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的那边

十四岁那年,圈养我的人贩子被警方打击。
我被送去福利院成了孤女。
为了保护自己,我找上了曾被我偷过东西的富家少爷,成了他的小跟班。

-1-
我和妹妹是一对双胞胎。
八岁那年,因为营养不良,所以我和妹妹跟四五岁的小孩一样高。
我们没读书,没上学,整天在家背乘法口诀,这是我妈教的。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村里人人都说她配我爸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因为我爸是个傻子,三十岁的人却只有五岁小孩的智力,奈何我爷爷是村长,家里有点小钱,才买下了我妈妈。
我妈本来是城里的大学生,被人贩子拐来山窝窝后,她一直都很想逃出去。
很小的时候,我妈妈抱着我和妹妹坐在台阶上给我们讲白雪公主的故事,她的眼睛映着夕阳,那样明亮。
每到这个时候,我爷爷就会抽着烟,先是唉声叹气,被我妈无视后,无能狂怒。
「孩子都生下来了,还想着跑出去,你是我花这么多钱买回来的,一个女人永远要把自己丈夫放在前面,这种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四姐说你读过书,你的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我妈不说话。
爷爷像村里的大黄狗,围着她转来转去。
最后,他扔下烟,试图把我和妹妹从妈妈身边抢走,我妈倔强地将我们搂在怀里。
每到这时,我那个流着口水的爸爸就会从堂屋冲出来,他挥着手臂,将我和妈妈护在身后,不许爷爷再靠近我们。
爷爷涨红着脸,气得转身就走,嘴里骂骂咧咧。
我爸看着我妈,他讨好地咧着嘴朝我妈笑。
我妈不看他,只带着我们坐在台阶上,铁链在地上发出难听的声音。
我爸听到这个声音,会突然发疯,他扑到我妈脚边,用力地扯这条铁链。
但没有用的,那样重的铁链,是没人可以拉开的。
我爸是个傻子,他不懂这个道理。
他固执地对着那条铁链,又啃又咬,试图为我妈争取自由,他像头暴躁的狮子,浑身散发着不安的气息。
我妈叹气道:「阿南,坐好,不要乱动。」
一句话就安抚住我爸爸,很奇怪,他是个傻子,认不清自己父母,却对我妈妈异常温顺。
对此,我爷爷时常跳脚,可谁又会同一个傻子较劲呢?
久而久之,他还和村里人炫耀,说这是他们夫妻有缘分,我妈天生就该嫁给我爸。
但我不这样觉得,我很讨厌我爸。
讨厌别人朝他吐口水,他还傻乎乎地冲人家笑,讨厌他走路奇怪的姿势,讨厌他吃饭还拿不稳自己的筷子。
可我的讨厌并没什么用处。
村里的小孩子还是会跑到我家门口,一边冲我们家做鬼脸,一边唱大傻子生了两个小傻子。
爷爷不许我和妹妹出门,他让奶奶守在门口,谁若敢出门口,她就挥着竹鞭打我们。
我和妹妹只能扔一些石子过去泄恨。
发展到最后只能躲进房间里,装作听不到,这个时候,我妈就会教我们背古诗,背乘法口诀表。
这山窝窝连个小学都没有,有条件的人家会将孩子送去镇上读书,没有条件的只能放养。
那个年代,村里人都觉得读书没用,就比如我妈,是个大学生还是嫁给了一个傻子,于是,村里有很多小孩子他们成群结队,常以偷东西为乐。
不偷东西的时候,就来我家闹。
日子就这般浑水摸鱼地过去,直到有一天,我扔石头砸到了一个男孩子,他捂着头蹲在地上。
坐在门槛上嗑瓜子的奶奶,当即意识到不对劲。
她像个胖滚滚的油壶,一下子就到了男孩身旁,将他拖回家。
男孩还在哭,奶奶拿出她珍藏已久的糖果出来,诱哄道。
「小年,吃完这些糖,回家别告诉你爸妈,我明天还给你糖吃好不好?」
男孩停下哭声,直勾勾地盯着奶奶手中糖果,他点点头,答应了。
我和妹妹看着他吃糖,不停地咽口水。
他挑着眉毛,喜滋滋地向我们挑衅道:「你们都吃不着!」
那模样太过嚣张,我眼珠一转,跑到奶奶身边。
「要是不给我和妹妹糖吃,我现在就告诉外面的小孩子听。」
奶奶又气又急,举起手威胁我:「你敢,反了天是吧?」
男孩笑:「你这个傻子还想吃糖?」
我怒气上头,直接躺在地上哭闹,最后奶奶没有办法,恶狠狠地给我和妹妹抓了一把糖果。
男孩惊讶地瞪大眼睛看我,我瞪回去。
「你才是傻子,我会背唐诗,背九九乘法表,你什么都不会背!」
他的脸一下就红了:「我不信,有本事你背给我听。」
那天下午,我和妹妹一起背了新学的四首诗,最后一首是妈妈最喜欢的唐多令。
妈妈每次念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时,都会哭出声。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男孩没听过,自然而然就被我唬住了。
我学着电视里的人,骄傲地扬起头:「现在知道谁是傻子了吧?」
他嘴硬道:「村里人都说你爸是个傻子,生出来的小孩也是……」
不等他说完,我用力推他一把:「你说我是傻子,那傻子都会背诗,你怎么不会?你比傻子还蠢,你走!」
我指着门。
他站在原地,糖果撒了一地,冲我比了个中指。
「你等着!」
后面连着半个多月,他领着一帮小孩在家门口骂我和妹妹。
刚开始,我和妹妹不停往外扔石子,后面没有力气,只好缠着妈妈背诗。
我和妹妹站在院中对着大山用尽全力读诗,慢慢地,整个村里都知道了。
傻子的女儿都会背书了,自己的孩子却不会。
一种诡异的攀比风气开始生长,有些小孩子就这样被父母带回家,队伍越来越少。
最后只剩下男孩一个人。
某天傍晚,天色橙黄一片,我还在背诗句。
男孩踩着余晖爬过山坡,垂头丧气地对我说:「我以后不叫你傻子了,你也别背书了。」
他背对着光,又低着头,我哼了一声:「我背书又不是背给你听,你说停就停?」
他愤怒地抬起头看我。
我这才看清他的左脸高高肿起,应该是被人打了一巴掌,我并不怕他,继续瞪着他。
他败下阵来:「那你能教我背吗?我要是背不会,就会被我爸打。」
我不肯:「你骂我是个傻子,我还教你背诗,那我真是个傻子了。」
他被我这话气到,却无法反驳,沉默片刻后,从兜里掏出十几颗糖果,双手捧到我面前。
「这是我攒下来的糖,只要你教我背诗,我以后就把所有的糖都给你,还有我的零花钱。」
他的眼睛和手里的糖果一样亮晶晶的。
我停顿住,山间的风吹过耳边,像有人拿一根羽毛挠过心脏,痒痒的。
或许是因为他手中五颜六色的糖果,或许是因为他滑稽的脸,我同意了。
他告诉我,他叫李年。
李年很笨,我和妹妹半天背下来的诗,他需要花上一天,即便如此,他爸妈也很满意。
李年的零花钱从每天的五毛变成一块,每周末,他跟着他爷爷徒步走两个半小时,去镇上买糖。
无论是什么,他都分成三份,给我和妹妹。
渐渐地,他会背的诗越来越多,乘法口诀也越来越利落。
村里的人开始坐不住,虽说读书无用,可真当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背起了书,个个能说会道,难免有点好胜心。
村口的陈大妈拎着一篮子鸡蛋来我家,她笑着拉起我妈的手,让我妈教她孙子读书。
我本以为我妈不会同意的,毕竟在不久前,陈大妈还帮着我爷爷骂过她。
可是妈妈居然答应了。
这个举动博得爷爷对她的夸赞,妈妈被允许回房间睡觉,白天在院子里教小孩子一起读诗。
爷爷脸上洋溢着笑容,逢人就炫耀起我妈妈。
村里的人对我妈有了些许好脸色,不再像过去一样,张嘴就是骂她不知好歹。
但事实证明,我妈从未放弃逃出去的想法。
趁奶奶不注意的时候,她开始打听起周边村落路况,她在纸上画了钥匙,只是没找到人帮她去配。
我找到李年,要他去镇上的时候,偷偷帮我们配钥匙。
我恶狠狠地威胁他,如果敢告诉别人,他就再也别想我教他背书了。
李年很听我的话,他答应了。
第一把钥匙没配成功,浪费五十块钱。
我妈眼眶都红了,她抱着我和妹妹,喃喃自语:「难道真的就没办法吗?」
我看着山尖上的月亮,跟我妈说:「一次不行就两次,妈妈,我想去大城市。」
我不喜欢这里,傻子爹,暴躁的爷爷,只会骂人的奶奶,这里山连着山,我想去外面,去妈妈口中的大城市。
我们攒了好久的钱,村里人分给我和妹妹的糖果都被我转卖给了来我家背书的小孩子。
日子久了,五毛一块,我们再一次攒到了五十块。
而这一次,成功了。
妈妈极力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她缓过神后,把钥匙藏起来。
她逃过很多次,最严重的一次,被打断了骨头,爷爷找来锁匠,定制了一条脚铁链。
妈妈这才变得温顺起来。
她知道,这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她永远都要被关在猪圈里。
暗无天日。
那个晚上,妈妈计划了很多,比如走哪条路去镇上,比如坐哪一班车离开,去哪个城市,她都想好了。
她抱着我和妹妹坐在稻草铺就的木床上,眼睛弯弯的,像天上悬挂着的月亮。
她告诉我和妹妹:「夏夏,秋秋,你们不能和任何一个人说起这件事,知道了吗?」
我和妹妹点头。
「等我找到机会,妈妈就带你们去大城市。」
那里有汽车,有高楼大厦,夜里灯光璀璨,跟这山里不一样,天一黑,就变得寂静无声。
若说这里没有鬼谁信呢?
自从有了钥匙,我和妹妹心里便有了期盼,只盼着爷爷能天天喝醉不归家,盼着奶奶出门打麻将。
可山里事少,若非逢年过节,哪有工夫做闲事,他们还想着妈妈能生一个孙子,努力挣钱传宗接代。
爷爷把我和妹妹赶出了房间,让我们在地上睡觉。
他把爸爸和妈妈关在一起,晚上,男人的粗吼声和女人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和妹妹睁着眼睛一夜未眠。
到了白天,妈妈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地教大家一起背书。
她很善良,正因如此才会被人拐到山里,她不过是送一个老婶子回家,结果却葬送一生。
而我沾了爷爷的自私冷血。
初秋时节多雷阵雨,奶奶因添衣不及时而感冒,爷爷骂她身体娇贵,不肯给她买药。
她躺在床上哎哟哎哟地哀号着。
这一躺就到了中秋节。
往年的中秋节爷爷和奶奶都要去伯父家团聚,把我和妹妹、妈妈还有傻子爹都关在房间里。
今年不同,奶奶生病,我跟妹妹留在了奶奶身旁,她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我去热饭。
几天前,我问李年要了几包耗子药,我说家里老鼠太多了,要毒死几只。
说这话时,李年瞪圆一双眼睛,他被吓到了,大概是没想到我能这么淡然地说出死这个字。
但他还是乖乖给了我,并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
明明是团圆之夜,可家里却有一股子阴森的味道,冷得彻骨。
那时的我对死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只知道村口阿孃他们吵架时,常常说你怎么还不去死?
