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成了三界战神的剑灵。
为了他,我的剑刃上终年染血,每日都要忍受噬魂之痛。
封禅大典上,他却搂着新纳的道侣,睥睨看我。
「不过是块凡铁,死了就死了。」
然而,他不知道,我要入轮回去了。
当我作为九皇女衔莲而生时。
听闻天上有位神仙血洗九冥,屠尽仙界,只为找回亡妻。
-1-
我被魔神抓住抽筋伐骨的时候,天衍宗正举行着李渊明的封禅大典。
诸天神仙都来相贺,宝马香车流水般送入了天衍宗。
我奄奄一息,看着他坐在高位上,神色冰冷。
远天云淡,衬得他眉眼清俊,身姿挺直如竹。
今日是他的封禅大典,天衍宗到处张灯结彩,他却仍然一身素白。
当真是仙骨清隽,风华无双。
只是李渊明的身旁,却坐着一个熟悉的人。
那人生了一双灵动的鹿眼,一身鹅黄色衣裳,笑声如银铃般。
她亲密凑到李渊明旁,用景仰的眼神看他。
她是李渊明最疼爱的小徒弟。
也是他新纳的道侣。
鹿鸣刚刚进宗时,我和李渊明的关系还没僵到这一步。
但她汹涌的爱意和李渊明的纵容,成了我们之间的最大阻隔。
她永远这样天真,躲在别人的背后。
睁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神色无辜。
我身为李渊明的剑灵,一次又一次地被推出去保护她。
这一次也不例外。
魔神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手中用力,指骨愈发深刻地嵌入我肩膀中,留下两道血痕。
他嘶哑道:「李渊明,我来找你复仇了。」
李渊明默了一下,道:「你是谁?」
魔神笑着捏碎了我的肩骨,我吃痛,他的手却如铁爪般牢牢抓着我。
「你不认得我?」
我满身血色,浑身如被刀刮过一般,撕裂般的疼痛。
抬起头,却看见李渊明的神色,并不是不认识魔神的样子。
他只是不想认我。
魔神忽然在我膝盖弯里踹了一脚。
我咬着牙,才没让脱力的身子软倒。
魔神桀骜道:「本来想抓的是你道侣,没想到这个傻子剑灵冲出来,愿意替她受死。」
鹿鸣望着我,似乎大吃一惊。
她神色哀恸:「玉衡姐姐……」
李渊明却依旧不为所动。
他端坐在高台之上,容姿清冷,仿佛无悲无喜的仙人。
-2-
三界战神李渊明的威名无人不知。
但鲜少有人知道,他的本命剑有个剑灵。ťū₂
剑灵本是剑修最重视的存在。
我却不同。
因为我是个冒牌货剑灵。
李渊明那把本命剑取材玄冰铁,淬之以天山雪莲,是稀世名剑。
但是越珍贵的剑,就越难以孕育出天生的剑灵来。
他本来打算等个千年百年,好养成一个厉害剑灵,却被我抢了先。
当时我穿越到这个世界,被邪修逮到了炼丹炉里,是他救了我。
我却恩将仇报,闯入了他铸剑的现场。
还吞下了那朵天山雪莲,变成了他本命神剑的剑灵。
李渊明虽然不喜,却也没说些什么。
我屁颠屁颠地跟在了身后,替他干了不少脏事累事。
他嫌弃时不肯杀的人,我来杀。
他修炼时生出的心魔,我来灭。
他炼器时承受的噬魂之痛,我来背。
我满手鲜血,一身因果杀孽。
他却仍然光风霁月,是高高在上的仙人。
我有时觉得自己不值当,却依旧在看到他风华未损时欣慰不已。
其实对于剑灵来说,李渊明倒是个极好的主人。
他从不干涉我的自由,不管我那些奇奇怪怪的爱好。
我受伤时,他会不远万里寻来天灵地宝给我疗伤。
我在天衍宗待得无聊时,他会特意寻来鲲鹏带我云游四方。
鲲鹏一日千里,让我看尽了世间风光。
我惊叹于世界之袤,惊叹于天地之大。
而李渊明的态度也在逐渐软化。
他从一开始的冷若冰霜变得温和了许多。
偶然看见我行善救人,嘴角还会挂上若有若无的笑意。
本命神剑与主人本是心意相通。
我与他相伴结游三百年,游遍了九重天与人世间。
当李渊明为我簪花时,我曾欣喜若狂。
他拉着我的手说心悦于我时,我也曾当了真。
直到天地神魔间发生了一场大战,叫我看见了他的真面目。
-3-
那场大战真是惊天动地。
魔神从九冥而出,扬言要取李渊明的性命。
他要杀进天衍宗,屠尽无数弟子,让整个仙界都被魔族吞并。
我陪李渊明战了七七四十九夜,却杀不尽源源不断的魔族。
而天衍宗的长老们各自推诿,都冷眼旁观,想保留力量。
后来不知是谁说,只要有蕴养三百年的剑灵投入护山大阵中,就能使魔族铩羽而归。
而被天材地宝蕴养三百年的剑灵——
只有我一个。
上战场的前一夜,李渊明温存地叫我「卿卿」,同我云雨。
他难得没有冷淡对我,纤长白皙的手指抚过我的乌发。
我倚在他的怀里问他:「你会牺牲我吗?」
李渊明顿了一下,却说:「不会。」
他温柔缱绻地在我额上印上一吻。
「卿卿,我永远不会牺牲你。」
这么温柔的仙人。
却在第二日狠狠捅了我一刀。
李渊明在众人景仰的眼光里,亲手将我封进了护山大阵里。
剑灵被抽离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
