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花未眠

我跟了沈昼十年。
把他最爱的栀子花纹在锁骨。
他终于松口娶我,却在外面养了个 18 岁的小姑娘。
结婚前,他纵容女生的分手倒计时。
陪她蹦极,滑雪,去冰岛看极光。
可他不知道,我活不久了。
我订了出国的机票,捐了他全部家底,洗掉了纹身。
他算着婚期的每一天,我都在计划着离开他。

-1-
确诊胃癌那天,沈昼养在外面的小姑娘主动找上了我。
「我知道自己是小三。」
小姑娘开口就真诚的可怕。
她咬咬唇,「姐姐,我知道你们快结婚了,但是——」
「沈昼已经不爱你了。」
「我跟了他一年,我们睡过七十八次,五十三次在酒店,二十一次在我家。」
「还有四次是在你们家,在你们的床上。」
她直白地望向我,「如果沈昼还爱你,就根本不会有我的存在。」
我听的好笑。
点了根烟,隔着烟雾看她,「还有什么?继续。」
于是她掏出手机,给我播放了一条视频。
视频角度隐晦,像是偷拍。
女生窝在沈昼怀里哭,「就算你要为了负责任娶她,能不能别不要我?」
沈昼推开她,甩出一张银行卡,「找个踏实的男人。跟着我也不是什么好事,太危险。」
「不要!」
她圈着他的腰撒娇,「我不怕危险。」
「你能不能别不要我?」
「沈昼,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绝对不会。」
沈昼愣了下。
目光扫过她的脸,有片刻的失神。
然后亲了过去。

-2-
我摁灭了烟。
小姑娘今年刚好十八,满脸的胶原蛋白,是真的清纯。
而且,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
她很像我。
很像十八岁那年的唐筝。
「你有句话说的没错,如果沈昼还爱我,根本不会有你的存在。」
我起身,其实腹部有点疼,我撑了下桌面,没表露出来。
「但我劝你也别陷太深,沈昼爱的从不是你,也不是我。」
「他只爱回忆里的唐筝。」
那个清纯,美好,早已死在陪着他上位路上的唐筝。
「等过几年,他还会遇见新的替身,到时你只会比我更惨。」
其实我骗她的。
我都快死了,她怎么可能比我更惨。
最多是被沈昼玩腻了,踹了而已。

-3-
我十八岁就跟了沈昼。
我从小没爹没妈,拉扯我长大的外婆也在我十五岁时去世。
沈昼就是那时出现的。
他追我追的猛烈。
玩命的砸钱,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都捧到我面前。
沈昼长的帅,也给足了我安全感。
我很快沦陷。
十九岁生日那天,他哄着我初尝禁果。
那一夜。
从痛苦到沉沦。
我与他彻底融为一体。
第二天,沈昼就带我去见了那群兄弟。
我没接触过那样的场面,怯生生扯着沈昼衣角,小声跟着他叫人。
他们打量我的目光满是戏谑。
「沈昼,你怎么找了个小姑娘?」
「太乖了,容易拖累你。」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他们口中的「拖累」意味着什么。
我忍不住小声反驳,「不会的。」
「我不会成为沈昼的累赘。」
一定不会。
可是后来,当我一点点接触到沈昼的环境,才明白他都过着怎样的生活。
可谓刀尖舔血。
为了不拖累沈昼,为了能站在他身边,我只能逼着自己融入那样的环境。
十年时间。
我剪了短发,染发,抽烟,纹身。
甚至身上落了数不清的疤。
因为够狠,我陪着沈昼爬上了京北地下二把手的位置。
可沈昼似乎并不快乐。
无数个夜晚。
他把我搂在怀里,手指蹭过我身上的疤,又凑过去吻了吻它们。
「唐筝。」
他把脸埋进我胸口,叹道,「我还是喜欢当年的你。」
而我总是在愣怔过后,推开他,点一根烟。
笑骂道。
「沈昼,你说这话真他妈没良心。」

-4-
沈昼回家时已是凌晨。
我躺在床上,其实并没有睡着。
只是睁眼望着黑暗。
直到被沈昼扯进怀里。
「还没睡?」
他低头吻我却落了空。
愣了会,他压着脾气抱我,「谁惹你了,我去砍了他,好不好?」
「沈昼。」
「嗯。」
房间黑到我看不清他的脸。
但我能闻到他身上沾的栀子花香。
「分手吧。」
沈昼动作一僵,然后松了手,朝旁边躺过去,「又怎么了?」
他不耐地按着眉心,「也不是小姑娘了,矫情什么?」
「分什么手」,他笑了声,「唐筝,你不年轻了。谁会娶一个抽烟喝酒纹身,办事比男人还狠的老婆回家?」
胸口一疼。
我用力按着心口,却怎么也压不住那细密的ŧų¹痛感。
去年手臂缝针,我对麻药过敏,十二针,生缝,我都咬着牙没出一声。
可沈昼几句借着酒劲的真心话,却惹的我红了眼。
「沈昼」,我忍不住想要问他,「如果我得了绝症,你……」
「唐筝。」
他打断我的话,眉间隐有不耐,「别再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你要真得绝症了,我陪着你自杀行吗?」
他按了下眉心,「最近要忙婚礼和生意,我没那么多心思哄你,别作。」
说话间,他手机忽然响了。
沈昼烦躁挂断。
对方却又打了过来。
往复折ẗṻ₄腾了几次,沈昼拿着手机下床,「说。」
女生的哭声顺着听筒传来,不太真切。
沈昼骂了声,「真他妈麻烦。」
嘴上说着麻烦,他却还是匆匆出了门。
「生意出点问题,我去处理一下。」
「你早点睡,不用等我。」

