝的声音,她回头看——
然后……
慌里慌张地下马,一脚踩空摔到土堆里。
……
兵痞子们一阵揶揄声,还有吹口哨的。
「徐娣不行啊!」
「咋回事儿,嫩马失前蹄?哈哈哈哈——」
徐娣连忙爬起来,灰头土脸地小跑几步,定定地站在我面前。
「我——」
她想喊我,大约又意识到不知我名字,尴尬地揉了揉衣角。
徐娣右脸的墨刑太深,伤药清不干净,她微微侧了一点身,不想被我瞧见。
二哥惊奇道:
「还有你这丫头不好意思的时候!」
「璟妹你是不知道,你送来的是个霸王,抢男兵的衣裳,还闯澡堂,都不知道害臊的。」
说得徐娣脸色更红了。
我止住他喋喋不休的话头。
我这二哥什么都好,和将士们打成一片,就是话忒多。
「虞家我行三,单字璟。」
「……三小姐。」豆芽菜不伦不类地给我行了个礼。
我摆摆手。
「不必,在军言军,我没有军职,和你一样。」
「伤都养好了吗?」
豆芽菜听到这句,连忙拍了拍自己的手臂,邀功一般,眼睛亮晶晶的——
「我早就养好了,多谢三小姐的药膏!ťű̂⁵……我还学了骑马,射箭。」
二哥适时地补了半句:
「这丫头训练起来不要命的。」
徐娣看我一眼,犹豫再三,还是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
她递给我,声音有些别扭,又忍不住偷偷看我——
「……这是我赢的,谢三小姐救命之恩。」
「你别嫌弃……!我日后攒更好的给你!」
布包打开。
是一颗明珠。
和我房中陪嫁发冠上那颗,一模一样。
-4-
回到府上,我还未来得及坐下,门便猛然被推开,裴玹大步逼近。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生疼,布包里的半枚明珠露出。
「虞璟,你要什么没有,连一枚珠子都要同她抢!」
听闻我今日去军营见了徐娣,他匆匆赶回,连外袍都没换。
小丫鬟情急:
「王爷误会了,这珠子是那小兵送王妃的,她——」
裴玹甩手将她推倒在地。
Ṭů⁻「误会?她为了赢下赛马,性命都不顾,差点受重伤,怎么可能会将赏赐随意送给旁人!」
原来这枚明珠,就是徐娣从淮南王手上赢走的。
军中赛马,将军们有时会出财出物,博个彩头。
一般都是金银、美酒、兵器……甚少有明珠这样的饰品。
裴玹跑去我二哥的军营给彩头,又恰巧买了和我发冠处一模一样的明珠。
我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果不其然,眼前久违地出现了一片滑动的字迹:
【男女主还是见面了,女主赛马的时候太帅,男主根本控制不住一见钟情啊!】
【但把发妻同款的珠子送女主,男主也太恶心人了……】
【我说就不该救女主,还养在身边。现在好了,等女主再长大些,风华绝代,女配哪哪都赢不过了。】
兴许是我原地静默不语太久,裴玹缓和了语气。
「你是我淮南王妃,要什么没有?何必和一个小兵过不去。」
「你不懂将士们的心思,军营里赢的彩头都是勋章。他们和你们宅院的妇人不同,整日里都计较着头上这几分珠翠。」
我不懂?
他淮南王高高在上,掌兵不过两年,而我却是在虞家军中跌打滚爬地长大。
究竟是谁不懂。
正是因为懂这份礼物的珍贵,我才明知它极有可能和淮南王相关,却还是收下了徐娣的谢意。
裴玹话中,明里暗里将我贬为无知妇人,将门女子受不得这个气!
