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最浓那年,名震边疆的小将军用所有军功向父皇求娶我为妻。
可三年后,一个女子抱着孩子上门,哭求我接纳她们母子。
夫君说自己是不小心喝醉,才犯下大错。
婆母说我既已断了夫君的前程,便不能再断他子嗣。
至亲劝我大度,京都的当家主母都是这样过来的。
只有曾经与我不对付的姐姐,拍着我的背告诉我:
「曾经你让皇兄替你拿主意。」
「后来你又让夫君替你拿主意。」
「现在你该学着自己长大了。」
「毕竟,你也有了一个小女孩儿。」
我看着怀里尚且吃手指的小小女儿。
明白若我软弱,我女儿便不知如何坚强。
若我可欺,我女儿便不知如何自立。
这一次,该我出手了。
-1-
从六姐姐的公主府出来。
顾嬷嬷抱着我两岁的女儿阿芙,欲言又止。
「夫人,我们去哪里?」
我想了想,平静道:「去和离。」
「那……那怎么行?说来世子不算犯了大错,所有男人都是这样的,夫人,您就算再找一个也不会比世子好。」顾嬷嬷劝说。
我没有理她,伸手抱过我的阿芙,亲亲她的小脸蛋。
这才转身对顾嬷嬷道:「你出府去吧,以后不用伺候我和阿芙了,我会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我又看了看其他人,淡淡道:「你们也是!」
所有人都愕然,旋即哀求。
问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们没有做错什么。
只是我想换一个环境,想换一个不被人左右的环境。
-2-
说来奇怪。
我身边所有人都不觉得我会与陆京淮和离。
几日前,一个女子抱着孩子上门,求我给她们母子一条活路。
那女子容颜娇媚,叫做媚娘。
孩子可爱,大抵半岁,长得比阿芙还像陆京淮。
我算算日子,也就是我与陆京淮成婚不到两年,他便与那女子有了首尾。
可在不久前的宴会上,我还在众人起哄我和陆京淮鹣鲽情深的调侃中,红透了脸。
我因此备受打击。
婆母推着陆京淮来认错。
他神色难堪,带了几分尴尬。
「那次我心情不愉,与战友相聚,他们为了哄我高兴,将人塞上了床……」
「我喝多了,认错了人。」
「不论你信与不信,我从未想过做对不起你的事……」
「沁心,我会想办法处理此事,你冷静冷静,」
他心慌意乱地逃了。
没看到婆母慈爱的脸一点点冷了下来。
她哂笑一声,坐下来,慢条斯理道:
「你除了阿芙,再没给京淮生下个一子半女,这女子带个儿子上门是好事,省得你受苦楚。」
「仔细说来,京淮也不算对不起你,他为你将前程都断了,你为他受点委屈是应该的。」
父母战死后,我被当今帝后收养,封为镇安公主。
我的一生顺风顺水。
直到与陆京淮相遇相恋,我遭受了人生最大的挫折。
我家是武将世家,我兄长如今还在边疆领兵。
偏偏陆京淮也出身武将世家,他年少成名,是人人称颂的英雄。
两个武将世家结合,父皇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
三年前,陆京淮以全部军功向父皇求取我为妻,他情愿上交所有兵权,只求成全。
父皇允准了。
成婚那日,我以为自己的人生就此圆满了。
我这一生得到过父皇偏宠,母后偏爱,太子哥哥的溺爱,如今也将要拥有夫君的爱,还会有一个有爱的家。
但婚后的生活打碎了这个梦境。
我这才明白:举世无双的浪漫背后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婚后,陆父对我不冷不热。
陆母则对我抱有怨憎。
她埋怨我毁了我陆京淮的前程。
这三年相处,我多有退让。
退让至今,我自觉已退无可退。
可在她眼中,我还有退的余地。
或许刚开始是将那个叫做媚娘的女子纳进门,后来,可能还会有桃娘,榴娘,秋娘……
那样的陆京淮还是曾经我心心念念想嫁的小郎君吗?
我不敢想。
那一日,除了婆母劝说。
我的娘家——镇国公府闻听此事,也派了叔母前来劝和。
「这京都哪个贵胄家不是如此?听我的劝,大大方方的将那女子迎进门来,哪个不说你好?」
我冷眼看着她,只觉得陌生。
我在皇宫长大,和镇国公府叔父叔母他们并没有感情。
但也的确期待过,他们会为我撑腰。
终究是我想多了。
就连我身边的丫鬟婆子,也劝我原谅陆京淮。
越来越多的人站在陆京淮那边,反而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
我好像生活在一个为陆京淮说话的世界。
所有人都站在他那边。
没有人去想我的感受,我的感受对他们来说不重要。
他们只希望我和京都其他主母一样忍下这口气,将日子过下去,维持表面的和谐幸福。
这很可怕!
所以我去找了我的六姐姐李容。
这世上,她是唯一一个嫌弃陆京淮的女子。
-3-
当年,父皇为了离间我和陆京淮,办了一件坏事:他将陆京淮赐婚给六姐姐,让她背上了【爱慕】陆京淮,【恬不知耻】抢妹妹的心上人的罪名。
如此父皇母后不用袒露他们的不安,丢掉皇室的尊严。
而我也可以心安理得的恨她。
后来,我想明白这一切,跪求父皇取消了六姐姐和陆京淮的婚约,又请父皇褫夺我公主封号,重新做回了洛家的女儿骆沁心,大大方方的拒绝了陆京淮。
我告诉他,我虽已不是公主,但作为骆家的女儿,我只求国泰民安,家人平安健康,我不会为了情爱挑衅皇权,更不会让曾经疼爱过我的父皇母后担忧。
我们的情爱,在家国面前不值一提。
那时,我是抱了孤独终老的心思的。
我没想到事情会峰回路转。
没想过陆京淮会一怒之下,去了边疆,立下赫赫战功。
更没想过他会放弃所有只求娶我。
我们成婚那日,六姐姐来了。
她看陆京淮的目光带着疏离和审视,那是一种探究。
对我则带着一种怜悯。
那时,我心里憋了一口气。
我想,为什么要用这种目光看我?
