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孩子是自带口粮来的」。
学费、生活费、一切开销……她都从我的「口粮」里扣。
还把自己没发财也怪罪到我的头上。
「别的孩子都会给自己的妈妈带来好运,怎么只有你像个扫把星?」
因此,在图书馆饿到两眼冒金星时。
有个教授只请我吃了一碗麻辣烫,我便答应了做他的地下情人。
我妈得知后勃然大怒。
「就因为一碗麻辣烫,你就能把自己卖了?」
我麻木地点头。
「对,就因为一碗麻辣烫。」
-1-
在我的记忆里,没有新衣服的概念。
我的衣柜里永远是亲戚家孩子穿剩下的,洗到发白、布料都变得僵硬的旧衣服。
那些衣服不是太大就是太小,袖口和领子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上面还带着一股不属于我的,陌生的洗衣粉味道。
学校组织春游,别的女孩穿着崭新的碎花裙子,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妈妈精心准备的便当和零食。
而我,只能穿着不合身的运动服,躲在角落里,默默啃着书包里那个冷硬的馒头。
我妈刘玲会指着我身上那件明显大了两号的旧外套,对邻居们炫耀:
「看我们家方绘,多懂事,多节俭,知道给自己省口粮。」
「我这是在锻炼她的独立性,为她好。」
每当我鼓起勇气,指着商店橱窗里那只可爱的毛绒熊,或是小卖部里那包五颜六色的糖果,用充满期盼的眼神望向她时。
她总是会瞬间收起笑脸,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买这些有什么用?乱花钱!」
「孩子都是自带口粮来的,你呢?不仅没给我赚钱,还想多花我的钱?」
我的童年,充斥着妈妈的斥责。
这种日子熬到高中,变得更加艰难。
学业的压力像山一样压下来,各种补习班、参考资料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班主任几次三番找到妈妈,说我的底子很好。
只要稍微补一补弱项,冲刺一个重点大学完全没问题。
妈妈当着老师的面,满口答应,笑得比谁都真诚。
可一回到家,她就把缴费单甩在我脸上,眼神里满是鄙夷和不耐。
「补课?一套资料又要几百块?方绘,你别忘了我们家是什么条件。」
「穷人家的孩子别想太多,能有书读就不错了,安安分分读完,早点出来打工挣钱才是正道。」
「可是妈,这真的很重要,关系到我能不能考上好大学……」
我几乎是在乞求。
她冷笑一声,打断我的话:
「好大学?好大学读出来还不是要给人打工?」
「你这孩子就是心比天高,我怀你的时候,没中奖没拆迁,一点口粮没见着。」
「家里就这点钱,可不够你这么折腾的。」
那天晚上,我躲在被子里,没有再哭。
眼泪好像已经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流干了。
我只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彻底冷了下去,结了冰。
-2-
从那天起,我成了班级里最「勤奋」的「借读生」。
我借阅所有同学的参考书,用最快的速度抄下重点,再赶在别人需要用之前还回去。
深夜里,当宿舍楼归于寂静,我缩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把白天抄来的笔记一遍遍地背诵,直到眼皮重得再也撑不开。
为了省钱买最基础的练习册,我开始利用所有课余时间打零工。
周末去餐厅端盘子,寒暑假去流水线上拧螺丝。
我的手因为长时间泡在混着洗洁精的冷水里,一到冬天就开裂,布满了又深又疼的口子。
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对我的同学们来说,是解放,是狂欢。
他们的朋友圈里,晒满了各地旅游的风景照,驾校练车的方向盘,以及各种聚会散伙饭的合影。
而我的夏天,是在三个地方连轴转。
清晨五点,天还没亮,我就要去早餐店帮工,和面、包包子,油烟和蒸汽熏得我整个人都像是从笼屉里捞出来的。
上午九点,我奔赴下一个战场——一家电子厂的流水线,在震耳欲聋的噪音里,重复着上千次枯燥乏味的粘贴动作。
下午六点,我再冲向一家火锅店,做晚市的传菜员,端着滚烫的锅底,穿梭在喧闹油腻的食客之间,直到半夜打烊。
