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

太子从不肯正眼瞧我。
百花宴上,我献跳胡旋舞。
他随口点评:「妖媚惑主。」
我因此名声皆毁,受尽嘲讽。
祖母更是认定我开罪东宫,连夜打发我去族地嫁人避祸。
后来泗水重逢。
太子满脸错愕:
「你竟追孤追到了这里?」
「也罢,待孤回京,便求父皇为你我赐婚。」
我难掩错愕。
为了避祸,我早已嫁给他口中宠妻如命的皇叔。
那个兵权在握的幽州王。

-1-
泗水河畔,灯火通明。
我从商船下来。
只一眼,便瞧见了那道挺拔身影。
隔着重重雨幕。
男子敛眉:
「秦幼清,你怎会在此?」
自百花宴一别……
我已有八个月未曾见过他。
按下心头翻涌的思绪。
我坦然回道:
「殿下,我随夫回京,途经此地,听闻邻县受灾,便想着留下,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雨水落在油纸伞上,发出闷响。
太子裴既拢起眉心:
「随父归京?孤怎么不知道秦大人何时离开的京城?」
我一愣,见他误会。
正要解释。
裴既神色复杂地打断我:「你是从京城偷跑出来的吧?」
我张了张嘴。
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我不是偷跑出京的,我是被赶出京的。
因他在百花宴上一句:
「妖媚惑主,毫无世家贵女端庄。」
我便从未来太子妃的最佳人选,沦为家族弃子。
甚至刚从宴席出来。
便被推上马车连夜送到族地,配嫁旁枝子弟。
若非后来阴差阳错嫁给了幽州王裴穆。
此生怕是再难归京。
见我不出声。
裴寂以为我是心虚,不赞同道:
「孤离京近一年之久,为了见孤,你竟不顾身份追到了这里。」
闻言,我露出茫然神色,急切地想要辩解:
「并非如此。」
却听他笑了一声,揶揄道:
「秦幼清,你胆子倒大,只不过此地不宜久留,孤明日便命人送你回京。」
我正要拒绝。
一驾马车自远处缓缓驶来,堪堪停在侧旁。
紧接着从里面传出一道娇弱女声:
「太子哥哥,是你吗?」

-2-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含羞带怯的芙蓉面。
是长公主的女儿,东阳郡主李素歌。
她和裴寂青梅竹马。
曾扬言满京世家贵女,她最厌恶之人,唯我一个。
眼下,瞧见我。
她面上闪过一丝错愕。
却很快被轻蔑取代。
裴寂上了另外一架马车。
无奈之下,我只得和李素歌同乘。
刚坐下。
李素歌便忍不住刻薄道:
「我以为秦大姑娘此生都没脸再出现在太子哥哥面前了呢。」
「不成想,这才多久,便如此迫不及待又来投怀送抱了。」
我整理裙摆的动作顿住。
心底浮上难堪。
百花宴上被斥责的一幕幕再次涌了上来。
我努力平缓呼吸。
「郡主,我与殿下清清白白。」
她嗓音一厉:
「你敢说自己从未觊觎太子妃之位吗?」
「从未。」
我答得坦荡。
成为太子妃是秦家强加给我的人生。
我真正想要的。
不过是与一人相伴,白首不离。
芳心懵懂时,我却曾思慕裴寂,那是少女不可言说的心动。
可这份心动,已经被他亲手湮灭在了那个冷冰冰的夜晚。
李素歌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嘲弄。
「太子哥哥许久未回京城,所以不知道,可我却是知道的,秦家将你送去族地嫁人这事,满京城都传遍了。」
脑袋嗡的一声。
又听见她问:「听说秦家为你寻的夫君是个妾生子,你不会是心有不甘,所以逃婚了吧?」
我叹了口气:
「郡主,我确实已嫁人,只不过不是你口中所说的什么妾生子。」
话刚出口。
她忽然神色慌乱地看向我身后。
心头狂跳。
我咽下后半句话,缓缓回头。
刚好与脸色暗沉的裴寂四目相对。
只见他咬牙。
一字一句地问道:
「秦幼清,刚刚的话,你再说一遍!」

