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月

最穷那年,我当掉了母亲的遗物,只为给谢如琢换口饭吃。
他的泪水混进碗底,发誓要十里红妆迎娶我。
他确实做到了。
可大婚当天,偏门里却悄无声息地抬进来一位女子。
那是谢如琢仇人之女,是他此生最恨的人。
他没有给她任何名分,视她为奴婢,甚至让她举着蜡烛跪在门外,听我们一夜欢好。
直到苏青玉突发心疾。
向来冷静自持的谢如琢,那一刻慌得像个孩子。
他将府中所有大夫都调去给苏青玉看病,嘶哑着咆哮:「治不好青玉,你们所有人都给她陪葬!」
他独独忘了。
今日也是我生产的日子。

-1-
「产婆呢?没看到夫人要生了吗!」
婢女知桃一边替我擦着汗,一边声嘶力竭地向外喊。
卧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我意识模糊,却仍然听到婢女细细的答复声:
「苏姑娘突发心疾,府里上下,但凡是会点医术的,都被侯爷叫去给她看病了……」
知桃气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心疾犯了关接生婆什么事?!接生婆也能治心疾吗?!」
我轻轻制止了知桃的牢骚,费力道:
「派人过去……去请产婆……」
腹痛难忍,我每说一个字都要喘息好久,额头冷汗涔涔。
知桃点点头,忙不迭派人去苏青玉的住处将产婆请来。
她用毛巾擦拭着我的额头,又轻轻按摩我的肚子,口中念念有词:
「小祖宗,就这么着急出来……可苦了你娘亲了,一定要乖乖听话……菩萨娘娘保佑……」
按理说,今日本不是我临盆的日期。
但不知为何,竟提前发动了。
我痛得无法呼吸,不知等待了多久,终于听到婢女匆匆的脚步声。
知桃急切地问:「产婆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婢女跪倒在地,声音里带着哭腔:
「没……没请来。」
「怎么会没请来?!」知桃的声音一下子抬高了,「你没说夫人要生了吗?十万火急!侯爷怎么说?」
「奴婢……奴婢压根儿没见到侯爷的面。」
「废物!」
知桃一声怒斥,那婢女颤颤巍巍,一叠声道:「奴婢尽力了!尽力了!可是连偏院的门都没进去。看守的人说,侯爷放出话来,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准打搅,凡事以苏姑娘为先!」
「奴婢想闯进去,那人又说,侯爷下了死命令,若是有敢擅闯者,一律就地格杀!」
就地格杀。
这四个字如一把尖刀,血淋淋地捅进我胸口,将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
痛彻心扉。
知桃看我脸色不对,一咬牙:「我亲自去!就算撞死也要把产婆带回来!」
我的手软绵绵地搭上她胳膊,费力摇了摇头。
来不及的。
正院和偏院本就有些距离,知桃过去少不了和守卫一番掰扯理论,又要耽误更多时间。
更何况,知桃与我情如姐妹,我怎么忍心看她以身犯险,去试谢如琢下的死命令?
唯今之计,只有去府外找大夫了。
脚程快些,兴许能赶上。
看着知桃仓促离去的身影,我脱力般瘫在床上。
眼角无力地流下一滴泪。
有孕时,我幻想过无数次自己生产时的场景。
谢如琢也无数次承诺过,纵使产婆不允,他也会陪在我身边,紧紧攥着我的手,亲眼看着我们的孩子降生。
我徒劳地伸出手,却只摸到冰冷的床榻。
此时此刻,我深爱的夫君,正陪在别的女人身边,祈求她平安无事。
眼前一阵昏黑。
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2-
再醒来时,一名老者正坐在床边,收拾着包裹道:
「夫人元气大伤,一定要仔细调理。」
我茫然地向下摸索,摸到肚子,心中陡然一震。
颤声问道:「孩子呢?」
「我的孩子呢?平安吗?是男孩还是女孩?」
知桃红着眼,对上我的目光,她抽了抽鼻子,眸中泪光潋滟。
我心里咯噔一声,强颜欢笑道:「知桃,你哭什么,明明是天大的喜事……孩子呢,抱过来给我看看……」
知桃死死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老者长叹一声,道:「老朽紧赶慢赶,却终究是晚了一步。胎儿在母体内太久,已然窒息,神仙来了也难救哇。」
「但夫人并无大碍,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她道,「若是再晚来一会儿,怕是连夫人也……」
我已经听不清她说的话了。
好像有一只手死死攥着我的心脏,痛到眼前发黑。
泪珠一颗颗砸在手背。
我喃喃地追问:「那个孩子……健康吗?她长什么样?可曾有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
「是个健康的女孩。」老者安慰道,「夫人莫要太伤心,调理好身子,还会有孩子的。」
我颤抖着想要站起身:
「她在哪,我要去看看,哪怕是……哪怕是尸体,我也要看看我的孩子……」
知桃搀扶着我,亦是泪水朦胧:
「还是别看了,看了只会徒惹伤心。」
「可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飘飘悠悠,仿佛一根断了线的风筝,「她本来是有机会活下来的……」
「她那样努力、那样乖巧地在我肚子里待了十个月,从不调皮,我孕期连吐也很少吐,旁人都说我好福气,腹中定是个听话的孩子。」
「是我这个做娘的不称职!」
我崩溃地捂住脸,哭声在指缝间溢出。
耳边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我抬眼望去,才发现是谢如琢。
他身形挺拔,目光与我遥遥相对,唇边微微绽开笑意,恍如山巅冰雪消融,满园生春。
谢如琢的第一句话是:「青玉平安无事。」
第二句话是:「总算没白养那些大夫。若是青玉死了,她欠我的债可就还不了了。」
第三句,第四句……
谢如琢絮絮说着,不知从嘴里吐出多少个「青玉」,终于察觉到不对。他仔细看着我,神色一凝。
「凭月,你生了?」