我像一个被拧紧了发条的陀螺,不敢停歇。
因为我知道,停下来,我的大学梦就会碎掉。
妈妈从我高考估分那天起,就明确表示,学费,她一分钱都不会出。
「你都成年了,还要我给你花钱?你是一点口粮都没带来啊?」
「考上了就自己想办法去读,考不上正好,留在家里进厂打工。」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八月底的深夜。
我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到家,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夏天用血汗换来的一沓钱。
那些钱,有零有整,皱巴巴的,沾着面粉、机油和火锅底料的味道。
我一张一张地数,一遍又一遍地数。
五千六百八十二块五。
我的学费,终于凑齐了。
但没有喜悦,没有激动,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
我用整整一个夏天,用我十八岁的青春,用我几乎透支的健康,终于为自己挣来了那份她口中我「没带来的口粮」。
我捏着那沓沉甸甸的钞票,看着镜子里那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女孩。
心里有个声音清晰地告诉我:
方绘,从今天起,你再也没有妈妈了。
那个生下你,却吝于给你一分一毫爱的女人,只是一个需要你用尽一生去摆脱的债务。
当我拖着那只破旧的行李箱,踏入大学校门时。
我以为自己终于逃离了那个冰冷的家,奔向了光明的未来。
-3-
可我很快就发现,我只是从一个牢笼,跳进了另一个更广阔、也更让人绝望的牢笼。
刘玲说得没错,她一分钱都没有再给过我。
开学报到,别的同学都有父母前呼后拥,大包小包地搬着崭新的被褥和电脑。
而我,只有一只箱子,里面装着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和那个夏天剩下的几百块钱。
那是我未来一个月,甚至更久的生活费。
大学生活,对我的室友们来说,是新奇的,是自由的。
她们讨论着哪个社团更有趣,周末要去哪里逛街,最新款的手机什么时候发售。
而这些,都与我无关。
我的世界里,只有三个问题:
今天吃什么才能最省钱?
这顿吃了,下顿在哪里?
口袋里的钱还能撑几天?
我成了食堂里最可笑的风景。
每天,我都会在窗口前徘徊许久,用眼睛把所有菜色「吃」一遍。
然后只买一份最便宜的白米饭,再向打菜阿姨讨要一点免费的汤汁。
那汤清得能看见碗底,所谓的「菜叶」不过是煮烂的浮沫。
但那点咸味,已经是我对味觉最大的奢侈。
我像个幽灵一样,在校园里游荡。
当同学们结伴去吃火锅、唱 KTV 时,我在图书馆里靠喝水充饥,把书本上的铅字看成一个个模糊的芝麻。
当她们在宿舍里开着零食派对,分享着家乡的特产时。
我只能戴上五块钱收来的英语听力耳机,假装沉浸在学习中,用震耳的音乐声来掩盖自己肚子不争气的咕咕叫声和咽口水的声音。
我不敢参加任何集体活动,因为那意味着消费。
我不敢与人深交,因为我怕他们无意中的一句「一起去吃饭吧」,就会戳破我脆弱的伪装。
贫穷是会留下痕迹的。
长期的营养不良让我面色蜡黄,头发干枯。
尤其是在安静的课堂上,当饥饿感如潮水般涌来,我的胃会不受控制地痉挛、绞痛,眼前阵阵发黑。
有好几次,我都是在即将晕倒的前一秒,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腿,用尖锐的疼痛换取片刻的清醒。
对刘玲的恨,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忍饥挨饿中,发了酵,膨胀成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毒瘤。
我恨她生下了我,却又对我如此吝啬。
我恨她凭什么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的「不存在」,却要我背负着她给予的生命,活得像一条苟延残喘的狗。
我开始怀疑,我拼尽全力考上这所大学,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就是为了换一个地方,更体面、更安静地饿死吗?
