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高老庄高员外膝下二姐儿,闺名玉兰。
出嫁前夕,我一身嫁衣对镜梳妆。
爹爹领着小妹翠兰入我闺房,命令我同小妹换装。
他喋喋不休,兴奋得满面红光。
说要送我一场泼天造化,富贵仙缘。
-1-
爹爹来扒我嫁衣时,双目精光外放,笑得缥缈又狰狞。
「玉兰啊,爹梦见菩萨了。
「待咱们助那取经人一臂之力,富贵仙缘唾手可得。
「你小妹八字弱,受不得这泼天福分,今日便让小妹替你嫁了,不日后由你来承这仙缘。」
爹爹说着迫不及待伸手来扯我头上的珠花,珠花缠着断发被掷在桌上。
我不可置信,捂着生疼的头皮含泪问道:
「爹爹,这怎么使得,婚姻嫁娶,岂能儿戏般说换就换。
「我不要那劳什子仙缘,我只要嫁给康年哥。」
康年哥念过两年书,在镇里做账房,是高家庄里数一数二的俊秀青年。
我们青梅竹马,到年纪后他就迫不及待上门提亲,说好了非我不娶的。
我哭着哀求:「爹爹我不换,两个大活人换了岂会看不出来,净让庄里人看笑话。
「爹爹,您一向疼小妹,这般好事就留给她吧。」
我此话真心,常言道只羡鸳鸯不羡仙,我只盼着同康年哥过普通日子。
可爹爹对我的话充耳不闻,挥手示意妆妇给小妹上妆,自顾自打量着我。
他笑得满意:「你们姐俩长相肖似,身段也像,待翠兰嫁去,生米煮成熟饭,不成也得成。
「玉兰啊,哦不,今后你便是翠兰。
「翠兰啊,爹爹的好幺女,爹爹为你招婿。」
语罢,便甩袖走了,脸上仍是那般癫狂笑意。
而我,被锁在闺房,大锁一挂,铜汁浇了锁芯。
生怕我毁了这桩婚事。
门外唢呐震天,喜气洋洋,我在房内倚门号哭,天地不应。
-2-
我被关在房内,食水排泄都经墙角小洞出入。
我在屋内哭累了便睡,睡醒了便哭,不知过去了多少日夜。
娘每次过来送饭,我都央求她放我出去。
一墙之隔,娘的声音却像远在天际。
每次她只一句话:「乖女莫哭,听你爹的。」
我坐在床畔,木愣愣盯着门,心下怆然。
仙人?换嫁?
只觉做梦一般的荒唐。
门内的日子煎熬难挨,我只能从门外的光线辨别日夜。
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经被关得有些魔怔了。
憋狠了还会把凳子竖起来对它说话,横竖凳子也有四条腿,和人差别不大。
对凳子说话的第三天,床头多了一摞书。
我ṱŭ⁷百思不得其解,我的闺房被铜汁浇锁,屋内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这书是怎么送进来的呢。
我捧着书对凳子讨论了半天,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
我已经快被关疯了,有书能看简直如获至宝。
索性不想了,抱着书看得津津有味。
与其说是书,倒有些像学习起居手札,记录了主人学医的历程和一些心得,通俗易懂,颇有趣味。
第一本笔迹行文稚嫩,有些文末还会写上——
阿耶采药归,果子甜。
随阿奶诊阿陵,豆儿糕香甜。
想来是手札主人幼时写的,记录了简单的医药用法和随长辈出诊的见闻,颇有童趣。
里面提到的除了阿耶阿奶,常出现的还有一个名为阿陵的孩子。
阿陵生于富贵之家,每次手札主人随阿奶去看诊阿陵,都能混嘴里不少点心。
后面几本手札随着主人年纪渐长,内容逐渐艰深,我阅读起来有些吃力。
好在还有一本是出诊的趣闻怪事,手札主人把印象深刻的病人和病症都整理成一个个小故事记录了下来。
我当成话本子读也颇为解闷。
手札主人思想天马行空,还有许多有关男女纲常,大逆不道的想法。
我一边害怕,一边质疑,还忍不住要看。
剩下几本是药经,有主人批注,还有主人自己发现的药草,用毛笔细致地勾勒出了草叶形状,旁边细致陈列出了药性、味道和炮制方法。
药经极厚,前部分还算正常,都是普通草药,后半部分却突然换了一个人的笔迹,内容也逐渐魔幻起来。
上书:【月溅草,喜阴,味甜,生于寒潭,有蛟则旺,得月生辉成药,无月为草,兔妖食之可引月华之力。】
旁边画了一株细细的长叶草,还用金粉描了边,好似真的在发光一般。
不过后半本被我当话本子看稀奇了。
怎么可能有草被月亮照了就能成药,不得月光就是普通的草呢。
除此之外,还记录了会在夜晚哭泣的花,长得和婴儿一般无二的果子,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妖丹。
被关在门内的日子,我全靠这些书撑着。
初时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不让自己寂寞得发疯。
后来越看越得到其中趣味,以书本和手札为媒介,仿若看到手札主人从一个垂髫孩童逐渐长成亭亭少女。
经历了她天真无邪的童年时光,第一次来癸水的无措。
看到她的医术日渐精湛,第一次被称作小神医时的羞涩和得意。
手札主人一心行医,对所学钻研不辍,努力就算了,她还甚有天赋。
阿耶擅内科,阿奶擅调理女病,阿耶阿奶倾囊相授,她取二者之长,有青出于蓝之势。
她受长辈濡染,有颗仁心,穷苦人来瞧病,就是带把野菜也看得。
时间久了,小神医的名声也就传扬了出去。
我还看到她和名为阿陵的孩子一起长大。
阿陵体弱自小被娇养,长大痊愈后也成了半个纨绔,闲来无事就来医馆偷吃山楂陈皮丸。
阿陵面如白玉貌若少女,还颇为臭美。
常挂在嘴边的就是:「不漂亮,毋宁死!」
阿陵每次裁了新袍子必出门显摆,到医馆时已经抱了满怀花果,身后跟的都是胆大求爱的女子。
为了减少麻烦,她索性专门给阿陵研制了一种山楂丸,滋补又解馋,让他在家吃,少来医馆惹事。
没想到这种山楂丸后来一时风靡半个城,被取名叫作阿陵果。
我随着手札主人经历喜怒哀乐,陪她一起长大,好似相识多年的朋友,成了我在这方小空间里的唯一慰藉。
-3-
这日,手札读到瘟疫篇,上书:
【春正月,城内突发热症,凶险难消,疑为疫症。】
我的心也随着文字揪了起来。
城内瘟疫横行,官府下令封城,开设医堂收治患者,可疫症凶险,不得其法,每日城郊都有焚烧尸体的浓重黑烟。
手札主人跟随阿耶阿奶在医馆奔走,寻找疫症源头和治疗之法。
最终发现疫症来源于一头耕牛。
手札主人以布遮口鼻,深入疫区,把轻症患者分为几组,分别服用不同的草药,最终选出了最对症的一种。
手札主人欣喜若狂,联合官府熬药分发,疫症方休。
疫症春正月始,晚秋而止,城内活人十之存七。
手札主人的阿耶阿奶积劳成疾,同样染了疫症,服药后仍旧沉疴难处,相继去了。
疫症篇行文流畅精简,像是忙中抽空写的。
准确且客观地描述了此次疫症的辨别过程及治疗方法。
此篇末段仅短短的 28 个字,力透纸背,隐有水痕。
【大疾疫,城内亡者十之有三四,阿耶疾咳不止,三日后亡,阿奶随之去也,兰孤。】
我胸中憋闷难忍,抚着纸页泪流不止,仿若也跟随主人经历了这场凶险疫症和丧亲之痛。
我用手指去触碰那个被水迹洇开又随着岁月干燥的「兰」字。
原来手札主人的名中,也有一个兰字。
我擦掉眼泪,欲往下看去,房外突然喧闹不已。
我有些烦躁,听脚步声叫住了一名门外妇人。
「婶子,不知今日外头在热闹些什么。」
她很是和善:「东家二姐姐孩子周岁,回来探亲呢。」
我心中猛地一窒,问道:「可是嫁与本庄东头李家康年的高二姐玉兰?」
「正是。」
我苦笑,孩子都周岁了,看来我被关在这方寸间,已两年有余。
我带着不甘心问道:「他,他们夫妻过得可好。」
「好着呢,蜜里调油一般,孩子也周正机灵。」
我不再言语,几乎站立不住。
这喜庆的日子,那把我挣脱不得的铜锁也终于被打开。
爹爹抚着肚子踏步出现在我面前。
「翠兰啊,你外甥都周岁啦,有些心思便歇了。
「你今年也满二十了。
「便招个养老女婿,指望他与咱们同家过活,撑门抵户,做活当差。」
他面上又出现那种平静中隐隐透着癫狂的笑意。
「爹为你挑的夫婿,自然是最好的。」
我被爹爹口中的招婿扰得心神不宁,没有心思再看手札,便用细布包了仔细收进箱子。
我有些心虚地对爹爹说,我去学做医女,养活自己也是成的。
可爹爹对我的话根本不听,开始大肆招婿。
招婿的风声没放出去多久,便有一个汉子上门。
汉子自称福陵山人家,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无根无绊的,愿与我家做个女婿。
爹爹听了喜不自胜,飞速成全了这门婚事,还千叮咛万嘱咐我对待仙人可要仔细着些。
我哭着央求爹爹,又被关进了熟悉的房间。
成婚当日,一众人门里门外地忙碌,我被推来搡去像个偶人似的上妆。
白粉敷面,红绸垂腮,铜镜里的女子蛾眉娇态,只一双眼睛木愣愣的。
来帮忙的婶子们帮我整理嫁衣还喜气洋洋地恭喜。
「翠兰真是好相貌,上了妆做最美的新嫁娘。」
还有婶子捂着嘴笑:「翠兰有福气,这后生人高马大的,想来是……嘿嘿。」
有羡慕爹爹的:「高老头也有福气呦,闺女一个赛一个的好看,玉兰嫁得好,翠兰还能招婿撑门户。」
「你还别说,翠兰玉兰这姐俩越来越像了哎!」
「瞧你说的,人家可是亲姐俩。」
她们的热闹与我无关,我望着铜镜里的这张脸,却看得陌生。
浑浑噩噩二十年,我以为家中不算富贵,却也算得上和睦,我虽不得偏爱,爹娘也未曾亏待。
今日才发现,我却从来由不得我。
门外吹吹打打热闹了整日。
我一身嫁衣坐在床畔,红盖头遮面,只能看到自己绞紧的手指。
突然,门哐当一声响,我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带起了一阵风,坐在我身旁。
他声音有些腼腆:「娘子,你饿不饿。」
我怔了一瞬,这仙人竟是个体贴人,还关心我饿不饿。
我回道:「不饿的,先前垫了些糕饼。」
「那我掀盖头了啊。」
我猝不及防就撞进了一双大眼睛里。
这仙人不似我想象般的长衣垂袖,仙风道骨,竟是个浓眉大眼的黑壮汉子。
依我看不像仙人,倒像个憨厚铁匠。
他不敢直视我,又斜飞过来目光打量,脸面直接黑红到了脖子。
他扭扭捏捏地哼唧:「娘子,便安歇了罢。」
随即吹灭了灯,拉了床幔,跳到榻上直扯我腰带。
我猝不及防被扯松了衣襟,胸口春光乍泄。
我捂着领口惊慌看他,迎也不是,拒也不是。
这可是仙人啊。
怎么,怎么这般……
他离得太近,我手还按在他扯我衣带的大掌上。
饶是我也忍不住红了脸,一时不敢动作。
他却越凑越近:「娘子莫怕,俺老猪也有些本事,保管教你舒舒服服。
「俺有把子力气,搬砖运瓦,筑土打墙,耕田耙地,种麦插秧,俱不在话下,今后让你穿锦戴金,处处称心。
「俺以后都听你的话,好娘子,安歇罢。」
语毕便欺身而上,被翻红浪,一室旖旎。
-4-
醒来时,我全身酸痛,似被犁车犁过一般。
昨晚那浑人已经起身,在穿衣服了。
他身量极高极壮,一身腱子肉,大腿都有我腰身粗细。
见我醒来,他讨好一笑:「娘子,你先睡着,不必起身。
「昨晚你累坏了,俺去拿些吃食与你。」
我不禁又红了脸,小声称谢。
他陪我用饭,想吃什么只一个眼神他就夹进了我的碗里,再含笑看我吃下。
今天的餐食丰盛得很,我被关了两年,哪里吃过这些好东西。
果不其然,我积食了。
他知道我积食后非常懊恼,从腰间取出一粒药塞进我嘴里。
我皱着眉怕苦不肯吃,这药入口后却酸酸甜甜的,居然是山楂丸!
