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天子

慕容烨病重时,躺在龙床上颤颤巍巍,已经快要说不出话了。
但他仍然固执地用枯瘦的手指掀开帘子,看着我说:
「皇后,虽然史书上会记载你我伉俪情深,但朕这辈子真心爱过的人只有叶棠。」
这话着实无情,毕竟我与他也有二十年的夫妻情分。
我看着他熟悉的眉目,脑海里浮现出先帝的模样。
他不爱我,我又何曾爱着他呢?

-1-
我和慕容烨是少年夫妻,嫁给他时,他还是太子。
京城菊花盛开,我辞别了母亲,踏进东宫前,哭了整整一晚。
没人知道,我根本不想做这太子正妃。
我心里早就有了人。
可那人,却不是我能拥有的。
母亲曾说,我会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那时候我很欢喜。
因为我爱的,正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她说的是太子。
而我,爱的却是天子。

-2-
我还记得,那是玄华十一年。
昭宁大公主寿宴,我恰巧抽到上台献艺的机会,便跳了一支新学的舞。
这ŧū́⁷舞乃是前朝宠妃所作,曾一度失传。
表演时,伴奏的乐伶不小心失手,错了琴弦。
我局促地一顿,正当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有人取过长琴,悦耳的琴音如同流水般泄出。
因为救场及时,我才没有殿前失仪,跳完了整支舞曲。
我好奇地从水袖后抬头,遥遥望向那人。
彼时满座衣冠,唯独他白衣胜雪,风华绝代。
仅仅只是一个侧脸,就让我移不开眼。
昭宁公主一笑:「好曲,陛下琴艺精湛,我府里头养的伶人,倒是越发疏忽了。」
那人收起手,慢悠悠坐到宝座上:「这支曲失传已久,不怪他们。」
两人如同家常般对话,我却惊的直接跪了下来。
没想到刚才抚琴的那名男子,竟是姗姗来迟的天子!
天子看了我一眼,似是察觉我的紧张,轻笑一声:「怎么跪下了?你跳的很好,是……司空将军家的女儿?」
我低头不敢看他:「是,臣女ṱŭⁱ见过陛下。」
「起来吧ƭŭ³,不必拘束。」
天子有令,我方敢抬头,不期然又对上他含笑的眼。
脸上霎时浮现一抹滚烫,我连忙退了下去。
这件事本是宴席里一支小小的插曲,谁知后来,流传到宫外。
于是伶人有误,帝亲自为司空女抚琴的事,逐渐变成了一段佳话。
我因此名满京城。

-3-
求亲的人踏破了我家的门槛。
母亲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
我脑海浮现出一抹白衣,低头沉默不语。
自天子登基起,只选秀过一次,哪怕后宫空虚,也未再有选秀的意思。
我料想平生是无缘,便告诉母亲,任凭她做主。
母亲拍了拍我的手,只道我还小,又让我多出去走走。
于是四月初三,我携了婢女,去东湖游船。
苍翠的笼春山开满了桃花,一瓣瓣落在湖里,翡翠似的湖面已经聚集起不少贵人的画舫。
我只乘了一艘小舟,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打湿湖面,水波似的绿色荡了开去。
不久,骤雨转急。
我们的小舟落进不少雨水,便打算回去。
这时远处有呼喊传来,我隔着雨幕,看见一艘高大画舫上,有人朝我们招手。
离近了,方看见我爹司空景在船上。
「爹?」
我惊讶地唤了一声,他点点头,拉着我上船。
瞧见我打湿的裙摆,他皱皱眉,让婢女带着我去换一身。
等我换了回来,进入船屋才发现,不仅是我爹在,天子也在。
难过外面众多侍卫守着。
我朝天子行了大礼,天子轻笑道:「起来吧,不必拘礼,唤你来船上躲躲雨。」
我耳尖烧的滚烫,坐在我爹下手的位置。
雨声渐渐,天子望着外面,一盏盏的酒,喝的眼眸微醉。
我悄悄打量他,目光扫过他的眉目,心里喟叹一声。
天子弱冠之龄登基,当今三十有二,依然俊美得如同细雨桃花。
一袭白衣,更是衬的他温柔缠绵,不似凡人。
他抛了束发的玉冠,取来一支碧箫,眯了眯眼,清越的箫声穿透雨幕,回荡在东湖上。
我沉浸于这婉转的箫声,正暗自赞叹,却忽闻船上惊动,抬起眼时,恰好看见一群黑衣刺客破船而入!
「陛下当心!」