被他的灵力逼出玉衡剑时,我几乎支离破碎。
本来能凝出的实体,也变得虚无缥缈。
百年天材地宝蕴养出来的剑光,此时黯淡无光。
护山大阵如同漩涡般挤压着我的身体。
巨大的压力让我脸色苍白,生生吐出几口血来。
然而李渊明施法的手却稳若磐石。
他沐浴在众人崇拜的眼光里,宛若盖世英雄。
而我被护山大阵吸收,承受着成千上万的魔族的进攻。
就在意识消亡的最后一刻。
我忽然问他:「李渊明,当日我闯入你铸剑的现场,是意外吗?」
他没有说话,眼神似剑光般冷冽。
我问他:「这么多年的天材地宝,是为了这一瞬间吗?」
李渊明没有言语,旁边猴子似的小弟子却忍不住跳出来了。
「你就别问啦!咱们师祖什么人物?阖宗上下都知道他的心上人是黎山神女,你这个异魂还想要什么名分!」
「当初是师祖让我们引你入铸剑之地的,那朵天山雪莲也是他喂给你的!」
「玉衡剑先天有亏,根本没有剑灵!」
小弟子心直口快,把所有话都一秃噜说了出来。
旁边白发苍苍的师父阻拦不及,一拂尘狠狠抽在了他的背上。
他却无所谓地道:「师父,她都要死了,你们还忍心瞒她吗!」
这些话,犹如针锥般刺进我的心房。
我想笑着问李渊明,好显得自己云淡风轻。
但眼泪却依然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我问他:「你昨夜说的话,还当真吗?」
李渊明仍是那副光风霁月的神仙模样,身上还穿着我给他挑的那身带着莲纹的白衣。
他微微颔首,似乎是答应了下来。
手却伸出来,将我狠狠推入护山大阵的最深处。
我看着那只修长白净的手。
这只手昨夜曾揽着我温存絮语,令我安心不已。
如今,却毫不犹疑地将我送进了地狱中。
魔族狞笑着扑上来,铺天盖地的魔气将我淹没。
-4-
我没死,着实Ŧŭ₇是个意外。
谁也不知道天山雪莲竟然还有这么个隐秘的作用。
雪白的莲花瓣将我护了起来。
我活了下来,却心灰意冷,不愿意再回到李渊明身旁。
直到他在我的住处前站了三个月。
那三个月,山顶日日飘雪,他却坚持站在我门前。
我视他于无物,他也不恼,只是静静伫立在我门前。
黎山的雪,连神仙都能冻僵。
李渊明仿佛不会为自己争辩般,只是静静站在我面前。
直到他的好友亲自上门说和,为他求情。
「他是有苦衷的。」
「用你铸剑是长老们的安排,他事先并不知。」
「送你入护山大阵,也是长老以死相逼,又有把握能让你全身而退。」
「他现在法力尽失,一部分是启动护山大阵,一部分是为了护住你。」
我本是听个乐子,并不怎么相信。
直到有一天看见了李渊明身上青紫的冻伤痕迹。
他本是个神仙,有法力护体,轻易不会冻伤。
他如今,是真的没有法力了。
我抿着唇,没有原谅他,却关了黎山居所的门。
我回到了天衍宗。
从此之后,井水不犯河水。
-5-
玉衡剑还在,我和李渊明的联系就还在。
偶然我需要宝物蕴养灵体,去藏珍阁搜寻时,总是畅通无阻。
问了弟子才知道,他吩咐过,无论我要什么都给我。Ţú⁺
如果有宗门内未藏有的,他亲自去取。
我时常在院子里无缘无故地睡着。
醒来,却发现身上盖着熟悉的大氅。
每年的生辰,都会有仙鹤衔着礼物而来。
都是昔年我与他在旅途中所见的小玩意儿。
我态度坚决,还是不肯与他见面。
却会在仙鹤走之后,将那些东西又收了起来。
本以为这辈子就只是这样了。
直到鹿鸣的出现。
我在天衍宗的僻静之地,也时常听见她的传说。
李渊明为她开辟洞府,手把手教她练剑。
他极为疼宠溺爱这个小弟子,舍不得她吃一点苦,时常留宿她。
我漠然地听着这些传闻,心被割了一刀又一刀。
最痛的一刀,是小弟子端详了我一眼,说:「其实玉衡前辈长得很像鹿鸣,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
哪里是我像她,是明明她像我。
但我已经很久没有对李渊明笑过了。
静坐了三夜,我拿起行囊,准备向李渊明辞行。
谁知刚刚走到他的洞府,才与鹿鸣相遇。
就被魔神一起卷走了。
在魔神老巢,我替鹿鸣挡了一刀。
其实不是我自愿的,而是她推我出去了。
她大约真的是被捧在心尖尖上的人。
哭得楚楚可怜,只知道往别人的身后躲,并不会自己应对。
所以魔神的那一掌直直地打到了我身上。
我的灵体本就受伤过一次,将养了许多年才好一点。
这一掌,几乎要了我的命。
我回头看鹿鸣,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神情局促得像个犯错的孩子。
她哭出的泪珠还挂在卷翘的眼睫上,眼睛宛若水洗过一般明亮。
她永远被人护在身后,永远不会被牺牲。
而我,已经被人推出去很多次了。
-6-
天衍宗的封禅大典,本是为了向天道昭示战神的功绩。
至于为什么要在大典上顺便举行结契大典,大概也是鹿鸣的巧思。
但此时此刻多么讽刺。
我剑身尽毁,他声名赫赫。
我被踩在泥洼中仰头看他们,却见李渊明搂着如花美眷,睥睨看我。