我发誓,要将日子过好。
陆京淮给了我世间最贵重的情谊,我自然也要让他成为整个京都最幸福的小郎君。
现在,我自然懂了,恐怕她当时就看出来,我和陆京淮注定会以悲剧收场。
陆京淮的壮举,让京城贵女们羡慕了我好几年。
他将我们的情爱捧到了云端。
而这情爱掉下来的时候,差点儿将我摔了个粉身碎骨。
我在六姐姐的公主府待了好多天。
她很好,六姐夫宋致也很好。
他们琴瑟和鸣,欢声笑语不断。
直到我看到她正在一点点收拾的行李,我才知道任何事情都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他们那么好,为什么也会走到和离这一步呢?
六姐姐笑道:「我只是不想在皇宫住了,所以从一开始就是和宋致假成婚,他有心上人,也只想应付家里,我们算是一拍即合,如今三年约定已满,该各奔东西了。」
我有点慌乱。
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的,我不想让她走。
她轻叹一声,将我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我的和离书是成婚那日就签下的,你的事情我帮不了你。」
「而且,没人可以替你做决定,你也不该让任何人替你做决定。」
「你只需记得,你是人,不是宠物。」
「是人就有想法,就有心,就要想好自己以后要走的路,就要自己救自己于水火,就要自己做自己的盖世英雄。」
「你该长大了,毕竟,你也有了一个小女孩儿了。」
「你要好好养育她,就像养育曾经的自己。」
她是我在糟污困局里的一道曙光,让我冰冷的心有了一丝暖意。
我在六姐姐公主府的那几天,吃了睡,睡了吃。
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其实,我并不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甚至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更不知道该如何救自己于水火。
但今早醒来的时候,忽然觉得念头通达。
没关系,我不用一下子就把所有问题想好。
我可以想到哪里做到哪里。
我还可以给自己树立一个榜样——我可以像六姐姐那样活着。
所以,离开六姐姐府邸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我身边的丫鬟婆子全换了。
我不需要一群为陆京淮说话的人。
我需要的是为我说话的人。
像六姐姐身边的安姑姑,芳草,如夏,岁安……她们只为六姐姐说话,六姐姐也只为她们拼命,我要的是这样可以与我共进退的人。
-4-
顾嬷嬷哭道:「可我舍不得阿芙小姐,阿芙小姐也想见我啊。」
顾嬷嬷是婆母给阿芙找的乳娘,将阿芙从小带到大。
阿芙和她有感情。
她听懂了顾嬷嬷的话,在我怀里呜呜地哭。
「我要嬷嬷,我要阿嬷。」
顾嬷嬷是故意的。
她故意惹哭阿芙,想拿捏我。
她是个糊涂蛋,以后老了更是个老糊涂蛋,我不能让这样的人陪着阿芙长大。
我从前是个软包子,最害怕与人起冲突。
但这一次,我学着六姐姐的样子,回眸冷冷地盯着顾嬷嬷。
「你惹哭了阿芙,养老的钱扣一半。」
顾嬷嬷住了嘴,急忙擦干净眼泪,缩着肩膀,一句话也不敢说。
我默了默,原来拿捏顾嬷嬷并没有那么困难。
那我为什么要白白受婆母和她的气两年?
我真没用啊。
我看着阿芙,温柔地亲了亲她的小脸蛋。
别哭了,小傻瓜。
她会为了金钱舍弃你。
可在阿娘心里,你是千金,万金,亿万金都不能换走的小宝贝。
你以后可千万不能像阿娘:前半辈子活得糊里糊涂,后半辈子才开始学着懂事,终究晚了一些。
我没有回成国公府,而是去了皇宫,拜见母后。
母后已经获悉了陆京淮的事。
她病着,眉宇间带了几分怅然与冷意。
「谁能想到陆京淮也变了呢?」
是啊!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我本以为,历经千难万险的情爱会牢固一些,没想到,也不过短短两年,就变了质。
「你打算如何?」
「娘……我想要从前跟着我的那些宫女嬷嬷。」
「你想好了?」
「想好了。」
母后闭了闭眸。
「你从小六那里出来?她说什么?」
我忍不住有些哽咽。
前一刻还说要坚强。
下一刻,就在母后身边哭成狗。
「她说,我该自己学着长大了,她说,我做了母亲,不能再像从前那般爱哭了,可我……忍不住……」
眼泪和结巴一样,真的管不住。
母后忍不住笑了。
她抬手擦去我的眼泪。
「还真是小六的做派,不过,你是该学着长大了,若你下定了决心,母后再帮你一次,你先回去吧,你要的人,晚一些送到。」
我回到成国公府,陆京淮不在。
婆母的脸色并不好看。
「你该满意了?京淮将她们母子送到了城外庄子上,让她们一辈子都不许再出现在你面前。」
「他为了你,连儿子也不要了。那这儿子,你就自己来生。」
她抬了抬手,便有人端上来了一碗药。
药汁浓郁,散发出苦腥味。
这是我从前常喝的补药,说可以生儿子。
但是药三分毒,我总觉得这两年气虚。
我和婆母因此起过冲突,但看着为我与婆母争执的陆京淮,我妥协了。
那时,他是给了我盛大而真挚的情爱的小郎君,我不愿意让他有一点点为难。
但现在……
我抬抬手,打翻了汤药。
药汁向着婆母的方向流去。
她跳起来,躲开几步,厉声道:「反了天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别以为京淮宠你,便可以为所欲为,别忘了,你欠了京淮什么,他为了你连官都不做……」
-5-
ŧü⁶这话我听腻了。
我打断她。
「他本也做不了官。」
「你说什么?你怎能这么说?」
「陆夫人,别将自己也骗了,所有将军打仗回来第一件事便是上交兵权,至于军功,他的确用军功求娶了我,可我为了他,也放弃了公主之位,我不欠他什么。若我还是公主,还会有媚娘之事么?」
若我是公主,陆京淮便是驸马。
我再窝囊,也不能被婆母训斥到这种地步,更不能放纵驸马寻欢。
婆母目瞪口呆。
她仿佛第一次认识我。
我心里有了一点快意。
婆母也没有那么难对付。
那我喝了这两年的药算什么?