如果不读书,我还能拼尽全力去打工。
可读了书,学习占据了我大部分的时间,兼职的那点杯水车薪,只够我饥一顿饱一顿的活着。
-4-
绝望是在一个初冬的午后抵达顶峰的。
那天我一整天只喝了半瓶凉水,在图书馆里温习功课时,胃疼得像有只手在里面疯狂搅动。
我趴在桌上,冷汗湿透了后背,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
书本上的字扭曲成一团,世界天旋地转。
就在我意识快要涣散的时候,一瓶温热的水,轻轻地放在了我的手边。
接着,一个温和的男声在我头顶响起:
「同学,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很难看。」
我费力地抬起头,看到一张儒雅斯文的脸。
他大概四十多岁,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眼神里满是关切。
是我上过几次公开课的文学院导师,林教授。
我摇了摇头,想说「我没事」,可嗓子干得发不出声音,一张口,就是一阵剧烈的眩晕。
他皱起了眉,不由分说地扶起我:
「走,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我几乎是被他半扶半拖着走出了图书馆。
我没有力气反抗,或者说,我根本不想反抗。
在那一刻,任何一点来自外界的善意,都足以击溃我全部的防线。
他带我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麻辣烫店。
店里热气蒸腾,食物的香气浓郁得几乎是实质性的,蛮横地钻进我的鼻腔,瞬间就勾起了我全部的食欲。
「想吃什么,自己去拿。」
林教授递给我一个大碗和夹子,语气温和得像一位慈爱的长辈。
我站在琳琅满目的食材柜ťů₀前,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那些我只敢在梦里想象的食物,此刻就真实地摆在我面前,任我挑选。
我的手有些颤ŧŭₛ抖,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
我低下头,飞快地夹了几样最便宜的蔬菜和一份泡面,就想收手。
林教授走了过来,拿过我手里的夹子,又往碗里添了满满的肉类和丸子,直到堆成了小山。
「太瘦了,多吃点。」他说。
当那碗热气腾腾、红油滚滚的麻辣烫端到我面前时,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我顾不上烫,也顾不上形象,狼吞虎咽地吃着。
滚烫的食物滑过食道,落进空了太久的胃里,那种被填满的灼热感和满足感,几乎让我产生一种重获新生的错觉。
这不仅仅是一碗麻辣烫,这是我十八年来,吃到过最好吃的东西。
林教授没有催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吃,偶尔给我递一张纸巾。
等我吃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开口。
声音依旧温和,内容却像一颗惊雷在我心里炸开。
「你的情况,我大概能猜到一些。」
他看着我的眼睛,目光深沉。
「像你这样聪明又有韧性的女孩子,不应该被贫穷埋没了。」
「只是,光靠你自己硬撑,是撑不了多久的。」
我握着筷子的手一紧,心里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轻笑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有时候,人需要懂得走一些捷径。」
「我……很欣赏你,也愿意帮助你。」
「我可以在经济上资助你,让你毫无后顾之忧地完成学业,甚至过上比你所有同学都优渥的生活。」
我的呼吸停滞了。
我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我听得懂他话里的潜台词。
「当然——」
他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这种帮助,不是无偿的。我希望我们能成为……一种更亲密的关系。」
「一种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的关系。」
-5-
地下情人。
这四个字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我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我看着他,镜片后的那双眼睛,不再是儒雅温和,而是一种成竹在胸的审视。
像一个精明的商人,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
胃里刚刚升起的暖意,迅速冷却下去。
但奇怪的是,我没有感到愤怒,也没有觉得屈辱。
我的内心,平静得可怕。
我想起了刘玲那张刻薄的脸,想起了那个夏天拧螺丝拧到麻木的指尖,想起了在深夜里靠喝水充饥的每一个冰冷的夜晚。
我想起了镜子里那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自己。
尊严?爱情?