魔神只剩下最后一丝力量了。
他牢牢抓着我,几乎要将我彻底撕毁。
他哑着声道:「李渊明,将本座的宝物还回来,否则你的剑灵就等死吧。」
李渊明不为所动,而周围人的眼神也有些嘲弄。
鹿鸣害怕地拽着他的袖子,躲进他的身后。
李渊明抱着她,将她拥在怀里。
以一个保护的姿态。
他缓缓开口:「不过是块凡铁,死了就死了。」
魔神桀桀大笑,神情疯癫。
「这可是你选的……」
下一秒,他五指一拢,将我狠狠捏碎。
我咬着后槽牙,才没发出痛呼。
眼泪落了下来,模糊了眼前的一片。
李渊明坐在高位,冶姿清润。
仿佛凡尘俗事都扰不到他分毫。
我的灵体渐而分散,被长风吹乱,离天衍宗愈发远了。
只过了一会儿,那里就又奏起了仙乐。
宾客的欢笑声又喧嚷起来了。
仿佛刚刚不过是一个再微小不过的插曲。
我身上的所有知觉都消失了,只有铺天盖地的痛。
疼得发抖时,我听见天衍宗传来的渺渺仙音。
似乎是有人在祝祷。
在恭祝这对新道侣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他们在唱的词ƭü⁾,是李渊明曾经写给我的婚书。
「一纸婚书,上表天庭,下鸣地府。」
「若负佳人,便是欺天之罪,身死道消。」
「佳人负卿,便是有违天意,三界除名,永无轮回。」
如今他高朋满座,如花美眷在怀。
我身死道消,永无轮回。
何其讽刺,何其好笑。
直到……我又穿越了一次。
-7-
有风起,隐约着就是一片吵闹的交谈声。
空旷的宫室里,几个接生婆进进出出,将我擦洗干净。
口中似乎堵塞着什么东西,我几乎要窒息,控制不住地干呕。
直到我落入一个带着馨香的怀抱。
掩在脸上的薄布被掀开,一个眉目忧郁的美人正担心地望着我。
她取下我口中衔着的莲花。
我终于得以畅快呼吸,却是忍不住痛哭出声。
连着这辈子脆弱的婴儿身体。
连着上辈子接连被放弃的悲痛。
美人温柔地抚过我,哄我:「衡儿,别哭了,别哭了。」
这么哄着,我却依然哭得很厉害。
她微凉的指尖拭去了我的眼泪,怜爱地道。
「哭得这么厉害,一定是上辈子受了许多的委屈。」
旁边的嬷嬷却大喜,跪下道。
「九皇女衔莲而生,此天降祥瑞,恭喜娘娘!」
她身后宫女跪下了一大片,齐声恭贺我的新生。
美人娘亲沉默着,未曾言语。
我的目光跨越那熟悉的雪莲花,直直越过窗棂,望上那九重天。
天上,正有一个人在静静地看着我。
他冷白的侧脸依旧紧绷,剑尖却在往下滴血。
我心中痛了一下。
被魔尊捏碎的痛苦倏地蔓延开来。
而李渊明的眼神死寂。
他像个丢失掉心爱之物的孩子般失魂落魄。
那一身白袍被血污悉数浸染,看不清袍脚的莲纹。
他身后尸骨累累,犹如阿鼻地狱般萦绕着血光之气。
他长眉微蹙,眸光黯淡,只是看向整个人世。
「卿卿,怪我」
「怪我没有同你说清……」
-8-
天上一月,人间一年。
我在人间度过了十八个年头,听了许许多多的笑话。
传闻三界战神在封禅大典后疯魔了。
先是将自己的道侣关进天衍宗的密室中,令她永生不得出来。
又提剑屠尽仙界,将当年神魔大战中撺掇以剑灵入阵的人都杀了。
他变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世间有三界。
深渊之下是魔族久居的九冥之地。
李渊明血洗九冥,将无数魔族鞭笞至死。
他们说,他在苦苦寻觅着自己的妻子。
他已入轮回的妻子。
妻子,这个亲密的昵称本独属于人间。
仙界大道至简,踏破红尘,唯有「道侣」之称。
但李渊明固执地说他曾有个妻子。
是他手写婚书求娶、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儿。
不过如今他犯了错,她躲了起来罢了。
只要他踏破三界,将欺负她的人都收拾了,她便会再回到他的身边。
我听说这话时,笑得眼泪都掉出来了。
旁边的美人娘亲温柔地道:「衡儿,怎么了?」
我问她:「阿娘,倘若你真心爱一个人,会让他受万般磋磨后,又装作一副情深不悔的模样吗?」
美人娘亲沉吟道:「若是这般,还能称为爱吗?」
「不过以爱之名,行恨之事罢了。」
-9-
十八岁生辰前的一个月,我出宫采买东西。
从安济坊中出来时,忽然见到有人在京城大街上纵马。
我抬起眸,却看见了前世的故人。
那猴精长相似的小弟子执着马鞭,一身道袍,正好奇地张望着什么。
而他身旁,鹿鸣正用力鞭打着身下的马儿。
我听见小弟子嘟囔着道:「师叔,你又何苦寻到这下界来。」
而鹿鸣的脸色不是太好。
她脸上早就没有了当年的天真懵懂。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含恨的妒意。
「绝对不能让他先寻到这里!」
我站在安济坊门口目送他们快马加鞭离开。
所去的方向,似乎是澧朝宫城。
我走回安济坊,寻了个坐处慢慢思索。
鹿鸣从十八年前就被软禁了。
如今乍然出门,定是仙界有了变故。
只是,她是如何知道我的行踪的?