算无能么?
六姐姐写的故事里有一个词叫做恋爱脑:故事里的男女主长了脑子只为谈恋爱,所有事情都与情爱相关。
我曾经以为我不是,现在看来,我分明就是。
那两年的汤药大概是用来治恋爱脑的吧。
如今,我痊愈了。
蓦地,一个声音冷冷道:「沁心,你怎能如此对母亲说话。」
我抬眸看到了从外面进来的陆京淮。
不知他来了多久,也不知是不是把话听全了。
他语调冰凉,透着失望。
「沁心,给母亲道歉,听话。」
我看着他,有点陌生。
他从前也曾劝我给母亲道歉,但那时,他或是笑着,或是哀求,或是叹息,从未如今日这般正色。
为什么呢?
大概是真觉得将媚娘母子赶到庄子上是对我的宠爱和恩情吧。
从什么时候起,我活成了这样卑微的样子。
连问都不配被问一句是否难过。
我扬起脸,冷声道:「陆京淮,我要与你和离!」
陆京淮愣怔了一瞬,旋即红了脸,满脸不敢置信。
他上前一步,紧紧握住我的手腕。
「你再说一句?骆沁心,你怎么敢这么说?」
他抓得好紧,我有点疼,眼泪情不自禁的氤氲出来,又被我死死咬着牙齿憋了回去。
我告诉自己:先吵架要紧,吵完了再偷偷奖励自己哭一次。
我努力放空自己,学着六姐姐的样子,语气笃定。
「我要和离,与你和离!」
陆京淮没有动,他眼眸发红,面色铁青,整个人如一头暴怒的狮子。
阿芙扑了过来,小小的拳头捶打着陆京淮。
「放开我娘。放开,放开。」
婆母伸手将阿芙抱了起来。
「跟奶奶走吧,你娘做错了事情,你爹爹要教训你娘几句,去奶奶那里,给你糖果子吃。」
「不要糖果子,我要娘,娘。」
她哭得好凶,我的心在疼。
我捶打着陆京淮。
「放开,你放开我,陆京淮,你放开我。」
一股无力感在心头蔓延。
我想到了小时候。
二皇兄对六姐姐总是充满恶意,明明他很想抢六姐姐的东西,却总是打着我的名义。
他说是我喜欢,他才去抢的。
太子哥哥也让六姐姐将东西让给我。
最后,六姐姐硬气地砸了东西,谁也不给。
那时,我心里便有种无力感。
小时候,我不清楚这种无力感是怎么来的。
长大了,我渐渐明白,是因为我不敢拒绝,不敢反抗,我害怕戳破真相他们会不理我。
他们一个是太子,一个是皇子,都是我这个养女无法反抗的存在,甚至以后我们全家都仰仗他们生活。
所以,我沉默着助纣为虐,也沉默着被他们用来当靶子。
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无力感。
但今日,是身体上的无力感。
我柔弱,我没用,我连捶打他都像是给他挠痒痒,我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
那一刻,陆京淮的脸和太子哥哥,和二皇子的脸惊人的重叠在一起。
我对他的恨意达到了顶峰。
「陆京淮,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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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京淮将我紧紧的箍在怀里,他眼圈发红,声音带了浓重的难过,意志却坚定不移。
「沁心,不要说这种话,你知道,我们不可能分开的。你不该和六公主走得近,你跟着她学坏了,你安静几天,我会陪着你,我们一起冷静冷静。」
「六姐姐没有说过你一句坏话,陆京淮,你怪东怪西,却舍不得怪自己一句,你是这世上最自私的人!」
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我听到了门从外面被锁住的声音。
我恨恨地咬住陆京淮的手,感受到了满嘴的血腥味。
他闷哼一声。
「沁心,如果咬我会让你好受,你咬吧!」
我松开他,退开了一步。
他手掌血淋淋。
但奇怪的,我并不心疼,只觉得疲惫,仿佛大病一场。
以前,我摸着他身上打仗落下的伤口,会感觉到很难受,会迫切地想要疼惜他,爱护他。
可现在,我只想让他再疼一些。
可我不能把自己变成一个疯子。
我要理智一些,冷静一些。
六姐姐当初被父皇下旨赐婚给陆京淮,明明她是被冤枉的。
可她没有发疯,她一点点的,冷静的击垮了太子,说服母后,骂醒我。
我如今再难,不会比她当初难。
为什么我不能冷静下来?