那些东西,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一文不值。
我用尽一生想要摆脱的,是那个女人带给我的债务。
而现在,有一个男人,愿意替我还清这笔债,代价不过是我早已不甚在意的身体和一份虚无缥缈的感情。
这是一场交易。
一场用青春和身体,换取生存和未来的交易。
我慢慢地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清晰地看到自己在他镜片里的倒影——一个瘦弱的,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的女孩。
我放下了筷子,轻轻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
从这一刻起,我知道,为了活下去,为了不再挨饿,为了能继续我的学业,我愿意支付任何代价。
这不是沉沦,这是我的新生。
我用我仅剩的、也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为自己换来了一个生存的筹码。
和林教授达成「交易」后的第一个月,我的银行卡里多了一笔足以让任何一个同学都瞠目结舌的数字。
我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买向往已久的新款手机,也不是去商场里扫荡那些漂亮却不实用的衣服。
而是去学校食堂的每一个窗口,把那些我曾经只敢看、不敢买的菜,一样一样,全都点了一遍。
红烧肉、糖醋里脊、干煸豆角、油焖大虾……
我端着堆成小山的餐盘,找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一口一口,吃得缓慢而认真。
胃里传来的不再是熟悉的饥饿绞痛,而是一种踏实的、温暖的饱足感。
我终于不用再计算着一块钱掰成两半花,不用再靠喝水来欺骗自己的胃,不用在深夜里被饿醒,然后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物质上的丰裕来得如此轻易,轻易得让我觉得不真实。
我买了新电脑,不再需要每天去图书馆抢位置。
我甚至给自己报了几个价格不菲的专业辅导班,那些曾经对我来说遥不可及的知识和资源,如今唾手可得。
走在校园里,我穿着得体的连衣裙,化着淡妆,和其他家境优渥的女孩看起来别无二致。
没有人知道,我光鲜的外表下,藏着一个多么肮脏的秘密。
林教授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他从不干涉我的学习和生活,只是每周三和周六的晚上,会发来一个地址。
那是一个校外的高档公寓。
每一次,我走进那间装修得冰冷而奢华的屋子,脱下衣服,躺在那张柔软得能把人陷进去的大床上时,都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明码标价的商品,等待着买家的验收。
但我知道,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口粮」。
尊严不能让我吃饱饭,而林教授给的钱可以。
-6-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平静地过下去,但我低估了刘玲的无孔不入。
那个周六的下午,我刚从商场里出来,手里提着新买的几本书和一件羊绒大衣。
冬天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ẗů₉,我甚至有了一丝心情不错的错觉。
手机就在这时尖锐地响了起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方绘!」
电话一接通,刘玲那熟悉的、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就刺穿了我的耳膜,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暴怒。
「你好大的胆子!你现在长本事了是吧!翅膀硬了是吧!」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平静地问:「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
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
「你小姨都告诉我了!说你在学校傍上了一个老男人!」
「人家给你钱花,给你买新衣服,你就作践自己!」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儿!」
「我们老方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小姨?我脑海里闪过那个总是笑眯眯地打探我生活费的亲戚。
原来如此。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她在那头咒骂。
那些词汇不堪入耳,从「贱人」、「婊子」到「败坏家风」,仿佛我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
周围路过的人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我握着手机,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靠在冰冷的墙上。
胃里刚刚消化掉的食物,似乎又开始灼烧起来。
但我的心,却是一片冰凉的死寂。
「……你对得起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吗?啊?!」
「我省吃俭用供你上大学,是让你去干这种下三滥的事情吗?」
「你怎么这么贱!为了点钱什么都肯干!你跟那些站街的有什么区别!」
