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音音

我是一名哑奴。
也是侯府的侍妾。
我每日要做的事,就是脱光了,伺候这个府里最大的主子。
可某一天,我的发簪沁了血。
我,出逃了。

-1-
我是一名哑奴。
也是侯府的侍妾。
我每日要做的事,就是脱光了,伺候这个府里最大的主子,侯爷沈政。
这桩差事并不难,就跟小翠姐姐需要每日给花园里的花浇水一样,我也将这种事当成了府里最普通的一件差事。
直到沈政娶妻了。
新夫人是早前定下的首辅嫡女。
未嫁给沈政前,已经是京城出了名乐善好施的贵女。
我们都挺开心的。
小翠姐姐说,新夫人是个女菩萨。
我没见过新夫人,但我想大概新夫人会是个跟庙里的观音一样的仙女吧!
所以我给她敬茶的时候,没忍住偷偷看了一眼。
确实像是佛堂里挂的女菩萨画,虽然比不上沈政好看,但让人想要亲近。
不过夫人发现我偷看她了。
她骂我,傻子。
我红了眼,敬茶的杯子抖了一下,溅到了夫人。
夫人生气了,罚我禁闭了三个月。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可夫人莫名好像不喜欢我。
我自己都搞不明白,大约就像沈政说的,是我太不懂规矩了。
他嘱咐我,少出现在夫人面前。
即便是这样,我关禁闭的时间还是从三个月变成了半年、一年。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惹夫人讨厌。
有点难过。
沈政知道后,倒是会经常过来,给我带府外好吃好玩的。
但对于我想出去的事,他只是摸我的头,让我听话。
不过他准许阿黄进屋陪我了。

-2-
阿黄是我捡的一条小土狗。
最初它奄奄一息地躺在侯府外面。
它太老了,也太丑了。
皮毛暗黄,还大片大片秃了,有烧焦的疤痕,像是只丑陋的癞子。
沈政一开始不允许我养它。
他说,他会给我买只更好、更漂亮的狗。
但我就抱着阿黄蹲在那不肯撒手。
最后沈政实在看不过眼,点了头。
事后他没好气地点我头:犟种。
我不在意,因为我可以养阿黄了。
对,我给丑狗取了个名字。
阿黄是属于我的狗。
不同于我,我给阿黄在院子里开了个狗洞,所以阿黄可以自由出入。
阿黄每日早出晚归。
它总是勤勤恳恳地叼回一些破烂玩意回来。
都是些别人不要用的东西,沈政因此从不肯阿黄进屋。
这日阿黄又叼了件别人不要的大褂。
我扯过大褂,然后点它的脑袋。
阿黄委屈巴巴地蹲在地上,呜咽呜咽地朝我卖可怜。
我看得没了脾气,正想抱住阿黄亲一口,奈何被沈政看到了。
他拎着后领子提溜开我。
「不准亲!」
他神色有些怒。
我撇了撇嘴,很有眼力见地立刻去亲沈政。
他这人虽长了张好脸,但脾气其实很不好。
但每回我亲他时,会好说话很多。
沈政果然放开我后领的手。
他狭长的凤眼略微上挑,神色间有些迷离,白皙宽大的手掌开始去解我的腰带。
期间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事似的,朝阿黄瞪了一眼。
阿黄害怕地夹着尾巴跑出去了。
沈政看我在笑,咬牙警告。
「往后也不准亲。」
我故作不知。
笑着在他手心写字。
【不准亲你吗?】
沈政被我气笑了。
他眸子暗色转浓。
「今晚让你长长教训。」
沈政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但唯有办这事时,缠绵得让人心火缭绕。
在意识迷离时,我还在沈政胸前写字。
【我们给阿黄做个窝吧!】
沈政抓住我不安的手,喑哑着嗓子在我耳边笑:
「都听音音的。」
我做了一个香甜的梦。
梦里我和沈政给阿黄做的窝又大又漂亮,阿黄开心坏了。
等小翠冲进来叫醒我。
我还像是在做梦一般。
可她说。
阿黄死了。