-5-
我和沈昼的婚礼定在了下月初三。
婚礼从简。
我没和沈昼说过我的病。
晚期,基本治不好了。
我也没告诉过沈昼,我压根不会嫁给他。
我能接受沈昼的一切。
唯独接受不了背叛。
想想他把别的女人抱进怀里,亲吻着她的眉眼,在她身上寻找我年轻时的影子,我就觉着胃里一阵翻涌。
恶心不已。
我十八岁跟了沈昼,到现在整十年。
如今,医生说我也就剩半年可活。
这么算来,我在他身上浪费了小半辈子。
剩下这么点日子。
我只想做唐筝。
我定了出国的机票,想趁我还有力气,去看看这个我热爱,却从未去看过的世界。
而机票也定在了下月初三。

-6-
清早,我在日历上划掉了一天。
距离出国,还剩十天。
身后响起开门声。
沈昼裹着一身风雪进门,褪了外套,走过来抱我。
他还是不喜欢我的短发。
视线随着我落在日历上,沈昼看着重重圈起的下月初三,笑了声,轻轻捏着我的脸,「迫不及待想要嫁给我了?」
他数了下,「还有十天。」
他把脸埋在我脖颈,「这两天我抽空陪你把头发染回黑色,再接个长发?」
「婚礼上一定很美。」
「不用。」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日历,「没几天了。」
「短发也挺好的。」
沈昼默了好一会,「嗯。」
他松开手,拎起搭在椅上的外套,「婚礼事多,老三那边昨天刚被砸了场子,我最近忙,先不回来了。」
沈昼说话时盯着我看。
像是等着我服软。
等我说好,你陪我去染发吧,去接回长发吧。
可我只是淡漠地回望着他。
「去吧。」
「反正,就剩十天了。」
沈昼没说话,转身迈入夜色里。
再没回头。

-7-
距离婚礼还有七天时。
我去了城郊一家纹身店。
老板娘三十来岁,保养的很好,但满眼沧桑。
她看我一眼,
「纹什么?」
我撸起袖,指着腕骨处的 sz,又露出锁骨下方的栀子花。
「都洗掉。」
老板娘看了眼,「洗掉会很疼,而且,会留疤。」
我笑笑,「不怕。」
我现在最不怕的就是疼。
至于留疤——
我浑身上下那么多疤,也不差这两处。
更何况,说不定再过半年,这副身子就成一抔灰了。
老板娘和我闲谈,「分手了?」
我笑,「嗯,快了。」
「还有七天。」
老板娘啧了声,「这么有仪式感,分手还有倒计时?」
许是店里太安静,也或许是和老板娘投缘,不Ṱű̂⁴知怎么,我看她第一眼就觉着,我们像是一路人。
我和她聊起了过去。
当初,沈昼追我时,我给了他一个期限。
三百天。
如果他能坚持下来,我就跟他。
于是,沈昼每天早上出现在我面前,都会算着日子。
「倒计时一百七十九天。」
「唐筝,还有九十六天,你就是我女朋友了。」
「还剩一天了,准女友。」
……
当初风雨无阻坚持三百天把我追到手的男生。
却在后来的十年里。
渐渐生厌。
和老板娘聊的很合,洗掉纹身时,我给她提起那两处的寓意。
腕骨处的 sz,是我和沈昼在一起一年时纹的。
那时我被他仇家绑架,用来威胁他。
沈昼为了救我只身赴约。
明知是死的局,他却去的毫不犹豫。
那次,他险些被人砍死。
他出院时,我去了趟纹身店,在腕骨处纹了他名字的缩写。
那时我天真的想。
这辈子我就认定沈昼了。
可当晚,当我献宝般把尚还发红的手腕递到沈昼面前时,他却愣住了。
没有我想象中的感动。
他皱着眉,先问了我为什么,又问我疼不疼。
最后,他把我抱进怀里,「以后别做了,我不喜欢。」
「不喜欢你伤害自己。」
「你这样就很好,不需要改变,我很喜欢干干净净的,完美无瑕的唐筝。」
那时年纪小,只当他是心疼我。
却不曾想,实际上沈昼已经说了心里话。
而胸口那朵栀子花,是在沈昼发誓,说二十八岁那年一定娶我时纹的。
沈昼最爱栀子花,爱它纯白无瑕。
所以我把它纹在了胸口。
等着沈昼娶我。
如今,沈昼终于在我二十八岁这年定下婚期,他正在计划着七天后的婚礼。
我却在计划着如何离开他。
虽说这幅身子已残败不堪,但我还是不想在离开时,身上留有与他有关的烙印。
我指着另一侧锁骨下方,告诉老板娘。
「在这边纹一朵凌霄花。」
沈昼爱栀子花。
而我偏爱凌霄花。
他要我纯白无瑕。
可我人生仅剩的这段日子,偏要自己做傲于高墙的凌霄花。

-8-
从纹身店出来,已是傍晚。
我和老板娘很是投缘,彼此留了联系方式,加了微信。
回家时,路过一个售卖棉花糖的小摊。
我忍不住停下脚步。
上次吃似乎还是小时候,那时外婆还没去世,会在我被棉花糖馋的走不动路时,掏出身上所有零钱给我买。
她总是看着我吃完,最后又笑骂一句「馋丫头。」
外婆总是喜欢看着我笑。
笑的那张苍老的面孔,皱纹愈发深邃。
寒风拂过,将记忆吹散。
我走到摊前,买了一个兔子图案的棉花糖。
很甜。
和记忆中一样的甜腻。
路过街角,听见一个小女孩高声问着,「妈妈你看,那个阿姨好酷啊!但她为什么会吃棉花糖?」
「那不是小孩子吃的东西吗?」
妈妈笑着解释,「谁说棉花糖只能小孩子吃?大家都可以,吃点甜食,人会变得更幸福。」
我踩着高跟鞋走过。
又听见小女孩稚嫩的童音,「可是,阿姨吃了那么甜的棉花糖,为什么好像一点也不开心?」
「妈妈,阿姨看着好孤独啊……」
声音渐远。
回家时,棉花糖吃光了,只剩满手的黏腻。
我进门洗了手。
便接到了沈昼的电话。
他像是喝醉了。
「唐筝。」
「你说。」
他在电话那头笑了笑,「还有七天,你就要嫁给我了。」
「明天,我带你去选婚纱?」
「你定就好,你知道我尺码的。」
沈昼沉默了会。
我隐约听见,电话那端传来女生撒娇的声音,「阿昼,我陪你去试婚纱吧,你不想看看我穿婚纱的样子吗?」