我挣脱他的手,反问道。
「既然是军中勋章,王爷为何不送兵器,不送护具,偏偏送一颗珠子?」
「战场上,可有用得着明珠的地方?」
自己有隐秘见不得人的心思,却来倒打一耙。
裴玹愕然。
成婚数月,我向来温婉贤德,连大声说话都不曾,他没想到我毫不留情面地将他的隐晦心思戳破。
「你,你,你——」
他连说好几个你字,伸手指我。
「本王爱惜人才,竟叫你污蔑成了别的意思!」
我敛眸。
「妾不敢。」
「你有何不敢!近日就不必出门了,好好反思。」
他大步流星,甩袖欲走。
我曼声喊住。
「明晚大嫂加封宴,那妾便不去了。」
裴玹脚步顿住。
怒气上头,他都忘了要事。
大哥尚朝晖公主,朝晖是皇帝唯一的胞妹,掌实权,颇为受宠。
裴玹是异姓王袭爵,手下亲信行事得罪了朝晖,被揪住了尾巴,近日来和王室的关系微妙又紧张。
他几次三番通过大哥给朝晖进献贺礼,更想借着加封宴赔罪。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绝对不敢让大哥知道家宅不宁。
想用寻常男子教训妻妾的方式对我,也要看看我虞璟是谁!
果不其然,裴玹皱眉,却还是忍住了怒气。
「公主加封宴,你我定要去的。方才……是我过了,莫让一个小兵坏了我们夫妻和气,明珠她既送了你,便随你处置。」
明珠布包被放回到桌案上。
裴玹哄我。
「那小兵又黑又臭,和你云泥之别,我瞧不上的。」
劝我,更像是在劝他自己。
-5-
但没想到,朝晖公主的加封宴上出了意外。
公主爱马,有使臣遥遥送来汗血宝马,谁知那马竟突然发了疯,载着公主横冲直撞,直直要冲向高耸的城墙——
「公主小心!」
裴玹大喊,长鞭应声而出,欲拦下发狂的疯马,可没想到那马力气极大,竟生生将长鞭挣裂!
千钧一发之际,一名骑兵马上搭箭,飞箭穿破疯马两蹄。
疯马嘶鸣,狂甩不已,公主惊叫着落入骑兵的怀中——
待安然落地,众人才瞧出救人的骑兵是位扎高发髻的女子。
朝晖紧紧握住徐娣的手。
「好精湛的骑术!你是何处的兵?」
「虞家军,徐娣。」
朝晖讶异地和大哥对望。
「竟是二弟麾下的,你小子,带的兵很不错啊!」
朝晖转头向上首的皇帝道:
「皇兄,多亏了这位骑兵姑娘,您可得重重赏她。」
皇帝一向疼爱朝晖,方才也惊魂未定,几番调侃后才神色如常。
他大手一挥:
「自然要赏!你有何所求?」
徐娣下意识地看向二哥。
皇帝自觉了然。
「你看他作甚?莫不是瞧上了虞家这二小子?朕记得虞家老二府上还无女眷,不若朕赐婚,许你去虞府。」
皇帝年岁大了,惯爱看些儿女情长。
二哥尚未娶妻,但以徐娣的身份,论理也无法为正妻。
天子赐婚,另有救驾功劳,算得上贵妾。
若是朝晖和二哥都愿,兴许侧室也做得。
但……
「诶!万万不可,谢皇上恩赐!但——臣,臣和徐娣绝无私情!你这丫头,快吭声啊。」
二哥诶呦一声跪下,推辞不已。
「求皇上宽宥,臣还不想这么早娶亲呢!」
二哥惯会耍宝的,向来不喜被拘束。
我暗自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想起那些莫名出现在眼前的字迹。
若徐娣日后真是英姿飒爽的女将军,能驰骋沙场,斩杀敌军首领。
就此成了二哥的后院中人,也太可惜了。
二哥这不着调的,整日泡在军营里,十天半月都不回府上,小姑娘若是嫁了他,我都不放心。
好在连大哥都劝着。
「二郎无意,便算了罢。」
对于徐娣这样天赋出众又坚韧的女郎,一纸赐婚太单薄了。
正打算插科打诨地过去,请皇上换个封赏。
身侧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虞舟不愿,臣愿!」
满堂寂静。
