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喜丫头

我被爹娘卖进了将军府当冲喜丫头。
仗着赵逢生看不见,我胡吃海塞、摸鱼偷懒。
直到学到赵家枪法、领军作战的前一晚。
他将我抵在床上,在我耳边轻吟:「其实,我看得到。」

-1-
我被带进将军府的时候,才十岁。
爹娘收了五十两银子,两个人抹着泪,一步三回头。
后来娘又小跑回来,把我死死搂在怀里:「昭昭,要是受委屈了,就写信给娘。娘把银子还回去,然后来接你。」
我懵懂地点点头。
我不怪他们的。
我知道他们的难处。
村里连年大旱,地里一粒粮食都没有了。
我们得活。
所以将军府的人找到我的时候,我走上前去,说自己愿意。
在将军府能吃饱就行,我一个人受委屈,总好过一家人挨饿。
那个领头的伯伯是将军府的管家,他笑着摸摸我的头:「不会受委屈的,小少爷会喜欢昭昭的。」
他拉着我的手,牵着我上马。
那是我第一次骑马,真高啊,我差点没上去。
管家伯伯就把我抱上去,他说:「马通人性,你好好对它,它就会听你的话。」
于是我俯下身子,拍拍马头:「小马小马乖,你要听我的话哦。」
管家伯伯笑țũ̂ₒ出声来。
将军府在京城,山高路远。
管家伯伯怕我无聊,于是絮絮叨叨讲起了他的小少爷。
小少爷是将军府的独子,丰神俊朗,就是不爱笑,所以看起来阴沉沉的。
小少爷体弱多病,学不了武,身体好转些后,又从马上摔下来失明了,可小少爷聪明得很,四书五经过目不忘,用兵之道更是了然于心。
「那他真可怜啊。」我骑着刚刚驯服的红鬃马,忍不住说道。
管家一愣。
「熟悉用兵之道,那他一定很想上战场,只可惜身子不好……」
管家听着我自顾自的话语,沉默良久后,说道:「昭昭也很聪明,但这样的话,以后不要说了。」

-2-
我们走了五六天才到将军府。
那匹红鬃马我想留下,管家摇摇头,说要将它送到马厩,而我在后院,以后用不到了。
我有点失望,闷闷不乐地进了将军府。
府里的人似乎没有太大反应,看到我熟视无睹。
只有一个姐姐来接我。
她带着我来到小少爷的院子,里面张灯结彩,红灯笼飘啊飘,像一只小鸟。
姐姐说:「日后,奴婢来服侍您,我叫采薇。」
采薇拿出一套红嫁衣给我换上。
那嫁衣很精致,上面的珍珠泛着光,金丝线勾勒出一只彩凤的模样,栩栩如生,似乎要从衣服上飞出去。
这么好看的衣服穿在身上,我却高兴不起来。
要是能卖了换钱就好了,这样村里的人就能吃上饭了。
我在心里暗想。
采薇见我不开心,以为是府上的人太过冷淡,让我无所适从,于是宽慰我:「昭娘别恼,冲喜这事本就是夫人一个人的主意,老爷和少爷都不同意,所以府上的人也为难,只好装作没看见。」
见她误会,我也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不开心,若是说自己是想把这嫁衣给卖了,还不笑掉大牙。
于是只好默认。
采薇带着我到少爷房间。
房间里关着窗,几只红烛燃着光。
屋子里布置简单,一床一桌一椅,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家具。
若非红色点缀,看着倒是和我家差不多了。
都是空空的感觉。
这种熟悉感让我突然不那么紧张了,于是我大着胆子上前。
一个男子坐在床边,他穿着新郎服,眼上系着红丝带。
真好看,我在心里惊叹。
好像年画上的娃娃,只是皮肤惨白惨白的,看着不大喜庆。
「你就是我的夫君吗?」
夫君是管家告诉我的,他说我该叫新郎官「夫君」。
对方没有回答我。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又问,还走上前,坐到他旁边。
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气息,沉默良久,略带沙哑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赵逢生。」
声音也好听,名字也好听。
我对这个夫君很满意。
于是我说道:「以后我的夫君就是赵逢生了。」
他僵了一下,没有作声。
甚至还抗拒地偏过头。
我有些受伤。
这么好看的夫君不喜欢我怎么办。
我想起来管家说的话:「马通人性,你好好对它,它就会听你的话。」
那人更通人性啊。
于是我凑近赵逢生,一股草药香迎进鼻尖。
我摸着他的头说道:「夫君夫君乖,你以后要听我的话哦。」
赵逢生的身子更僵了。
他的脸上染了红,然后蔓延到耳尖,犹如傍晚的晚霞,在白色天际晕开胭脂花的汁液。
他微微转头看向我:「你叫什么?」
「林昭荑。」我的名字不如他好听。
可他却好像很喜欢这个名字,来回念了三遍,然后说:
「林昭荑……我记住了。」
窗外蝉声阵阵,夏天的闷热让人容易犯困。
这晚我和他睡在一张床上。
将军府的床可真大啊,被子可真软啊。
我睡得很香很香。
而赵逢生却有些睡不着,他把被褥横在我俩中间,只拿一件衣服盖着。
半夜我做梦梦到烧鸡,饿醒了,看到他冷得发抖。
这怎么能行呢?
我把被褥扒拉开,然后抱住他,又把被褥盖在我俩身上。
他身子一震,想要挣脱,却发现我力道大得惊人。
「你别怕,我家大黄狗冷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抱着它睡的,它马上就暖和了。你是我夫君,我会像对大黄狗一样对你好的。」
他听罢,愣了一下,然后无奈地放弃了挣扎。
又是那股草药味,连带着我梦里的烧鸡都变成苦涩的药味了。
不过这样挺好的,不会被饿醒了。

-3-
次日一早,我就被叩门声吵醒了。
赵逢生也醒了,他昨晚睡得很好,比我刚见他的时候有了气色。
他下床,摸索着坐到了椅子上。
采薇进来给他梳洗,趁着这个间隙,我也赶紧起床。
以前我总是天不亮就起来干活,没想到昨天睡得太舒服了,居然这么久才醒。
等采薇给赵逢生梳洗完毕,我自己也已经绑好了麻花辫。
采薇忍俊不禁,又温柔地上前替我拆掉:「昭娘,奴婢给您打理就行了。」
我脸一红,麻花辫真的是我见人最隆重的式样了。
采薇的手真巧,不一会儿给我梳了一个单侧小髻。
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突然觉得自己也不丑。
出了屋子,我和赵逢生并排走着,想到他看不见,于是我伸出手扶住他的左腕。
采薇忙说道:「少爷不喜欢别人……」
可话还没说完,赵逢生就淡淡道:「谢谢。」
然后他的左腕放心地靠在我手上,任凭我带他前行。
采薇闭上了嘴,可看着我俩的模样,眼里又带着笑意。
到了主堂,赵将军还在边关打仗,只有夫人坐在首位。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局促地绞着手指。
「跪下,拿起旁边茶盏敬茶。」旁边的赵逢生低声说道。
我忙照他说的,跪下来,捧起一杯茶给夫人敬上。
可赵夫人没接,只是打量了我片刻,问道:
「可读过书?会女红吗?管家的本事有多少?」
一连串的问题把我问懵了。
我更加手足无措,慌张下打翻了茶盏,茶水溅到自己衣角,还烫伤自己的虎口。
赵夫人的眼里溢出嫌弃。
她拿帕子掩着口鼻,不耐烦地摆摆手。
采薇立刻上前从怀里拿出烫伤药替我敷上。
「少爷眼盲,以前总免不了受伤,所以我总随身带着药品。」她小声道,「你别害怕,夫人问什么答什么便是。」
于是我捂着虎口,把背挺直一些,深吸一口气道:「没读过书,女红也不太会,管家……也不会。」
刚挺直的背又弯了下来,越说越是底气不足。
赵夫人抿了抿嘴,目光已经从我身上移开。
她没让我起身,我就只能跪着,一边跪着一边委屈。
明明是他们要我来冲喜,也知道我的出身,这时候倒是嫌弃上了,那干脆就不要我来冲喜啊……
越想越委屈,可我憋着泪,不让自己哭。
可泪水好像关不住,就和心里的酸涩一样止不住。
正当马上要流下来的时候,温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儿子会教她读书,女红有绣娘,她不用学,至于管家,她才十岁,还不急。」
赵逢生站起来,根据我刚刚的声音找到我的位置,然后小心翼翼地蹲下来,把我扶起:「跪久了膝盖会疼。」
原本已经要漫出来的眼泪此刻再也收不住了。
我怕夫人讨厌只会哭的小孩子,于是拿手背不断擦拭眼泪。
终于把眼泪擦干了,我对夫人说道:「夫人,我会学的。您别讨厌我。」
赵夫人嘴角抽搐了一下,抚着额头苦笑:「你这话说得,反倒像是我在欺负你。」
说完,她让采薇上前,吩咐道:「去找个教书先生,我儿本就体弱,别让他受累。」