-3-
马车不知何时已停在驿馆门前。
明亮的火把将雨夜映成一片橘色。
万籁俱寂,只有雨声。
我神色平静,缓缓开口:
「我并非是追着殿下而来的。」
顿了一下,又道:
「我与夫君大婚仓促,此次回京,是为了祭祖。」
「夫君?」
裴寂面上露出古怪神色。
再开口时嗓音中已带了一丝嘲弄:
「你莫非忘了自己的身份?」
「世人皆知秦太傅苦心栽培你多年,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将你嫁入东宫。」
我猝然抬头,撞进他了然的眸中。
「你的身上打着东宫的烙印,若孤不准,谁那么大胆敢娶你?秦幼清,你逾越了。」
心底涌上酸涩。
原来他什么都明白。
嗓子里就像塞了团湿棉花。
我艰涩地开口:
「殿下离京日久,怕是不知道,我已是秦家弃子。」
「什么意思?」
他黑眸微眯,嗓音瞬间沉了下去。
我权当没听到,目光落在虚空。
「我嫁的那人,殿下也认得,便是幽州王。」
气氛一僵。
良久。
裴寂突然嗤笑出声。
「你好歹也寻个尚未娶妻的来遮掩,皇叔半年前已然娶了心爱之人,他待新妇有求必应,宠爱非常,若知晓你冒充王妃,定要责罚你。」
他放缓语调:
「幼清,你罔顾闺阁之训私自出京,孤便不罚你了,可攀扯皇叔这话,日后万万不可再说。」
「皇叔铁血手段,若惹恼了他,孤也救不了你。」
他字字句句皆是为我。
可当初不肯多看我一眼的也是他。
置我于绝境的也是他。
我不欲再辩解。
「殿下不信,待会见到幽州王,一问便知。」
透过雨幕……
我早已瞧见裴穆穿着黑色常服,正撑伞而来。
尚不及开口。
一道黑影从雨中踉跄着冲了过来。
朝着裴寂仓皇大喊:
「殿下,不好了,堤坝塌了!」
突闻噩耗。
裴寂周身气势一凛,抬脚便走。
三步后。
他猝然回头,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唇角嗫嚅。
最后只道了句:
「等孤回来。」

-4-
我没作声。
直到头顶洒下一片阴影,方才回神。
熟悉的檀香包裹而来。
我松了口气,舒展眉心望向那双温情黑眸:
「王爷怎么出来了?」
裴穆自然地牵起我的手,嗓音温润:
「本王来接自己的王妃,天经地义。」
李素歌早已不知去向。
我红着脸,任由裴穆牵着回到屋里。
沐浴更衣后。
他屏退婢女,亲手为我绞发。
嘴边讲着灾情。
手里不停。
可我却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
我鼓足勇气,转过身,伸出小拇指钩住他的掌心。
裴穆动作顿住,配合地蹲下身。
与我四目相对。
他身材高大,双臂随意搭在Ťù³凳子上,似将我拢在怀中。
我只觉得脸颊滚烫,不敢直视。
嗫嚅开口:「我遇到太子了。」
「嗯,我看到了。」
他眼尾微挑,露出一丝漫不经心。
果然是醋了。
有件事太子说错了。
裴穆不仅宠妻,还爱拈酸吃醋。
我眼底浮上笑意,咬唇解释:
「当初我上错花轿与你做了夫妻,实在顾不得其他,所以并未告诉你一些事。」
「眼下怎么又想说了?」
「因为我想试试。」
我看着他的眼睛,琥珀色的眼底盛满了我的身影。
想到太子说的,幽州王宠妻无度时,说不动心是假的。
「试试什么?」
裴穆喉结滚动,吐出一句引诱之言。
他眼神太过炙热。
我实在受不住,羞涩地撇开眼,小声嘀咕:
「试试对你托付终身。」
男子周身一僵,面上竟渐渐泛起红晕。
我忍住笑,正色道:「我在京城名声不太好,和太子有关……」
「唔!」
余下的话被一个炙热的吻堵了回去。
裴穆扯开衣带,俯身而来。
后半夜,我累极了,昏昏沉沉时。
感觉他捉住我的手。
发出一声ƭŭ₍叹息:
「秦幼清,你受的委屈,我会为你一一讨回。」