-6-
我侧目,恰好看到淮南王裴玹望向徐娣的目光。
新奇又迫切。
「徐氏罪奴出生,当年被臣救下,便是缘分。她是个很好的姑娘,若虞二公子不愿意纳她,臣愿意!」「」
他言辞恳切,就好像……
徐娣今日定要接受一项赏赐,叫做,成为某某高官的妾室。
他不是在强取豪夺,不是在求爱,而是给了徐氏天大的脸面,救她于水火。
皇帝问:
「竟还有这样的事?」
若有一层救命之恩在,说不定皇帝真会应允裴玹所求。
噗通一声——
徐娣立时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毫不留情面地反驳:
「回禀皇上!臣当年是为虞三小姐所救——」
「徐氏!」
裴玹不满地呵斥:
「我和虞璟夫妻一体,有何分别?」
「念及此,进府后,徐氏和主母应当也能和善相处。」
……这个时候又和我一体了。
皇上挑眉看向我。
终于轮到我说话了。
「皇上,徐娣有勇有谋,能在危急时刻连射两箭,救下公主,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日后在军中也定会有一番作为。」
「能有幸为我军选中这样的将士,是虞璟之幸。」
「救驾之功是徐娣立的,不如让小姑娘自己说说,究竟有何愿望。」
徐娣感激地回望。
我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有功之人自己都未曾表态,却被被几个男子推来抢去。
更多地我无法求,但求给她一个开口的机会。
徐娣抓住了这个机会。
她砰砰磕了两个头,抬头崇敬仰慕地望向皇帝——
「谢皇上隆恩。虞将军英武,淮南王尊贵,臣不敢高攀。」
「但臣早在入军时就已许下重诺,要为皇上、为大周抵御外敌、征战四方!」
「请皇上恕罪,臣不愿过早嫁人。若说愿望……臣倒是真有一个。」
徐娣看了一眼二哥。
「臣想师从虞将军,学长枪!」
-7-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Ṭũ̂⁰
我见过徐娣那双眸子清亮夺目的模样。
令人难以拒绝。
果然。
「好,好,好!」
皇上抚掌大笑,一连三个好字。
「虞家枪法闻名天下,你是个有主意的啊。」
「那虞家二小子,授枪法给徐娣,你可同意?」
二哥拱手。
「臣领命!」
一番往来,纳妾进门之事被众人抛之脑后。
徐娣搬出了这么大一顶帽子,为国征战。
谁还会想让她去当个妾室。
余光里,淮南王攥紧了拳。
我佯装不知。
他若真的欣赏徐娣,才更应该给予她机会高飞,而不是将未来的女将军困在内院后宅。
「皇上……」
徐娣还没站起,她有些犹豫,似是还有话未说。
好在今上是个仁君,向来也不拘着。
「你有话便说。」
徐娣抿了抿唇,开口。
「臣从前是罪奴,幸得机会从军。臣斗胆,可否请虞三小姐为臣换个名字?」
娣,在民间不少见。
我曾派人探查过,徐娣获罪是被家中牵累,徐家对她动辄打骂,连名字里也都是嫌弃和不满。
但我很意外她会当场改名。
这几乎意味着和原家族的彻底切割,对大周推崇孝道的挑战。
说实话,徐娣的赎金并不高,我也曾救下过很多流离失所的孤女和幼子。
权当随手行善。
但也许,那对徐娣的意义不同。
她看向我,眼睛如同一年前一般明亮不屈,又像初生的奶狗那样信任和依赖。
我沉吟了几瞬。
「珏。皇上,公主,珏字可好?臣妇见她骁勇,小小年纪就敢上前救驾,必是一块璞玉。」
她不是承载着「弟弟」希冀的女子,不是累赘,不是多余。
而是一块美玉。
虽曾蒙尘,却依旧锐利、明亮,光辉四溢。
皇上和朝辉公主乐见其成。
「珏,谢过三小姐。」
小姑娘虔诚地朝我一拜,欣喜不已。
-8-