-3-
她们说,阿黄咬了夫人。
被拔掉了牙齿剥了皮煮了汤,赏给了府外的乞儿。
我到时,只看了阿黄的头。
它被丢在后厨的柴火堆里,血淋淋的。
脸上还带着恐惧。
【阿黄,我接你回家了。】
我无声地说完,俯身用布包住了阿黄的头,就像是那日捡到阿黄时。
可这次,就算我再怎么不肯放手,阿黄也不会跟我回家了。
我感觉浑身的皮肉都在痛,一阵天旋地转。
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沈政坐在我的床边。
我一醒来就扑进了他怀里。
我哭得很伤心。
我在他手心写。
【阿黄不是坏狗。】
【它不会随便咬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夫人故意冤枉了阿黄?」
沈政的神色有些玩味。
不同于昨晚的温柔和煦,甚至带着点审视。
他那双好看的凤眼如此这般看人的时候,我才发觉,冷得让人忍不住心底发寒。
我是被沈政从小捡回去的。
那年他八岁我只有三岁。
听府里的奶娘说,起初谁抱我,我都闹,只有沈政抱我,我不会哭。
于是,当年八岁的沈政就抱着我,黑着脸给我喂羊奶。
再后头,吃喝拉撒。
可以说,我变相算是沈政带大的。
所以就算是当年侯府蒙冤,所有下人都跑光了,我也固执地要跟着沈政。
他骂我,倔驴。
我也只是笑呵呵地抓着他衣角不放。
生怕他抛弃了我。
但那几年,我们过得真的是太惨了。
直到后来沈政成年,侯府平反,他亲自监管了那场害死老侯爷和老夫人的刑场。
人头落地时他拉着我的手,附在我耳边亲昵道:
「所有伤害我们的人,都会得到报应的,音音。」
彼时,刑场的官员瑟瑟发抖。
其实那时的沈政已经变了。
只是我在自欺欺人。
我记忆里的沈政,明媚张扬,满是少年意气。
我记得十五岁前,沈政还会偷偷带着我溜去街上,然后给我买一盏花灯,又或者是一支头簪。
被老夫人笑话我是童养媳时,他还会脸红。
再后来,他不会再带我出去了。
侯府平反后,他开始要求我乖一点,再乖一点。
乖乖地听话,乖乖地不要出现在夫人面前,连那事时,也让我乖一点。
沈政叹了口气。
「倔驴。」
他从袖口掏出一条坠着小玉牌的绳子。
一圈一圈地缠在了我的手腕上。
「只找回了这个。」
小玉牌晃晃荡荡,写着【阿黄——主人侯府沈音】。
这是我给阿黄套在脖子上,以防它迷路用的。
现在被沈政套在了我的手上。
他神色愧疚,又摸了摸我的头,在我额头亲了下。
「府里下人说了,阿黄确实咬了夫人。」
「乖音音,听话好吗。」
我感觉,我和阿黄真像啊。

-4-
我第一次违背了沈政。
我掀翻了他递过来的鸡汤。
汤水洒了他一身,甚至溅到了他的脸。
然后狠狠地咬在了他的手腕上。
我怒视着他,展现着我的愤怒。
我感觉胸口有一团火,可却找不到出口。
沈政并没有躲。
直到我的嘴里有了血腥味,他还是平静地摸我的头,像是在抚摸一只幼稚的宠物。
「是我太宠你了。」
沈政生气了。
他责令后厨不准给我送吃的,直到我求饶。
从前的沈政不是这样的。
从前的沈政,就算我吐了他一身羊奶,他黑着脸也会担心我会不会呛住。
连着三天,我躺在屋子里静悄悄的。
我总是在想阿黄。
它跟着我时身体很不好。
我很费劲地养了它。
我生气时,会点着阿黄的头,说它这辈子走了大运,才能跟着我进侯府。
我觉得我是天下最好的主人。
但是现在它死了。
也许没有我,它会在府外活得更逍遥自在。又或者,它会碰上这个世上真正的最好的主人。
我又想到了沈政。
最难的那一年,我和他在酒楼找残羹剩饭。
可那并不是长久之计。
青楼的妈妈看中了我的脸,我瞒着沈政托人给他银子的时候,他疯了。
他说我如果敢那样做,他就拉着我一起死。
我不知道那么想报仇的沈政为什么不想活了。
但我知道,沈政真的会那样做。
可青楼不是那么好出的,我毁了自己的嗓子。
那时醒来沈政也坐在我旁边。
他气得红了眼。
我就乖乖保证,往后一定听他的话。
然后他平生第二次哭得那样难堪。
和老侯爷、老夫人那天走了似的。
他还跟我说,往后有他一口饭,就有我一口汤。
可我现今快饿死了。
还是因为他。