-5-
州府衙门。
灯火通明。
裴寂端坐高位,处理着溃堤处传来的一道道消息。
堂下跪了满院子的人。
皆战战兢兢地缩着脖子。
太子挥挥手,即刻就有穿着官服的人被堵住嘴拉了下去。
待将一切处置妥当。
夜色已深。
裴寂按压着钝痛的太阳穴,放松身体靠在太师椅上。
良久。
他哑声开口:「调查得如何?」
话落。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跪伏在地,恭敬禀告:
「殿下,属下查问了秦姑娘乘坐的商船,上面只有一些药材并无其他,而且船家称并未见姑娘与男子同乘。」
嘈杂的雨夜。
裴寂淡笑了一声,想到什么,又问:
「皇叔是何时到达的泗水?」
「禀殿下,两日前的辰时,骑马从魏都而来。」
一个西南,一个东北。
他彻底放下心来。
可秦幼清的话还是在他心里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暗卫低垂着头,不敢作声。
过了许久。
头顶传来一道叹息。
裴寂说:
「想办法,弄到幽州王妃的画像。」
「是。」
暗卫正要退下。
又听他突然吩咐:
「再去告诉幽州王,就说孤明日于州府设宴,款待王妃。」

-6-
天光大亮。
我睁开眼,身旁床榻早已凉透。
侍女低声禀告:
「王爷去了邻县查看灾情。」
我没再多问。
简单梳洗后。
便带着药材去了流民救助所。
回京途中,听闻洪灾肆虐。
我和裴穆便商议分开走。
他去泗水主持大局。
而我尽量采买药材,以防瘟疫爆发时无药可用。
救助所位于城郊十五里处的寺庙中。
收留的皆是老弱妇孺。
我到时,一眼便瞧见了李素歌。
她正不耐烦地哄被大水冲走爹娘的小姑娘喝药。
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的样子,憔悴得只剩一双大大的眼睛。
许是汤药太过苦涩。
小姑娘的眼睛里聚满了泪水,死死咬住唇瓣不肯张嘴。
李素歌失了耐心,骂了一句:
「你这死孩子……」
「我来吧。」
我走过去,接过她手中汤碗,又掏出颗蜜饯,温声哄道:
「汤药虽苦,却能治病,病好了,就能回家了。」
小姑娘视线聚焦,带着哭腔问:
「漂亮姐姐,病好了,阿娘和阿爹会同我一起回家吗?」
我喉头一哽。
我没办法回答她。
因为我不想给了她希望,又让她失望。
踌躇间。
一道笃定的嗓音擦过耳畔。
「等病好了,你的阿爹阿娘定会同你一起回家。」
可细听,能听出一丝颤抖。
循声望去。
临时搭建的救助所外,浑身湿透的裴寂孤身立在那里。
身后的天光模糊了他的表情。
李素歌笑着迎上去:
「表哥,你从邻县回来啦?」
「嗯。」
裴寂眉心隆起。
李素歌毫无察觉,自顾自地抱怨着:
「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回ṭű̂₆京啊,我是一天都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又臭又脏,我……」
「东阳!」
裴寂沉声打断她后面的话:「孤派人送你回京。」
「表哥?」
她发出一声惊呼。
下一瞬,立刻有暗卫从天而降将她先带去了马车。
回城路上。
裴寂说:「今日孤要宴请幽州王和幽州王妃。」
我一怔。
裴穆并未提起这件事。
瞧我神情。
裴寂露出了然一笑,打马朝前走去。
还不忘揶揄:
「秦幼清,下次说谎,想个高明一点的。」
我咬牙,正要反驳。
下一瞬,破空声穿透车帘。
一群杀手从天而降……