公主加封宴结束后,淮南王立即黑了脸。
他拂袖而去,连喊都没喊我一声。
「诶,他——」
二哥愤愤不平。
被我拉住。
「无妨,我能摆平。」
左右不过一个生了野心思的男人。
有什么值得操心的。
回府的马车上,淮南王冷笑。
「本王的王妃,可真是好得很。」
他怨恨我没附和他的话,反倒给了徐珏别的机会。
我微笑。
「王爷若有真心……」
身为王妃,我自知后院总归要有人,莺莺燕燕少不了,不过若是徐珏,我替她可惜罢了。
没想到裴玹挑高了音调打断我。
「她一个毛头小兵,也想要本王求娶?」
他神情不可思议,像是我说了什么笑话。
「本王今日开口,也是她自己争气,抢了救公主的大功!」
于是我明白了。
像那些字迹所说的。
裴玹为英姿飒爽的徐珏心动,却又看不上她罪奴的出身和军营里迭代滚爬的模样。
他傲慢,自得,假装自己的占有欲和好奇心是对徐珏的施舍。
看到徐珏有了功劳,就迫不及待地站出来,佯装碰巧给她个恩典。
在他的想象里,徐珏该欣喜万分,感恩戴德地拜谢,然后乖乖成为他的笼中鸟。
而我这个「贤惠」的妻子,也应当大度温柔地替他将人纳进来,没有半句怨言。
早就听说裴家老太太治家颇有一番手段,老淮南王在世时,府上后院一团和气。
兴许在裴玹心里,我和徐珏也该如此。
可偏偏。
我和徐珏没按照他心中的话本子出演。
我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腕的珠串。
左右我也没打算在淮南王府呆一辈子。
不过,刚刚裴玹无意间的一句话让我觉得很奇怪。
「徐珏抢了救驾的功劳。」
为什么裴玹会用一个「抢」字?
仔细一想,公主出事的时候,裴玹一马当先地冲在前面,呼喊着救驾,还试图用长鞭将疯马制住——
裴玹的武功并不出众,平日里和朝晖公主更是有嫌隙。
为何今日反倒对她的安危如此关心,甚至亲自去救人。
如果……徐珏的功劳是「抢」的。
那原本这个功劳。
又该是谁的?
-9-
裴玹一连几日脸色极差。
朝晖公主大刀阔斧地改革,推行新法。
淮南王府的亲信曾因买卖官职的罪责被重罚,多位老淮南王的左膀右臂被牵连。
裴玹送去朝晖公主府上的礼物被尽数退回——
与此同时,我终于在淮南王府找到了关键证据。
我和裴玹的婚约,是父辈定下的。
老淮南王和我的父亲曾是一支军队里闯出的兄弟。
其实对这桩婚约,我本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裴玹与我门当户对,年纪相仿。
他父母都早已故去,府上人丁干净,也没什么不懂事的通房侍妾。
总归是要去一户人家做主母Ţū⁽的,去谁家也是去,不如去一户事儿少清闲的。
我二人按部就班地推进婚约,感情散漫,甚至有些拖延。
但自从两年前裴玹得了机会掌军,他便对这门婚约变得很迫切,突然连轴向我献殷勤,常常往来于二哥的军营。
等到真的嫁进淮南王府,我更是觉得处处不对。
府上的往来人丁,虽然裴玹也算缜密,但枕边人到底是容易不发现不对劲。
很多面孔,不该出现在淮南王府。
很多陌生的俚语和行为,也不该出现在淮南王府中人的身上。
朝晖公主遇疯马的第二个月,我在裴玹拿去换洗的外裤上,发现了几片竹屑。
竹子翠绿泛着褐色,很独特。
我一眼就瞧出。
和多年前我随母亲去边疆探亲,父亲为我做的吴音竹笛,竹质极像。
「这是吴国腹地盛产的吴音竹,竹身矮小,生长速度缓慢,竹纹泛褐色,有铁锈味。」
父亲曾抱着我讲过。
「此竹有安神奇效,可镇定生了疯病的生灵,也可蛊惑心神。」
所以吴国民间有一营生,叫引人,专门研习吹奏用吴音竹做的笛子,控制动物表演。
吴国与我朝京都相隔甚远,吴音竹的碎屑,为何会出现在裴玹的裤腿上?