-3-
谢如琢大步上前,想要搀扶我。
他道:「怎么这么快就生了?医工不是说还要等几天吗?是男孩还是女孩?现下在何处?」
到最后,话里竟然隐隐有抱怨。
「凭月,你也不派人去知会Ťü₆我一声……倒让我成了最后一个知道喜讯的人。」
这句话砸进我耳朵里,砸得我两眼昏花,身形颤抖。
我用尽全身力气甩开谢如琢,看着他微微惊讶的神色,一字一句,声音嘶哑到极致:
「孩子已经没了。」
谢如琢难以置信:「怎么会?」
他看向知桃,责备道:「你们这些人怎么伺候的!」
「不关她们的事。」我苦涩道,「孩子怎么没的,难道你不清楚?」
谢如琢蹙眉:「这与我何干?」
知桃再也忍不住,嘲讽道:「侯爷救苏姑娘心切,把府里上上下下所有大夫都叫去给她瞧病,连个接生婆都没留下。」
「我们院子里的人去请,守卫却说侯爷下了死命令,胆敢擅闯者就地格杀!」
谢如琢听完,眉一低,却是一句:
「知桃,你实在放肆。」
「主子说话,哪有奴婢插嘴的份?看在主母的面子上,这次先不罚你了。」
我愣住了。
心口的痛楚卷土重来,席卷了五脏六腑。
痛得我躬下身子,大口大口喘着气。
我从来没有想过,谢如琢的反应会是这样!
我失去了孩子,他第一反应却是那狗屁的尊卑贵贱!
谢如琢面露担忧,伸手来扶我。
只听清脆一声,我的巴掌落在谢如琢脸上,留下一个红印。
我浑身颤抖,咬着牙:「这是你该得的。」
他怔然抚上脸颊,目光一遍遍扫过我,突然叹了口气。
「凭月,我知道你对我有恨。」
「我并非要为自己辩解,但是……当时苏青玉危在旦夕,我也是一时情急,才会调走所有大夫。换作是你生病,我也会这样。」
「我不是仙人,不能未卜先知,我又怎会想到你居然提前生产了。」
「不知者无罪,更何况……」他垂着眼睫,弧度像一只振翅的乌鸦,轻而又轻地说,「事已至此,我可以让你打我骂我。我和你一样痛心,但是……」
「未出世的孩子,其实算不得一条生命,但苏青玉的命只有一条。」
「它挽救了苏青玉的命,也算是功德一件。」