她的骂声终于有了一丝停顿,似乎在等我的忏悔和哭泣。
以往,只要她这样声色俱厉地指责我,我都会吓得浑身发抖,只会一个劲地道歉。
但今天,我没有。
我甚至轻轻地笑了一声。
我的笑声似乎彻底激怒了她,她拔高了音量,声音尖得像要划破天际。
「Ťüⁿ你还笑?你还有脸笑?方绘,我告诉你,你马上跟那个老男人断了!立刻!马上!」
「然后滚回来给我跪下认错!否则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跪下认错?」
我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
「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敢问我为什么?因为你丢人现眼!因为你不要脸!」
「我丢了谁的脸?」
我慢慢地问:
「丢了你的脸吗?」
「刘玲女士,我饿得面黄肌瘦,亲戚问我怎么吃不饱饭的时候,你怎么不觉得丢脸?」
「你以我的名义跟亲戚借钱,让他们来找我要的时候,怎么没觉得丢脸?」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下去,我能听到她粗重的呼吸声。
我看着自己手里提着的购物袋,看着身上这件温暖的大衣。
眼前又浮现出那碗滚烫的麻辣烫,它如何温暖我空了太久的胃。
这份温暖,是另一个男人给的。
不是她,不是我这个血缘上的母亲。
「方绘……」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似乎不敢相信这是她那个逆来顺受的女儿能说出的话。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打断了她,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我无关的事实。
「我告诉你为什么。」
「因为他请我吃了一碗麻辣烫。」
-7-
说完这句,她愤怒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笑话。
「你还好意思说?!你还要不要脸?!」
「就因为一碗麻辣烫?!」
她是真的笑出了声。
「你是说,因为一碗麻辣烫,你就能卖了自己,把自己洗干净、送上老男人的床?」
我也笑了。
她永远也不会懂,对于一个快要饿死的人来说,那碗麻辣烫,就是活下去的全部意义。
我不想再解释什么,于是说:
「对,就因为一碗麻辣烫。」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我没有再给她开口的机会,直接按下了挂断键。
挂断电话后的十分钟里,我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我看着黑下去的屏幕,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刘玲不会善罢甘休。
她会动用所有她能动用的「武器」——亲情、道德、名声,来对我进行围剿。
果然,第二天,她就杀到了学校。
我刚上完一节专业课,准备去下一个教室,就在教学楼下看到了她。
她穿了一件不合时宜的旧棉袄,头发凌乱,眼眶通红,一副被全世界抛弃的可怜模样。
一看到我,她就像饿狼看到了猎物,猛地扑了过来。
「方绘!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给我过来!」
她凄厉的喊声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与她保持距离。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愤怒和刻意表演出的悲伤而扭曲的脸,心中一片冰冷。
「你还躲?你有什么脸躲?」
她见我后退,更加激动,指着我的鼻子大骂。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跟着野男人跑了,连家都不要了!」
「同学们,你们都来看看啊!」
「这就是你们学校的高材生,为了钱,去给一个糟老头子当小三!伤风败俗!不要脸啊!」
她的声音又高又尖,充满了煽动性。
周围的学生越聚越多,对着我指指点点。
如果是以前的我,此刻恐怕已经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刻跪下求她别再说了。
但现在,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我甚至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调整了一下角度,按下了录音键。
「刘玲女士。」
我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离我最近的她听清楚。
「你确定要在这里闹吗?」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不是哭泣求饶,而是如此镇定。
「我闹?我是在教育你!让你回头是岸!」
她提高了音量,仿佛声音大就占理。
「好啊。」
我点点头,目光扫过周围看热闹的人群。
「那我们就好好算算账。」
「你说的养大我,是指从不给我买衣服,不愿意花钱给我补课,甚至在我考上大学后连一分钱学费都不肯交的养大吗?」
我的声音很平静,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入她掀起的舆论浪潮中,激起不大却清晰的涟漪。
周围的议论声小了下去,一些目光从我身上,转向了刘玲。
她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一半是气的,一半是慌的。
「你……你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
「我有没有胡说,我们去派出所一趟就知道了。」