我能冷静下来,我能处理好这件事情。
一开始,我会慌乱。
但没关系,我总会找到法子,让事情回归到我和他本身的问题上来。
这件事情归根到底,是我和陆京淮之间早就有了隔膜。
从前,这隔阂不显,媚娘只不过让所有的事情都爆发出来,仅此而已。
我找水,漱掉了口中的血腥味。
而陆京淮沉默地坐着,目光不时从我身上划过,大概他以为我会找药膏来为他上药。
漱完口,我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慢慢地梳理着自己的情绪,等情绪稳定下来后,天色竟然已经黄昏了。
我抬眸看向陆京淮,平静道:「现在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如此吗?不要说你喝醉了,陆京淮,我知道你千杯不醉。」
和陆京淮大婚那日。
我亲生兄长也来了。
我和他接触不多,他对我为了陆京淮而放弃了公主之位颇有微词,更有一种没能把我照顾长大的愧疚。
其实我并不怪他。
那时父母双双战死,叔父叔母对我们虎视眈眈。
他继承了镇国公之位,不想堕了父母的名头,也不想和叔父叔母斗来斗去,便去了边疆。
正好,他带我进宫谢恩,而我意外趴在母后肩上睡着。
他看出母后对我的偏爱,所以母后提出认我为养女,他便答应了。
他在边疆照顾不好孩子,又不敢把我放在镇国公府,托付给母后竟然是最好的办法。
可他还是愧疚。
所以,他灌了陆京淮酒。
后来,他醉了,陆京淮也醉了。
但他是真醉,陆京淮是装醉。
那时,陆京淮笑嘻嘻地说,谁也别想破坏他和我的花烛夜,大舅哥也不行。
所以,我听他说他喝醉了才认错人,睡错人,心里有一种诡异的不信任感。
喝醉了是没办法睡女人的。
能睡女人,说明根本就没有喝醉。
他在ṱúₕ骗我。
-7-
昏暗中,陆京淮的面容动了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心虚从他脸上滑过。
「沁心,我只是犯了一次错,都已经过去了,从今后,我们好好过日子,忘掉这件事吧。」
我闭了闭眸,再次感到了一种无力感。
他现在的样子,像极了我从前逃避责任的样子。
原来我从前那么可笑呀。
我直言道:「你恨我,对吗?」
「没有!」他斩钉截铁。
「那就是了。」我笃定。
「沁心,你不要胡闹,我说没有!!」
「你为什么恨我,你爹娘的话,你信了?你觉得是我耽误了你,如果没有我,如果不娶我为妻,你现在不说做到兵部尚书,至少也该是兵部侍郎了,对吗?你看到从前不如你的同僚步步高升,自己却一事无成,后悔了是吗?」
「我没有!你不可以这样揣测我。」
他猛地站起来,气恼至极。
我静静地瞧着他,看穿了他的心虚。
我唇角微勾起嘲讽的弧度。
原来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很想笑。
以前六姐姐和我说话却说不明白的时候,难怪会笑出来,原来真的鸡同鸭讲,说不清楚。
「阿淮,你努力伪装的样子,真的很可笑,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恨我的呢?你如果恨我,可以和我讲清楚,我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你不该用这种手段来伤害我。」
陆京淮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他血淋淋的手插进头发里,整个人烦躁又无助的样子。
「沁心……我只是犯了一次错,就这一次,难道你就没有犯过错吗?」
我犯过错啊。
小时候,太子哥哥和二皇兄欺负六姐姐时,我明明感觉不对,我沉默了。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
我多多少少都从中得利了。
离开皇宫,住进镇国公府的日子,我都在为此而后悔。
我恨自己愚笨,软弱,不灵光,没骨气,还虚伪。
更恨自己随随便便让人打着我得名义,替我拿了主意,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
后来,嫁给陆京淮,其实我多多少少也有一些这样的情况。
他让我感到安全,我便塌下去自己好不容易立起来的脊梁。
在婆母端给我第一碗汤药的时候,其实我就应该打翻那碗汤药。
在婆母插手我教养孩子的时候,就该拒绝。
在陆京淮第一次让我道歉的时候,我就该狠狠给他一耳光。
而不是时至今日,才猛然间发现,自己已经退无可退,再退下去,只会变成一个带着假面的京城主母,表面光鲜亮丽,背地里一团糟污。
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无力改变别人,我只能改变自己。
「阿淮,小时候,我住在皇宫里,我觉得人人都喜欢我。」
「父皇外出Ṱų⁽围猎,避暑,一定会带上我。」
「母后拿到手的料子,第一个就想着给我做衣裳。」
「太子哥哥对我也很好,我想要的他会想方设法的送到我手上。」
「二皇兄虽然有时候讨人厌,但他不敢得罪我,反而很讨好我。」
「还有我其他的兄弟姐妹,从来不让我觉得不舒服。」
「我以前总以为,我是世上最讨人喜欢的小孩儿。」
「直到我离开皇宫,回到镇国公府,我才发现,我挺讨人厌的。」
「我叔叔,叔母,还有堂兄弟姐妹都不喜欢我,他们觉得我回去占了他们的位置。」
「他们不得不腾出来最好的院子给我住,因为我曾经是公主,还是镇国公府正儿八经的嫡小姐。」
「还有你爹娘,他们没有说,可我知道,他们觉得你吃亏了,他们也不喜欢我。」
「我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从熟悉的地方走出来,你我并未没有那么讨人喜欢。」
「是他们的偏爱,让我们以为自己与众不同。」
「你也没有你爹娘认为的那样一定会高官厚禄,有一番作为。」
「当官和打仗是两回事。你若因此怨恨我,我觉得很荒谬。」
「你若觉得和其他女子在一起,是对我的报复,那更荒谬。」
「我不会因你的作为而觉得自己不好,我只会觉得你不是从前的陆京淮了,仅此而已。」
「从前,我没有告诉你我在家里Ťŭ⁵生活的不愉快,这是我不对。」
「今日,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陆京淮,我要和离,无论如何都要和离。」
陆京淮脸上终于露出绝望而麻木的神情,他几乎是从心底发出一句质问。
「就只是一次!我从前的好,你就都忘了,人难道不可以犯一点点错?」
我感觉到很累,前所未有的疲惫将我袭击。
