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述曾为护我性命,任由蛮夷在身上划了一刀又一刀。
后来,他为哄心尖宠高兴,偷偷写下诏书,要废掉我的皇后之位。
又趁我出征,纵容心尖宠害死了我们的孩子。
我心灰意冷,他却苦苦哀求,「无双,捅我一剑消气,只要你肯原谅我……」
我扔了剑,不想杀他脏手。
因为天命预言显示,他将死于他的心尖宠之手。
我尊重祝福嘲笑。
-1-
我批阅奏章时,无意看到了萧述藏在画卷下的废后诏书。
再下面,是另一道圣旨,加封贵妃西江月为新后。
我心里空白了一瞬,又看到圣旨上浅浅的口脂红印,立刻就明了。
想来萧述和他的心尖宠,又玩了什么情爱游戏。
他许诺她荣华高位,她吻了帝王的无限恩宠。
唯独我这个皇后,氏族几代人换来的身家荣耀,轻易被他们拿捏着,成了你来我往的调情玩具。
纵使对萧述早已没有了期待,还是不免被狠狠膈应。
我不动声色将诏书放回了原处,重新掩上画卷。
萧述想废我,便是他穷尽一身的帝王权术,怕也不够火候。
无他,盛世太平,是我秦家南征北战守住的。
山河锦绣,由我御笔朱批,一笔一笔勾画。
萧述想要稳坐皇位,最大的倚仗,是我。
倒是想要看看,这次他与他的心尖宠,又会玩出什么花样。
萧述匆匆而至,见到奉天殿里的我,神色颇为慌张,「姐姐怎在此处?」
我看他,有几分可笑。
「臣妾日日都来此,陛下何故今日才开始诧异?」
他装作听不懂我的讥讽之意,眼神飘飘忽忽,终于飘到了画卷之上。
看到并没有被动过的痕迹,竟松了一口气,「姐姐辛苦了,接下来的,便由朕来批吧。」
我抬眼,静望他。
直到他脸上出现了遮掩不住的心虚,才轻轻应了声,「好。」
他在心虚什么,昭然若揭。
怜我辛苦是假,想要收回我权力才是真。
可一国之事,又岂是看几本奏章就可以担当得起。
左右都是些繁琐无趣的问安折,他愿意从温香软玉中拔出时间来批阅,我反倒乐得清闲。
我转身回宫。
余光却瞥见他将两道诏书自画卷下抽出,偷偷放进了多宝格下的暗格。
心里兀自冷笑。
果然,我的废物夫君。
有胆子偷写废后诏书,却没胆子让我知道。
他还是太过优柔。
若有心废后,当兵贵神速。
徐徐图之乃是大忌。
-2-
西江月是午后来的。
一如既往张扬跋扈,心思全写在脸上,「陛下今日批阅奏章累着了,我将他接去了月桂宫。」
言下之意,萧述不来椒房殿了。
今日十五,帝后当同寝。
我放下龙骨,手指摩挲着的铜钱,不痛不痒看她。
她瑟缩了下,眼神往后躲了躲。
似乎想到了萧述给她的底气,又挺起胸膛,「皇后娘娘日夜操劳国事,也该花些心思在自己身上。」
「ṱũ̂ⁱ您与陛下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两代人。」
我蹙眉,我不是不知,阖宫议论我年老色衰的,大有人在。
但如这般明目张胆的,她是第一人。
我再次看她,十八岁的年纪,晨花一样饱满新鲜。
的确足够年轻,也足够愚蠢。
一旁的春夏走上前去,啪啪两声,白皙饱满的脸蛋立刻起了明显的红印,「贵妃失言,当掌嘴!」
西江月霎时红了眼眶,「狗奴才!你竟敢……」
「竟敢什么?」我淡淡出声。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眼泪打转,我见犹怜。
可惜,我惯不会怜香惜玉。
我继续摆弄铜钱龙骨,视她如无物。
她跺了跺脚,最终夺门而去,「陛下不会放过你们的!」
我被她逗笑了。
还真是个傻的。
萧述连废后诏书看都不敢让我看到,又岂能盼着他为只金丝雀儿做主。
可下一刻,笑意却凝固在嘴角。
春夏也觉察出异常,「娘娘,怎么啦?」
铜钱停止转动,龙骨指向了天命预言。
将星移,荧惑起,紫薇落。
萧述若废后,必会死于西江月之手!