-7-
驿馆内。
裴穆处理完最后一份密报。
适才问起:「王妃呢?」
立刻有随从上前一步,低声禀告:
「禀王爷,王妃白日里去了城外救护所送药。」
闻言。
裴穆抬头看了一眼昏沉沉的天色,眉心紧锁。
「还没回来吗?」
「尚未。」
他略一思索,起身便朝外走。
「来人,备马,本王亲自去接王妃回来。」
话音刚落。
一个浑身鲜血的男子踉踉跄跄冲进院门。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喊:「王妃遇袭,跌落悬崖,生死不知。」
嗡的一声。
裴穆脸色煞白,周身更是止不住地颤抖。
男子缓了口气,又报:
「一同掉落悬崖的,还有太子殿下和东阳郡主。」
漆黑天幕划过一道闪电。
暴雨说下就下。
裴穆漆黑的眼底布满红色血丝。
他哑声吩咐:「活捉刺客。」
话落。
他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只剩阴翳:
「搜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8-
雷声滚滚而过。
好在悬崖底部有一处天然洞穴,可以容身。
我给火堆添了一把柴,抽空看了眼一旁昏迷不醒的裴寂。
他手臂上中了一刀。
是为我挡下的。
好在伤口不大,许是连日劳累所致,再加上淋了雨,这会儿竟是发起了高烧。
迫于无奈,我只能将他身上湿衣扒了。
李素歌骂骂咧咧,却因常年养尊处优,不知道如何照料病人。
反倒越忙越乱。
索性将帕子扔过来,别扭地跑到火堆边烤火去了。
我本不想管的,可裴寂总归是为了救我。
只能叹气,用沾了水的手帕胡乱帮他擦了擦脸。
好在他命大。
到了后半夜,体温竟是渐渐降了下来。
我松了口气。
这才有空回想今日发生的刺杀。
那刺客目标明确,是冲我来的。
可我从未得罪过人。
又是谁这么恨我,恨到痛下杀手呢?
思忖间。
一旁传来痛呼。
是裴寂醒了。
他呆了一瞬,又低头看到自己只穿着里衣。
当即耳尖便红了。
怕他误会。
我忙解释:「你烧得实在厉害,事发突然,我只能去野外采了药材,临时给你处理一下。」
「你懂药理?」
「太子哥哥,你别被她给骗了,她能懂什么药理,瞎猫遇到死耗子罢了。」
李素歌又吵了起来。
裴寂撑着僵硬的半身,努力坐起半靠在山石上。
眼风扫过,冷冷斥了句:
「闭嘴。」
李素歌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还是当着我的面。
当即哭着跑去了洞外。
太子毫不担忧,反倒说起了闲话。
我只得回他:
「幼时学过一些。」
只是我没说的是,这是特意为他学的。
裴寂自幼孱弱,常被病痛缠身。
我那时一门心思在他身上,便自学了药理。
准确来说是药膳。
只想着他日嫁入东宫,必定将他身子调理安康。
谁知,有缘无份,不过如此。
见我情绪不高。
裴寂也沉默了下来。
过了许久,他又问:「你上次所言自己乃秦家弃子,是什么意思?」
柴火燃烧发出劈啪一声。
我看着橙色火舌,平淡道:
「没什么,殿下只需知道,日后不会被迫娶我便是了。」
至于原因,皆不重要了。
「孤并不觉得那是勉强。」
心头一颤。
又听裴寂说:「也罢,待孤回京,便求父皇为你我赐婚。」
手里的枯枝滑落火堆,发出噼啪一声。
「你可……愿意?」
良久后。
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径直拒绝:
「不愿意。」
他猛然坐起身,神色执拗地追问: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以来都想嫁给孤吗?」
「那是以前。」
「那现在为什么不行?」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
「因为现在按照辈分,你应当唤我一声皇婶或Ṫū́ₚ者幽州王妃。」
下一瞬。
一声刻薄怒骂响彻山洞:
「秦幼清,你好大一张脸。」