-4-
教书先生教了我半个月,我勉强学会了识字。
赵逢生问我学了多少。
我说,会写自己名字了,然后我拿着沾了墨水的毛笔,在宣纸上写下「林昭荑」三个字。
我忘了他看不到。
看着歪歪扭扭的三个字,我眼珠子一转,说道:「先生说,我写的字可好看了,就和庙里石碑上刻的字一样。」
赵逢生勾起唇角,看着像是不信。
于是我继续强调:「真的真的。」
毕竟不能显得自己一无是处,我还是想在赵逢生心里留下优点。
写字好看也算一个。
赵逢生像是信了,说道:「下次可以写我的名字。」
于是,我学的第二个名字就是「赵逢生」。
他的名字比我的好写多了,笔画少,没多久就学会了。
这段时间,夫人还给我请了宫里教礼仪的嬷嬷。
我上午读书,下午跟着嬷嬷学走路。
一天天累得腰酸背痛。
赵逢生每晚与我一同用膳,刚开始我还端庄地用嬷嬷教的法子小口进食。
可后来我突然意识到对面坐的是个瞎子啊,又看不见。
于是什么规矩都统统抛下,我大快朵颐。
可赵逢生总一副恹恹的模样,搞得我也不好意思多吃。
我想了想,把藕粉丸子夹到他碗里,他看不见,等入口时已经迟了。
他嚼着,一个丸子嚼了半天才咽下,然后问道:「我记得自己夹菜的位置应该摆的是青菜才对。」
我笑得前仰后合。
吃饭成了一场游戏,我总不定时给他碗里放进去惊喜,他偶尔能察觉到,偶尔就吃了下去。
这番折腾过后,他吃得总算多了些。
吃得多了,人也有力气动了。
银杏结出果子,我想采下来寄回家里,小妹最爱吃这个Ṱùₑ了。
娘亲总煮熟了,切成片,然后煮进粥里。
我拉着赵逢生到一边晒太阳,他总呆在屋子里不见阳光,会憋坏的。
我三下五除二爬到树上,把果子一个个摘下来。
等下来了准备去捡,却发现早就被赵逢生拾到了一个袋子里。
我愕然,手在面前摇晃:「你真的看不见吗?」
他拉住我的手腕,无奈道:「我只是看不见,但能听得到果子落在地上的声音。」
赵夫人知道我爬树,又怒气冲冲赶来,一个「野丫头」刚说出口,就看到自己儿子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脸色也好了不少。
于是教训的话又咽了下去,来回翻涌后说出一句:「果子留点,煮熟了我也尝尝。」
府里的人都说我是赵逢生的福星,自从我来了,他身子好了不少,吃得也多了,也愿意来院子里走走了。
我倒觉得赵逢生才是我的福星,没有他,我们全家都还吃不饱饭。
唉,有点想家了。
娘亲他们不会写字,就从牙缝里挤出钱托人写信给我,说家里一切都好,还寄过来一袋子甜饼。
糖是稀罕物,穷人一年也吃不上几次,娘明明知道我在将军府不缺山珍海味,还是做了甜饼给我吃。
她还是怕我在这里被人欺负。
我一边啃着,一边坐在书房的阶梯上偷偷抹泪。
赵逢生拿了书来请教教书先生,拐杖碰到我的身子,沉默片刻道:「哪个丫鬟在这里偷懒?」
我赶忙把嘴里的甜饼咽下去,想开口说是我,可转念一想,我刚收到家里的信就哭,赵逢生要是误会我不喜欢将军府、不喜欢他怎么办啊。
于是我思忖了半天,吐出一句:「是我,家里给我做了甜饼,太好吃了,好吃到我哭了。」
「……」
赵逢生更沉默了,许久才道:「很好吃吗?」
我点点头,又意识到他看不见,于是很大声地肯定:「特别特别好吃。」
「那给我尝尝。」
「啊?」
「舍不得?」
「不是,我记得你不爱吃甜食……」
「能好吃到哭的甜食总要尝尝。」
于是我掰下一块递到他手上,他接过放进嘴里。
此后我俩的饭桌上,总摆着一摞甜饼,赵逢生津津有味地吃着,还不忘给我手里也塞两块。

-5-
我在将军府看银杏果子结了三次。
赵逢生的身子也越来越好了,脸上血色渐浓,总算有些活人气息。
赵夫人看到这情景,也高兴得很,不过她更高兴我总算能磕磕巴巴地把唐诗三百首背下来了,而且一些贵女才会的礼仪,我也学了个七七八八,越来越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日后出席宴会,也算不丢我们将军府的脸了。」
她一满意,就问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还挺多的,尤其想要回家。
但我不敢说,说出去有点像白眼狼,用着将军府的好处还放不下自己的家。
于是我思考了好久,怯生生地问道:「能不能让管家伯伯带我去看看我之前驯服的红鬃马啊?」
赵夫人怔住,我以为她不愿意,于是赶忙换了个愿望:「那给采薇姐姐涨点银钱吧,她这些年给我梳头发可辛苦了。」
旁边的采薇也怔住了,随即感动得想冲过来抱我,但大庭广众下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赵夫人忍俊不禁,大手一挥,给采薇涨了月钱,也让管家带我去城外的军营看看我那匹红鬃马。
两个愿望都完成了,我突然觉得赵夫人没那么可怖了,简直就是善良的活菩萨。
管家伯伯一直在前院干活,没怎么见过我,不过每次给我送家书,都会买来城里最新的小玩意儿。
「昭昭还是个小孩子呢,想要什么新鲜玩意儿,给伯伯说。」
每次看我玩得不亦乐乎,他的眼睛都会眯成月牙。
这次他知道要带我出城去军营,也很高兴。
「昭昭再有一年就要及笄了,日后和少爷成了婚,很难出府。如今多去走走也好。」
他摸着他的胡须,这次给我带来的,是两个泥咕咕,外观是鸟状,可以像哨子一样吹响。
我爱不释手,吹了一路,等到了军营,有点口干舌燥。
刚喝了两口水,我就迫不及待让管家陪我去找红鬃马。
它也长大了,皮毛更加油亮,泛着健康的光泽,它似乎还记得我,一看到我就把头往我手心里凑。
军营见来了个女娃娃,都来逗我。
一个小哥哥拿着一把红缨枪,在我面前耍起招式,一举一动,潇洒流畅。
我看痴了,那小哥哥就笑着摸摸我的头,把红缨枪送给了我。
我想了想,问管家伯伯:「我能把泥咕咕当作回礼给这位小哥哥吗?」
「当然可以。」他笑得慈祥。
于是我把另一个新的泥咕咕给了小哥哥。
彼时我并不知道,这两只泥咕咕在日后成为了我俩面临绝境时,最后的生机。
回到家,我捧着红缨枪的模样被赵夫人碰见。
她面露不悦,但也没有阻止我去玩,只让我玩腻了就去读书学礼。
可我一直没有玩腻,甚至连晚饭都忘了吃。
赵逢生来找我,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我才发觉旁边有人。
「少爷,军营有人送了我一支红缨枪!」我小跑着过去,拉过他的手,让他触摸这红缨枪的箭头和箭身。
赵逢生摸了一会儿,似乎并不感兴趣,只是淡淡道:「去吃饭吧,排骨汤今天很好喝,再不去要凉了。」
看他兴致不高,我也收起了分享的心情。

-6-
那日之后,我总去书房找兵书看。
以前先生让我背的四书五经我总记不住,可兵书反倒看得乐不思蜀。
赵逢生察觉到书房的书被人动过后,来找到我,让我还回去。
可我还没看完:「能再等几日吗?我马上就能背完了。」
「还回去!」他的语气很生硬。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和我说话,急躁甚至还有些不耐烦。
我被他吼住了。
我突然想到,他到底是少爷,而我只是个冲喜的丫头,我的确不该动他的书。
日后他成了亲,有了当家主母,我运气好点会被抬为姨娘,运气差点就当个通房丫头。
我不能和他顶嘴,我ṱŭ⁽不能搞坏我们的关系,我不能不为自己以后打算。
这些道理是我在话本子上看的,话本子里写了,通房丫头要有通房丫头的本分,姨娘也要有姨娘的本分。
鼻尖酸酸的。
这是赵逢生第一次吼我,以后我及笄了,他也成人了,我俩身份悬殊,他吼我的次数会越来越多。
我把兵书交到他手上,又想到他看不见,于是直接把兵书摆好了才走。
可还没转身,就被赵逢生拉住了。
「我不过让你还个书,怎么又哭了呢?」他语气里多了无奈和不知所措。
真丢人啊,怎么能让他发觉自己在哭呢。
于是我摆摆手:「没有……没有哭。」
可哭腔藏都藏不住。
赵逢生叹了口气,他突然很认真地问我:「你愿意和我成婚吗?」
我一愣。
我自然是愿意的,可我不想做妾,或者说做妾也可以,但是不能有别的女人。
这个想法很荒谬,男人三妻四妾多正常啊,更何况是将军府的独子。
可我就是不想,我一想到赵逢生要和别的女子说说笑笑,要和别的女子同床共枕,我就难受,心口就疼。
可我只是个冲喜丫头,我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与我一生一世一人。
甚至我能和他站在一起,都属于老天对赵逢生太不公平,给了他多灾多病的身子。
于是,我甩开他的手,说道:「不想。」
赵逢生听到这两个字,表情一滞,僵在了原地。
他大抵也没想到我不愿意。
毕竟我一个卑贱的丫头,怎么会不愿意嫁进将军府呢。
我不敢再去看他,急匆匆地跑开了。
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眼角居然闪过一丝光,低声喃喃:
「可我想娶你啊。」

-7-
这件事后,我和赵逢生没再说过话。
一摞兵书被送到我跟前。
我有些惊诧地看向赵夫人。
她这次没穿锦绣宽袍,反倒简单利落:「逢生说你想学枪法。」
我瞪大了眼睛,赵夫人一向不喜欢我粗鲁的模样,没想到居然愿意让我学枪法。
「我之前可是跟着丈夫征战四方,一把红缨枪耍得犹如蛟龙出世,杀得敌人片甲不留。」她第一次在我面前笑得这般肆意。
我眼里冒着星星,眨巴眨巴,感觉赵夫人更伟岸了。
但是赵夫人只会用枪,兵法她让我再去找个师傅。
见我茫然的目光,她朝赵逢生的书房努努嘴:
「这不是有个现成的赵逢生吗,用兵之道了然于心,你去求求他,让他教你。」
我哑然,想起前几天的尴尬,还是选择自己悟吧。
悟了几天后,还真被我悟出点门道。
赵夫人看着我写的心得,又看着我已经入门的枪法基本功,感慨了一声:「原来你的天赋竟在此处。」
我感觉她在夸我,颇有些自得。
这么一看自己也不算一无是处啊。
可还没高兴两天,我的父母到了将军府,说筹够了赎我的银子,要带我回家。