「人当然可以犯错,但我不想再当那个害你犯错的罪人。」
「你寻花问柳,是我害你没儿子,你才如此。」
「你出去喝醉,是我害你做不了官。」
「你在家里不快乐,是我没有孝顺好你父母,让你烦心。」
「阿淮,若这就是婚后的生活,我后悔了。」
「和离了,没了我这个害人精,你也不再是受害者,这样对你我都好。」
-8-
这一晚,我和陆京淮分塌而睡。
他辗转反侧,而我做了一晚上的梦。
我梦到了小时候。
二皇兄去抢六姐姐的陶泥娃娃。
没抢成功,却说是我要看,还说六姐姐小气。
这一次的我,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亲眼看见我的懦弱,六姐姐的愤怒,二皇兄的嚣张,和太子哥哥的助纣为虐。
我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
原来被人认为是害人精的感觉,那么难受。
小时候,六姐姐被认为是害人精。
现在是我。
可能这就是报应吧。
以前的我可以借口自己年幼,没长大,可以推诿责任。
可现在我长大了,若自己立不起来,就活该被人欺负到尘埃里。
我和陆京淮被困在房中三日。
他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在等我回心转意。
他说了很多。
我们的从前,那些没有婚姻,只有情爱的日子。
但他不知道,每每他提起一次,都让遗憾更加深一分。
第三日,门从外面被打开了。
我听到母后身边的贺嬷嬷冷厉的声音。
「皇后娘娘命我等前来服侍公主,公主这是被囚禁了吗?」
婆母抱着阿芙脸色难看,她勉强笑着。
「并未,只是夫妻两个关起门来说话罢了。」
陆京淮看我一眼,苍白嘴唇动了动。
那一刻,他真的很像小时候的我。
指望我说句话,替他度过这个难关。
原来在真正的皇权面前,他和我一样,都会软了骨头。
我忽然有点释然了,原谅了小时候没骨头的自己。
我闭了闭眼,再睁眸,眸中一派平和。
「是,他们囚禁了我,贺嬷嬷,雪如,霜晓,帮我搬家吧,我要回镇国公府。」
这一次,我伸手接过阿芙。
婆母不舍,却理亏,没敢说什么。
陆京淮的情绪终于有了变动,他的声音仿佛干涸沙漠中粗粝的沙,刮人耳朵。
「沁心,你想好了?」
「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如我一般对你。」
或许吧。
举世无双的爱。
刻骨铭心的痛。
我在他身边都经历了。
在我提和离时,他没有如旁人一般拂袖离去。
他陪在我身边像是一根藤蔓,缠着另一根藤蔓。
可惜,我终究不如六姐姐大度,可以理解罪魁祸首。
我没办法和一个怨恨我的人朝夕相对,相亲相爱。
脓毒已经产生,除了斩草除根,我别无他法。
我回到镇国公府,光搬行李就搬了三天。
这三天时间,足够流言很疯地传开。
曾经举世无双的爱情,如今成了引人注目的笑话。
贺嬷嬷叹道:「公主,你别怪我们来的晚,娘娘说了,若不让你看清楚,恐怕你还下不了决心,到时候才痛苦。」
我已经不是公主了。
可贺嬷嬷还叫我公主。
可能在她心里,我还是那个追着她要吃的的小女孩吧。
「替我谢谢母后,她说得很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人总是在绝境才能爆发出巨大的决心。
-9-
我闭门不出,一心一意的陪伴着我的小阿芙。
她似乎有一点变化,玩耍的时候,玩一玩,停一停,看我在做什么。
我想,陆京淮虽然烂了,但他好歹做了一点好事,给了我一个可爱无比的女儿。
但我愣了愣,又将可爱这个词划掉了。
我不希望我的女儿仅仅是可爱,我希望她是参天的树,翱翔的鹰,吹过原野的长风,有力量且丰盈。
最起码不要像我一样,小时候得个可爱,长大了落个贤良。
虽然不算错,但总觉得少了点儿自我。
她该比我更自强且坚韧。
我和陆京淮陷入了僵持。
他不愿和离,Ṱū́₄刻意避开和我见面,如此拖着。
我也不急,孩子在手,万事不愁。
更何况,身边的宫女都是我从前宫里人,她们不会帮陆京淮说话,只会向着我。
贺嬷嬷要离开回宫向母后复命。
她有些叹息,她觉得我当初不该那么冲动的不要公主之位。
其实我并没有为此后悔。
只是,觉得人该认清自己。
那时清高,有种一头热的冲动,觉得世间就我最清澈,就我遗世独立。
现在冷静下来,发现人不该走极端,也算是一种认清自己。
父皇母后待我好,也欺瞒过我。
而我如今可以接受这份好,也要尽到该有的孝顺,不会因为他们瞒过我,就老死不相往来,感情债不是这样算的。
就像我如今怨恨陆京淮,但也不会怀疑他当时浓烈的爱。
我们只是没有那么幸运,没有走到最后。
一个月后。
雪如去外面买东西,回来时脸色难看。
我问她,她担忧道:「媚娘母子回来了。」
她在街上见到了她们。
两人衣着华贵,身边跟着陆母的仆人。
我大概明白这是陆母在示威。
我与陆京淮和离的传闻让她丢了面子,她需要拿捏住一点儿什么,让自己显得更从容,更有底气。
只是我不在乎,甚至有点儿想看戏。
果然,没多久。
陆京淮便与陆母大吵了一架。
只是这一次,陆父也没有理会他,和陆母站在了一起。
他们想要孙子。
他们说,当初陆京淮以军功换姻缘没有知会他们,如今,他们想含饴弄孙自然也不必知会他,养孙子对他们来说,才是正经事。
那一天,陆京淮大概很绝望。
他半夜来到我的闺房,带着一身酒气。
雪如被惊动,他立刻就要一个手刀将她劈晕过去。
我忙道:「慢着,不许动手,有话你说就好,不要打人。」
雪如急忙跑过来,牢牢守在我身边。
我很欣慰,我也有护着我的小宫女了。
陆京淮面色铁青,他等我开口将人赶走。
可我不惯着他,事实上,我已经不想听他说话了。
良久,他妥协了。
他开口道:「我不知道我娘会把人带回来,明明她答应过我,这不是我的意思。」
我笑了。
我有点明白我以前为什么那么可恨了。
我不想,但事实就是那么发生了。
可我还想装作无辜的样子,不希望被人责怪。
我点点头。
「好,我知道你是被迫的了,然后呢?」
陆京淮有点不悦,他大概觉得已经诉说了自己的苦衷,我就该原谅他。
「跟我回去吧,沁心,我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我们搬出去,再也不回老宅了。」
我叹了一口气。
「阿淮,为什么要拿你做不到的事情来骗我,别让我和你彻底撕破脸皮,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不留。」
父皇以孝治天下。
无论陆京淮武功多高,多么英雄盖世。
在孝道上,他若失了人心,陛下都保不住他。
他与成国公夫妇不相往来?不回老宅?