-9-
李素歌不知道何时又跑了回来。
怒瞪双眼指责:
「你纠缠太子哥哥就算了,如今竟然还敢自称什么皇婶。」
「且不说幽州距此地千里之遥,本郡主早就调查过了,幽州王与王妃寸步不离,你可是独自乘船来的泗水。」
「如此谎话,你也敢说出口,怕不是脑子进水了开始胡言乱语,也不怕祸从口出。」
她一一指出,倒是做足了功课。
我懒得再与她争辩。
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掏出一枚私章,举起来给她看。
「这是幽州王妃私印,是用幽州独有的矿石所做的,这总做不了假吧?」
谁知李素歌冷哼,趾高气扬地抢过印章粗略看了一眼,反倒跋扈道:
「私印罢了,谁知道是不是你偷来的。」
「太子哥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把私印还给她。」
「什么?」
「孤说,把私印还给她。」
最后一句话,裴寂动了怒,黑眸盛满了怒意。
李素歌终是怕了,不情不愿地将私印扔了过来。
「秦幼清,你别得意。」
我顾不得理她,忙伸出手去接。
却听到裴寂别扭开口:
「孤会去验证你说的所有事,包括嫁人。」
似乎是怕我不信。
他又赶忙解释:
「你别误会,孤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让你突然变得如此排斥孤。」
「排斥到宁愿自损名节,也要谎称嫁人。」
看着满脸认真的裴寂。
我扯了扯嘴角,冷漠道:
「殿下既然忘了,便说明不重要,既然不重要,也没必要知道了。」
「何况,你还没重要到,让我自损名节。」
「孤只是想确认一件事,若他日解开误会,你是否还愿意嫁给我?」
这次,他用了我,而非孤。
我难以抑制地冷笑。
他永远不会知道。
那日宫宴结束,本该是我的死期。
父亲早已命人备好白绫。
只待我归家。
若非祖母不忍,他今时今日见到的,怕是我的一缕孤魂。
如今他又跑来问我要不要嫁他。
当真可笑。
我撇开脸,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
三息后。
我看向他,语气铿锵。
「哪怕海水倒流,日月颠倒,我的回答都是不愿意。」
下一瞬。
裴穆浑厚的嗓音自洞口传来:
「本王的王妃,何时轮到你这有眼无珠的混账东西随意折辱了?!」

-10-
我怔怔回头。
不知何时。
外面的暴雨已然停歇,露出天际的一抹鱼肚白。
裴穆大概是寻了许久,一向洁净的衣摆沾上了泥点,就连发髻都乱了几分。
视线扫过,确认我毫发无损。
随即大步而来。
「王爷……」
剩下的话被他出其不意的动作堵在嗓子眼。
裴穆将我圈在怀中,胸腔震动。
再开口时,嗓音里竟然带了哽咽:
「我很担心你。」
「怕你就这么消失不见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听着他这孩子气的话,我顿觉好笑。
抬手轻拍他的背部,故意打趣:
「不回来的话,岂不是给了你续弦的机会。」
闻言,他紧绷的手臂缓缓放松下来。
含情脉脉道:
「我承诺过你,此生绝不纳妾,即便你不要我了,也改变不了我的心意。」
刚刚压下去的委屈,在此刻倾巢而出。
我忍不住红了眼眶。
裴穆心疼不已。
可就在温情时刻。
裴寂突然哑声唤道:「秦幼清,这……?」
「没大没小,王妃的名讳是你可以叫的吗?」
「王…妃?」
我松开裴穆,静静看过去。
「太子殿下,这下你总该信了我乃幽州王妃吧。」
裴寂一怔,目光落在我和裴穆紧握的双手上。
只一瞬。
便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他说:「皇叔,你未去封地前,与秦家主关系匪浅,但也不至于为了给秦家人撑腰,而戏弄你的亲侄子吧!」
秦家是百年世家,主支早已不再入仕。
却仍得皇室看重。
而我父亲只是其中一脉旁支。
这番话带着试探。
我没料到他会作出这种滑稽之极的猜测。
当即蹙紧眉心。
正要斥责。
忽觉掌心一松。
眼前闪过一道黑影。
下一瞬,裴寂就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生生呕出一口鲜血来。
而裴穆站在他原本躺着的位置。
居高临下地拍了拍衣袖,骂道:
「嘴巴不干净,就闭上,这一脚是替皇兄教训你枉为储君。」
说罢。
不顾裴寂吃人的目光,朝身后随从吩咐:
「带太子回京。」
「身上的伤一时半会要不了他的命,等回了京城再请太医来看。」
然后气势已收,朝我露出讨好的笑:
「王妃,你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
「我命人做了你最爱的八宝鸭,就在马车里,咱们边走边吃。」
「还有莲藕羹,清淡养胃,是我亲手冲调的,你稍微用点……」
众人见怪不怪。
唯有裴寂。
满目不甘,气血攻心之下,昏了过去。
一时兵荒马乱。
七日后。
京城城门遥遥在望。
我一拍大腿,从裴穆怀里弹跳而起,后知后觉道:
「糟了,东阳郡主还在那崖底!」
——
生完闷气的李素歌。
看着空无一人的山洞,气得小脸煞白。