这山楂丸过于美味,我又觍着脸向他讨吃。
他笑着把装山楂丸的布袋都给了我。
又用热腾腾的大掌替我揉肚子和酸疼的腰身。
洗漱时我思量,嫁人也不过图个知冷知热,老来相伴。
虽有不甘,但木已成舟。
这浑人虽不似那盎然丰采的仙人模样,却也自有他的体贴好处。
爹爹换亲惹我伤心,许是真有他这般做的道理。
我想开了,亲爹爹岂会害我。
何况我这夫婿,除了疼我,也确实有些本领。
他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一人抵了十来个人的活。
不出半年,家里的院子便扩了一圈,惹得庄上人人羡慕,俱说我们招了个能干女婿。
他果真如洞房那日所说,搬砖运瓦,筑土打墙,耕田耙地,种麦插秧,创家立业。
日子越过越好,让我穿锦戴金,四时有花果享用,八节有蔬菜烹煎。
爹爹也从高老儿变成了高员外,穿绫着锦,神气十足。
我本是家中二女,既不如大姐香兰未嫁时能干,也不如小妹翠兰会撒娇卖乖。
爹娘未曾亏待过我,只是不如对大姐小妹那般上心罢了。
婚后我倒是知道了被人呵护重视,句句上心的滋味儿。
这浑人除了床笫之间霸道些,其余处处依我,很是蜜里调油了些日子。
秋后丰收,他一人收了百来亩地,爹爹乐得见牙不见眼,直呼好女婿。
摆桌吃丰收酒,我那郎君坐了首桌。
我望着他,与有荣焉。
他正捧着米桶吃食,我这郎君做得多,自然食量也大,多吃一些又何妨。
酒饭正酣,有人惊呼:「猪,猪!!」
乡邻皆惊慌望向我身侧,吃酒的人奔走四散,椅凳倒地叮咣乱响。
我随着看去,哪还有我那郎君,只有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呆子埋头吃食,头脸分明就是个猪模样。
我后退两步呆愣在地,只觉晴天霹雳。
这些岁日与我同床共枕的,竟是一只猪妖。
他察觉我的动作,脸面从米桶里抬出,动作间蒲扇似的耳朵扇动,长嘴一拱一拱地,还沾着饭粒。
他竟还毫无知觉地招呼我:「翠兰,看我做甚,快坐下吃啊。」
我满目含泪,望着他又退两步。
他突然反应过来,伸手去摸自己嘴脸耳朵:「糟糟糟,大意了。」
这猪妖手忙脚乱,两掌摁回耳朵,长嘴又冒了出来,按回长嘴,大耳朵又支棱开来。
见我落泪,他疾行两步,又似怕惊到我,掩面化作一阵狂风去了。
走石飞沙里只留下一句:「翠兰莫怕,我晚间再来。」
-5-
不消半日,高家三姐儿招了个妖怪女婿的信儿就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整个高家庄。
我把自己关在房内闭门不出,仍能听到门外家僮私语。
「三姐姐这么个神仙妃子似的人物,怎么就招了头妖怪女婿,岂不糟蹋了。」
「可不呢,还是头腌臜猪妖。」
「啧,我早就看出端倪,那怪食量甚大,早间点心都得百十个烧饼,谁人能咽下恁些吃食。」
「休言休言,老员外来了。」
雕花木门自外打开,爹爹踏光而进。
我抽噎不已,扑入爹爹怀里,哭到话都说不利索。
「爹啊,孩儿该怎么办。
「不是仙人,是头猪妖,错了,都错了。」
爹爹却面泛潮红,眼中闪烁着令我悚然的狂热。
他仰天大笑:「对了,对了,对上了。」
我腮边垂泪委屈看他,不得其解。
爹爹莫非是忧心过度,得了癫病。
他摁住我的肩膀,正色嘱我:「那怪说了今晚要来,你可得勾住他,莫要让他离了去。
「爹爹的大造化,就指望你了。」
爹爹此言令我心头沉坠,又似一瓢冷水兜头泼下。
我嘴唇哆嗦:「爹爹早知、早知他是头猪妖。」
他斜眼瞧我,面上带了责备:「说的什么话,那是仙人,不过模样怪了些。
「你吃穿享用,哪样不是爹爹给你。
「又为你抢了翠兰这门仙亲,合该你回馈恩慈。」
我忍了又忍,还是问道:「既是应在小妹身上的仙亲,为何不让小妹去,偏偏换嫁也要让我去。」
爹爹脱口而出:「你小妹身弱胆小,哪经得住那妖怪折腾。」
我肢骸冰凉,哭倒在地。
「爹爹,你可有一分为我想过。
「人人皆知我委身猪妖,让我怎么有脸过活。」
爹爹扶我起身,轻声哄道:「乖女,爹爹岂会不为你着想。
「咱们如今家业丰泽,带得庄上也富裕起来,其中你为首功。」
他又凑在我耳边悄声说:「待事成后,菩萨赐子,福禄加身,届时你有了弟弟,便有了倚仗,看谁会敢欺负你。
「何况那猪妖乃仙人转世,委实有些本事,你若哄了他,随便许你些宝物,终身受用不尽,岂不美哉。
「可莫要再说那些混话,千万记住,你不是玉兰,是爹的乖女——翠兰。」
爹爹拍了我的后背便转身离去,我瘫坐在地,仰头看着雕花木门逐渐合上。
门外的光追着木门自我脸上扫过,透过门缝拢为细细一条。
随着门锁扣上,那最后一缕光也消散,屋内彻底归于黑暗。
-6-
入夜,我被褥蒙头,瑟瑟发抖。
外头风起,碎石砸得窗户沙沙作响。
听这动静,我心知是那猪脸妖怪来了。
他一落地,便直奔床上来:「好姐姐,怎么不点灯。」
我把脸蒙得结结实实,并不言语,只觉床边突然下陷,惊得我一颤。
耳边是他特意放柔的声音:「翠兰,可是怕我。」
我哆嗦着拉下被子,眯缝着眼看到一张人脸,才松了口气。
借着昏暗的油灯我怯怯看了他半晌,描摹着他的轮廓,心里的惧怕被痛楚蚕食。
他生得憨厚,浓眉大眼,睫毛很长,就是这双眼睛像含了春水,一见我就笑。
肩膀宽厚,结实又软韧,我曾踩在上面够过院子里的梨花。
这双手最不老实,作乱时像带着火,手掌有我的两个大,粗糙又温暖,包住我的手怎么都挣不脱。
可这个与我同床共枕的夫君,会给我带豆儿糕的夫君,会亲手为我做山楂丸的夫君,他是头猪妖。
是头獠牙外翻面目可怕的猪妖。
爹娘无子,只有我们三个女儿。
幼时上元节去集上看花灯,人挤挨着人,娘牵着大姐,爹抱着小妹,我只能看着眼前人腿做的林子,踉跄着死死抓住爹娘的衣带。
后来我长成了高家最懂事的女儿,咽着口水把点心让给妹妹,她年纪小,嘴巴馋。
好看的钗子让给大姐,她快议亲了,总得多些首饰。
爹爹娘亲赞许的目光让我羞涩地低下头,心里却乐开了花。
爹娘的赞许像裹了糖的黄连,我贪心地把糖衣舔完了还不舍得松嘴。
我终于尝到了苦果,连康年哥也被爹爹做主让了出去。
或许我命中和康年哥没有夫妻缘分,不属于我的东西,我本就不该贪求。
可我根本不信有什么仙人,我知爹爹偏心,以为他用仙人说辞哄我换嫁。
后来尘埃落定,夫妻恩爱,我只当因祸得福。
如今想来,我真是傻。
仙人是假,利益是真。
什么仙人,什么取经人,不过是爹爹随便说来诓骗我的话罢了。
一个不宠爱的闺女,同猪妖换来家族兴旺富贵,如此只赚不赔买卖,谁不心动。
可为什么,可凭什么,我的夫君,会给我带豆儿糕的夫君,满眼是我的夫君,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夫君,是头猪妖。
我抓着衣襟,只觉心如刀绞,悲哀地捂着脸号啕大哭。
我越哭越止不住,像是要把半生的委屈都随眼泪流出来。
正哭得天昏地暗,旁边突然递过来一杯水,哭着还不觉得,看到水后突然觉得嗓子干哑难耐,顺势就着杯子喝了口水。
可是刚喝下去我就僵住了,因为看到端水的人,是我那猪妖夫君。
我又吓得一抖,嘴里的茶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猪妖夫君对我的异状恍若未闻,也不问我为什么哭,反而兴冲冲对我道:「翠兰,你想不想看兔子跳霓裳舞!」
也不待我回答,他便搂了我的腰身一转,待我反应过来时,已经在空中了。
即使被他用宽大的袖子护在怀里,我耳朵里也都是呼啸的风声,更不敢往下看,只能害怕地抱紧他。
双脚落到坚实的地面上,我才捧着乱跳的心松了口气。
「这也太怕人了,你便成天这么飞来飞去的吗。」
「这有什么好怕的。」
「这也太高了。」
「这哪里算高,天上才高呢。」
「哼,说得好似你去过天上一般。」
他突然指着远处道:「快看!」
山林间竟有一处怪石,巨大平坦,四周草木葱郁,鲜花遍地。
流萤飞舞于花草之间,好似花草树叶自己在发光一般。
高矮胖瘦几只灰兔子围着草裙,人立而起在月下翩翩起舞,没有霓裳舞的轻盈,反倒显得憨态可掬。
不过跳着跳着便打起来了。
起因是胖兔子踩了瘦兔子的脚,瘦兔子一个踉跄抓破了矮兔子的草裙,矮兔子赶紧弯腰捂裆,却一头撞向了高兔子的肚子。
四只兔子打作一团,难舍难分,灰色兔毛随风乱飞,糊了面色铁青的猪妖一脸。
我终于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四只兔子被我的笑声吓住,竖起耳朵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我走到那处怪石上坐下,托腮仰头望着月亮。
「山上竟有这么一个好去处,美如仙境一般。」
猪妖夫君在我身旁坐下:「你若喜欢,我日日带你来看。」
我沉下目光,揪下一株杂草握在手中揉捏:「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镇里的大集。
「小时候上元节我在集上走丢了,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是个好心的伯伯把我送回家的,自那以后,我就不爱出门了。」
想到过去,我望着翻飞的流萤神伤。
他却忽然跳脚,满脸不忿:「什么伯伯,你看清楚了吗,那分明是个哥哥。」
我一脸不赞同:「恩人我还能看错吗。」
他重重哼了一声,嘴巴噘得可以挂油壶。
我大度一笑:「好啦,你说哥哥就哥哥。」
深更半夜,山川草野,我与一头妖怪抵肩同坐。
内心却感到了久违的宁静。
-7-
那日过后,猪妖夫君每日都带我去山林间玩耍。
山中有穿红肚兜一脑袋扎泥地里就不见踪影的人参娃娃,堆果酿酒喝得烂醉的猴子,还有藤条抽人贼疼的树妖。
自成一派逍遥天地。
我也同高矮胖瘦四只兔子也混了个脸熟。
兔子们住在山间一处洞穴,上书三个大字——云栈洞。
四只兔子很有意思,每只都身着一件破烂的蓝绿直裰,在洞中像人一样生活。
还美其名曰:模仿法修炼!
