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上,嫡姐收到一张撒金花笺。
她脸色大变,让我帮她去折梅。
梅园偏僻无人,醉酒急色的三皇子以为嫡姐来了,一把扯开我衣裳。
嫡姐姗姗来迟,她义愤填膺:
「齐嘉禾,你不知廉耻,竟敢勾引三皇子!」
「齐家没有这样的女儿,请皇上任意处置。」
我被扣上污名,当场打死。
大义灭亲的嫡姐却得了青眼,最终冠宠六宫。
重生醒来时,嫡姐正捏着花笺,目光闪烁:
「嘉禾,快去折一枝金钱绿萼梅。」
-1-
我没动。
侧过头看嫡姐,她眉目精致,但脸色阴沉,恰似这黑得浑浊的天幕。
上一世,就是折梅害死了我。
我暗中捏紧拳头。
重活一世,怎能重蹈覆辙?
见我不动,嫡姐面色焦急,又咬牙道:
「郑贵妃最喜绿梅,能讨好她,你就不用嫁给年逾六十的刑部侍郎了。」
「还不快去!」
梅花开,暗香浮动。
那张花笺,是醉酒的三皇子送来的。
他要在皇宫内、梅园中,来一场天为罗帐地为床的亲热,只求刺激。
嫡姐不愿。
她自己惹出来的风流债,却要骗我去做那个替死鬼。
我也不愿呢。
-2-
我是庆宁伯府上最卑微的庶女——齐嘉禾。
卑微之处,在于我娘。
她让庆宁伯府丢尽了脸。
她是一个已嫁人的船娘,后来被庆宁伯看上,强行掳进府中。她性子太烈,虽怀了孩子仍不消停,吵着闹着要离开伯府。
生下我后,她一头撞死在伯府的黑桐大门上。
「伯爷嫌我丢人,你强行占我身子时,难道不觉得自己丢人么!」
「伯爷一声吩咐,我丈夫被地痞们乱棍打死,我家破人亡了,烂命一条,有什么可怕的。」
乌黑的血痕冲不干净。
伯府的名声也再不清白。
我就是船娘生下的孽障,卑微、该死,每活一天都是伯府的恩惠。
哪怕他们要把我嫁给一个年逾六十、虐了三房夫人的老头,要我顶替嫡姐去成为三皇子的亲热工具,我也得觍着笑脸毕恭毕敬地回话:
「伯府垂怜厚爱,是嘉禾之幸。」
这样的日子,我忍了十五年。
起风了,六角宫灯坠着黄丝绦,映下斑斓摇曳的影,嫡姐脸上也忽明忽暗。
她似笑非笑:
「嘉禾,你怎么还不去?」
「你是不是忘了,船娘骨灰,只剩最后一撮。」
我的性子随娘,烈得很。
为管教我,齐如意命人挖出我娘尸骨,野狗食肉、骨磨成粉,只要我不听话,她就把那骨粉一勺一勺掺进饭食,骗我吃下,欣赏我痛不欲生的模样。
如今,我娘尸骨,只剩下最后一勺了。
我不知道,她会掺进哪样食物里。
「如意十分聪慧,将来必能在后宫得宠,诞下皇子,重振我庆宁伯府。」伯爷和夫人不觉她凉薄可怕,只觉未来可期。
伯府在,我就会永远被踩在脚下。
娘也永世不得超生。
帮他们,就是在往我自己头上填土。
何苦呢?
所以,我笑着摇了摇头。
拒绝嫡姐。
她满眼戾气。
ŧů₍我喝完一盏青梅酒,有醉意壮胆,慢慢起身跪到大殿中央,扬声道:
「臣女揭发庆宁伯私藏武器甲胄,不忠君上,意图谋反。」
「请皇上诛乱臣贼子。」
我愿以身入局。
不惜我命。
杀父。
杀己。
覆了这肮脏富贵伯府。
一时满殿哗然。
-3-
宝座上,老皇帝的眼眯成一道缝。
他老了。
越来越喜怒无常。
上个月,安康伯爷殿前失仪,老皇帝以此为由抄了他家,数十万两金没入私库,用来修建新宫室。朝中大臣建议充作军饷,也被砍了头,自此人人自危。
我的好父亲庆宁伯,面色陡然苍白。
他惊掉手中酒杯,急匆匆跪下。
头磕得震天响。
「臣的庶女得了失心疯,口不择言,请皇上恕罪。」
「臣这就将她打死,免得惊扰圣驾。」
嫡姐齐如意一脚踹在我腿弯,愤然道:
「你是不是疯了,小蹄子!」
我不躲不闪,被踢倒在地。
犹自昂首向宝座上看去。
「皇上,臣女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真实。」
「庆宁伯府的京郊庄子,藏有甲胄兵戈,还有数万黄金……」
「臣女还要揭发嫡姐齐如意祸乱后宫,勾引三皇子,意图与其在梅园亲热,证据就藏在她袖子里!」
「皇上,臣女一心忠于您,冒死也要说!」
外有乱臣贼子。
内有皇子无德。
这两者若勾结在一起,风烛残年的老皇帝,不知道哪天就会被害死在龙床上,再也睁不开眼。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寝。
哪怕是儿子也不行。
一张撒金花笺从嫡姐袖子里落出来,上面明晃晃盖着三皇子私章。
帝王沉了脸。
这条老龙眼神阴鸷,一一扫过满朝勋贵,意在杀鸡儆猴:
「着令锦衣卫,严查不怠。」
「若属实,满门抄斩。」
-4-
庆宁伯府代代衰落。
传到今天,再无男子能入朝为官。
伯爷另辟蹊径,把嫡姐齐如意当成唯一倚仗,教她学扬州瘦马的本事,让她用色相惑人。
齐如意略施小计,便钓上鲁莽好色的三皇子。
伯爷这个父亲,亲自把女儿送到三皇子榻上,听着两人靡靡之音,他哈巴狗儿一样觍着脸问:
「殿下,您看要不要赏伯府一桩差事。」
「如意会新花样,您若喜欢,她天天陪您玩。」
「伯府不会争名分的,您看着给。」
笑容谄媚。
三皇子却很满意。
他大手一挥,把采买武器甲胄一事交给了庆宁伯,顺带有一万两黄金的采买经费。
这些东西,就藏在伯府京郊庄子。
那里毗邻皇庄,没人能想到这瞒天过海的大胆操作。
我所说,句句属实。
锦衣卫查得很快。
三五日间,庆宁伯府就被抄了家,伯爷、夫人、嫡姐被绳子捆住,猪猡一般赶进天牢。
他们引以为豪的尊贵和血统,在锦衣卫的鞭打呵斥下,通通成了笑话。
百年贵族。
百年蠹虫。
皇帝饶了我一条命,他浑浊的眼球转来转去。
「齐家奸臣已除。」
「齐家有忠臣,朕也要赏。」
「齐嘉禾既如此忠心,入宫为婢,伺候……郑贵妃吧。」
老皇帝嘎嘎一笑,眼神里充满戏谑。
他是爱看戏的。
戏台上看不够,还要看女人相斗,把六宫搅得更加波诡云谲,为他的残年增点趣味。
我就是罐子里的一只蛐蛐儿。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郑贵妃是三皇子母亲。
三皇子本是最有希望的太子人选,因我告发一事,他私自招兵买马被揭穿。
老皇帝勃然大怒,褫夺他爵位、让他终生守皇陵,永不得回京。
他和郑贵妃,都恨毒了我。
老皇帝明面赏我,实则害我。
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赏也是罚,罚也是赏。
由不得我拒绝。
我闭眼一瞬,脑子里记忆过得飞快,叩首,一字一顿道:
「奴婢谢主隆恩。」
「嘉禾之名,乃乱臣贼子所起,奴婢嫌脏,求圣上赐名。」
老皇帝沉吟片刻,眼神里多了些玩味。
「灯下美人如玉。」
「日后,你名唤玉奴。」
大殿中,有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幽深似夜。
我后背发凉。
-5-
郑贵妃恨我。
她没见我。
只让我跪在碧华宫的梧桐树下,没有时辰。
天阴沉着,膝下是没化的积雪,身上是不断落下的鸟屎,梧桐树上长满大乌鸦,饿犬一般,嘎嘎乱叫。
黑色的羽翼带着腐臭味,划过我的脸颊。
鸟饿了。
它会吃人。
贵妃宫女在我脸颊上涂了鲜血,最能诱鸟。
我又冷又怕。
求老皇帝赐名,并非一时兴起。
名字就是我的护身符。
齐嘉禾是乱臣贼子之女,在满门抄斩之列,赏给郑贵妃,她便能轻易打杀。
可玉奴不一样。
这名字是老皇帝亲赐,正如豢养猫儿狗儿,起了名,就上了心。无论是否有情谊,但总有来路。
有来路,就得有去路。
就不能随随便便死在郑贵妃手里。
弄死玉奴,得有个不弄脏手、不惹喜怒无常老皇帝的好名头。
膝盖冻得像刀割。
我捏紧脖子上挂的小瓷瓶,里面装着娘仅剩的骨灰。许是娘在天之灵保佑,我等的人很快就到了。
清瘦的玄衣男子经过我身旁,目不斜视。