我打不赢大人,那耗子药能毒死老鼠,想必人也是可以的。
小孩的恨和天真掺杂在一起,纯粹到没有一丝愧疚和心软。
我只是想和妈妈和妹妹离开这ṱųₑ里。
阴暗潮湿的房间里,我喂奶奶吃下饭菜。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用手扣喉咙,面容扭曲成一团皱皱巴巴的纸,她浑浊的眼睛像砧板上的死鱼眼睛,一点一点失去光彩。
天彻底黑下来,雨声越来越大。
我和妹妹爬到窗台,我告诉了妈妈这件事,我望向蹲在角落里的傻子爹。
他正用手抓饭,边嚼边流口水。
妈妈又惊又恐,她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她急匆匆地拿出钥匙打开脚链,和傻子爹说了句话,推开了门。
妈妈牵着我和妹妹的手一头扎进了雨幕中。
风声,雨声,声声催命。
我们翻过一座座大山,脸上,身上都是泥巴,冰冷的雨水浇不灭我们往外逃的决心。
但我低估了人性。
清晨雨停了。
走了一夜,我的脚又冷又硬,每次抬起来就像绑了一块铁秤砣,似有千斤重。
妈妈说再跨过最后一道山坡,我们就能坐上巴士车。
晨曦照亮大地,并未能照亮山村里的人心之恶。
弯曲的水泥公路上,爷爷领着一群人站在巴士站旁正在指挥。
妈ṭű₇妈见状,惨白着一张脸,她低下头,带着我和妹妹躲进了山洞里。
傍晚,妹妹发起了高烧,妈妈急得团团转,她自责不已,抱着我和妹妹一遍一遍祈祷。
神明没有听到她的哭声。
半夜,妹妹额头烧得滚烫,已经开始说起了胡话,妈妈站在洞口,看了我和妹妹一眼。
哀怨而决绝的眼神,让我心头一跳。
下一秒,她转身跑进了黑夜中。
我继承了爷爷的自私冷血,那时候的我看着妈妈的背影心想,她抛弃我和妹妹回大城市了。
山洞外的雨下得淅淅沥沥。
我抱着妹妹直到天明,她的嘴唇干得厉害,我想了想,硬着头皮跑去山脚下,我身上还有二十块,碰碰运气也是好的。
或许是上天怜悯,我才出去就碰上了李年,而他看到我的一瞬间,脸色变得又慌又乱。
他抓住我的手,往山林中跑去:「你快走啊,别回来了,对不起,对不起……」
李年把我带到一棵歪脖子树下,他哭得鼻涕眼泪一通乱流。
在他断断续续的哽咽中,我知道了,昨夜妈妈并没有抛下我和妹妹。
她昨夜冒雨去找了小卖部,准备弄点感冒药给妹妹,但在路上碰上了我爷爷。
她一路狂奔,可她已许久没吃饱过饭,几分钟下来,身体筋疲力尽,被逼到一个山崖边。
她看着后面步步紧逼的男人,大概真的累了,她头也不回地跳下去。
而李年眼睁睁地看完了这一幕。
我妈死了。
我愣在原地,李年还在哭,那声音听得我心口胀痛。
「别哭了。」
李年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眼眶酸痛却没掉一滴眼泪,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是不是你告诉我爷爷?不然他怎么会发现得这么快?」
他不敢看我,沉默许久才怯怯出声:「是我妈,她看到我把耗子药给你,然后就……」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黑雾一样漫上来。
李年妈妈和我妈妈是同一批被拐进村的女人,我妈读过书所以被爷爷选中,而李年他爸是个醉鬼,喝几杯酒就开始对李年他妈动手动脚。
村里人总说我妈命真好,起码不用挨自己丈夫的打。
李年他妈不恨拐卖的人,只恨我妈不用挨打。
人性卑劣,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是我妈用她的生命教会我的道理。
李年妈妈在我们走后,向我爷爷举报,李年受此牵连还被打了一顿。
和他妈妈不同,他是真的担心我,他偷偷跟着爷爷出来找我们。
李年塞了很多零花钱给我,嘴里不停地和我说对不起,我没接受。
我揪着他的衣领,逼他跪在妹妹面前。
我冷声道:「我妈妈是被你妈妈害死的,我妹妹也快死了,你赔我妈妈,赔我妹妹。」
面对我的怒火,李年边哭边磕头,他哭喊道。
「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夏夏,真的,我以后给你当牛作马,我求你了。」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我才闭上了嘴。
我是个自私自利的坏种,我妈死去的第一天,我一滴眼泪都没掉。
我让李年去买感冒药,让他背着妹妹一步一步沿着山路往外走。
我只想去山的那边。

-2-
半路上,一辆黑色的车截断了我们三个人的路。
车上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身材消瘦,眼尾向上吊着,透着几分精明与狠心。
这是我和四娘的第一面。
她微眯着眼睛打量我们三个人,声音带笑:「小孩你们要去哪里?用不用我带你们一程?」
我摇头,用眼神示意李年快走。
可李年太累了,他脚下一个踉跄,背着妹妹两人摔作一团。
四娘眼疾手快,忙抱起妹妹,摸着她额头道:「哎呀,这小孩发烧了,再不去医院就要烧坏脑子成一个傻子了。」
听到傻子,我脑海中第一时间想起我那个流口水的傻子爹。
我看着昏迷不醒的妹妹,害怕她会变成这样。
四娘看出我的担忧,她温声诱哄道:「你们多大了?」
我没有告诉她真实年龄,只说:「四岁了。」
四娘有些诧异,看了一眼我和妹妹的身高。
她握住妹妹的手愈发用力:「我带你们去医院好不好,这里走过去最起码要十个多小时呢。」
我固执地摇头。
但我们没有退路了,四娘强行抱起妹妹,她身后的两个男人将我和李年赶上了车。
一开始,李年还吵着闹着要下去。
他一向是个蠢的,闹到四娘装不下去,反手甩他一巴掌,恶狠狠地冲他道:「再哭,我就打断你们的腿!」
李年终于安静下来。
我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墨绿色的山野连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最后慢慢在视线中淡去颜色。
蓝色路牌上写着几个字:【欢迎来到 C 市。】
我来到了妈妈心心念念的大城市。
在她死去的第一天。
这里高楼大厦,灯火通明。
四娘说妹妹长相不错,她兑现了诺言,带她去了医院,而我和李年则被带去一个房间关起来。
这里关了十几个小孩,他们脸上布满泪痕,有的甚至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李年紧紧挨着我,小声道:「夏夏,我好怕,我想回家,你不害怕吗?」
我觉得好笑,还有什么能比那个山窝窝恐怖?
除非……四娘把我卖进另外一个山窝窝。
想到此处,我后知后觉地抓住了李年的手,开始担忧起来。
心惊胆战地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四娘一脸劳累地抱着妹妹进来,她颇为诧异地看我:「你这小孩倒挺乖,没有哭。」
我朝她露出笑容,抱住了妹妹,或许是上天保佑,妹妹安然无恙。
一个男人在此时推开门进来。
他穿着黑色的短袖短裤,脖子上挂着好几条金项链,左手臂上布满文身,嘴里叼着烟,痞气十足。
他目光扫视一圈,落在妹妹身上。
我和妹妹是双胞胎,比起我,妹妹的眼睛更像妈妈,她性格安静乖顺,不说话时,和妈妈如出一辙。
他快步走上前,左手把玩着妹妹的脸颊,喟叹一句:「这小孩的眼睛长得好像……」
四娘挑起眉梢望他:「怎么?显哥还记得那个女大学生?啧,这三个小孩都是从沙田村里逃出来的,我在路上碰上的。」
男人眼神呆滞一瞬,与四娘对视:「你的意思是……」
他用手掐住妹妹的下巴,问:「你妈叫什么名字?」
妹妹一阵惊慌,我连忙踮起脚尖回答他:「程昭阳,我妈叫程昭阳。」
男人沉默了,此后看向我和妹妹的目光里,带了几分别样的情绪。
和其他小孩不同,四娘对我和妹妹还有李年,没有那么凶狠,或许是因为我们三个很乖巧的原因。
到这年年底,我身旁的小孩陆陆续续换了好几批。
男人来看望我们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四娘的眉也越皱越深。
他偶尔也会带几袋糖果给我们,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周显。
那日四娘挡在他面前:「显哥,你这最近来的次数太多了,不太好吧?」
周显摸摸鼻子,望着妹妹温声道:「以后注意。」
四娘垂下眼,面无表情道:「这两个丫头,我找着接手的了。」
周显皱起眉头,追问:「卖家怎么样?」
四娘冷笑一声,大步往外走,周显跟上,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握紧了妹妹的手。
傍晚时分,一场大雪悄然而至。
四娘又分起了蛋糕,每一个小孩被卖出去之前都会分到一块蛋糕。
而这次轮到了我和妹妹。
我心里很慌很乱,我很想带着她从这里逃出去,可门口守了四个男人,个个身高体壮。
只靠我们根本逃不出这个地狱。
等我和妹妹吃完蛋糕,四娘锁上了门。
狭小的房间内只有几个孩子围在一起,因为下雪,四娘在房间里放了一个烤火炉。
我和妹妹还有李年三个人蹲在墙角,李年拽住我的手,他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夏夏,我以后是不是看不到你了?」
我早说过,他是个很蠢的人,这个时候还想着能不能看见我。
我没回答他,盯着烤火炉看了很久。
夜深人静,我把所有小孩都摇醒。
他们一边沉默着,一边靠着墙角瑟瑟发抖。
我在李年的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
他又一次睁大了眼睛看我,原本平静的眼眸中,像是湖泊中跌入石子,泛起一圈圈涟漪。
李年没拒绝我的要求,他走向烤火炉,脱下了外套罩在火炉上,炙热的火光在一瞬间照亮了他的脸。
他将燃烧中的外套抛去稻草铺就的木床。
我和其他小孩就这样看着火势越来越大,直至蹿上屋顶。
滚烫的温度烫得皮肤有种刺痛。
我发出了第一声呼喊:「起火了!」
其他小孩纷纷跟上。
外面守着的人冲了进来,有人带着我们往外走,有人拿着扫把企图灭火。
小孩的尖叫声和大火燃烧的声音交叠在一起,混乱中,我牵着妹妹的手步步后退。
「砰」的一声,房屋坍塌,最先冲进去的男人被压垮在断墙之下,其他人顾不上我们,忙着救他。
我瞅准时机,牵着妹妹的手拔腿就跑。
与此同时,李年和其他小孩也趁乱分散跑开,事情发生得太快,大人们无暇顾及,总会有几个漏网之鱼逃出去。
这就是我和李年说的悄悄话。
我不想和其他小孩一样乖乖被卖出去,我想跑。
我带着妹妹往左边跑,李年往右边跑,不出意外的话,穿过小巷,和他在屋后的树林里汇合。
雪下了厚厚的一层,地上滑得很。
妹妹一脚踩空摔倒在地,我往前跑了三步,回头看她。
她的眼睛大而亮,在雪夜里格外璀璨,我几乎是在瞬间想到了妈妈。
她留给我最后一眼,正如妹妹此刻,哀怨而决绝。
妹妹呼喊着:「快跑,姐姐。」
我不再犹豫,转身回头搀扶着她,不出意外被四娘抓住了。
我不甘心往前看。
李年站在树下,隔着茫茫大雪与我相望。
我轻声说:「还真让他跑出去了,傻子。」
我和妹妹还有几个被抓住的小孩被迅速转移,我们被狠狠收拾了一顿。
尤其是我,四娘把我绑在凳子上,边骂我边用细竹条抽。
密密麻麻的痛感像一张荆棘编织成的网,将我兜在其中,来回鞭打。
有几个熬不住疼痛的孩子向四娘求饶,他们说是我和李年故意放火,就是为了逃跑。
四娘听了这话,更是下起了死手。
往后一个月,我过得昏昏沉沉,要么被痛醒,要么就痛晕。
妹妹比我好点,每当四娘要对她动手的时候,周显就会淡淡说上一句。
「事是她姐姐弄出来的,跟她没多大关系,打女孩不打脸,这不是你说的吗?」
他将她抱在怀中。
刚开始,我还替妹妹开心,庆幸她可以少受点苦。
但事实证明,命运早就设下伏笔,所谓馈赠也许就是诱饵,下一个火坑不会比上一个浅。
我睁开眼睛的那天,看到妹妹被四娘抱出来,她雪白的连衣裙上被血色沾染。
心狠如四娘,她凹陷下去的眼眶微微发红:「真是作孽,这么小也下手。」
我只听到她说了这句话,再次晕过去。
醒来时,脚上多了一条铁链,和妈妈脚上的一模一样。
不只是我,关在房间里的小孩都戴着。
四娘说,怕再出现像我这种自作聪明的小孩,干脆都锁起来,哪怕放火,烧死的人只能是我们自己。
她停止了对我的毒打。
夜晚,妹妹一瘸一拐走过来靠在我身旁。
没了李年这个听话的打手,又有之前那出事,其他小孩对我们一脸恨意。
为首的是一个十岁的叫王天耀的男生,他这几天常常带人欺负我。
我盯着他的脸,心想,等我好了,一定要和他打一架才行。
妹妹皱着眉,小心翼翼地在我耳边说:「姐姐,我的……好痛。」
豆大一滴的眼泪砸在我手上,我问她哪里痛?