-11-
抵京当日。
太子被众人迎回东宫。
而裴穆入宫见驾,迟迟未归。
我便抽空回了趟秦家。
父亲不在。
继母孟氏将我拦在门前,语气刻薄:
「幼清,不是我拦着不让你回家,而是你在宫中做了那等错事,令咱们秦家跟着丢脸,老爷一气之下已将你从家谱中除名,如今你可不再是咱们秦家的大小姐了。」
她嗓门大。
很快招来路人围观指点。
我只觉浑身犹置身于冰窖。
耳畔嗡鸣,甚至听不清她后面的话。
祖母刚好赶来。
瞧见我,张口便赶:
「你还回来做什么,还不快走,若是你父亲下值回来看见你,不知要发多大的火。」
「幼清,你听话,快走。」
我被人推了一下,撞在了门框上。
钝痛袭来。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使声音听起来没有异样。
「祖母,我只是想来祭奠母亲。」
七日后便是母亲忌日。
我既然回来了,便不能装作不知。
祖母重重叹气。
「你做下那等错事,你父亲一怒之下,将你母亲的牌位迁去了城外姑子庙。」
「你要祭拜,便去那里祭拜吧。」
我难抑惊怒。
「他怎么敢的,我母亲可是他明媒正娶的发妻!」
我咆哮出口,止不住落泪。
孟氏叹气。
「还不是因为你,若你是个好的,你母亲何苦死后还要被人戳脊梁骨。」
我冷笑,一步步逼近她:
「我不好?我就是处处礼让,才会让你欺到了头上。」
她尬笑着让开,躲到了祖母身后。
故意转移话题道:
「大姑娘这马车如此气派,莫非是攀附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她哎哟了一声,讪笑道:
「莫非你不肯嫁给族地旁支,为了回京,便自降身份给旁人做了外室吧?」
刺啦!
我抽出侍卫佩剑,抬手劈散了她的盘发。
声声含恨:
「我乃秦家嫡女,而你不过是长得有三分像我母亲,父亲念旧,这才将你从妾抬为正妻,按祖制,你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孟氏跌坐在地,毫无形象可言。
哭嚎着骂:「那又如何,如今我是正妻,是当家主母,你怎敢不敬主母!」
剑尖入土三分。
我环视一周,声音冷到心肺:
「告诉秦大人,我只给他三日时间,焚香祷告迎回我母亲牌位,否则我不介意把他那些腌臜事捅出去。」
「还有。」
我顿了一下,继续道:
「从今日起,我舍弃秦姓,自族谱除名,不再是秦家女。」

-12-
回到王府时,秦穆也刚回来。
见我脚步虚浮。
他主动将我拦腰抱起。
我脸色一白,发出一声痛呼。
裴穆面色一变,追问:
「怎么回事?秦家人打你了?」
我摇摇头,示意他放我下Ţū́ₛ来。
「没有,不小心撞到了后背,擦点药就好。」
闻言。
他当即拿来跌打伤药。
不给我拒绝的机会,要亲自动手上药。
我拗不过,只能老老实实地趴下。
清凉的药膏袭上皮肤。
我忍不住抖了抖。
裴穆常年练武,指腹上的薄茧擦过,带起一串颤栗。
为了转移注意力。
我问:「你打了太子,陛下可有责罚?」
「我与皇兄一母同胞,教训自己的侄子天经地义,他还不至于为了这点事与我翻脸。」
他语气随意。
可我却有些担心。
见我忧心忡忡。
裴穆捏了捏我的耳尖,揶揄道:
「你现在唯一要担心的,便是如何漂漂亮亮地嫁给我。」
「皇兄已下旨,为你我操办大婚,祭拜祖宗天地。从此以后,你我便是上了宗碟的夫妻,哪怕是太子也抢不走了。」」
我只觉好笑。
又闲话了几句。
我睡意袭来,昏昏沉沉中。
听见裴穆低语:
「传话秦家家主,就说秦江这一房,可作弃子。」
被秦家放弃,等同于被皇室放弃。
总归与我毫不相干罢了。