-4-
我浑身发麻。
几乎不敢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我一遍遍地在心里拷问自己,这样无耻的话,真的是谢如琢说出来的吗?
真的不是哪个孤魂野鬼,夺舍了我丈夫的身体吗?
谢如琢抚上我的发顶,声音ŧūⁱ沉沉:
「我们还年轻,还会再有孩子的……」
我猛然拂开他的手,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滚。」
谢如琢拧眉。
「滚。」我又重复了一遍,呼吸都撕扯着痛,「我不想再看到你!」
我突然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气,一拳拳打在谢如琢身上。
耳边嗡鸣,眼前模糊,已经分不清是心更痛还是失去孩子更痛。
直到谢如琢死死攥住我的手。
「你清醒一点。」他将我抱进怀里,「是我不好,凭月,我不该说那些话刺激你……大夫呢,把大夫找来!主母吐血了!」
我才发现,他的衣衫上是一片洇开的红,触目惊心。
谢如琢紧紧抱着我,声音颤抖。
「我让苏青玉来给你赔罪,好不好?」
不好。
我张了张嘴,喉间却只吐出模糊的颤音。

-5-
休养两日后,谢如琢押着苏青玉来给我赔罪。
她的情况没比我好多少。
唇色苍白,脸颊消瘦。
她直挺挺地跪下,仿佛受了莫大的屈辱,咬着牙红着眼:「都是我的错,请夫人责罚。」
我还没说话,谢如琢就冷着脸道:「做这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给谁看?怎么,是有人逼你?还是你觉得自己没错?」
与面对我时的温柔不同,看到苏青玉,谢如琢的脸就上了一层冰霜。
他说过许多次,苏青玉是他最恨的人。
他们本是青梅竹马。
但苏父利欲熏心,为了权势诬陷谢父贪污。谢家被抄,谢父被贬,在贬谪路上不治身亡。
没了钱,又失去了父亲,谢如琢与母亲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甚至沦落到乞讨度日。
谢如琢的母亲是豪门贵女,她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一根绳将自己吊死了。
谢如琢浑浑噩噩,流浪了许久。
他走了很远的路,从长安到兖州千余里,走到身上的衣服看Ŧüₖ不出本色,瘦成了一根柴火棍。
十五岁的谢如琢,晕倒在了我家的酒楼前。
许多年以后,谢如琢被点为新科探花。他跪在金銮殿上,替父申冤。
谢家最终沉冤昭雪,谢如琢封侯。
苏父被判斩监候,苏家女眷充入教坊司。谢如琢出手救下了苏青玉,让她做了侯府中的奴婢。
他说,谢家的仇,他要一一报到苏青玉身上。
苏青玉轻轻低下了头。
她苦涩道:「你既然要折辱我,那天又何必救我?就让我去死,给谢家偿命!」
「死太便宜你了,」谢如琢冷冷道,「我要你活着。」
「好,好,」苏青玉凄凄然笑了。她用力咚咚磕着头,磕到额头青紫,一声声道,「奴婢有罪,奴婢罪该万死!」
「你满意了吗?」
谢如琢面无表情,扶着我胳膊的手却加重了力道。
「奴婢告退。」
苏青玉站起身来,模样狼狈。
她转过身,下一秒,却软软倒在了地上。

-6-
「青玉!」
几乎是同时,谢如琢急忙跑过去,将苏青玉抱在怀里,叠声唤着她的名字,声线颤抖到极点。
我陡然失了支撑,摇晃两下,砰地跪倒在地。
膝盖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但我浑然未觉。
只是愣愣地看着谢如琢。
他不断叫着苏青玉的名字,眼中的担忧与急切仿佛凝成了实质,争先恐后地流淌出来。
谢如琢抱起苏青玉,匆匆离开。
他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我狼狈而滑稽地跪在原地,双腿软得像面条。
身子太虚弱,我连自己站起来都做不到。
「夫人!」
不知过了多久,知桃急匆匆跑过来扶起我,「怎么回事,怎么弄成了这样?」
一瞬间,无尽的情绪爆发了。
我埋进知桃怀中,崩溃地放声大哭,哭到喘不上气。
胸口闷闷的、钝钝的疼痛如同一把生锈的刀,一点点将我凌迟。
我好委屈,真的好委屈!
我抓住知桃的袖子,泪眼蒙眬间,忽然有一张年轻的脸分花拂柳,浮现出来。
他看着我的目光,好熟悉啊。
回忆探头探脑地,走过来了。