-4-
我的疾呼出口,身子一转,已经挡在天子面前,一脚踢开最近的刀剑。
天子一愣,抱着我后退,躲到侍卫身后。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容,低声道:「陛下放心,有臣女在,绝不会让他们靠近陛下。」
天子惊讶似的神色一闪而过,薄唇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拍了拍我的肩。
不需我动手,我爹带着的侍卫就把刺客解决了。
尘埃落定,天子笑着看了我一眼,又望向我爹:「虎父无犬女,卿家的琳琅儿勇气可嘉。」
他知道我的名字?
我愣了愣,朝我爹看去。
我爹瞪了我一下,俯首道:「犬女无状,请陛下恕罪。」
天子摇摇头,赐了我许多东西,又跟我爹说起审问刺客的事。
听见他们的话,我才明白,原来他们早就知道有刺客行刺。
今日在东湖上大张旗鼓地游船,就是为了引刺客出来。
只是没想到恰好遇见我。
现在人已经处理干净了,船舱里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天子望了我片刻,思索着问我爹:「卿家的琳琅儿,已快到及笄的年纪了罢?」
这话令我心声一顿。
我爹回道:「是,就在今年九月了。」
天子含笑不语。
我悄悄瞥了瞥他,心如擂鼓,很想知道,他为什么问及我年龄。
难道他……是想召我入宫吗?
天子如今的后宫中,只有一位淑妃,三位美人。
先皇后逝去多年,后位一直空虚。
以我的家世,便是中宫也做得。

-5-
回到家,母亲也从照宁公主那里回来了。
她抚摸我的脸,问我想不想做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我以为心思被她猜中,红了脸颊。
她看着哪里还有不懂,只是叹道:「宫中惊险,你真愿?」
我想了想,坚定地点点头:「女儿不悔。」
只要能到天子身边,能名正言顺地拥有他,我是不会害怕任何事的。
但我没有想到,最终赐婚的圣旨下来,我被许配给了太子烨。
作为天子仅有的皇嗣,嫁给他,后位将来必然是我的。
难怪母亲问我,想不想做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可我不爱太子慕容烨,我爱的是天子——慕容清!
母亲见我失魂落魄,疑惑地问我怎么了。
我嘴唇抖了抖,知道圣旨已下,难以更改,便摇了摇头。
只是心底酸楚。
原来他那天问我年龄……是为了太子啊。
我郁郁寡欢,爹亲自来看我。
他告诉我,司空家战功赫赫,累世功名,我身为族中唯一的女孩,这辈子,注定是要嫁进皇家的。
我倒不是排斥皇家,只是心中另有他人。
爹一眼看出我的心思,轻轻一叹:「你怎么就看上那位?」
怎么就?
我也不知道。
每晚练字时写的「慕容清」,被我扔进火里烧了。
我学着宫里的礼仪,开始为嫁给太子做准备。