她支支吾吾地握着我的手往下探去,鼻尖萦绕着一股腥味。
当时我只以为她是被四娘打了一顿。
我安慰她:「没事的,等过几天就好了。」
四娘还要留着我们卖钱,不会真打死我们的。
妹妹点了点头。
她安静地靠在我肩头,对面的墙最上面开了一扇小小的窗,框住一轮月亮。
那时我多天真,依旧觉得还能逃出去。
过了一个多月,我又吃到了四娘递给我的蛋糕,这次没有妹妹的份。
四娘看着我脚上的铁链,没了顾忌,语气略带可惜ƭű̂₊。
「我告诉你,老老实实等着上车,原本给你定的卖家是对高学历夫妻,多好的家庭,现在只能被送去大山里当童养媳。」
我抬头与她四目对视:「妹妹呢?那我妹妹呢?我要见她。」
四娘沉默。
蹲在角落里的王天耀出声:「你妹妹,我早上看到她进显哥房间了。」
他嘴角的笑变得意味深长。
四娘握着竹鞭狠狠朝他抽过去:「让你多管闲事?小兔崽子。」
王天耀当即惨叫一声。
没来由的,我有种危险来临的预感,那瞬间,好像回到树林里李年说我妈跳崖的时候。
四周黑雾蔓延,我恍若掉进腥臭味道的下水道。
而这时,周显从房间里走出来,他嘴里骂骂咧咧,身后跟着三个小弟。
其中一个叫小马的男青年神色慌乱,支支吾吾道:「显哥,咋办,怎么就死了?」
似乎意识到什么,所有人都看着他。
周显掏出烟,抽了一口:「晦气,晚上挖个坑埋了。」
四娘快步走进房,出来时,惨白着一张脸,她怒气冲冲地走向周显,两人很快爆发争吵。
我最终没被卖出去,因为周显执意要将我留下来。
四娘虽不同意但碍于周显是老大,只得答应。
她对周显说:「留下她可以,但你从今以后不能来这。」
他垂下眼看我,嘴角勾出恶劣玩味的笑:「小丫头,好好长大。」
周显走了。
当晚,寒风凛冽,刮得脸一阵生痛,我麻木不仁地往前走着。
四娘带着我爬上后山,她站在我身旁,手里牵着链子,边嗑瓜子边让我挖坑。
「要不是你放火,你妹妹也不会死,你要再不听话,也跟你妹妹一个下场,听懂了吗?」
她的话像一根针,扎进我骨子里,每每提起,四肢经脉有种钻心的痛。
妹妹死了,因为我逃跑,害死了她。
妈妈死了,因为我想来大城市,也害死了她。
我看到了妹ṭü₄妹身上的伤痕,青色的,紫色的,两腿间有鞭打的痕迹。
那么多。
我骂李年是个傻子,但我自己才是那个傻子,还是个自私自利,会害死人的傻子。
我全身瘫软,几近窒息。
像从万丈高空上,跌入深海底部,我的鼻子、嘴巴都被水堵住,说不出半句话。
可人只要能吃饭能睡觉,就能活下去,我像一具掏空灵魂的尸体。
等过几年再回忆起来时,那段日子就像一团虚无的空气,记不起半点影子。
我学会听四娘的话,不再逃跑,即便她松开了我的脚链。
身旁的小孩一波接着一波地换,我变得格外乖巧听话懂事。
每一个新来到这里的小孩,我都会装成知心大姐姐的模样,温柔地抱着他们。
「听话懂事就不会挨打了。」
几年下来,也有几个不听话的孩子,他们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个坏人。
然后被心狠手辣的四娘,打断手脚,刺伤眼睛。
残疾货不好出手,但为了不被抓,四娘不得不动手。
有些听话的小孩,会偷偷问我为什么不跑?
我笑着牵起嘴角,因为我得活下去。

-3-
时间就这样沉重又快速地从指间溜走。
四娘出货的速度越来越慢,她时常抱怨警察,也时常跟我吐槽不懂事的小孩。
但我知道,她从未对我放下戒心。
吃一堑长一智,四娘太机敏了,她对每一个进来的小孩都不再抱有同情心。
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一个电话。
我正在安抚小孩。
四娘疑惑道:「卖给我?怎么还有主动卖给我的小孩?」
对方说了一句话。
一贯冷静鲜少动怒的四娘骂了一句:「什么垃圾父母,居然为了抵债把孩子卖了?你等我,我马上过来。」
当天,四娘回来后,喝了几杯酒,她红着眼眶骂人,在只字片语中,我了解到关于四娘的一段往事。
她也是被父母卖出去抵债的孩子,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搭上周显,干起这拐卖的事。
梁玉还未进来前,四娘就对她有心软之意。
我十四岁那年冬天,梁玉被四娘抱回了住所。
她的眼睛很圆很亮,像山阴夏日里洗净的黑葡萄,摆放在供桌上,很容易让人心存柔软的小孩。
我的心脏空悬一瞬,无可避免地想起妹妹的死状。
我抱着梁玉,一遍遍在她耳边说要听话要听话。
她真的很听话。
一次就通过了四娘对她的测试,四娘还因此奖励给她一根棒棒糖。
旁观者清,我能从四娘狠戾的眼中看到对她的怜悯。
但还不够。
时机也未成熟。
我逃跑的心思随着梁玉的到来,死灰复燃。
我不能露出任何马脚,日夜期盼,会有天降警察把四娘、周显一锅端。
偏偏事与愿违。
梁玉的到来只带来一点生机。
四娘对她的偶尔心软,并不能保证我百分百逃出生天。
日子往后推。
C 市不知从何时开始严打拐卖一事,四娘连着几个月没出货,她急得嘴角冒出几个泡。
最后她想出一个法子,让我们这些小孩去当乞丐。
起初,有几个天真的孩子试图逃跑,当晚,他们就被打断了脚。
杀鸡儆猴的手段很有用,慢慢地,在我和梁玉的带领下,大家认命了,也渐渐学会了苦中作乐。
梁玉很信任我,她每晚都要抱着我睡觉。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抱着她讲一些从前的故事给她听。
和她分析每一个孩子逃跑失败的原因,梁玉很聪明,她不会犯重蹈覆辙的错误。
我偶尔也会问起她的家人,但她只会露出一脸防备和惊恐的神态。
她像某种动物,坚决地守护着属于自己的禁地,不许任何人踏入。
哪怕是我,也不能犯此禁忌。
我隐约有种预感,只要我突破这层关卡,她就会将全身心交付于我。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蛰伏在她身旁,等待时机。
又是一年冬来到,梁玉和我带了几个小孩去国际部乞讨。
我们按照往常的习惯,围堵车上的人。
离奇的是,梁玉从头到尾一直盯着车人坐着的贵妇人。
那妇人穿金戴银,一看就非富即贵,眼下有颗胭脂痣,眼睛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等我恍然大悟时,梁玉已经一头栽倒在地。
那一天,她嘴里不停念叨妈妈。
四娘接到梁玉后,问我怎么回事?
我还想帮她圆过去,奈何梁玉直接自爆,她说她见到妈妈了,她妈妈有了另一个小孩。
四娘被勾起伤心事,二话不说找了个理由打了梁玉一顿。
那晚,梁玉睁着眼睛看天花板,黑亮的眼眸像两汪山泉,泪水不断往外冒。
我本以为她要过段时间才能缓过来。
但没想到,她的生命力比我想象中还要蓬勃,茂盛。
仅过去一天,她就恢复成乖顺温柔的模样,四娘若再问她,她一脸平静。
只是,她对我的依赖越来越强。
后来,我发觉,梁玉把对妈妈的情绪都倾注在我身上,她终于开口向我吐露心事。
我抱着她:「那你把我当成家人,好不好?」
人在绝境中,总要有点信念才能支撑自己往下走。
就比如我,只想逃出四娘的手掌心。
梁玉点点头,抱紧了我。
我们就这样带着信念相互支撑着彼此熬过一个又一个冬天。
十八岁这年的夏天。
离妹妹死去已有十年,我也十年没听到关于周显的事。
该来的总会来,周显不会让四娘白养我这么久。
七月份的一个傍晚,夕阳坠落山间的瞬间,天幕隐入浓重夜色,风声飒飒。
四娘打完电话后,看着我长叹一口气。
与她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我的心猛地跳动起来,四娘沉默着出门,回来后递给我一块蛋糕。
我没什么反应,梁玉先沉不住气,她死死抓住我的手,四娘犹豫着看向远方喃喃自语道。
「再过一阵子,阿玉跟着我回老家,我老了干不动了。」
我大概是要被转去周显那儿了。
今天下午,隔着一道墙,我听到四娘和周显在电话里争执。
这些年周显带着一帮人在 c 市混得风生水起。
他退居幕后,成了知名企业家。
至于他早年间的那些事,洗得一干二净,如今他名下产业众多,c 市的黑白两道,提一句他的名字总有几分薄面。
四娘也是靠着他才能屡次脱险。
果不其然,四娘最终妥协下来。
她把我关进房间里,因为有前车之鉴,她重新给我戴上脚链。
梁玉站在门外目睹一切,她低下头在思考什么。
我太了解她了,决绝的眼神像黑夜里燃烧的火苗。
她一定会想办法救我。
我心里升起些许希望,隐秘又兴奋,我被关进房间里。
四周漆黑一团,只有心跳声和雨声交叠,如多年前的雨夜。
我和妹妹还有妈妈一起出逃。
那是一个无限循环的噩梦,我往哪里逃都是向下坠落。
四娘对我放松了警惕,一直被她看好的梁玉却引来了警察。
在一片乱糟糟场景中,雨停,曦光刺破云层的轮廓,天大亮。
我站在福利院的门口,吐出一口浊气。
送我过来的女警察,拍拍我的肩膀,一脸温和说道:「一切都过去了,以后会好的。」
我看着眼前的漂亮房子。
昨天,我还待在灰暗潮湿的自建房中,为我的未来担心,而现在,迎来了一个崭新的、可以被期待的明天。
好运与厄运在瞬间掉转,我分不清是我太幸运还是我太不幸。
福利院的小孩子大都是生来带病被父母所抛弃的,还有几个和我一样被拐卖,解救出来后无家可归,只能来这里。
一群不够幸运的人聚在一起,相互取暖。
九月开学,我被福利院安排进学校读初一。
进来前,我谎报了年龄,坚称自己是十四岁,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我看起来跟初中生没两样。
刚开始上学的时候有点跟不上班级进度。
幸好我能吃苦,比起从前吃不饱穿不暖的流浪生活,这种坐在明亮教室的日子太舒服了。
我夜以继日,专心扑在学习上,早上五点起,凌晨五点睡,学到废寝忘食。
这半年,是过得最舒服的。
寒假第一天,梁玉突然出现在福利院,她强撑着笑容靠在我的肩膀上。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尤其是她还要接受妈妈不爱自己的事实,这对当时的她太残忍了。
但好在她一直都是一个坚强不屈的女孩。
我目送她上车时,她还会高高兴兴地挥着手与我告别。
而当我转身回头,看到院长站在门口,她和我说,年末有几个领导会过来视察。
我是这里最大的孩子,成绩也不错,到时候会有企业家捐赠给我一笔助学金。
她让我好好准备一下,还很贴心地给了我一份介绍书,怕我认错得罪人。
我打开第一页,就看到了周显的照片。
C 市某科技集团总裁。
几个大字,赫然在目。
我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陷阱,总之,我刚萌生的希望就这样被冷水无情泼灭。
记忆里,妹妹一双澄净明亮的眼睛突然闪现在脑海里,我死死地盯住周显的脸。
我恨他。
更恨自己。
如果当时我没有逃跑,妹妹就不会被他侵害致死,她会和我一样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抹了一把眼泪,坐在台阶上,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黑了。
头顶上冷白的灯光,照得我影子孤零零的。
自责的悲伤潮水退却后,是一团复仇的野火在燃烧,我不想坐以待毙,更不想让妹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无名山里。
这世上没有神明主持公道,只有一报还一报。
可周显是我能反抗得了吗?