我蹙起眉,百思不得其解。
一回眸,却见门外异变突生。
当那个步履蹒跚的人影拄着剑从城门走来时……
天上下起了雪。
路过的行人都纷纷驻足,惊叹着六月飞雪的景象。
大雪鹅毛般飘来,为他白衣覆上一层外絮。
不似当年一剑霜寒十四州的萧然恣意。
我冷眼从安济坊中望着李渊明蹒跚而虚浮的身影。
却见他忽然在一个小小的算命摊子前停住了脚步。
「先生。」
他应当是许久不说话了,嗓音喑哑。
「请您算一卦。」
本是个行骗混饭吃的算命先生打量了他几眼,见是个肥羊,捋了捋胡须。
「尊客要算什么?」
「算一算我的姻缘。」
李渊明双目死寂,惶惑地道:「我的妻子,她为何不愿意来见我?」
算命先生于是装模作样地卜了一卦。
卦象不吉,算命先生瞅了瞅他,又起了一卦。
连着三卦,卦卦不吉。
我躲在安济坊里,差点畅快地笑出声来。
李渊明却顿了一下,道:「我明白了。」
他反手砸了算命摊子。
「你这人好生不讲道理!」算命先生怒道,「你哄不好妻子,来我这里撒泼干什么!」
他看着被砸得狼藉的摊子,气得直跳脚。
「你们这些负心汉,动不动就迁怒于人,怪不得没妻子!」
「卦卦都不吉,非要我戳破了来说?」
「明明是你先负了人家,将人家的真心弃之敝履,现在还巴巴地做出一副可怜虫的模样!」
被这走夫贩卒欺负着,李渊明却倏地停了手中的动作。
他雪白清冷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措的神情。
我站在门内,看曾经不可一世的战神被一群凡人骂得抬不起头。
他一寸寸地弯折下身子,神情苍白而无助。
我嗤笑了一声,转身从侧门出了安济坊。
-10-
美人娘亲说近日皇宫里要来一位贵客。
她忙着指挥宫人安排大小事务,我却没多想,自顾自地忙着自己的活儿。
我是澧朝的第九位皇女,又是衔莲而生。
因而从一生下来就万众瞩目。
父皇本就钟爱母亲,又见我天生早慧。
他意属我为他的继承人,为澧朝的女皇。
外祖家拥兵数十万,愿意为我南征北战。
这一世,我自出生后便再也没哭过了。
我擦干眼泪,耐心筹谋,为自己谋了无数条后路。
但奇怪的是,李渊明屠尽仙界,血洗九冥,却一直未寻到人间来。
我虽然疑惑,但却并不敢松懈。
我从未忘记当年他向人间投来的那一眼。
这一等,便是十八年。
待到所谓的「贵客」进宫时,我就站在离宫门不远的御花园里。
先找来的是鹿鸣。
先进宫的却是李渊明。
鹿鸣站在李渊明的身后,脸色不太好看。
她似乎受了伤,脸色较先前更苍白了一些。
那猴子似的小弟子倒是没什么变化,还在四处打量着,啧啧道。
「原来皇宫是这样的啊,真是开眼了!」
我倚在后花园的假山中,随手丢着鱼食。
却见负责接见他们的七姐温声言语,欲要将他们引到宴客的大殿中。
而李渊明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他不顾引路的七姐,一路穿林拂叶疾行到我身旁。
一抬头望见我,眼圈顿时红了。
「玉衡,玉衡……」
而我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浅笑道。
「您认错人了?」
-11-
七姐赶来,见气氛微妙,打了个圆场。
「我家小妹久居深宫,尊客从九重天上来,应当是认错了人吧。」
「父皇在乾清宫中设了接风宴,还望仙长赏脸。」
李渊明却定定地看着我,一动也不动。
「玉衡,你不记得我了?」
我还未说些什么,鹿鸣却又冲上前来。
她握住我的双手,泪盈于睫。
「玉衡姐姐,你竟是重生在了此处!」
「不枉鹿鸣以血寻你寻了许久,过去是鹿鸣不懂事,竟然想着和姐姐平起平坐。」
「这次回去后,鹿鸣愿与姐姐共侍一夫,绝不再言其他!」
李渊明的神色一变。
凛冽如虹的剑气毫不犹豫地打到鹿鸣的背后。
而她生生受了这一击,身子岿然不动。
鹿鸣的嘴角淌下血来,眼里却燃烧着报复的兴奋。
七姐见情势不对,将我护在身后。
「我妹妹是要做女皇的人,将来三宫六院七十二贤妃,什么和你共事一夫!」
李渊明的双眸盯着我,紧紧抿住唇,神色流露出几分忐忑。
似乎是害怕我将那些话听到了心里去。
而我笑了笑。
「父皇设宴请的,就是这般听不懂人话的客人?」
李渊明的脸色苍白了一瞬。
他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却万般言语堵在喉中,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这副模样,当真是与从前大相径庭。
像摇尾乞怜的落水犬,又像重新夺回宝物的乞儿。
眼也不眨地盯着我,也不不敢出声。
仿佛他一出声,我就会像只易碎的蝶儿般消散。
我将他们撇下,转身朝乾清宫走去。
-12-
宴会上,起初其乐融融。
父皇向赴宴之人介绍了李渊明。
「这位便是九重天上的三界战神。」
周围一片哗然。
凡人修仙难于登天,仙骨在身者少之又少。
能踏入仙途者,已是人中龙凤。