-6-
九月,到了我成亲那天。
天子移驾东宫,我低垂着头,看着明堂上白色的一角。
从今之后,我与他再也没有可能了。
我咬住嘴唇,直到唇角浸出了血。
洞房花烛夜,过的无比漫长。
太子的眉目肖似慕容清,半梦半醒间,我恍然会觉得身边睡的人是他。
可很快,那脸上的冷淡神色又提醒我,他不是。
太子烨也有一心上人,乃是名婢女。
因为生母早逝,慕容烨养在淑妃名下,很早就搬出了宫。
那名婢女自小跟着他,两人互生情愫,只是碍于身份,慕容烨不能名正言顺地娶她。
他以为他将心上人隐藏的很好。
可是我见到他望向叶棠的第一眼就知道了,他喜欢这个叫叶棠的婢女。
霎时,我对慕容烨产生了一分怜悯。
哪怕他贵为太子,也像我一样,只能与一个不爱的人成亲。
这份怜悯,一直持续了二十年。
这漫长的时间里,我从太子妃做到皇后,他也从太子成为了皇帝。
叶棠仍是没有名分。
先帝在时,不纳世家女为妃。
但慕容烨为了平衡朝局,选了不少家世优秀的女子入宫。
叶棠一个出身卑微的婢子,若做了妃,还不知怎样被欺负。
慕容烨爱她,却故意冷落她,远离她,以为这样就可以保护叶棠。
殊不知,因为他的漠视,叶棠反而受了更多委屈。
两人之间诸多误会波折,最终,叶棠自缢于紫阳殿,用生命结束了这段见不得光的感情。
慕容烨大受打击,之后投身于朝政,不再恩宠后宫。
只是顾忌我身为皇后,家族势力庞大,才偶尔来留宿。
我们相敬如宾二十年,外人都传,帝后恩爱情深。
他生病之时,我贴身照顾;
我生辰之时,他亲自陪我在寒钟寺种下一棵银杏,象征着我俩之情绵延千年……
伪装得多了,连慕容烨也觉得,我爱着他。
而他对我的好,只是他的施舍,是他的不情愿,是没有一分真心实意。
「你恨朕吗?」
慕容烨喘着气,微弱地问。
我看着他枯槁的面容,轻声回答:「恨什么?」
「恨朕这么多年,都在欺骗你。」
我沉默了一会儿,弯起唇角:「那陛下都骗了这么多年,为何今日又要告诉臣妾呢?」
这次轮到慕容烨沉默。
他过了很久,才咳嗽着开口:「朕只是觉得……皇后陪在朕身边这么多年,朕这一生,其实很对不起你。」
所以才想在死前把真相告诉我?
我笑了笑,垂眸望着他:「陛下没有对不起臣妾的地方。」
他给了我属于皇后的尊荣与权力。
至于他的爱?我从来不稀罕。
叶棠拥有他的爱,但她已经死了七年了。
「陛下,你好好休息吧。」
我放下帘子,转身离开。
随后借着为慕容烨祈福的由头,一路疾驰到了明月寺。
寺庙香火旺盛,幽静无人的后山,藏着一座隐秘的阁楼。
我推开门,屋内正弹琴的人停下来,抬眸望向我。
他一袭白衣,尽管年华老去,却也只是为眼角添了一丝细纹。
时光仿佛从未带走过他。
我笑了笑,朝他走过去:「阿清。」
阿清看着我,一语不发,只在我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时候,微微侧过了头。
我一愣,见他眸色里涌起几分复杂:「司空琳琅。」
这是我的全名,但我只告诉过他,我叫琳琅。
刹那,屋子里气氛如冰,我知道,他一切都想起来了。

-7-
十二年前,慕容清下江南,途中遭遇宁王旧部的暗杀,受伤之后掉落云江。
大军搜寻四月未果,朝中又起动乱,于是我爹和舅舅联手镇压了朝堂,发了皇丧,扶慕容烨继位。
慕容烨登基后,依然命人寻找先帝遗体。
可云江江水湍急,山沟险壑多不胜数,大军最终只找回一具看不出形貌的腐烂尸体,当做了慕容清的遗体下葬。
我始终不愿意相信,他已经死了。
所以即使内心知道他几乎不可能活着,却还是将爹给我的暗卫派去各地,寻找慕容清的消息。
三年后,暗卫终于找到了他。
只是他已经失忆了,记不得过去的事,跟着一名四处流浪的老道,做起了道士。
我瞒着我爹,让暗卫把他带来了京城,安置在明月寺中。
我告诉他,他叫阿清,而我叫琳琅,是他的故人。
慕容清弯起眉眼,稽首道:「贫道见过琳琅姑娘。」
他真把一切都忘了。
可这,恰好是我的机会。
我望着他依然风采翩翩的容颜,这么多年尘封的感情,如山洪倾塌,再也控制不住。
既然先帝已经「死」了,那活下来的阿清,就是属于我的。
我告诉他,会为他找回记忆,让他安心待在明月寺。
不过是个借口。
时间久了,慕容清也发现了我的不合理,问我为什么要将他关在寺里。
「阿清,你ŧů₃真想知道吗?」
我在他耳边呵气,他微微惊讶地看着我,直到我吻上他的薄唇,他才恍然明白,我对他抱有怎样的感情。
「琳琅姑娘,贫道已经不再年轻,你这是何必……」
他浅浅蹙着眉,似是有些烦恼。
我轻点着他的唇角,满心都是欢喜:「你一点都不老。」
在我心里,他和当初那个抚琴吹箫的男子,没有什么两样。
不同的是,以前我只能远远望着他。
而现在,却可以把他拥入怀里。