-9-
良久。
沈昼声音沙哑,「好。」
只是不知道,他是在应我,还是在应身旁的女生。
一觉醒来。
我在日历上重重划掉昨天的日期。
还剩六天。
今天,我要去看一场演唱会。
换了衣服,洗漱,化妆。
身体有点不舒服,哪哪都疼,但还能撑。
穿衣镜里女人穿着沈昼最讨厌的短裙,露出纤细的四肢,笑容平静,终于能和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难看伤疤和解。
右侧锁骨下方。
一朵凌霄花绽放。
演唱会万人空巷。
我跟着人群用力哼唱:
「我骄傲的破坏,我痛恨的平凡,才想起那些是我最爱。」
许是太过投入,一首歌结束,才后知后觉体内的疼痛。
我按着座位强撑。
忽然。
面前递来一盒牛奶。
胃里刀割般的疼,我抬头,看见一张年轻且陌生的脸。
男生穿着奶白色羽绒服,朝我笑笑,「胃疼吗?牛奶是热的,可以给你。」
我接过,掌心的温热驱散了一些寒意。
「谢谢。」
恰逢等歌间隙,男生摇摇头,「没事,我女朋友很喜欢帮助别人,如果她知道我把牛奶给了你,会很开心。」
我看向他身旁空着的座位。
「她有事没能来看演唱会吗?」
男生笑笑,眼底却瞬间落了一场雪。
「她去世了。」
「我是替她来看这场演唱会的。」
刚喝下的牛奶如鲠在喉。
「抱歉。」
「没事。」
音乐声再起,所有人都热切地看向舞台。
就要抽取幸运观众了。
大屏幕上飞速闪过一排排观众的面孔。
画面暂停的那一刻。
我竟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摄像似乎把我和男孩子当成了一对,周围有人喊着让我们接吻。
男生连忙从怀里掏出照片,用力地举向镜头。
那是他的女孩。
话筒被塞进我手里,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最后,也只是看着台上喜欢了多年的歌手轻声说道:「希望有越来越多的人看见你们,喜欢你们。」
「希望你们越来越好。」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就祝在场的诸位——」
「都能长命百岁吧。」
周围有人在笑,可能不明白我的祝愿为什么这么平凡空泛。
镜头很快切走。
下首歌旋律响起的那一刻,我看见身旁的男生轻轻抚摸着照片上女孩的轮廓。
红着眼,很小声地说。
「祝我的岁岁也长命百岁。」
那一刻。
不知道为什么。
我也忽然很想哭。

-10-
演唱会结束。
我强撑着回家。
早上忘了关窗,屋里冷的刺骨。
关了窗,卸了妆,我把自己扔到床上。
切进某短视频平台随手刷了刷,却被推送了一条可能认识人的新视频。
对方 ID 是「宋贞」。
视频里,小姑娘换上了洁白婚纱,被她挽着的男人脸部打了马赛克。
她眼神青涩,却又藏着勃勃野心。
「倒计时 6 天,我的男朋友就要娶别人啦!」
「短暂的再拥有你几天,多希望这一刻能成为永远。」
镜头中,沈昼轻轻搂着女生的腰。
动作温柔。

-11-
倒计时五天。
我今天精神还算不错。
起了早,去做了件大事。
把沈昼存在我这里的所有家底,全部捐了。
八位数,一分不剩。
沈昼在感情上背叛了我,生活里倒是没什么保留,这些年他挣的钱几乎都转给了我,自己只留些日常花销。
末了,我留了沈昼的名字。
毕竟捐的是他的钱,也算给他积些阴德。
至于我的存款,我捐了一半,剩了一半留着花。
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是件无比痛苦的事。
所以我更要留好后路,不能让自己再经历更痛苦的事——
人还没死,钱先花光了。
然而。
刚走出慈善机构的大门,我竟毫无预兆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已经躺在了病床上。
护士说,她们用我的手机给紧急联系人打了很多通电话,但都无人接通。
我的紧急联系人,只有沈昼一个。
「抱歉,我等会去楼下缴费。」
医生沉着脸劝我住院,「如果再不接受治疗,可能撑不过半年。」
我笑着反问他,「如果治疗呢?」
「病情发展如何我不能保证,但我能保证,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们都会尽力医治。」
其实就是治了也希望渺茫。
「谢谢医生。」
「还是麻烦帮我办一下出院吧。」
刚出办公室,沈昼的电话打了过来。
「刚刚在忙,没听到。」
「怎么了?」
我看着走廊另一端的熟悉人影,「没事,手机丢了,好心路人帮忙拨了紧急联系人。」
「没事就好,马上婚礼了,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
那边传来宋贞不悦的撒娇声,「快点,冰淇淋都化了。」
沈昼开口,「有事随时打给我。」
电话挂断,我皱眉看着不远处的熟人。
纹身店的老板娘。
她正弯腰捡起被路过小朋友撞掉的假发。
一抬头,刚好和我四目相对。
「是你?」她显然也认出了我。
她将戴歪了的假发拨正,「上次没跟你说,其实咱俩差不多,都是个短命鬼。」
「那天,我原本打算关店的」,她笑笑,「你是我职业生涯的最后一位顾客。」
「什么病?」
「白血病。」
她满不在意的笑笑,「没的治了。」
我们并肩出了医院,我摸出烟来分了她一根,在寒风中艰难地替彼此点了烟。
对视一眼。
我们忽然笑了。
真他妈是两个倒霉蛋。
我们笑着,看烟雾散在风里,就像,我们即将到来的结局。