-8-
这一别,已经是三年时光。
他们风尘仆仆,一路赶来舍不得吃住,到了京城沧桑了不少。
爹爹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包着的五十两银子,放到赵夫人面前。
「我们攒够了钱,来接昭儿回家。您家公子的病我听说已经好多了,也不用昭儿留在这儿了。」他说道,种了一辈子的地,腰有些佝偻,在赵夫人面前弯得更狠了。
「对对,我家昭儿马上也到年纪了,留在将军府也多有不便。」娘亲也说道。
赵夫人请他们入座,可言语间却有些为难:「昭昭既然已经是我们府上的人,我自然会让我家犬子迎娶她过门的……」
「我家昭儿不当妾!」我娘亲急忙说道。
此话一出,屋子里一片寂静。
赵夫人被茶水呛了一下,使劲儿咳嗽。
娘亲意识到自己失态,赶忙道歉:「夫人,我失礼了。可我们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将军府,还请夫人谅解,让昭儿跟我们回去,许个好人家,当个正妻,总好过被人随意发卖了强。」
她越说越小声,最后竟哭了出来。
这把赵夫人吓到了,忙起身拿着帕子给她擦泪:「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我怎么会让昭昭当妾室呢?」
「通房丫头就更不行了!」原本我爹还沉得住气,听了这话,也急得站起来。
赵夫人顿时哭笑不得,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林昭荑不会做通房丫头,也不会做妾。」突然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
赵逢生走进来,还微微喘着气。
「逢生见过伯父、伯母。」他跪下,规矩地行了礼。
「我若娶林昭荑,她只会是我的正妻。」
掷地有声,响在我的耳边,在我脑海里炸开了花。
我爹娘也顿在了原地。
赵夫人也跟着说道:「昭昭若要嫁进赵家,只会是明媒正娶的正妻。」
我爹这才反应过来,犹豫着开口:「可我们两家天差地别……」
「有何不同,只要是人品好的便能结为亲家。我们将军府虽看起来钟鸣鼎食,但身上的衣服,桌上的饭菜,都是受百姓恩泽,何来天差地别之说。」赵夫人笑着道。
听ŧùₕ到这话,我爹娘才放下心来。
「所以,林昭荑,你愿意嫁于我为妻吗?」
他问我,和上次一样认真。
爹娘看过来,赵夫人也看过来。
我听着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地响。
怎么会不愿意呢,这么好看的相公。
第一次见面,三年的春来秋往。
怎么会不愿意呢……

-9-
婚帖立下,在我及笄以后就成婚。
赵逢生在我耳边轻轻说道:「这是我生病以来,最开心的一件事。」
我问他,若是这次我还拒绝,他会怎么办。
「备好银子,送你出府。然后等你看完别的男子,若是遇到心上人,就准备好嫁妆,将军府给你撑腰;若是没有遇到,就再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那要是还不愿意呢?」
「那就继续等,继续准备好银子和下一次询问。」
我没再说话,脸红成一片。
赵逢生侧过头,又问道:「所以,你当初就是因为怕我娶了你还要娶别人,才不肯嫁给我吗?」
我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你那么好,我没那么好,我……我……」
说着说着,又有点想哭。
我怎么这么喜欢哭啊。
赵逢生捧起我的脸,像我捧着我娘做的甜饼:
「林昭荑,你很好,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你比我好一万倍。」
「没有你,我还是一滩烂泥。我的存在只是你生活的点缀,而你的存在却能把我拉出深渊。」「因为你,我才想去好好活着,真正地活着,我才对活着有这么大的期望。」
一个柔软的唇落在我的嘴角。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眼上的丝带划过我的脸庞,他的手掌抚在我的腰间。
我闭上眼,手钩住他的脖颈。
呼吸变得急促,可这个吻还是浅尝辄止。
他离身,鼻尖都泛着红。
「成婚,等成婚后,我再……」
他没再说下去,可我却听懂了。
话本子还是看多了。
我捂着脸跑出去。
爹娘没多逗留,写下婚帖后就要回去。
我让他们多留几日,好好逛逛京城,他们却不肯。
我明白其中苦心,无非是怕麻烦将军府太多,被亲家看轻。
赵逢生给我塞了一包银子,让我说是自己这些年存下来的钱。
爹娘看着满当当的银子,不肯收,非要我留着。
「昭儿,赵家是户好人家,逢生这孩子我看着也规矩。」
「我们没办法给你太多,只能不给你添麻烦。那五十两和这些钱,你留着,日后出了问题,至少还有个傍身钱。要是受了委屈就回来,家里虽破,但避避风雨总归是可以的。」
我又哭了,娘给我擦擦泪,爹也无奈地说我都要嫁人了,还这么爱哭。
于是我憋住泪,不让他们操心,直到马车走远了,才哭出声来。
采薇陪着我站在城门口,贴心地递过来手帕。
可没一会儿,她也被我感染了,陪着我哭起来。
「昭娘,我父母走得早,我也想他们了……」
于是我俩边走边哭,惹来不少侧目。

-10-
自从婚事定下,赵逢生就与我寸步不离,可偏偏他又不肯说自己是在跟着我。
他与我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刚刚好能闻到我身上香囊的味道,又不至于显得自己不矜持。
当然这点小心思我并没看出来,是采薇和我说的。
她每每看到我俩,脸上都洋溢着笑。
可久了,我有点烦了。
因为赵逢生不肯让我去学枪法和兵书了。
我问他为何,他也闭口不提原因。
几次下来,我终于有了脾气。
他离我三步,我就躲他五步。
这下他闻不到我身上香囊的味道了,于是快步跟上,连拐杖都不用了。
赵逢生毕竟看不见路,我时不时回头看。
果然,在我又一次回头时,他绊倒了自己,我忙去扶,被他撞了个满怀。
「我脚扭伤了。」他倚着我的手臂,有些可怜。
我赶紧把他扶到屋子里。
「还生气吗?」他问我。
其实已经不气了,可还是不想说话。
当发现对方的偏爱后,总会有些小性子。
更何况我知道,若是这次就这么轻轻揭过了,他还是会阻止我学武。
赵逢生知道我的心意,轻轻叹了口气。
良久,他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我父亲是将军,母亲也会武,可身子却这么差?」
我怔住,这些年习惯他病恹恹的样子,竟没想过这个问题。
赵逢生抬手,抚摸着自己眼上的丝带,半晌,他说道:
「因为皇帝,他不想将军府有下一个大将军。」

-11-
赵逢生四岁的时候身子开始变差。
两年后,赵将军打死了府里的一个奴仆。
也是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吃了整整两年的毒药,把身子彻底吃坏了。
父亲颤抖着手,母亲也泪流如注。
那天,两个人到了皇宫彻夜未归。
第二日回来,他们一言不发。
许久,母亲说了一句话:「二哥变了。」
赵逢生知道母亲口里的二哥是谁。
那是天下最尊贵的皇帝,也是他们曾经的结拜兄弟。
可再好的情谊也敌不Ṫŭₜ过猜疑。
赵将军立军功无数,民间百姓、军营士卒只知这个常胜将军,而不知皇帝。
功高盖主,让将军府成了皇帝的一块心病。
一个赵将军已经如此威势,而赵逢生生来聪慧,是练武奇才,无论是入军中,还是进官场,都只会让赵家更加显赫。
忧心忡忡下,他派了人潜入将军府,给赵逢生下毒。
自那之后,赵逢生再也不碰任何兵器了。
而府上的下人也换了一拨,伺候赵逢生的人更是只剩下一个采薇。
原以为这样就平安了,没想到十二岁,皇帝召见赵逢生入宫。
因为京中流言四起,说皇帝能从不得宠的皇子继位,都是赵将军一笔笔军功送他上去的。
皇帝送了赵逢生一匹骏马,说他长得真像赵将军。
赵逢生跪在地上,他抬头,对上那双幽深的眸子。
他苦笑,拖着虚弱的身子,未经请奏就翻身上马。
骏马还未驯服,性子烈得很,直接将他掀翻在地上。
赵逢生这是故意的。
他必须让皇帝的怒气消下去。
而方式就是折磨自己。
可代价也很沉重,赵逢生的眼睛瞎了。
皇帝终于不用再担心将军府出来下一个赵将军了。
那天赵夫人冲进宫里,她背起赵逢生,割下自己的衣角扔到了天上:
「自此,我与二哥割袍断义,日后形同陌路,再无情谊。」
回到家里,将军府流言散去,皇帝再没为难。

-12-
「所以,我很担心你,你若要嫁我,就成了将军府的人,我怕你有了武艺后,皇帝再起疑,连累到你。」
他平淡地讲完那段往事,然后说完最后一句话。
我哽咽地看着他,看着他垂下头,看着他眼上的丝带飘在空中。
我把眼泪忍住,我怕自己一哭,他会更伤心。
可我忍不住去抱他,把他抱在怀里。
他的头靠在我胳膊上,和我接触的皮肤凉凉的。
他的心会和身子一样凉吗?
月色冷寂,我俩无言地坐了一夜。
后来我困得眯上眼,梦里有人将我抱起,一股草药香回荡在周围。
第二天,天色晓白,我发现自己在床上。
而一边的赵逢生已经备好了饭菜,招呼我来吃。
我扒拉了几口,想到自己以后再也摸不了红缨枪就食欲不振。
可我不能让赵逢生为我担心。
这太自私了。
「我想通了,以后……」
「以后你就跟着我母亲学枪法吧,学累了就来找我,我教你读兵书。」赵逢生开口。
我愕然。
「你抱着我的胳膊说了一晚上的梦话,全是兵法名字。」他叹口气,有点受伤,「都没我的名字。」
我悻悻然地给他夹了一块肉表示抱歉,并心中暗下决心,以后说梦话尽量提到他。
赵逢生夹起碗里的肉送到嘴里,继续道:
「所以我想了想,你若是真喜欢就去学吧,反正不让人知道就是了。」
我看着赵逢生,他有些憔悴,想必是昨晚深思熟虑了一整晚,选择了尊重我的想法。
心底有些触动。
他太好了,哪哪儿都好。
我站起身,在他额间一吻。
他勾起嘴角:「快吃吧,母亲还等着你学枪法呢。」