我垂头丧气地翻开下一页。
早些年在当乞丐的时候,我就在报纸上见过周显的照片,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会去垃圾桶翻报纸。
慢慢地,我对周显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也得益于此,我认识了一个男生。
他爷爷是本市著名慈善家,经常出现在报纸杂志上,男生的名字叫:顾西辞。
一个听上去就不吉利的名字。
他八岁过生日那天,爷爷以他的名义捐赠了两所希望小学,家里有钱有势。
他在明章初中部读书时,我带着梁玉在校门口见过他。
人潮涌动,所有人穿着校服,只有他冷着脸,仿佛全世界都欠他钱一样。
他穿着昂贵的球鞋,我穿着从垃圾桶翻出来的拖鞋,我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和他有交集。
然而,命运的河流总是习惯峰回路转。
四娘让小马哥教我们学偷东西的那天。
她带着我们去游乐场,我见到了顾西辞,还偷了他母亲送他的手表。
这块手表曾在报道中提过,我偷的时候,故意留下破绽,与他对视了几眼。
我本意是想借这个机会,让他报警,然后顺藤摸瓜一锅端了四娘。
但周显的势力超出我的想象。
总之,没能实现这个计划。
而现在,我看着手里的介绍书,想起顾西辞曾为了那块手表大费周章,或许,我应该从这个地方下手。
一个不成形的想法慢慢开始打磨。
我想赌一把。

-4-
周显来的那天,梁玉原本也是要来的,我提前一天劝退了她。
在此之前,我又连着洗了三四日的冷水澡。
当天,我发起了高烧,被院长送去医院。
我和院长商量,找了个比我小一岁的女孩顶替我的名字接受捐赠,勉强逃过一劫。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躺在病床上,脑子里回想起前几天福利院门口的黑色宝马车。
其中一辆车牌号,我在明章门口见过,是接送顾西辞的。
我想,应该是顾西辞调查过梁玉,最后又跟着她找到了福利院。
不出意外,再过几日,顾西辞就要亲自上门了。
但我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院长急着回去招待周显他们,交完费以后,给了我一百块要我打完针坐车回去。
我一个人举着吊水瓶去洗手间,往下一看,便看到顾西辞正从车上下来。
走廊上人来人往,我估算好时间。
我跌跌撞撞地避开别人,一头扎进顾西辞怀中,再慢半拍仰起脑袋,拿着一双雾气蒙蒙的眼看向来人。
顾西辞的长相极具侵略性,浓眉长睫,低头看人时,自带一种压迫感,我心头莫名一颤,眨了眨眼。
他漫不经心地皱眉。
我看似往后退一小步,实则用手抓住他的衬衫,迫使他不得不为了稳定重心而更靠近我。
顾西辞无声呼出一口气。
手背传来细微的刺痛,我低头看去,原来是血液回流进针管。
他快我一步,接过手中的吊瓶,迅速调整好位置。
刺痛感消失。
我微笑着冲他道:「谢谢你,不好意思,刚刚撞到你了。」
顾西辞面无表情道:「我们之前见过,你……偷过我的东西。」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我有些尴尬。
大概是觉得人太多,顾西辞带着我走到昏暗的楼梯口。
他一边帮我举着吊瓶,一边说:「你几年前,偷过我的手表,还记得吗?」
我避开他眼神,盯着脚尖,小声否认:「我不记得了……」
顾西辞以为我在辩解,眼神微动。
我立马打断他的话:「对不起,我偷的东西太多了,有点记不清,你让我好好想一想,好不好?」
大概是看到我眼眶中的泪水,他到底是动了恻隐之心。
顾西辞不自然地偏过头,握住吊瓶的手在瞬间变得用力起来,瓶子塌陷一角。
我也转向另一边,不说话,只捏着衣角。
顾西辞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他的呼吸很快变得杂乱起来。
我察觉到这个变化,赶忙出声:「这样好不好?你给我留个电话号码,我想起来就打电话找你。」
他点了点头,报出手机号码。
临走时,顾西辞把吊水瓶交到我手里,我的尾指擦过他掌心。
这是我和顾西辞见的第一面,我想他应该会记住我。
过完年,时间毫无波澜地推进到第二年春天。
梁玉在宋家的日子有所改善,她得到了宋家人的认可,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
我开始让梁玉减少来福利院的次数,频繁外出去一些顾西辞喜欢待的地方。
比如赛车场、马场、射箭馆,还有台球俱乐部。
我想故意制造某些偶遇,来加深他对我的印象。
顾西辞在家待的时间很短,除了在学校,就是在几个俱乐部来回打发时间。
去得最多的就是一家台球俱乐部。
我摸清这个习惯后,在大门口徘徊,谁料,因为蹲守过久,而被前台发现。
男前台抱胸讽刺我道:「像你这种碰瓷富二代的女孩,我见得多了,快滚。」
他的声音很大,周遭看热闹的视线不断向我投来。
我不觉得难堪,只有些气馁,刚转身时,就碰上了顾西辞。
他在我面前停留一下,说:「你找我吗?」
我点点头,拿出准备好的说辞:「我记起一个人了。」
大概是看这里人太多,他示意我跟他走。
众目睽睽之下,我们进了同一间房。
顾西辞坐在黑皮沙发上,昏沉的阴影中,神色模糊不清。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那天发烧,忘记你的电话了,今天突然看到你,才跟过来的。」
顾西辞抬眼看我,没说话。
我继续道:「教我偷东西的是一个叫小马哥的,但他已经进监狱了,我们偷的东西都会交给他转手。」
我没有跟他说周显的事,没确定取得他的信任之前,我必须保证自己的安全。
顾西辞对这个线索并不满意,他摁着眉心:「没有别的了吗?警察说你在那里待过十年。」
我闭上嘴,茫然看着他,接近一分钟没眨眼,很快泛起泪雾。
顾西辞垂下眼道。
「那先这样,以后再想起来,你再联系我,你有微信或者其他联系方式吗?」
我点点头,他招手示意我过去。
扫上微信后ŧŭ⁶,顾西辞眼皮也不抬,只问我:「叫什么名字?」
「程夏,我该怎么称呼您?」
「顾西辞,和我说话不要用敬语。」
交换名字就等于建立新羁绊。
顾西辞没给我改备注,他往后仰倒靠在沙发背上:「你很缺钱?」
二手手机用起来卡顿,我还在打他名字的拼音,敷衍地点头称是。
顾西辞盯着我的眼睛沉默片刻,突然站起来往外走。
「这儿老板刚缺个打扫卫生的,那手表价值五万,在我没找到之前,你就在这打工还债。」
计划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顾西辞走后,我看向玻璃镜中的人。
眼尾上扬,有着像猫一样的狡黠和温顺,再往下,是一对浅浅的梨涡,这是我学了半个月才化好的妆。
和他母亲有几分相似,我赌他会心软。
就这样,我留在了台球馆。
我那时上初一,周末放两天假,台球馆的上班时间是早上八点到晚上七点。
台球馆的老板,不想背上一个雇童工的罪名,他只让我打扫顾西辞一个人的包厢。
人与人的交情都由浅入深,刚开始,我和顾西辞保持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相处模式。
他在房间里打台球,我坐在楼梯口写作业。
慢慢地,随着时间推进,有一天,顾西辞嫌一个人无聊,让我跟他打。
我那时什么规矩都不懂,只凭着记忆里顾西辞的打球样子一通乱打。
第一个球入袋的时候,顾西辞站在我身侧,扬起眉毛:「继续。」
一球接着一球,他没叫停,直到桌上所有的球都入了袋。
我收起球杆,颇为自得地仰头看他。
顾西辞忽而笑了笑,他弯下腰,手把手教我姿势,给我讲规则。
驯服一个人,首先要靠近他,一点一点渗透对方的生活,参与他的喜怒哀乐,悲欢共享。
从这天开始,顾西辞带我去马场、去打高尔夫、去滑雪,每一次他都会亲自教我。
他带我出入各种高级餐厅,商业宴会,俱乐部,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他都会带着我。
渐渐地,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我是顾西辞的小跟班,谣言也随之而来。
有人说我是个捞女,想攀上顾西辞。
我并不在意,因为我觉得他说的是真的,但没想到的是,谣言传进了顾家,还传到了顾西辞后妈耳中。
那是一个肤白貌美的年轻女人,艳丽的红唇,波浪卷的黑发,走路时,风情万种。
当天是顾西辞爷爷的六十大寿,气氛正浓时,不知是谁提起了我。
我不清楚他们是怎么评论我的,总之,他们看我的眼神并不友好,透着一股鄙夷和轻贱。
后妈扶着我的后背,把我往前一推:「小辞,你的新女友真乖啊。」
我心脏猛地一跳,看到顾西辞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
不等他发作,他爸哼了一声:「没规矩。」
四周落针可闻,我也不自觉捏紧了手。
我对恶意有种与生俱来的直觉,我迅速调整好笑容,恭恭敬敬地对着坐在主位上的人鞠躬。
「谢谢顾爷爷的捐赠,我才能上学读书,今天是您生日,来得匆忙,没给您准备贺寿礼物,只能在这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或许是捐赠这两个字,顾爷爷扶了扶眼镜框看我。
我立马挣脱开后妈对我的控制,走上前:「我叫程夏,是市区福利院的,今天多亏顾同学,我才能过来和您说一声谢谢。」
顾爷爷上下审视我一眼:「市区福利院的名单上,倒是有你这个名字,只是你怎么认识我们家西辞?」
我装作羞愧,低下头:「没进福利院之前,我被拐卖,那几年不懂事当小偷,偷了顾同学的手表,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现在给他打工还钱。」
四娘这桩案子 C 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相信顾爷爷肯定也是看过我的背景。
果不其然,他露出了和蔼的笑容,他望向顾西辞:「小夏当时是被生活所迫,你怎么还揪着这点事要人还钱?」
我忙摆手:「不是的,是我主动要打工还钱的,做错了事情就要承担后果。」
后妈也走了过来:「我们夏夏真是懂事呢,小辞的眼光真不错。」
我一脸懵懂地抬头看后妈:「阿姨,我不是顾同学的女朋友,您别误会了,他好心给我一份工作而已,这事我之前就跟您解释过呀,您忘记了吗?」
我微微挑着眉看她。
这的确是我跟后妈的第一次见面,但两个人的事,只要一方咬死,另一个人就无计可施。
后妈脸色变得铁青,在场的人个个都是人精,不难猜出她背后的目的。
豪门多恩怨,我早研究过顾家的关系,这个后妈今年二十二,顾西辞的父亲给她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两人却没领证。
这种随时随地会被轰出去的不安,促使她急切地想成为顾家真正的女主人。
再加上后妈和继子之间存在着天生的矛盾,所以,她总在暗处给顾西辞下绊子,故意弄坏他的名声。
顾爷爷哼了一声,后妈僵着脸赔笑,她没想到会被我反将一军,这回轮到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天晚上,顾西辞送我回福利院。
车窗外,五彩斑斓的广告灯一晃而过,顾西辞开口问我后妈什么时候来找过我?
我编了个谎说是一个多月前,在台球俱乐部门外,当时我出门帮他买水,后妈就找过来了。
顾西辞转过身:「她和你说什么了?」
他紧盯着我的脸,看他这样认真,我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她和我说,我是你的第三任女朋友……」
话未说完,顾西辞的呼吸一下变得沉重,他看我的眼神好像在说:你信吗?