而如今世间灵气稀薄,凡人修炼愈发艰难。
李渊明年少成名,又曾在多年前的神魔大战中被冠以「三界战神」之名。
三界之内,战力无人能超越他。
众人听着,纷纷投来歆羡赞叹的目光。
而李渊明却眼也不眨地盯着我,丝毫未在意周围的动静。
直到父皇轻轻咳了一声。
他挺直脊背,微微颔首。
一瞬间,仿佛又变成那个矜傲冷淡的战神了。
我转着手腕上的莲花镯子,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李渊明熬了半场宴会。
在众人醺然的宴会之末,他忽然站起身来。
他神色虔诚地向父皇举起了酒杯。
「不知九皇女可曾有婚配?」ŧũⁿ
「在下愿与泼天仙缘相赠,求娶佳人。」
众人讶异,忍不住交头接耳。
三界战神的痴情之名在这十八年里无人不知。
他是出了名的疯魔。
但凡有人说他亡妻半句不好,他便拔剑砍了那人。
仙界与九冥,皆说他手下尸骨累累。
然而就是这么疯魔的人,此时竟小心翼翼地提出求娶一国皇女。
在座之人皆是人精,见此,也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但澧朝皇室乃是天生灵体,是当年上古大能坐镇人间的后裔。
并不是李渊明能随意搓圆捏扁的存在。
父皇看了看我的脸色,开口道。
「小女年幼,待到下个月才过十八生辰,暂未有定姻缘的想法。」
他道:「我意属她为储君,将来应是坐镇人间,不能与战神携手踏破红尘。」
四两拨千斤,却是将李渊明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李渊明盯着我,却极其缓慢地道了一句。
「若我甘愿入皇女的后宫呢。」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世间景仰的三界战神,竟要入一女子的后宫中!
一时,周围人探究的目光在我与他身上绕过。
我的笑容多了一丝冷意。
我站起身来,却是敬了一杯酒给李渊明。
「这一杯酒,敬您。」
他湿润着目光接下了那杯酒,喉结微动,一饮而尽。
下一刻,我直白的话毫不犹豫地撂到他脸上。
「谢您抬爱,只是玉衡自知福薄,配不上战神。」
他一怔,似乎并未听懂话中的意思。
我道:「做战神的妻子,要有三百条命才够。」
「在下既不能替你背噬魂之痛,又没有容忍你再纳道侣的度量,自然是配不上您。」
这一番话火辣辣地打在他脸上。
场上众人都不忍地偏过头去,偏又好奇地想看三界战神的反应。
是恼羞成怒拔剑。
还是坦荡地一笑而过。
然而……
李渊明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向我。
他神情苍白,睫翼微湿,整个人却像焕发出光泽般。
「玉衡,是你。」
「你还记得我,对吗?」
-13-
其实我无意与李渊明相认。
却也并没有刻意地掩盖自己的身份。
他在宫宴上再次问起我的身份。
这一次,我并没有如之前般立刻否认。
而是把话题抛给了他。
「您认为呢?」
李渊明还未开口,便有澧朝的旁人为我解释。
「九皇女一直长于深宫,纵然勤于修炼,应当与仙君不相识。」
「玉衡此名取自北斗星辰,殿下是陛下的第五个女儿,这是未出生之时便定下的。」
「巧合,巧合……应当是巧合。」
我的那些叔伯们,似乎也意识到了场上气氛的不对劲。
一个个都支棱了起来,打着哈哈糊弄了过去。
李渊明的话淹没在他们七嘴八舌的话语里。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张了张口,却再没说出些什么来。
他以另外一种形式介入了我的生活。
当我第五次在御花园的转角处偶遇到李渊明时。
我终于忍不住了。
「仙君日日夜夜都这样无聊吗?」
「听闻您的道侣在西偏殿寻死觅活,您怎么也不去看看。」
李渊明张口便要解释:「她不是我的道侣。」
见到我嘲弄的眼神,他的语气渐而一顿,缓缓下落。
他固执地解释。
「她不是我的道侣。」
「我的妻子是你,卿卿。」
我嘴角含笑:「我是个俗人,只知道世间有三媒六聘与婚书礼遇。」
「她是您封禅大典上吟过婚书的道侣,便是您的妻子。」
李渊明神情一僵。
他的墨发流淌在白衣上,唇色苍白得可怕。
我却不管不顾地直接离开了。
他想卑微地拽一拽我的衣角,却被我躲开。
直至走出长廊,我才听见他轻得几不可闻的一道声音。
尾音一颤,痛苦的情绪揉碎于其中。
「原来,你不认我,竟是这个原因。」
-14-
几日后的夜里。
我正在寝宫里批阅奏章,想着江南道的水患该如何解决。
忽然听到廊下哐当一声。
紧接着便是女子四溢的哭声。
推开门一看,却发现是披散着墨发的李渊明。
他神情冰冷而尖锐,月光渡过眉眼。
三分凉薄,七分杀意。
一瞬间,我竟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他。
鹿鸣被随意丢到地上,哭着蜷缩成一团。