-13-
我跟着赵夫人学了半年的枪法。
她总说我有她以前的风采。
「我是家里不受宠的庶女,娘亲是戏子出身,父亲喜欢了一阵冷落了她,为了让父亲喜欢,我就跟着他学武艺。可他更不喜欢我了,他说男子学武可以上战场,女子学了有何用。」
赵夫人叹口气,颇有些惆怅:「后来遇到了同样不受宠的皇子,他和我许诺,若有一日他成了皇帝,定要女子也可从军。可惜,他没做到。」
我扎马步扎得腿酸,可听她讲以前的事,就暂时忘了辛苦。
赵夫人收起神思,又板起脸:「说话的功夫,这动作怎么变了形?」
她走过来,在我腿上又加了一块重物。
「你呀,是练武的好苗子,可也要勤勉些,当年我女扮男装上战场,每日和逢生他爹一起练基本功,腿上加的东西可比你多多了……」
她絮絮叨叨地正说着,却听到门外一阵吵闹。
管家匆匆忙忙地跑进来,慌乱不已。
赵夫人和我看过去,不知怎的,赵夫人像是有了预感,她努力把声音放平,却还是藏不住心里的担忧:「怎么了,是不是将军出事了?」
管家颤抖着手将前方捷报递过来,他跪倒在地,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
「边关原本大获全胜,却遇敌军垂死挣扎,发起突袭,将军死守城池,终于击退了最后一波敌军,可将军身受重伤,没救回来……」
我的耳边一阵轰鸣。
赵夫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我赶紧扶住她。
她的胸口迅速起伏,大口地喘着气。
终于她流下一行清泪,攥着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夫人,夫人……」
我一声声叫她,可她像是听不见了,只是一味地朝前走去。
前面是将军府的大门,再往前是城门,再向前走,是将军以身殉国的边关。
她想去找他。
可走了两步,她恍然,将军已经没了。
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赵夫人倒了下去,被我和另一个人同时扶住。
我低着头,泪珠滴到他手背上。
赵逢生站在我面前,比第一次我见他时还要阴沉。
「扶我娘去休息吧。」
他说道。
平静的语气,如死水一样。

-14-
大将军的棺柩从城外抬到了府中。
京城百姓十里长街相送,呜咽声与抽泣声不绝于耳。
丧事办了七日。
赵夫人病得起不来床,不是在梦中呓语赵将军的名字,就是醒来止不住地呕吐发烧。
于是丧事交给了赵逢生。
七天里,赵逢生迎来送往,他看不见,就要我在一边牵着他的手。
他的手冰冷得像化不开的雪,于是我只能再握得紧一点,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
向来分成两派、彼此看不惯对方的清流和权贵,都纷纷来到府上送别,就连赵将军生前的政敌也跪在他棺柩前恭敬地送他最后一程。
他是朝堂上高风亮节的同僚,是百姓心中护国安民的战神。
所有人都在哭,只有赵逢生,他不能哭。
现在的赵将军还不是他可以跪拜的父亲。
他必须撑着,撑到丧事结束。
「昭昭,陪着我。」
他对我说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这场丧事要结束了。
可在闭门谢客的最后半个时辰,一个不速之客到来。
没有随从,没有冠冕,没有锦绣华服。
这个人穿着最朴素的白衫,在门外站了七天。
直到最后半个时辰,他才进来。
他跪下来,给赵将军烧了一盆又一盆纸钱。
我想问他是谁,却被赵逢生拦住。
灵堂外又多了一道身影,是赵官家。
他跪在那个男人身旁,将三个陶娃娃递到他眼前:
「草民叩见圣上,我家将军死前紧紧抱着这三个陶娃娃不放手,非要人带回京城和他一起下葬。他死前不断呼唤着『二弟』『三妹』,可惜,我家将军已经见不到他的二弟了。」
皇帝看着那三个陶娃娃,身体开始颤抖,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砸到陶娃娃上。
陶娃娃上面刻着「赵佑」「赵霜柔」「陈定苍」三个人的名字,上面还有一行蝇头小楷,写着「不离不弃,同生共死」。
皇帝再也忍不住,他扑到赵将军的棺柩上,一声声喊着:「大哥,二弟错了,二弟错了……」
赵逢生别过脸,我抬起手,替他擦干洇出眼角的泪。

-15-
次日一早,赵将军下了葬。
赵ƭũₒ逢生终于能休息一会儿了,可他不想回房间。
于是我陪着他坐在书房阶梯上。
我之前每次想家了,都在这里偷偷哭。
赵逢生靠在我肩上。
「和我说会儿话吧。」
「说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
「我给你背会儿兵书可以吗?」
「可以,都可以,只要是你的声音就行,只有你的声音能让我安心。」
于是,我从《孙子兵法》第一篇开始背。
寒风一阵一阵的,赵逢生身子虚,我怕他冻着,于是我问:「咱们去屋子里背好吗?」
他没答,只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爹没了。」
我把他抱得更紧了。
「昭昭,我爹没了。」
他终于哭起来,这么多天,他终于不用再故作坚强。
我拍着他的背,侧过身子替他挡住风口。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第二日,赵逢生睡到了下午。
我请管家和采薇帮忙,清点了家里的仆人丫鬟。
赵夫人病重,赵逢生如今正是脆弱的时候。
我也一夜之间明白自己不能再像之前一样了。
我得帮他们管好家,不让他们多费心。
这样等赵夫人身子好了,将军府还会是之前那个将军府。
赵逢生醒来后,知道我在有模有样地打理家业,淡淡道:「这不是你该干的。」
我看他醒了,走上前,将一条自己亲手做的丝带戴在他眼上。
上面绣着「平安」二字,我现在只想他平平安安的。
「那什么是我该干的?」我拉过他的手,把他带到桌前,「这上面摆着的账目总要有人打理。」
「我来就好。」
「你都看不见了,怎么打理?」
「我说可以就可以。」
他的声音还有些哑,想必是昨晚哭得太久的原因。
「你要做的是学好枪法。」
我一愣,心中五味杂陈。
「你想做的也是学好枪法。」他继续说道,「现在这世上唯一会赵家枪法的,只有你了。」
「可是……」
「没有可是,家业我会打理。昭昭,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去做我想做的事吗?
窗外飘起鹅毛大雪。
这是我到了京城后第一次下这么大的雪。
我以前在家里,很少看到下雪。
也很少去想自己要做什么。
所以我现在想做什么呢?
想麦穗拔高,收成大好。
想父母安康,不必再挨饿受冻。
想村里风调雨顺,没有大灾大难。
我想的太多,可都和我无关。
现在我想去做什么?
我看向院外的红缨枪,缨穗在大雪中成为一抹鲜艳的红色。
我想学枪法。
这是我的念头,此时此刻,以后也是一样。

-16-
赵夫人病了,所幸我已经把基本功练得很扎实,可以自己琢磨了。
宫里来了人,说陛下派了太医来为赵逢生看眼。
可这些太医无一例外都被赵逢生打发出去了。
「你都失明了,大将军也走了,当初哭得那么伤心,没想到转眼还想害你。」
我气极,忍不住骂道。
可赵逢生摇摇头:「他这次不是来害我的……过几日就是你及笄了,我想去你家亲自给伯父伯母告罪。」
因为大将军逝世,赵逢生要守孝三年,不得婚娶。
他觉得愧对当初的承诺。
我笑着止住他多余的愧疚心:「前不久娘亲就来了书信,说明白你的苦楚,还让我体谅,等守孝期满再行婚事。」
他这才放下心来。
及笄那日,府中没有操办。
赵逢生带着我去城南的普生寺祈福。
却发现沿街多了许多流民。
管家说,边关蛮族再次进犯,那里的百姓活不下去,只好辗转来到京城,在皇城根脚下求一口饭吃,也求陛下出兵护佑边关。
可朝中哪里还有人可用。
我朝重文轻武,武官资质本就平平,赵将军一死,更是青黄不接。
流民越聚越多,施粥的粥棚也有些供不应求。
我派家丁把银两分了,只求能多让这些流民吃饱些。
我俩默默无言。
在寺庙中,赵逢生让我在祈福的红纸上写下「一生顺遂」,我想了想,改成了「边关无恙,万民安康」。
反正他也看不见。
我将红纸供奉给佛祖,只求诸佛垂怜被战事牵连的无辜百姓。
回到府里,管家伯伯迎上来,看着像是等了很久。
他给我带了一坛女儿红,他说自己女儿出生时,他埋下两坛酒,一坛及笄时喝,另一坛等她出嫁时喝。
可惜他没能等到她出嫁。
我捧着那坛女儿红,问为何喝不到了。
管家笑笑,没有答我,只是把一封信交给我。
那信是来自那位赠我红缨枪的小哥哥,他如今到了边关,升到了副将。
听闻我及笄,把大漠的风景描摹下来赠我。
为了贿赂管家转赠到我手上,还送了他七十三两银子。
我拿着信,看着水墨描摹的风景画。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在我眼前逐渐浮现。
若是有一日我也能带着红缨枪到边关杀敌就好了。
这一身武艺困在京城,真是无用武之地。
那封信被我小心收好。