第一次进洞,矮兔子正半蹲在洞口偷吃甜菜根。
见到我后矮兔子眼睛瞪了个滚圆,嘴里的甜菜根也洒了一地。
他大叫:「二姐,你回来啦!」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霎时惊得我心中翻江倒海。
爹爹说换嫁之事乃欺瞒天机,曾逼我发下毒誓。
绝不可透露换嫁之事半分,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往生。
连猪妖夫君都不晓得的事情,这兔子又怎知我在家中行二!
结果不待我反应,高兔子蹿出来飞踢一脚踹在了矮兔子屁股上。
「胡吣些什么,这不是二姐。」
矮兔子捂着屁股眼神闪躲:「对对对,是俺弄错了。」
其余两只兔子听见动静,也凑了过来,高矮胖瘦四只兔子非常自来熟。
亲亲热热地把我围在了中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都怪小胖踩了我的脚,我跳舞其实可好看了。」
「你瘦,丑,我胖乎,我好看!」
「我门牙大,我最好看!」
我那被挤在外面的猪妖夫君不乐意了,蹲下身一个扫堂腿过去,几只兔子七倒八歪栽了一地。
他搂着我竖起眉毛:「这是俺媳妇,都注意点。
「就你们几个,跳舞跳稀碎,还好意思邀功。」
四只兔子气哄哄飞扑而上,和猪妖夫君打作一团。
矮兔子打起仗来贼头贼脑,他左顾右盼边打边退。
退出战圈后哧溜一下跑到我身边,用他的兔子前爪牵起我的手,引我继续向洞内走去。
小矮洋洋得意:「且让他们打去,俺给你介绍介绍咱们云栈洞。」
入洞的通道狭窄,晦暗无光。
数十步后,豁然开朗,别成一番洞天福地。
洞顶月光如碎金洒落,洞内石椅木床一应俱全,奇花异草随处而长,吐露馨香。
最令我惊异的是,洞内许多药草,是我房内那本药经后半本上才有的奇异药材。
那些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月溅草肆意生长,在月下伸展叶片,泛着幽幽荧光。
洞内神奇地将人存痕迹和山林自在合而为一。
花草间蝴蝶蜻蜓轻点,半透明的翅膀泛出五色光辉。
我望着面前奇异盛景,身侧是只穿衣服的兔子,手中还牵着他的毛绒兔爪,简直如置身梦境。
二十年来我循规蹈矩,是再普通不过的乡下女人,怎会觉得面前景色如此熟悉。
莫非真是梦中曾神游此地。
恍神间,猪妖夫君和剩下三只兔子追来,笑着大骂矮兔子卑鄙。
笑闹罢我们坐在石凳上,兔子们排着队呈上佳肴,草叶做碗,琼露做饮。
饮至酣处,我实在看不下去兔子们碎布一般的衣服。
掏出随身带的针线包,给他们缝补了一番。
他们便翘着三瓣嘴,泪眼汪汪地看我。
好似我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般。
在他们亮闪闪的目光下,我心虚又配合地挺起胸脯。
好似真变成了了不起的人。
我暗下决心:下次来了一定给他们每兔都裁一身新衣裳!
四只兔子过分可爱,山中又实在快活。
猪妖夫君一入夜便来接我,带我看遍了山间风月。
他看我对洞中药草感兴趣,就领着我一株株地认。
猪妖夫君还坏心眼地骗矮兔子吃醉欢草,害他大睡了三天。
美其名曰,帮我熟悉药性。
还理直气壮地说:「多睡是好事,省得他不修炼总缠着你。」
洞中有些异草不让凡人触碰,还会咬人。
我又实在好奇得紧,他便握着我的手去摸,待草药咬上之前再飞快地把我的手抢救回来,吓得我惊叫连连。
洞内的月溅草是长成后移栽来的,他就带着我去寒潭看月溅草的成熟过程。
结果被寒潭内的青蛟一尾巴拍了满身水,湿淋淋又心满意足地回洞了。
药经上功效妖异的奇花异草也被我认了个七七八八。
说来也巧,又或许是山间灵气充足,猪妖夫君带我去的地方总生长着异草灵石。
他带着笑意看我欢呼着去搜集。
我想到药经上的内容,好奇地问道:「可有长得像婴儿一般的果子,莫非是果子成了精。」
猪妖夫君拉过我的手,不羁地坐在草地上。
「有啊,这果子叫人参果,可是宝贝呢。
「这宝贝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短头一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有缘的,闻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
我目瞪口呆:「天呐,真的吗,我还没见过这种果子。」
他言笑晏晏:「那你等等,只要你想,人参果我也一样捧与你。」
我很高兴,心里却不甚在意。
如此宝物,得到定是难如登天。
我笑着把手往他腰间软肉探去:「好啊,摘不到就罚你被我挠痒痒。」
他在地上滚成一团,笑着求饶。
说笑间还撺掇我用醉欢草为引子配了醉蛇药,泼了一大瓶进寒潭里去报「泼水之仇」。
哈哈大笑着看那头青蛟浮出水面,醉乎乎地翻出雪白的肚皮。
我如今已经不怕高了,甚至有些爱上了会飞的感觉。
乘风望月时,看着猪妖夫君的侧脸,心脏骤然跳得很快,咚咚砸着我的胸腔。
我对自己说:
有过这些快活,便是人妖殊途也认了。
-8-
可爹爹不乐意了。
猪妖女婿暴露的第一日,高老庄家家户户,路无人烟。
猪妖女婿暴露的第一个月,庄子上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连村口瘸子都深一脚浅一脚地凑到高家门口,想来瞧个稀罕。
若问怕不怕,有什么可怕的,有谁见过活的猪妖?
更何况这可是一只不害人的猪妖!
烦请诸位瞧瞧高家那结实的红墙,百来亩肥田,高家女眷云霞般的锦衣,丰收日流水一般的席面,哪样不是猪妖来了才有的。
人家猪妖占你一个闺女,可是还你丰收富贵呀!
这猪妖腾云驾雾,夜间来晨间去,还能做些什么好事。
嘿嘿,也不知那高三姐受不受得住,来年怕不是得添一窝小猪仔,哼哼叫着喊高老儿外公呢!
那手札倒是没说错,这世间恶意的凝视与臆想,总是毫不吝啬地向女子而去。
爹爹气急败坏,得了富贵,又开始惦记名声。
高府和山中是两个世界。
我血亲的爹爹,总能轻易撕碎我的快乐,把我的心从云端拽进泥泞。
他堵了我在房内,斥道:「哪家女人像你这样,成日里云来云去,像什么话!」
又压低声音嘱咐:「你告诉那猪妖,来时避着些人。」
我放下篦发的梳子,回眼瞧他:「为何?」
「你听我的便罢!」
「我不,我们是三书六媒的正经夫妻,凭什么回家还得避人。」
我声音高了些,家僮们听到争执声开始在门口探头探脑。
爹爹慌得跺脚:「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我拎起裙子,盯着他道:「这不正是爹爹求来的吗?
「我的夫君,天下第一光彩。」
爹爹听了我话气得手指哆嗦,指了我半天:「你倒是一心向他,可你算个什么?