我笑吟吟道:「我相信你不是这种人。」
车厢里一片暗色昏蒙,光影闪动间,我看见他眉目舒展开,露出一个雨后初霁般的笑容。

-5-
初三过后,我没能考上明章高中部。
顾西辞有点不高兴,他很想让我跟他在同一个学校,但被我拒绝。
几年下来,他的情绪已经开始被我影响。
在去台球馆的路上,他一直皱着眉,无论我说什么,他都无动于衷。
大概是心情不好,顾西辞靠着沙发小憩,我看他睡得很熟,跑出来透气。
我蹲在车来车往的街道边,对面是一家夜店,是周显开的,我有时候会偷偷溜到这边看一眼。
而这时,一只手突然拍了拍我肩头。
我回过头。
记忆中稚嫩的男孩脸庞与眼前的年轻少年重叠。
是李年。
乌黑圆溜的眼睛如黑曜石镜面倒映着我的脸,对方同样惊讶错愕地看着我。
他没想到我还活着。
我也没想到他还活着。
十三年过去,他已从当年那个背书都背不利落的小男孩长成现在这副桀骜张扬的黄毛。
李年喜出望外地坐在我身旁:「夏夏!是你吗?程夏!」
我看着他痞气十足的脸上溢出惊喜的神色,心里生出隐隐不安。
我担心他会暴露我的真实年龄,还会打乱我的计划。
我拉他至巷尾,询问近况。
李年自顾自地沉浸在喜悦中,面对我没有半点防备,全盘托出。
当年他跑出去后,怕挨打,不敢回来找四娘,人生地不熟,最后一路靠捡瓶子,讨饭进了城。
和我那几年一样,他也当了好几年的乞丐,睡桥洞、睡路边在垃圾桶里捡东西吃。
后来年龄渐长,凭借着一腔孤勇认识了几个混混,拜了把子,慢慢让他混成了夜店的打手。
李年拉着我的手说,他改了名字。
他一字一顿盯着我的眼睛:「程询,我叫程询。」
我没问他为什么要改这个名字,抽出手,撇过头。
昏暗的巷子里一时无言。
直到衣兜里的手机振动声打破了这阵尴尬。
我猜是顾西辞打给我的。
他在找我。
我敷衍了几句后,加上了程询的微信,匆匆转身跑出巷口。
顾西辞站在街边,他手上还在不停地拨号。
我迅速调整好笑容,走到他身旁。
还不等我说话,紧跟在我身后的程询就已与顾西辞四目相对。
程询早不是当年那个乖乖听我话的小男孩,他察觉到敌意后,挑衅般从嘴里吐出一个烟圈。
那模样极其张扬放肆。
顾西辞并不看我:「你出来在这会情郎?」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
认识几年,顾西辞很少会动怒到此地步,我赶忙阻挡住他与程询的对视。
「没有,我出来透气,然后……」
我低下头,故作难堪之色。
顾西辞往前走一步,皱眉再要问话时,我推着他上了等候已久的车。
车上,我神色自若地编了个故事。
无非就是程询瞧上了我,他追在我身后要微信,我百般推脱。
我暗自观察顾西辞的脸色,车窗外,路灯忽闪而过,只见他神情严肃,兼有怒气冲冲。
顾西辞抬眸看我:「那你给了?」
我点点头:「不给,他就……」
他眼神猛地一变,气道:「你真给了?」
我立马拿出手机,删掉了程询。
「删掉了。」
听到这句话,顾西辞这才松下一口气,但胸口仍旧在剧烈起伏。
时间是样好东西,原本两个互不相干的人只要产生交点,就能衍生出无限情感纠葛。
那天晚上,我哄了他许久,才回到福利院。
窗外月光如银,顾西辞的车前脚开出大门,后脚我就看到程询从院中树下走出。
他双手插兜,一头黄毛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程询看向我的目光很是平静,也带有几分凉意。
在这样的视线里行走,我有一种惴惴难安的心情。
不知为何,我想起妈妈和妹妹,回忆在脑海里翻江倒海,一遍一遍地提醒我。
我是个自私自利的恶鬼。
我的每一次睁眼,每一次呼吸都是踩在她们身上。
在程询面前,我像只被人扒开皮的老鼠,暴晒在烈日之下,难堪的痛楚遍布全身。
夜风习习,他的声音缓缓传来:「夏夏,你……现在不是在读高中吗?为什么会和他去俱乐部?」
他查到了顾西辞的身份,自然也得知了我和顾西辞的关系。
寒来暑往,光阴流转,这些年,关于我和他的谣言也慢慢发酵起来。
人人都说我是个捞女。
我的太阳穴怦怦跳动起来。
程询盯着我的眼睛,他抓住我的肩膀微微摇晃,似要将我唤醒。
「夏夏,你是不是缺钱?我给你钱好不好?我这几年也攒了几万块,我们离开这里,我供你上大学,你不要……再跟他了。」
他言语带着几分急切与恳求。
我摇头拒绝,程询一脸疑惑,还想再问时,我扬起脑袋发出质问:「你还记得我妈妈怎么死的吗?」
程询面露痛苦之色。
我步步紧逼:「是周显和四娘把她卖到山里,她才会生下我和妹妹,你还记得周显吗?」
程询睁大眼睛,他混黑道的,不会不知道周显的名字。
我的眼泪流淌下来:「你会帮我的对吗?」
他黑沉的眼眸中映着我一个人的身影。
程询什么都没问,我什么也没说,他虔诚而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松下一口气,露出笑容,幸好,他永远听我的话。
高中课业繁重,我的休息时间全都用来应付顾西辞,自从程询出现后,他对我的占有欲和控制欲越来越强。
他时常检查我的手机,看我有没有和别的男生来往,但顾西辞不知道我早就有了另一部手机。
顾西辞霸占了我的白天,程询就在夜晚跑到福利院等我。
我还要抽空出来见梁玉。
时间一下变得紧张而忙碌起来。
有好几次,程询在翻围墙时差点被顾西辞看到,我让他动作小点,或者晚点过来。
程询不甘愿道:「我就这么惹人烦吗?」
他和顾西辞不同,顾西辞需要人哄着才会勉强同意,而程询只要看见我冷下脸,他就自己垂着眼答应下来。
但下次只会踩着点翻墙。
我知道他有分寸,后来也就由着他去了。
我的成绩下降的速度越来越快,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她常常把我叫到办公室内。
她苦口婆心地劝导我,好好学习,读书才是改变人生的唯一道路。
我看着她那张温柔娴静的脸,无法告诉她,我早就见识过世界的残酷。
我的人生从不是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读书写字,我不需要这样的未来。
我需要抓住一切可以让我向上爬的藤蔓,那些曾经伤害过我、妹妹、妈妈的人都要得到报应。
恨比爱长久,爱会在时间的长河中失去新鲜感,而复仇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再也没人能够扼杀。
窗外,一场盛大辉煌的黄昏正缓缓降临。
班主任实在不忍心放弃我,她留我一个人在教室里补功课,今天是周五。
顾西辞仗着家世好,每个周末从不上课,周五下午的六点半,他准时出现在校门口等我出来。
但今天他给我打了七八个电话,我都没空接,因为班主任正站在讲台上给我上课。
她是个尽心敬业的好老师,可我不是认真听讲的好学生。
顾西辞更不是,他不耐烦地一脚踢开教室门,班主任被他吓得一抖。
他脸上没有半点打扰的愧色,眉头紧锁,看着我:「还不出来吗?」
我看了看班主任,有些纠结。
顾西辞大步迈进来,他抓住我的手往外走。
班主任顾不上其他,急忙跟在我们身后:「这位同学,你要带她去哪?」
顾西辞挑眉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班主任说:「她是我学生,当然和我有关系!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顾西辞被这话一堵,他松开我的手,大步往前走。
我低下头,不敢再看班主任,只小跑着跟在顾西辞后面,班主任再怎么喊也没回头。
一楼走廊上,顾西辞突然顿住脚步。
我撞上他的后背,明知故问:「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啊?」
顾西辞,你在生气吗?
可你有什么立场,什么身份生气呢?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不是吗?
夕阳落下山的刹那,世间万物都在瞬息万变。
天空由玫瑰粉转换成雾霾蓝,星星一闪一闪,我笑盈盈地盯着顾西辞的眼睛。
少年红透半张脸,他的轮廓染上一层余晖,顾西辞喉咙滚动一下。
他没再生气,而是注视着我沉默。
那晚,顾西辞破天荒地陪我在福利院逛了一个多小时,他问我想不想去明章。
我还是摇头。
他低头询问我为什么?
我扯了个幌子:「我没考上。」
他又说:「我也没考上,这些你都不用管,只说想不想去?」
我摇头拒绝了。
顾西辞仍旧好脾气地哄着我去,他掰着手指跟我数好处,说学费什么的不用我担心,他会解决好,以后他来养着我。
话音落地,我第一次对他露出冷眼,沉下笑容。
顾西辞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他噤声一会儿,找了借口离开了。
一步三回头。
我花了四年时间才让顾西辞对我动心,但这离我要做的事远远不够。
总归有了个好开头。
我在围墙内等了十来分钟,迟到的程询才翻过墙头跳到我跟前。
他大咧咧地呲着一口白牙笑:「我刚趁顾西辞司机不注意,把他轮胎扎破了,夏夏。」
这下轮到我瞪圆眼睛看他。
程询哼了一声,颇为骄傲:「谁让他今天牵你的手了,我就该给他一点教训!」
我无奈道:「好了,别管他了,你呢?」
自四娘被警察端完后,周显没再做这档子缺德事,如今他手上产业众多,已经不需要再赚这份钱了。
周显在 C 市中心有家名叫 sweety 的夜店。
那是市内最出名的,据说是他经营的第一家店,对他而言,意义肯定非同一般。
程询三个月前找了几个兄弟,进了 sweety 里上班,虽然只是在外场当打手,但总归是更靠近周显。
我问他周显什么时候回国?
程询神色犹豫:「听他们说,应该是这个月底。」
他停顿一下,黑黢黢的眉沉下来:「夏夏,我们一定要这样做吗?不能换个城市重新开始吗?」
我捏紧手掌,泪水涟涟:「我可以走,可以躲开他,可是我的妈妈,我的妹妹她们呢?」
程询见不得看我哭,他一把将我拉入他的怀中,在我耳边做出承诺:「好,夏夏,别哭了,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一滴泪水落在他的肩膀。
我抬眼望向垂在天边的月亮,嘴角向上勾起。

-6-
程询在 sweety 上班后,便少了很多空余时间,来翻墙的次数越来越少。
这一年的冬天,他在 sweety 表现出众,得了周显的另眼相看。
据说是因为当时周显带客人在内场玩,客人仇家找过来。
客人前脚刚出夜店大门,还没来得及上车,有人就拿着刀朝他捅过去。
正在门口看场子的程询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行凶者。
而他左手也被砍了一刀。
因为这件事,程询和那客人有了过命的交情,也得到了周显的青睐。
他被调去 sweety 的内场。
我跟程询说,周显一定会调查他,以他的为人,还会想尽办法考验他,让他不要过来找我。
五月中旬,离我上次见程询过去了五个月。
顾西辞带我去了滑雪场,在那里,我见到了梁玉,她脸上的笑容无比明媚,早已不是乞丐窝里脏兮兮的小孩。
如果我的妹妹长到她这个年纪,想必也和她一样吧。
顾西辞问我要不要打个招呼。
我摇了摇头。
回来后,我收到了程询寄来的信,他说周显这段时间在国外,想过来找我。
我思来想去,选中一家奶茶店和他见面。
程询说,他已经得到周显的信任了。
我看着他手臂的伤疤,心里百般滋味,最后沉默着递给他一杯奶茶。
程询笑得虎牙都露出来,长手长脚地坐在我对面。
窗外和煦的阳光让我有一瞬间的晃神,好像回到那个山村里,我正在教他背诗。
我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其实就这样过下去也很好,忘记那些曾经的事吧……
然而,程询却对我说周显开始调查起了梁玉。
我问他为什么会这样。
程询只道:「他好像知道是梁玉引来的警察,应该是小马告诉他的。」
不好的预感在瞬间涌上心头,我额角一顿乱跳,还没等我缓过来。
一只手从身后搭在我的肩膀,顺势掐住了我左侧脖颈。
顾西辞沉沉嗓音响起:「你在做什么呢?程、夏!」
最后两个字宛如铁锤砸地,掷地有声。
我脖子里卡着一口气,不敢回头,也不敢吭声。
程询握住顾西辞的手,试图解开顾西辞对我的桎梏。
两人火药味十足。
我急忙站起来,想要平息顾西辞的怒气,却被他摁坐在了椅子上。
紧接着,我被他连人带椅子往后拖出了几米。
尖锐的声音顿时引起众人的注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
程询眉毛一挑,长腿一跨,揪住了顾西辞的衬衫领口。
顾西辞毫不在意,昂着脸,眼里是同样的怒气冲冲。
眼看不对劲,我心一狠,站起来的瞬间,左脚绊右脚,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程询和顾西辞停止斗气,一左一右搀扶起我,我夹中间。
趁顾西辞不注意,我哀求地望向程询,他看懂我示意后,长吐出一口气。
程询松开我的手,恢复成不良少年的模样,痞笑道:「小美女,你朋友不是说没有男朋友吗?」
顾西辞冷哼一声,回他:「跟你有什么关系?」
程询漫不经心地扭了扭手腕:「你又不是她男朋友,哪里来的资格管我这个追求者?」
顾西辞眯起眼睛。
程询斜着眼看我,勾起唇角:「今天就算了,咱们下次见,小美人!」
他话说得轻佻,还冲我眨了一下眼,随后趾高气扬地推门离开。
顾西辞捏紧手,转过身一把将我横抱起往外走。
他把我丢进了车后座,自己弯下腰检查我的伤势,车厢静默无言。
顾西辞抬头仰视着我,车顶偏冷的光落进他眼里,像一片冰封的湖。
他质问道:「你跟我说去找梁玉,结果是来奶茶店见他?」
我稳住呼吸,点头。
他握住我脚踝的手,力度开始加大。
「你喜欢他?」
我摇头。
「那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顾西辞坐在我身旁,掰着我肩膀逼我同他对视。
我掏出手机递给他,我收到过很多骂我的短信,从前我视若无睹,而现在我把这些短信一一摆在他面前。
在他即将爆发的时候,我握住他的手,轻声道。
「他想让我当他女朋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没想到,他把这件事闹到班主任那儿,所以我今天才会过来见他。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对不起。」
顾西辞偏过头道:「下学期你跟我去明章读高二,你当我女朋友,那些人再也不会在背地里嚼舌根。」
我挣脱开顾西辞的手:「不要,我不同意,我自己可以解决这件事。」
顾西辞盯着我的眼睛:「你到底是想当他女朋友还是想当我女朋友?」
他是察觉到什么了吗?