-8-
我希望慕容清一辈子都想不起来才好。
但七年过去,他还是逐渐回想起了一切。
我望着他,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他仿佛被这个称呼刺中,向来温和的神色里,闪过一丝冷厉。
作为曾经的天子,却被一介女流囚禁在寺里长达七年,肯定恨极了我罢。
但我不在乎。
我点了他的穴道,将他推到塌上。
这么多年我吻过他,和他弹过琴,下过棋,唯独没有跟他发生过任何身体上的关系。
当我解开慕容清的衣衫时,他望着我,眼神如同蒙了一层冷雨。
「司空琳琅,你不能这么做。」
「不能怎样?」
我抚摸着他白衣下结实劲瘦的身材,拔下了头顶的簪子。
「不能这样……还是不能那样?」
我低头吻上他的唇,扣住了他的手指。
与他合二为一的瞬间,我明显感觉到慕容清的身体一颤。
他的眸光深深看着我,说不清是失望,抑或者是其他。
我指尖绕着他黑色的长发,低低地笑:「陛下,从见到您的第一面起,我就喜欢着您了。」
慕容清闭上眼,仿佛并不想听。
我倒在他怀里,听着他胸膛的心跳,眯起了眼睛:「陛下,你恨我厌我都无妨,但我不会放手的。」
我和慕容烨不一样。
他因为权力,远离了叶棠。
而我,会用尽所有,来留住慕容清。
哪怕是以权力,囚天子。
我亦在所不惜。

-9-
慕容清睁开眼,问我道:「你这样做,就不怕有一天东窗事发,祸及门楣吗?」
我当然想过。
但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陛下,除了我们,谁也不会知道你就在明月寺。」
我连我爹都没有告诉,因为慕容清只能掌控在我的手里。
等到慕容烨去世,太子继位,哪怕有人知晓,也无法再动摇我的地位了。
慕容清沉默了许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突然轻轻问了一句:「烨儿不好么?」
我眼睛一眨,没有回答,只是揪紧了他的衣角。
慕容清接着道:「琳琅儿,若是你现在回头,还为时不晚。」

-10-
他的声音里带着磁性的温和,仿佛我还是当初那个不经世事的少女。
但我早就已经不是了啊。
我是大夏朝的皇后,是囚禁先帝的罪人。
我一直笼络自己的势力,又扶持太子,在慕容烨生病期间稳住朝堂与后宫,不就是为了权力,为了能永远留住慕容清么?
「阿清,你觉得我还可能回头吗?实话告诉你,陛下已经快要不行了。」
听到慕容烨的消息,慕容清神色变了变。
「你与他好歹多年夫妻,莫非一分情意也无?」
「情意?ƭúₔ难道阿清以为是我动手害了他么?」我笑了笑,柔声道,「放心,我没有对他做什么。是他自己想不开,又病倒了。」
慕容清一愣,随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看着我与他走到这步关系,他神色里有丝无奈。
「你打算将我关到什么时候?以前我没有记忆便罢了,如今想起了一切,你还要一意孤行吗?」
「想起了一切又如何?阿清以为,自己还是天子吗?」
慕容清神色一沉,抓住了我的手:「皇后!」
我弯起唇角:「陛下,我爱您。」
权力编织的牢笼,困住的不仅是我。
还要有我的爱人。
「司空琳琅,你疯了。」慕容清听到我大胆的话语,似是想斥责我。
我咬住他的唇,含笑在喉咙间。
「或许,我的确是疯了……」