春夏随我扶乩占卜多年,也看明白了一二,脸上浮现出不可思议,「倒是小瞧了西江月。」
我想了想,问春夏,「若没记错,西江月来自敌国望月?」
春夏点头。
三年前,望月来犯,萧述唯一一次御驾亲征,折损了半数将士,得到了唯一的战利品,是西江月。
「通知冬儿,盯紧她。」我吩咐,「若查明为敌国细作,就地诛杀。」
「为何不是直接……」春夏欲言又止。
她大概在疑惑,以往对萧述有威胁之人,我向来杀伐果决,为何这次会留余地。
我并未直接回答,「春夏可还记得,我父王临终所言?」
父王曾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曾亲手扶持萧述上位。
临终却摒退左右,握住我的手嘱咐,「萧述此人,心性不稳,又无治世之才,若哪日惹双儿不快,弃之即可。」
然秦氏既享星落百年恩泽,私情之前,国事为先。
西江月若为敌国的细作,杀之是我一国之后的职责。
但她若不是……
国虽不可乱,但萧述,我却想弃了。
-3-
春夏眉眼带着解气的笑意,报告了月桂宫的情形。
西江月抚着红肿的脸向萧述哭诉,却反被萧述一通斥责。
「贵妃怎可趁朕睡着,偷偷将朕带来月桂宫?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春夏叉腰学着萧述的语气,乐不可支,「我就说,陛下还是最看重娘娘。」
看重么?
我心下冷笑,「月桂宫距奉天殿并不近,你还真信一个大活人被移动会毫无知觉?」
不过在试探我的底线罢了。
试探我可以容忍他将一国之后的尊严,踩在脚下碾碎到几何。
今日我若未修理西江月,来日理当帝后同寝之日,他同样可以装聋作哑不来椒房殿。
再然后,我的宫殿连同我这个皇后,在他人眼里便做不得数了。
入夜时分,萧述到底还是来了椒房殿。
我差人搬出了一方七尺小榻,放在了屏风下,又将他的寝具摆放在小榻上。
萧述不明所以。
我笑得贤良,「陛下今日处理国事辛苦,臣妾怕吵着您睡觉,特意给您搬到此处安静之地。」
萧述眸底闪过一丝晦暗,却又转瞬即逝,再抬眼,脸上已然带了几分委屈。
我视而不见,转身去了我的白玉大床上准备就寝。
半夜,身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ṭùₘ声音。
睁开眼,却见萧述光着膀子可怜兮兮站在床边,「姐姐,我热……」
他大概是真的热,裸露的皮肤已冒出细密的汗珠。
一道伤疤自前胸横贯,盘踞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狰狞而恐怖。
萧述惯会拿捏我,知道我在这道疤面前,会失去所有与他作对的底气。
萧述曾用命护过我。
十四年前,蛮夷来犯,火雷攻城略地。
偏偏这个时候,先皇听信了小人谗言,不但不派兵增援,甚至连发八道军令勒令父亲班师回朝。
边城百姓不可弃,父亲无法,命我留下守城,叫我务必拖延时间。
随我一起守城的,还有年仅十五岁的萧述。
火雷炸毁城关时,他将我扑在身下,紧紧护住。
蛮夷士兵挨个翻开尸体补刀。
他被翻起时,却死活不肯挪开身体。
蛮夷的士兵起了虐杀的兴致,不肯要他命,却在他身上划了一刀又一刀。
血几乎染尽了我身体的每寸。
好在父亲援兵及时赶到。
先皇为他的任性付出了代价,父亲在一众皇子中,挑中了最不起眼的萧述。
父亲说萧述救了我的命,他不管萧述有没有治国之才,他想要谁治国,谁就能治国。
萧述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追至边城,要我做他的皇后。
他说见我的第一眼,便决定此生非我不可。
此生最幸福的事,是曾经有机会用性命护着我。
我并不为所动,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不必拘泥于情情爱爱。
我拒绝了萧述,告诉他心中并无儿女情长。
可我刚拒绝了他,转头又意外把他睡了。
蛮夷男子多欲,军中常备助兴的药。
我扮作风尘女子刺探敌情时,不慎中了其中不知那种,恰逢萧述又来寻我。
萧述不依不饶,要我负责。
我只好卸了战甲,认命成了他的皇后。
那年我十八岁,我可以真切感受到萧述炽烈的爱意。
为了回报这份炽热,我开始尝试爱他。