-17-
赵夫人的病越来越重。
她之前在战场上杀敌留下了旧病根,这些年来又为赵逢生担忧骇惧,赵将军的去世更是给了她沉重打击。
病上加病,赵夫人醒来的日子越来越短。
以前总说赵逢生是病恹恹的,现在他身子好多了,可赵夫人又成了病恹恹的模样。
她清醒的时候,总喜欢把我叫到床前,说我喜庆,看着让人欢喜,就像那初春的野草,生机盎然,让她也有求生的希望。
我握着赵夫人的手,把初春的花都采摘到她床头。
我告诉她,等她病好了,我们俩就去城南的桃花林,不叫赵逢生,就我们俩。
我在那里埋了两坛桃花醉,我们把它挖出来,喝完了就互相切磋枪法。
赵夫人听了哈哈大笑,然后她问我:「流民可有安置?」
原来她都知道。
她身在后院,仍在病中,却依旧牵挂着边关战事,牵挂着那片她曾去过、曾护过的百姓。
我没说话,我想撒谎骗她,让她安心养病,可张不了嘴。
她不光是将军府的夫人,是赵逢生的娘亲,是我未来的婆母,更是当初拿着红缨枪在战场杀敌的将士。
她想知道,我瞒不住。
赵夫人叹息,嘴角挂起苦笑。
「昭昭,我想看看你的红缨枪练到何种地步了。」
于是我搀着她到后院。
她披着外衫立在那里,就像是第一次教我拿枪。
四年的时间,我从磕磕绊绊的毫无章法,到现在能够行云流水地使出招式。
她温柔地笑着。
在我,也在看曾经的她。
她问:「昭昭,你想上战场吗?」
我一愣,拿着红缨枪的手,在轻颤。
次日,赵夫人撑着病重的身子进了宫。
回来时,她拿着圣旨,朝我招手。
圣旨上任命我为将领,奔赴战场。
朝中一片哗然,反对之声大多是说女子上战场,本朝从未有过先例。
皇帝听了三天的怨声鼎沸后,只淡淡道:「那就声音最大的两位爱卿上战场吧,带上你们家中的所有男子上战场。」
于是抱怨声消失了。
赵夫人听到这个消息,笑了两声:「当初他还是皇子的时候,说要帮我以女子之身上战场,没做到。如今看来,也不是多难的事。」
说完,咳出了两口血。
我抹抹眼泪,说道:「所以夫人要快点好起来,要看着我拿下敌人首级,凯旋而归。」
赵夫人点点头。
可她的身子还是越来越差,直到第三年的初冬,她吐了一盆血。
赵逢生一口一口地给她喂药,可赵夫人喝不下了。
赵逢生哽咽着,仍旧坚持去熬药,赵夫人吐一口,他就续上一口,直到她按照医嘱,勉强喝下了那碗药。
他怕极了,像赵将军过世时那样,紧紧握着我的手。
晚上,一位不速之客到访,他一身玄黄,匆匆赶来,身上还带着寒气。
也是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个人一直都在府上有眼线。
他站在门外,一遍遍地叩门,可赵夫人不准我们打开。
赵逢生立在床头,他红着眼,拳头紧紧攥起。
敲门声一遍遍传入屋里,扣动每个人的心弦。
「三妹,你让我再看看你,好吗?」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怀疑赵家,我不该给逢生下药……」
「可你知道吗,那天我政变逼宫,从前为了父皇肝脑涂地的那些大臣纷纷倒戈,就连父皇曾视为知己的心腹也在最后关头抛弃了他。一切皆为权力,一切都为自己。」
「我怕啊,我真的怕啊,我每天闭上眼就是父皇对我最后的诅咒,诅咒我孤家寡人,众叛亲离……」
「三妹,我真的怕啊……」
声音在风雪里凝固,颤抖着犹如北风呼啸。
赵夫人躺在床上,一声声咳着。
半晌,她对着门外说:「你还记得吗,你发烧那日,皇宫里的御医都被贵妃叫走,于是阿佑就背着你,把你背出皇宫,我跪在菩萨像前,一遍遍祈求让你平安。」
「你说你怕,可那时我们也怕,我们怕你没了,怕三个陶娃娃少了一个。可谁又能想到,其中那个最爱笑的陶娃娃,后来再也没对我们笑过,你说你怕,那我们呢,我们不怕吗?」
「二哥,我最后叫你一次二哥,你走吧,我无法原谅你,只求你在我死后,善待逢生,善待赵家。」
赵夫人说完最后一句,屋外叩门声停了。
一切归于平静,直到第二日,赵夫人逝去,皇帝在门外站了一夜,也没敢见她最后一面。
她的丧事,也没敢来参加。
一个陶娃娃不想见另一个陶娃娃,于是再也不会相见。

-18-
赵夫人走后,赵逢生一下子就垮了。
距离我奔赴前线的日子越来越近。
他让我宽心,不必为他烦恼。
可他却为我担心极了。
他守在我身边,无论我在做什么,都要跟着。
直到我上战场前一晚,他到我屋里,一遍遍地交代着刀剑无眼,上了战场一定要小心。
我逗他:「若是我回不来了怎么办?」
赵逢生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别过脸:「那就再找个。」
我笑笑:「那我就化成厉鬼回来缠着你。」
沉默良久,赵逢生说道:「我不会再找别人,但你成了鬼要来缠着我,和你说的一样。」
我一愣,心里有些刺痛。
外面大雪纷飞,吹开窗子,飘进雪花。
我看着赵逢生,对他说:「我们成婚吧。」
以天地为见证。
我想和赵逢生成婚。
我想成为他的妻子,我想成为他的亲人,我想让他有份挂念。
最重要的是,我爱他。
不等他回话,我已经拿来两杯酒,把一杯放到他手上。
他握着酒杯,微微荡起的酒水倒映出他的笑颜。
我们饮下交杯酒,在这一年的末冬,在大雪纷飞的十二月。
我将他推到在床上,扒开他的外衫。
「昭昭……」他呢喃,带着犹豫。
「你想吗?」我问他。
他沉默。
随即,他翻身而上,细密的吻落在我的额头,落在我的鼻尖,落在我的唇瓣。
绵长而意犹未尽。
衣服被一件件扔到床下。
屋外风声簌簌。
床上旖旎风光。
最后一刻,他喉结滚动,可身子却顿住了。
「怎么,是眼睛不便,看不准吗?」我问。
这话却像极了挑逗,又似轻蔑,引得赵逢生眉头微皱。
他摘下丝带,将它系在我眼上。
倏忽间,我眼前一片漆黑。
只剩下更加敏锐的触感。
是一池春水溅起涟漪,荡开波澜不断。
赵逢生突然说道:「其实,我看得到。」

-19-
大漠风沙拂面。
这身铠甲穿在身上,将我的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
我赶了半个月的路才到边关。
这半个月我都是在恍惚里度过。
那句「其实,我看得到」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赵逢生看得到,他居然看得到!
那年皇帝召他入宫,他从马上摔下来。
为了彻底打消皇帝疑虑,他就势开始装瞎。
而皇帝呢,派了御医诊治,自然也知道他在装瞎,可皇帝没有揭穿。
按了失明的名头,赵逢生再也上不了战场,也进不了官场。
如日中天的赵家、威名显赫的赵家,就此再没了接班人。
而那日,赵将军死后,皇帝再次派御医前来,其实就是找个理由让赵逢生「复明」,让自己的愧疚有所填补。
可赵逢生拒绝了,他到底不愿意原谅皇帝。
也就是说,赵逢生从来就看得见。
从我到了将军府,一些仗着他看不见而使出的小把戏,他都看得见。
那晚之后,我就恍惚了。
尴尬地恍惚了。
直到我到了边关才回过神来。
反正也离开京城了,不尴尬不尴尬……
军营里,那个赠我红缨枪的小哥哥正等着我,笑意盈盈。
他牵着一匹马,等我走近,才发现正是我日思夜想的红鬃马。
「小马小马乖。」我摸着它的头,亲昵地凑近。
这马听到我的声音,也不断朝我靠来,迎接我的到来。
可除了这个小哥哥和红鬃马,别的将士都苦着脸。
那个小哥哥走上前来,将我带进营帐。
「我叫程择砺。」他说道,「那些人你别介意,毕竟我朝还没有女子从军的先例,他们见你来觉着是朝中实在拿不出人了,才让你来。」
实际上,也确实是无人可用了。
我敛下心神,并未并未表露一点不满。
身为将领,自然要取信于士卒,若他们现在不信我,那就用自己的本事说话,打消他们的疑虑。
情绪没有用。
「程兄,我初来乍到,日后军营里的事还需要你多帮助。」我拱手作揖。
他笑笑,从口袋里拿出曾经的泥咕咕:「自然,看在这个泥咕咕的面子上,我也会与你相互扶持的。」
不多时,大将军就来了。
他是赵将军手下的副将,会打仗,却不会排兵布阵。
大将军申城知道我与将军府的关系,看到我来,他很是惊喜。
「赵家的枪法,如今是只有你会用了。」
他看着我的红缨枪,有些失神。