-11-
回到宫中,侍女来报,说兰妃趁我不在,去长卿殿看望慕容烨了。
我挑了挑眉,知道她定然有话与慕容烨说,便更了衣,朝长卿殿走去。
兰妃伏在慕容烨床前,正提起一桩陈年旧事。
「陛下还记得紫阳殿那位当初为何自缢吗?若不是皇后袖手旁观,她便也不会……」
话说一半,她突然惊觉我在身后,连忙止住了话头。
我缓缓走近,目光落在她身上:「兰妃。」
兰妃脸色一白,随后目光不闪不避地望着我:「皇后娘娘,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陛下吗?」
「哦?本宫瞒着陛下什么?」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听她还准备说些什么。
兰妃回头看了慕容烨一眼,见他虽然形貌削瘦,目中却犹如寒冰,不减当年,不禁咽了咽口水,接着说下去。
「七年前,苏贵妃杖责紫阳殿那位,将她打至流产,你果真不知吗?」
「本宫当然知道。」
「那你为何不阻止?当时后宫之中,只有你能救她,可是,你却选择了视而不见。」
叶棠被活生生打到小产,等慕容烨回来,一切都晚了。
这是慕容烨的一桩心结。
兰妃此时提起,是想挑拨我和慕容烨的关系。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慕容烨快不行了。
兰妃要在这短时间内扳倒我,就只能靠旧事重提。
我为她的天真笑了,淡淡道:
「兰妃,叶棠当初虽是陛下的贴身婢女,但到底是下人,贵妃拿了她的错处要责罚,本宫又有什么理由阻止呢?」
慕容烨冷冷扫过我,我依然神色不变,望向他冰冷的瞳孔:「陛下,您觉得是臣妾的错吗?」
「皇后……自然无错。」
慕容烨话音落下,兰妃瞬间跌坐在地:「陛下!」
她错估了我和慕容烨的关系,以为叶棠在慕容烨心里的份量,能撼动我的地位。
殊不知,在慕容烨心里,江山稳固才是最重要的。
我身为太子生母,他岂会在这时候跟我翻脸?
「兰妃,以下犯上,污蔑皇后……废除封号,打入冷宫,咳咳……」
慕容烨毫不留情地废了她,兰妃瞬间泪如雨下:
「陛下!求陛下看在二皇子的份上,开恩啊陛下……」
她被拖下去,消失在宫门外。
我望着这宫里最后一个熟悉的人离开,正要回宫,慕容烨却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12-
「陛下还有何吩咐?」
我回头,疑惑地扬眉。
慕容烨望着我,眸色幽深:「皇后一开始就知道,朕与棠儿的关系?」
我沉默不语,轻轻点头。
慕容烨力道大了些许:「你纵容她们杀了叶棠……」
「不是我,陛下。」我拂开他的手,「是您。」
这天下最有权力的,是皇帝。
给予那些妃嫔权力的,也是皇帝。
我看着慕容烨猛然苍白的脸,轻轻道:
「陛下,其实我早就知道,您不爱我了。」

-13-
烛光下,我与慕容烨相对无言。
他愣了许久,最后只是让我退下,唤太子前来。
我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了。
今年才入秋,就已经开始变凉,想必冬日会更加冷。
慕容烨清醒的时辰一日短过一日,我ťṻ³出了长卿殿,见侍卫来禀,说我爹要见我。
地点约在明月寺。
我听见这个地名,心里一沉,猜爹他定然是发觉了什么。
匆匆赶去寺中,慕容清住的阁楼已经人去楼空。
爹负手站在楼前,仰望着远处的山峰。
我嘴唇颤抖,遍寻慕容清不见,难以置信地问爹:「为什么?」
爹看着我,眼里含着怒火:「你还有脸问我为什么?」
他第一次朝我发这么大的火,可见他是真生气了。
「先帝你都敢囚禁,还是在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
爹恨铁不成钢地望着我,「琳琅,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
我拉着爹的衣袖,恳求他:「爹,告诉我,你把他送去了哪里?」
爹见我执迷不悟,失望至极。
「先帝不计较你的罪过,已经是法外开恩。至于其他,便不要再妄想了。你是陛下之妻啊!」
「陛下之妻?呵呵,爹,你真当慕容烨与我有多少夫妻情分吗?」
我惨然一笑,松开了手。
「若非我出身司空家,又不曾在后宫行差踏错一步,这个后位我岂会坐的安稳?」
「那个杀人不见血的地方,如果我真是一位只会琴棋书画的小姐,只怕早就尸骨无存了。」
「爹,您知道女儿在后宫,从不曾开心过一日吗?」
爹看着我含泪的眼,咬着牙撇过了头:「那你也不能如此大逆不道。」
「什么是大逆不道?我只知道,我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阿清只是一个民间道士,与先帝有几分相似而已。」
我的语气冷下来,带着笃定:「我说他是谁,他就是谁。」
「你!」
「爹,慕容烨已经快不行了。而太子还年轻,必然要依附于我,你真以为我想做什么,你能阻止吗?」
爹不可置信地听着我这番话,仿佛已经明白,事情早就不掌握在他手里。
我将会是这个王朝最有权力的人。
当初那个及笄的女孩,马上就要成为太后了。