「他乃天蓬转世,因酒后调戏月宫之主,耍酒疯撞翻了斗牛宫才被贬下凡。
「如今落魄,才拿你解闷,待他取经归位,你拿什么跟天上的女仙比。」
我同样怒不可遏:「你胡说,你就是为了骗我。
「你当我不知翠兰心悦康年哥吗,你为成全她,逼我换嫁,我嫁了。
「您得了里子,还想要面上光,哪有那么好的事。
「庄子里的流言我听了心里就舒坦吗,我只想和夫君好好把日子过下去。」
说到这里我已经红了眼眶:「取经人又是什么,您就这么见不得我好过一点吗。」
爹爹身子哆嗦两下,以袖遮面,不再同我针锋相对。
放下袖子时,他眼尾也泛了红:「这就是你的命。
「认不认这都是你的命。」
他欲言又止,最终开口道:「与其耽于情爱,不如多盘算后路。」
恰巧此时猪妖夫君伴着飞沙,踏月而来。
他背着手,唇角勾出一个可怕的笑:「岳丈在同翠兰说什么,不如让俺也听听?」
爹爹后退两步,挤出一个笑:「没什么没什么,我先去了,你们说。」
话毕,爹爹后退的小碎步也到了门口,转身时门槛处绊了下,摔出咣当一声。
爹爹捂着腿龇牙咧嘴:「无碍无碍,你们说些体己话。」
便推上门跑了,快得衣角都看不到一片。
猪妖夫君笑着向我走来,露出一排大白牙:「娘子,咱们走吧。」
我含泪熟练地扑进他怀里,在空中感受胁下生风。
头顶是滚圆的月亮,好似伸手便能摸到一般。
地面上的人烟飞快向后掠去,好似把人世烦恼也全部都抛于脑后。
在空中看地面上什么都小,聚在一起星星点点的亮光便是村落。
还有一只胆大的鸟儿落在夫君肩头,两只绿豆大的眼睛滴溜溜乱转,收起翅膀来乘这股妖风。
入目之景逐渐变作山野虬枝。
四只兔子已经在洞口等候多时。
高兔子以腿长优势率先蹿了出来:「姐姐,今天有猴儿酒。」
瘦兔子也来拉我的衣袖:「我摘了姐姐最爱吃的红果!」
矮兔子从两只兔子中间钻进来露出一只兔头:「姐姐,我想死你啦。」
胖兔子老神在在地提提裤子,将胯一扭,肥屁股把高矮瘦三只兔子顶出三尺远。
小胖满脸严肃地伸出一只兔爪:「姐,我手胖,牵着手感好。」
我哈哈大笑,把准备好的小零嘴和新衣服分给他们。
猪妖夫君忍无可忍,夺了我的手进洞,嘴里还骂骂咧咧:「一群兔崽子,娘子的手只能我牵。」
猴儿酒甜甜的,却也醉人,几只兔子酒量奇差,没喝几杯就在月下起舞。
兔子们在药田里穿梭,蹦蹦跳跳地转圈圈。
猪妖夫君滴酒未沾,他面不改色,唯有一双眼睛化作了春水。
我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只觉得脸颊热腾腾的,头也昏沉。
我借着酒意问道:「夫君,你为何只有入夜才来。」
声音里有我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委屈。
猪妖夫君垂眸,拈起一枚红果抬头望月:「夜色阑珊,唯有月色,岂不美哉。」
我看他望月亮,心里更委屈了:「可我白天也想见到你。」
他情绪很低:「我貌丑无盐,白日里看得清楚,娘子不怕吗。」
酒意上头我困得厉害,半眯着眼睛用手指描摹他的眉眼:
「不怕,夫君什么样子我都不怕。
「我最喜欢的就是夫君啦。」
说完我便心满意足地陷入梦中。
一个大掌轻抚我的头顶,像在触碰什么稀世珍宝。
耳畔似乎有谁在黯然低语:「小骗子,你分明只喜欢俊的。」
-9-
爹爹为了名声,他开始主动捉妖。
对外完全展现出了一个受害者的模样。
捉妖人也请了五六个,会喷火的,会画符的,敢徒手下油锅的,还有一顿能吃三斤肉馒头的,各有各的新鲜热闹。
高家庄有猪妖坐镇,旱时挖沟借水,涝时分渠引流,连续几秋的好收成,让家家户户都有了余粮。
农闲时节,村口磕牙的都比往年多上几分。
近来庄里人最爱的新活动是去高员外家里看捉妖。
只要吆喝一声:捉妖的来喽!
就是放下筷子也得往高家赶,去得晚了,可占不着好位置。
前晌来了个会喷火的神婆,那喷出去的火龙有五尺长。
大伙儿看了都拊掌叫好,都等着看这次咋个捉哩。
但是你要问猪妖捉没捉住?
那谁知道,无所谓!
我在阁楼上,远远就能听到人群的喧闹。
人群时不时发出轰然惊叹和阵阵笑声。
我抱着猪妖夫君的胳膊,也扯着唇角冷笑:「瞧瞧他们,还捉妖呢,像变戏法的。
「倘若真捉了你去,且愁着收成呢,哪有闲工夫来这里寻乐子。」
猪妖夫君看向我时眸中尚且含笑,转向人群时眼中笑意如青烟消散,面上无喜无怒:
「愚昧,忘恩,易煽动,世人本性如此。」
猪妖夫君语气平静,就像是一句简单的陈述,我却莫名听得心中一跳。
只当他是被寒了心,柔声哄道:
「夫君最厉害了,谁也捉不走你,咱们是要长长久久在一起的。」
他握住我的手微微用力,喉头滚了几滚,发出了很轻的一声:「嗯。」
我回握他的手:「你不能骗我。」
猪妖夫君眼里都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深深望着我正要开口。
却被一个穿透人群的大嗓门打断:「高员外不好啦!
「玉兰快不行了,您赶紧去看最后一眼。」
玉兰难产,危在旦夕。
这个消息犹如炸雷,劈散了看热闹的人群。
待我回过神时,已经随爹爹到了村口的康年哥家。
康年哥见到我时,眸光复杂,百转千回,看着我身后的夫君,脸色又变得不自然。
但我们很快就被产房的哭叫夺走了注意力。
一盆盆的热水端了进去,换成一盆盆的血水被端出来。
爹爹在房门口急得团团转。
里面是产妇惨烈的哭叫:「姐姐,我要二姐。」
外人听了摇摇头,只当她生死关头说胡话,她不就是高家二姐。
里面还在尖声哭喊:「娘啊,娘,我要娘。」
娘早就进去了,能听到她大喊:「别松劲儿,用力啊,翠,玉兰用力啊。」
我闻着浓烈的血腥气,同样心如油煎。
村里都是大孩带小孩,幼时爹娘忙于庄户田地,大姐香兰照料家务,翠兰也算是我一手带大。
她生死难料躺在里面,我只感到万分焦心。
人命关天,这会儿也顾不上因换亲产生的那点龃龉,恨不得直接冲进去帮忙。
我被关在房内时,看了两年医书手札,上面记录了数十种难产的病例的救治方法。
在云栈洞中采的药草我学着炮制时做了几丸止血药,可无人试过,我并没有底气去用。
我想救她,又怕进去了添乱。
猪妖夫君看出了我的迟疑,他拍了拍我的背,带着令人安心的力度:「去吧。」
「可是……」
他看着我,眼里是坚不可摧的信任:
「医药一脉,你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人。
「你若救不了她,其他人更救不活。」
刻不容缓,我揣着止血丸冲了进去。
稳婆赶我出去,让我一个没生养过的别来添乱。
我自顾自地喂了翠兰止血药,开始给她接生。
我已经记不清里面是怎样的兵荒马乱,目之所及都是鲜血。
繁衍过程像一场盛大的献祭,破开母体,血淋淋地降临。
孩子的啼哭响起时,我松了口气,才发觉蹲得太久,双腿已经站立不住。
好在翠兰的命,保住了。
娘这才敢抱着翠兰,放声大哭。
稳婆抱着孩子净身,乐得Ťű̂ₘ出去报喜:「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是个胖小子哩!」
门里门外众生百态,喧嚣不已,热闹的人声喜泪交加。
我缓缓起身,洗去双手鲜血,又放了一瓶药在床头,颤着腿推门出去了。
猪妖夫君面色平淡地倚在门口,与众生格格不入。
见我出来,他眼中才有了情绪,好似这瞬间他身侧的空气才流动开来,同这世间有了联系。
他支撑住我的身体,把我拦腰抱起。
「我们回家。」
-10-
猪妖夫君口中的家自然是云栈洞。
救回翠兰后我发现,医药一脉,确实是我的路。
把一个垂危的生命拉扯回来会给我带来莫大的成就感。
采药炮制我也喜欢,制药时专注又沉浸,是很充实的快乐。
我甚至觉得前 20 年我都白活了,生生误了那么多学习医术的光阴。
猪妖夫君告诉我云栈洞有个制药房,各种制药器具都很完善。
我熟悉了一番,发现就连物品摆放都是我的习惯。
我喜不自胜,在里面泡了三天。
缺了什么药,只要说一声,夫君保准给我弄来。
我制药时,猪妖夫君坐在一旁看我,目光专注得可怕,他也不说话,只一粒又一粒地往嘴里塞山楂丸。
偶尔对视,他漆黑的眼里是我看不懂的情绪,好似欣慰,又好似压抑的暗流。
初时他分明是个体贴甚至带着三分世故油滑的普通汉子。
可他近来的模样让我心中不安。
尤其是当我在石桌缝隙中发现了一枚半旧的女子发簪时。
我不动声色地收了起来,抱着猪妖夫君的胳膊撒娇。
「夫君,我想吃豆儿糕。」
他果然起身,轻揉我的头顶:「磨人精,我去镇上给你买。」
云栈洞在山上,离镇上颇有距离。
猪妖夫君可以从山间飞到镇上,可在镇上必须步行,他大概一刻钟才能回来。
他刚飞出去我就拿了簪子往外跑,飞奔到胖兔子的洞前。
找到小胖后我喘了口气,故作高深地把洞门关上。
「小胖呀,姐姐考你件事。」
小胖立刻坐好,把自己的毛茸茸的屁股也摆正了。
「姐姐问,俺都会。」
我掏出簪子:「你看这是什么呀?」
小胖仔细观看,胸有成竹:「簪子,姐姐的,头毛用。」
「哪个姐姐呀。」
小胖有些疑惑:「二姐的,你忘啦。」
我想到第一次进洞时,小矮也曾大呼过二姐,但被高兔子打断了。
我继续问:「二姐长什么样子呀。」
小胖拉着我:「跟我来。」
我心中窃喜,小胖没心眼,果然好哄,不愧是我!