-20-
晚上,我在军营中正看着沙盘中的行军部署,却听到营帐外一阵异动。
我皱眉,立刻出了营帐,只看到远处出现几点火光。
然后飞箭袭来,火光顺着飞箭射到营帐,蚕食着营帐外的布料而越燃越大。
我心中暗道不妙,立刻高声喊道:「敌军夜袭,大家快醒醒。」
营帐里的人逐渐醒来,跑到外面拿起了武器。
又是一支飞箭朝我射来,我闪身躲过,拿起红缨枪,循着夜色向前。
营帐已经乱成一团,程择砺和申城也反应过来,开始安定秩序,让将士们严阵以待。
一拨人马跑来,双方打成一团。
兵刃相接,吵闹声彻底响彻在夜里,伴着火光成了这大漠的奇景。
而我早就摸到了敌军处。
他们的注意力都在营帐,尤其是聚集在程择砺和申城两个主将身上,并未分神查看四周。
我握紧手里的红缨枪,伏在一旁的沙丘上。
敌军的一大波人都去了营帐,如今打得如火如荼。
犹如低空盘旋的猎鹰,死死盯着自己的猎物,只等一个机会,将猎物击毙。
而那个机会顷刻出现。
我迅速飞奔而去。
红缨枪划破长空,带着更深露重的夜色寒气,直直刺向敌军首领。
血从他心口喷涌而出。
周围的敌军士卒未曾料到这个局面,竟一时愣在原地。
直到我将红缨枪抽出来,他们的首领倒在地上后,才反应过来。
一群没了首领的小兵就是乌合之众,只知道挥舞着兵器朝我打来。
但我的红缨枪就如同一条长龙舞动在空中,将这帮人一个个打趴下。
最后我割下了敌军首级,用布包住,带回营帐。
「蛮族宵小,你们的首领已经死于我手。」
我大喊着,将那人的首级扔到地上,将火把举起。
数道目光朝我看来,然后顺着火把看到那个头颅。
此举无疑是大涨我军士气,而那些夜袭的敌军看到自己首领都已经身亡,顿时慌了神。
这一仗我们打赢了。

-21-
这次夜袭反杀,让我在军中威望大涨。
我擒获的敌军首领,是北戎的副将。
他们这段时间接连取胜,这位副将想要独占功劳,就率领了一队人马来此,想要出其不意,一网打尽。
Ŧų⁷但没想到昨天我刚好到任,他们没见过我,自然以为是个无名小卒。
反倒让我抓住了机会。
我写信回去,告诉了赵逢生自己立功的消息。
他回信:「内子神勇,诚武圣之裔,智勇兼资。家中安善,勿念。椿萱已诣,告以从戎之事,二老甚慰,谓汝为门楣之荣,行伍之ťųₐ间,慎防敌寇,刀兵无目,务自珍摄。」
看着一连串的马屁,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确实受用。
我把信件收好,放到了床头,想他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随着信件而来的还有几张甜饼。
我正啃着,程择砺走进来,被甜饼吸引,也想尝尝。
我犹豫了一下,有点舍不得。
程择砺挑眉:「你这姑娘杀敌这么勇猛,没想到这般护食。罢了,你吃就是。」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转移话题道:「你怎么来了?」
「是大将军让我来的,他说你不光武功了得,还有智谋,想问问你接下来怎么反攻。」他问。
我嘴里的饼子还没咽下去,有些噎得慌,于是使劲儿往下咽。
程择砺忍俊不禁,给我倒了一杯茶水,递到我嘴边。
清空了饼子,我才道:「如今对面刚死了副将,正是怒意横生的时候,况且他们占着地势之优,我们按兵不动即可。」
正如兵法所言「敌不动我不动」,我们现在是劣势,并不适合贸然出击。
唯有蛰伏,伺机而动。
我们坐得住,可敌军坐不住了。
这是大漠,水源稀少。他们切断了上游,导致现在下游断流。
半个月的时间,我们没有水源供给。
渴死的尸体不断运出,甚至有人叛变逃往了敌营。
北戎来兵进犯,想要在我们缺水危机时趁虚而入。
但他们进来时,军营已经空了。

-22-
我带着部下攻占了他们的驻扎地。
我们军中没有一个人渴死。
早在第一天,我就让将士们脱下盔甲,在清晨利用大漠昼夜温差大的特点收集凝聚的水滴。
而那些叛变的人也不过是我安排过去的内奸罢了。
替我打探他们进攻的消息,与我里应外合直接拿下了敌人营帐。
而我们的原本营地,已经人去楼空。
如今局势已经转换,我们占据着水源和地势优势。
而他们变成了缺水的一方。
只要拖着就可以了,拖到对方忍不下去。
又是半个月。
敌军挂起了白旗,全部投降。
对方首领既不愿意放下元帅的尊严叛国投诚,又不想看着自己部下活活渴死。
所以他自戕了,用死捍卫自己的骄傲,也为部下留了一条生路。
这场战役的捷报很快传回了京城。
我们不费一兵一卒,用计大获全胜。
皇帝很高兴,对军团大加犒赏。
北戎损失了好几名大将,所以暂时不会再来进犯。
可他们不来打过来,我们可就要打过去了。
北戎攻占的三座城池,可还没吐出来呢。

-23-
半个月时间,我让部下捉了几千只沙漠毒蝎。
这些毒蝎子都身带剧毒,被我让人装在了罐子里,用投石机投到丰州城池的守城将士中。
随着罐子破碎的声音传来,毒蝎子开始在那些将士身上乱爬。
惨叫声响彻云霄。
为了驱赶爬到身上的毒蝎子,他们不得不脱下盔甲拍打。
可没了盔甲就没了防护。
我立刻下令放箭,无数箭支犹如密集的暴雨朝敌军袭去。
对方伤亡惨重,士气大落。
申城趁机撞开了城门,带领部下攻入。
他智谋不足,却勇猛异常,连杀十几个敌人。
程择砺也跟上,双手握剑,兵刃饮血。
不多时,这座城池被我们顺利攻下。
那晚,我们欢歌乐舞,好好庆祝了一番。
申城坐在首位,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醉眼朦胧中,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来敬我酒:
「林姑娘,幸亏你来了。你可知赵将军去世后我有多难受……看着城池一座一座地丢,我都想自缢谢罪,可又怕到了阴曹地府愧见赵将军……」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打了个酒嗝,彻底醉倒在了桌上,嘴里还喃喃着:「这下对得起赵将军了……再把剩下的城池夺回来,我纵使死了,也对得起赵将军了……」
程择砺走上来扶起申城,朝我示意后,背着他回房间。
我也有些喝多了。
我的酒量算不上好,在家时,赵逢生每逢初一十五就喜欢灌我酒。
他与我玩投壶,说自己失明,只能听声凭感觉去投,若是中了,就要我喝双倍的酒。
我也是憨傻,竟觉得他失明是我占便宜,于是忙不迭答应下来。
结果就是他是装瞎的,但我是真菜的。
一晚上,我喝了整整一壶酒,而对方滴酒未沾。
他在我床边,趁我酩酊大醉,意识模糊,开始趁火打劫地盘问:
「昭昭,你最喜欢的人是谁啊?」
「我爹娘。」
「除了爹娘呢?」
「赵夫人。」
「还有呢?」
「管家伯伯和采薇姐姐。」
「……还有呢?」
「嗯……我家的大黄狗。」
赵逢生想拿水把我泼醒,问问是狗重要还是他重要。
但是他忍住了,咬着牙问:
「那赵逢生呢?你不喜欢他吗?」
我醉醺醺地说道:
「不喜欢……」
他一怔,咬着唇,声音有点抖:「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爱的人,不仅仅只是喜欢。」
他的声音不抖了,俯下身,在我耳边说道:
「昭昭,也是我爱的人。」
从那以后,他总会把我灌醉了问我:
「昭昭最爱的人是谁?」
等听到他的名字了,再心满意足地离开。
如今想起来,不免有些幼稚。
尤其是他,二十多岁的年纪了,还玩这些把戏。
想着想着,我又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不知道赵逢生在干什么呢,会不会也在想我。
反正,我是在想他。

-24-
我看着月亮,独自坐在城楼上。
一个身影走了过来,是程择砺。
他把申城送回房间安置后,就回了宴席。
夜风清冷,他带来两壶烧酒给我暖身子。
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月色皎洁,在荒芜的大漠显得硕大高悬。
程择砺突然说道:「林姑娘的枪法使得真好。」
我点头:「赵夫人亲传。」
他转过头,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将军府的赵管家,他身子可还好?」
我没想到他会问到赵管家的事,但还是答道:「很好,身体健康。」
说完,我从口袋里拿出泥咕咕:「管家伯伯送我的泥咕咕我还带来了战场呢。」
他看着泥咕咕半晌,有些失神,然后将他的也拿出来,在一片夜色中吹响。
悠扬的哨声回荡在这座刚打下来的城池里,传递到每一个角落。
他停下,抚摸着手里的泥咕咕:
「你知道吗,赵管家的女儿赵穗清,是我的未婚妻。」
我愣住,随即瞪大了双眼。
「怎么……」
「从未听他提过是吗?」他自嘲地笑笑,「因为他也不知道。」
「我俩是私定终身。」
当年赵穗清跟着赵将军习武,练得了一身的好枪法。
可是朝中不准女子从军,她就打扮成男子模样,偷偷跟着赵将军上了战场。
由于是女儿身,赵将军给她单独开了一间营帐。
可这被军中将士不满,觉得不公平。
尤其是程择砺,他出身贫寒,立下的军功都被勋贵子弟抢去,早就不满这些特权。
尤其这次,同级竟连同吃同住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他带着兄弟们抗议。
赵穗清知道了,拿着红缨枪,站在营帐门口,高傲地扬起下巴。
只要能打败她,就可以和她换这间营帐。
那天下午,几十个人上前挑战,都纷纷落败。
程择砺也不例外。
他被打倒在地上,甚至吐出了两口鲜血。
赵穗清走过来,将他扶起来,蔑视的目光扫了周围一圈后,就回到了营帐。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打趣道:「于是程小公子就芳心暗许了?」
程择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么高强的武艺,谁会不心动啊?」
那天晚上,程择砺被打趴下后,就辗转反侧睡不着。
第二日,他明白自己沦陷了。
可对方是男子啊,他又羞又恼,都怪对方长得太女孩子气,眉清目秀的。
要是络腮胡子满脸横肉,就和申城副将一样,他哪里还会心动。
不过赵穗清会喜欢男子吗?
程择砺扇了自己一巴掌。
人家长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是自己心思不正。
人家喜欢男子也不一定喜欢自己。
人家是来行军作战的,怎么自己这么自作多情,乱想别的东西。
于是又是捶胸顿足一番。
最后他决定躲着点赵穗清。
「可是躲不过?」我又没忍住打趣道。
程择砺抿着嘴点点头。
一次意外,赵穗清的裹胸布在作战时掉落,刚好被程择砺看到。
那一刻,大漠里的沙子都是甜的。
他替赵穗清遮掩,他给赵穗清跑腿,他黏着赵穗清打仗。
他与赵穗清私定终身。
可再然后,就是一次敌军围剿中,他没及时赶到。
赵穗清没了。
我沉默良久,看着程择砺一口一口地灌自己酒。
「我一直在想,要是当初我去领着那支队伍,会不会就是我死,然后让赵穗清在这儿喝闷酒。」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赵逢生每次给我寄出的书信,无论内容是什么,最后一句一定是「刀兵无目,务自珍摄」。
总有人在战乱中死去。
不知道何时这悲痛就轮到自己。
程择砺继续说道:「我不敢去见她的父亲,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你小时候来军营,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和穗清长得太像了,我很高兴,又不知道怎么搭话,于是只好借着逗你去找他聊天,又借着你的及笄把自己这些年所得的钱财换一种方式给他,也算弥补自己没照顾好穗清的愧疚。」
他又喝了一壶酒,说是给我拿来暖身子,却都被他用来消愁。
眼看他已经有些醉了,我让他回去好好睡一觉。
他笑:「是要好好睡一觉,等明日醒来,就没那么难受了。」
是啊,等明天天边泛起鱼肚白,就又是新的一天。
斯人已逝,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走。
去讨伐蛮族,将失去的城池夺回来,为曾经一起奋战过的将士们报仇雪恨。
为了赵将军,为了赵穗清,也为了这江山百姓。