-7-
十几岁的谢如琢在我家帮工,彼此一来二去,也算熟稔。
我坐在他身边晃着脚,对他说,像我这样的姑娘,心气可是很高的。要嫁就嫁极有钱的郎君,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来娶我,喜服上的凤凰都得用金线绣。
谢如琢听得很认真:「这样就够了吗?」
「不。」我说,「郎君还得要貌美。」
谢如琢虚心请教:「要有多貌美?」
少年轮廓清俊而锋利,神色却十足柔和专注。
我的脸轰地热了,一下跳起来:「反正比你好看!」
谢如琢捂着脸,浑身颤抖。
我仔细看去,才发现他居然是在笑!
那时候我想,其实如果是谢如琢,我可以不要八抬大轿,也不要金线绣的喜服。我们关起门来,平平淡淡过小日子就够了。
可惜世事从来无情。
我家的酒楼倒了,爹娘忧思成疾,没捱过那年的风寒。
我虽然不是富贵人家,却也从小衣食无忧。一朝自己讨生活,崩溃了许久。
谢如琢一直陪着我。
我们就像两只互相依偎的小刺猬,只剩下彼此,也只有彼此。
谢如琢起早贪黑地卖力气,给人做教书先生,我起早贪黑地做绣活。
可这Ṭú⁰个世上,不是只要努力就能衣食无忧。
我们连白面都吃不起。
捧着稀饭糊糊在路边看新娘子出嫁。
有些嫁女的有钱人家会大摆流水席,特别善心的还会请穷人吃饭。我看着新娘子火红的嫁衣,羡慕地戳戳谢如琢。
他表情落寞,片刻后低下了头。
「怎么不看了?」我说,「挺好看的呀。」
谢如琢抿紧唇,摇了摇头:「我……」
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他在想什么。
我拉着他就走,率先打断了他的话:「其实我昨天赚到钱了,你回家等着,今天吃肉!」
「你哪来……」
「你别管。」
把谢如琢哄回家后,我当掉了母亲留给我的玉镯子,买了一只新鲜的鸡。
谢如琢没有多问。
但他的眼泪混进碗底,一滴,一滴,又一滴。
声音嘶哑:「凭月,我会让你好日子的。」
「一定会的。」
他抬起头来看我。
他那时的眼神,我见过很多很多次,而如今却在他看向别人的目光中见到,熟悉到令人战栗、令人恐惧。
混杂了担忧、怜惜、心疼,许多许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那是爱啊。
我的眼泪晕在知桃的衣服上,一滴,一滴,又一滴。
「知桃,」我一点一点擦尽了脸上的泪滴,声音嘶哑却坚定。
从此以后,我不会为他流一滴泪。
「我要和离。」

-8-
「和离?」
谢如琢皱眉。
他使劲掐了掐眉心:「凭月,你乖一点,我没时间和你闹。我最近很忙。」
「我认真的,」我说,「和离之后,你可以娶了苏青玉。」
谢如琢瞳孔猛地瞪大,啼笑皆非:「你在胡说什么?」
「我对苏青玉只有恨。」他说,「正是因为足够恨,所以才想让她活着。我爱的是你,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谢如琢轻轻上前,将我的一绺发丝拂到耳后,「别乱想,乖。」
我向后退了一步。
谢如琢的手愣在半空,他看了我一眼,眼中情绪复杂,忽然硬邦邦地说:
「不过,倒是可以纳她做个妾室。你觉得呢?」
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听到他这句话,心中竟是一阵我自己也没料到的平静。
这个人,自从他害死我腹中孩子起,就与我再无瓜葛了。
我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谢如琢胸膛剧烈起伏。
他深吸一口气:「凭月,你是主母,你有拒绝我纳妾的权力。只要你一句话,苏青玉仍然是侯府的奴婢。」
「我自请下堂,」我将管家钥匙扔给他,「从此以后,便不是主母。」
谢如琢冷冷地看着我。
怒极反笑:「好,这是你说的!」
他狠狠将钥Ṫų₋匙扔了出去。
摔门而走。