回来时。
天色俱黑。
他低头看我,眼神像夜色一样晦暗:
「贵妃将你赐给本王,当下等宫女。」
他是贵妃养子——名声极坏的五皇子。
传言中,他府上抬出一具具僵硬的女人,俱折了四肢、花了脸庞。
京城勋贵,无一敢嫁女于他。
老皇帝也不让他上朝议政。
同我这个庶女一样,他也是皇室中最卑微阴暗之人。
贵妃曾感慨:
「教的曲子唱不得,他血里就带着坏呢。」
言谈间,把五皇子钉死在脚底下。
贵妃也学了老皇帝那一招。
借刀杀人。
-6-
冰雪之气侵肌裂骨。
我晕了过去。
醒来时,暖香熏人,我已躺在五皇子府中,膝盖上敷着厚厚的热艾草。
帘陇低垂。
男人在外间把玩一串十八子,菩提珠转动的声音像磨骨,伴着窗外北风呼啸,格外刺耳。
「你醒了。」
「说吧,为何要来本王府上?」
我撑起身子,无声无息地笑。
赌对了。
利用前世仅窥得的记忆,我从错综复杂的皇家博弈里活下来了。
五皇子的生母是早逝的虞贵妃,曾经也是犯官后代,没入浣衣房,当一个粗使宫女。
虞贵妃青春貌美,胆子又大。
她捧着一瓶桃花,献给途经浣衣房的皇帝。老皇帝正是壮年,被花中少女晃了神,不计较失礼一事,只垂问她姓名。
「虞有容一名,乃乱臣贼子所起,奴婢嫌脏,求圣上赐名。 」
少女笑靥如花,低眉时神情楚楚,惹人怜。
「人面桃花相映红。」
「日后,你名唤桃奴。」
因赐名,虞姓少女逃离浣衣房,成为六宫宠妃。她生下五皇子,宠爱到达顶峰,后又因巫术案被皇帝厌弃,病死冷宫。
改名的风流韵事,少有人知。
老皇帝知。
死去的虞贵妃知。
五皇子也知。
那天大殿中,我开口讨名,重演当年事,不仅勾起老皇帝的回忆,也吸引了五皇子的目光。
桃奴在前。
玉奴在后。
都别有心思。
五皇子是个聪明人。他主动请缨,向贵妃要了我,言辞间替三哥和养母打抱不平:
「玉奴此女颇有容色,父皇也说她美人如玉,留在宫中恐生事端。」
「母妃,儿子愿替您分忧。」
贵妃顺理成章把我扔出来,她不想弄脏自己的手。
「让她明白,活着比死了更难受,这就是触怒本宫的下场。」
「母妃顺了心,就去父皇那里替你讨个差事干。」
这就是碧华宫发生的一瞬。
如今,帘栊外,五皇子对着我冷笑连连:
「明白了吗。本王府上也是死路,你到底想来干嘛?」
我叹了一口气,幽幽道:
「殿下也是天潢贵胄,当真愿意替他人受过?」
「府上抬出了那么多女人,凶手是谁,殿下清楚,奴婢也清楚。」
「此番前来,玉奴愿助殿下洗去尘埃……飞上青云、龙翱九天。」
五皇子身影一滞。
他快步行至床前,伸手掐住我脖子,眼神阴冷,一字一句道:
「谁派你来的?」
「本王名声已足够荒唐,失手掐死你也是寻常事,你说不说。」
我用力挣开他的手,抬起头道:
「玉奴无路可走,唯有自救,殿下是我唯一能抓的稻草。」
他冷笑:
「本王是唯一软弱可欺的?」
我摇头:
「是唯一有仁爱之心的。」
「潜龙。」
烛火四摇,他眼神一凝,手上慢慢松了劲儿。
我咳嗽好一阵才缓过来,慢慢道:
「您的王府毗邻四皇子府,听闻四皇子素有贤名,喜读诗书,尤爱魏晋风流,时常召集文人墨客宴饮作诗。」
「奴婢曾被许配给年逾六十的刑部侍郎,他是四皇子府上常客。他说……宴会Ṫű̂⁺中常有妙龄女子作陪,贵人们吸了五石散,神志不清,便会折磨那些女子,等清醒过来,花一般的女孩们已四肢折断、形容凄惨,四皇子称此景为春雨打残花,他会灵感大发,佳作频出,以刀剑为笔,以人皮为纸,在那些女子身上挥毫泼墨……」
「因此,月月有女子死于非命。」
「四皇子杀人,想要您替他背骂名,便把死去的女子都扔进您府上。您有仁心,想要安葬这些可怜人,才把那些女人装了棺椁,不怕忌讳,从府上侧门抬出去,撒一路纸钱。」
「世人多浑噩,误了王者仁心。」
郑贵妃盛宠不衰。
她育有三子,三皇子、四皇子、明月公主,还养大了五皇子。
五皇子生母虞氏和郑贵妃有血海深仇。
贵妃冷落、磋磨、陷害、打击着五皇子,她的儿女们也有样学样。
四皇子尤甚,他害死无数女子,让五皇子背了骂名。这件事遮掩得很好,贵妃和老皇帝全都不知。
五皇子呢,一贯以老实卑微面目示人,骗过了郑贵妃一干人,就连老皇帝也以为他就是个没有血性的榆木疙瘩。
前世,我死后,灵魂飘荡在深宫,得以亲眼所见这些宫廷秘闻。
这一世,全都是我翻盘的先机。
我要报仇。
庆宁伯府一干人只是被打入天牢,等待夷三族,可抄斩日期未定,三皇子还在有意搭救,我怎会能让他们如此蹦跶?
死,就得死得透透的。
活,也得活得猪狗不如。
如此,才能遂了我的愿。
五皇子,就是我最好的工具。
果然,听完我所说,他蓦地坐在玫瑰圈椅上,神情落寞疏离,自嘲道:
「世间多英豪,能看透这一切的竟然只有一个小小女子。」
「殿下,休言女子非英物。」
「玉奴,你性命难保,还敢有这么大的口气——你可知,四皇子早就中意你嫡姐齐如意,准备用一具女尸把她从牢房换出来。齐如意还在犹豫,等她出来了,想杀你,不过一墙之隔。」
我并不怕。
我能把他们送进天牢一次,就能送进第二次、第三次。
猫儿戏鼠,才好玩呢。
「殿下,给我三个月。」
「哦?」
「三个月,让您洗去骂名,堂堂正正站上朝。」
五皇子没说话,他手中菩提珠转了很久。
一时阒寂。
室内只有灯花间歇爆开的刺啦声,我握着怀里的骨灰小瓶,快要沉沉睡去时,听见他肃肃的声线:
「三个月后,本王也得给郑贵妃一个交代。」
他会护我三个月。
此后,若无成效,他会按照跟郑贵妃许诺的,凌虐于我,让郑贵妃和三皇子出气。
他答应就好。
我松口气,终于能睡重生后的第一个好觉了。
-7-
我献上两条计谋。
一要消磨郑贵妃之势。
二要善养五皇子之势。
郑贵妃在,则一切不可成。
消磨其势,刻不容缓。
我徐徐道来:
「眼下正是好时机。」
「三皇子刚愎自用,自小受贵妃宠爱,瞧不起幼弟四皇子。他困守皇陵,本来就怨贵妃明哲保身、不肯舍了一切救他出去,怀疑她偏心四皇子。如果他又得知,四皇子抢了他的女人齐如意……」
「那就是火上浇油!」
「因此,四皇子想要我嫡姐,我非但不阻拦,还要帮他们成就好事。」
五皇子眼神一亮,沉吟道:
「三哥脾气大,疑心重,消息传过去他未必会信……倘若他亲眼看到,必然暴起而杀人,那时才有好戏看呢。」
「只是,如何引四哥和你嫡姐过去……」
我淡然一笑:
「下个月祭拜先帝,您带我去皇陵。」
「嫡姐恨不得杀了我。」
「我去,她一定去。」
-8-
第二天,我盛装打扮,进天牢探监。
牢房昏暗腐臭,庆宁伯、夫人和嫡姐蜷缩在稻草堆里。
铁门开合声一响,众人神色惊恐。
门一开,锦衣卫就会提人审讯。
墙上挂了带倒刺的长鞭、剜眼珠的刀子、夹断手指的竹棍子、水刑用的高丽纸,血迹斑斑,伯府众人都领略过它们的厉害。
庆宁伯在黑暗里磕头,声音仓皇:
「军爷军爷,我手指头都断了,别再提审我了。您看看我女儿,年轻貌美,三皇子都喜欢得不得了,您也试试……」
齐如意被推搡到栅栏旁,一张俏脸挤得变了形。
她紧紧咬着牙,满脸垂泪。
我轻轻笑了一声:
「姐姐,你要的金钱绿萼梅,我带来了。」
小玻璃油灯下。
一枝梅花幽幽盛开,香气扑鼻,同此地的肮脏腐臭形成鲜明对比。
齐如意猛地抬起头,满脸狰狞喊道:
「你这个贱人,你害了全家,你还有脸来!」
「你怎么没死!?」
「伯府到底哪一点对不起你?」
庆宁伯和夫人也连声跟着骂:
「贱蹄子,跟你那贱娘一样不得好死,早就该掐死摔死在门前。」
「伯府好吃好喝供着你当了十几年小姐,你不思回报,竟然还想着害人,没了伯府,你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么,你就是泥猪癞狗,无父无亲猪狗不如的烂东西!」
「还不快想办法,把我们救出去!」
三个人,唾沫星子乱飞,骂得脸红脖子粗。
伯府有哪一点对得起我呢?