-14-
沉寂间,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我眼睛酸涩,移开了目光,也不愿逼迫我爹,只是让他认清现实罢了。
正当我们僵持的时候,细微的脚步声靠近,我收起表情,冷冷望去,却发现是背着竹筐的慕容清。
看见他,我一下子愣住。
「阿清……」
慕容清一叹:「不怪司空将军,是我联系上他,提出要走的。」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那你为何又回来?」
慕容清顿住,随后才缓缓道:「琳琅,我不想你再做出错事。」
他知道他在我心里的地位。
如果他走了,那慕容皇室最后一个能制约我的人也不存在了。
太子年幼,想来,他是不愿我成为吕后之流。
所以宁愿以己身,陪在我身边,成为我的弱点。
我看着他,弯起了唇角:「好,这是你自己愿意的,再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15-
慕容清的妥协,让我心情愉悦。
至少在我死之前,他都不会离开我了。
和我爹回到京中,爹看着我,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保重。
随后我便乘上了进宫的马车。
慕容烨破天荒地下了床,唤我去长卿殿下棋。
他少有这般精神的时候țú⁻,看着Ṫṻ₌像是回光返照。
寂静的大殿只有落子的声音,慕容烨冷峻的眉目蹙起,犹豫良久,最后抬眼看着我道:「想不到皇后还精通棋艺,以前倒是没看出来。」
我低眉浅笑:「臣妾在闺中,琴棋书画都要学一些的。」
「可学的这么好的,却没几个。」
慕容烨放下棋子,若有所思:「皇后了解朕,但朕似乎从不曾了解过皇后。」
我当然不会觉得他突然有了闲心。
闻言只是一笑。
慕容烨低头咳嗽,唇角溢出了血丝。
他正值壮年,却因为病情来势汹汹,再也压制不住。
一口鲜血落到了棋盘上。
他抓住我的手腕,深吸口气,缓缓道:「皇后,朕已下了旨意,与你分葬。」
到底,他跟我没什么感情。
哪怕生前与我做出伉俪情深的模样,死了却不想跟我同葬一个陵寑。
我点点头,抚上他的手:「陛下之愿,亦是臣妾所愿。」

-16-
十二月,京中大雪纷飞。
慕容烨驾崩于长卿殿,年仅八岁的太子应继位。
我作为太后,垂帘听政,司空家的风头一时无两。
渐渐的,我不再满足几个月才能去宫外看望一次慕容清,便干脆把他接进了宫里。
慕容烨在时,妃嫔因为叶棠之事,被他处理了个七七八八。
新帝年幼,又远不到选秀的年龄。
是以后宫空虚,我将慕容清安置在近旁,无人打扰。
起初,我以为他不会这么安分。
毕竟身为曾经的天子,却被我囚禁于深宫,一定让他倍感屈辱。
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做。
朝采晨露,夕练丹田,将自己完全当成了道士,安安静静待在我身边。
如此,一过就是十年。
他的容颜逐渐老去,我也不再年轻。
新帝长大,统御朝政,削藩王,释兵权,最终找上了我这里。
我知道,他要对司空家动手了,而我身为太后,是削弱司空家前,必须要扳倒的一棵参天大树。
「应儿。」
我看着年轻帝王,心里已经明白他的来意。
他抿唇望着我,俊朗的眉目像极了少年时期的慕容烨,龙章凤姿,贵气天成。
只眼底一丝温柔多情,更像是慕容清。
「母后,儿臣已决意,取回司空家的兵权。」
他声音温柔,说出的话却冷酷决绝。
我忍不住笑,心想果然是慕容烨的血脉,动手时丝毫不会心软。
「那你要怎么处置哀家呢?」我含笑看着他。
慕容应垂下头:「请母后交出兵符,移居未央行宫。」
「未央行宫在京城外,的确是远离权力中心的好去处……」我勾唇一笑,「可是,皇儿,你想过没有,要是我不交,你又能如何呢?」
慕容应抬头定定看着我:「母后会的。就算是为了宫里那位,也会成全儿臣。」