-5-
小翠哭哭啼啼地把我吵醒了。
她偷摸着进来给我送半个馒头。
可我连咬的力气都费劲。
于是小翠很小心地把馒头撕成了碎,边喂给我边哭:
「音音,你去求侯爷吧!这样下去你真的会死的。」
我会死。
ťųₚ会ťùₙ像阿黄一样,死得静悄悄的。
可我竟然没有害怕。
死有时候是一种解脱。
「音音,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事了。」
小翠约莫是真怕我不想活了,一边哭一边开始说自己的事。
她知道我爱听。
小翠的家在京城很远的乡村。
在小翠嘴里,那是个十分峰谷秀丽的地方。
她还有一对很爱她的爹娘,有两个宠她的大哥和小弟。家里虽然穷,但爹娘每逢节日便会给她做新衣服,大哥和小弟也会给她买零嘴和头花。要不是后来家乡闹了天灾,也不会让小翠来侯府做事。
对了,还有一个从小定亲的二狗哥。
等府里五年期满出去,她就会回乡找二狗哥。
说起这个时,小翠的眼睛闪着碎光。
那样的日子光是听起来都让人能多吃两口。
很快,半个馒头被她塞完了。
我有点羡慕小翠。
她有爹娘,有哥哥弟弟在等她。
我曾经也有一个人。
可我现在找不到他了。
「音音,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可小翠忘了,我是侯府的小妾。
我不像她,只要五年期满便能走了。
不过我确实不能就这么死了。
阿黄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麻烦把阿黄埋在府外。】
我将阿黄用布包裹好的头交给小翠。
侯府是座囚笼,我不该让阿黄陪我。

-6-
晚上小翠离开后,我沿着阿黄的狗洞,很顺利地来到了夫人的院子。
夫人每晚都会沐浴。
如果阿黄真咬了夫人,那必定会留下点什么。
不过我到时不太巧,夫人还在念佛。
夜里风凉,我缩在偏僻的小窗下,等到昏昏欲睡时,突然被碗碎声吵醒。
屋内碎了一副茶碗。
跪着的丫鬟惊恐万分,额头磕破了血也不在意,活像是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
「夫人!夫人奴婢知错了!求……求您饶了奴婢吧!」
很奇怪的场面。
夫人慈悲,丫鬟为何如此惊恐。
下一瞬,我看到夫人冷漠地踩捏着丫鬟的手,双手合十:
「扰了神佛安宁,这双手就作为祭品吧!」
十指连心,我就这样看着丫鬟活活疼昏了过去。
窗下我捂着自己的嘴,冷风吹来,我才想起自己说不出话来。
而冷汗已从背脊滑落。
夫人背后的佛像慈悲悯人,而佛像下的场面鲜血淋漓。
夫人她原来不是女菩萨,她是女修罗。
我感觉自己像是窥探到了一个大秘密。
正当我犹豫要不要将这事跟沈政说的时候,我看到沈政进屋了。
「音音不见了。」
我慌了一下,但很快冷静下来。
夫人的脸色也变得很快,又开始像是佛堂的高僧。
「什么莺莺燕燕的,不过一个哑奴,竟也让侯爷慌乱成这样,这可不是一个成大事者该有的,侯爷可别忘了我们跟宁王的大计。」
沈政叹了口气,妥协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她,只不过一个哑女罢了,你这身份何必同她计较。」
「你也知道只是个哑奴啊!」我看到夫人表情扭曲,那是刚才折磨丫鬟时脸上才会出现的表情,「当初说好了只当个物件摆现,可如今呢,我看侯爷约莫不是真当成心上人了。」
我看到沈政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
「养条狗子都会不舍,更何况她陪了我这么多年,也吃了不少的苦。她到底是条忠心的犬,我不护护她、找找她,外人会寒心的。」
夫人笑了。
「你这般说,也不怕小哑奴哪天伤心。」
「再伤心她也离不开我。」跳跃的烛火在沈政脸上半明半暗,「好了别吃醋了,都说是物件了,跟个物件有什么好计较的。还有这屋里,怎么又自己动手了,说了交给侍卫就行,别脏了自己的手,也不嫌沾了罪孽ţű̂⁰……」
屋内情意绵绵,窗下的我,震惊又刀țū́₀绞。
所以在沈政眼里,我只是表现了一个奴才该有的忠心,是一场需要做给外人看的戏码吗?
我好像,快忘记那个记忆里沈政的模样了。
「小Ŧūₙ翠你看怎么样?」
「嗯?」
「我瞧着这丫头是个好生养的,侯爷看着抬个妾室吧,我身边也需要个人。」
不行,小翠姐姐不能做侯府的小妾。
我着急起来。
她不像我。
她还有很多人等她回去。