我打断她,晃了晃手里的手机。
「我可以报警,然后让警察来查查我的打工收入记录以及你有没有给我转过钱。」
刘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的手机,眼神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
她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那些东西,就是套在她脖子上的绞索,而绳子的一端,现在握在了我的手里。
她投鼠忌器了。
她狠狠地瞪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周围的指指点点已经完全转向了她,那些目光里充满了鄙夷和探究。
「滚回去。」
我看着她,冷冷地吐出三个字。
「别再来烦我。」
「否则,下一次,这些证据就不是只给你看,而是会出现在学校论坛,甚至社交软件上。」
这是我跟林教授学的。
他说,对付贪婪而虚伪的人,你不能讲道理,只能用她最害怕的东西来威胁她。
刘玲这种人,脸面和钱财,就是她的命。
她浑身一颤,像是被我的话彻底击垮。
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她终于支撑不住,灰溜溜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收起手机,关掉录音,转身走向教室。
那里,有温热的暖气,还有一个愿意在我快要饿死时,给我一碗麻辣烫的男人。
这是我用最卑贱的姿态换来的新生。
而现在,我要用最强硬的手段,来捍卫它。
-8-
那次的对峙,为我赢来了一段难得的清静。
刘玲没有再出现,像是从我的世界里彻底蒸发了。
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毕业创作中,林教授甚至会经常给我送夜宵。
他从不多问我和刘玲的事,只是在我最疲惫的时候,轻轻拍拍我的肩膀,说一句:
「别太累了,身体要紧。」
这样平静的日子,让我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那场噩梦已经彻底结束。
直到两个月后,刘玲再次出现了。
她没有在学校里大吵大闹,而是提着一个老旧的保温桶,等在我回宿舍的路上。
看到我,她脸上立刻堆起了讨好的、让我陌生的笑容。
「绘绘。」
她小心翼翼地叫我,声音腻得发慌。
「妈……妈给你炖了鸡汤,你最近学习肯定很累,给你补补身子。」
我停下脚步,冷冷地看着她。
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算计和不安的光,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个蹩脚的演员。
「我不需要。」
我绕开她,想走。
「哎,绘绘!」
她急忙拦在我面前,把保温桶往我手里塞。
「妈知道错了,妈以前是糊涂,是鬼迷了心窍!」
「你就原谅妈这一次吧。你看你都瘦了,喝点汤,啊?」
「妈亲手给你炖的,炖了好几个小时呢。」
她的姿态放得极低,甚至带着一丝乞求。
可我太了解她了。
她只有在钱和脸面受到威胁时,才会露出这副模样。
我越是平静,她就越是慌张。
这碗鸡汤,不是母爱,是她的救命稻草。
我的视线落在那个保温桶上。
表层的油脂旁边还有一些不相容的液体。
想起前段时间安全宣传手册上的教学,我的心猛地一沉。
一种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
「你这么想让我喝?」
我接过保温桶,语气平静得可怕。
她见我接了过去,脸上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连连点头。
「喝,快喝,趁热喝。」
「喝了就好了,喝了咱们就和以前一样,好好的,你就又是妈的乖女儿了。」
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脑中炸开。
我一拧开保温桶的盖子,她就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汤。
眼神里混杂着期待、紧张,还有一种令人作呕的贪婪。
我笑了,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
「刘玲,你知道『听话水』是什么东西吗?」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以肉Ṭűₚ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一片惨白。
「你……你胡说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我晃了晃手里的保温桶。
「你花大价钱从黑市买来的致幻剂,就想让我喝下去,变回那个被你随意打骂、予取予求的提款机?」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我变得浑浑噩噩,你就能继续控制我?」
我是在诈她,但我知道我猜对了。
她那副惊恐到极致的表情,就是最好的证据。
-9-
「你……我没有!方绘!你这个不孝女,你又在污蔑我!」
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伸手就想来抢那个保温桶,企图毁灭证据。
我后退一步,躲开她的手。
在她的尖叫声中,我冷静地拿出手机,按下了三个数字。
「喂,110 吗?我要报警。」
「我叫方绘,是蓉城大学的学生,现在在 15 栋宿舍门口。」
「我母亲刘玲,意图给我下不明药物,可能是受国家管制的精神类药品。」
「东西就在我手里,请你们立刻过来处理。」
我的声音清晰而稳定,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刘玲的神经上。