-12-
我改签了机票。
不再出国。
和秦沅一同定了飞往云南的机票。
我的身体也已经撑不住飞往大西洋的航程了。
可能是注定,这辈子就没有去看那洋风景的命。
我们两个短命鬼一拍即合,都想去看看洱海。
昨晚,宋贞又发了新的视频。
「倒计时 5 天,谢谢你肯忍着恐惧,陪我蹦极。」
「我也爱你。」
视频里,沈昼和她绑了安全绳,站在百米高台,相拥着纵身跃下。
因为恐高,他身子略微僵硬。
却还是在跃下的那一刻高声喊着。
「我爱你!」
「贞贞。」
只是,细细听去,最后那两字发音并不是贞。
而是筝。

-13-
距离婚礼还有四天。
秦沅问我还有什么想做的,我想了想,让她陪我去见一个人。
路上,秦沅问我,「她是你的朋友吗?」
我摇头,「恰恰相反,她算是我的……死对头吧。」
秦沅挑挑眉,却也没问。
路上还陪我去花店订了束鲜花。
林静是东区几条街最猛的女人。
一人掌管着七八家酒吧,对别人狠,对自己也够狠。
我俩明争暗斗了几年。
谁都没讨什么便宜。
我带着秦沅一进酒吧就被拦了下来。
「唐筝?」
她被人叫出来,皱眉看我,「你又来做什么?」
「来骂你,老女人。」
她瞬间变了脸色。
接着破口大骂。
就这么陪着她骂了半小时。
我心情舒畅。
顺手抄起旁边的酒喝了一口,再想喝第二口,却被秦沅拦了下来。
「尝个味就行了。」
我无奈作罢。
朝着林静摆摆手,「行了,走了。」
「你以后也少打打杀杀的,早点安定下来。」
「不然以后哪来精力找弟弟。」
我已经走出酒吧,还能听见林静错愕问着身边人,「靠,她干什么来了?就为了来骂我半小时?」
「不是,她有病吧?」
我回头,刚巧看见她踢了身旁的小弟一脚,「我刚才没骂输吧?刚才没太发挥好。」
我笑了声,出门。
可能是将死的缘故,看多年来的死对头竟也觉着可爱。
回家路上,手机忽然震动。
林静给我拍了一束玫瑰花,「你送的??」
「嗯。」
对方沉默了近两分钟,接着,消息源源不断发来。
林静:「你给我送花啥意思?」
「小姑娘才喜欢鲜花,老娘会稀罕这些?」
「你他妈不会在花里藏炸药了吧?」
「唐筝,别以为送了束花就能缓和关系。」
「这才不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收到花。」
「花还挺好看……谢了。」
「下次一起吃饭。」
我看着手机,笑了笑,缓慢地打字回她:
「嗯,有机会的。」 

-14-
晚上,宋贞又更新了视频。
「还有 4 天了,舍不得……」
「一起滑雪,很喜欢你保护我的样子,很像我爸爸。」
视频里。
宋贞摔倒在雪地里,高处有人滑下,沈昼扑过去用身体护住了她。
几天下来,视频已经有了些热度,下面很多人追更。
【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相爱的人要分开?】
【男生的肢体语言明明都是爱她的,为什么要娶别人?是被家里逼的吗?】
【天啊,感觉女生一直在忍着眼泪。】
【不是,你们磕 cp 都不过脑吗?都要结婚了还和前女友玩什么分手倒计时,渣男贱女锁死吧,别去祸害人家新娘。】
评论区争议一片。
但更多的,是等着看她们四天后如何收场的吃瓜群众。
我没什么耐心看他们缠绵,滑过视频。
顺手给下一条扭着公狗腰的弟弟点了个赞。

-15-
还剩三天。
我请兄弟们吃了顿饭。
大家不明所以,只当是我的婚前单身夜。
一瓶又一瓶的酒见了底,气氛却愈发热络。
大家聊着这些年。
有人提起了我和沈昼。
「其实二哥特别爱你,真的。」
说话之人瘦的快脱相,却绰号小魁。
「有次二哥喝醉哭了好久,说他恨自己没有保护好你。他说,有时候甚至不敢回家,因为害怕看见你,怕自己想起来……是他把你害成了这样。」
他叹,「但是……但是,我想了好久,还是应该告诉你。」
「唐姐,二哥在外面养了个小姑娘,他……」
旁边有人踹了他一脚,「操,喝多少啊?」
「嫂子,小魁喝多了,我先带他回去,你们喝……」
小魁被人带走了。
大家都没信他的话,只当他是喝多了胡说。
桌上七嘴八舌,都在议论沈昼有多爱我。
更有人借着酒劲给沈昼打了电话。
「有事?说。」
沈昼的声音外放,简短有力,尾调却微微上扬。
我眉心一颤。
我再清楚不过,那是沈昼刚刚发泄情欲后的语调。
「唐姐请我们吃饭,大家都很久没见你了」,众人跟着起哄,「二哥,你这会忙吗?过来一起喝酒呗。」
沈昼默了两秒。
「我这边有事,你们喝。」
「照顾好唐筝。」
「都他妈少喝点,散场时找两个兄弟把唐筝安全送回家,听见没?」
电话挂断后,兄弟们纷纷感慨,「唐姐,你看,二哥多惦记你啊。」
「我们这群单身狗天天吃狗粮啊!」
我没说话。
喝了一口果汁。
果汁是常温的,但喝下肚还是觉着腹部隐痛。
我没带止疼药。
实在难捱,我出去外面透透气。
出门才发现下雪了。
倚着路灯,我竟鬼使神差地翻开了宋贞的短视频。
许是刚刚听了太多沈昼,这一刻,我忽然迫切的想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五分钟前,宋贞刚更新了视频。
他和她并肩,头顶极光绚烂。
「分手倒计时三天啦!为了满足我的愿望,他带我连夜飞往冰岛看了极光。」
「极光很美,但是不及他。」
「可是怎么办呢,他马上就不属于我啦……算了,上天你别管我,先让他幸福吧。」
「我没关系。」
短短五分钟,视频点赞数已近千,并还有上涨的趋势。
【哭死,上天你别管我,先让他们幸福吧。】
【头一次这么讨厌正房,不是,新娘子是救了他全家的命吗?】
【无语,一对件货,评论区还有一群恋爱脑。(家人朋友复活甲已买,前置后置已坏,尿是哑光,家里没有镜子,骂我前记得出示双亲死亡证明。)】
我怔怔看着视频里的极光,美的炫目。
忽然想起 19 岁那年,我窝在沈昼怀里羡慕地看着电视,「沈昼,以后你挣了钱,也带我去看极光好不好?」
「好。」
「以后一定陪你去。」
有雪飘落在我睫毛上,将视线模糊。
我眨了眨眼,雪花融化。
可和他手牵手看极光的那个女生。
并不是 Ṫúₙ19 岁的唐筝。