我叹了一口气,抬眼看向李渊明。
「李渊明,看来你是铁定了心要纠缠我。」
「三百多年了,你还是不愿意放过我。」
夜色里,他望着我的双眸倏地燃起亮光。
「卿卿,果然是你。」
我道:「我如今是澧朝的九皇女,同三界战神并没有什么干系。」
「更何况你好像搞错了一样东西。」
我的目光随意地瞥过地上愤愤不平的鹿鸣。
她曾也是个如山间灵露般清新的小姑娘。
却在这十八年前被爱与恨翻来覆去折磨,失了身上的天真与灵气。
从皇都大街上的匆匆一瞥,我便知道,她这些年来过得并不算如意。
痴缠的爱意和妒意缠绕在她的眉宇里,让她早就没了当年的模样。
她说,想要先李渊明一步找到我。
不用脑子想也知道,大概是想掐断我们之间的联系。
或者更干脆点,直接杀了我。
鹿鸣这么做,早已覆灭了当年的自己。
但是—Ţũ̂₄—
我缓缓开口:「利用我入你铸剑现场的人,是她吗?」
「推我入护山大阵的人,是她吗?」
「李渊明,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情。」
「我们走到如今这一步并不是因为旁人,而是因为你自己。」
我每说一句,李渊明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听到最后,他倏地吐出一口血。
那身白衣被斑驳的血迹所染,显得苍凉而诡艳。
「玉衡……」
他轻声唤我,目光祈求。
「你能不能回头?」
话音还未落下。
身后一直哭泣的鹿鸣却猛地跃起。
她袖中飞出一道暗芒,正中李渊明后心。
「李渊明,你在我面前威风,却在她面前做狗!」
-15-
鹿鸣哭得泪水涟涟,双眼红肿,恨恨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什。
那是朵玄色的莲花。
不知用什么材质铸成,瓣瓣锋利,形状美丽。
却萦绕着一股不祥的血色煞气。
李渊明被这玄莲的暗芒正中后心。
他踉跄着,一手将我护在身后,一手拔出玉衡剑来。
玉衡剑出鞘,浑身泛着兴奋的铮鸣声。
他哑声道:「这是魔神炼化的神器,你是如何到手的?」
鹿鸣擦了擦眼泪,讥讽道:「李渊明,你以为全天下就你一人聪明不成?」
她望着掌心的玄莲花,神色有不明的兴奋。ţŭₛ
「这可是魔神拼死也要得到的神器,有了它,我就能掌控这世间。」
她冷哼了一声:「李渊明,你跟着我后面找到玉衡,却不知我来找她究竟想干什么。」
李渊明握着剑的手收紧,挡在我身前。
「玄莲能覆世间,却要用天山雪莲的神魄来点亮。」
「可惜我去了黎山,那里没有了神女,也再也长不出雪莲花了。」
鹿鸣兴奋地盯着我:「普天之下,只有她的灵魂里还有着雪莲花的印记。」
她扭曲地笑了下:「你说我现在抽出她的灵魂,是不是还能看见那朵莲花。」
李渊明低声呵斥道:「你休想。」
「对啊,我休想。」
鹿鸣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手指被锋利的莲花瓣割得血迹斑斑。
「当年你收我为徒,温声待我,说无论什么要求都允诺我。」
「怎么如今就不愿意了呢,师父。」
到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吼着说出来。
「本以为你是真心爱我,哪怕是个替身也好,谁知你……」
李渊明倏地出剑。
剑光凛冽如虹,截住她的话头。
鹿鸣肩部受创,神色却愈发疯狂。
她将那朵玄莲花,狠狠地按在伤口处。
任它疯狂汲取自己的血液。
「李渊明,你真是个疯子。」
鹿鸣的血液涌出,须臾又被玄莲花吸了大半。
她断断续续咳嗽,冷笑出声。
「可惜你不知道,结契大典到底意味着什么……」
「纵然她的灵魂很快就要注入我这具肉身里了,但意义是不同的。」
「和你结契的人……是我呀。」
说罢,鹿鸣畅快而得意地大笑。
李渊明一剑掠上,却并未斩碎她。
他紧紧抿唇:「你和魔神做了交易。」
鹿鸣冷笑道:「倘若我不在结契大典答应他,又怎么能走出他的巢穴呢?」
她与玄莲已然融合得更紧了,右眼处被黑气寄生,神色可怖。
鹿鸣道:「师父不想我杀玉衡姐姐,当然可以。」
「只是没有天山雪莲,就只能用那些凡人的命来献祭了。」
我皱起眉,却发现天外暗色涌动。
一股魔气铺天盖地而来。
不远处,还有魔族的桀桀笑声。
鹿鸣喃喃道:「我向魔神允诺,十八年后再让魔族临世。」
「我能为什么呢,不过是为了一条生路罢了。」
李渊明眉目凛冽,反手挽了一剑,向她斩来。
这一剑携劈天之势。
鹿鸣遽然吐出一口血来。
她看着被自己血色浸染的玄莲,放声大笑。
「迟了,迟了……」
说罢,她消散在原地,朝不知什么地方遁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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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鸣偷窃了魔神的神器。