我将消息偷偷递了出去给大哥。
静待他的回音。
-10-
裴玹喝醉了。
他昏昏沉沉地喊着「徐娣」。
贴身侍卫左右为难,将这烫手山芋丢给了我。
细问几句,才知道今日裴玹又去了二哥的军营。
恰好碰上徐珏一袭红衣,出发去清剿京郊的山匪。
半大姑娘,一天一个模样,她快生得比我高了,快意纵马的时候,一不小心晃了裴玹的眼。
「当年就不该……放你走……」
他喃喃自语。
「去劳什子虞家军……」
若如那些字迹所写,我收容徐珏当了淮南王府的婢子,他便有了许多机会靠近徐珏,甚至可以随意将她收入房中。
于是他怨我,这些日子更是冷待。
所以且看,字迹说我因为让徐珏当婢女而遭裴玹怨恨,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无论我做怎样的选择,他都能怨到我头上。
无能的人从来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我让那侍卫离开,然后一撒手任耍酒疯的裴玹跌坐在地上。
正打算让他冷着,自己去睡。
突然听到窗户旁传来轻轻的声响。
一击,一击。
有人找我。
推窗一看——
一双明亮的眸子。
竟然是徐珏!
-11-
小姑娘穿了夜行衣,偷偷看我,一双眼睛眨巴了下——
「嘘。」
我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去后院等我。
回头,看了眼醉醺醺的裴玹。
还是不放心。
我趁手从桌案上寻了块珊瑚石,从背后兜头给了裴玹后颈一下!
确认这次是真的昏睡了。
才蹑手蹑脚地前往后院。
小姑娘一见我,迫不及待地想开口——
「等等。」
引她到假山后,我探看过周围无人,这才瞧她。
「出什么事了?」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又张开——
我扶住她的胳膊,安抚道。
「你信我吗?」
这次徐珏小鸡啄米般地点了点头。
「那就放心,没什么不能说的。」
「三小姐……」
她咬咬牙,一口气说完。
「淮南王……说我为他做一件事,便娶我做夫人!」
我不觉得裴玹有本事娶两位王妃。
他去招惹徐珏,说不定便要对付我。
不过现下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让你做什么事?」
这次徐珏答得飞快。
「他和我讨教骑兵营的阵营排布,还有……」
徐珏看上去有些费解。
「让我在春猎那日,穿青色的衣裳。」
青色?