她彻底傻了,瘫软在地,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不仅识破了她,还敢真的报警。
警察来得很快。
当他们从那碗鸡汤里检测出违禁药物成分,给她戴上手铐的时候。
她才如梦初醒般地哭嚎起来,抱着我的腿,求我放过她,说她只是一时糊涂。
我看着她被带上警车,那张曾经对我颐指气使的脸,此刻布满了泪水和鼻涕,狼狈不堪。
我没有一丝快感,也没有一丝怜悯țű̂⁵。
我只是觉得,我和她之间,那最后一丝名为「母女」的血缘联系,随着警车的鸣笛声,终于被彻底斩断了。
这一次,是她亲手递过来的刀。
警笛声远去,宿舍楼下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了。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我关上门,将所有窥探的目光隔绝在外。
这件事的发酵速度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报警的第二天,「蓉大女生险被亲妈下药」的词条就冲上了热搜。
我没料到会有这么大的动静,但当无数的记者和自媒体试图联系我时,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将刘玲所有罪行公之于众,让她再也无法用「母女亲情」来绑架舆论的机会。
我拒绝了所有采访,只在我的个人社交账号上,用最平静的文字,叙述了这些年来的一切。
我没有添油加醋,只是陈述事实。
每一个字,都是一块砖,为她砌起一座无法逃脱的舆论监狱。
评论区炸了。
愤怒、同情、难以置信。
那些曾经被刘玲用「孩子不懂事」搪塞过去的邻居、亲戚,也纷纷站出来,证实我的话。
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含辛茹苦的单亲母亲」形象,在一夜之间,碎得连渣都不剩。
法院的判决下得很快。
蓄意投毒,证据确凿,加上恶劣的社会影响,她被判处有期徒刑。
宣判那天我去了,隔着很远的距离,看着她穿着囚服,头发花白,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疯狂地搜索,最后定格在我身上。
她张着嘴,无声地喊着什么,我听了许久才终于听清。
——「你既然可以和老男人睡,为什么不能和别人睡?那是……你欠我的口粮!」
我这才终于明白,原来那个夜晚,她想要的不止是一个听话的女儿,更是一个牟利的工具。
我对她的判断似乎总是不够精准。
但好在,结局是对的。
……
刘玲的事情尘埃落定后,我的生活陷入了平静。
学校里那些或同情或好奇的目光,都随着时间慢慢淡去。
我依旧是那个独来独往的方绘,上课,去图书馆,去食堂。
三点一线,规律得像一台精密的仪器。
又到了周六,我依旧收到了林教授的消息。
只是上面的地址变了。
那是一栋即将被拆除的旧教学楼,周围拉起了警戒线,墙壁上用红漆喷着大大的「拆」字。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等在了教学楼的背面,那里荒草丛生,碎石遍地。
他眼下的乌青有些重,看我的眼神混杂着躲闪。
大概是怕我这些日子顺便和警察说一说他的事情。
-10-
「方绘。」
他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
「你……快毕业了。」
我点点头,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毕业前,我还是会负责你的生活费。」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但是……我们以后,就不用再见面了。毕业之后,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向前走了一步,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个举动让他剩下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他错愕地看着我。
「林教授,您放心。」
我直起身。
「我知道我们的交易并不体面,但在当时,它的确救了我一命。」
「这件事,我会烂在肚子里,永远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他的嘴唇动了动,脸色在愧疚和震惊之间变幻。
我看着他,继续说:
「我只有一个请求,希望您以后……不要再和别人做这样的交易了。」
我的目光扫过这片即将化为废墟的断壁残垣。
「她们中的很多人,本可以不用走上这条路的。」
我没有再多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
几年后,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
我在蓉城这座繁华的都市里,拥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țùₘ的家。
刘玲出狱后联系过我一次,电话那头的声音苍老而卑微,充满了迟来的悔意。
我没有听她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拉黑了号码。
有些伤口,可以愈合,但有些关系,断了就是断了。
我用工作后的第一笔积蓄,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基金会。
名字很简单,就叫「蓉城助学基金」。
基金会的资助对象,是整个蓉城范围内,所有因为家庭贫困而无法承担学费和生活费的学生。
申请的流程被我简化到极致,不需要繁琐的证明,不需要在众人面前声泪俱下地讲述自己的苦难。
只要情况属实,就能得到帮助。
我经常会亲自去基金会的办公室,看着那些和我当年差不多大的年轻脸庞。
他们有的羞涩,有的局促,但眼里都闪烁着不肯熄灭的光。