杀我娘。
动辄打骂侮辱我。
把我嫁给年逾六十的老头。
想让我当三皇子的泄欲工具。
逼我吃掉娘的骨灰。
……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这才是猪狗不如的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落到如此境地,他们还不知悔改。
欠打。
我摇了摇头,塞银子给锦衣卫:
「两个老东西,太吵了。」
锦衣卫的番子十分有眼力,他们把庆宁伯夫妻拖出来,捆在地上,拿了钳子一颗一颗拔牙。
鲜血流了一地。
惨叫声尖厉。
「嘉禾,救救爹爹……爹以后对你好……」
「呜呜呜……」
一颗一颗的牙被扔到栅栏里,噼里啪啦的,打到齐如意身上,就绽开一个血花。
她的嚣张气焰渐渐熄灭,脸色惨白,死死抓着栅栏。
「你……你别太得意了。」
「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庆宁伯晕了过去,番子一刀扎到他腿上。
他浑身颤抖,在地上哆嗦,死鱼一般扑腾着。
无力挣扎。
这就是天牢。
富贵已是昨日云烟,痛苦屈辱才是常态。
死了,也就是死了。
轻飘飘的,无人计较。
齐如意早就知道四皇子的恶名,那府上不如天牢安生。砍头的日子未定,能活几日算几日。
所以,她一直不肯接受四皇子的好意。
她很懂欲擒故纵。
不去,她尚是伯府出身的小姐,纵使获罪,但身份教养仍在,指不定哪一天三皇子就来接她。
前世,她确实如愿以偿,成了三皇子妃。
去了,那就是隐姓埋名的奴婢、妓女、玩物,任人揉圆搓扁、肆意耍弄,再也翻不了身。
我今日前来,就是用庆宁伯的惨状告诉她,去不去,根本由不得她——我这个得志小人会时不时来探亲,让他们享受一下我娘当年的待遇。
齐如意后悔了。
她浑身发抖,嘴唇咬出血渍。
我把那枝绿梅扔到她脚下,轻蔑一笑:
「多美的花,可惜要陪着姐姐在这里烂掉了。」
铁门合上时,我缓步而出,身后传来一声怨恨至极的尖厉叫声:
「齐嘉禾,你等着,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等我出去就杀了你!!!」
是齐如意的咒骂。
不逼她这一把,她还龟缩着不出来呢。
嗯,我等你——我的好姐姐。
-9-
第二天。
天牢里死了个寻常的伯府小姐。
四皇子寻得了一匹极好的扬州瘦马,面如海棠,腰肢似柳,床笫间颇有风情,极受宠爱。
诗会时,那美人身着轻纱,猫儿般窝在四皇子怀里,含了葡萄酒喂给主人。
四皇子把轻纱一层一层拨开,笑着炫耀:
「诸公且看。」
美人肩头洁白如玉,纹了一树含苞待放的西府海棠,艳丽娇媚。
众人惊叹不已。
四皇子又得意道:
「床笫之上,美人动情,则海棠花开,满室春光。」
众人哈哈大笑,引以为风流韵事。
有几个服了五石散的文人,伸手去摸那海棠花,大胆调笑道:
「皮肉真嫩,不似那些民间女子,糙得很。」
「有如此好的人皮纸、美人血,殿下又可诗兴大发了。」
有人好奇:
「这美人……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四皇子饶有兴致地托起那张美人脸,镶了宝石的匕首贴面而过,寒意袭人。
「媚娃,你自己说说,你是谁?」
齐如意……不,如今是四皇子珍爱的媚娃了,她屈辱地低下头,婉转道:
「奴唤媚娃,出身扬州,得殿下垂怜,才有幸踏足贵宝地。」
哪里还有勋贵之女的桀骜不驯。
满是被驯化的乖巧顺从。
四皇子满意地搂住她:
「天下美人俱是两眼一鼻一嘴,哪有不相似的呢,只有媚娃深得本王之心。」
众人起哄,递了长短不一的刀子过来:
「殿下,用媚娃的皮写什么诗,咏海棠可好?」
四皇子却摇头,满眼怜爱:
「好的人皮纸易得,媚娃却只有一个。」
「本王,得留着她。」
这么多年,四皇子一直被三皇子压制,动辄打骂,郑贵妃也不甚在意。
在齐如意身上,他才赢了三哥一回。
让他扬眉吐气的媚娃,他舍不得杀。
齐如意成了四皇子府上活得最久的女人。
皇陵祭祖那天,四皇子已经离不开她,把她打扮成小太监,悄悄带进随行队伍。
明黄色的仪仗下。
她转头,瞥见了同样一身太监装扮的我。
我抿唇一笑,如她往日最爱作的模样一般,满是高人一等的云淡风轻。
同为乔装打扮。
我一身青衣,整齐干净。
她却一身绯衣,衣衫不整。
齐如意咬紧牙关,眸中恨意滔天。
她受到的一切屈辱,都是我造成的。
她要亲手杀我。
-10-
大周立国一百三十载,传到今天,皇室子弟已非马背上骁勇善战的好男儿,俱是骄奢淫逸、贪花好色之辈。
三皇子被贬皇陵,还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
今日要美人。
明日要美酒。
无一日安心思过。
「母妃偏心老四,不肯救本王,她总有一日会后悔的,老四是个什么逑东西,五石散都喝傻了,也配角逐大位?」
其实,郑贵妃最疼三皇子,她让三皇子耐心等待,等老皇帝消消气,就把他救出来。
这段时间,她往皇陵里送金银珠宝,派宫女太监时不时探望,就连她的碧华宫做了新点心,也远远送过来让儿子尝一口。
唯独断了他的美人、美酒。
她让三皇子安心扮演一个为父祈福的孝顺儿子,斋戒、茹素,跪着诵经,才有诚意。
三皇子性子偏执。
他一天都等不了。
母亲良言,在他耳朵里变了味,句句都是推诿。
他当即翻脸,刺死贵妃宫里送点心的大宫女,冷言道:
「母妃不救我,日后就别再来。」
「来一个,我砍一个。」
郑贵妃气了个倒仰。
她卧病在床,无法时时事事关心这个长不大的儿子,只能让四皇子多照看他三哥。
两个儿子自来不和睦。
郑贵妃眼里只有三皇子,根本没注意过四皇子的阴险毒辣。
四皇子嘴上应了,实则什么也不干。
三哥在他头上作威作福那么些年,如今落了难,在他手下讨饭吃,活该。
他不再往皇陵送钱送物,反倒吩咐太监宫女们,给自己三哥使点绊子。
饭菜馊了。
衣服少了。
房屋漏风。
野狗咬人。
三皇子被折磨得狼狈不堪,他愤怒,持剑在皇陵里赤脚奔跑,刺伤无数太监宫女。
世态炎凉。
不过如此。
连亲兄弟也翻脸不认人。
只有五皇子,这个一向不被放在眼里的弟弟,还眼巴巴地赶来给三皇子送美酒。
上好的十州春色,酒色如春水,莹莹一绿间。
患难见真情。
三皇子捧着坛子,喝得红了眼。
「老四虽是我一母同胞,但着实不是个东西。」
「母妃嘴上说疼我,竟真的放了手,让老四如此害我。」
「明月更是明哲保身,安心当她的大公主,一次都没来看过我。」
「只有你……老五,你老五还是个人……心里还念着三哥……」
「往日是三哥对不起你,日后,三哥出去了,一定拉你一把。」
我打扮成随行小太监,跟在两人身后倒酒。
五皇子恰到好处红了眼,慷慨道:
「三哥,往事不再提,一切都在酒中。」
「干了。」
三皇子已喝了整整一坛酒。
他面红耳赤,拔出佩剑,踉踉跄跄在大殿中耍起酒疯,佩剑把博物架上的玉瓶打个粉碎。
「母妃只会给我送这些无用东西,她从不管教老四,一颗心总是那么偏。」
五皇子跟着叹气:
「三哥,实话跟您说了,您可别气。」
「庆宁伯府齐如意姑娘,已委身四哥,得名媚娃……」
三皇子砸了酒坛子,怒气冲冲:
「老四这个混账玩意儿,是不是他逼迫如意,他怎么敢动哥哥的女人?他是打量我会老死皇陵,再也出不去了么!!!」
酒劲上来,他提着佩剑就要往外冲。
「害我不够,还要玷污如意,我杀了老四这个孽畜!」
三皇子虽暴躁莽撞,还算是个男人。
他对嫡姐,是有几分真心的。
五皇子一把抱住他,哀恳恳道:
「三哥,你别冲动,今日是祭祖大典,父皇和一众皇子都在,您别误伤他人。」
「四哥和您一母同胞,怎会害您呢,中间或许有什么误会,不如咱亲自去问问四哥和如意姑娘。」
好说歹说。
三皇子终于扔了佩剑,与五皇子一同前去。
-11-
这个时候,四皇子住处文竹苑已点起迷迭香。
此香助兴。
这是五皇子讨好四哥送来的。
嫡姐和四皇子缠在榻上,像两条白蛇。情浓之处,春色满屋。
四皇子缠绵道:
「三哥和我,谁更厉害?」
嫡姐娇滴滴的声音从菱花窗里传来:
「当然是您了。三皇子,呵,银样镴枪头一个……」
窗棂下。
冷风一吹。
三皇子的酒醒了很多。
他满脸不敢置信。
越听,脸上寒霜越重。
他终于握紧拳头,眼中仇恨几欲噬人。
这就是害他落魄今日的女人。
虚情假意。
枉费他日日牵挂。
齐如意还在讨好:
「不光奴家爱您敬您,比起三皇子这个莽夫,贵妃娘娘和圣上也更中意您,您呀,是众望所归。」
三皇子喘着粗气,被气得不轻。
这个贱人哪有什么苦衷。
她就是犯贱,上赶着让老四作弄,一点大家闺秀的气节都没有。
哪有人知道,嫡姐如此卖力讨好四皇子,只是想借他之手杀了我。
三皇子更不会知道。
这无关情爱。
唯有恨意。
他只想进去杀人。
没带佩刀。
他掏出一把匕首。
五皇子及时伸手拉住他,连连摆眼色:
「嘘。」
「三哥,回去再说。」
他虽清癯,力气却大,把三皇子的手捏得牢牢的,一动不动。
如果没猜错,五皇子是个练家子。
他会拳脚功夫。
平时的弱不禁风都是装的。
-12-
好不容易回到大殿。
门窗关好。
三皇子把殿里东西都砸了个干净,酒坛、瓷瓶,碎碴子乱飞,就连帷幔也被他扯下来,打成一个死结。
他胸膛起伏。
「老五,你不该拦我,让我杀了那对狗男女。」
「你以为,三哥是懦夫么?」
五皇子给他沏了茶,按照我教他的,语重心长道:
「三哥,杀他们固然畅快,可巍巍皇城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父皇有七个儿子,此番争斗,又将为谁做了嫁衣裳。」
「三哥出身高贵,素有文韬武略,弟不忍见您之大业葬送于此。」
「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闻言,三皇子颇为感动。
两人以茶代酒,结下同盟之契约。
「五弟,有三哥一口肉,就有你一口汤,三哥永不害你。」
趁此时,我悄悄找来一个小太监,着急道:
「三皇子吩咐,文竹苑进了生人,恐怕是刺客,请锦衣卫立刻探查,免得伤了圣驾。」
小太监不疑有他。
急匆匆而去。
我沿着湖边,慢慢撒下一圈鱼干儿,低低唤了两声,几只猫从绿草里探头探脑,咪呀咪呀叫了一声,才扑腾着短腿跑过来吃食。
灌木丛后闪过一瞬雪白的衣角。
是一个女子。
她也是来喂猫的。
她不想遇见旁人。
我见状,摸了摸猫咪肥圆的脑袋,满意而去。
文竹苑内,暖香袭人。齐如意和四皇子还在缠绵,她软磨硬泡,终于借到几个侍卫。
她等不及要来杀我。
还没起身,就被突然闯入的锦衣卫抓了个正着。
两人狼狈不堪。
老皇帝勃然大怒。
他极重颜面。
有些事,他不是不知道,没捅破则各方安好。捅到台面上,就得有说法,有惩戒。
否则,这朝堂就乱了套。
他不讨厌郑氏和两个儿子,只是厌恶他们频频惹事,让他费心收拾残局。
让满朝臣工都看了皇家笑话。
「郑氏生得好儿子,一个为了女人意图谋反,一个祭祖时还要花天酒地,丑态毕露,俱是不忠不孝的东西。」
「革去老四朝堂职务,让他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正当时。
三皇子捧着一摞厚厚的经书,膝行到龙椅前,叩首垂泪:
「父皇,儿臣不孝,这个月日日茹素,手抄经书,为您祈福,愿我皇威加四海,愿我父福寿安康。」
「儿子愿折寿相抵。」
「儿子不求您消气,只求您别因为我们兄弟们不懂事而气坏龙体。」
话说得极为熨帖。
一个桀骜不驯的儿子,一月间变得如此孝顺懂事。
老皇帝也有了欣慰。
他没说话,只让太监接过经书,算是领了儿子心意。
三皇子又状若无意补充:
「四弟年幼,同儿臣一样,此番也是被齐家女所诱惑,断无不忠不孝之心。」
老皇帝沉吟道:
「齐家女……一个入宫为奴,一个打入了天牢。」
「四弟把齐家嫡女从天牢换了出来……」
老皇帝面沉如水,阴森森道:
「好大的狗胆,是朕将齐家送进天牢,连朕的旨意都不放在眼里,肆意欺瞒。」
「老四……呵……郑氏的好儿子。 」
「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皇帝老了。
他怕老怕死,只有把权力抓得紧紧的,才能感觉到这世道最后的鲜活和乐趣。
不容任何人挑衅。
除此之外,天家亲情,虚无缥缈。
老四,惹怒的不是父,而是操着生杀大权的君。
「四皇子,褫夺爵位,禁闭于府。」
三皇子低头恳求,唇角却有一丝压不住的笑。
老四啊老四。
你自小就差,什么时候都不能骑到三哥头上拉屎。
哪怕是落难,也得亲兄弟一起落。
至于我的嫡姐齐如意,被打一顿后,重新扔回天牢。
她所有的美梦,至此终于破碎。
一个落过难的罪臣之女并不可怕,像虞氏,靠着青春貌美还能冠宠后宫。
可是一个没了贞节、多次易主的女子,比最低等的妓还不如,人人都想狠狠踩她一脚,获得践踏贵族的尊严和快感。
世人对女子多苛刻。
一个落难男子,往往不讲名节,人们只会夸赞他能屈能伸、卧薪尝胆,是世人典范。
一个落难女子,名节就是套在脖子上的白绫。
我抓住了齐如意脖子上的白绫,将她碾作尘埃。
我本该感到快意。
可却蓦地升起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哀天下女子。
-13-
郑贵妃的两个儿子,彼此明争暗斗,甚至为打落对方而沾沾自喜。
三皇子添油加醋把四弟扯下马。
四皇子也不甘示弱,直接指出三哥的祈福经书都是太监代写,实则天天酗酒,是蓄意欺瞒、目无君父。
三皇子回击:
「四弟长年服用五石散,早已不能人道。」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论起不忠不孝,四弟无人能及。」
四皇子昏了头,破口大骂:
「齐如意说你还不如我,你狗叫什么?」
兄弟俩天天上奏折,鸡飞狗跳,成了京师笑柄。
老皇帝累了,他把祈福经书摔到郑贵妃脸上:
「朕再也不想听到这两个孽障的消息!」
「郑氏,好自为之吧。」
这些经书,都是郑贵妃找人替三皇子抄的。
换言之,她一开始就想骗老皇帝。
此事被揭发。
郑贵妃跌坐在地上,面如土色。
她的两个儿子都废了,身陷囹圄,如何是好。
她手中唯一能用的,只有女儿明月公主和养子五皇子。
女儿自小娇宠,只知情情爱爱,一颗心只想着取悦驸马,见了父皇都瑟瑟发抖,让人喜欢不起来。
「母妃,驸马他今日又多看了一眼别人,女儿气死啦。」
「母妃,能不能让五哥去见父皇啊……一想起父皇提着带血的剑杀人……女儿……实在怕他。」
郑贵妃叹了口气。
明月这个女儿,学到了她的明哲保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连自己的亲哥哥也不想帮。
不过,还有一个养子五皇子。
总归是个拿得上朝堂的男子。
多年来,他又老老实实,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老三来信,觉得老五只是嘴笨,心却诚,比老四还中用些。
上了朝,就能议政,就能培植党羽,就能撼动皇上心思,就能……让老三东山再起,让老四好好医治。
郑贵妃下了决定。
她把一直培养的朝堂势力,慢慢移交给五皇子。
不到三个月,五皇子就堂堂正正站上了朝堂。
他领了刑部差事。
-14-
上朝那天。
天边蟹壳青中已生出一抹红。
五皇子的崭新朝服锋棱毕现,阴鸷的眉目间已多了一丝异样的骄矜。
「玉奴,本王办到了。」
「日后,你安心待在王府后宅,郑氏不敢动你。」
「本王会给你个名分。」
他看人时,不再低眉深望,而是昂着头,露出冷峻的下巴颏。
瞧瞧,皇家男儿个个薄幸。
甫一得势,就要把我软禁在后宅,当一个以色侍人的奴婢。
我低头应下。
大仇得报,庆宁伯府马上就要死得透透的,再也翻腾不动。
我别无所求。
朝堂事多。
五皇子越来越忙。
我去求见他,屡屡被拒之门外。
他的贴身太监洛无奇抱着拂尘,一抽一扫,冷了声色:
「玉奴,你只是个奴婢,记得你自己的身份。」
「殿下愿意庇佑你,这就够了。」
「不要肖想太多。」
「你瞧见门房上那些夫人了么,都是来送女儿的,那么多名门闺秀,殿下都不放在眼里,独独留着你,哪怕让你当个侍妾呢,你也得知足。」
其实,我求见五皇子,不为名分一事。
「洛公公,烦您替我问一问殿下,他掌管刑部,可定下庆宁伯府抄斩日期了?」
「我的嫡姐齐如意,又关押在何处,昨儿去探监,我并未见到她。」
洛无奇神色异样。
他下意识看了看紧闭的房门。
「玉奴,庆宁伯府总归是你血亲,你都把他们搞得那么惨了,何必咄咄逼人?」
「一个姑娘家,心不能太狠,会把路走绝了。」
我心中冷笑不止。
洛无奇能这么说,必然受了五皇子之意。
他不准备杀掉庆宁伯府一干人。
他还带走了齐如意。
他到底想干什么?