-16-
婚礼前一天。
清早,我接到沈昼的电话。
「明天就是婚礼了」,他语气略微疲惫,「紧张吗?」
「还好。」
「最近事多,有没有想我?」
「还好。」
又是一阵沉默,沈昼低声道,「知道你最近心里有气。明天,婚礼上我给你个惊喜,好不好?」
「嗯。」
电话挂断,我出门,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墓园。
我爸,我妈,还有外婆都睡在那里。
再过不久,那里也会是我的归宿。
这样想想,如果死后能够和九泉下的亲人团聚,那么死亡似乎也不再是那么可怕的一件事。
甚至。
还让我有些期待。
如果外婆见了我,一定会高举着手追着我打,骂我不听话,怎么这么早就下去陪她。
但她才舍不得真的打我。
她只会象征性的在我肩上拍一下,然后抱着我问。
「我们筝宝是不是在那边受委屈啦?」
「生病很疼吧?哪里疼,外婆给筝宝揉揉。」
「筝宝不怕,外婆带你回家。」
我带了外婆最爱喝的竹叶青。
倒了一杯在墓碑前。
「老太太在下面孤不孤单?你儿子在下面有没有好好孝敬你呀?」
「再等等我。」
「咱们一家马上就要团聚了。」
坟前絮絮叨叨许久。
我站起身,揉了揉酸麻的双腿,准备离开。
想了想,又折身回去,「对了,不用再保佑沈昼了。」
「他是个混蛋,也没有照顾好我。」
「我走了」,我拂去墓碑上的灰尘,「晚点见,老太太。」

-17-
我买了很多很多猫粮。
去见了一只我喂养很久的流浪猫。
「喵……」
我惊喜的看着面前蹭我裤腿的小猫。
它很高冷,平时从不理人。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感知到了分离,它第一次主动亲近我。
它轻轻蹭我的手。
像是在说,能不能别走?
「吃吧,多吃点。」
我揉着它的脑袋,「以后应该是见不到了。」
「这些猫粮够你吃好久好久。」
这只小猫曾被人收养过,那家人对它很好,但没过几天,它自己又跑了出来,选择流浪。
它不愿被圈养。
临走前,我点了根烟,低头看它。
再见了小猫。
祝你一直自由。

-18-
回家路上,听见有人叫我,「唐筝。」
我一眼认出了对方,「杨林?」
是很多年没见的老同学。
上学时,全班同学都知道他暗恋我,但他从没表白过,我也心照不宣的装作不知道。
「你还记得我?」
他看起来很高兴。
我拢了拢短发,「你没怎么变样子。倒是你,竟还能认的出我。」
「当然了」,他看着我,眼神是那样明亮,「你和上学时一样,一点没变。」
「怎么会呢?」
笑容忍不住苦涩,「我有时看着自己都陌生。」
陪着沈昼上位的路很难,这些年,我不得不逼着自己一点点融入他们。
直到,面目全非。
林杨似乎并没有变。
他笑起来时仍然真诚,温暖,三十来岁的人,身上竟还有种难得的少年感。
他认真的看着我,「怎么会认不出呢?认一个人要看对方的眼睛,又不是看穿着打扮。」
「唐筝,你没变,你只是换了个新发型而已,它很适合你。」
短短两句。
我却僵在原地。
我没变,我只是换了个新发型而已。
「谢谢。」
临别时,他说之后见啊。
我说好。
其实骗了他。
还是别见了。
下次见面我估计都成女鬼了,不太吉利。

-19-
行李早已收拾好。
沈昼送我的礼物,便宜的扔了,贵的挂二手平台便宜卖了。
没有了情谊,那些礼物对我而言都不值钱。
我的物品不算多。
甚至一只行李箱都没装满。
剩下的都烧了。
反正人死了也得烧掉旧物,早烧晚烧都得烧。
天色渐暗时,我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个曾被我看作「家」的房子。
当晚。
沈昼住在明天接亲的酒店,半夜还给我发了消息。
「明天见。」
「这么多年,终于娶到你了。」
我没回消息。
此时。
我已经坐在了机场的候机厅。
和秦沅一起。
我也刷到了宋贞的最后一条视频。
沈昼这位男主人公终于露脸,他陪着她亲手种下一棵树,又陪她写了许愿瓶。
瓶里的纸张承载着他们的愿望。
镜头拉近。
他写的:小姑娘,一生无虞。
而宋贞写的是:希望我和沈昼不要分开。
【追了这么久真的 BE 了,我爆哭。】
【真的真的不能在一起吗?】
【那个不知道是谁的新娘,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就放弃吧,成全他们不行吗?】
【mlgb,都拉黑了怎么还能刷到?再骂一句,一对狗男女!(骂我反弹)】
……
退出视频。
我拔了电话卡扔进垃圾桶。
与此同时,广播里传来航程提醒。
我和秦沅并肩走向登机口。
没有回头。