-9-
谢如琢将苏青玉抬为了妾室。
他说着恨她,却一连五日宿在她房中,再没踏足过我的院子。
可能这就是做恨吧。
说来也巧,自从被抬成了妾,苏青玉的心疾竟再没犯过。
她顶着侯府的名头外出交际,一连参加了好几个夫人的宴会,游刃有余,春风满面。
我是兖州的商户女,那些夫人表面与我交谈甚欢,背地里却骂我是乡下来的土包子,嘲笑我与奴婢玩在一处。
我便再没和她们来往过。
但苏青玉不一样,知桃说,就算苏青玉知道那些人背地里骂她不要脸、委身于杀父仇人,仍然和她们相谈甚欢。
半下午,我窝在凉亭里看兵书。
面前一阵香风。
苏青玉笑盈盈地坐在我面前。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已经与一个月前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大相径庭。
我放下书,不咸不淡道:「有心疾的人,可要记得吃药啊。」
苏青玉捂着嘴笑了:「夫人自身难保,还有精力关心别人?」
我不想和她废话:「送客。」
苏青玉站起身来,腕间镯子一闪。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笑着将镯子递给我:「夫人喜欢?」
我目光一凝。
不喜欢。
可是却十分熟悉。

-10-
当年谢如琢四处流浪,并不是身无分文。
他带了一个包裹,晕倒在我家门前时,手里还死死拽着包袱。
那包袱很瘪,里面没什么东西。谢如琢说,路上缺钱,都卖得差不多了,只留了几件。
我还打趣他:「留下来的肯定是十分珍视之物。」
苏青玉的声音回响在我耳边:「这镯子本是我的东西,当年送给了阿淮,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还留着……」
「阿淮?」
「夫人连这也不知道?」苏青玉笑道,「阿淮是郎君的小名啊。」ṱú⁵
我浑身颤抖。
五脏六腑仿佛搅成一团,一股浓浓的反胃感冲上喉咙。
好恶心。
真的好恶心!
我们相识了九年,九年间,甜也甜过,苦也苦过,从兖州奔波到长安千里,他居然一直留着那个镯子!
就连最艰难的时候,就连我卖掉了母亲的遗物时,他也没有想过卖掉这只镯子。
而我浑然不知。
九年,那可是九年啊!
到底有多爱,才会珍而重之地留存三千多个日夜?
那我们的感情,又算是什么?
是他与苏青玉破镜重圆佳话中的一段弯路吗?
悲凉到极致,我居然缓缓笑出了声。
嘲讽道:「她们说得没错,你还真是下贱,居然爱上了杀父仇人。」
苏青玉冷冷地笑了:「父辈的纠葛,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又焉知我不恨谢如琢呢?」
「可我恨他,却也爱他,也只能依靠他。恨与爱,从来就是相生相伴的。」
「无论如何,我们都是彼此生命中纠缠最深的人,一辈子也分不开!」她扬起嘴角,「这样的感情,你从未体会过吧?」
是。
我与谢如琢,没有这些浓到化不开的纠葛、痴缠,没有这些痛彻心扉的爱恨交加。我平平淡淡地爱了他许多年,彼此之间就算是争吵也很少有,就像一碗温吞的白水。
温水平平地顺着喉咙滑下去,不会惊起一丝波澜。我们的感情徐徐地在谢如琢心头拂过去,没有留下一丝刻痕。
苏青玉忽然大步上前,猛地握住我的手!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苏青玉狼狈地跌倒在地,还在地上滚了几圈,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我竟不知,一个巴掌能有那么大的威力。
我茫然地抬起眼。
谢如琢正站在门边,手里还提着我最爱吃的凤梨酥。
砰然一声,凤梨酥坠地。

-11-
我本能地解释:「不是我……」
话到一半,我突然想,不如就这样将错就错,背下这口黑锅,让谢如琢尽快与我和离。
谢如琢的反应却出乎我意料。
他淡淡勾了勾唇角,嘲讽道:「怎么,终于受不了了?」
「因为嫉妒吃醋,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他神色颇为奇怪,不像是动怒,倒有一种高傲的窃喜Ṱŭ₌。
谢如琢打横抱起苏青玉,转身欲走。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苏青玉睁开眼睛,颇为得意地冲我做了个口型:
「我赢了。」
电光火石间,一个想法唰地划过我脑海!
我向前一步,拽住了谢如琢!
「我突然想起,」我说,「老家那边有治心疾的偏方。府中医生治了那么久,妹妹还是时好时坏,可见都是些酒囊饭袋。」
「与其继续做无用功,不如一试?」
谢如琢一愣。
「我怎么知道你是真心想救青玉,还是想害她?」
我定定地看着他。
「认识多年,你还信不过我吗?我何曾有过害人之心?」
谢如琢与我对视良久,最终点了点头。
我垂下眼,看着苏青玉。
她眼皮不断颤抖,最终却也没有睁开。