我莫名想起朝晖公主加封宴那日,裴玹穿得也是青色的外袍。
「你不愿吗?」
我轻声问她。
「啊?」
「和之前不同。不是侍妾,不是侧室,他许你王妃之位——」
徐珏急急打断我。
「珏是三小姐救下的!」
「我同淮南王素无往来,绝对没有非分之想!」
「反,反倒是三小姐……珏斗胆一说,淮南王瞧着并非良配,配……配不上三小姐。」
若人间有星辰,应当是徐珏的眼睛。
澄澈到底。
倒映着一斛月光。
我反握住她的手。
「那你听我说……」
-12-
次日裴玹归来,整个人都泛着喜色。
就连前一日莫名在我房间昏迷,他都没有追究。
「王爷有喜事?」
他哼了一声。
「妾有好酒,替王爷庆祝。」
裴玹瞥我一眼,没拒绝。
「早该如此,你也改改性子,别和你二哥似的。」
自从皇上谈笑间张罗过徐珏进二哥府上,虽然两人都拒绝了,但兵痞子总喜欢拿这个打趣。
一来二回,除了教枪法的时候,二哥都躲着徐珏走。
裴玹下值后,阴阳怪气过多次。
我垂眸未语。
「昨日去铺子里,瞧见一身红装,想来极配你。」
他招了招手,令侍卫取出一件正红色的披风,做工精巧,倒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皮毛。
「今年春猎,你便穿这件罢!」
我试探地问。
「妾记得,王爷亦有件深红色的披风,春猎那日……」
「不必。」
裴玹骤然打断我,他神色平静,眼神却没和我对视,刻意地瞥向另一边。
「本王穿平日里的那件便好,利落。」
素日里那件,便是朝晖加封宴的青色披风。
青色,又是青色。
床尾的炭盆早已冷却。
边疆八百里加急传回的那条消息牢牢刻在我脑海里——
【吴音竹辅以青色物什,更易安神。】
吴国特有的引人,日日所穿着的,正是青衣,以防止自己被袭击。
而红色。
我温柔地抱过那件红色披风,敛下眸子里的冷意。
引人诱使牲畜冲锋时,用的皆是红色布匹!
-13-
三月春猎。
朝晖公主一马当先,替帝王开路。
她手持红缨枪,戴着高耸的红色发冠。
皇上继位后至今无子,宫中早有传闻,说皇帝兴许会过继朝晖公主的孩子,甚至让朝晖公主摄政。
我大哥行事温和,目光缱绻地留在朝晖身上,恩爱非常。
几声异响后,东西双侧的骑兵阵纷纷传来骚动——
「报!——骑兵营马匹受惊!」
「有疯马已冲破防御!」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尖叫,「护驾」、「退后」声高高低低,护卫们簇拥着皇帝,竖起坚硬的盾牌。
事Ŧü⁼发突然,战马都是精心挑选,戴着铁蹄护甲,卫兵竟制止不住。
它们横冲直撞,双目猩红。
众人惊呼着躲闪。
可那疯马,却宛若识人一般,直直冲着朝晖公主和我而来——
我正欲推后,忽觉腰间一股突然的力道,将我反向前推去。
裴玹!!!
脚步踉跄间,我心道不好——
一阵劲风呼啸而过,只觉颈间一空。
徐珏驾着一匹纯黑战马,战马蒙了双眼,她从我身侧略过,一把扯下了红色披风,迎风一兜——
方才狂奔向我的烈马,历时调转前蹄,向徐珏而去!
「公主,摘下发冠!」
朝晖也第一时间意识到了自己被攻击的原因,信手一扯,三千青丝而下,明珠发冠随手一掷,俩马应声而撞。
却见她二人配合极好,挥舞着手中的红色披风和红缨枪,意图将疯马驱赶至和人群背离的角落。
裴玹早在刚刚突变时就后退几步,将自己隐在慌乱的人群中。
他趁众人不备,偷偷从袖中取出一柄巴掌大的竹笛——
「嗖——」
一声惨叫。
竹笛摔落在地。
裴玹原本偷偷执竹笛的右手手背中镖,血流如注!