-20-
云南是个很美的地方。
我和秦沅相互搀扶着爬了玉龙雪山。
其实只爬了一半不到。
两个病秧子,能爬一半体力已到了极限。
但仍然看到了很美的景色。
我们去吃了菌子火锅。
很鲜美。
但我吃了两口全都吐了,很浪费。
秦沅吃了很多,她说要替我多吃点。
我们还去骑了大象。
去看了洱海。
洱海很美,美到,我和秦沅甚至冲动的想要并肩投湖自尽。
只是计划还没实施,就被旁边热心的阿姨拦了下来。
「这是嘎哈啊?」
阿姨操着一口地道的东北话,慌忙拦下我们,「俩小姑娘长的这么好看,有啥过不去的坎?」
「听姨一句劝好好活着。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是扯犊子。」
「大姨这有糖,可甜了。听话,吃了糖开心点,可不敢再想不开了。你们爹妈要是知道了,得多心疼啊。」
阿姨很热心。
我和秦沅乖乖吃了糖,一再保证不会再想不开,阿姨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糖很甜。
甜到,我们忽然没有了自杀的勇气。
我们决定听大姨的。
好好活着吧。
多活一天就赚一天。
不亏。

-21-
听说。
那天的婚礼上,沈昼快疯了。
微信上一堆又一堆的消息,我一条也没看过。
除了林静的。
她给我发了一段婚礼的视频。
台上的沈昼西装笔挺,神色难得温柔。
然而。
宴厅大门打开,却并没见新娘。
他的笑容难堪的僵掉。
林静的镜头聚焦在他脸上,将他的错愕,慌乱与恐惧全部抓拍。
「唐筝呢?」
他在台上大吼,「她人呢?」
「把她给我找回来!」
他几乎发动了所有弟兄去找我。
可是,一无所获。
有人壮着胆问他,「二哥,是不是……你和那小姑娘的视频被嫂子刷到了?」 
他身形一滞。
「什么视频?」
「视频不是都打码了吗?」
有人翻出宋贞最后一条视频递给他,「我们也是昨天刷到的,前面视频都打码了,但是昨天的没有……」
沈昼抢过手机,脸色骤白,「操!」
手机被砸的稀碎。
视频结束,林静紧接着发来消息:「真行啊你,不声不响玩了个大的。」
「在哪呢?」
「你跟老娘说实话,你他妈不会是得绝症了吧?」
我没有回复她。
这人,猜的还真准。
林静其实是个很聪明的女人。
她大概猜到了什么,也不管我会不会回复她,又给我发了不少视频。
宾客散去。
沈昼红着眼砸了宴厅。
屏幕砸碎了。
桌子掀了。
男人发了疯般,直至脱力,最后蹲在舞台边缘,垂着头。
像是在哭。
视频里,林静的声音丝毫不加掩饰,「以前还觉着你看男人的眼光不错。」
「现在再看……」
「唐筝,他可真是你这辈子都拿不出手的前任。」

-22-
我和秦沅在洱海边租了一间房子。
还找了个住家的阿姨。
每天负责打扫卫生,一日三餐。
阿姨是本地人,有点胖,但很和蔼,做事麻利极了。
她总是絮叨着我们俩都太瘦了,看的人心疼,然后每天费尽心思的研究菜谱做给我们吃。
今天做东坡肉。
明天学雪绵豆沙。
其实我已经什么都吃不进去了。
但不忍心拂了阿姨的心意,每次还是强撑着吃两口。
然后去厕所吐很久。
镜子里的女人越发瘦削,脸颊已经微微凹陷,倒是显得眼睛很大。
「秦沅」,我叫她过来,「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很有骨感美?」
她往我身边一站。
也瘦的厉害。
她笑,「我也差不多,咱俩像是一对白骨精。」

-23-
我刷到了沈昼的短视频。
他一向讨厌露脸。
这次却小心地看向镜头,「筝筝,如果你能看见这条视频,别划走好吗?」
男人面容憔悴,胡子拉碴,眼里满是红血丝。
再没了过去的意气风发。
「你在哪里?让我过去找你好不好?」
「我这辈子只有两件最后悔的事。」
「一件,是找了个很像你的女生,放纵情欲。」
「我从没爱过她,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我都把她当成 18 岁那年的你。」
「另一件。」
「是当年不该把你拖下水。」
他红着眼,竭力克制,却还是忍不住语调发颤。
「这些年,我一直恨自己没能保护好你。」
「我……」
我实在不想再听,划走了视频。
秦沅在旁边听的反胃,反复和我确认,「你不会心软原谅他吧?」
「当然不会。」
我随手划着视频,「除非他跟着我去死。」
骗她的。
就算沈昼跟着我去死。
我也不会原谅他。
他太脏了。