每一次,我都会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食堂里为了几毛钱的差价而犹豫不决,在深夜里被饥饿折磨得无法入睡的自己。
还有那个在高档公寓的大床上躺着的,毫无尊严的自己。
我没办法回到过去拥抱那个孤立无援的女孩。
但我可以,为Ṱü₅后来者铺出一条稍微平坦一点的路。
我告诉他们,不用感谢我,只需要记住,当你们未来有能力的时候,也请回过头,拉起身后的某个人一把。
这或许只是改变世界的一小步。
但对我而言,却是对曾经那个卑微、绝望的自己,最好的慰藉。
我亲手斩断了腐烂的过去,也终于,亲手种下了属于我自己的未来。
关于林教授的事就是在这样的日复一日中被旧事重提的。
-11-
来申请资助的学生大多羞涩而内敛,填完表格便会匆匆离去。
但那天下午,这份宁静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
门被推开,好几个女生簇拥着一个女孩走了进来。
那女孩低着头,头发凌乱,廉价的 T 恤上甚至还有些可疑的污渍,整个人狼狈得像一只刚从风雨里逃出来的小兽。
我让其他人先出去,亲自倒了杯温水给她。
她捧着水杯,指尖抖得厉害,始终不敢看我。
「方便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
基金会成立这几年,我见过太多类似的情况。
她摇了摇头,嘴唇翕动了半天,才挤出几个字:「他……他把我勤工俭学的名额给取消了。」
「他?」
女孩的身体猛地一颤,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桌面上。
「林教授……林仁辉教授。」
这个名字猝不及防地扎进我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而熟悉的刺痛。
我放在桌下的手瞬间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看来,我当年那句「不要再和别人做这样的交易了」,他到底还是没能听进去、放在心里。
女孩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和我的经历如出一辙。
她靠着几份兼职勉强维持生活,可林仁辉不知通过什么手段,联系了她打工的地方和院里领导,让她所有的路都被堵死。
他把她逼到绝境,然后像个救世主一样出现,提出那个肮脏的交易。
「我……我只有一个小灵通,平时也不看学校论坛,根本不知道有这个基金会。」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要不是室友发现我好几天没吃饭, 晚上还……还做噩梦,她们逼问我, 我可能……可能还会继续被他欺负……」
我看着她,就像看到了多年前那个走投无路, 只能在深夜敲开旧教学楼大门的自己。
或许, 我并非完全不能拯救过去的自己于水火。
「你愿不愿意站出来, 指证他?」
我盯着她的眼睛, 没有放过女孩一丝一毫细微的表情变化。
「把他做过的一切, 都公之于众。」
她先是猛地抬起头, 而后满眼的恐惧和犹豫。
我知道她在怕什么, 怕名声尽毁,怕被人指指点点,怕未来的路彻底被毁掉。
所以我没有催促, 只是静静地等她思考。
终于, 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含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带着她去了警察局。
路上, 我回了一趟家, 从保险柜最深处,取出了一个密封的牛皮纸袋。
里面装着当年林仁辉和我的所有转账记录、短信截屏,甚至还有一段以防万一录下的音频。
我一直没有销毁这些证据, 人心是贪婪的, 我从不相信侥幸。
我当然希望一辈子都用不上它们, 但当需要的时候,我必须拿得出来。
这件事影响极其恶劣, 警方立刻成立了专案组。
那天下午, 我正带着那个女孩在校门口吃麻辣烫,就在这时,一辆警车呼啸着停在了不远处的行政楼下。
很快,林仁辉就被两个警察一左一右地押了出来。
他依旧穿着体面的衬衫和西裤, 只是手腕上那副银色的手铐,刺眼得厉害。
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以这样狼狈的方式, 被带离他经营多年的名利场。
他看到了我。
隔着熙攘的人群和翻滚的麻辣烫热气,他的目光直直地钉在我身上。
那张斯文的脸上, 震惊、羞耻、怨毒交织成一张丑陋的网。
我放下筷子, 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开口:
「我说过, 你不该再这样做。」
他被法警推搡着往前走,经过我们桌前时,他忽然挣扎了一下,冲我苦笑。
「或许你不信,但——我试过……真的试过了。」
「可没几年,就忍不住了……那些年轻的身体,太有诱惑力了……」
他看了一眼我身边那个惊恐的女孩。
「我观察了她很久,她和周围的人都不熟,用的还是小灵通,肯定不知道你的基金会……」
「你的确很机警。」
我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但你算错了一件事。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愿意互相帮助的女性。她们比我妈妈那样的人, 要多得多。」
「我曾经原谅过你一次,但那仅代表我个人, 并非所有受害者。」
他轻叹一口气, 露出些许欣慰的笑。
他看向我:
「做出那些事的时候,我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但——」
「还好你不在我的报应里,没有被我毁掉。」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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