那时我并不知道,萧述爱的,原来并不是我,而是十八岁的我。
成婚十三载,我为他孕育一子,为他屡次逆天改命。
其实萧述并非天命的帝王。
他登基后,天地乱象频发,直指君王无帝星之命。
是我以皇后之尊,鞍前马后伺候了边塞扶乩老人整整一年,习得卜算改名之术。
最终以反噬自身为代价,将紫薇帝星一点点挪向了萧述的命轨。
我肉眼可见地衰老下去,他却在此时遇上了十八岁的西江月。
尔后他告诉我,是西江月,让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激情。
他与西江月,是真正的爱情。
与我的过往种种,都是错觉。
他可以继续给我皇后之尊,却也只能将我当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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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今日,他却翻身将我这个姐姐压在身下,低下头吻住了我的耳垂。
「陛下这是做什么?我可是你姐姐!」我推拒他。
萧述笑了笑,抓起我的手吻了吻,「姐姐可真记仇。」
却也顺势翻身离开,仰躺了下去,装作不经意闲聊,「今日之事朕听说了,西贵妃年纪小,姐姐多担待些。」
原来是给西江月当说客。
我冷笑,「陛下放心吧,臣妾何时将西江月放在过眼里?」
「再说陛下这身子,对臣妾来说,还不如喝一口鱼汤来得新鲜。」
萧述噎了一噎,无奈叹道,「以前姐姐只是不爱说话,倒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变得这样刻薄。」
我不想再说话,翻身背对着他。
我并没有告诉萧述占卜的结果,也没有这个打算。
西江月并无异动。
这一次,我想顺应天命。
我就是想看看,这对相亲相爱的神仙眷侣最终要以何种面目收场。
萧述一连好几天都很勤奋地在奉天殿看奏章,话里话外让我歇着。
那我便依他歇着。
我唤了太子弘到身边,亲自监督辅导他的功课。
他错了一字,我打了他十戒尺。
打得他眼泪哗哗流,我狠下心肠,「为君者,当多省己身,事事谨慎,今日你在课业上错一字,他日便有可能在奏章圣旨上错字,轻则贻笑大方,重则被人曲解利用,你可明白?」
弘儿乖巧地点了点头。
「倒也不必如此苛责。」恰在此时,萧述迈腿进来。
他摸了摸弘儿的头,「朕尚且年轻,弘儿便是多贪玩几年也无妨。」
我看着他,心道尚且年轻不假,但能活几年不好说。
现下若不抓紧培养弘儿,待江山落肩,这般纨绔的样子,又岂能镇得住前朝那帮虎视眈眈的朝臣。
但我并不想就这个话题与萧述深入探讨,催促弘儿向萧述行了礼,「陛下怎来了此处?」
「朕来是想问问……」他嗫嚅了半晌,「断月关虫患一事,姐姐可有破局之法?」
夏岁渐去,断月关突然飞来乌央乌央的蝗虫,所行之处,片甲不留。
关中百姓今年颗粒无收,暴乱频发。
萧述还真是,宝贝的东西第一个捧给西江月,头痛的事却第一个想到了我。
我选择摆烂,「弘儿要成长,陛下也当要成长,此等事情陛下应学着自己处理,哪能事事都过问我这个后宫女子。」
萧述噎了一噎,最终悻悻离去。
弘儿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母后和父皇吵架了?」
我一时无言,我与萧述,又岂是吵架那么简单。
我拍了拍弘儿的手,吩咐春夏取来纸笔。
虫患不难解决,难的是人祸。
断月关外有断月山格挡,虫患入不了我国腹地,且关中百姓不足五万,虫患不会年年有,只要开放国库,发放赈灾粮,协助关中百姓渡过今年即可。
然虫患发于望月,听闻受灾面积颇大,望月解决不了粮食问题,早晚会进军星落抢粮。
我拟了懿旨,唤了随从送往断月关守,着令时刻警醒望月来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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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萧述尚未找到虫患的解决之法,望月的铁骑就入了断月关。