-17-
听到他提起慕容清,我脸上的笑意终于消失。
这十年里,慕容应已经知道慕容清的存在,只是碍于我的面子,从不曾提起而已。
「你拿他威胁我?」我挑眉。
「如果母后不在意,那自然谁也威胁不了母后。」
慕容应低声道,「他并不是普通的道士,对吗?」
帝王面色复杂,仿佛已经知晓一切。
我愣了愣,叹息道:「不错,你已经知道,他是夏昭了吧?」
夏昭是慕容清「死后」的谥号。
本该早已死去的夏昭帝如今就被我囚在深宫,这样一桩惊天秘闻,若是透露出去,我必遭朝臣唾弃,万民唾骂。
而这,也是唯一能拿捏我的弱点。
我回首望向慕容应,猜他知晓后,定是一再隐忍,到了合适的时机,这才发难。
「皇儿,你长大了。」我转身取出兵符,交到了他手里,「司空家毕竟对大夏有功,勿要伤他们性命。」
「儿臣答应母后。」
慕容应拿到兵符,松了一口气。
很快,朝堂之上格局大变,散落的权力集中,落在天子一人手里。
我带着数百奴婢,前往未央行宫。
慕容应在宫外送我,我深深望着他,走上前替他正了正冠冕:「应儿,母后走了。以后这京城里,便只剩你一个人了。」
「母后……」
慕容应眼里浮现不舍,却又很快被他压下去。
我收回手,转身:「望陛下珍重。」
这一生,我叫过三个人陛下。
一个是我的心上人,一个是我的夫君,还有一个是我的孩子。
秋风吹落菊花,车马渐行渐远。
我遥望着京城的方向,缓缓转回目光,落在马车内的白衣人身上。
「阿清,你想离开吗?」

-18-
曾经,我用权力困住了他。
而现在,我已将全部权力,归还了新的帝王。
慕容清没有别的理由,再待在我身边了。
只要他想,现在就可以离去。
死寂一瞬。
慕容清浅浅一笑:「太后说笑了,贫道曾答应过太后,不会离开,难道太后现在要赶贫道走么?」
「不,我怎么会赶你走?」我抓住他的手,眼里泛起光,「我们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在这远离京城的地方,再也不会有人打扰我们。
我靠在慕容清雪白的衣袖上,轻轻合上了眼:「阿清,你叫我琳琅吧……」
这一刻,我并不想做什么太后,只想做那个被慕容清抱在怀里的琳琅儿。
慕容清顿了一下,几不可闻地说了声好。
他柔和的声音,依然磁性低沉:「琳琅……」
耳畔的呼唤,一下子将我的思绪拉回三十年前。
半梦半醒间,我好像回到了刚嫁给慕容烨那段日子。

-19-
少年夫妻,在洞房花烛夜下相望,我也不是没想过,彻底放下慕容清,好好做慕容烨的太子妃。
只是慕容烨的眉目太冷,偏又心有所属,我在东宫,并没感受到他一分爱意。
记得有次上元佳节,宫里举办宴会。
慕容烨因为府里的叶棠有事,匆匆赶了回去。
我还在陪着淑妃,若不是婢女来回,我都不知道慕容烨已经抛下我走了。
最后到了深夜,我一个人带着婢女出宫。
路过红梅林,慕容清正在林中吹箫,那隐隐的箫声,让我想起东湖上的雨。
脚步不知不觉转了方向,果然看见一袭白衣的慕容清,被红色的梅花瓣,落了满肩。
他看见我,微微一愣:「烨儿呢?」
我告诉他太子已经走了。
慕容清顿了顿,唤了两个内侍送我,又拿来一件狐裘,披在我单薄的衣上。
「更深露重,快些回去吧。」
我踩在雪上,边走边回头望着慕容清。
那一线抛高的箫声,回荡在我的心里。
那么冷清,又带着别样的温柔。
哪怕我与他,已经无缘,可滋长的情愫,从来不受我的控制。
所以后来,即使他不爱我,我也要囚住他一生。
他是我年少不愿醒来的一个梦。