-13-
太子府里灯火通明。
秦江佝偻着背,紧张地跪在院子里。
一日时间。
足够他查清楚很多事。
比如,秦幼清怎会离开京城,又怎会成为幽州王妃。
不过一句无心之言。
秦家竟狠心将她赶出京城。
还要将她嫁给一个妾生子。
密报中说,那人多次科举不中。
秦家打算着ẗü₇如此一来。
秦幼清嫁过去,此生都不会再有重返京城的机会。
可意外总是来得那么突然。
幽州王一招李代桃僵,承诺给那妾生子破格提拔,顺利顶替了对方。
与秦幼清拜堂成亲,做了真夫妻。
看到这里。
秦寂脸色铁青,握拳砸在桌案。
发出砰的一声。
秦江骇了一跳,忙擦着汗讨好:
「殿下,小女所犯过错,皆是臣教女无方,臣已自省己身,还望殿下恕罪。」
他刚下朝,就被太子的人带到了东宫。
饿了一整日,又跪了好几个时辰。
不仅饥肠辘辘,心态也趋于崩溃。
闻言。
裴寂面无表情,反问:
「你是如何自省的,说与孤听听。」
秦江见此,顿觉松了口气。
忙邀功似的说道:
「臣自罚跪了三日祠堂,不仅如此,还命人将臣女送去了族地,责令她此生不必再归京,省得讨殿下心烦。」
见裴寂不作声。
他咬牙,又骂:
「臣教出这样的女儿,愧对殿下,本欲一条白绫送她离开,可那毕竟是臣的亲生女儿,臣心有不忍,只能如此安排,若殿下不满,臣这就派人去族ẗṻ⁹地诛杀此女。」
「诛杀?」
裴寂语气玩味,心底是止不住的疼惜。
他语调森凉:
「秦大人,果然是忠心耿耿。」
「为殿下尽忠,是为臣子的本分。」
秦江把姿态拉到最低,生怕哪句话再次得罪了东宫。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脑子嗡地一声。
他听到太子说:
「既然如此忠心,便代女受过,自请辞官,携全家返回族地,此生不得归京吧。」
秦江一愣,脸色灰败,彻底瘫坐在地。

-14-
七日内,京城发生了四件事。
第一件,秦太傅称病辞官。
第二件,太子伤愈后入宫与陛下密谈,出来时,脸上带着伤,明显是被陛下揍了一顿。
第三件,东宫宝库被盗,一扫而空。
还有顶重要的一件事。
便是陛下下旨,封我为德清郡主,赐婚幽州王。
最后一件太过匪夷所思,成了街头热议。
倒是无人在意太子为何被打。
宫宴上,众多贵女围在我身旁,满眼含羡。
其中一位粉色宫装的女子悄声八卦:
「王妃,你猜太子为何会被打?」
我摇头。
她抿唇轻笑,激动得脸色通红:
「听闻他以储君之位作为交换,求陛下为他与王妃您赐婚。」
众人瞪大眼。
我也瞪大眼。
好半晌,吐出一句:「真是疯了。」
「秦幼清,我看你才是疯了。」
一道泼妇般的尖叫从殿外传来。
众人一静,循声望去。
只见东阳郡主李素歌蓬头垢面,叉腰怒瞪着我。
裴穆正与人闲聊。
听见动静,快步走了过来,牵住我的手捏了捏,以作安抚。
而后,他看向李素歌,嗓音沉怒:
「东阳郡主,这是要以下犯上?」
一句以下犯上,成功让李素歌清醒过来。
她似委屈极了,哽咽着辩解:
「皇叔,我只是不想你被她蒙骗。」
说着。
她环视一圈,指着我道:
「皇叔若不信,可以随便找出一人问一问,她秦幼清不知廉耻,纠缠太子殿下多年,更是在百花宴上,当众Ṭů₇搔首弄姿,为家族蒙羞。」
「闭嘴。」
太子不知何时也来了,脸色难看得可怕。
李素歌情绪激动,根本不听。
继续嚷嚷:
「她为何被赶出京城,皇叔你远在幽州或许不知,可我们这些人可知道,她勾引殿下不成,是被秦家送走避祸的。」
眼见裴穆动了怒。
我按住他,上前一步,平静反问:
「你说我魅惑太子,可有证据?」
「你还敢要证据?那日百花宴,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清楚。」
「有何不敢,那日东宫传话,命我献跳胡旋舞,只因我幼时曾拜师姬娘子,略通一二,便应下此差事。我不明白,胡旋舞虽来自民间,却早已传入宫廷,何来搔首弄姿之说?」
话落。
众人下意识看向太子。
裴寂一怔,恍然想起一件事。
那日午后,母后送来三个貌美侍妾,催他选秀。
他向来不热衷女色,身边更是连只母蚊子都没有。
当即随口说了句:
「孤宁愿去看胡姬跳胡旋舞,也不愿选妃。」
只不过一句玩笑话。
却不想,引出这么多误会。
众人见他表情,哪里还不明白。
当即默默垂头,各个表情各异。
李素歌一口气梗在心头,不上不下,开始胡言乱语。
「好,就算这件事不是你的错,那在泗水的时候呢,我们一同遇刺跌落悬崖,你脱了太子哥哥的衣衫这事,是我亲眼所见,总不假吧?」
啪!
我扬手甩了她一巴掌,怒斥:
「本王妃忍你很久了,你诋毁我就算了,还要攀扯东宫,你可知太子是一国储君,国之基石,你毁了储君的名声,构陷他与自己皇婶有染,是要动摇国本吗!」
李素歌慌了,连声辩解:
「我没有, 你胡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住嘴。」太子怒声道,「把李素歌打入天牢,褫夺郡主称号,好好反省。」
话落。
众人惊掉下巴。
他朝我躬身行礼, 嗓音寂然道:
「先前,我做错了许多事,让你受尽委屈, 是我的错。」
众人哗然。
他又道:
「我知道自己已然没有这个福分与你结为夫妻。」
众人惊掉下巴。
不出一刻钟。
流言蜚语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出宫墙, 飞越屋舍, 飞到了正在排队等候出城的秦家老小耳中。
秦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孟氏捶胸顿足:「太子一定是疯了。」