时隔十四年,火雷再现于世,所行之处狂轰乱炸,几乎将关外夷为了平地。
边关守将已被逼退至断月山脚,退无可退。
萧述最后求到了我前面。
十四年火雷之下,他拥我入怀,唯恐失去。
十四年后,依旧是火雷,他却亲自求我奔赴战场,以血肉之躯去阻挡火雷的蔓延。
我看向他,「若臣妾此行一去不回,陛下……」
没想到话未落,他突然紧紧抱住了我,脸色竟有些微微发白,「不会的,姐姐不会离开我的……」
他慌张得情真意切,仿佛又变成了十四年前那个死死护着我的少年。
我打算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臣妾若出征,陛下可否杀一人为我祭旗?」
「谁?」
「贵妃西江月。」
萧述陡然变了脸色,「朕说过,朕爱她Ťŭ⁻,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我继续相劝,「西江月曾是望月朝廷权贵之女,又是望月太子的未婚妻,若以此人祭旗,必可彰显陛下取胜的决心。」
「秦无双!」萧述狠狠捏住了我的肩,「你已经杀过她一次,朕都不怪你了,怎么你偏就这么容不下她?」
我一瞬无语。
利弊在前,他竟以为我只是在争风吃醋。
罢了,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他既执意找死,我合该成全才是。
我其实并无应对火雷的良策,只能先疏散百姓,再伺机而动,做出进攻假象,又在他们引爆火雷前,迅速撤兵,一点点消耗望月的火雷库存。
没想到这一耗,便耗了两年。
断月关早已没有了虫患,五万百姓除死伤者,大多已疏散至关内。
唯有我在断月山安营扎寨,抵抗着望月一波又一波袭击。
这场战打到最后,早已没有了初心,仿佛只是为战而战,都想在对方身上为死去的将士讨回血债。
弘儿的家书每个月都会来一封,这个月又有什么长进,有了什么奇遇,得了什么宝物都会给我分享。
「听闻母后嗜甜,儿臣特意向御厨学习了桃花酥,待母后归来,定让你尝尝。」
偶尔也会抱怨西江月又在后宫闹了蠢事,害得父皇不得不为她擦屁股。
末了,又会替他的父皇问安,还说父皇经常念叨我,思念之极,会在我的寝殿里抱着被子哭。
很明显,后面是编撰的假话,他大抵是怕说出萧述的实情会惹我心里不痛快。
没了我这个姐姐碍眼,萧述醉卧温柔乡何等畅快,根本不用我想。
算起来,弘儿已经有两个月没来家书了。
我莫名有些心神不宁。
今日游击,我带上了自己前不久在边关救回的少年。
少年生得极好,我很少见到一个人的脸将野性和天真融合得如此浑然天成。
他笑起来时,像是一只人畜无害的小兔儿。
严肃起来时,又像只直盯猎物的鹰隼。
我一路都想着弘儿,以至于少年唤我时,我并无防备地回了头。
尔后一阵迷烟,我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已经到了望月的军营,刚刚还在我身边一口一个姐姐的少年已经坐在了高位。
少年眯着狭长的眼眸,「秦无双,星落皇后,想要抓你可真不容易。」
我上翘了嘴角,「彼此彼此,微生殿下在我眼皮子底下晃荡了那么久,我不也没发现。」
月微生,望月太子,十五岁上阵赢了萧述,却丢了未婚妻。
月微生哈哈大笑,也不废话,将刀架在我的脖子,直切主题,「若不想死,便交出布防图。」
我瑟缩了一下,也不挣扎,「可以,不过我只能交给你一人。」
他大概没想到我答应得如此爽快,愣了一愣,「当真?」
「自然。」我耸了耸肩,「我早已倦了这场战争,你拿了图,将我打败,我就能回宫看孩儿了。」
「秦无双,我可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月微生立时黑了脸色。
「唉,既然玩笑开不了,那便动点真格的吧。」
我突然暴起,快速躲过了月微生的刀锋,钳住他的手臂,迅速将刀转架在了他的脖子。
营帐内其他人看着这一幕,面面相觑,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随着一声鸣响,营帐外燃起了一枚烟花,接着呼喊声从四面八方集聚而来。
月微生脸色骤变,「你没有中药?」