-12-
谢如琢派人去请了宫中的御医。
御医还没到,苏青玉就醒了。
她揉着太阳穴,脸色苍白,强撑着微笑道:「我没事。夫人那一掌力气很小,是我身体太差了,让夫人受惊了……」
说着,还要起来向我行礼。
被谢如琢按住。
他皱着眉毛,斥责道:「你身子这么差,还起来做什么。安生躺着!」
语气虽然严厉,关心却也溢于言表。
「只是心疾而已。」苏青玉垂着眼,轻声说,「更痛的又不是没有经历过。」
她话里有话,谢如琢的眼神染上愧疚,良久哑声道:
「等你好了,我便将管家钥匙交给你。」
话音刚落,御医便到了。
苏青玉眉心狠狠一跳,站起身来:「我已经没事了,劳烦御医走这一趟……」
「只是一时没事而已。」我说,「心疾这么大的病,需要根治才行。」
「我老家有一个偏方,以针刺入头部、太阳穴、心脏,放出毒血,连续三月,便能根治。」
「这方子我倒有所耳闻,」御医道,「只是听闻有些风险……」
我瞥了一眼苏青玉,道:「心疾这种随时可能要人命的病,能根治,有点风险又如何?」
苏青玉脸色更苍白了几分。
看到她的反应,我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脸皮颤抖,连连摇头。
谢如琢似乎察觉了几分不寻常,握住苏青玉的手:「没事的,张太医久负盛名,你可以相信他。」
「不……不……」
谢如琢皱起眉:「你不愿意治病?」
「不是。」苏青玉嘴唇翕动两下,「这偏方风险太大了……我怕……更何况是夫人老家的偏方,也没有人试过,万一……」
「府中大夫开的药就挺好的,我也没有之前那么严重了……」
我关切道:「可是那药太苦了,终身服药,也太受罪。」
「我不怕苦!」
苏青玉抬起头来,语气微弱却坚ťųₓ定。
「更苦的事情,我也经历过,何况是一碗苦药呢……」
下一瞬,知桃进门,呈上两张药方。
我仔细看过,又交给御医,轻轻笑了:「苏青玉,这便是你的药方。它熬出来的药明明味甘,你又如何说它苦呢?」
「你到底吃没吃过药?」
「你这心疾,到底是真的假的?」
苏青玉浑身颤抖。
谢如琢也看出了端倪,紧紧盯着她。
她死死咬着下嘴唇,泫然欲泣:「是我记错了,药是甜的,又甜又苦……」
「不。」
我打断了她。
一字一句,「这药是苦的,极苦。」
「你若真喝过药,又怎会不知它的味道,几次三番改口?」

-13-
话音落下,犹如一柄重锤狠狠敲击在苏青玉身上。
她颤抖得更厉害,还想说些什么。
但谢如琢毕竟也不是傻子。
他向御医略一点头:「劳烦太医为青玉诊脉。」
御医搭上苏青玉的手,片刻后摇了摇头,凝重道:「侯爷,这位姨娘她……并无心疾啊。」
谢如琢一下子瞪大了眼。
「怎么可能?」他话音里带着急切,「我府中大夫诊过了的……」
话说到一半,他静住了。
府里医生又不是铜墙铁壁,自然可能被收买。
苏青玉惊叫一声,急忙解释道:「心疾这种事,把脉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误诊,这是误诊!」
御医拱手道:「若信不过在下,可以将太医院所有太医请来,一一诊治。」
他说完便走了。
谢如琢脸色黑沉,死死攥着拳头。
声音若金石相碰,掷地有声。
「查。」