紧闭的黄花梨门里,传来一声女子嘤咛。
那是齐如意的声音。
洛无奇拂尘一扫,打在我脸上,脸颊生疼如针扎,可见他力道之大。
「滚吧。」
我捂着脸,轻呵一声。
大周皇室果然糜烂。
五皇子是只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困住三皇子。
臭了四皇子。
他洋洋得意。
难道他真的就能高枕无忧了么?
皇权之路,也是黄泉之路,稍有行差踏错,就是上下九重天,这才哪到哪。
他呀,和四皇子一样,被童年阴影困住了,一心只想从齐如意身上获得战胜三哥的快感。
这快感如此廉价,像五石散,不得长久。
我不再多言。
敛袖告退。
下一次,就是他来主动求我了。
-15-
一连几日,我都准时出门踏青。
春日阴寒,湖边青苔渐生,一片滑腻。
第三天,一个女子落了水。
一个男人一脸如释重负地逃离湖边。
无人施救,女子渐渐沉入湖底。
我及时救她。
「春天到了,好好活着。」
她苍白着脸,说要报答我。
-16-
春日熏熏,歇脚檐上的雪被太阳融化,浇到廊下,浇出一片绿草茵茵。
野草几日间,蹿到人腰高。
小厮弯腰,骂骂咧咧:
「格老子的,长这么快,叫殿下看见还以为我偷懒了。」
五皇子在朝堂上春风得意,王府客来客往,门槛都被踏得矮了一寸。流水般的金银珠宝,一米高的珍贵红珊瑚,都被抬进大门。
如此良辰,他看什么都生不起恼,只随意一挥手:
「不用拔。」
「木秀于林,本就是它的本事,天不佑他,本王愿为他保驾护航。」
一个女子从他身后缓缓走出,满眼崇拜:
「殿下真是君子器量,有了您,以后满朝文武都要夸您王者仁心,如意佩服。」
「如意也是一棵夹缝里的小草,多亏您保驾护航,才能活下来。您的大恩大德,如意永世不忘。」
「这小草呀,快快长,也记得您的恩德。」
五皇子抿唇一笑,十分受用地牵住她手。
嫡姐顺势倚在他怀里。
我推开菱花窗时,正看见这你侬我侬的场景。
扬州瘦马,京师少有,皇家男儿一个一个都抵不住诱惑。
可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五皇子庇护野草,他不想想,谁会庇护他呢?
-17-
五皇子今天是来当和事佬的。
他劝我:
「玉奴,你和如意总归是亲姐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如意是姐姐,她愿意跟你和好,以往的事情既往不咎,只要是低头认个错,你还是庆宁伯府二小姐。」
我拧眉。
荒唐。
齐如意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一句话就能消弭了血海深仇。
我低头认错?
简直倒反天罡。
庆宁伯府的门匾都被当柴火烧成了灰,满府都是戴罪之人,摆什么臭架子。
还既往不咎。
不死不休还差不多。
三次易主,齐如意的性子圆融很多。
她把对我的恨意深藏在眼角,扯了扯五皇子袖子,柔弱可怜:
「殿下,她不愿就算了,伯府是永远支持您的,不会因为她一个人而动摇……我……臣女……的心也永远属于您……」
原来如此。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庆宁伯府用最后的家私,承诺忠于五皇子,成为他麾下第一个投诚的世家。
千金买马骨也好,美色诱人也好。
五皇子不会再处置庆宁伯府。
他会想方设法恢复伯府荣光,让满朝文武看看认他为主的好处。
美人垂泪。
英雄一怒。
五皇子被激起性子,他板着脸道:
「玉奴,本王是来通知你,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你姐姐已做出如此让步,你不要不知悔改,如此欺辱她一个弱女子。」
「古有娥皇女英,今有你们齐家姐妹,你若愿意成就这段佳话,本王就让你当侧妃、你姐姐失了名节,只能当侍妾,如果不愿意,你就滚回郑贵妃那里,等着被她打死吧。」
齐如意仰起头,楚楚可怜:
「殿下,您太心善了,我若是像妹妹一样一开始就遇到您,断不会如此……忘恩负义,只会感恩上天……」
我听烦了。
直接拎出一个包裹,恭敬行礼:
「殿下,玉奴回宫了。」
「来日再见。」
脚步匆匆,转过山水缂丝屏风,我一点也不拖泥带水、欲擒故纵。
说走就走。
五皇子一脸惊愕,结结巴巴:
「你——你——不知好歹!」
嫡姐唇角弯成一朵花:
「那就让她去死吧!」
「女人呀,最喜欢玩欲擒故纵这一套,她以为殿下您离不开她。」
「不在阎王殿里走一遭,怎么知道殿下您的慈悲呢?」
齐如意声音悦耳,没有男儿不爱听这样的恭维。
我又感到一阵悲哀。
女子间的对决,向来不能大开大合、堂堂正正,只能周旋在男人间,老鼠一般,偷些权力的渣滓。
要么当笼中鸟。
要么当暗室鼠。
齐如意的柔媚婉转。
庆宁伯府也教过我,我不愿用。
我要撞得头破血流,来告诉世人,女子也能走大路,堂堂正正把权力之柄握在手中。
权谋之道,风月无边。
寇可往。
我亦可往。
-18-
世上能走的路很多,我从来不会把自己困死在一条道上。
没有永远的敌人。
只有永远的利益。
皇室多欲念,岂止五皇子一人有弱点?