「那是自然。」我啐出了口中软筋散的解药,「太子殿下,兵不厌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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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着两年的战事终于平息。
未等天子诏令,我先一步启程回京。
没想到战甲还未卸下,春夏便扑通一声跪地,「娘娘,都怪奴婢,没有保护好太子。」
太子弘殁了三个月,身为母亲的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
萧述只说担心前线战事,怕我分心,才瞒而不报。
我追问弘儿死因,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
西江月却在一旁满脸鄙夷,「还不是太子行为不检点,企图轻薄我,陛下不过凶他几句,他便受不住以死谢罪了。」
我五雷轰顶,「你说什么?」
萧述在一旁解释,「弘儿那日是喝了点酒,犯了浑,想必也不是故意的,此事是我做得不对,不该凶他的……」
他的脸上竟浮现了真心实意的愧疚。
我不可置信,「弘儿是你的孩子,他品行如何,你不知道?」
「弘儿心性坚韧,又岂会为此欲加之罪自戕,萧述,你是眼盲了还是心瞎了?看不出弘儿是谁害死的吗?」
我抽出剑,朝西江月走去,「今日若不杀西江月,难消臣妾心头之恨!」
「陛下救我!」西江月见我动真格,开始惊叫着四下逃窜。
我一心只想为弘儿报仇,下手分毫不留余地。
西江月的随从们见我这阵势,全都瑟缩不敢上前。
她最后躲在了萧述身后,我的剑招依旧不让半分。
「够了秦无双,难不成你还想朕赔命吗?!」
突觉心口一凉,萧述不知从何处抽来的剑,就这么直刺进了我心口。
我捂着胸口缓缓倒下,最后却看见了他惊慌无比的脸。
我做了很长一个梦。
梦中弘儿长成了一个大人模样,长身玉立站在桃花树下,献宝似的将手中的糕点递给我,「母后,这是我特意学的桃花酥,可要尝尝。」
我伸手去拿桃花酥,他却蓦然消失。再转头,他依旧站在桃花树下,带着哭腔问我,「母后,父皇为什么不信我?」
眼泪自眼角流出,渐渐变成了血红色。
「弘儿!」我惊坐起来,牵动了胸口的伤,钻心一样的疼。
「姐姐,太好了,你终于醒了。」耳边传来萧述惊喜的声音,我转过头,看见了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满是担忧与心疼。
曾经何时,我看到这样一张情真意切的脸,确实起过永不辜负的誓言。
如今同样一张脸,同样满是情深,却只会令我作呕。
萧述还在喋喋不休向我道歉。
「姐姐,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你可知你倒在面前,我有多害怕?」
「姐姐,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他抓住我的手,「姐姐,你可不可Ṫŭ⁵以发誓,发誓永远不要离开我。」
「废后吧,萧述。」我抽回手,漠然开口。
我终究是错了,总想着弘儿的父皇能陪他久一点。
当断不断,我早该弃了萧述。
他就该如天命预言显示的那样,死于他最宠爱的人之手。
「不可能!」萧述突然激动起来,猛然站起身,却突然直挺挺倒了下去。
春夏在一旁一脸一言难尽,「陛下为了照顾娘娘,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谁劝都不听……」
「找几个人,扔出去吧。」我不为所动,翻身下了床,从萧述身体上跨了过去。
春夏服侍我更衣,对着我的面容看了一阵,「我觉得娘娘变年轻了。」
她指了指我的鬓角,「以前这里有白头发的,如今没有了。」
我看着铜镜里面的脸,确实比之以往衰老残败之相,如今这张脸确实要年轻许多。
看来萧述已经走向了他原本的天道,我身上的反噬,已经逐渐消失。
「娘娘如今这容貌,可比西江月那蠢货好看不知多少倍。」春夏边梳头边感叹。
我看着胸前的伤口,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一道伤疤困住我十五年,如今,也算是还了个干净。
萧述于我的救命之恩,终于被他亲手讨了回去。