结果他七拐八拐带我去了洞内的泉眼。
泉水清澈,积聚了一处水洼。
他示意我弯腰,我跟着弯腰。
小胖指着水面一脸认真:「长这样。」
我看着水面上倒映出的自己,彻底无语了。
我摸摸小胖的兔耳朵,敷衍道:「小胖真棒。」
他乐颠颠地回洞了。
……
我摩挲着簪子,发现簪体上刻了一个小小的卯字。
我苦笑,想来至少确定了一件事。
云栈洞中,之前是有过一任女主人的。
她被称作二姐,名字中有一个卯字,多半是只兔妖。
她同样热爱医术药学,所以才在洞中置办了那么大一个制药房,甚至长相还同我有几分相似。
第一次被换亲时,我只觉得痛苦不堪,从未像这般不知所措。
脑海里回荡出爹爹嘲讽的目光:
「他乃天蓬转世,因酒后调戏月宫之主,耍酒疯撞翻了斗牛宫才被贬下凡。
「如今落魄,才拿你解闷,待他取经归位,你拿什么跟天上的女仙比。」
我茫然抚着胸口,那里像被灌进了一阵大风,又空又凉。
-11-
猪妖夫君带着豆儿糕回来时,我正对着山林发呆。
他把豆儿糕打开,捏出一块喂我:「怎么舍得歇歇了。」
吃了一口就放下了:「有些累。」
他赞同地点头:「是该歇歇,看来果真是累着了。
「我才出去一会儿,面色就变得这么差。」
我想鼓足勇气问夫君月宫之主是怎么回事,卯二姐又是谁,我是不是像极了她。
可我没有底气。
庄里不比京城那些达官显贵,妻妾众多,大多是寻常夫妻。
可寻常夫妻间,有本事的丈夫对妻子打骂管教,也是常态。
但我们并不是寻常夫妻,且不提人妖差距。我如今所有,乃至于娘家富贵,皆为猪妖夫君所予。
我该拿什么去问,我凭什么去问。
罢了罢了,我也就活了 20 年,前头还有个康年哥呢,何况猪妖夫君寿命绵长,几百年的岁月里,命中又岂会只有我一人。
我心中酸涩,闷头看洞里的医书,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一个月。
回家时爹娘期期艾艾地告诉我,李康年要为儿子办满月酒,多亏我出手相助,保住了妻儿性命。
希望我可以携夫婿赏脸吃酒。
我想起生产那日翠兰的惨烈喊叫,点头应了。
吃酒当日我带着猪妖夫君入席,周遭都是隐晦打量的目光。
我挺起胸脯,和夫君在他们的窃窃私语里扬长而入,坦然落座。
李康年家底还算殷实,席面肉蔬俱全,很是用心。
亲戚乡邻推杯换盏,夸赞孩子的脑门一看就聪明,随了父亲,日后必能考个秀才公。
夸赞孩子爷爷奶奶有福,大孙子周正,这又喜得金孙,不愁后继无人。
此子大难不死,定是有菩萨护佑。
大家感谢天,感谢地,感谢观音菩萨甚至感谢了祖宗。
往年参加的满月酒也不过就是这些车轱辘话。
过去我从不觉有异,这次我却越听越奇怪。
因为没人比我更清楚,经历了那样一场惨烈生育的,是闯了鬼门关把孩子带到世上的生身母亲。
可没人提到她。
因为作为女人,向来如此。
但今天,我首次生出一股绵绵郁气。
猪妖夫君看着我的神色,了然一笑。
「从古至今,生育都凶险至极。
「若非弱化生育的代价,剥夺女人的权利使她们只能依附,谁来心甘情愿地为你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
我望着他:「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他残忍勾唇:「这不重要,目前人间的规则如此。」
我脱口而出:「可你不是人。」
猪妖夫君揽过我的肩膀,把我的脑袋转向众人:「别看我,我是要你看这人间。」
我茫然睁大了眼睛。
乡鼓声声,灶釜豕羊飘香。
人们推杯换盏,大吃大嚼。
此时门外经过了一个和尚,他敲着棒子,吟唱出奇怪的小调。
「古古怪,怪怪古,孙子娶祖母。
牛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
女吃母之肉,子打父皮鼓。
众人来贺喜,我看真是苦。」
-12-
猪妖夫君突然神色有异,提早离席,说等会儿再来接我。
宴席结束时,翠兰托了丫鬟来寻我。
房内门窗紧闭,翠兰抱着孩子坐在床上。
见我进来,她眼中含泪,仔细瞧我。
然后扑通一声跪下了。
「二姐,这几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悔。
「夫君他娶了我,心里却念着你,又、又介意你被猪妖玷污。
「我不敢见你,怕你怨我,恨我。」
她捂着脸呜呜哭泣:「但是你救了我,你为什么救了我,我怎么都睡不着,我总想起小时候你带我唱,草儿高,叶儿摇,小鸟回家谷子黄。
「女子嫁人堪比投胎,我争一争有什么错,呜呜,李康年他凭什么对我不好。
「二姐我真的错了吗。」
翠兰一哭,孩子也跟着哇哇大哭。
她立即止了眼泪,娴熟地抱着孩子轻拍摇晃。
我记忆里的翠兰,是骄蛮的,任性的。
她最常说:「我还没舒坦呢,我先自己舒坦了再说。」
所以当她听爹爹说仙人托梦时,动了心思,在爹爹身侧哭跪一个下午,终于得偿所愿。
如今她变成母亲,反倒事事以孩子为先。
我扶起她,让她抱着孩子坐在床边。
「你勇敢追爱没错,想争取更好的生活更没错。」
她可怜兮兮抬头,用饱含希冀的目光看我。
「翠兰,从小到大,我对你好吗。」
她缓缓点头。
「那你怎么忍心在我心上插刀呢。
「你悔恨不是因为歉疚,而是因为你过得不好。
「我救你,不是因为我原谅你,是因为人命关天,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你若夫妻恩爱,可还能记起我这个姐姐?」
她哀戚地看着我,想如小时候一般来拉我的袖子。
我后退半步,她掌心成空。
「你我姐妹一场,但也仅此而已了。」
……
离开李家时,夫君尚未归。
我独自走在路上,脑子里又冒出那枚旧簪,其间还回荡着夫君的话和那席间和尚吟唱的古怪小调。
我看着太阳,浑浑噩噩。
绿荫间,一个和尚拦住了我的去路。
他双手合十,拜了一拜:「女施主,你印堂发黑,隐有妖气……」
我打断他:「多谢师傅,我好得很。」
我与他擦肩而过自顾自往前走,没看到在错身的瞬间,有无形的光点从那和尚指尖飞出,没入我的眉心。
我莫名打了个哈欠,被突如其来的困意袭击。
一个温热的躯体出现在我身侧,我知道是夫君回来了。
他警惕地盯着我身后,没有说话。
回到云栈洞时,四只兔子正围着桌子和面。
他们沾了满身的面粉,鼻头也糊上了白色,动不动就要打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他们总能轻易让我开心。
我忍着笑走到他们身边:「呦,这次玩得新鲜,洗面粉澡呢。」
小矮噘着嘴抢答:「我们这是做长寿面呢!」
其余三只兔子点头附和:「就是就是!」
我点点头:「那你们谁过生辰。」
四只兔子异口同声:「你呀!」
我呆愣当场,回头看着猪妖夫君。
他含笑点头:「今天给我们的小寿星过生辰。
「是谁今天去吃外甥的满月酒,却忘了自己的生辰。」
嫁给夫君前,我从未有过生辰。
嫁给他后,都是他张罗,再做上一碗长寿面。
今年的生辰因为满月酒,我又忘了。
我没说话,揉揉眼睛,手背却湿了。
矮兔子用屁股轻轻撞我:「姐姐我给你偷了雉鸡蛋,你瞧我屁股都被啄秃了。」
我破涕为笑,看他屁股上果然秃了一块。
我抱抱他:「谢谢小矮。」
另外三只不乐意了,全都围了过来。
「我们也偷了!」
「姐姐偏心,姐姐偏心!」
我只好弯腰,把每只兔子都抱了一遍。
折腾玩闹了半天,热腾腾的长寿面终于上桌。
四只兔子都是小短腿,他们八腿悬空坐在石椅上,一脸期待地看我吃面。
猪妖夫君神色温柔,琥珀色的眼睛里只有一个小小的我:「吃面前先许愿吧。」
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跃跃欲试地许愿。
耳边又传来了猪妖夫君低沉的声音:
「许个属于你自己的愿望吧,只为自己。」
我在心中默念了自己的愿望,拿起筷子准备吃面。
四只兔子一只猪,一共十只眼睛帮忙盯着我的面,生怕我不小心咬断了。
最后一截面吸进嘴里时,洞里爆发出了激动的欢呼。
四只兔子都送了我他们认为珍贵的礼物。
小高送了一颗会发光的石头,小矮送我一枚红色的蛋,小胖送了非常鲜美的罕见蘑菇,小瘦送了一朵会唱歌的花。
我们喝酒笑闹,围成一圈跳舞。
再醉成一排倒在花田里,看月光变成轻纱盖在我们身上。
我的心瞬间变得很轻,好似可以随时奔月而去。
这也太快活了。
快活到我陡然生出一个荒唐念头:
「我要是只妖该多好啊。」
我醉眼蒙眬,突然发现月亮上出现了猪妖夫君的脸。
「夫君啊,你怎么倒着站。」
他无奈一笑,弯腰把我抱了起来。
我在他怀里看着月亮,又看看他。
瘪瘪嘴问:「你说啊,你是不是做了坏事,调戏月宫之主才被赶下来啦!」
「笨蛋娘子,自古以来天下修仙者尚且需借月华修炼,你想想能做月宫之主的是什么实力,哪个找死的敢调戏她。」
「那你怎么从天上下来啦。」
「月主同我师父有旧,怜我痴心,助我下界,某感激不尽。」
「啊,那怎么传说月宫之主是偷了仙丹飞升的呀。」
「天下掌权者皆为男子,人间自然不能有强悍女仙,她们的故事都被改啦。」
「那女娲娘娘呢。」
「娘娘造的人,不好改,但还是给她加了一个厉害哥哥。」
「那天上的女人可以厉害吗。」
「当然,除了人间,天上地下,皆实力为尊。」
我想着那枚刻了卯字的簪子,扭捏了半天:「那你喜欢兔妖吗。」
他眸光瞬间变得沉重,拥抱的力度几乎把我嵌进他的身体,他声音喑哑低不可闻:
「只有你。」
……
他抱着我起身进入就寝的洞穴,就这么静静抱着我,罕见地什么也没做。
黑暗里我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感受到他的喷吐的气息,离我很近很近。
他捧着我的面颊,轻吻我的嘴唇,动作间充满怜惜。
我就知道他憋不了多久!