她疯起来,真是有一股不怕死的劲头。
但我却在她临走前痴癫的话语中窥得一丝不对劲。
「注入肉身」
原来当年李渊明在西山寻到她,并执意要收她为徒——
是要拿她的肉身,来注入我的魂魄。
这样,我便能脱离剑灵之身,再度为人。
我本以为他们是一见倾心。
谁知背后竟是李渊明别有用意的筹谋。
换做天真之人,或许还会认为这是李渊明对我的用情至深。
但我的心却坠入深渊,涌起一片凉意。
他声称爱我,却从未透露过分毫。
或许曾想在封禅大典上给过我一个惊喜。
但这「惊喜」,是在别人的血泪之上建立的。
我心头五味杂陈,仰头看天色。
天边涌动着可怖的暗色,一片风雨欲来。
这绝不是方才一番话时间就能产生的威力。
鹿鸣的筹谋,应当从很久就开始了。
九重天上如何尚且不得知。
但若是纵容魔族随意奔走,人间必然生灵涂炭。
我回头看向李渊明。
「李渊明,前尘往事暂且不提。」
「你惹下的祸事,也该收拾收拾了。」
说罢,我不顾地上脸色苍白的他,大步转身离去。
-17-
人间曾是一片很安宁的大地。
四面环海,中间平原,有三座天柱高山巍峨支撑起九重天。
但鹿鸣打开了魔族的神器,滋养了无数魔族的重生。
那三座天柱之山,如今崩塌一座。
余下两个还在勉力支撑。
源源不断的洪水从崩塌的天柱一角涌了出来。
澧朝皇都坐镇于大陆中央。
纵然我立刻派人向四面传递消息,却也无济于事。
三天后,另一座天柱也被魔族截断。
天柱崩塌,洪水涌起,哀声四起。
九重天上却依旧云雾缭绕。
哀鸿遍野,不见天上的神仙来搭救。
凡人们起初还有希望,后面却死了心。
他们擦干泪,拿起柴刀,同魔族拼命。
修仙资质愚钝者往往滞留人间。
此时也拼了命般捏着诀,恨不得多砍几个魔族。
鹿鸣魔力不足,这批魔族不如魔神催生的厉害。
却也依然不容小觑。
与大臣们商量对策的宣政殿里一夜也未息过灯火。
父皇坐在书案前批奏章,熬红了眼。
源源不断的对策从他的书案流出去,飞往各地。
美人娘亲也换上了戎装。
同舅舅去往魔族猖獗的地方前,她对我说。
「衡儿,我知道你并非此界中人。」
「但无论如何,阿娘和澧朝的人们,永远是你的退路。」
我一怔,还未反应过来。
她握了一握我的手,红着眼走了出去。
从这一天开始,情况开始逆转。
直至鹿鸣遁逃的第八日。
一直在被丢在宫中的小弟子走了出来。
他的眉目间挂上了忐忑之意,讷讷道:
「师父曾经传给我一个寻人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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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一座山上找到了鹿鸣。
此时的她浑身魔气肿胀,面目可憎。
玄莲泛着不祥的气息,浮在她身旁。
李渊明一剑斩向她时,鹿鸣呕出一口黑血。
她结结实实受了这一击。
玄莲却并未像之前那般护着它,而是不明地闪烁了两下。
鹿鸣捂住心口泊泊而出的鲜血,冷笑着看向我们。
「我是活不了,可人间已被魔族攻占了,更何况……」
话未说完,便被李渊明一剑穿心。
他眉眼笼罩着一层肃杀之气。
墨发高束,手中执剑,脸色不似之前的苍白。
他欲再斩向玄莲,身体却猛然一僵。
从他后心处蔓延出的黑气,正与玄莲牵连着。
一道虚影猖狂大笑。
赫然就是多年前消失的魔神。
「李渊明,你束手就擒,却便宜了我。」
「不出几日,我便能完全取代你了!」
说罢,那玄莲和虚影一齐没入他体内。
我盯着他,目光沉沉。
「杀了我吧。」李渊明忽然道。
他将玉衡剑塞给我,锋利的剑尖就指着他的胸口处。
他向前一步,锋利的剑尖带起血色。
「但倘若以我这条命,来换得你的原谅,也是值当的。」
「只是卿卿。」他露出个无奈的笑容来,「不要同我置气。」
我笑了下,看他暗色涌动的眼。
「李渊明,你长剑横九野,四海称英雄,怎么这般卑微了呢?」
「我只是个凡人,并不值得你如此纠缠。」
李渊明低着头没有言语。
向来不会哭的人,此时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浸湿了衣襟。
「卿卿,你爱过我吗?」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我望着他此时泪眼潸然的模样。
脑中闪过的却是他封禅大典上睥睨忘我的样子。
我缓缓开口:「李渊明,我的确曾经爱过你。」
「但如今,这爱已被你生生葬送了。」
「不只是你之前做的那些事,更在你吸食天地气运之时。」
他颤着唇:「原来,你都知道。」
-19-
从很久之前,我就知道这天地间的畸形。
天上的神仙高高在上,地上的凡人低贱如尘。
可这世间的气运本是循环连通的。
怎会有人一直仙途坦荡,又怎会有人困在一境几百年呢?