-25-
修整了一段时间后,我们准备攻占下一座城池。
如今还剩邕都和绵州,其中邕都兵强马壮,由北戎的常胜将军驻守,而绵州则势力单薄,更好拿下,并且距离丰州更近。
申城想要先攻占绵州,再对邕都徐徐图之。
可我并不认同。
自我们攻下丰州后,北戎就已经派遣兵马往边疆赶来,若是先去打绵州,只怕花费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增派援手到邕都,到时候再去打邕都会更难。
况且打仗要的就是出其不意,北戎也觉得我们会先易后难、先近后远,攻打绵州,想必他们已经做好准备,甚至会从邕都调兵到绵州守城。
「你的意思是,先绕路攻打邕都?」程择砺问。
我摇摇头:「我们正面较量,只怕是打不过的。」
不打绵州,也不打邕都,二人有些不解。
我笑笑,手指伸向一条沙路。
我的真正目标,是那些增派的援兵。
「我们兵分两路,主力人马前去截获援兵,之后伪装身份进入邕都,而小队人马则前去攻打邕都,吸引注意。到时候里应外合,将邕都拿下。」
此计优势在于援兵日夜兼程赶来,本就疲乏,又对这里地形不熟,伏击取胜可行性大。但正面攻打的人马则比较危险,要拖到大队人马打败援兵。
申城和程择砺明白我的用意后,连声称妙。
「那我去带领小队人马攻打邕都,你和程副将去伏击。」申城当即决定自己揽下这份危险。
「还是我去吧。」程择砺皱眉道,「将军对地形更熟悉,对伏击更有利。」
看着他俩争执,我直接拍板道:「我去正面攻打,你俩去伏击援兵。申将军作战勇猛,对地势也熟悉,而程副将与申将军配合多年更有默契。正面攻打要用计谋兵法,我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交给我就好。」
此话一出,二人还是有些犹豫。
他们相信我的能力,却不敢让我去涉险。
「你毕竟是女子,还这么年轻,正面攻打要不断拖着,你能承受住吗……」申城到底还是说道。
「将军,行军作战可不分男女,我虽体力不如男子,但论起智谋和武艺,哪一样比你们差?」我面露不悦,「至于承受能力——那晚宴饮,你俩哭成泪人了,我都没流一滴眼泪呢。」
两人尴尬地咳嗽。
于是就此定下了计划。
我让他们在那些援兵必经之路挖了不少沙坑,又铺上薄木板掩盖。除此之外,还做了特制的宽底木撬,可以顺沙丘斜坡滑行突袭。
而我则带领另一队人马赶赴邕都。
此战,只可胜,不能败。

-26-
抵达邕都后,我让士兵在马匹的尾巴上都系上了树枝,在夜晚时举着火把绕着邕都飞驰。
一圈圈下来,树枝带动沙尘,一片混沌中成就了「大军压境」的假象。
敌人见状,更加不敢轻易出动,只是守在城中。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对方将领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他们朝城下放箭,射中马匹,才知中计。
而这半个月的时间足以。
我一直在等,等上天眷顾,站在我这一边。
如今,我等到了。
根据天象,三日后风暴来袭,那就是最好的机会。
同时,程择砺和申城也已经顺利借助陷阱和木撬伏击援兵成功,混进了邕都城中。
只等里应外合,一举拿下邕都。
三日后,我看向邕都,那里的城防固若金汤。
但没有关系,我身后的将士正蓄势待发,将这看似坚不可摧的城防撕开一道口子。
「将士们,我们生在大周朝,自当为大周朝效犬马之劳。参军数载,如今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
我俯视着面前的五百死士,将瓷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摔在地上。
随着碗碎裂的声音,五百死士也发出了震天的吼声。
我们背负绳钩潜伏到城下,等待着沙尘暴来临。
正所谓大风好借力,助我上青云。
借助风力,我们将钩锁抛到了城垛上。
厮杀一触即发,鲜血在眼前迸溅。
我们占尽天时地利,更有先发制人的优势,邕都的城防很快被破开。
可是千算万算,我算漏了一点。
这场沙尘暴实在是太大了。

-27-
黄沙扑在脸上,随之而来的还有温热的液体。
守城的将士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我用手背拭去粘在脸上的血液。
远处的一团朦胧中,我看到申城将军举起大刀砍向敌军首领。
手起刀落,一个头颅滚到了城墙下。
至此,邕都被彻底攻下。
又是一阵风沙涌入我的鼻腔,引得我剧烈咳嗽。
咳着咳着,腰间突然一松。
固定我的锁扣竟脱落了。
我心下一紧,急忙想要重新扣住,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又是一阵狂风,把我整个人都卷了起来。
在一阵混乱中,我被飞石砸中了脑袋,眩晕感即刻袭来,一阵天昏地暗中,我终于失去了意识。
疼,身子的每一处都像要散架一般的疼。
我睁开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上的沙子随着我的动作不断掉落。
四周都是沙漠,让我辨不清方向和位置,只看到太阳高挂,将一切照得炎热沸腾。
我喘息着让自己镇定下来。
这里没有水源也没有食物,我不能轻举妄动自己去寻找出路,否则如果耗费完体力还找不到程择砺他们,那就是死路一条。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躺下来,尽量节约体力,等别人找过来。
这是真的把命交给了老天爷。
我不知道时间,只能凭借太阳升落来判断过了多久。
饥饿和口渴不断折磨着每一根神经,在漫长的等待中,时间快慢也没什么区别了。
困意攀升,我掐着自己的肉,拼命保持清醒。
可眼皮还是越来越重。
直到闭上眼的最后一刻。
我看到了赵逢生。

-28-
赵逢生跪在佛像面前,一遍遍祈求上苍诸佛:
「保佑林昭荑平安归来。」
这话在他口中一次次重复,最后他重重叩拜,把所有的期盼担忧化作虚无缥缈的信仰。
我走过去,蹲在他身边:「菩萨可能保佑不了我了。」
他没理我。
他听不见,他看不到。
于是我更大声一点:「逢生,菩萨可能保佑不了我了!」
这次他有了反应。
他像是感知到了什么,身子开始发抖,然后祈求的声音越来越大,叩拜的动作也越来越急,直到额头渗出了鲜血也不肯停下。
「别拜了,你不是曾经说你不信神佛吗?」我戳戳他的头,「头都磕破了,别拜了,我回不去了。」
可赵逢生感觉不到。
我抿着唇,看着他。
很久没哭过了,我鼻尖酸得不行。
爹娘说的没错,我真是从小就爱哭。到了战场上倒是没哭过了,现在居然又控制不住了。
但是想哭就哭吧,又没人。
赵逢生也看不到我。
我的泪越流越多,最后直接把头埋进了胳膊里。
我大概是快死了吧。
死就死吧,上了战场就是一只脚迈进了地府里。
如果能死在幻觉里,没有痛苦也挺好的。
再多看几眼赵逢生吧,以后就看不到了。
我抬起头,泪眼朦胧中,他叩拜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赵逢生朝我转过头,他朝我走过来。
我一愣。
只看他朝我走近,俯下身,把我眼角的眼泪擦干:
「我在家等你。」
他把手伸到我面前。
在他的手心里,是一只泥咕咕。
一个能吹响的泥咕咕。