唇舌相触,我的呼吸全被他掠走,只能微张开嘴喘息。
张口的瞬间,突然有颗圆圆滑滑的珠子被他用舌头顶着渡了过来,一入口就自动滑进了肚子。
我小腹处突然一热,发散出几股暖流顺着经络走遍肢骸,舒服得我不禁从喉咙发出了一声喟叹。
我惊坐起来,摸索着拽住他的衣襟:「你喂了我什么!」
他语气轻松:「生辰礼物。
「是粒仙丹,让你斩断红尘,半步飞升!」
我扑哧一笑:「净逗我。
「夫君呀,我只羡鸳鸯不羡仙的。」
他似乎也在笑,黑暗里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我脸上突然一凉,以手触之湿漉漉的。
我拉着他惊叫:「下雨了,洞顶在漏水!」
他这次笑出了声,声音闷哑:「你夫君已经用法术把洞顶修好啦。」
我眨眨眼,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但是不妨碍我惊叹他的能力。
我毫不吝啬地夸赞:「你真厉害。」
然后收回目光在他怀里翻个身,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甜甜睡去。
猪妖夫君的目光长久停留在我熟睡的脸庞上,里面是绵长的不舍。
他的大掌贴在我的丹田处,引导无形的气机流转。
灵气行至头ṱŭₔ顶四神聪穴时,看不见的光点从我眉心溢出,同样渗入了猪妖夫君的眉心。
猪妖夫君脖子一软,歪倒在了我的胸口上。
-13-
我陷入了一场可怕梦境。
梦中的我与人群站在城中心,有个极具煽动性的声音不断回响:
「大疫复来,天降神罚,药女血肉可保平安。
「大疫复来,天降神罚,药女血肉可保平安。」
衣衫褴褛面色凄苦的人们缓缓抬头,看向我的目光从敬爱变成了贪婪。
城中霎时变作地狱,人群宛如恶鬼,一双双猩红的眼睛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他们争先恐后向我涌来,我活生生被全城人分食而亡。
像被投入水中的鱼食,在鱼儿剧烈争食的水花下瞬间消失。
地面徒留一摊暗红。
每个人都唇角鲜红,不停重复咀嚼的动作。
没抢到肉的就疯狂去抠别人的嘴角和喉咙。
从别人嘴里抠出来后再欣喜若狂地塞进自己嘴里。
还有人捧起地面沾血的红土,含进嘴里吸食。
有人只抢到一片沾血的衣角,塞进嘴里裹了又裹。
皮囊的痛苦延续至灵魂,被撕碎的痛苦始终纠缠着我。
梦境翻转,我成了一条看门瘦狗,困于寸瓦之下,常年饥火烧肠。
年节时分,为能多出一口肉食,主人家持刀斧而来,我颅浆迸裂而亡。
画面转换,我又成了一只鹅,许是前世饿死投胎,这次只知依靠本能拼命吃食。
再稍大些,被口塞软管,定点投食,嗉囊饱胀不得停歇,因活取鹅肝而死。
最后一次,我成了一只山野白兔,误食丹药化形,又因丹药反噬,妖力枯竭经脉寸断而亡。
几次惨死宛如亲历,我颤抖着醒来,冷汗涔涔,痛苦到分不清今夕何夕。
好在我醒来的瞬间夫君也同时睁眼,眸中是深刻痛楚。
他双目血红抱住肌肉颤抖,全身痉挛的我。
嘴里念念有词:「不怕,不怕,阿兰不怕。」
他单手抱我,另一只手取出山楂丸先塞进我嘴里,再颤抖着手塞进自己嘴里。
然后用沾满酸味儿的手给我擦泪。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不知道是在哄我还是在自言自语:「过去了,都过去了,这次你一定会好好的。」
我清楚知道自己已经醒来,身体却仍然沉浸在筋脉寸断的痛楚中,轻微的触碰都会使我痛到痉挛,牙齿把嘴唇磨得鲜血淋漓。
他双眼充血,搂着我目眦欲裂,好似比我更加痛苦。
最终面露不忍,轻点我头上两处大穴,我脑袋一歪失去了意识。
半梦半醒间,好似有人在说话。
「Ṭū⁹师父,阿兰怎会醒了宿命通可观前世,她尚且是凡人之身,如何受得了。」
「金蝉子早该到了,你诱那熊罴怪偷袈裟已经误了时辰,这是西边在警醒你,再误下去,前世既今生。
「熊罴怪我已引荐至南海观音处,也算为你这逆徒了结因果。
「金蝉子不日便到,这条路本就是你百般算计求来的,且准备吧。」
是沉默且闷重的叩首声。
-14-
我又回到了最初的闺房,大锁一挂,铜汁浇了锁芯。
村里来了一个毛脸雷公嘴的猢狲,一个身骑白马的和尚。
咿咿呀呀唱了一场大戏,唱念做打,带走了我的夫君。
我跟了十八里路相送,他牵着马,一步也没回头。
山坡上,砍柴的樵夫拉着粗犷的调子哼唱: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
他们走后一个月,爹爹期期艾艾找上了我,问我菩萨何时赐子。
我笑:「赐过了,又被你还回去了。」
他急得涨红了脸:「何时赐了,我怎么不知道。」
「一个女婿半个儿,你的亲亲儿子不是被你招来的和尚捉去取经了。」
他脸色和吞了苍蝇一样难看:「这……这……」
「怎么,你对仙人儿子有什么不满意吗?」
他立刻噤声。
有些东西打破后,就再也无法维持原样。
比如坚如磐石的父权。
我打发走他,找到那本被我收好的医药手札,细细翻阅。
扉页上有一行小字:【等阿陵归。】
果然如此。
我轻笑,眼泪随之滚落下来。
我的夫君啊,是封邑城花果盈袖,一袭红袍倚靠在我身侧,笑嘻嘻说「不漂亮,吾宁死」的纨绔阿陵。
是弱水河畔掌管八万水兵的天蓬元帅。
如今是福陵山上静待取经人收服的馋滑妖怪。
那个冗长痛苦的梦境里,我看到了自己今生的结局。
一个被猪妖糟蹋过的女人,高家庄的流言就要了我半条命。
我终日郁郁不敢出门,怀孕 14 年后被腹中妖胎破腹而出,肠肚流尽而死。
手札主人李听兰是我,云栈洞主卯二姐是我,被换亲的高玉兰亦是我。
三世畜生,累世横死。
六道转生,不得解脱。
这是我既定的命运。
可如今,再无人能勉强我。
我逍遥自在,来去自由。
云栈洞里,清脆的声音响起。
「姐姐,我化形了。」
三只毛茸茸的灰兔子围绕着一个小少年,他们手拉手转着圈大声欢呼。
一只红毛小鸟叽叽叫着,跳跃在少年肩头和兔子们头顶。
他们向我扑来,我们笑闹着滚成一团,合力把化形的小矮拋到空中再稳稳接住。
我撸起袖子,大声宣布:「我去趟卧龙潭,为了庆祝小矮化形,今天咱们吃龙涎果。」
龙涎果长于寒潭,熟透后会像一个个金色的小灯笼浮于水面,且灵气丰厚,常引得水族垂涎。
龙涎果最妙是长至八分熟时,鲜甜可口,乃人间至美。
但因为尚未完全成熟,还浸在潭底的藤根上,不好采摘,所以我也只是馋狠了才去摘上一次。
小矮太激动了,唇红齿白的小男孩头顶扑哧冒出了两只长耳朵。
兔子们彩虹屁不要钱一样冒了出来。
小矮:「姐姐万岁!」
小高:「姐姐最棒!」
小矮:「姐姐威武!」
小胖:「姐姐我想吃两个!」
我:「吃,大口吃!」
卧龙潭就是青蛟所在的寒潭,犹记得当日和猪妖夫君来看月溅草,我们尚且狗狗祟祟,小心躲藏。
现在我可以轻松跳入潭底,从这只小气青蛟的眼皮子底下进货一样摘走果子。
青蛟半眯着眼睛,只当没看见。
原来他可没这么好脾气。
自从被我武力超度了几次,他现在和气多了。
如今,我轻松通晓妖、仙之术。
可上九天揽月,下寒潭戏蛟。
却不必承妖物雷劫之苦,亦可闲散自在,不受天庭拘束。
我不人,不妖,不仙,却能自在游走于三界。
阿陵安排好了我的一切。
他引我看前世手书,完善药经,带我认山中百草。
给我无限勇气,鼓励我为翠兰接生,让我若愿意入世为人,可有医术傍身。
他留我为妖时的内丹,注入大半仙力温养百年,生辰那日渡我体内,让我随心去留,等闲精怪奈何我不得。
若我想在云栈洞逍遥,有满洞的月溅草,和高矮胖瘦四只兔子相伴。
若我想踏仙途,妖丹里运转着大罗金仙的精纯仙力,飞升更是信手拈来。
可是阿陵,你自己呢。
我的阿陵,是何等逍遥艳绝的少年郎。
城中庙会扮观音,白玉面上额心一点朱红,拈花浅笑间摄了满街人的心魄。
花车转至灯火阑珊处时,端庄的小菩萨蓦然转身,狡黠地对我眨眼。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怦然,怦然。
原来今世洞房花烛初见,就注定了离别。
西行之路,绸缪了金蝉子九世转生。
大乘佛法,度化贪杀众人。
六丁六甲,四值功曹,五方揭谛,十六位护教珈蓝暗中护送。
取经人清心寡欲,一心向佛。
九九八十一难,总得有人以身入劫,得显法不轻传。
取经路上肥头大耳,身犯贪、色、痴,馋的猪脸妖怪。
是他机关算尽,为自己留下的命运。
高家庄外,梨花成雨。
猢狲探路,一人骑马。
白马后一个手持钉耙的宽大背影。
梨花打头,他微微侧身,露出蒲扇似的猪耳和长嘴。
世界被满目水色搅散。
我恍若看到,这个身影和牵着白马,懒散倚在医堂墙边,满头梨花雨,低头浅嗅花枝的少年重叠。
猪妖视角
我曾痛恨世间因果,狗屁不通,善恶无报。
我这样一贪闲爱懒的富贵俗人,因根骨天赋,得修大罗金仙。
济世救人,医道仁心的阿兰,死于众人之口,被撕碎在落日如血的封邑城,六道轮回,生生不得好死。
阿兰姓李,闺名听兰,打从记事,我就随着祖母,亲昵地唤她阿兰。
我幼时体弱,不怎么出门,最常与阿兰和她的阿奶打交道。
五țű̂₅岁的阿兰,就能提着小医箱跟着李大夫一本正经地看诊了。
雪白鼓起的面颊,头上扎起的两个小揪揪,和一脸老成故作严肃的表情极其违和。
偏偏又格外可爱,府上的人都爱逗她。
每次来看诊,路上总有源源不断的招呼声:「呦,小神医来啦!」
每次听到,无论我在干什么,都会迅速跳出房门寻她。
屁股后跟着一串丫鬟家丁大叫:「小少爷,您慢着些。」
阿兰看到我眼角会很快地笑一下,再恢复严肃的小神医模样。
祖母同阿兰的阿奶李大夫未嫁时曾是闺中密友,皆中年丧子,拉扯着孙辈。
每次李大夫为我诊完,会和祖母在房中说阵子话,留我和阿兰在前厅玩耍。
这个空闲,便是我的天堂。
阿兰喜甜,李奶奶怕她蛀牙,糕点常拘着她吃。
我每逢看诊的日子,都吩咐厨房备了阿兰最爱的豆儿糕。
务必让她吃个够。
我和阿兰的友谊,便是这么建立的。
阿兰行医颇有天赋,不仅治得好,遇上穷苦的,她还得倒贴上两副药。
待年纪渐长,我身子骨逐渐硬朗,阿兰不再定期随阿奶过来看诊。
阿兰满心满眼地治病救人,哪里还记得来找我玩。
我只好去找她,她若有空闲,我们还可以一起打马上山。
阿兰采药,我溜达着玩。
待到阿兰 15 岁,也可以独立坐诊了。
每次医馆前都大排长龙,一坐就是几个时辰。
我跟在阿兰身后,看着她下饭,一口一个阿陵果。
阿陵果是特调的山楂陈皮丸,滋补又美味,本是特意为我做的。
有次被错包给了消食的孩子,便传了出去。
常有人来点名要上次那种做给阿陵的山楂丸,阿陵果一时风靡全城。
有这么好吃的阿陵果,大家都是沾了我的光。
坐诊一天下来,阿兰眉间难免染上疲惫。
我的模样俊俏,若穿得再漂亮点,阿兰看我时就会眼前一亮。
第一次见阿兰,我就不小心打翻了她的小药箱。
阿兰气得眼泪汪汪拳头都举起来了,看到我的脸后一噎,又放下了拳头。
祖母和李奶奶就在身后捂着嘴笑。
阿兰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打小就是个十足的美人控。
我生得好看,也爱漂亮,裁了新衣当然得给阿兰看看,她含笑的眼里总有纯粹的欣赏。
我爱美,她爱看。
难怪我俩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阿兰被两位李大夫无拘无束地教养,看起来老成,实则被养得胆大包天。
打小就爱扯着我,想到啥说啥。
阿兰说,世间女子属实不易,生产后多留有暗疾,又难以启齿,她和阿奶上门看诊多为女子疾病,要我长大后一定善待妻儿。
阿兰说:「分明是女人辛苦生了孩子,怎么还要随爹姓,这真是天下第一不平事。」
阿兰说:「行医治病还得阴阳调和呢,为什么世间只有男人当官,阴阳失调,时间久了还不乱了套了。」
阿兰又说:「等我长大做了天下第一神医,让人人都活到一百岁。」
阿兰还说:「阿陵你看,那个哥哥可真俊啊!」
阿兰说过的话我都记着。
我必须是最俊的!