我有一瞬间失神,我眨眨眼道:「我觉得现在……」
或许是被程询那句话气到了,顾西辞根本不听我说的话。
他抱胸靠着车窗,我见他铁了心的样子,只得歇气,另寻机会。
那天晚上,我和顾西辞头一回不欢而散。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手机又收到了程询发来的短信。
他告诉我,周显正在全力追查梁玉,这会子已经查到宋家。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想起顾西辞在车上说的话。
这个时候转去明章,我担心会被周显查到。
可无论我怎么说,顾西辞也不肯答应让我留下来,我气得脑袋嗡嗡痛,索性关机不再搭理他。
一连过去数十天,他没了动静。
我心里隐隐不安,夜夜做梦,梦到自己在大山里逃窜,四面山川连绵,黑雾弥漫,一回头,看到周显那张宛如恶鬼般的脸。
我吓得冷汗连连,直从床上坐了起来。
顾西辞性子执拗,眼看劝不动他,我只能再想别的办法,找程询打听顾西辞的动静。
他很忙,我心惊胆战过了半月,才传来消息。
周显因为裴家背景原因,他不敢伸太长的手,最近好像没了心思。
而顾西辞因为给我办理转学籍的事,被父亲发现,两人大吵一架,他被关了禁闭。
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等顾西辞再找上我时,已是八月下旬。
那天下午,趁周显出国,程询跑来福利院见我。
夏天,烈阳灿烂,庭院中有种昏昏欲睡的宁静燥热之感。
我蹑手蹑脚从后院回来,刚到一楼,便看到顾西辞仰坐在秋千上。
他双眼紧闭,似乎是睡着了。
许久没见,再看到顾西辞,总感觉他清瘦几分。
我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过去又该说什么。
那边,顾西辞就已睁开眼睛,隔着数米远的距离,他与我对视相望。
顾西辞眉宇间沉着一片郁色:「你刚刚去见他了?」
他的眼里有种洞若观火的清醒。
顾西辞起身,慢慢向我踱步而来,周身笼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我被他逼得步步后退:「我不想去明章。」
身后的路退无可退,我靠着墙,顾西辞一手撑住墙,一手虚扶住我的腰。
他低头看我,像虎视眈眈的猎人正欣赏着自己的猎物。
「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不要忘记,你还欠我一块手表。」
见他旧事重提,我的手下意识紧握成拳。
顾西辞轻笑一声,随后,他俯下身在我耳边冷声道:「你不要再想见到他了。」
他说的是程询,我惊恐地抬头:「你要干什么?」
顾西辞语气平淡:「如果你老老实实的,我什么也不会干。」
我深呼吸一口气:「老老实实也包括我当你的女朋友吗?」
他神色一愣,僵硬着脖子点头:「对。」
我同意了。
高三开学前,我跟梁玉发了信息,毕竟在同一个学校,我担心哪天撞见。
她问我在哪个班?想在开学典礼上跟我见面。
我没回她。
但我低估了我ṱū⁴在她心里的地位,我以为五年过去,梁玉会忘记了那段不堪的过往。
可她没有,她三番五次从初中部跑来高中部找我。
每回下课,我就躲进洗手间,连带着顾西辞也找不到我。
开学后,顾西辞在学校外买了两间公寓,一间给我住,一间自己住。
福利院的孩子成年后都要出来兼职赚生活费,身份证上,我已经十九岁,院长对我管教并不严格,就算我夜不归宿,她也是睁一眼闭只眼,更何况,我跟顾西辞的事早就尽人皆知。
她只是委婉地告诉我,女孩应该多保重自己。
我思量过后,没有答应顾西辞和他住进公寓里,他不出意料地生气了。
离上课铃响还有一分钟,我踩着点从洗手间出来,拐弯的楼道里,顾西辞突然从我身后出来。
他不管不顾地牵着我的手走到无人的楼梯下,质问我为什么要躲着他。
我掐着手心,逼出眼泪:「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我?」
他更生气了:「我说了你当我女朋友,之前的事,我就一笔勾销。」
「可我现在已经是你女朋友了。」
顾西辞揪住我的手,把我往他怀中带:「那我暑假约你,你怎么不出来?耍我玩是吗?要不是老子去找你,你还躲着呢。」
他压低声音咬着牙说,「你现在还在躲着我!」
不等我回话,顾西辞弯腰一把扛起我往楼上走。
「顾西辞!你要干什么?」
我没想到,下一秒,我会在这见到梁玉,还有裴应章,他们一前一后站在阴影中。
顾西辞也愣住,他反应很快,扛着我转身就要走,却被梁玉叫停。
裴应章走过来,他和顾西辞的眼神在空中交会,顾西辞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把我放下,同裴应章走了。
楼梯间只剩下我和梁玉。
她看得出来,我和顾西辞关系复杂,再加上顾西辞对外的名声,梁玉小心翼翼地扶住我:「小夏姐,需要我……」
我知道她什么意思,以裴家和顾家的关系,顾西辞总该顾忌收敛几分。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放长线,钓大鱼,等鱼筋疲力尽时,再一举拿下才能把握得长久。
我摇头拒绝了。
回到班级后,我隐约有种不安的预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
也就是从这天起,程询没再给我发消息了。
我们曾经约定过,每隔五天发一次短信,如果他有什么关于周显的特殊情报,我们会在奶茶店见面。
可一周过去了,程询没发一条短信过来。
他像一条鱼突然消失在水里,悄无声息。
这异样的动静,使我变得格外谨慎起来,我担心是周显知道了什么。
我开始观察每一辆经过的车,走在街道上,我疑神疑鬼,四处探望,生怕一回头就遇到周显。
前所未有的害怕和恐惧织成一张网,随着时间一分一厘地缩进,我不得不放弃对顾西辞的欲擒故纵。
面对他的示好,我接下了他送我的玫瑰花,我们一同上学,一同下学,一同回到他买的公寓。
进门前,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然而,顾西辞只将我送到门口,他站在门口处,捣鼓指纹锁,楼道的声控灯熄灭在沉默中。
直到门锁滴滴响起,发出机械的女声。
顾西辞平静道:「过来,录指纹。」
他太镇定了,显得我胸腔里的小人之心如此卑鄙。
录好指纹后,我们四目相对。
初秋时节,走廊上的风沾染几分凉意。
我问他要不要进来坐坐?
顾西辞干咳一声:「不了,你好好休息。」
他耳边泛起薄红,同手同脚走回对门。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他像只鼓起尖刺的刺猬,看着棘手,实则外强中干。
十月份中旬,我终于知道了郁结在心里的不安感从何而来。
是梁玉的妹妹丢了。
那个与她同母异父的妹妹,曾在她十岁那年被她母亲抱在怀里的妹妹被人拐走了。
顾西辞从裴应章那听到消息,说警察初步判断是四娘隐藏的同伙。
我一瞬间就想到了周显,没想到梁玉暴露得这么快,只是为什么要绑走她的妹妹呢?
到底是巧合还是警告?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时,福利院那里突然寄给我一封信。
是程询写的,他不知道我已经搬出来了。
信上解释了来龙去脉,周显这些年一直在追查梁玉,他反复询问小马,最后拼凑出事件真相。
从那以后,周显便很想抓梁玉,奈何裴应章细心谨慎,每每出门都守着两个女孩,寸步不离。
这次,他下了死令,程询担心会牵扯到我身上,便想了个狸猫换太子的办法,叫动手的人误以为自己要抓的人是梁玉的妹妹。
对于梁玉那妹妹来说是无妄之灾,对梁玉来说却是躲过一劫。
我轻叹一口气,躲在洗手间里将信纸点燃,冷眼看着它烧成灰烬。
有了这次打草惊蛇,周显再想动手就得掂量掂量了。
这些天,我担惊受怕,直到这封信的到来,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好日子没过多久,梁玉找上了我。
她告诉我,她想找小马哥要到关于手表的线索,以此来解除顾西辞对我的控制。
我摇头拒绝,小马哥并不是我们现在能招惹的。
她不肯放弃,我不好直说周显的事,只能委婉劝解她。
谁知,梁玉却突然问起了我是否知道她妹妹的下落。
我看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为她的天真和善良感到诧异。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她吃过很多苦,也挨过很多打,可她对这个世界仍抱有善意。
我试图挑拨人性:「她又不是你亲生的妹妹,不值当的,忘记曾经的事,过自己的日子。」
她站在灰色阴影中,垂下眼睫,我往前走。
梁玉追了过来,她固执地想要救出妹妹。
即便她为这个妹妹受过无数委屈。
我被她打动了,那双和我妹妹一样的眼睛,露出哀求的神色,我无法拒绝。
周显经过这事,很长一段时间没了动静,这件事算个插曲,有惊无险地落下帷幕。
夜里凌晨,我收到了程询报平安的短信。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在那段时间受了很重的伤,性命濒危。
但当时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7-
我高二那年,顾西辞高三。
顾家早就给他铺好了路,等他一毕业就去国外上大学镀一层金,再回来接管家族产业。
过年的时候,他跟我提起Ṭū́₆这事。
公寓在十二楼,顾西辞靠着门跟我说,他想带我出国。
我想起周显,想起程询,想起妈妈和妹妹,经年累月的恨意由不得我停下来。
我边削苹果边拒绝他。
我以为他会强势地带我走,就跟之前带我转学一样,我行我素。
但他没有,他整个人透着一股垂头丧气,自从上次和裴应章谈完后,他似乎变了。
总之,我准备的说辞,通通都没有用上。
顾西辞一次又一次抬眼看我,而当我回望过去时,他又迅速避开我,一直到新年零点时分。
我们互道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我送他出门,即将关门的瞬间,顾西辞问我:「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我疑惑地皱起眉。
顾西辞长长叹了一口气:「你最近好像很不开心,是因为我逼你当我女朋友吗?」
我摇头。
「可我觉得你很不开心。」
有吗?我最近的演技这么差吗?