-14-
侍卫果然在府医房中查出大量金玉器。
他们瑟瑟发抖,连一顿杖责都没捱过,争先恐后地全招了。
「都是青姨娘,她,她让我们这样做的!说事成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肯定不会亏待我们!她还让我们给夫人的药里下了催产药!」
谢如琢脸上血色尽失。
他没听辩解,让人把他们拉出去全杀了。
良久,谢如琢踉踉跄跄站起来,连站也站不稳了。
他唤我的名字,声音颤抖到破碎。
「凭月……」
「对不起……」
他的泪珠一点点滴落下来,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居然是我,是我害了我们的孩子……」
我静静看着。
轻声说:「现在看来,其实倒是一桩幸事。」
「我的孩子,肯定也不愿意出生在一个没有爱的家中,也不愿意有一个薄情的父亲、懦弱的母亲。」
「我怎么会不爱你?」
谢如琢难以置信,神色破碎。
「凭月,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在这个世界上,我心中只有两件事,报仇和你。如果不是你,可能我早就死在兖州了。我怎么会不爱你?」
听见这些话,我心中毫无波澜。
我冷冷一笑:「是吗?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却都做了些什么事?」
「我分娩时痛不欲生,你在哪里?你抱着苏青玉跑远的时候,可曾看一眼跪在地上的我?」
「如果这就是爱,那我宁愿你恨我!」
「不,我宁愿与你毫无瓜葛。毕竟,你说爱的人,你说恨的人,都没什么好结果。」我道,「你说你恨苏青玉,如果真的恨,为什么不杀了她?为什么要把她接进府里?」
谢如琢要把苏青玉接进府里时,我是拒绝的。
他要苏青玉为奴为婢时,我也是拒绝的。
士可杀不可辱,女人也是一样,与其百般折辱,还不如杀了痛快!
可谢如琢是侯府的主君。
他认定的事情,我没办法改变。
「我只是想折磨她……」
「折磨?折磨到你床榻上去了?」
我现在说起来,仍是一阵恶心。
「谢如琢,你不过是放不下旧情,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掩盖自己肮脏的心思。若你爹娘在天有灵,也会觉得你是辱了谢家门楣的不孝子。」
我转身离去。
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谢如琢。
冷声道:
「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救了你,更后悔卖了母亲的镯子——如果我早知道你留着苏青玉的东西,根本不会和你有什么!」

-15-
谢如琢的表情一下子茫然了。
「什么……东西?」
「镯子。」
「什么镯子?」
谢如琢脸上的茫然不似作假,我解释了一番,他猛地摇头:「我没有!我确实收了她的镯子,但早就卖掉了……」
我长长叹了口气。
「算了。」
「都不重要了。」
谢如琢拽住我的袖子,言语近乎恳求:「你……不肯原谅我吗?」
我拿什么原谅他?
我若是原谅他,又如何对得起我的孩子、临终前还在心心念念想让我幸福的爹娘,又如何对得起我自己?
自从他为了苏青玉抛下我的时候……不,或许再远一点,自从他把苏青玉接进府中的那一刻起,我们的感情就已经无可挽回地滑向了下坡路。
我接受不了自己的夫君与别的女人纠缠至深。
「就这样吧。」
我说。
既入穷巷,早些回头才是。

-16-
走出门,我又见到了苏青玉。
她被两个护卫拦着,声嘶力竭地咆哮:「阿淮呢,我要见阿淮!」
「我可以解释!」
谢如琢走了出来。
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苏青玉。
苏青玉泪眼蒙眬,直挺挺跪了下去:「我不是故意的……」
「一开始确实以为我自己得了心疾,后来才发现是大夫误诊。」
谢如琢使劲闭了闭眼,面无表情:「证据确凿,你还在狡辩?」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给凭月下催产药的难道不是你?苏青玉,你心如蛇蝎,简直令人恶心!」
「那是因为我恨她……」
苏青玉委顿在地,声音尖锐,「我恨她眼睁睁看着我被折磨却无动于衷……我恨她是你的妻子……我们定过娃娃亲,你的妻子本该是我!」
「折磨你的是我,你为什么要恨她?你为什么不来恨我?」
「你以为我不恨你吗!」
苏青玉猛然抬头,眼中似有一团火焰在跳动。
「我恨你不念旧情,我恨你把我当成奴婢!可是……」她歇斯底里,声音蓦然低了下去,「可是……我晕倒那次,你那样慌张……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对不对?」
「我心里也有你……我恨你,却也爱你爱得无法自拔……」
她一番哭诉发自肺腑。
谢如琢却没有任何触动。
神色犹如山巅千年不化的积雪,「你爹害死了我全家,你害死了我的孩子,我恨不得将你们碎尸万段。」
「我也可以给你生孩子!不就是孩子吗!」
苏青玉高声道:「死的又不止你家人!你也害死了我爹!我都能放下这些,你为什么放不下!」
听了这句话,谢如琢脸上只剩厌恶。
「疯子。」
「将她拖出去,关在阁楼上,永生永世不许放出来。」
苏青玉抖如筛糠。
抢在侍卫拽起她之前,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不管不顾地向我冲来!
她手中,赫然是一把雪亮的匕首,刀尖闪着寒光!
我想跑,双脚却像灌了铅般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说时迟那时快,谢如琢抽出侍卫的长刀,果断迎了上去!
寒芒一闪,苏青玉整条手臂掉在了地上,鲜血飞溅。
她眼白上翻,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17-
苏青玉被关了起来。
她断了胳膊,又没有医治,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未知数。
对待不喜欢的人,谢如琢向来薄情。
以前的我很爱这种自己是他眼中唯一的感觉,现在的我却明白了。
一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人,他爱你还好说,若是他不爱了呢?
更何况,情爱本就是这世上最缥缈不定的东西。
无论谢如琢如何挽回,我还是执意要和离。
「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体面的方法,」我说,「给彼此都留点脸面。若是闹到公堂上,实在也不好看。」
谢如琢拗不过我。
他轻轻叹了口气,还是签下了和离书。
苦涩道:「以后……你准备去哪儿?」
「府里的银钱,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若是走山路可能会有土匪,护卫你也带上……」
我并未拒绝。
与他成婚三年,我操持中馈、打理家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些本就是我该得的东西。
走之前,我还特意去取回了知桃的身契。
放在了她面前。
「知桃,我要回兖州了。」我说,「兖州路远,你若不想跟着我走,可以带着钱去做些小生意。」
知桃定定地看了我许久。
突然跪下,重重冲我磕了个头。
「我无父无母,若不是夫人三年前从英国公府将我买出来,我可能早就死在英国公夫人手中了。」她坚定道,「夫人去哪,我也去哪。纵使是天涯海角、琉球天竺,我也跟着去。」
我将她扶起来:「别叫我夫人,我比你大一点,以后叫我姐姐吧。」
知桃重重点头。