待到阿兰十岁,脚力好些,每个月都会随着阿耶阿奶下乡收药。
收药时,我就得好几天见不着阿兰。
名为收药,实则是义诊。
阿耶阿奶发菩提心,为周遭的穷苦人行方便罢了。
我们在流水般的日子里长大,我依旧没心没肺。
阿兰长成了聪慧沉稳的少女,不再爱举拳头威胁我了,顶多送我一个白眼。
只是每次下乡回来,她都很不一样。
我时常观察到她捣药时望着一个地方沉思。
阿兰长大了,有小秘密了。
不再和我天下第一好了。
我酸溜溜地挤过去:「阿兰,你是不是交了新朋友了。」
阿兰大大的眼睛里有大大的疑惑。
「那你怎么每次收药回来,和我玩都不专心。」
开始收药也有好几年了,阿兰这么好,在周围交到新朋友也不足为奇。
但是我一想到在不远的乡镇里,有一个和我一样满怀期盼,等着阿兰每个月去找他玩的朋友,心里比吃了一大瓶山楂丸都酸。
我捏着衣角看着上面的云纹:「你外面那个朋友也会去五芳斋排两个时辰队给你买糕点吗。」
阿兰送我一个白眼:「神经。」
她放下药杵,望着城外的远山。
「阿陵,你生于富贵之家,我亦不缺衣食,然而我们这样的人,才是少数。
「人皆长于母体内的奇恒之腑,经『气交』『血化』,生筋骨血肉,并无不同。
「偏偏在诞生的一刻,人的差距就注定了,生而为人,有人生来权力富贵股掌之中,有人终其一生不可得也。
「不仅如此,男人和女人更是不同。
「男人的天地在庙堂,在战场,可以在任何地方。
「女人却只能在方寸之地,生儿育女。
「乡野中女子成亲的年龄更小,她们明明自己还是个孩子,已经做孩子的娘了。
「生老病死,有病治病乃天经地义,为何女子生育落下的病根,偏偏难以启齿呢。
「我父母早亡,阿耶阿奶常觉得亏欠了我,自小就悉心教养,溺爱无边。
「我看到她们后,寝食难安,常觉愧疚困惑,我问自己何德何能,同为女子,我是不是得到的太多。
「后来我想通了,不是我得到的太多,是这世道亏欠女子,而她们得到的太少。
「阿陵,我知道我想做什么了,我要建一间女子医馆,不仅收治,而且免费授课。
「我既有余力,总要做些什么。」
夕阳染上她羊脂般的面颊,眸子里是凝结的坚定。
这就是阿兰,慈悲,坚韧。
我自惭形秽,心向往之。
……
有次去医馆的路上,米铺老板的儿子陈天富正欺负一长胡子道人。
我看不过眼,出手相助,陈天富悻悻走了。
这可坏了。
长胡子道人分明也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偏生一见我就眯着眼睛,捻着胡子笑得像做贼。
他自称华阳真人,说我同他有一段师徒缘分。
幼时体弱是因为神魂强大,皮囊承受不住导致。
还说我是天生的修行人。
我只要出府门,这道人就瞬间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跟在屁股后面劝我拜师学艺。
起初我当他脑子不好,可他带了个会吐火的葫芦。
我的老天爷啊,谁能拒绝一个会吐火的葫芦!
是的,没错,小爷能。
这道士捻着胡子笑:「也罢,时候到了,我再来接你。」
说完就在城中摆了个摊,开始挂旗算命。
说来也怪,经他所算,无一不准。
阿兰最近可忙了,没工夫理我。
我自己做什么都觉得没意思。
祖母看我魂不守舍,认真问我:「年纪也不小了,可有心思娶阿兰为妻。」
我还从未想过这些。
祖母的话让我愣住,回过来神后脸颊从耳朵根红到了后脖子。
我从记事起身边就有阿兰了,小时候和阿兰同桌我饭都能多吃一碗。
若问我愿不愿意娶了阿兰日夜相伴,当然是一百个愿意的。
祖母这么一说,我豁然开朗,真恨不得立刻就娶阿兰回家。
祖母笑得了然:「阿兰是个好孩子,她阿耶本是太医,致仕后回咱们封邑城开了医馆。
「隐莲医术不输其夫,他们才能教出阿兰这么优秀的孩子。
「你自小体弱,我和你祖父过去只求你平安长大,如今你想娶阿兰,可有想过章程,如何让他们放心把阿兰托付给你。」
我仔细想了三天,把计划写了 20 页纸。
阿兰不喜拘束,便随她心意开医馆。
我祖上有些家业,就负责安置好家里,阿兰愿意要孩子我就教养好孩子,不愿意要我就只用顾好阿兰,让她放心行医。
我可以向阿耶阿奶发誓,一定对阿兰好。
阿耶阿奶看着我长大,知道我的品性,我若再采了阿兰想要的七星雪莲回来,她定能高兴地跳起来嫁给我!
说干就干,我揣上钱袋子就跑到了长胡子道长的摊位上。
我豪气地把钱袋子放在他面前。
「算一卦!」
他笑着摇头:「不必算。」
我狐疑看他。
他开口:「七星雪莲,寻常人多去雪山上寻,却无一所获,是也非也?」
真神了,他怎么知道我要算七星雪莲。
他说得没错,城里的采药人也都数次深入雪山,并无收获。
他摇了摇羽扇:「七星雪莲实则生于炎热之地,因外界炙热,所以花体寒性才能存活,热性被转化为七个红点存于花萼处,所以称之为七星雪莲。」
华阳真人说得头头是道,我想了想,认真一拜:「道长可是见过,我愿换取七星雪莲的消息,不知道长想要什么。」
华阳笑了:「恰巧我养了一株,快成熟了。
「什么都不缺,只需你随我回山,亲自去取。
「你知我有意收你为徒,却也不可强求,你同我去一趟,或许会改变主意呢。」
我认真作揖:「道长,我尘缘未断,心有所属,定不会做你徒弟。」
「你不点头,我便不收你,但你随我回山亲自去取,七星雪莲就是你的。」
……
我对祖母讲明缘由,向她辞行。
又去了医馆,找到阿兰。
阿兰正在问诊,漆黑的长发梳于脑后,露出漂亮的侧脸,神色中满是认真。
我看到她,一下子就舍不得走了,心里充满了离别的酸楚。
我知道自己的心意后,真恨不得日日都看到她。
诊完最后一人,阿兰笑着递给我一瓶阿陵果。
她小小一个,只到我的肩膀,眼下青黑未消,看来忙得夜里也未曾休息好。
我握紧瓶身,心里又软又疼:「那么忙,还做它干什么。」
阿兰笑出一口白牙:「不做又有人要说我不讲义气,不顾他的死活。」
她笑我也随着她笑,想说的话都忘了个干净。
华阳真人在门外骑着驴打着扇,一袭灰袍老神在在。
我心一横:「阿兰,你说过要是能采到七星雪莲,让你吃一年的臭萝卜也愿意。
「若我采了来,一口臭萝卜也不要你吃,只用嫁给我,你干不干。」
阿兰蒙了一瞬:「啊?」
我心如鹿撞。
她却随即笑着爽快地答应了:「好啊,我等你采回来。」
华阳真人的道场在委羽山,自封邑城到委羽山,去时三月,归时三月,等待七星雪莲花期成熟又三个月。
去了委羽山,方知道华阳真人的本事。
他弟子众多,皆为人中龙凤。
日日讲经论道,斗法修炼,看得我目不暇接。
闲时也扫地锄园,养花修树,寻柴燃火,挑水运浆。凡所用之物,无一不备。
若单看所学的本事,似乎称呼他们为仙人更为贴切。
我只盼着七星雪莲成熟,好回家迎娶我的阿兰。
出封邑城时蜡梅飘香,回来时已是晚秋。
华阳真人在城外与我告Ṫŭₒ别,自己去了隔壁的平安城等酿熟的桂花酒。
入城后的冷清让我心惊,街道上没有一点往日的热闹模样。
我急匆匆回家拜见祖母,才知城中遭了瘟疫。
我走后瘟疫兴,回城前瘟疫止。
祖母打量着我落泪:「瘦了,瘦了,还好你出城了。
「阿兰那丫头是第一个发现疫症的,多亏她提醒我封了府。
「起初她就提醒大家不要出门,可是没人听。
「疫症爆发后,全都晚了。」
祖母握着我的手泣不成声:「隐莲夫妻没撑住,去了,阿兰如今孤身一人,你快去看看她。」
我拔腿向医馆狂奔。
阿兰和过去一样面目沉静地在医馆坐诊,脊背挺直,门前零散站着几个排队的人。
唯一的不同,是阿兰身戴重孝,原本有些肉的脸颊消瘦了下去,衣服也宽松得厉害。
我不敢想象阿兰是怎样独自承受丧亲之痛,操持完丧事还要秉承遗志,立堂看诊。
待最后一个患者离去,阿兰起身活动肩颈,看到我后一怔。
随即像往常无数次那样向我走来,含泪微笑着说:「你回来了。」
我想点头,说是的,我回来了。
想说我回来晚了,说我不该那么猴急非去采那什么七星雪莲。
还没开口眼圈就红了,哽咽着说不出话。
阿兰也红着眼圈,递给我一方帕子。
我记忆里两位慈祥的老人,变成了两处矮矮的坟包。
白色魂幡飘扬,我跪在墓碑前,向火盆里一页一页递去我写的二十页纸。
洁白的纸页化作飞灰,上面每一面,都密密麻麻写着迎娶阿兰的细则。
这是出城前写好的,本是准备随着七星雪莲一起呈给阿耶阿奶。
如今我捧着七星雪莲归来,他们却看不到了。
我打算待阿兰孝期过后,就娶她过门。
她孤身一人住在医馆,过门后我可以光明正大住过去照顾她,总能放心一些。
我一边筹备婚礼用品,忙完了就去医馆帮她,过得也算充实。
好景不长,不到一月,城内再次出现了疫症。
且来势汹汹,较上次更为凶险。
一旦发热,两个时辰就会突发惊厥,抽搐而死。
已经被疫症摧残了一年的人们如惊弓之鸟,已经受不得这样的消息了。
这次死于疫症的人,大多身体蜷曲,面目狰狞。
封邑城家家户户,户户白幡,寂静中夹杂着病痛的惨叫和哭声,恍若人间地狱。
祖母也开始发热,我惊惧不已。
阿兰说是忧惧交加所致,她包了药,叮嘱祖母闭府休养,要我下令家里谁也不许出门。
阿兰神情凝重,告诉我城中不像疫症,更像是可传播的毒。
此毒古怪,人力难解。
她给我一匹快马,让我去三百里外的平安城,速寻华阳真人。
此时城中已经流言四起。
有一黄眉道人说疫症卷土重来,乃是触怒苍天,需三名童男女鲜血祭天。
才摆脱疫症不久又陷入更恐怖疫情的百姓已经如惊弓之鸟。
城中不过一日,就选中了三个孩子。
阿兰怒不可遏,骂黄眉道人招摇撞骗,草菅人命。
虽然救下了三个孩子,但已经惹了大家不满。
翌日,那黄眉道人就上门道歉,说找到了疫症灵药,请阿兰到城中心一叙。
阿兰去时,城中心已聚了满满的人。
她当即就变了脸色,苦口婆心劝说大家不要聚集,只会加重疫症传播。