我脑子里开始复盘。
顾西辞靠着墙,身影几乎要融进夜色中,有几分萧索之感。
「我以后不会再逼你了……」
他停顿一下,接着说:「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我迎上他平静的目光,坚定地摇头:「没有,你别多想了。」
而这时,楼下有小孩在放烟花,烟花爆炸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我下意识看过去。
烟花绽放在雪地黑夜里,灿烂转瞬即逝,留下荒凉无边无尽。
顾西辞张嘴说话,声音却极小,等我再问他时,他转身回了公寓。
我迷惑不解地回到房间,刚关灯,手机震动一下,是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往楼下看。】
我飞速跑出去趴在落地窗前。
挂着红灯笼的树下,程询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看到我来,他使劲冲我挥手。
然后从身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发光大字:【新年快乐。】
原来刚刚是他放的烟花。
程询像小品里的演员,滑稽地挥舞着这几个字。
我笑了,笑着笑着莫名哭出声。
过完年后,日子平静得如秋水,没有丝毫波澜起伏。
周显老实了,不再追查梁玉,程询在暗中留存了许多证据,他身上的伤口疤痕越来越多。
无数个夜里,我都想举报周显。
蠢蠢欲动的心思在黑夜里膨胀爆发,天亮时,又迅速坍塌下来。
我没有退路了,在没有万全之策的情况下,我不会轻举妄动。
顾西辞出国前一晚,程询问我,他会为我做到什么程度?会不会一出国就将我抛之脑后。
依靠男人的喜欢,听上去很可笑。
可这的的确确是我能拿得出来的招数,我没有家世,没有一刀捅死周显的决心,我还想全身而退。
命运既然把顾西辞送到我面前,我就要不遗余力地攀附上他。
我想起最开始靠近顾西辞的日子,帮他端茶倒水,在楼梯间一坐就是一整天,背地里被人骂成捞女。
很难熬但也过来了。
我站在悬崖边,跳下去,活过来,我的生命是千万次绝处逢生。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
顾西辞没忘记我,他每个月都回来见我,每晚我都要和他打电话报备。
故事里的负心汉常有,长情的也有,又或许,他对我还有新鲜感。
我高考后还差点就被他弄出国。
我找了个离 C 市很近的城市上大学,周末趁顾西辞不在的时候,偷偷溜去奶茶店和程询见面。
不敢面对面,只能靠扔小纸条,随着周显越来越信任他,我和程询见面的次数就越少。
很难形容那段时光,蛰伏在暗夜里,时间变得漫长但又好似一晃眼就到了。
程询说周显又要出国了,这次带上了他。
走之前,我们见了一面。
我坐在奶茶店里,程询蹲在街边抽烟,盛夏,三十多度的温度,他穿了件黑色卫衣。
他的额角有一条很长的疤痕,这是有一年,他保护周显换来的。
我眼角洇湿一片,程询如有所感般,朝我的方向投来一眼。
他笑着说:「没事,别怕。」
程询扔下烟头,踩在脚底,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时间如长河滔滔不绝,一天又一天,当夏日已经过去,街头巷尾飘起了雪花时。
程询回来了。
他被晒黑了很多,漫天遍野,目之所及,一片雪茫茫中,他骑着一辆炫酷的摩托车稳稳地停在街边。
这次他带回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可有那么一刹那,我真的觉得我该放下所有的执念。
我不该牵扯到程询的。
他本ťŭₛ该在山村里,拥有自由的一生,而不是为了我的私心,出生入死。
我很害怕,故事的结局配不上他的颠沛流离。
我迟疑了,或许是过了几年安逸的日子,或许是想起程询站在楼下举大字报的瞬间。
心脏被温热的潮水所包裹住,一寸一寸沉下去。
黑色迷雾彻底将我淹没,我寻不到我的未来和过去。
我深呼吸一下,推开奶茶店的玻璃门。
寒风如刀,划开我的脸颊,我大步朝着程询走去。
距离被拉近,风雪里,他的眉眼渐渐清晰,大概是默契,他看穿了我的想法。
他利落地上车,「轰」的一声,摩托车驶离出街道口。
天地一片白色,我一个人站在这里。
大一这年的暑假,周显突然决定金盆洗手,出国养老。
我得知这个消息后,决定主动出击。
周显自四娘这事后,心里便扎了根刺,没有人喜欢自己活在风险中,他对任何人包括程询在内,都没法吐露真心,总要留条逃跑的路。
为了彻底扼住他的咽喉。
我设局让程询先把我供出去。
刚开始,他并不愿意,但我告诉他,顾西辞不会对我袖手旁观。
他眼底情绪翻涌,像台风过境,卷起一场肆意的风暴,最后一声苦笑收场。
程询同意了,他把我送到了周显面前。
再见到周显,距离上次见他已过去了十七年。
C 市的郊区别墅,大厅金碧辉煌,灯光璀璨,最中央供奉着一座金弥勒佛像。
周显穿着黑色西装,打扮得人模鬼样,哪里还能看出当年那股子流氓痞气。
都说贵气养人,如今的周显还有几分儒雅的气质。
他眉峰舒展:「小丫头,一别数年,别来无恙啊。」
我抑制住胃里翻腾的恶心感,站在他跟前。
周显拍了拍沙发,其余人很会看眼色,纷纷走出去,程询最后一个离开。
他关门的时候,面对我,整个人藏匿在阴影中,门缝中最后一缕光一寸一寸熄灭。
周显脸上含着笑,语气淡淡:「夏夏怎么不坐?」
我闻言坐在他的下首。
周显半眯着眼看我,那眼神仿佛是在透过我怀念故人。
我知道。
是我的妈妈。
周显回过神,他站起身又坐在我身旁,强行搂住我的肩,迫使我仰头看他。
他掀开我的衬衫,他的手向下摸索。
然后,脸色突变。
将我一把推开。
大概是亏心事做多了,周显几年前就开始信起了佛,家里大大小小的金佛像,身上挂的佛串。
他成天拜佛理香,以此来减少自己的罪孽感。
周显坚信女孩的经血是污秽的,是晦气的。
所以我选中了生理期这个时间节点,来最大程度地保护自己。
果不其然,周显泄气了。
再怎么谨慎的男人,在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时,都会有种自信,放松警惕。
他打电话叫人把我关进房间里。
窗外,夜色苍茫,风雨将至。
我来之前跟顾西辞大吵一架,他回国后,一定会去找梁玉。
以我对梁玉的了解,她绝对不会看我陷入险境。
她如此天真,善良,和我这个自私自利的恶鬼不一样。
梁玉绝对会义无反顾地跟着程询来找我,甚至会为我献祭出生命。
挟天子以令诸侯,我编了一张网,把顾家、裴家、宋家都拉了进来。
再加上,程询的证据,周显绝无本事翻天。
我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准备。
周显在别墅里举办一场派对,他要离开了,干干净净地离开,还准备带着我一起。
两天后的傍晚,这里灯火通明,佣人送来晚礼服。
我十分听话地换上,周显过来接我。
而程询跨上机车,一嗡声消失在大门。
他要去找梁玉和顾西辞。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跳,直至黄昏最后一线光芒泯灭在地平线尽头。
梁玉被带了进来,我站在二楼的露台上,周显刚刚接到电话,正自顾不暇,没时间管我。
人群议论纷纷,我趁机从洗手间翻窗出去。
我和程询在梁玉面前演了一出戏。
我不想她知道我在利用她,假装自己是为了保护她才落入周显手里。
梁玉相信了。
我带着她往市区逃,没有回头看程询。
一次都没有。
直到远方传来警鸣声。
十七年前,妹妹死去的那个夜晚,我的心脏就像座挂钟,每当记忆被唤醒,一种震荡的痛感就会从内至外扩散开。
此时此刻,钟声在这个夏天尘埃落定。
它昭告一切都结束了。

-8-
我从警局录完笔录后,顾西辞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我吃饭也守着,散步也守着,在洗手间多待几分钟,他都要敲门问我还好吗?
他被吓到了,我一直觉得,顾西辞经过这件事后,就会发现我是在利用他。
从我们俩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对他蓄谋已久。
正常人都会对此感到生气,愤怒,我做好了准备。
但没想到,顾西辞居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下了。
不仅如此,他什么都没问,把我带出了国。
周显这桩案子轰动了整个 C 市,各大报纸都在刊登。
几方势力插手,证据确凿,周显无路可逃。
他被押送上法庭那天,我刚到洛杉矶。
透过手机屏幕,我看到周显灰败的脸色,绝望的眼神,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和光明席卷全身。
我赢了,尽管是一个迟来的胜利,尽管这场胜利,埋葬了数不尽的尸骨。
程询被判了十二年,我想其中应该有顾西辞插手的缘故。
我站在落地窗前,向外看去。
傍晚时分,黄昏笼罩着整座城市,高楼耸立,一面面明净的玻璃窗上映着灿烂的光辉。
夜色浓郁时,满天星辰,月亮高高悬挂,像儿时妈妈唱着的歌谣那样明亮又令人向往。
小时候,我最想去山的那边,可真当我站在这里,却又在后悔。
人这一生,能做的选择太多了,如果、当时。
如果,我不逃跑,妈妈就不会死。
如果,我不逃跑,妹妹也不会死。
人生是条无法逆行的单行道,月亮定时定点坠落在西方,太阳又定时定点在东方升起。
黑夜里,生命千万次重生,又千万次死亡。
我回过头。
厨房里,顾西辞正在下厨。
我早说过,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趁顾西辞对我还有新鲜感时。
我得抓紧机会。
没搞定周显前,我从未想过我的未来。
而现在不一样。
我没有学历,我就要努力学习。
从八岁到二十五岁,从乡村到洛杉矶,我像一条藤蔓一样,用尽手段,向上攀爬。
我终于走到了山的这边。
(完结)
顾西辞番外
程夏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的眼睛反复出现在顾西辞的梦里。
人潮喧闹的游乐场,彩灯几乎要晃瞎人眼。
那天正是他母亲的忌日。
顾西辞刚从爷爷家回来,豪门联姻很少会有真心夫妻,多数都是强强联手。
夫妻之间有个基本的礼貌,只要不把事情闹得太难看,彼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
家庭内部也就很少会有什么亲情。
顾西辞对自己的母亲并没有什么很深的印象,或许是年龄太小的缘故。
说起来,他的母亲并不是顾家正牌夫人,而是父亲在外养的小三。
这个身份并不光彩,但因为顾夫人身体不好,不想生,所以他刚出生就由顾夫人养在膝下。
虽说已经过了明路,但毕竟不是亲生的,顾西辞的吃穿住行一概由佣人打理负责。
他很少会见到自己的父亲,母亲。
一年也不过十次,这还是在聚会上才能见到。
七岁那年,顾夫人突击检查,嫌弃他写的字没有风骨,罚他在太阳底下站立。
一个女人突然从外走进来,她的眼睛噌地一下发亮,直直向他走过来。
但很快就被管家挡回去。
她的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
顾西辞本能好奇地看过去,然后被顾夫人狠狠砸了一耳光。
顾夫人冷着脸说没规矩的野种。
这话像一柄剑刺进了他心里。
被管家拉走的女人回过头,眼里写满了不甘心。
他那时年龄太小,看不懂大人们眉眼间的刀光剑影,爱恨情仇。
一个月后,顾夫人出车祸身亡,是他亲生母亲下的手。
导火线就是因为那一巴掌。
这桩事闹得挺难看,闹到一向淡泊世事的顾爷爷都出来处理。
他被送去顾爷爷身边,而顾爷爷毫不避讳,直接开门见山,当面揭开了他的身世。
他的亲生母亲跪在地上,她仰着脑袋,眼里全是不甘心。
不甘心到一种癫狂的程度。
午夜梦回,顾西辞总能想起这双眼睛。
他的母亲留下的遗物只有一块手表,来历和意义都没人知道,顾爷爷将它交给他时,一句话都没说。
而顾西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感觉自己的情绪一片麻木,好像一湖死水,激不起半点水花。
金钱真的有这么大的魅力?让她放弃自己的尊严和生命,去争去抢?