-7-
等我一路跌跌撞撞地找到小翠姐姐时,她正在屋内纳鞋底。
烛火笼罩下的小翠姐姐,温柔宜人。
可也许很快,侯府这座牢笼便会将这样的小翠姐姐抹杀掉。
我着急忙慌地跑过去,摊开她的手就写:
【夫人要侯爷纳你为妾。】
小翠姐姐愣了一下。
眸色微沉。
但仅仅也只是放下了手里的针线。
给我理了理跑乱的发簪。
「我知道了音音。」
「看看,这是我给你做的新鞋子,喜不喜欢?」
小翠太镇定了,镇定到有点不像是我认识的小翠姐姐。
可她粗糙又长满茧子的手,又确实是我的小翠姐姐。
我鼻子有点酸。
只要想到,这么好的小翠姐姐,也许会像刚才的丫鬟一样,我就焦急不已。
【夫人不是女菩萨。】
【小翠姐姐你不要怕。】
【你还有很多人等你回家,你不要认命。】
我想说得太多,情急之下倒显得有些杂乱。
可小翠姐姐突然落泪了。
她看着我,喃喃道:「都回不去了。」
我心中一痛。
脑中猛然跳出那个一直不敢出口的主意。
【小翠姐姐我们跑吧!】
小翠泪眼朦胧地看我。
像是惊愕,又像是怀疑。
而我望着她,眼神坚定。
【我们一起离开侯府。】
我想离开沈政了。
很快,小翠姐姐收敛的泪容。
她摸我的脑袋,温柔和煦。
「好啊,我们一起离开侯府。」
我也跟着笑。

-8-
沈政找来得很快。
虽然我一再地扯谎,说是夜里饿得慌,才会来小翠这找吃的。
但沈政依旧面色愠怒。
他捏着我手腕的小玉牌,又往紧里系了系。
「为什么不听话?」
听话?
阿黄那么听话,可它还是死了。
我嘲弄地朝他笑。
只要一想到方才他和夫人在屋子里的对话,我就觉得恶心得不得了。
于是我愤怒地挣扎,以此来表达对他的厌恶。
我讨厌他碰我。
我气得用脚去踹他。
但这似乎刺激到了沈政。
他气疯了。
然后,他捏住了我的下颚,俯身下来吻我。
这个吻不同于往常。
带着一种急迫的寻找,沈政似乎想从我这里找回什么。
可我张嘴就咬。
血腥气里,沈政松口了。
他面色阴郁,唇角的血气带着一种诡异的压抑。
而我胸腔中的那股情绪,依旧横冲直撞。
沈政一直让我乖些,听话点。
可他怎么忘了,既然是倔驴,又怎么能学会乖顺呢。
我疯了般咬下小玉牌。
即使绳子划破了我的嘴角,沈政几次来拉扯,我也不肯停下。
我将小玉牌砸到了他脸上。
我敌视地望着他,大有一种鱼死网破的态度。
沈政抬了手。
我立刻缩着脑袋捂住脸。
那一刻,我感觉沈政的手颤了下。
他的眼底,有痛感。
我分不清是不是我刚才砸过去的力道大了。
但沈政的手只是轻轻地落下,抹去了我眼下的泪珠。
他沉默良久才道。
「你害怕我了吗,音音。」
我感觉沈政说轻了。
【恨。】
我恨他了,也恨自己。
我恨当年为什么要跟他回侯府,也恨他抛弃了我。
我挣扎着手想告诉沈政,可他却突然松开我。
沈政走了。
步履踉跄,中途差点摔了一跤。
我看他咳了好几声。
若是平常,我一定会问是不是夜里风凉,可今日的风把我的心也吹凉了。
屋子又变得静悄悄。
我又望着床顶那盏沈政送给我的花灯。
那上面的我,稚气未脱。
是早年间沈政在山野间为我画的。
他曾说过,往后我们要找一处山清水秀处闲住。
冬看风雪,夏看花。
那年送我花灯的少年温柔缱绻。
我便以为那是全部了。
可时光荏苒,花灯已旧,少年也老了。
我的视野开始模糊。
以往难过时,还有阿黄陪着我。
可现在,我觉得在这屋子里呼吸都难受。țű̂₄
还好,我就要走了。
我告诉自己。
很快。