旁人不会说陆京淮如何如何,但我会被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我已经够麻烦父皇,母后,不能再给他们丢脸,让人说他们养出来的孩子是个不孝不悌的白眼狼。
陆京淮抬眸,语气重了几分。
「沁心,事已至此,总要有人要妥协让步。我已经向前走了一步,看在从前份上,你能不能向我也走一步,她们母子跟着爹娘过,我们去边疆,去别处,去哪里都好,只要我们一家三口,我们自己过,如何?」
我心中默叹。
「阿淮,一个月前你跟我说的话,如今就已经变了,你今日说的话,又能管用多久?」
「将来你的儿子病了,你会回来吗?」
「万一有一天,你爹娘病了,你回来吗?」
「你是他们的儿子,回来就回来了,可我呢?」
「他们会不会怪我,怨憎我和你远走高飞,怨憎我让他们失去了儿子?」
「那时候,我如何自处,我的阿芙如何自处?」
「阿淮,放手吧!你我之间的情爱,没有那么坚不可摧,也没有必要为此牺牲亲情,友情,我不想将来你又怨憎我。」
他忽然流下泪来。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只是犯了一次错,只是那一次……Ťų⁰」
我无言。
是啊,只是一次错。
可这三年来积攒的怨憎不是假的。
我不想当罪人了,也不是假的。
我们相对无言,枯坐了一夜。
天快亮时,他抬眸看我。
我想快刀斩乱麻,还想以后每天都睡一个好觉。
「若你真想弥补,便守护我和阿芙一个月,一个月后,我们再谈吧。」
「没问题。」陆京淮欣喜若狂。
「但有一个条件,你只能暗中守护,不能被人看见,我不想让人误会,让人瞧不起我。」
「沁心,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他闪身走了。
他的功夫是真好啊!
可我不想镇国公府成了他的后花园,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我写了一封信给兄长,让他给我了调拨几个高手来护院。
-10-
我和阿芙继续过起自己的小日子。
我拉着她的小手,一起跳格子,投壶,扔沙包,ťū́⁷跳皮筋,剪纸,做娃娃。
是的,我也会做娃娃,偷偷学六姐姐的。
我始终记得那一年,我和三姐姐一起到六姐姐宫中睡觉,六姐姐的宫女岁安给了三姐姐陶泥娃娃,却没有给我。
我一直记着呢。
不给我,我就自己偷偷学。
然后终于也学成了。
嘿嘿!
有一日,我和阿芙玩累了,让她在院子里乖乖坐着,我去给她去热奶。
就这片刻工夫,阿芙哭了。
我急忙出来,便看到阿芙被陆京淮护在身后,不知所措地哭着。
陆京淮拽着一个小厮,不让他走。
而那小厮是陆父身边的人,有一身好武艺。
他眼见事情败露,急忙跪下哀求。
「世子息怒,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小的并没有想伤害阿芙小姐。」
「只是让阿芙小姐受一点儿伤,到时候老爷夫人好有借口将阿芙小姐接走。」
「两位老人家都想阿芙小姐了,请世子爷赎罪。」
陆京淮呆住。
他松了手。
那小厮急忙溜了。
我叹息一声,幻想着当初要是我和哥哥一起去边疆,是不是我也能练出来一身武功,而不是眼看着旁人将我的镇国公府当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菜市场。
我晚了,但阿芙可以。
我决定再写封信,让兄长送个靠得过的女师傅,我也阿芙都要练起来。
我抱起阿芙,检查到她的确没有受伤,便一勺勺喂她喝奶。
她很乖,小口小口喝着,眼睛里还有泪水,但情绪已经稳定下来。
冷不丁,陆京淮茫然地问:「我爹娘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能是因为你我还未和离,人总还存着幻想。」
六姐姐写的故事里,说过一个靴子理论。
靴子将掉未掉的时候,是最熬人的。
等靴子终于落了地,人反而该知道怎么做了。
我与陆京淮一日不和离,他们便一日不会停止摆出长辈的谱拿捏我,降服我。
只有彻底离了,他们才会消停。
等喂完孩子,才发现陆京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这一次,希望他彻底死心。
他不了解他娘,他在外自由自在,感受不到内宅里的压抑和明争暗斗。
我其实很早就发现,婆母不喜欢阿芙。
尤其我生完阿芙后,肚子再无动静,她更是不喜。
她大张旗鼓的将媚娘的儿子弄进来,一方面是真的喜欢儿子,另一方面则是对我耀武扬威。
她知道我看中阿芙,将阿芙拿捏在手里,是对我最好的打击。
她让阿芙受伤,再借口我照顾不好孩子,将阿芙带回去。
到时,我会乖乖回去,乖乖地成为一个贤良淑德的儿媳,接受媚娘,接受她的儿子,最终,失去自我。
可我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这三年,我也在进步,早在她将媚娘接回来的时,我就防着这一手。
我要她自食其果,要让她儿子亲眼看见她的卑劣!
-11-
陆京淮回去,彻底和爹娘翻脸了。
他逼着媚娘签了卖身契,连夜将他们母子送上去往南方的船。
他说若她敢再次言而无信,再次回来,他就敢将她真地卖进妓馆里。
媚娘被吓住了。
拿了钱,头也不回地抱着孩子上了船。
她本就是冲着富贵来的,如今富贵有了,倒不必再搭上性命。
然后,陆京淮来找我和离。
他憔悴了很多,青须长了出来,整个人显得潦草而狼狈,可眸光莫名的坚毅了几分。
签下和离书,让管事去衙门里跑一趟办手续。
我和他难得坐下来平静地喝杯茶。
三年光阴,在茶水里翻滚摇曳,最终只剩下一句,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我还是很想知道他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恨我。
但我又想,这种事情应该和我在婚姻里积攒的失望一样,没有什么开始,就是这样一点点积攒多了,最终爆发出来。
我胡思乱想着,陆京淮反而开口了。
「你变了很多,你以前没有这么尖锐。」
是的,我变尖锐了,不可爱了,但也让自己舒坦了。
那些小时候听过的童话故事。
灰姑娘为什么被王子接受,因为她让他舒适愉悦。
白雪公主为什么被王子接受,因为她漂亮可爱令王子喜欢,她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反驳王子一次。
美人鱼为什么令人怀念,因为她只付出不求回报。
她们都有着让人愉悦的本性,都那么的可爱,善良,令人如沐春风。
但灰姑娘踏入王子城堡的时候不恐惧吗?