-20-
「琳琅……」
熟悉的声音唤醒我,我睁开眼,车马已经到了未央行宫。
这里僻静清幽,收拾过后,院里的桂花飘出淡淡的香。
我喝了酒,有些醉了,便拉着慕容清到院子,跟他说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跳的那支舞,我已经快忘了。
慕容清眸光映着月色,宛如一池泛着粼粼波光的湖水:「琳琅,其实,我很早就见过你了。」
我一呆,为什么自己不知道?
慕容清道:「那是我刚登基的时候,去见司空将军,在桃花树下看见你,正爬在树上摘花,被将军训斥了一顿……」
随着他的话语,我年幼时的记忆隐约被触动了一根弦,翻出几个早已忘记的画面。
满树开的鲜艳的桃花,还有我爹的训斥声:「孽子,还不快下来!」
我低头一看,见暴怒的爹指着我,身边还跟着一位身穿白色锦袍的青年。
我记不清白衣青年的样貌,只听见他笑:「这是将军家的女儿?这么小就会上树了?」
「正是犬女琳琅,让陛下见笑了……」
老父汗颜,天子一笑。
彼时刚弱冠的新帝上前一步,俊美清秀宛如谪仙,朝我伸出手:「琳琅儿,下来。」
我仿佛被那笑容蛊惑,一跃而下,扑进了一个浅淡幽香的怀抱。
为什么……忘记了……
原来那么早,我就见过慕容清了。
我的眼里泛起泪光,握住他的手:「如果……我能再早生几年……」
那是不是,我不会嫁给慕容烨,而是慕容清?

-21-
慕容清拂去我眼角的泪水,道:「现在也为时不晚。」
「不晚吗?」我看着他鬓边垂下的一缕白发。
他轻轻嗯了声,拿来一把古琴。
琴声如泉,正是昭宁公主寿宴上那一支曲。
我望着他,恍然间又看见那个白衣天子。
只是现在没有满座宾客,只有我和他而已。
月色寂寥,风声萧清。
我像年轻时跳着那支舞,仿佛时光流过,不染痕迹。
等到曲终,我一头晕倒在他怀里,醉的昏睡过去。
一年复一年,我和他始终留在未央宫。
我已经跳不动舞了,便靠着慕容清,听他弹琴。
他的琴艺还是那么好,白色的长袖,像春日里未化的雪。
我看着自己枯瘦的手指, 与他老去的脸, 心里不仅没有哀伤,反而带着一丝欣喜。
因为我们都老了,那差了的十七岁,反倒变得不那么明显。
我和他终于来到了同一处时间。
那是生与死分隔之地。
我问他:「你恨我吗?」
没想到,临死之前, 我居然问了和慕容烨一样的话。
慕容清眸光落在我身上, 摇了摇头。
我笑了一下,又问:「你爱我吗?」
这次我没想过他会回答,然而, 在我昏暗的视线中,慕容清轻轻地,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我愣了许久许久, 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我又问:「你爱我吗?」
他终于回答:「爱。」
我说:「我不信。」
他侧头:「为什么不信?」
「你如何会爱一个囚困你一生的人?」
「若不爱,我又怎会被囚一生?」
听到他的话, 我勾起唇角, 泪水模糊了双眼。
原来, 他是爱我的。
我总以为, 这些年他在我身边, 不过是认命了而已。
我闭上眼,心里再没有一丝遗憾, 扣住他的手指:「若有来生……」
话未说完,我的意识便沉入了黑暗。
所幸,还是听见了慕容清最后一句话。
他轻轻道:「若有来生,我为你抚一辈子琴, 可好?」
——好。

-22-
我的魂魄抽离身体, 意识飘荡在未央宫。
慕容清眼底落下一滴泪,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天子闻讯, 赶来相见。
两人相顾无言, 慕容应对着慕容清,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所幸慕容清也不计较, 只是跟他商量起我的后事。
「父皇曾有旨留下, 与母后分葬,那么地点, 定在越陵如何?」
慕容应征求着慕容清的意见, 慕容清摇了摇头。
「不必那么麻烦, 将她葬于青陵吧。」
青陵是慕容清的陵墓,云江那具尸体并未葬进去, 只放了一些衣冠。
慕容应一愣:「可是……」
「对外只说她葬在越陵便是。」慕容清知道他顾虑着后世史书如何记载,但他知道,我更想与他同葬。
慕容应于是不说话, 只点了点头。
慕容清一直熬到了我下葬, 最后,也在我的坟前溘然长逝。
他放在棺椁的贴身陪葬,只有我的一根簪子。
我在青陵等着他, 终于,看见一道白影向我走来。
我们拉着手,赴往后世之约。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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