-9-
之后几天,我的院子被人看管了起来。
沈政倒是没再出现。
我乐得清净。
掰着手指头数剩下的日子。
四月初四。
以往每年,沈政都会带我去寺庙给老侯爷和老夫人点长明灯。
今年因为娶了新夫人,点灯的自然变成了夫人。
所以我和小翠姐姐约好逃跑的日子,便是在这日。
寺庙人多眼杂,比不上侯府铁壁铜墙,那间隙正好是逃走的好时候。
佛堂内高僧在敲木鱼诵经,沈政和夫人双双跪着点灯。
我和侯府下人在外头陪站着。
大家都说侯爷和夫人般配,像是回到娶亲拜堂当天。
我跟着想到了沈政娶妻的前天。
他喝了酒,醉醺醺的。
我好不容易扶着他上了床,他却很抱歉地抱着我哭。
他说。
「音音对不起。」
「我不得不娶她。」
当年的沈政不肯让我卖身青楼,可他最后把自己卖给了首辅。
他是侯爷,也是首辅座下最锋利的那把刀。
他声名狼藉,身上人命无数。
功名利禄,洞房花烛。
都不过是一场交易。
我心疼他,所以即使难受,也安慰他。
我一遍遍在他的手心写没关系。
我只要那个送我花灯的少年。
可他早已位高权重,不再是那个会为哑女作画的少年。
我们花了那么大力气,一步步爬回了侯府,可好像,我们又都弄丢了自己。
我心里跟老侯爷和老夫人最后一次告别后,偷偷溜出了人群。
一路掩人耳目,来到了与小翠约定好的地点。
这是小翠姐姐定好的地方。
我进屋喊了几声,被打晕了。

-10-
我醒来时,是被一杯茶水泼醒的。
双手被捆住,而夫人高坐高堂俯视着我。
「清醒了吗?」
夫人捧着空杯,笑意盈盈。
我看着她旁边的小翠,一瞬明白了全部。
可仍旧有些不可置信。
望着她想问为什么。
小翠姐姐没有看我,身上的气息冷漠得让我心寒。
「这就伤心了?」
「这世上啊,左右不过就是功名利禄。哑奴啊哑奴,你怎么就觉得小翠一定不想做这侯府小妾?」
「对寻常人家来说,这可是天大的荣幸。你这哑奴倒好,还教唆人小翠逃跑,真是可笑。」
「小翠,你这回干得很不错,等回府成了侯爷小妾,夫人保管给你份重礼。」
小翠感激涕零地跪下道谢,虔诚又卑微。
「谢夫人提携,往后奴婢一定鞠躬尽瘁,唯夫人马首是瞻。」
她谄媚屈膝的模样,与我印象里的小翠一点也不一样。
我挪动身子想问问她是不是不得已,蹭到她裙边时,被她厌恶地躲开了。
她的视线,冰冷厌恶。
像是夫人。
「贱奴,还想挡我得荣华富贵路。」
我很难过。
从始至终,小翠就算出房门也没有看我一眼。
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哭。
我就低着头。
可看到了自己的鞋底。
那是小翠姐姐一针一线给我缝的。
兰花样式。
她说跑的路上穿着舒服。
可现在,她亲手把我送到了夫人面前。
夫人哈哈大笑。
「哑奴,私逃是重罪,当下就算我杀了你,也名正言顺。
「不信?还是等着侯爷救你?」
夫人背靠着椅子,转着佛珠磨蔻丹。
她似乎极为享受猫捉老鼠的游戏。
「我刚让人去通知侯爷,说你在东郊遇到了猛兽袭击。哑奴咱们玩个游戏吧,若是侯爷去了东郊,我便给你留条全尸。若侯țũ̂⁸爷来了西郊与我赏月,我便一刀一刀,刮你的肉剔你的骨。」
夫人磨蔻丹的动作大了起来,语气格外兴奋。
「夫人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结果。」
对于猎物来说,是没有选择权的。
我只能保持沉默。
但还是忍不住去期待结果。