我走得干净利落。
宫门前,一辆翠幄青绸马车静静等着。
来接我的正是郑贵妃之女——明月公主。
皇陵祭祖那日,喂猫女子是她。
落水女子也是她。
郑贵妃不是个合格母亲。
她有二子一女,正如十指有长短,她的母爱也分得清楚明白,三皇子独占十分之八,四皇子占十分之一,剩下十分之一,扣去对她母家子弟的偏爱,零零碎碎的,才会给明月这个女儿。
明月不得母亲喜欢,两个哥哥也欺负她。
三皇子曾把她的小猫从城墙扔下,只为看看猫是否有九条命。
鲜血一地。
公主哭得撕心裂肺,却被贵妃训斥:
「哭什么哭,你哥哥还不如一个畜生重要吗?」
四皇子曾往她头上扔毛毛虫,以此发泄被三哥欺负的怒气。
「你再敢哭,四哥就把你像小猫一样,拎着扔下城楼嘿嘿。」
郑贵妃只会笑骂这个女儿蠢笨。
所有人都告诉明月——你不重要、你都是公主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就应该为母妃和哥哥奉献……
她恨母亲和哥哥。
她渴望关心关爱。
可她性子软弱,只会躲起来独自哭泣。
十五岁时,驸马给她递了一张擦泪的帕子,帮她摘下头上的大青虫。这一点点善意,就让她以为得到了爱。
自此,她嫁了过去,死心塌地守着驸马,要钱给钱,要妾就纳,一个公主活成了老妈子和妾室。
驸马还要纳一个青楼女子。
明月不同意,争吵间,她落了水。
驸马袖手而去。
她绝望等死时。
我奋不顾身救了她。
许是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坚定地被选择,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也是重要的,明月很感动,她宁愿违背郑贵妃命令,也要报答我。
「在本宫府上,你不是奴婢,你就是伯府小姐齐嘉禾。」
「你救了本宫,当得起整个公主府的敬重。」
她握住我的手,兴奋地介绍起她准备的东西。
绫罗绸缎。
珠宝首饰。
精致的点心摆了一盘又一盘。
甚至还有四个伺候的丫鬟。
我悄悄叹了口气。
皇家的大公主,天底下最尊贵的金枝玉叶,想要的不过是一点点关爱和重视。
如此卑微。
此时,她是一匹亟待被发现的千里马,我就是她唯一的伯乐。
她之盛情,比之五皇子,要真心实意得多。
-19-
谈笑间。
明月公主突然蹙眉:
「博古架上的玉壶春瓶呢,本宫特意从嫁妆里选的,怎么不见了?」
婢女支支吾吾:
「芳姨娘喜欢,她搬走了……」
公主面色不愉:
「她是哪门的主子,本宫的嫁妆也敢偷?」
她身边的鱼嬷嬷赶忙插嘴:
「公主啊,驸马喜欢芳姨娘,您顺了她的意,就是顺了驸马的意,何愁驸马不回心转意爱您敬您呢?」
公主性格软弱,本能告诉她这件事不对。
可身边全是糊弄她的奴才,就连这个嬷嬷也是驸马的奶娘、芳姨娘的姑姑。
公主根本无法分辨恶意。
「既如此……那就……」
她极为喜爱那玉壶春瓶,嘴边犹豫着,不肯说出口。
鱼嬷嬷又念叨:
「驸马是奴婢喂养长大的,他是什么人,没人比奴婢我更清楚了。公主您不信,等着他冷落您吧!」
说到最后,已带威胁。
奴大欺主。
公主之境况,和我在庆宁伯府差不多。
我捏了捏她手腕,不紧不慢地开口:
「鱼嬷嬷,玉壶春瓶既是公主嫁妆,那就是皇宫内务府登记造册的东西,一一各有编号。倘若摔了丢了,都是大罪。前安康伯被抄家问罪,其中一项罪名就是偷卖皇家器物,经手的奴婢死得可惨了……」
「听说啊,天牢里严刑拷打,那奴婢的血跟开闸放水一样,都放干了……」
芳姨娘一个妾室,自然比不上安康伯身份。
鱼嬷嬷打了个颤,拧着嘴道:
「既如此,那就还给公主吧。」
「芳姨娘用不起的贵重东西,齐小姐您也悠着点,本来就是罪人,摔了碰了那瓶子,又得罪加一等了。」
她气冲冲抱回了玉壶春瓶。
-20-
殿中再无旁人。
公主摸着那瓶子,满眼都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她一面谢我:
「嘉禾,多亏你来了。鱼嬷嬷从来不听我的话,她又是驸马奶娘,我不敢管她和芳姨țŭ₂娘,生怕遭驸马厌弃。」
一面忧心忡忡:
「鱼嬷嬷和芳姨娘器量小,日后恐怕会为难你,都怪我不好,一个瓶子,拿了也就拿了,偏偏割舍不下,她高兴,驸马也高兴,上下都满意。是我自己器量太狭小……怨不得底下奴婢们也器量小……」
自小被众人否定,她的自怨自艾已深入骨髓。
我柔声安慰她:
「公主,芳姨娘偷拿您的东西,想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鱼嬷嬷说芳姨娘顺心、驸马就顺心,我斗胆一问,既然驸马顺了心,那天为什么要把您推下水呢?」
明月身子一震,脸色更加苍白。
她脸上滑过两行泪,哀哀道:
「我知道是他推了我,我本不愿相信……可是可是,你都看见了……我还在自欺欺人。」
「他对我这么好,我是不是不应该怨他,他说我太缠着他了,他十分厌烦,他恨不得我原地消失……他是爱我的,一心为我好,我应该改正。」
她被洗脑了。
郑贵妃只知道嫌她软弱,厌她愚蠢,却不肯把女儿从泥潭里拉出来。
她真心待我。
世间女子多深陷泥潭而不自知,那我来拉她。
「公主,这不是爱,这是打压和控制。」
「真正的爱是如其所是,虚假的爱是如他所愿,你问问自己你为他改变了多少,他又为你改变了多少。」
「真正的爱使你快乐,公主快乐么,你问问自己流了多少泪?」
「真正的爱是双向奔赴、一起付出,你为他卑微如婢,处处迁就,他不领情,处处逼人,一气之下就要把你推进水里害命。」
「那天倘若我不在,你就真溺死了。驸马等你死,好给新人腾地方。这是爱么?」
「爱无定形。」
「但从没有一种爱是让爱人死。」
明月公主怔怔地倚在廊柱上。
我每说一句,她的身子就下滑一寸,仿佛被这尖锐的真相打碎了骨头。
沉疴还需猛药医。
她真的痛了,才会有所醒悟。
廊下唯有无声地流泪。
我静静侧身,替她挡住廊外飘雨。
良久。
她没了力气,从泪水中挣扎着开口,声音嘶哑:
「嘉禾,可是除了他……没人爱我。」
「父皇不爱我,母妃不爱我,哥哥们也不爱……我想要爱……」
我轻轻抱住她,安慰婴儿一般拍打她后背。
「公主,他人之爱不恒久,唯有自爱。」
「如今,你还有我。」
廊下飘雨,刚被花匠翻起了土,泛出一种花草的腐烂味。
Ṱŭ̀ₙ那是深埋一冬的污秽。
化作春泥更护花。
无它。
则无花儿重开日。
明月公主也需要一场春日涅槃。
豪雨瓢泼,六角宫灯里的烛光也迷迷荡荡的,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手上青筋暴出,低低唤道:
「我不想再人不人鬼不鬼了。」
「帮我。」
-21-
听我所劝。
明月公主开始装病。
她要「死一次」,看那薄情驸马如何对她。
我守在她身旁伺候,愁眉苦脸:
「落水后,公主发起高烧,连日不退,太医也没办法。」
鱼嬷嬷趾高气扬地视察一圈,来去匆匆。
芳姨娘扭着腰肢来了,顺走几只白玉碗。
不多时,半个月没出现的驸马也出现了。
他身量高大,一表人才,只是挂着两个大大的乌眼青,脚步虚浮。
冷情冷性。
「明月,你别装病了,这个招数不好使。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迎香香儿入府,这是我许诺她的。」
公主紧闭的双眼一颤。
她在伤心。
我连忙按住她的手,起身回话:
「公主已经昏迷了,香香儿姑娘的事,全听驸马爷安排,公主不会再插手。」
驸马哼了一声:
「早知如此,闹什么闹。一个公主,跟怨妇一样。」
他毫不留情离去,问都没问公主病情。
明月公主睁开眼,睫毛上挂满泪珠。
「他好狠的心啊……」
我劝她:
「小不忍则乱大谋,您这病啊,得继续下去,才能看清他的狼心狗肺。」
-22-
这几日,我带着公主悄悄出府,乔装打扮去了城南。
那里住着很多平民百姓。
没有纸醉金迷的权力加持,一切七情六欲都更加清楚。
有打鱼拉纤的,被缰绳卡断了骨头,仍然挑着担子卖鱼儿。他娘子来送饭,剥开一条咸鱼,你一口我一口,比玉粒金莼还香。
公主问:
「这就是爱么?」
卖鱼人羞涩一笑,从篮子里捡了条新的咸鱼,问公主吃不吃,他娘子手艺可好哩!
有卖馄饨的小厨娘,历尽千辛万苦从青楼逃出,脸上落了几道伤疤,没人愿意娶她。她根本不在意,馄饨皮薄馅足,像白鱼一样游弋在水中,绽出水花,她也跟着笑开花。
公主问:
「没人娶你……你不需要爱么……」
馄饨娘子爽朗笑了:
「曾经所有男人都说爱我,可我不幸福。如今没人再这么说,我反倒自由又快乐,可见爱啊是骗人的枷锁~」
「小娘子,我看你还年轻,千万别自误了,什么爱都不及爱自己重要。」
有丈夫死在疆场的寡妇,一人拉扯着三个孩子,二十岁的人已满头白发,为求生计,她捧着牌位嫁了亡夫同僚,两人恩爱如少年夫妻。
公主问:
「你……到底爱谁?」
那娘子捧着丈夫摘下的荷花,笑得满足:
「这重要么?」
「我得活着呀,我想过安稳平静的日子,我爱这命没有亏待我,我爱我从苦日子里坚持下来,才等到今天。」
公主神情恍惚了好几天。
南城的那个小巷子,狭小肮脏,一口一口的天井里装着一家一家的下等人,吃不起、穿不起,也不懂文人墨客的高雅。
公主从未正眼瞧过他们。
可今日一看,他们什么都没有,却又拥有一切。他们什么都不懂,却又明白一切感情。
活着。
是人存于世最简单最本能的道理。
背离这一道路的,根本不是爱。
公主渐渐悟了。
-23-
驸马还没作恶。
没想到,最先被看穿狠辣心肠的人是郑贵妃。
三皇子、四皇子接连被废,她一手扶持的五皇子又渐渐嚣张,不听她话,非要拉拢庆宁伯府,一时间焦头烂额。
明月公主高烧一月,惊动了老皇帝。
他对大女儿有几分挂念,亲自询问郑贵妃。
这是皇陵事件后,皇帝第一次见郑氏。
烛火昏黄,两人仿佛民间夫妻,关切起膝下小儿女。
再硬的心肠,也有软的时候。
「朕老了,一时之间照看不到孩子们,老三老四如今这样,明月又生了病,朕总是想起他们小时候……韶华易逝,光阴不再,珍惜眼前人啊!」
他不荒唐之前,是个很慈爱的父亲。
郑贵妃一面跟着掉泪,一面灵机一动,想出了好主意。
明月病了,皇上关心,不仅解了碧华宫的禁足,还挂念起老三老四。
明月要是病重……或者直接死了,皇上悲痛之余,是不是会可怜于她,直接赦免老三老四!