被蛊惑的人群不仅没有散去,反而把她围在了中间。
她不知道有首小诗已经传了满城。
医女采药南山间,药香四溢入肉田。
药草入喉化灵液,浸入股腴展笑颜。
血肉可治百病苦,药心依旧照人间。
黄眉道人迎风飞起,在半空中聚着全城人火热敬畏的目光。
饱含蛊惑的声音响起:
「大疫复来,天降神罚,药女血肉可保平安。」
人群化作恶鬼,抢食的牲畜一般扑向了我的阿兰。
两日后我带华阳真人回城时,城中已恢复了往日热闹。
尚有人拍着胸口炫耀:「老子那日夺了一片乳肉,现在身子骨结实得能扛三包货。」
癞头乞丐脸上的每条褶子都透着羡慕:「你他娘的真行,我只抢了一片带血的衣角,现在还用它煮水喝呢。」
我已通体发寒,问他们城中瘟疫何解。
他们斜眼看我,张口露出一排深渊般的黄牙:
「药女李听兰,食之保平安。
「小菩萨放心吧,以后咱们有真仙护佑,城里只会越来越好!」
他们被疫症伤了脑子,已经疯了,在胡言乱语。
我牵着马走到医馆前,门开着,里面没有人。
「阿兰,我回来了。」
无人应我。
好好的一个人,怎会丢了。
我在城中走了又走,转了又转,找不到一丝阿兰的踪迹。
几个孩子打闹间撞上我的腿,他们拉扯着后退。
「爷爷对不起。」
「是哥哥吧。」
「阿娘教了,白头发的叫爷爷。」
我什么都听不到了,游魂一般在城中搜寻。
处处都有我的阿兰,处处不见我的阿兰。
……
华阳真人找到我时,我正坐在一个大箱子上,死死盯着城中心那块暗色土地。
自庙会扮过观音,城里人就给我起了诨名,称作小菩萨。
可笑啊,真菩萨被你们害死啦,我是来索命的恶鬼。
土下一寸,埋了三箱火药。
我屁股下的箱子里,是满满的铜钱。
敢问封邑城有谁见过铜钱雨,今日我便下一场。
待人齐了,火树银花冲云起,放朵大烟花来祭奠我的阿兰。
想到阿兰,我噙着笑,抚摸着手下的箱子。
华阳甚烦,他打断了我,扯着我惊声问道:「阿陵,你是阿陵吧。」
我直直盯着暗色的地面,幽幽反问:「你脑子怎么也坏了。」
「说的什么话。」
「脑子没坏怎么不认得我了。」
华阳真人打量着我,神色复杂,良久后他说:
「你可想见阿兰一面。」
我当然想。
阿兰还穿着离开时的那身衣服,只是染了触目惊心的血色。
她游荡在城中心,满目懵懂。
在看到我的瞬间,那双眸子恢复了清明。
我目眦欲裂:「疼不疼。」
阿兰笑得好似要随风飘散:
「已经不疼了。」
她想触摸我的鬓发却落空,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不舍和心疼:
「阿陵,不要钻牛角尖。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
「阿陵,你要好好地。」
招魂符纸化为飞灰,阿兰的身影消散,连我的心也一并带走了。
华阳真人果真成了我的师父。
他盯了我三日,生怕我趁他不注意把城中心埋的三箱火药点了。
后来,他几句话我就歇了心思。
「阿兰功德加身,必能转世为人,你若造下无边孽障,你们生生世世再无可能。
「你根骨甚佳,若随我修炼飞升,待到阿兰转世,你寻她再续前缘即可。
「那黄眉道人是只豹妖,二次瘟疫是他散的妖毒所致。他侥幸跑了,但被我的金印所伤,三丈之内,金印必有感应,你若拜我为师,这金印就是你的拜师礼。」
我当机立断,安置好祖母后跪下认了师父。
拜师后方知师父原是真仙人,我得传九转大还丹。
功德圆满后足生彩云,飞升上界,众仙迎接,玉皇设宴。
宴上按照品级,排排设列。
这天上的宴席,和人间倒也没什么不同。
原来成仙了,照样要分三六九等。
宴席结束赦封授职,由我掌管天河。
我做人时就天生嘴甜,生了一副笑脸。
做了神仙,师出有名,迎来送往人情,比做人还要顺畅。
我拜了几个山头,终于找到关系,去了一趟幽冥界。
拜过阎王,生死簿翻了又翻,愣是找不到阿兰。
我不死心,看这册子有上一摞,分为裸虫、毛虫、羽虫、昆虫、鳞介之属。
按顺序翻了来找。
阿兰已然做了两世畜生,皆为惨死。
今生是只兔子,未开灵窍,日日在山里啃草。
我这才知道,那黄眉道人虽是豹妖,却有个做仙人坐骑的豹祖宗。
不仅有关系,还对因果规则了如指掌。
设计阿兰救了恶人,恶人释放妖毒。
第二次瘟疫乃妖毒所致,元气大伤的封邑城活人十不存五,偏偏把黄眉道人奉若神明。
如此恶果,要阿兰来承。
好啊,好啊,好一个因果。
规则之下,不可恣意妄为。
既然如此,我学会了。
黄眉道人功德圆满欲渡劫飞升。
月华之下吐珠凝丹,被只兔子不小心吞了也很合理吧。
这最后一劫就是艰难,修炼不精,能力不济怪得了谁呢。
有只猴子大闹天宫,我嗑着瓜子瞧热闹,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金蝉子下界倒是有段时间了。
掐指一算,原来如此。
我不求升官晋爵。
但如此下界的好机会,我当然要争取试试。
求了师父,拜了太阴真君。
想到阿兰,我郁气难消,干脆假戏真做,大闹一通,拱倒了斗牛宫。
还顺便大揍了那豹祖宗。
我被擒后,师父骑着他的驴来看我。
驴蹄子啪嗒啪嗒,我冲他打招呼,喊了声师父。
师父胡子都翘Ṫů₀起来了:「别叫我师父,我看你像我师父。
「我还当你上进了,结果你掀了斗牛宫。
「人家是去镀金的,你倒好,你真成改过自新了。」
我笑:「师父,我心愿将成,已无憾了,只是愧对您百来年的教导。」
师父面露不忍:「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们不会太过放肆,但也不会轻易饶你,你可知等着你的是个猪胎。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入肉身,就得随肉身的道,哪怕将来猪身入圣,野猪秉性仍不可脱也。
「你若认错,我豁出这张老脸,咱不下界了。」
得此师父,我何德何能。
可阿兰已苦苦挣扎了三世,我从未忘记自己修仙的本心。
我认真行了拜师礼,重重磕头:「求师父成全。」
……
我找到阿兰时,她已经是只快乐的小兔妖了。
我自荐枕席做了上门女婿。
许是前世影响,她无事就抱着自己的石杵捣药。
我把她前世的手书交给了她,她很喜欢,爱不释手。
阿兰还收留了一窝丧母的小兔子。
兔子们长大后,阿兰给他们按照体型起了名字。
蠢兔子们很黏阿兰,不仅爱打洞还没边界感,我和阿兰的卧房他们也钻。
我忍无可忍,去卧龙潭薅了月溅草,必须给这几只兔子开灵智,让他们晓得什么是边!界!感!
几只兔子越来越懂事,洞里的药草也越来越多,云栈洞被布置成了阿兰喜ƭúₙ欢的模样。
分明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可惜彩云易散琉璃碎,阿兰病了。
症状是灵力倒灌,身体经络开始枯竭碎裂。
我不知是骂这难缠的因果,还是骂这有眼无珠的天道。
阿兰躺在我怀里,她那双圆眼睛看着我, 问:「你是爱我,还是爱那书的主人?」
然后在我怀里慢慢失温。
人啊,走一趟幽冥界, 就换了肉身和记忆。
神仙无所不能, 唯时间与过去无可更改。
我不知她们算不算得上一个人, 但我深爱这皮囊下不变的神魂。
我不求结果, 不求朝暮,只求你能左右命运,不再被无妄的恶果摆布。
一个计划在我心中成形, 我收好阿兰的妖丹, 投入仙力细细温养。
再后来, 阿兰就投生了高老庄。
阿兰终于再次为人,却过得不痛快。
这是取经路上算好的一劫,时间不多了。
我变作动物陪阿兰长大, 是她幼时最喜欢的小猫,也是走丢时送她回家的好心人。
这次我看得分明。
世道之难,多难为女人。
世间多规矩枷锁,偏偏也只困囿女人。
前世阿兰自由生长, 阿耶阿奶不曾拘束她。
今生, 阿兰在枷锁中长大而不自知。
她被赋予善良, 包容,柔顺, 谦让的美誉。
被理所当然地掠夺天性, 被教导如何做一个好女儿,好妹妹,好姐姐, 好妻子以及好母亲。
幼时,她最爱问为什么。
为什么这朵花要让给妹妹?
为什么我不能去私塾, 我明明比高狗儿聪明?
为什么他揪我辫子没人骂他我踹他屁股就要被骂小母老虎?
后来阿兰的问题越来越少。
她被这世道修剪, 塑形。
也随着年纪的增长成了高家庄最美貌淑勤的好女儿。
我看得心惊。
前几世只是肉体之苦, 这一世却要被修剪灵魂。
竟歹毒至此。
阿兰啊, 别怕。
我采了七星雪莲, 你要夫君不要。
医书和内丹我都准备好啦。
我要你做人可立身。
欲成仙亦可跳出轮回。
我要你脱离六道,我要你命由你。
我要你野心勃勃无人可摆布。
我要你再无八苦缠身。
-15-
又一春来,山花烂漫。
福陵山下的女医讲堂开了。
高矮胖瘦四个小少年活力满满,在琅琅书声里晾晒草药,练功打拳。
金乌西移动,女学生们老少都有,她们迎着夕阳,相互道别回家。
我打着扇子对月饮酒,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拨弄残花。
采夜草回来的四个少年冒冒失失, 冲进门大喊:
「姐姐,不好啦, 又有人不要孩子丢在门口啦。」
我闻言丢了扇子,快步出门:「我怎的没听到哭声。」
却看到门口的青石上摆着一方丝帕,上置一枚灵气四溢的人形果子。
我心有所感,泪自涌流。
恍若看到有人言笑晏晏,眸光坚定:
「那你先等等, 人参果我也一样捧来与你。」
我含泪驾云追去。
山川寂寥,所获空空。
唯有漫山遍野的月溅草幽幽放光,等一归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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