-11-
可,人心易变。
西郊的远处,很快出现沈政的身影。
他披着披风,裹着夜色星光。
眉骨冷峭,一如少年的模样。
却是来索我命的。
夫人弯腰笑了起来。
她笑声里,是得意,是嘲弄。
「哑奴,你输了。
「最后给你个机会,跪下来好好求饶,说不定夫人我心情好,让你走得好受些。」
回应她的,是我的沉默。
我是个哑巴,有时候我还会当自己是聋子。
我看着不急不缓越来越近的沈政。
心如夜色下的水面,波澜过后终于死了。
「当年沈政跪在我爹面前求他给个机会的时候,也不过是条丧家之犬,所以哑奴,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你这副模样,倒是像极了我前几日宰的那一只狗,剥它皮拔它牙时都不敢咬人,真是有趣极了。」
夫人摸着手腕的镯子。
那里光洁白皙,一点也没有被咬的痕迹。
「哦对了,那狗肉乞儿们都说香得很,难怪说听话的狗惹人疼。哑奴,你也该要像你的狗一样,听话些。」
我早已看穿了她慈悲背后的恶行。
我无声道。
夫人听懂了。
她勃然大怒。
杯子砸在了我额头,落在地上混着血迹。
夫人冷哼着提着刀朝我走来。
「这个眼神,跟那条丑狗当真是像,夫人我就从你这双眼睛开始好了。放心,留着你还有用,只不过受罪……」
「啊——」
凄厉的惨叫声震碎了夜幕。
夫人捂着流血的眼部,痛苦地在地上哀嚎。
她的左眼上,正插着一支簪子。
半边脸已被鲜血染红,此刻宛如真正的地狱恶鬼。
她痛苦地扭曲,宛如骨头碎了般。
「贱人贱人——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我握着夫人的刀,刀刃划开了我的掌心。
可我宛如感受不到痛般,踩碎了夫人落在地上的佛珠。
我轻轻道了句。
【阿黄。】
【我替你报仇了。】
很抱歉,你有一个没用的主人。
所以阿黄,下辈子,千万不要再跟着我这样没用的人了。

-12-
屋外的沈政和小翠他们闯进来时,我破开窗跑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被人抛弃了。
我要跑。
跑到沈政找不到的地方。
我跑得飞快,穿过荆棘与杂草。
它们划开我的皮肤,却提醒我挣脱开那些痛苦。
我听见沈政喊我的声音。
一如当年他含笑唤我回家。
那时我跑得真急啊。
生怕一个不小心,他就被某个好看的小娘子勾走了。
我以为,只要我跑向他,他便会是我的。
但我跑累了。
我已经不想要他,也不想要他的花灯了。
往事再美,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我梦做得太久,该醒了。
山路崎岖,我摔了很多次。
沈政的声音越来越近。
直到我跑到了悬崖边。
下头的河水湍急。
「音音!」
沈政撕心裂肺地唤我。
我听见他因此咳了很多声。
可我没有回头,也不会回头。
我没有犹豫,就跳了下去。
这刻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飞鸟,终于飞回了天地。
脱离笼子的鸟,是不会再飞回笼子的。
沈政,我不要你了。