她和王子毕竟只跳了几次舞,她对他其实一无所知,对王子的品格全靠自己想象。
白雪公主更恐怖,王子救了棺材中的她,她就打算跟他共度余生。
她甚至连王子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抬一具棺材回家。
美人鱼最惨,她连告诉王子真相,ŧû₄让他为她悲伤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她让王子过得实在太舒服了。
小时候不懂,只觉得美好或遗憾。
长大了才发现,童话里的男人女人,竟然都是冲动,愚蠢且自欺欺人的。
人大概都是这样,憧憬童话,进入童话,再逃离童话。
我只是进入了逃离童话的阶段,仅此而已。
但我没法和陆京淮说太多。
我只能说一句。
「人总要长大,无论男女。」
陆京淮深深看我一眼,我们都沉默着。
管事的办完了手续,拿着文书过来,我和陆京淮各自拿了一份,便就此告别。
他不舍得亲了亲阿芙的脸蛋,然后便步履匆匆地离开。
跟着陆京淮来的仆人忍不住道:「老爷和夫人想要要回阿芙小姐,是世子一力坚持让阿芙小姐跟着您,他说阿芙小姐跟着您才有郡主之位,才能过得好,跟着老爷夫人恐怕什么都得不到,老爷夫人才同意的,夫人,世子对您是有情的,哎,您看着办吧……」
我躺在躺椅上,太阳暖融融的照在身上,思绪漫无边际的飞着……
这世上或许没有对错,只有抉择。
今日,我选择让自己快乐。
-12-
陆京淮再次去了边疆。
我哥哥回来了,他给我送来了一群护院,还有两个武功高强的女师傅,以后我和阿芙跟着她们练武。
我的嫂嫂是哥哥下官的女儿,她明媚灿烂,一身草莽气息,浑身散发着勃勃生机。
看见我,讶异的眼睛都亮了。
「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瓷娃娃?哎呀,太好看了,你哥哥要是有你三分好看就好了。」
回到镇国公府,我才知道,哥哥当年娶妻也并不太平。
叔母想将娘家侄女许配给哥哥,哥哥不答应,干脆自作主张在边疆成了婚。
万幸,嫂嫂很好,她和哥哥都是不拘小节的人,性子相合,过得倒很不错。
我趁着人都在,整顿了镇国公府,和叔父,叔母他们分家了。
其实早该分了,我爷爷奶奶,爹娘早都离世,没必要再和叔父叔母居住在一起。
以前我们兄妹都年幼,并不懂,现在想明白,便干脆利索的办了。
叔父叔母另起院子,公中的钱均分。
兄长勒令他们不许打着父母的名义胡作非为,又挑了几个像样的本家子弟,打算带着一起上战场锻炼。
我们是武将世家,孩子的出路就在练武打仗上,吃饭的家伙不能忘了。
兄长待了几天便匆匆回去。
他觉得很对不起我,一双虎目泛着红。
「要不还是和我们去边疆吧,那里虽然苦了些,但没有那么多的糟心事。」
前几日,嫂嫂悄悄告诉我。
兄长回程路上,听闻陆京淮离京,特意单人单马绕了一趟远路,拦住陆京淮,狠狠打了他一顿。
「当然,陆京淮没还手……不然,两个人都得受伤。」
「小妹,你哥哥心里是有你的,自古家国难两全,你不要怨他。」
嫂嫂说着这话,眼眸里的担忧藏也藏不住的。
她是真的爱哥哥,我好羡慕,也好为他们高兴。
在我的姻缘烂掉的时候,我身边也有人幸福快乐着,真好。
我抱住嫂嫂,安慰道:
「我从不怨哥哥,我敬仰他是大英雄。」
「我能在皇宫里过得那么好,全是因为他和爹娘的功劳。」
「我虽然没有一个好姻缘,但他当年的决定是对的,父皇母后待我极好。」
「我在京城没什么好担忧的,反倒你们在边疆要善自珍重。」
嫂嫂放心了,她捏捏我的脸蛋,笑道:
「真想把你拐走。」
真等到这一日,她恋恋不舍地看我一眼,拍了拍兄长。
「走吧,等到真正天下太平那一日,我们再回来好好和小妹团聚。」
他们走了。
灰尘在马后扬起,奔赴苍莽漠北,将京都锦绣甩在脑后。
我拉起阿芙的小手,打算将骑射也练起来。
武将的女儿自然也要有几分本事。
这么一想,还挺忙的。
我推掉了很多宴会,不论我有没有公主封号,我的荣华富贵都已经是顶尖的了。
那些从前总觉得非常重要的应酬,想通了之后,觉得挺没意思,竟没必要再浪费工夫。
只除了少数几个人的宴请,那不是应酬,而是家人之间的人情往来。
-13-
太子要娶太子妃了。
自从知道太子可能爱慕我之后,我有意的和他避嫌。
他过得不如意,政事上频频出错,被父皇呵斥,禁足,惩罚,丢了很多颜面。
大概他也不想让我看到他的狼狈,彼此之间,竟然很久都没见。
婚仪上,他牵着新娘子一步步走进洞房,回眸看了一眼我的方向。
我垂下眸去,管好自己,不想掺和进任何是非之中。
婚仪后,我送母后回宫。
她浑身的端庄雍容在坐进马车的那一刻,只剩下疲惫。
她看着我,满目焦灼。
「太子妃性格强势,希望她能约束住太子,让他少一些冲动。」
「太子现在最要紧的任务是生个皇孙,到时候,我会把皇孙抱到皇宫抚养,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你父皇说不定不会废太子,不然……」
原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事情已经如此严峻。
宫里的岁月真像是一个梦。
走出皇宫才发现外面是血淋淋的现实。
「太子妃同意吗?」
「不同意也得同意,她现在和太子在一条船上,若太子被圈禁,她也要陪着,她宁愿把孩子给我。」
「那太子妃为何还要……」
我斟酌着用词,太子哥哥现在是个火坑,为什么她要跳火坑。
母后苦笑。
「她恋慕太子,想不到吧……我也想不到。」
原来是因为爱情啊。
我想到太子妃,仿佛看到曾经的我。
一腔热血,飞蛾扑火。
落得个什么下场,谁也不知道。
时间如此匆匆而过。
我陪着阿芙一点点长大。
她长成了一个与我不一样的姑娘,飒气十足又狡黠灵动。