但他欠我的,最终我也要一一讨回来。
-7-
萧述最近总往椒房殿跑,与我同吃同睡。
西江月闹了好几次,他也只是拿些理由打发了。
以前只有西江月能得到的稀罕玩意儿不要钱似的往椒房殿送。
我统统扔了出去,「抱歉啊陛下,臣妾不喜这些。」
每当这个时候,萧述总是会显得很无措,「姐姐告诉朕,朕要怎么做,我们才可以回到从前?」
「很简单,杀了西江月。」我直接了当。
其实萧述也知道他做什么最有效,但他并不愿意。
他什么都不愿意失去,却想重新得到我的爱。
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姐姐……阿月她,有孕了,我不能……」萧述扭捏了半晌,终于给了我答案。
我只觉得讽刺,「我当弘儿死得时候陛下为何不心疼,原是有了新的孩子呀。」
「不是的,朕心疼的……」他又开始极力解释,吵得我头疼。
月微生终于被押解回京,后脚到京城的,还有望月的使团。
为了救回太子,望月可谓下了血本,开出了我们无法拒绝的条件。
我让萧述放了月微生,又在使臣接风宴上,故意将他安排在了西江月对面。
西江月面对曾经的未婚夫,果然浑身不自在起来,宴会进行到一半儿,便推说身体不适离开了。
过了须臾,月微生也借故走了出去。
后半夜,冬儿出现,汇报了今日所见。
月微生和西江月在假山后面互诉了衷肠。
一方哭诉身为弱女子,身处皇宫多么不易。
一方指天发誓无时无刻都想早日迎回心上人,无奈实力不允许。
最后的最后,月微生许诺她皇后之位,而西江月,则答应帮助他颠覆星落皇室。
两人达成一致,月下拥吻。
我越听越稀奇,以往以为西江月虽蠢了点,待萧述也算全心全意。
倒没想到她给萧述戴绿帽子,却是戴得如此毫不手软。
西江月对于皇后之位,似乎异常执着,至于做谁的皇后,她看来并不在意。
我笑了。
爱而不得,最易疯魔。
西江月明显沉不住气了,密会月微生的次数越来越多。
说是密会,她却做得不甚隐秘,连累我,掏空心思日日为他们放风。
终于,他们将主意打在了我身上。
月微生想要折断萧述的羽翼,西江月想要除掉阻挡她皇后之位的障碍。
两人一拍即合。
至于利用的筹码,便是西江ŧŭₐ月肚里的孩儿。
一日傍晚,西江月在椒房殿坐了一盏茶的时间,回到月桂宫就流产了。
她哭得昏天黑地,直说是我嫉妒,要了她肚里孩儿的命。
要萧述替她做主。
出乎意料,心尖儿梨花带雨,哭得近乎昏厥,萧述却选择站在了我这边。
「无双,你说她害死弘儿,便叫她赔你一个孩儿。」不知何时,萧述已经改了对我的称呼。
我愣了愣,「所以陛下真的认为,是我害了西江月肚子里的孩子?」
「无论是不是,朕都不会怪你。」他殷切的看着我,「无双可否原谅朕?」
「陛下!」西江月震惊无比,她大概以为她的孩子,会是扳倒我筹码,没想到竟成了萧述求我原谅的投名状。
我面无表情,「要我原谅你,下辈子吧。」
萧述脸色白了白,突然抽ṱū́⁼出剑递给我,「那无双便捅我一剑消气。」
说完抬起我的手,朝自己胸口刺去。
「够了,萧述!」我扔了剑,「你是要我担上弑君之罪么?」
萧述眼中燃起了希望,「无双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
眼见自己舍掉了最大的筹码,所换来的,竟是萧述一门心思求我原谅,西江月的眼中的恨意越来越深。
很好,便是这样,越恨越好。
我不杀萧述,并非我不想他死。
紫薇星已入他的命轨,他还不值得我再次为了他遭到天道反噬。
死于西江月之手,是天命给萧述选定的结局。
而我所要做的,便是要加速这个结局,要他偿我所痛。
-8-
萧述在月桂宫呆到半夜,也不知他是怎么安抚的,西江月竟舍得放他离开。
后半夜,他又摸到了我的床上。
他翻身把我压住,「无双,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吧。」
我踹他下床,「陛下莫不是疯魔了,谁会要跟自己的姐姐生孩子。」
「不是姐姐。」萧述握着我手,「是挚爱。」
「无双,从前我也以为自己最爱的是阿月,可直到你那些天你睡在我面前,仿佛再也不会醒来,我才发觉失去你,远比剜我心还痛。」
「我已经向阿月言明,待她身子养好,便许她一大笔钱财送她出宫,从今往后,我只爱你一人。」
我看着萧述,只觉这人当真一身贱骨。