-24-
沈昼的视频爆火。
他和宋贞很快被骂上了热搜。
一时间成为了渣男贱女的代名词。
【还以为是被有钱有势的新娘逼婚,才弄这么一出分手倒计时,结果是俩件货凑一对了。】
【新娘付出的十年算什么?我那些天掉的眼泪又算什么?】
【当小三当到这种地步,触景生情你就占了俩字。】
【女生是我初中同学,上学时就顶着那张清纯的脸装无辜,背地里抢人男朋友,霸凌女同学,恶臭至极。】
【hhh 讨厌的狗男女终于翻车了,爽!(这次没人骂我了吧??)】
很快。
宋贞的底细被人扒的一清二楚。
她上学时的那些事也在评论区传的沸沸扬扬,不断有当年的同学下场撕她。
宋贞和沈昼的照片被做成各种表情包。
每个表情包都骂的很脏。
甚至衍生出了新梗。
「做人别太宋贞。」
相较于沈昼的势力,她只是个没背景的小姑娘,地址很轻易被扒出来,附近的热心网友便开始每天堵她家门。
她住一楼。
每天夜里窗户都会被人砸一通。
只要出门,就会有人骂她小三,婊子。
有人往她屋里砸臭鸡蛋,门上泼油漆。
全家人都沦为了笑柄。
听说,宋贞得了抑郁症,每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遍又一遍的看着网上的恶评,常常崩溃大哭,然后尖叫着摔东西。
沈昼甩了她。
因为那条露脸的视频,听说还动手打了她,下手不轻。
小姑娘是被人抬着回家的。
网上流传。
宋贞后来精神彻底出了问题,每天在房间里哭哭笑笑,抱着一个巨大的熊玩偶叫「阿昼」。
两个月后。
被父母送进了精神病院。
有人在精神病院门口抓拍,视频里,宋贞再没了过去清纯的模样,头发凌乱,疯疯癫癫。
瘦的几乎脱了相,看谁都是一脸惶恐的样子。
网友对于这个结局很满意。
【爽了,活该!】
【坐等渣男结局,凭什么男的美美隐身?】
【听说渣男是混的,那就祝他被乱刀砍死吧!】

-25-
我可能确实是个倒霉的。
医生说我还能活半年。
但是,才过了两个月,我的身体就陡然垮了下去。
和秦沅骑过大象的第二天。
我没能起的来床。
明明我们说好都不治了。
可秦沅还是红着眼把我送去了医院。
她还是慌了。
抢救室里待了一遭。
我出去就看见了双眼通红的秦沅。
她骂。
「你他妈吓死我了。」
她颤抖着想要去摸烟,反应过来这是在医院,又作罢。
病房里。
我们对视了半晌,都笑了。
人怎么这么复杂呢。
两个自认为洒脱,做好准备笑对死亡的女人,却在死亡真正来临时,又退缩了。
谁也做不到真正的洒脱。
却也拧不过命运。
秦沅摸着我锁骨处那朵凌霄花,明明在笑,眼泪却掉个不停。
「这可是我最后一幅作品。」
「你这么快就要把它带走,混蛋。」
「也好」,她笑,「先走的人不操心。放心,我会把你骨灰带回去,葬在外婆的坟后面。」
秦沅替我将碎发掖去耳后。
「让你们团聚,好不好?」
「还有。」
「你在下面等等我,咱俩结伴投个胎。」