我发掘了许久,才找出真相来。
以天衍仙宗为首的仙宗巨擘,一直把控着这世间的气运。
他们高坐琼台,境界越修越深。
受人景仰,不可一世。
而那些身具仙骨的凡人,固然有天资,却并无气运傍身。
在一境蹉跎数年,终而寿竭而死。
仙人愈是福寿绵长,而凡人就愈是大道艰难。
我望着李渊明:「我还知道,你这十八年里屠尽仙界,杀的便是这些人。」
他道:「那年封禅大典,我才发现其中的真相。」
「所以我上除魔种,下除奸贼,顺道将害了你的人都杀了」
我冷冷道:「可你也是获利之人,不过一丘之貉。」
「我无意为自己辩解。」李渊明道,「只是玉衡……」
他静静看着我,声音夹杂了一丝苦涩。
「这辈子从没有人教过我爱人。」
「我生来仙骨,他们说天地间的战神不该有情爱,于是我便冷漠待人,」
「直到你死后,我才恍然发现。」
「原来爱一个人,是不应该那样的。」
他的面容清冷而柔软。
「既然如此,便杀了我吧。」
「无论是为了除魔,还是为了卫道,你都该杀了我。」
我握住玉衡剑的剑柄,如同初见时他斩破丹炉般稳稳送入他胸膛。
锋利的剑刃入肉,刺破心房。
温柔,又决绝的一刀。
护体用的仙气被他主动剥离开。
玄冰铁打造的锋利刀刃,天山雪莲淬的剑锋。
缓缓斩破主人的心房。
「真痛啊。」李渊明神色凄然。
「原来当年,你也是这么痛的么?」
他眉心的神印倏地消失,墨发披散开,整个人都宛若下得淋漓的一场雪。
「玉衡,是我对不起你。」他说。
天地间起了一场风。
我再眨眼看,却发现李渊明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界除名,身死道消。
曾经的婚书,成了一句谶语。
似有所感般地,我轻轻唤了声:「李渊明。」
一缕风留念般地停住脚步。
却终而向远方流淌去。
我仰头看,人间半壁依然是魔气滔天。
但这片大地上无数的生民们,都已经站了起来。
长风万里浩然气,陪伴他千年的气运都盈满大地。
一鲸落,万物生。
困住凡人几千年的牢笼,如今,终于破了。
后记
在那场大战里,我救下一个无父无母的女童。
澧朝的城池不似九重天上冰冷彻骨,足以蕴养我破碎的身心。
李渊明死后,三界的灵气渐而流通。
凡人里也出了许多真仙。
他们踏碎虚空,长剑横州,玉锋截云。
世世代代中流传着许多传说。
其中流传最广的是三界战神李渊明以身斩魔的传说。
后来无数次的午夜梦回,我都不敢相信李渊明就这么死了。
或许他一辈子都不知道。
我就是他当年一眼惊鸿的黎山神女。
我生于黎山,本体原是天山雪莲,累年修炼成仙。
李渊明少年收集本命剑的材料时,曾在黎山的风雪下冻晕过去。
彼时的我不忍他就这么死在了黎山。
于是用法力救回了他,又赠了他一朵天山雪莲。
在山脚下,他说将来定会报答于我。
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报答。
魔神要从深渊而出时,我曾以身设阵相拦。
Ṱú₉没想到身死道消,也只得困住他的脚步一时。
我的魂魄被长风裹挟,曾渡入现代一个女孩子的前半生中。
待她亡后,我又回到了仙界。
当时的我已失去了作为黎山神女的记忆。
只记得被丹炉烈火焚烧的刻骨之痛。
直到冶姿清润的白衣仙人将我救起。
他推我入护山大阵后,我并未消逝在天地间。
在黎山,我回忆起了一切的过往。
就是在那里,我设下了一局。
布下天罗地网,只为让他付出代价。
却未曾料到他心甘情愿入我局中。
我与李渊明爱恨纠葛半辈子。
他爱的是谁,或许已经不重要了。
以天地为赌注,一掷定命运。
这一赌,没有人赢。
……
天柱崩塌了一隅,我本想以身修复。
却被那猴子似的小弟子拦下了。
他说:「您有更值得去做的事情,这些小事,就交给我吧。」
我劝他不必逞强。
他却说:「像你们这些大人物。」
「抬手之间便能变动天地,自然不会管我们这些尘土里的人做什么。」
他笑了下,脸上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神情却不显得可怖,反而有一种沁入骨子里的坚定。
「但是我们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活法。」
「我十四岁觉醒仙骨,是安平乡少见的仙才。去天衍宗前,乡亲们都来送我,期望我能为他们争光争脸。」
「我拜入天衍宗,也曾得了个好师傅,处处为我着想,本以为是我好日子的开始。」
「十五岁引气入体,十八岁练气,二十五岁筑基,本以为前途大好……谁知余后三十年,皆蹉跎于此。」
他惨然笑了下:「原来大道无情,是这个无情法。」
「一生所得,无非石火风烛。」
石中火,风中烛。
转瞬而逝,从不会长久。
但迸出的火光、燃起的烛焰,终有一日会化作冥冥之中的助力。
……
后来的后来。
我将皇位交给了七姐。
她是仁君,人们在她的治下过得很是安宁。
等到又十八年,夏日莲花开的时候。
我收养的那个孩子已生得亭亭玉立,才华横溢。
某日,她从学堂中归来,忽然问我。
「师父,什么是爱呢?」
恍惚间,我竟想起多年前那个双眸含泪问我的人。
什么,是爱呢?
往事千端,昨梦今非。
我笑了笑,手指抚过桌面,忽而指了指窗外的山川大地。
夕阳日暮,百姓们就沐浴在那暖金色的光辉下。
他们的身躯不再佝偻,脸上也隐隐有了笑影。
不远处的青山上,有布衣剑修逆风而去。
我轻声道:「山川大地,万物黎庶,便是我此生所爱。」
她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我忽然觉得乏累,便去了里屋休息。
梦里一片空冥。
却听见外间她疑惑的声音。
「这桌子上,怎么忽然多了个渊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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