郑贵妃心狠又聪明。
第二天,她派人给公主送来熬好的药。
「可怜天下慈母心,贵妃娘娘亲自熬了汤药,公主全喝完吧。」
女官看着碗里一滴不剩,才回去复命。
我请了游方郎中查看药渣。
「这是大补之药,康健之人用了,如虎添翼,但病重之人用了,非但没有助益,还会渐渐血脉壅塞,难逃一死。」
人尽皆知,明月公主病重。
郑贵妃送来的,分明是要她命的毒药。
「母妃竟如此狠心……」
「我可是她的亲女儿,她要亲手害死我,来给两个哥哥铺路……原来在她心里,我一丝一毫都比不上儿子。」
-24-
南城一游,公主心性坚强了很多。
她见识了什么是爱,什么是骗,什么是自爱着努力活下去。
天地广阔,人生多路。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变则通。
她没有再自怨自艾,只是很怅惘。
「此药一喝,权当郑贵妃女儿死了吧,今日方知我是我,爱呀,确实是骗人的枷锁。」
连喝半个月,她已「病得」下不了床。
十里红妆,驸马迎香香儿入了府。府中鞭炮齐鸣,一点不顾及公主需要静养。
是夜。
驸马醉醺醺搂着一个艳丽女子,跌跌撞撞进了门。
「香香儿,你看,爷没骗你吧,床上躺的是快死的公主,她一死,你就是府上女主人!」
香香儿没笑,她眼中有一丝悲哀。
「爷,别扰了公主休息,咱们出去吧。」
驸马愈发嚣张,他扯开外衫,挺起肚子:
「爷都烦死她了,天天缠着我嘘寒问暖,比老妈子还啰嗦。死了死了,耳根子终于清净了。」
「爷愿意娶她,真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香香儿,你这个烈性女子,也有福……只有爷降服得了……」
「额——」
说着说着,他口中鲜血直流,不敢置信地低下头。
肚子上被插了两把匕首。
一把,是公主扔过去的。早年间,她擅长骑射,郑贵妃怕她抢了三哥风头,再不让她碰分毫。
一把,是青楼女子香香儿插进去的。
她抿唇一笑:
「我生平最恨负心汉,爷是知道的。如今爷死在两个最爱的女人手中,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驸马的嘴大张着,已说不出什么。
无人施救。
他很快血流而亡。
香香儿跪在地上:
「奴本非青楼女,是驸马爷看中奴,设计使我家破人亡,被卖进青楼。如今他一死,奴大仇得报,甘愿一死,请公主降罪。」
明月从榻上起来,看了驸马一会儿。
那么伟岸的男子,一旦倒下,已像一座烂了臭了的肉山,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英武雄壮、人品高洁。
她爱他的一切,竟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她爱上的,只有自己。
多么可笑。
死得好。
明月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笑。
「本宫罚你,留在府里当女官吧!」
香香儿流了泪。
「多谢公主,您的大恩大德,香香儿永世不忘。」
「不用谢我,该谢你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拯救自己于水火,从不曾放弃,才走到今天。」
我唤来了鱼嬷嬷和芳姨娘。
隔日,京中传遍消息——两人想要伤害公主,往药里投毒,结果误杀驸马,被锦衣卫就地格杀。
公主的病好了。
她最感谢父皇:
「沉睡中有龙吟引路,女儿才能从混沌中走出来,是父皇真龙之气保佑。」
老皇帝听了高兴,封赏她一万食邑和卫队,保护她平平安安。
明月趁机夸了我:
「您赐名的玉奴,女儿很喜欢,多亏她衣不解带照顾才醒过来。」
「父皇,还是您挑的奴婢好~」
老皇帝直接把我赏给明月,任她安排。
只有郑贵妃,气得头风发作,再次晕厥过去。
-25-
心结已解,明月又捡起了她爱的骑射功夫。
红色箭袖,紫色玉冠。
她在马背上飞来飞去,像一只蝴蝶翩跹,自由又快意。
她在南城开了一个骑射苑,专门教各家小孩子们骑马、练武、射箭。
不收费用。
每月补贴一两银子。
不拘男女。
「嘉禾,你有大学问,你来教他们读书识字、待人接物好不好?」
我笑着答应,又提议让香香儿也来,教女孩子琴棋书画和女工。
骑射苑开门那天,南城的小孩子们挤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
明月怜爱之心大发,扛着一大串糖葫芦,一个一个,把孩子们引进了门。
她衣着不华丽,一身天青色的棉衣,鬓上更是只有一根珠钗,是米珠,泛着小小的莹白的柔光。
我想起一句诗。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郑贵妃一碗药,药死了那株病恹恹的牡丹。
从腐烂的根系里,生出来一朵小小的苔花,她微小如米却蓬蓬勃勃,尽情地开放在阳光下。
多美呀!
明月真正地活着了。
我也该腾出时间,关照一下五皇子了。
-26-
老皇帝骨子里是个薄情人。
他可以疼爱明月,因她是个女儿,天生就在闺阁里打转转,像小狗伏在主人脚下,摇尾乞怜。
他无法那样疼爱任何一个成年的儿子。
成年的儿子,他们是长大的烈性犬,龇着牙流口水,虎视眈眈盯着日渐老迈、挥不动鞭子的老父亲。
老皇帝下手又快又狠。
他曾因属相相克,亲手杀了先皇后所生的大皇子,暴尸荒野,不准其入皇陵。
后又因寿礼不满,贬黜了素有贤名的二皇子,将他过继给分支别姓,使其丧失皇位继承资格。
本朝一直是嫡长子继承制。
无嫡立长。
无长立嫡。
老皇帝把任何有可能上位ŧú⁶的儿子全都贬黜,他太了解自己儿子们的薄情寡义,太怕自己跌落神坛了。
三皇子被困皇陵。
四皇子幽禁府中。
五皇子在朝堂崭露头角……他以为自己是天边最亮的一颗星,让众人臣服,让父皇满意,让齐如意这样的女人仰望,殊不知——他已成为那根长得过高的杂草。
郑贵妃已生怨怼。
她授意麾下朝臣,离五皇子而去。朝臣故意办错差事,留下把柄,梗着脖子说都是五皇子的主意。
五皇子又给三哥送酒,求他在贵妃面前周旋。
三皇子冷笑,一把抓住他衣领:
「你身上有零陵香的味道。」
「你跟老四一样,也给三哥戴了绿帽子是吧?」
「滚!」
三皇子收回了所有扶持。
一时之间,朝臣埋下的雷被引爆,御史们纷纷弹劾五皇子在案件中以权谋私、打压异己、不忠于上。
为首揭发他的,正是年逾六十的刑部侍郎——庆宁伯府曾为我选的未婚夫。
我跟五皇子说过,此人阴险毒辣,极好杀生,不是好人。
他那时洋洋得意:
「本王身份尊贵,他不敢如此行事,再有主意也得憋着。」
好,最后憋了个大的。
老皇帝赐下旨意。
夺五皇子差事。
没幽闭,但口气不善: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他人。」
五皇子面色煞白。
思过。
思过。
父皇是在指着鼻子骂他结党营私、上蹿下跳,像只猴子。
一时间,墙倒众人推。
五皇子本就没有母家支撑,自己培育的势力大多来自三皇子和郑贵妃,也非他所有。
不过一月,门庭若市变得门可罗雀。
有人觍着脸上门,要回曾经送礼的珍贵珊瑚树,说那是传家宝。
珊瑚树在齐如意屋里,她不愿还,照常撒娇:
「殿下,哪有送了又还的道理,这人分明是来羞辱您的,晾他几天就是了。」
晾了几天,那人非但没消停,反而用板车拉了一副棺材,在五皇子府门口哭丧:
「这是我可怜的祖母。」
「珊瑚树不归,她死都不瞑目啊!」
夏日炎热,府门前很快蝇虫乱飞、臭不可闻。
五皇子成了京中笑谈。