-13-
我被救了。
是一个叫简春的年轻郎中。
他说他从村子的河边救的我。
他问我名字,从哪里来。
可奇怪,我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我为什么在河边。
简郎中便说我大概磕到了脑袋。
毕竟他捡到我时,我已经躺在那挺久了。
我努力回忆,可头却很疼。
简郎中安慰我,约莫等我额头那块淤血化了就行。
简郎中真的是一个良善的郎中。
他对我这个毫无分文的陌生人也十分照顾,就算我身份不明。
对,简郎中还收留了我。
让我平日里就在他那打下手。
于是平日里我就帮忙简郎中料理药材,整理多的拿镇上药材铺去卖,顺便买些米面。
我发觉自己在这事上还有些天赋,简郎中也夸我聪明。
我很开心。
觉得自己不是个白吃的废物了。
日子过得很舒坦,我感觉我都胖了几斤。
除了偶尔会遇见一两件怪事。
比如原本克扣的药材掌柜,突然变得十分大方。
不缺斤少两不说,甚至连同我采的几株野草也说要收。
还有平日里我总去买米面的女掌柜。
笑呵呵地非要多送我几斤。
一路上,菜贩、糕点和货郎们好像突然就热情了起来。
我感觉不对劲,但他们都说是感念简郎中。
可这镇上不是还有严郎中、赵郎中嘛。
吃饭的时候,我便将这件事告诉了简郎中。
简郎中劝我别多想。
说是乡里乡亲的,大伙不把我当外人了而已。
我点头。
本来我这脑袋就不太行,想太多确实不适合调养。
不过我总感觉这日子不踏实。

-14-
一晃眼,我已经在乡里生活了好几个月了。
我挺喜欢乡里的日子的。
这里山清水秀,乡里人对我也很客气。
大概是因为我帮简郎中做事。
他们称我女大夫。
约莫以为我是简郎中的半个学徒。
村里的婶子还时常夸我好看,要给我介绍婚事,不过都被简郎中推拒了。
乡里便开始传,简郎中喜欢我。
谣言被简郎中知道后,他吓得三天都没敢回来。
就算回来了,也时常躲着我走。
还好我学得很快,已经能辨认很多草药了。
时不时还能处理一些外伤病人。
我感觉自己这样学下去,没准真能成半个郎中。
想到这,我挺开心的。
若是真成了郎中,我想我大概也能养活自己了。
这日晌午,我刚分好手中的甘草与黄芪,简郎中回来了。
平日里他外出看诊并不会回得这般早,我看他脸色不好看,问他怎么了。
简郎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问我陪不陪他去京城。
京城距这不远,大概ṭû₈半天脚程,马车一个时辰。
我莫名有点抗拒。
但简郎中说,他需要我帮忙。
我只好点了头。
一路上,简郎中一直不说话,等到了京城,他进了看诊的院子,却让我去买味茯神。
我便循着人问去药铺。
等买好药材出来,期间还碰到一群乞儿围着一个衣衫破烂的人拳打脚踢。
周遭围了一群人看热闹。
我跟着过去,发觉那是个跛了脚,面容丑陋的女子。
瞎了的那只眼更是恐怖。
那女子看到我时,却十分激动。
她完好的那只眼泄露出怨恨,朝着我怒吼。
却只是哑声地嘶吼,大概也是个哑巴。
「姑娘别怕!」
我吓得退后的身子被一个腰身粗壮的妇人扶住,她转头朝那个恐怖的女子呸了一声。
吐出一口痰。
跟着有看不过眼的,想上前去帮女子,却很快被旁边人拉住。
「知道这是谁嘛!还敢帮忙?!」
「这可是前首辅的嫡女!葬送了不少良家女子去青楼的恶妇!」
「首辅和宁王作恶多端还敢谋逆,现今被皇上诛杀,当真是活该!」
很快,众人任由乞儿抢走了女子攥在手里那一片馒头。
而女子躺在地上已奄奄一息。
连看我的力气都没了。
「呸,可惜就是那沈政病死了,不然老子保管扔他一篮子臭鸡蛋!真是太便宜他了。」
我脑袋突突地跳。
捏茯神的手青白。
我拉住说话的那人,问:
【你说谁死了?】
我想露出一个笑容来,可失败了。