他以恩情为饵,诱我捧出真心。
我捧出来了,他却弃如敝履。
可真心金贵,我只会捧出来一次,那时他不要,便不会再有了。
春夏很快查出了椒房殿的熏香里掺杂了麝香与红花,却在月桂宫里搜到了香料的残余。
有人曾见过西江月的侍女冬儿半夜三更偷偷出入椒房殿。
冬儿经不住拷问,全盘托出了西江月的计划。
至此,西江月自导自演的流产戏码真相大白。
萧述勃然大怒。
正当我思忖他会不会处死西江月时,他却只是将她打入了冷宫。
萧述急切向我解释,若非他始乱终弃,西江月不会走向极端。
是他对不起她。
我不置可否,左右失去孩子的又不是我,他就算把她供起来跪拜,我也不会有二话。
萧述说他自始至终最爱我,只是明白得晚了些。
他说完这话,偶尔又会看着冷宫的方向发呆,甚至在睡梦中宠溺地扬起嘴角,「月儿,别闹……」
醒来时又无比惶恐,小心翼翼地问我昨天有没有说不该说的话。
我猜他大抵又看不清自己的真心了。
他那样摇摆的心,不止我一次次看不清,连他自己也一次次看不清。
冬儿汇报了冷宫的情形。
西江月大抵是疯了,成日对着空气胡言乱语。
空气中有个叫系统的人,似乎掌管着她的生死,可以对她进行抹杀。
又似乎只要她成功当上皇后,她就能完成任务,免于抹杀。
冬儿脸色凝重的告诉我,按西江月的说法,太子弘,便是死于系统抹杀。
我的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
我的弘儿,明明端正守礼,却被她红口白牙,诬赖成了色欲熏心,畏罪自戕的昏聩太子。
我看向龙骨,龙骨上预言亦有显示,荧惑来于异世,此为妖邪之相。
我看向冷宫的方向。
妖邪,当诛!
-9-
星落与望月最终成功达成了议和条件,我甚满意。
皇宫大摆宴席,恭送望月太子回国。
自回朝之后,我的心情难得惬意,连带对萧述也和颜悦色起来。
毕竟对待将死之人,倒也不必伤心劳神。
天命预言显示,萧述的死期,便在这宴会之上。
我见到了许久不曾见到了西江月。
她几乎瘦脱了相,面色憔悴蜡黄,哪还有半点年轻饱满的样子。
唯有一双眼睛充满怨毒,反而成了她脸上唯一有光的地方。
我特意盛装打扮了一番,萧述眼睛都看直了,「无双,真是越来越美了。」
转头看到了西江月正不甘地盯着他牵我的手,瞬间又紧张了起来,「她说参加完宴会,就会随着望月使团回国,我才让她来的。」
我由衷地笑了笑,「无妨。」
我正忧愁如何将这柄凶器自冷宫捞出,萧述自己抢先了一步,倒是省去了我很多麻烦。
冬儿悄悄叫走了春夏。
过了须臾,春夏来秉,月微生递给了西江月一包药粉,西江月已下在了酒里。
正说着,酒已经被宫女太监捧了上来。
西江月回到座位,神色如常。
我很贴心地为萧述倒了一杯酒,在西江月嫉恨的目光中,亲自喂给萧述喝下。
萧述眼露惊喜,衔住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勾起唇角,满意地将手放下。
他却半眯眼眸,眼里闪过一抹欲念,突然捧住我的脸,倾身吻了下来。
方才的酒全都哺进了我的嘴里。
紧促的呼吸喷在我脸上,他用嘴堵住我唇,直到我将酒全部咽下。
我的头立刻就炸了,胃里翻腾出一阵阵恶心。
萧述却如同一只偷腥成功的猫儿,摩挲着自己湿润嫣红的唇,「此酒甚美,无双当与朕同饮。」
我心里直骂娘,差点一大耳巴子抽过去。
渐渐的,头已经开始昏昏沉沉,大抵是西江月下的药发挥了作用,朝宴上的百官接连倒下。
西江月终于在她的座位上缓缓起身,朝着我和萧述走来。
她如同满身怨气的厉鬼,每一步都踏得苦大仇深,袖子里寒光闪现。
我等的这一刻终于要来了。
我看着萧述,心里默默向他告别。
「去死吧!」西江月终于扬起手中的刀,刺了过来。
但她没有刺向萧述,而是刺向了我。
我此时已浑身绵软无力,要躲是躲不开的。
占卜之人卜算ƭű²不了自己的命数,我一心想着萧述会死于西江月之手,却忽略了最根本的问题——
西江月最恨的人,是我。
挡她青云之路的人,亦是我。
她没有理由不先杀我。
寒光闪过,我眼睛已经模糊,心中甚是懊悔。
要杀萧述与西江月,还是应当手起刀落,徐徐图之乃是大忌。
然而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在西江月刀尖刺向我心口的那一刻,萧述挡在了我的身前!