-26-
(秦沅视角)
唐筝死了。
死在了四季如春的昆明。
她一直说我是个很洒脱的人。
她死时我没有哭。
可是。
当我看着她被推入火化炉。
看见火焰将她吞没的那一刻。
我忽然崩溃。
那是唐筝啊。
好端端的一个人,前一天还笑呵呵的哄着我吃药的人,只隔一日,就这么被推进了烈火中。
等她再出来。
已化为一抔灰。
装在那么小的盒子里。
家政阿姨哭的很伤心。
她一直在嘀咕,「如果早知道她生了病,我就给她做些清淡的了。」
「是不是应该多给她炖点汤?」
「前两天早上她穿的衣服太少,我催她穿外套时声音大了些,你说那孩子会不会觉着我在凶她?」
阿姨哽咽,「她才 28 啊,比我姑娘还小一岁。」
我抱着唐筝的骨灰盒,红着眼。
她总是觉着,自己没能按外婆希望的那样清白的长大。
她不明白。
她是多好的一个人。
才会让仅仅相识两个月的家政阿姨哭到哽咽。
回程的飞机上。
我看着窗外缥缈的云层,小声地说。
唐筝,我们回家了。
我把她葬在了她外婆后面的墓地。
有外婆守着她。
遗照是我们提前拍好的。
女生留着短发,眉眼清澈,看着镜头笑的明媚。
我给她墓碑前放了花。
小声告诉她。
「你一定是这墓园里最漂亮的女鬼。」
我又给外婆的坟前扫了灰,倒了酒。
「外婆,我把筝筝给您带来了。」
「您别怪她这么早下去陪你,她太难熬了,最后的日子,她很疼。」
「她终于不用再忍着疼,大把的吃着止疼药了。」
……
离开时,天空飘了小雨。
我撑着伞走出墓园,却迎面遇见一人。
一个,我没见过真人,但已听过无数次名字的男人。
沈昼。
我愣了下,装作不认识离开。
却被他拦下。
他死死盯着我,声音沙哑,「我看过你照片,你叫秦沅。」
「我查过机票信息,你和筝筝一起去了云南。」
「我在那边找了很多天,都没找到唐筝。」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身子忽然颤抖Ţü₂了起来,抬眼看向我身后的墓园,「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
一字一句道。
「来送唐筝最后一程。」
「什么?」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眼睛瞬间红了。
「唐筝死了。」
「她就死在我怀里。」
沈昼整个人僵在原地,传闻中脾气暴戾的男人,此刻却落了泪。
「她……在哪?」
「唐筝不想看你,要哭坟远点哭,别打扰她和外婆团聚。」
我没有隐瞒唐ṭū́⁾筝的死。
因为他肯定会知道。
唐筝的墓碑就在外婆后面,只要他去看望外婆,就一定能看见。
但我要告诉他。
「我问过唐筝会不会原谅你。」
沈昼睫毛颤了颤,面如死灰的等着我的答案。
他那么了解唐筝。
早就能猜到她的回答。
我说,「唐筝说,除非你去死。」
「她死之前洗掉了腕骨上你的名字,洗掉了胸口的栀子花,她最讨厌栀子花,她在另一侧重新纹了喜欢的凌霄花。」
「她把你送的礼物都扔了,把你的钱捐了,把她所有的物品都烧了。」
「知道为什么吗?」
我缓缓说着,看着沈昼眼底一片死寂,莫名觉着畅快。
「因为她不想再和你有任何关系。」
「你太脏了,让她恶心。」
「其实唐筝早就刷到了宋贞的视频,你陪着小三倒计时分手的每一天,唐筝都知道。」
「你以为日历上的倒数日期是她在盼望着,数着日子期待着你们的婚礼?」
我忽然笑了起来。
沈昼垂着眼,眼皮忽然剧烈跳动了起来。
我继续说道。
「她根本就没想过要嫁给你。」
「日历上的倒计时,是她计算着离开你的日子。」
「一个已经烂到骨子里的男人,你凭什么认为她还想嫁给你?」
男人垂着眼,肩头彻底垮下。
他哽咽道,「我一直都在怪自己,把唐筝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知道她是为了我,那种环境容不得太单纯的人,弟兄们也不会跟一个单纯不谙世事的嫂子。」
「她从来不是累赘,是我,拖累了她。」
「和宋贞一起,我一直把她当作唐筝,我纵容她,只是想要在某种程度上弥补当年的唐筝。」
我听不下去,冷笑道:「行了,恶心谁呢?你出轨的时候唐筝可还没死呢。觉着愧疚你不弥补唐筝,去找个替身弥补?」
「真他妈好笑,苦都是唐筝受的,弥补就换成了替身是吧?」
沈昼沉默着,哽咽着。
「我这辈子,从始至终只爱过唐筝一人。」
「其实」,他语调颤抖,「我那几天纵容着宋贞,也只是想和过去道别,和过去的唐筝道别。」
「结婚后,我会一心对她,弥补她。我甚至,去做了绝育手术——」
「唐筝前两年替我挡刀,受过伤,伤到了子宫,医生说,恐怕很难生育。」
他自嘲般笑笑,「我做了手术,想要婚礼结束后告诉她,我可以一辈子都没有孩子,只要她就够了。」
我骂了句恶心。
想想又笑了,「你倒还算做了件人事,你失去了唐筝,也断子绝孙了,挺好。」
我在雨中,笑着看他的报应。
「听说你场子基本都丢了?」
「啧,妻离子散,众叛亲离啊,真惨。」
「对了,唐筝托我告诉你,那些被林静抢走的场子,都是她在世时暗中帮忙的。」
「她知道你所有弱点。」
「只是唐筝心软,她不忍心跟了她多年的兄弟们落难,所以和林静约定好,给每个兄弟都留好了退路, 他们跟着林静只会发展的更好。」
我笑了起来,「看,唐筝给每个人都想好了退路, 就连她常喂的流浪猫, 她离开前都给附近店家塞了钱帮忙照顾。唯独除了你, 你知道她有多讨厌你了吧?」
雨势渐大。
将他彻底淋湿。
而我撑着伞离开。
我没打车。
沿着墓园门外的马路走着。
脑中混乱,想起很多从前。
有和唐筝一起的, 也有更久远些的, 唐筝总是说我很洒脱,其实,我也特别依赖过一个人。
但是被辜负了。
后来, 也就慢慢看开了。
唐筝比我幸福些, 她还有疼她的外婆,但我没有家人。
我从小就是孤儿, 吃百家饭长大。
忽然,思绪被一辆疾驰而过的车子打断。
黑色路虎穿过雨幕。
重重撞上路边围栏。
一声巨响。
那个尾号 999 的车牌, 我记得,听唐筝提起过。
是沈昼的车。
我撑着伞,冷眼看着那边冲天的火光。
可惜,有路过的车辆拨了救护车。
好心的路人司机将沈昼从车里拖了出来。
我没再看, 拦下一辆过路的出租车离开了。
因为我知道。
不论伤势如何。
沈昼这辈子都活不成了。
……
沈昼果然没死。
但也生不如死。
最爱的人临死都不肯见他一面, 兄弟们恨他无情,害死唐筝,弃他而去跟了林静,场子没了, 钱也都被捐了。
那场车祸没能要他的命。
却要了他一双腿。
沈昼成了真正的废人, 他甚至都没了自杀的勇气。
我猜。
是因为没脸下去见唐筝。
有次替唐筝扫墓时,我在墓园见了他,他Ŧṻ⁺穿着长款的棉服,遮住双腿, 坐在轮椅上僵硬的, 木讷的, 远远望着唐筝的坟墓。
风雪中, 像一副僵硬的雕像。
他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我离开,他都没敢上前一步。
不过,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给唐筝扫墓了。
从她下葬后, 我的身体也日渐差了起来。
但是。
没了唐筝,再没人哄着我吃药了。
有时,夜里我会被生生痛醒。
大把的吃下止痛药, 周而复始。
终于。
在一个落雪天,我的生命迎来了最后时刻。
我躺在病床上, 视线落在窗外。
枯枝挂了层薄雪,白茫茫一片,树木像是迎来了新生。
视线渐渐模糊。
我好像看见了唐筝。
她站在雪地里朝我伸出手。
「走啊秦沅。」
「别怕。」
我闭上眼, 竟真的可以很坦然的接受死亡。
我已经提前替自己准备好了后事, 也买好了墓地。
离唐筝很近。
我隔壁的墓碑是去年刚立的, 遗照上的女生有着圆圆的鹅蛋脸,笑起来左侧脸颊有个小梨涡,温柔美好。
碑上的名字刻着何岁。
岁岁。
很好听。
我很喜欢这个新邻居。
意识消散前, 我想,等我到了地ƭŭ̀₈下,还要开一家纹身店。
先给做了女鬼的唐筝纹一朵凌霄花。
因为。
凌霄花很像她。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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