-29-
我猛地睁开眼。
心脏在急速跳动,我的眼角还残留着泪痕。
我坐起来,手里的泥咕咕在月光下泛起白光。
刚刚是幻觉,可这泥咕咕却真实地到了我手里。
我哽咽着,握紧这个泥咕咕。
尖利的哨子声在沙漠中吹响,不断向外传扬。
承载着我的希望飘向远方。
我一遍遍地吹响这个泥咕咕,一次次祈祷这个声音能够为我带来最后一丝生机。
赵逢生,他还在家等我。
我不能死。
他,还在家等我。
还有我的爹娘,他们做好了甜饼,等我去吃;彩薇姐姐还要给我编新娘子的发型;管家伯伯还买了新的小玩意儿等我回京。
他们都在家等我。
哨子的声音越来越弱,可我还是坚持着。
直到筋疲力尽。
在倒下的最后一刻。
我听到了泥咕咕吹响的声音。
来自不远处,程择砺骑着马,不断地吹着泥咕咕,而申城大喊着我的名字。
他们看到了我。
在生命即将耗尽的时候,满天神佛听到了赵逢生的祈祷。
我得救了。

-30-
我醒来时,已经是五天后。
程择砺和申城看到我睁眼能吃饭了,才算放下心来。
尤其是程择砺,曾经他没救下赵穗清,若是这次又没救下他的战友,只怕余生的自责会更加浓厚。
「我这不是还活着吗?」看着他俩紧张的模样,我虚弱地笑笑,「如今丰州和邕都都已经攻下,只剩绵州了。」
绵州兵力薄弱,攻打犹如探囊取物,只是时间问题。
二人看我还有心思去考虑战局,也稍稍放下心来。
申城道:「这不需要你来耗费心神了,你这段时间就好好养病,硬攻是我的强项,不出一个月,我定拿下绵州。」
我点点头。
正如申城所言,他只用了一个月不到,就把绵州攻下。
三座被北戎侵吞的城池已经全部收复。
北戎王不得已派出使臣议和,我们与北戎的战事总算告一段落,不日就可回京。
启程前的一晚,我擦拭着自己的红缨枪,看着这大漠风光,竟一时有些恍惚。
我到这战场,竟已经两年有余。
从十岁成为将军府的冲喜丫头,到如今独当一面的副将,这其中的时光游走竟如同白驹过隙,不过一瞬,就到了今天。
我笑,看着围着篝火痛饮的将士,突然觉得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
「来一起喝酒啊,等回了京,可就喝不了这边关混着沙子的酒了!」申城在一边喊我。
我放下红缨枪,小跑过去,接过那碗浊酒,一饮而尽。
粗粝的沙子在唇齿之间摩擦,带着浓厚的酒香。
明日,就能回家了。
终于,能回家了。

-31-
京城里人声鼎沸,我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铠甲从长街走过。
志得意满,可谓一日看尽长安花。
「瞧瞧,那是咱们大周朝的女将军,听闻这次收复失地,她的功劳最大了!」
褒扬与赞赏,崇敬与感叹,不断朝我涌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百姓接连朝我抛来的花束。
这是对胜利者的歌颂,也是对护国安民者最高的奖赏。
皇帝派了宫中内侍接我们入宫。
他坐在椅子上批注着奏章,看到我们前来,赶忙起身,免了我们的跪拜:
「众爱卿在外作战,护大周安然无恙,实乃功臣,想要什么奖赏,尽管跟朕提,朕会全力满足。」
两年未见,皇帝的眼角竟生出了细纹,还真是时光荏苒。来的路上,我听人说,这两年我们抵抗北戎,为国内争取了安定的环境。
皇帝大兴改革,开放科举广纳人才,清丈土地打击隐田。
不光将自身权力大大收拢,还充盈了国库,让中央经济更加丰厚。
其实早在他登基时,就有改革的意向,只是世家大族势力雄厚,贸然改革触动他们的利益,只会引起反扑,他只能不断削弱他们的根基。
后来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又遇到北戎来犯,边关不稳,国内局势更不能轻举妄动。
只有这两年,边疆安稳,世家大族也是日薄西山,他才终于可以大展宏图。
没了内忧外患,心态也逐渐平和了,让他曾经的不苟言笑与令人生畏的神态,添上了几分和煦。
我们三人互相看看,都等着对方先开口。
终于还是资历最深的申城先说话了:「陛下啊,我是个粗人,也没啥大理想,我手下的兄弟也是粗人,我们就想要银子。」
「我听说现在国库有钱了,这军费能不能多拨点款啊,让我手下的兄弟们也吃点好的,要是能顿顿红烧肉就更好了……」
皇帝爽朗的笑意回荡在乾清宫:「申将军想要银子,朕当然答应,不光银子,金子都行。」
「金子啊!」申城的眼里放出光来,「金子当然更行了!」
皇帝大手一挥:「那就赏申将军黄金百两,并提高军饷,虽不能让军中将士顿顿红烧肉,但满足参军年限后回乡置办田产房屋还是够的。」
申城顿时跪下来,大呼皇帝圣明。
皇帝看向程择砺:「你呢,程副将?」
程择砺犹豫了一下,说道:「陛下,臣有一未婚妻,她也曾参军,可惜误入敌方陷阱丧命。因为是女子之身,不得已只能扮作男子,也因此无法在军书上记载真名。」
「所以臣斗胆以自己军功为她求个恩典,一是载入军书其真名,二是她在战场上所立战绩不因她是女子而掩盖。」
皇帝眯起眼:「朕记得在林副将参军之前,女扮男装参军乃是欺君之罪吧。」
程择砺跪了下来,急忙说道:「臣知道当时还不准女子参军,所以此举乃是欺君。但她上战场,本就是为国为民,并无不轨之心。臣知陛下乃是宽厚之人,万望赐恩于她。」
「她叫什么名字?」
「……」程择砺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
「朕不是要降罪于她,而是如你所言将她的名字记在军书上。你总得告诉朕,她是谁吧。」皇帝扶起程择砺,无奈道。
程择砺大喜过望,忙答:「赵穗清,麦穗的穗,清明的清。乃是赵将军府上管家之女。」
听到「赵将军」三个字,皇帝一顿,有些晃神,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好,朕应你。」
看着申城和程择砺欣喜的模样,我也为他们高兴。
可轮到我说自己的心愿了,我只是摇摇头:「臣并无心愿。」
申城有些错愕,本想劝我好好想想,这邀功的机会可不多见,却被程择砺拦住。
他听过赵家和皇帝的恩怨,所以明白我为何不提要求。
赵夫人死时都没有原谅皇帝,我若是向皇帝请愿,就是对不起赵夫人这些年所受的煎熬,也对不起赵逢生对皇帝的恨意。
他宁肯继续「失明」,也不愿接受皇帝的悔意萌生后的讨好,我自然也不能。
此举更是让皇帝明白,我这军功不是为他这个大周皇帝而争,而是为了赵将军守护的大周朝、为赵夫人挂念的黎民百姓而争。
至于他的赏赐,我不在乎。
皇帝的嘴唇动了动,目光逐渐暗淡下去,却还是撑起笑意:「林副将既然没有心愿,朕也不会强求。」
他转身,将一道空白圣旨交给我:「只是现在没有,未尝代表以后也没有。朕赐你的心愿永不作废,大周朝千秋万代,这心愿能兑现的时间就永无截止。」
我愣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皇帝既然退了一步,我自然不能再拂了他的面子。

-32-
从皇宫出来,阳光暖意沁人。
申城约我们去喝酒,我俩一个支支吾吾地拒绝,一个顾左右而言它地跑开。
他顿时扫兴极了:「是是是,你俩都有事儿要办,就我一个大老粗闲得慌。罢了,我去酒楼吃那酱猪肘子去了,几年没吃过了,可想死我了。」
程择砺和我一道回了将军府,他这次上门是以女婿的名义去见赵管家, 给他讲讲那些年赵穗清在战场的飒爽英姿。
而我则匆匆去了后院。
那里有一直在等我的人, 也有我一直在思念的人。
阳春三月,柳枝摇曳。
赵逢生身着月白锦袍,正捧着一本书看得出神。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我咬着唇, 两年来的思念再也忍不住。
「赵逢生。」
我叫他,这三个字曾多少次在我笔下无意识地写出,这个人又多少次入了我的梦,搅我心中安宁。
那人听到声响,转身看向我与程择砺。
他将绣着「平安」二字的眼带取下,琥珀色的眼瞳微微颤动,手里的书也掉落下去。
「林昭荑。」
我走近他, 迫不及待地想冲进他怀里,却被他一把推开。
赵逢生指着程择砺:「将军出征两年, 还真给我带回个野男子啊!」
我噎住,目光瞟向一旁掉落的书,只见第一页上面写着:
「将军从战场上带回一个人,要我腾出正室的位置……」
不是, 我说赵公子,你这都看得啥书啊……

-33-
赵逢生红了眼圈, 目光在我和程择砺身上来回流转。
程择砺见他误会, 急忙想要解释, 却被我阻止。
「你先去办你的事。」我朝他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转头, 我看着赵逢生,心里起了捉弄的意思。
「唉, 行军作战难免孤苦, 我就……」我故作哀痛, 一脸愧疚地上去握住他的手, 「夫君, 你可愿……可愿委屈一下,让这位哥哥进了门, 做我外室?」
赵逢生咂舌, 把手抽出来,曾经的冷静自持也不见了, 处变不惊也不见了,只是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琥珀色的眼瞳里盈满了委屈与难受。
「你若不愿,我怕是只能休夫了……」
「不可!」赵逢生脱口而出,他攥着蒙眼的丝带,力道大得要将它捏碎。
看着他进退两难的模样, 我终于收起了玩心。
哼, 也算报复回去他当初骗我失明了。
我钻进他怀里,双手钩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吟:「骗你的,在战场上,我只念着你。」
耳鬓厮磨,情谊渐升。
他终于松了口气。
待到明白程择砺的身份,又为自己刚才的莽撞不好意思起来。
我在他嘴角轻啄:「那要不, 你现在去道个歉?」
赵逢生摇头:「不急,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啊?」我疑惑。
他将我打横抱起,慢慢走回屋中:
「侍奉将军。」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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