他目眦欲裂,狠厉地抬头欲寻对手,然后……
对上了我的目光。
我笑了一下,朝他摆了摆手。
指缝间,
夹着一枚飞镖。
-14-
在骑兵营中做手脚的细作被一网打尽。
疯马不过六匹,是我们为了让奸细相信,刻意留的口子。
徐珏给出去的阵营图真假参半,细作据此下药,见已有多匹战马中招,便以为计策得逞。
没想到阵营间早就下了阻隔。
徐珏等士兵的战马蒙了眼睛,提前喂过抵抗的清凉药物,又有身经百战的骑兵把持,一出手,就迅速制止了六匹疯马。
裴玹灰头土脸地跪倒在地上,右手伤口贯穿见骨。
「虞氏,你好歹毒的心肠!」
「本王不过是对一骑兵略表欣赏,你就要趁乱置我于死地!」
吴音竹落在地上,唯有我见到他偷偷摸摸试图吹笛子的模样。
事到如今,裴玹还想倒打一耙,将自己摘干净。
「信口雌黄!」
我收起手中飞镖,拱手道。
「请皇上明鉴!疯马入场后,径直攻击臣女和朝晖公主。臣女着红衣,朝晖公主戴红色发冠,如此可见,这疯马的攻击是有指向的!」
「臣女曾听家父所言,边境的吴国盛产吴音竹,可操控牲畜,辅以红色刺激,就能令牲畜攻击人。」
裴玹冷笑一声。
「民间传闻罢了,疯马攻击你,你便敢打伤你的夫君!毫无妇道!」
我丝毫不理会他。
「丈夫若不能保护妻子,反倒加害,那和恶人何异?臣女的红色披风,正是淮南王勒令臣女穿上的。那吴音竹,也是淮南王手中掉落,千真万确。」
裴玹大呼冤枉。
「臣根本不知道什么吴音竹,红色披风也不过是瞧着样式新鲜,买与王妃穿,却不知王妃如此恶毒!」
这裴玹就像块赖皮糖,笃定没有旁人瞧见他的小动作。
更无法通过一则传闻和一件衣裳给他定罪。
可他不知道,我探查到的,远不止这些。
此处裴玹还在嚷嚷。
「臣无缘无故,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加害王妃,对臣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我呵斥道。
「因为害我只是顺便,你真正想害的,是朝晖公主!ṭű¹」
众人皆惊。
「请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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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猎不是裴玹第一次作案。
早在朝晖加封宴上,马匹突然受惊,就有他的手笔。
朝晖出事他第一时间上前,也许并非是想要功劳,而是做了两手准备。
若是能一举弄死朝晖更好,若是不能,再假装救驾。
只是没想到经验不足,马匹过于疯狂,连他身着青衫、暗中吹了竹笛都没能拦住。
事后我立刻将心中的怀疑告知大哥,请他仔细搜查,务必要找到蛛丝马迹。
而如今押解上来的,正是朝晖公主府上的马夫!
他对受人指使,提前给朝晖公主的马匹喂药之事供认不讳,更招供出,诱使他行事之人口音怪异,瞧着不像是大周人。
「不巧,按照马夫的供词绘出的人像,臣女恰好见过,在淮南王府!」
「此人口音怪异,行事奇怪,臣女恐是王府中进了奸细,今早便请二哥前去捉拿,如今也在扣押途中。」
裴玹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我。
那吴国口音的奸细,仅在六个月前来过淮南王府,无意中被我碰上。
他没想到,时隔半年,我早就发现端倪,却一直按兵不动。
如此,就连皇帝都震惊了。
「裴玹,何故?」
老淮南王和皇帝是拜把子兄弟,共同打天下。
因而虽然裴玹文不成武不就,但作为老淮南王唯一的子嗣,皇帝还是对他多加照拂。
大周唯有一位异性王爷,就是裴玹。
竟会和敌国有往来!
「若臣女未猜错,应当是为了……淮南王之母。」
裴玹府上有祠堂,有牌位,大周最重孝道。
可偶然一次清明,我瞥到裴玹勒令众人退下后,并未祭拜,反倒直视老淮南王的牌位,甚至用瓜果挡住了裴老夫人的名讳。
裴玹是裴老夫人的嫡子,不该如此。
再加上府上偶有口音怪异的人。
顺藤摸瓜,竟翻出了当年旧事。
裴玹的生母,是吴国人!