她是在爱里泡大的孩子,但也吃得下苦。
只除了和我一样,爱哭。
但她会哭着扎马步。
哭着说自己还差一刻钟才能练完。
但哭着哭着,她就不哭了,磕磕绊绊的一点点长大。
我很欣慰,她身上有了一点我父母的影子。
-14-
没多久,父皇驾崩。
他走的很突然,晚上还好好的,早上起来人已经僵硬了。
母后哭得差点儿晕过去,她与父皇少年情谊,后来虽渐行渐远,但父皇在后宫给了她很大的尊重。
他没有夺过她的权,也没有故意落她颜面。
只是风雨多年,再宽大的伞,也不能保证一点儿风雨也不沾染。
我还看到了匆匆赶回来的六姐姐。
她与六姐夫宋致和离后,便去南方,这些年大概过得很潇洒,浑身上下都透着将自己养得很好的光芒。
她看见我,笑了一下,并没有多说什么,便去找三姐姐的说话。
我让雪如送了她三万两银票。
她惊愕地看我一眼,嘴里嘀咕了一下,便大大方方地收了。
雪如回来悄悄告诉我:
「六公主说,我这帮亲戚可真有钱啊。」
我忍不住笑,她还是那样有趣的女子。
她从一株摇摆可怜的小草,长成了迎击风霜的大树。
可惜,我和她生不逢时,若是我们现在才相识,或许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但现在,只能怀着遗憾悄然错过。
不打扰就是最好的祝福了。
没多久,太子登基。
他终于成了新皇,穿上皇袍的那一天,他看起来真的很像一个志得意满的天子。
但很快,他就在那些朝臣的攻势下,显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他想用的人用不了,他的决策往往被打回来,他还被大臣反驳的哑口无言。
他还发现,自己的几个弟弟都挺聪明的,不论是念书还是武功,都能做的又好又快,毫不费力。
他渐渐变得焦躁,脾气渐增。
后来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忽然变得耳目聪明,思维敏捷。
但忽有一日,他在朝堂上倒了下去,昏迷不醒。
短短几日,便药石无医,暴毙在床。
皇宫再次挂起了白绸。
母后苍老了许多,她搂着懵懂无知的皇孙如一截枯木。
看到我,她惨然一笑。
「本以为我的身体是最不中用的,没想到了我送走了一个又一个。」
我将她抱在怀里,轻轻的拍他的背。
「母后,别怕,我会一直陪着您。」
就像您当初整夜抱着初入皇宫,不知所措的我一样。
六皇姐又来回来奔丧了。
她赶路赶得很疲惫。
大概是那三万两银票,拉近了我和她的关系。
她悄悄问我,新皇到底怎么回事,才当了几年皇帝怎么就……
我垂眸黯然。
「他吃一种叫做聪明丸的丹药,刚开始吃一颗,后来,一次吃三颗……他瞒着所有人,连皇后嫂嫂都不知道。母后已经将那些方士抓起来,准备杀了让他们殉葬。」
「给我吧,我带走他们关起来,他们可能有大用。」
「要去问母后才行。」
「你帮我去问。」
我看着一脸理所当然的六姐姐,觉得她变了,脸皮变厚了。
但我早就学会拒绝了。
「凭什么,我不去。」
「哎呀,你变聪明了,去吧,我多年不求你一次,就帮我这一次。」
话说开了,往事就没那么沉重了。
我感觉心上一松,还是去求了母后。
母后答允了,她总觉得六姐姐那边会给她一些欣喜和奇迹。
办完丧仪,六皇姐又走了。
这一次,她走得更慢了,不仅身后带着囚车, 里面关押着几个方士,还有昏迷不醒的曾经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
她触了皇帝的棺木殉情。
没死成, 被救了回来,整个人便失了魂魄一般。
我们都没想过她爱的如此深沉。
母后让六姐姐带她去宫外走走,宫里太压抑, 把好好的女子都弄得没了人气。
若她好了,想回来也好,不回来也罢。
总之,人活着, 万事才有可能。
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无法改变了。
六皇姐叹了一口气,收了母后给的银票,就这样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出发了。
母后拥护着皇孙登基, 垂帘听政。
第一件事便是重新封我为镇国长公主。
她说, 「我还是想偏爱你, 这么多年你一直陪着我, 也只有你陪着我,以后或许还要陪我很多年,有个身份好一些。」
我没有拒绝, 坦然接受了。
我们就是母女, 我母亲给的, 我就应该接受。
母后又将陆京淮调回了京城, 如今边疆太平,他留在边疆是浪费。
母后有意培养自己的人才,便让他先从兵部司郎中做起, 若他做得好,再慢慢升,若做的不好, 大概此生也就到头了,除非再起战事。
武官转文官,对陆京淮来说, 是新的挑战。
他回京来看我, 我拒绝了, 只让阿芙去见了他。
他褪去青涩气息,多了几分沉稳, 看见阿芙的那一刻, 眼睛湿润了。
阿芙伸手去擦他的眼泪, 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泣不成声。
这许多年,我们都变了。
明白世事沧桑, 很多时候我们都无能为力, 只能顺势做一些改变,除此之外, 便是尊重自己的心意。
他看我一眼, 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
而我对他点了点头,便上了马车,去往皇宫。
我要帮着母后教导新帝。
他是国家的未来, 他决不能长歪了。
我们都很忙,没太多时间给情爱。
但我们都会努力走好,不负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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