他不理解。
直到游乐场上,一直戴着的手表被她偷了。
她是个小偷,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手上空落落的,又是唯一的遗物,大概是唯一这个词,分量太重,他报警后又找到了顾爷爷,说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这块手表。
但事与愿违。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会梦见那个小偷的眼睛。
和他母亲如出一辙,充满野心,算计和势在必得。
这一场梦持续到一个拐卖案被打击,好友裴应章家里多了个小姑娘——梁玉。
他听过这个女孩的故事,爹不疼,妈不爱,小小年纪就被拐卖,这样的小孩还不止她一个。
福利院里还有好几个。
没来由的,顾西辞觉得从她身上入手,能找到那个小偷。
顺瓜摸藤,他找到她了。
她很瘦,脸颊上几乎没什么肉,风再大点就能将其吹走。
眼尾下垂,鼻头微皱,怯生生地撞进他怀里,像一株脆弱的百合花在寻找庇护。
四面八方都有声音传过来,可那一瞬间,他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怦怦怦。
那一潭死水好似被风吹动。
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他都记不太清,甚至于他都忘了自己找她是为了拿回手表,只依稀记得自己报出了手机号码,等她打电话给自己。
结果等了好几个月都没有。
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有的只是处心积虑。
顾西辞第一次发现她在台球俱乐部后,他以为她是在找工作,每逢司机问他今日去哪,他都会下意识说去打台球。
其实,他对很多东西都有种意兴阑珊之感,包括活着。
但,她显然不一样,看着柔弱,实则有股子韧劲,好像三月天里,蓬勃又有生机的无名野草。
第四次在台球俱乐部门口看见她。
那个受了情伤的男前台,叫她滚。
她没露出半分难堪的神色,而是平静地转过身。
身后像有人伸出手推他一把,顾西辞走上前,让她跟着他。
她很听话,说什么就做什么,他让她打工还钱也开开心心地接受。
他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程夏。
很好听的名字。
刚开始,她坐在楼梯间里,乖乖写作业,他只要一出来就会看到她端正的坐姿。
后来,他实在忍不住,叫她进来写。
很多时候,她会偷偷抬头观察他,根根分明的头发下,那目光一直跟随着他。
两人视线又一次相撞,她迅速躲开。
他突然起了点心思,想让她试一下打台球的感觉。
她很聪明,学他的动作,那种感觉就像是带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小孩。
很让人上头。
陪伴是很难戒除的习惯。
人人都说他冷漠无情,是个不好惹又不好得罪的富三代,明明只是从小巷子里走出来,非说是他在外面打架。
上了初中开始,他的风评就变得越来越差,他不是不知道背后的推手,是他后妈。
但他不想处理。
他只想着每天放学后,能有个人陪自己。
程夏就是一个很适合的人选。
她安静,听话,虽然很多人都说她对他有所图谋,看中他的背景,看中他的钱。
但人上班不就是为了赚钱吗?
他给得起,她愿意要就行。
只是程夏从未开口要过一分钱。
他有些遗憾。
他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久,那些中伤她的谣言就越多。
有好几次,都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她神色淡淡,毫不在意。
不知道为什么,顾西辞竟有种憋屈堵在心里。
她好像一点都不难过,哪怕是面对很多人,被后妈推出去的时候,他看向她。
她没有半点胆怯,反而笑着将场面掌控在自己手里。
那种鲜活的生命力,就宛如把一棵柳树活生生砍倒在自己面前,扑面而来。
他对后妈并不反感,但她居然在程夏面前造谣,说自己有过好几个女朋友。
他很生气,很生气。
但程夏说他们是好朋友,她相信他。
嗯。
很开心。
有了她的生活,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虽然他也不太清楚到底哪里不一样,但在每次见他的路上,他的心情总会变得无比雀跃,无比期待。
这种心情在时间的重叠中,日复一日,开始变得有些酸涩。
他想要她转学去明章。
程夏拒绝了。
顾西辞的心情一下就跌到谷底。
大概为这事说过很多次,程夏看上去也有点闷闷不乐。
他们少见地陷入僵局中。
顾西辞闭上眼睛,脑子里在琢磨怎么开启新话题。
谁知,程夏转眼就跑出去了。
出去散心是很正常的,不正常的是身边那个黄毛。
黄毛跟在她身后,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而在这个时候,程夏居然冲他笑了一下。
他只感觉肚子里刚歇下去的怒火一下蹿上头顶,对面的黄毛偏偏还吐了个烟圈。
怒火攻心,也不过如此了。
程夏推着他上车,虽然当着他的面把黄毛微信删掉,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能地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一直延续,一直在脑海里翻涌不断,使得他近来的脾气也有些暴躁起来。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第七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顾西辞破防了。
他怒气冲冲踹开了教室门,班主任被他吓了一跳,怒斥道:「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呢?有什么资格管她呢?
滚烫的怒火当头淋下一盆冰水。
瞬间,他就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没了气息。
然后,跟在身后的程夏仰着脑袋,一脸懵懂:「顾西辞,你为什么生气呢?」
那天的黄昏,薄薄一层的金黄色,落在她的眼里。
他再次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无比坚信,他对她动心了。
从福利院回去的那晚,他头一回觉得,月色真美。
虽然程夏拒绝了他转学的提议,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跟在他的身后。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回福利院的时间越来越早。
而且好几次,他总觉得背后有什么人在盯着自己。
直到有次,他故意藏在路边,他看着那个曾见过的黄毛,手脚十分利落地翻墙。
他其实并不想调监控的。
可是,撞见好几次了,世界上不会有那么多的巧合。
程夏跟他说,要出去和梁玉见面。
在程询出来之前,他的身体就好像绷紧的琴弦,出来之后,一下就散了。
她在骗他,他知道。
她说程询在追她,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清亮亮的,一点都不像是在撒谎。
就好像是在和他讨论今天天气好不好一样。
他问是想当谁的女朋友?她喜欢上那个黄毛了吗?
她错开了他的眼神。
这个动作就回答了一切,他闭上眼,不敢面对现实。
她不喜欢他,他知道了。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没等他就下车,只留给了他一个背影。
那个夏天,他给她发短信,一条也没回。
一眼望过去,全是绿色聊天框。
夜悄无声息地来临,天地一片静悄悄。
他打电话找关系把程夏的学籍转进了明章。
他知道这事很不光彩,但人总有私心,他是个卑劣者。
没想到的是,这件事会被后妈知道,添油加醋地说给了父亲,他因此事被关了第一次禁闭。
等到他好不容易出来的那天,管家说,程询已经到了福利院。
他听完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动作很轻,像一只猫一样狡黠,顾西辞微微睁开一条缝看她。
许久未见,她似乎长得更高了,也更瘦了。
她露出犹豫不定的神色。
他睁开眼睛问她。
她瞬间皱起了眉头,顾左右而言他,她说不想去明章。
是因为他不想去明章吗?
顾西辞没敢问,他一步一步靠近程夏,他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他只要她在她身旁。
为了要挟她转学,他告诉她,她欠他一块手表,如果还不愿意,他不介意让程询出点意外。
程夏妥协了。
但在开学后,她一直躲着他,不肯回消息,不肯跟他见面。
是生气了吗?
顾西辞有点搞不懂,情绪就像被酸涩柠檬汁泡发,越来越不是滋味。
于是,他蹲守几天,终于在一个课间拦住了程夏。
他以一种强势的态度逼问她。
她哭了。
睫毛被泪水打湿,一簇一簇,每眨一下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羽毛挠。
可他还是只能冷着脸,去要一个明确的名分。
程夏想逃,被他一把扛起去楼梯间,没想到会在这碰上裴应章和梁玉。
四人面面相觑,顾西辞转身就走,但被裴应章拦住。
后来,他们俩单独聊天,裴应章从善如流,帮他分析。
他说,对女孩子要温柔,太过强硬,只会适得其反。
裴应章走后,他站在原地,吹了很久的风。
那些如乌云般笼罩在心上的愁绪将散未散,脑海里想起她的那双眼睛。
是他手段太强硬了。
她不喜欢自己,但也没说要离开自己。
她肯留下来总归有她自己的理由。
他不再追查她与黄毛的见面,逼自己忍耐下来,手机的浏览记录中,全是怎么追女孩子。
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疯了。
那天下雨,路过街边的时候,看到花店的玫瑰花开得正好,娇艳欲滴,他站在门口。
老板娘笑说:「小伙子,给女朋友买束花呗?」
鬼使神差的,他买下了那束花。
他本以为,她不会接下。
世人都知道,这背后的意义是什么,而她最开始是被逼着成为他的女朋友。
可是,程夏接下了。
不仅如此,黄毛也消失了,她还答应跟他住进公寓。
顾西辞人都蒙了。
怎么突然就……
他下意识看向她,嘴角弯弯,眉眼温和,一点不像在骗他。
自从听了裴应章的那番话后,顾西辞开始注重自己说话的语气,他担心她会哭。
即便如此,他还是感知到她不开心的情绪。
他们并肩走在路上,她总是小心翼翼,眉头轻蹙,像有江南烟雨绕在上头。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过年。
在此期间,顾西辞忍了好几次。
终于,在零点过后,他没憋住,问她是不是有事瞒着自己?
正所谓,期望越高,失望越高。
程夏还是一句话都不肯说。
就在两人即将陷入沉默的那一刻,窗外的烟花准时响起。
程夏下意识看向窗外,炫彩的烟花倒映在她的眼眸中,这是市区,禁止燃放烟花。
顾西辞知道,这场烟花是他专门为她放的。
你喜欢他吗?
他轻声问。
她没有听到。
再有一个春天半个夏天,他就要出国了。
她没有挽留,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接受。
程夏在担心的事,顾西辞也在担心。
担心程夏会忘记他,会在日复一日的时光中冲淡对他本就不多的感情。
所以,只要有时间,他都会跟她见面。
异地恋很难熬,除开一种情况。
那就是在见面的路上,千山万水叠加在一起,是日渐厚重的期待和喜悦。
他不知道程夏是不是这样想的,但他是这样感受到的。
很多次,他坐在候机室,行李箱装满了他精心挑选好的礼物,手里拿着鲜花。
那种心情如高山流水,绵延不断。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
顾西辞一直都知道,程夏不喜欢他,她是出于某种原因才留在他身旁。
别人的恋爱是什么样,他不清楚,但他只要程夏留在身旁就足矣。
漫长的伏笔下掩盖着一种危险。
这几年,他不止一次提出想让她出国,但每次都被拒绝,到后面,几乎成了他念念不忘的一件事。
那天,他在电话里,只是和往常一样,提了一嘴,他知道她不会同意,谁知,一向温和的程夏少见地发火。
她怒气冲冲地挂断了电话。
顾西辞再拨回去,只能得到一句。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从未这样动过怒,他知道自己说话难听,可他真的只是想多见见她。
心慌、烦躁,前所未有的恐惧席卷而来。
在飞机上,他脑子里想好了一万种道歉的话。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程夏失去踪影。
她消失了。
报警后,警察说,她是自己自愿上的车,不是被绑架。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和谜团慢慢显示出来。
她为什么靠近他?一定是有原因的。
她靠近他是想得到他的庇佑,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在害怕什么?她有危险!
思绪在瞬间回到第一次见面。
顾西辞突然想到,她曾被拐卖过。
他迅速找到了和她有同样经历的梁玉。
裴应章尝试劝阻,但梁玉比他还要坚决。
那个所有人都在惊心动魄的晚上,风雨已至。
越是这样的时刻, 回忆就越是模糊不清。
只有怦怦乱跳的心脏能够复现当时的心情。
害怕、恐惧和失而复得让他见面后第一次对她说出脏话:「你他妈为什么不跟我说?到底为什么?」
程夏仰着脑袋,像在医院里看他一样, 柔弱地靠在他怀里,抿嘴沉默。
她一直都这样, 什么话都不说。
而他一直拿她没办法。
被偏爱的永远有恃无恐。
他很想把她关起来, 把所有的来龙去脉都问得清清楚楚, 每个细节,关于那个黄毛,关于她的痛苦,关于她的曾经。
他很想、很想。
可他没有这个勇气。
从警局把她接回来后,他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他都想好了,他不会再离开她了, 她不同意出国,那他就回国。
她不喜欢他也可以, 只要, 只要平平安安地留在他身旁。
只要她还愿意, 他还有可以利用的地方。
即便顾西辞没有刻意打听程夏的过往,但周显倒台后, 随着那些罪恶被曝光,他看到了程夏的童年。
黑纸白字的证词里,她是最浓重的血色。
越往下看,越惊心。
黄毛原叫程询,他隐约觉得他们之间是有计划的,但程询没有提到程夏, 就好像他们只是陌生人。
出院后,程夏主动说, 她想去洛杉矶。
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答案。
她到洛杉矶那天,天气晴朗, 她站在明亮的玻璃窗前,脊背挺拔,他无法与她共情此时此刻。
她在想什么呢?
但幸好, 留在她身旁的人是他。
程夏番外
程询出狱那天,程夏特意请了假赶过去。
但程询因为表现良好, 提前出狱。
他知道她会过来,留了一张信纸。
她做足了心理准备, 颤着手打开。
【夏夏, 往前走,别回头。】
程夏想, 那天晚上, 如果回头看他一眼就好了。
那个站在山坡上服软的男孩,就不会一直出现梦里。
梦里,他和妹妹在背诗,妈妈坐在台阶上, 温柔地看着他们。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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