-15-
离京当日。
太子前来送行。
趁着裴穆不在。
他压低声音递过来一块令牌, 殷切叮嘱:
「这是我为你添的嫁妆, 全是东宫的珍宝,只要你需要,即刻就能去钱庄支取。」
顿了一下, 又道:
「你放心, 泗水那个小姑娘的爹娘, 我已经命人找到了,他们一家三口如今已团聚。」
我轻点头。
秦寂不是个好夫君, 却会是个好皇帝。
下一瞬。
他话锋一转, 突然说:
「皇叔年纪不小了,若他日撒手人寰,你随时可以回来寻我,我……」
「放心, 本王一定比你活得久。」
裴穆不知道何时出现的。
气压颇低地出声嘲讽。
我忙拉开与秦寂的距离, 生怕殃及池鱼。
果然, 他轻飘飘地瞥了我一眼。
又看向裴寂。
「本王虽辈分比你高,年龄上却只比你大上三岁,你如此诅咒长辈, 他日登基称帝, 第一件事岂不是就是杀了本王?」
这下换我错愕了。
见我眼露戒备。
裴寂自嘲地勾唇:
「皇叔放心, 若有朝一日, 我真能登上高位,定祈祷皇叔长命百岁, 为我大齐守好疆土。」
四目相对。
无需多言。
道别后。
我问裴穆:
「你不想当皇帝吗?」
「你想我当皇帝吗?」
他反问。
我摇头:「不想, 如果你做了皇帝,我就要被困在深宫一辈子,还要看你三宫六院, 岂不是早早就被累死。」
「英雄所见略同。」
我们相视一笑。
临别前, 我听到他们对话。
「幼清说你会是个好皇帝,若日后你做出荒唐事, 我不介意杀回京城, 取而代之。」
16 裴寂独白:
十年后。
大齐第五任帝王裴寂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他屏退随从, 独自一人登上了观星台。
星子闪烁。
让他无法抑制地回想起那个无比美妙的夜晚。
京城第一美人的一曲胡旋舞。
惹得满座世家子弟蠢蠢欲动。
他一直知道秦幼清是美的, 而且还是那种攻击力极强的美。
那时, 自己总嫌她长得太过招摇。
若要做太子妃,便该端庄素雅一些才好。
那日他被皇后催着选秀。
心底烦躁。
便将这怒火撒到了无辜的秦幼清身上。
他以为随口一言,并未放在心上。
却不想, 换来的却是一生悔恨,抱憾终生。
帝星滑落。
大齐帝结束了他这一生。
闭上双眼前。
他脑海中再次浮现穿着红衣的秦幼清。
灼灼桃花雨中。
这一舞,便在他心底舞了一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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