-15-
「还能有谁,自然是那作恶多端的奸臣沈政咯!」
「那个祸害,活该病死在狱中!」
「听说尸首现今还在刑场挂着,咱们再买两框烂菜叶过去!」
「走走走!」
……
简郎中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刑场。
那里挂了很多具尸首。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具宝蓝色锦服的尸首。
那是沈政穿过的,我曾夸过好看。
可现今,这身衣服已经破败不堪。
连同它的主人一起。
在周遭的辱骂声和投掷物中,我努力地挤出人群跑过去。
踉跄中,我抱住了衣服的主人。
嚎嚎大哭。
我只是想离开沈政,可从来没想过让他死。
沈政你不是说要一起回家吗,你起来啊!
我的动静引来了狱卒。
他们用手推拉我,可我死死地抱着尸首的主人不放。
固执得就像当年沈政带我回府一样。
我感觉胸口像是破开了一个大洞,里面很空,空洞的我怎么也填不满它。
我想,我失去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东西。
简郎中叹了口气。
他没问我怎么会恢复记忆。
「你这样,他不会放心的。」
「想知道一切的话,就跟我走。」
然后,他拉着失魂落魄的我,去了刚才他看诊的屋里。
那里面,躺着一个气血虚弱的女子,是小翠姐姐。
她看到我时,笑了起来。
一如记忆里温婉。
「我的音音啊。」
她这样说,然后我的泪就落了下来。
小翠姐姐瘦了。
像是一棵干枯的树,原本光鲜亮丽的皮肤也暗淡很多,手背遍布着疤痕。
她蛰伏在夫人身边,吃了很多很多苦。
但小翠姐姐很开心。
她说,首辅几年前,为了掩盖自己贪腐的证据, 屠杀了他们一个乡的人。
她的爹娘、大哥和小弟, 还有二狗哥,都死了,只有她因为上山捡回了一条命。
「音音你知道吗?哪里都是血,他们还放了火烧了村子里的一切!他们怎么敢的!」
她骂了很多,后头又跟我说抱歉。
她说对不起我。
但她为了取得夫人的信任, 没有办法。
我摇摇头, 表示不怪她。
其实我是怀疑过的。
比如绑我的绳子, 为什么是松的,比如小翠姐姐为什么从来不返乡。
「音音, 我也没有家了。」
小翠姐姐说这句时, 泣不成声。
我这时才明白,小翠姐姐那会哭, 并不是因为要成为小妾了。
而是在难过。
她也没有人等她回家了。
我趴在小翠姐姐的床边,哭得也很难过。
「可音音, 你要活着。
「我们都希望你活着。」
小翠姐姐抬手想抚我的头。
我凑了过去,握住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不要抛下我。
小翠姐姐笑了, 说她不会抛下我,不管在哪里, 她都很爱我。
只是她有点累了,需要休息一下。
再然后, 小翠姐姐喃喃地望着屋顶,笑着念:
「爹娘,大哥还有二弟、二狗哥、婶子……」
小翠姐姐说了一大串人名。
她说,她替他们报仇了。
她死也不后悔。
再然后小翠姐姐突然咳出血来,任凭我怎么唤她, 也不回应我了。
简郎中就将我轰了出去。
我就一直抱膝在屋外坐着。
后来简郎中出来了。
他叹了口气。
我看向天空,很美的晚霞日。
会是小翠姐姐喜欢的天气。
最后一个爱我的人,也走了。

-16-
我上马车的时候, 简郎中就在旁边唉声叹气。
「说了当初不行的, 我拒绝过的。」
简郎中说, 他欠了沈政一个人情。
沈政将我托付给了他。
因为沈政没几年能活了。
他护不了我了。
所以他决定,让我离开侯府。
虽然我逃离侯府的过程有一点曲折跟意外, 也并不是计划中的样子, 但总归简郎中顺利地找到了我。
于是, 大网便落下了。
我在沈政编织的网里, 会平安地度过一生。
失忆这件事,更是让这张网编织得更梦幻一些。
听完这些, 我没有哭。
说来很奇怪。
是不是伤心到极点了, 所以便哭不出来了。
又或者说,已经没有人在意我哭不哭了,所以我便没有理由哭了。
我也没有生气的理由。
我其实最初有点恨自己。
如果我再仔细一点。
但没有如果。
况且沈政那个人, 算计人时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所以他最后一步,算计在了自己身上。
他让我学会了心狠。
他让我飞出笼子好好活着。
他真是个混蛋加骗子。
我回头望了望马车内的三坛骨灰。
跟简郎中告别。
我现在要带小翠姐姐回家,也要带沈政去大好的山河看看,他曾经说过要一起去的。对, 我还有阿黄陪着。
我还有很多很多事要做,其实我一点也不孤单。
简郎中知道劝不动我。
叹了口气。
「那累了记得回来。」
我点头。
春日如景,山河秀美。
我们走岔的路我希望我能走回去。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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