汩汩的鲜血自他胸口流出,流了西江月一手。
西江月愣住了,脸色苍白了一瞬,尔后眼里却涌现疯狂之色,「你竟为她连命都不要,你该死!」
她又连捅了他数刀,「你该死!你该死!哈哈哈。」
终于外围的侍卫跑了进来,一脚踢飞了西江月。
-10-
「无双……无双……」萧述痛得脸色惨白,却依旧在不停地唤我。
「我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唤你做姐姐。」他抓住我的手,「我爱你……你可愿原谅我?」
我捂着他流血的伤口,一时满腔郁气难解。
我本意亲眼见他死于所爱之人之手,到头来却成全了他满腔深情。
「可是萧述,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认真看他,对着他一字一句,「若知有一天你会护我而死,我宁愿是自己亲手杀了你。」
他的脸一瞬间失去了全部血色,哆嗦着嘴唇在我脸上逡巡,似乎在寻找我说谎的证据。
「不可能,你明明从前那般爱我……」
他大概是没有找到丁点儿他所想要的证据,最终惨然一笑,却依旧选择自欺欺人,「你一定是在骗我……」
终于闭眼死去。
随着萧述死去,我一声令下,一早便暗中守在门外的士兵蜂拥而至,将望月使团团团围住。
春夏带来了解药,挨个喂大臣们服下。
西江月彻底疯了,如此形势,她竟癫狂地跑到月微生面前邀功,「我替你杀了星落皇帝,是不是就可以当皇后了?」
月微生皱了皱眉,嫌弃地推开了她,「哪来的疯妇?竟敢攀咬本太子!」
他倒是反应极快, 知道事情败露, 翻手便弃了这枚棋子。
西江月不可置信,「你利用我?」
「你竟敢利用我,我要杀了你!」她拿起刀又向月微生砍去。
行至一半,又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不!不!攻略没有失败, 我还可以做望月的皇后, 你不能抹杀我……」
她突然倒地抽搐, 「我……我要回家……」
直到再也没了声息。
我最终还是放了月微生,只要他们承诺的条件不变, 我两国和平的愿望便不会变。
自始至终,这场杀局, 我只为萧述和西江月而设。
虽过程不尽如人意, 但终归目的达到,我并无意挑起两国纷争。
吃过几次闷亏, 月微生倒是学会了乖顺, 「愿赌服输,微生承诺, 只要无双皇后在星落的一天, 望月永不来犯。」
我看着西江月孤零零的尸体, 侧头问月微生,「听闻在望月时,太子和准太子妃西江月情谊甚笃, 如今可要携她的尸身归家?」
月微生脸上却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 「她早已不是我的阿月,这尸身,但凭娘娘处置。」
我想了想,还是找了一处风水宝地,认真葬了西江月。
不为其他, 只为初见她时,她是真正的月光, 高冷疏离,纯洁无瑕。
她看萧述的眉眼是冷的,如同不可摧折亦不可亵玩的明月。
她向我Ṭû₅讨了一杯毒酒, 只说此身若不保,便不要此身,待他日魂归故里, 她干干净净。
便也是那杯毒酒, 我与萧述的十年夫妻之情,成了他年少时的错觉。
世间心性坚定之人不多, 没被异世的灵魂污染的西江月能算一个。
萧述已死,后宫嫔妃皆无所出,储君之位悬而不决。
皇后摄政并非长久之计, 朝野上下吵个不停,各路人马都在探寻下一颗紫薇帝星。
春夏的占卜之术愈发精进,一日,她兴奋跑来, 「娘娘娘娘,紫薇帝星,移到了您的命轨呢。」
作者:蓝豆坚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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