-18-
出城那日,马车上带着大包小包,我掀开车帘,看着大好春色,心中轻松。
长安很好,但长安居大不易。
我本来就是兖州的姑娘,还是兖州自在。
这个地方,不想再来了。
我放下车帘,忽然听到了笃笃马蹄声。
似乎有人追来,衣袖猎猎, 带起一阵破空声。知桃伸长脖子看去,惊叫一声:「是侯爷!」
她话音落下,我便听到了谢如琢的声音。
他就在马车外, 叫着我的名字,声音哽咽。
「凭月,我想再见你一面……」
「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不好,如果那天,我没有鬼迷心窍调走所有医者, 如今会不会不一样?是不是我们就会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还如从前一般幸福?」
提起孩子,我心中仍是一阵钝痛。
我将她安葬在了一个山青水秀的好地方, 请了大师超度, 祈愿她可以找个好人家。
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我配不上这个孩子。
我垂下眼, 对车夫说:「麻烦再快些。」
谢如琢的声音渐渐远了, 直至完全消失。
这一次。
换我不再回头。

-19-
我回到兖州, 开了一家酒楼。
一开始,旁边的酒家见我是个女人, 总是来闹事、打砸,想让我知难而退。
但他们很快都消失了。
连他们的酒楼也空空如也。
因着这一茬, 不少食客只能来我这儿吃饭。我的手艺完全继承自爹娘,烧得一手好菜,竟然误打误撞打出了招牌。
生意虽算不得十分火爆, 维持日常开销却也绰绰有余。
我心知肚明,这是谢如琢的手笔。
几日来, 我经常看到有肖似他的身影, 阴魂不散地缠绕在酒楼旁。
目光相撞,他就躲;我不看他时, 又畏畏缩缩地探出头来。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护卫道:「告诉你主子, 若是他再来,我就换个地方。他跟过去,我就再换。」
「此生不见, 对我们而言, 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护卫长叹一口气,领命而去。
自那以后, 我再没见过那个身影。
第二年, 我在门前捡了个弃婴。
是个女孩儿。
她哭闹不止, 一见我,却倏然笑了, 咿咿呀呀说着些什么。
我看着她, 眼里渐渐盈满泪水。
我将她抱回了家,取了小名叫作「平安」,仔仔细细养着。
第三年, 平安已经会走路。她迈着小短腿, 跌跌撞撞去追知桃手里的小老虎。
我坐在椅子上,含笑看着她们,心中好似有一阵清风, 它拂过去,心上那片土地就开满了花。
其实,这样便很好了。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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