祠堂的暗格里有一枚放倒的牌位,是裴玹生母的。
而至于裴玹为何会几次三番地和朝晖公主起冲突,又试图用吴国引人的方式加害朝晖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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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父亲同您打的天下,凭什么要落到她一个丫头片子手里!」
见人证物证俱在,已无回转的可能。
裴玹瘫坐在地上。
凉薄地看向朝晖。
「而你们虞家,为了攀权富贵,牺牲自己的嫡长子去尚主,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
大哥太阳穴一突突,连忙上前拉紧朝晖的手。
「别听他胡说。什么牺牲,没有牺牲!」
我挺费解。
「朝晖公主是皇家血脉,文韬武略,无一不精。」
「你二人同岁,朝晖公主八年前就上阵杀敌,还出使边塞,兵不血刃地替我大周拿回了流失的城池。」
「你八年前连刀都不会使,比她强在哪里?多了二两肉吗?」
裴玹气急。
「你,你!粗俗!」
没理会他,我接着说。
「至于我大哥。他对公主一见钟情,身娇体弱,干不了重活,自愿去照顾公主,关你什么事?」
为什么女主外男主内,就一定是男人牺牲?
就不能是我大哥他天生就喜欢下厨,喜欢算账,喜欢筹办家事?
裴玹日日看不惯这个, 看不惯那个,心比天高, 偏偏又没多大本事。
吴国国主派了几个人来,佯装是他生母的兄弟,会支持他夺回大周的天下。
他就信了。
凭借一匹披风, 一只竹笛,几个细作,尽做些暗处的事。
如今被一网打尽, 尤不觉得是自己的错。
可笑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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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玹当场就落了狱。
连同吴国留在淮南王府和京城的细作, 都被一把连根拔起。
我护驾有功, 许以和离,带着所有的嫁妆风风光光地回了虞府。
至于徐珏。
小姑娘骁勇善战, 被皇上和朝晖公主好一番夸奖。
她被破格提拔为参将, 派去兰州驻守。
皇帝亲口许她,若是再立军功,就单独为她设立一个巾帼将军的官职。
徐珏赴任的那天。
我和二哥来送她。
一向话很多的二哥莫名变成了哑巴,一个字都不吭, 提着一杆长枪闷头跟在我身后。
反倒是徐珏小嘴叭叭说个不停。
「三小姐,上次送你的明珠不好,等我去兰州, 寻新的珠子来给你做手钏。」
朝晖的恩赏, 徐珏一股脑都送来了虞府, 令人哭笑不得。
「我不在,你一定照顾好自己,我很快就立功回来!」
「好, 好。」我笑着应她。
「你……你别急着嫁人!好好挑挑,太软弱的不行, 保护不了你。太自大的也不行,看不起女子……」
「实在不行, 等我回来给你当陪嫁, 我一个能打仨!」
十里长亭。
送别总要有分离的时候。
徐珏依依不舍。
「再不走,天都要黑了。」
她点点头。
正欲转身。
闷葫芦一路的二哥突然瓮声瓮气地喊——
「喂。」
「你就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徐珏想了想。
先是摇头, 后来又想到了什么。
「枪法第十七式, 我还总有些不明白,等到了兰州,我能写信请教你吗?」
二哥气急。
「就只有这个?」
徐珏莫名其妙。
「不是, 还有第十九式, 也有些没懂。」
二哥的脸彻底黑了。
「……走吧走吧, 快走, 就多余和你说话!」
我憋笑憋得辛苦。
徐珏哦了声,转声问我:
「虞将军不愿意, 那我能和三小姐学飞镖吗?你那一手太强了!」
我笑着点头,替她整理了衣摆。
徐珏勒马,挥手告别, 迎着夕阳而去。
马都走出十几步了——
二哥跺了跺脚, 哎了一声,他突然小跑几步,然后高喊:
「喂!」
「你要写信啊,说好的!」
回应他的, 是徐珏远远挥动的左手。
不过没关系。
山高水远,
可总会有再相逢之时。
我期待着,
我们都期待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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