他扔出珊瑚树,打了齐如意一巴掌,红着眼吼道:
「都是你误事!」
「三哥因你生气,我因你成了笑柄,你就是祸害。」
一怒之下,他剪了齐如意的头发,强行把她送回天牢。
-27-
听到五皇子笑话时,我正在骑射苑晒太阳。
曾经捧荷花的林娘子一边笑,一边嗑葵花籽。
「我前头那个夫君,常说五皇子有仁爱之心,将来必成大器。他去了黄泉,顾念着我们娘四个,恐怕也挂念着五皇子,不行,我得去烧纸告诉他!」
明月笑得前仰后合。
「世上最关心我五哥的人,除了威远侯,恐怕就是你亡夫了。」
香香儿好奇:
「威远侯是谁?」
「他常驻边关燕镇。当年我们兄妹几个的骑射功夫都是他教的,大家都称他一声萧大哥。他说我有灵气,说五哥最认真了,将来必成大器。」
我把一颗葵花籽扔进嘴里。
上下牙轻轻一碰。
饱满的瓜子仁落下。
唇齿生香。
京城越来越热闹了。
正说着话,有人来找林娘子:
「外面来了个骑高头大马的男人,说找林墨烟,看着像你亡夫?」
林娘子惊愕一笑,将养了一年,已能看出她的美貌和英气。
「别拿我寻开心。」
她回去了,一连几天都没来晒太阳。
我托人给她送去一包葵花籽,告诉她——遇到什么难事都别怕,大家会帮你想办法。
她送来一包干荷花。
「夫君送我的荷花,一辈子也不会丢。」
她作了决定。
那高头大马的男人留下银钱,再没出现。
-28-
秋高气爽时,雁南飞。
五皇子也策马找到了南城。
蓬门荜户,深柳读书堂。
彼时我正在教孩子们念诗: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童音清脆。
一直等我下课,五皇子才慢慢走过来。
同一年前相比,他脸上少了稚气、多了风霜,只有阴郁还堆在眉梢眼角,一如深宫岁月难挨。
我请他喝茶。
他沉默着站了一会,看四周童趣横生,又是一副好光景。
齐嘉禾总能绝处逢生。
走到哪,就让哪儿生机勃勃。
让他尝到权力滋味。
让明月起死回生。
让这群孩子有了希望。
他受到感染,笑了起来,然后躬身作揖:
「薛兆阳请嘉禾姑娘相助。」
「某愿以国士之礼相待。」
「若违誓言,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Ṱŭ̀₎
他又补充:
「某离开刑部前,已将庆宁伯府抄斩日期定在今年十月十九,祭奠嘉禾姑娘之母。」
那是我母亲一头撞死在伯府门前的日子。
他有心了。
给出了足够的尊重和重视。
只是,这还不够。
我在斟酌。
他脸上带了急:
「某之前如此失礼,做兔死狗烹之事,某愿给姑娘道歉,姑娘大人大量。」
「殿下诚意,嘉禾已经感受到了。」
「嘉禾还想讨要一物。」
「我会竭尽全力为姑娘办到。」
「王妃之位。」
我一说完,五皇子反倒松了口气。
他一个无权无势被君父呵斥的皇子,什么都没有,更无勋贵愿意嫁女,小门小户他又瞧不上。
「想问姑娘为何愿意……」
「我心悦殿下。」
五皇子一怔,面露喜色,脸色红了一片。
我清朗一笑,抬头看向天空。
天格外高远。
我心悦的东西,也那么高远。
需要以王妃之位为跳板,一步一步跃上去。
-29-
明月认真问我:
「你当真心悦五哥么?」
「他这个人只可共患难,不可同享福。」
「嘉禾,你别被他骗了,就像当初驸马骗我一样。」
看着眼神干净如水的女孩子,一心为我着想,我心里生暖。
明月真的走出来了。
我为她自救成功而骄傲。
世间女子所求甚少,一点点的爱就能支撑她们走出泥潭,挣扎着开出花来。
「明月,别担心我,我不能一直以罪臣之女的奴婢身份活下去。五皇子有仁心,虽不多,但足以给我想要的东西。」
「我会和你一起,并肩走下去的。」
明月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帮你。」
-30-
明月进宫探望郑贵妃,又是嘘寒问暖,又是许诺去父皇面前为两个哥哥求情。
郑贵妃也渐渐消气。
她以为女儿软弱蠢笨,终归还是得依靠他们。
根本想不到明月的成长。
「母妃,女儿想到一个惩罚五哥的好办法。」
「他不是正想娶英国公之女嘛,英国公掌兵权,万万不可使之成为姻亲。不如,把女儿跟前的玉奴嫁给他吧。」
「玉奴虽是罪臣之女,但父皇金口玉言,赦她无罪,只是没想好如何安置,才放到咱们碧华宫来。」
「您去跟父皇说和一下,一则表示对父皇服软,帮他想了妥善之法,二则绝了五哥的狼子野心。三嘛,三哥四哥都没成亲呢,这婚事一起,父皇怎么也得把他们放出来先成亲。」
「三全其美。」
郑贵妃十分意动。
只要老三能出来。
她干什么都行。
在郑贵妃、五皇子多方努力下,稀里糊涂地,老皇帝允了这门亲事。
空旷的大殿内,烛火跳动。
五皇子与我联袂而来,跪拜在地,谢主隆恩。
老皇帝笑了。
他想起当年抱着桃花的虞贵妃:
「人面不知何处,桃花依旧笑春风。」
「老五,珍惜眼前人。」
龙椅之上,烛光昏暗,那张苍老的脸上有一瞬的悲哀,很快被黑暗吞没。
可是那张龙椅,它始终是灰暗处最耀眼的存在。
我深深记在心里。
-31-
十里红妆。
满街红绸。
太监宫女们沿街撒铜钱和花生,讨全城百姓的好口彩。
「早生贵子。」
「吉祥如意。」
「龙凤齐鸣。」
明月亲自为我梳妆,凤冠霞帔上身,红盖头覆了面。
我风风光光成为五皇子妃。
当晚,我还往天牢里送了一份喜糖,专门送庆宁伯夫妻和嫡姐齐如意。
婢女说,他们三个跟鬼一样,从黑暗里伸出鸡爪子,疯抢一盒子糖,生怕吃不到。自己抢不到,就从别人嗓子眼里抠出来……
「那个女人脸上擦了胭脂,吊着嗓子唱曲儿呢,满嘴三爷、四爷、五爷,来回乱叫,狱卒说她疯了。」
齐如意,真的疯了么。
斩草要除根。
疯了,她也得上断头台。
-32-
庆宁伯府抄斩那天,我去看了。
齐如意头发乱糟糟,长的、短的,一茬接一茬,她嘴里还在念叨。
一会柔媚婉转:
「三爷,我等您。」
一会骄横跋扈:
「你算是什么东西?」
一会又鬼哭狼嚎:
「别打了……不想纹海棠,好疼啊……」
刽子手喝了一碗酒,摔碎大碗,碎瓷声还有余响,手起刀落间,三个人头就像寒瓜一样开了瓢。
鲜血汩汩而流。
刽子手脚底下那片草,鲜血浇灌,长得格外茂盛。
庆宁伯府与我的恩怨,就此落下帷幕。
众人眼里的卑微庶女,步步为营。
最终,我还是赢了。
我吩咐小厮:
「备三副棺材,给他们殓尸。」
五皇子说:
「嘉禾,你终究还是心软。」
我没有反驳。
我要验验这三具尸体,是否是他们本人,天牢里移花接木的事不少,逃了哪一个,日后都会有隐患。
一番检查,确信三人死得透透的。
「烧了,把骨灰撒到我娘坟头,让我娘在九泉之下也晓得,女儿给她报仇了。」
天光乍泄处,有一朵很大的云。
像一个船娘在采莲。
风一吹,她回眸一笑,也就慢慢散去了。
我流下两行清泪。
「娘,保佑女儿能得偿所愿吧。」
-33-
去年,我曾向五皇子建议,要想夺嫡,一是削减郑贵妃势力,二是善养自己之势。
他走错了路。
他把养贤名错当成养势力。朝堂议政这一年,沽名钓誉的事做了不少,结党营私的事一件都没成。
没有家世,谄臣瞧不上他。
没有政绩,干臣瞧不上他。
没有军功,勋贵瞧不上他。
紫禁城里待着,没有好处,只能招老皇帝嫌。
「殿下,去戍边吧。燕镇离京师不远,一旦龙驭宾天,您可及时返京。」
「夺嫡关键,我若是走了……被其他皇子捡了便宜……」他犹豫不决。
我直接打断:
「皇上相信二龙不能相见,谁留在京师,谁就最讨人嫌。六七两位皇子尚在襁褓,三四两位皇子又被关了禁闭,独留您一个,无赏无罚,没有任何护身符……」
「燕镇,好歹还有一位赏识您的威远侯。」
穿堂风过,他后背发凉。
翌日,五皇子自请戍边。
老皇帝赏了他一副甲胄:
「薛家男儿,只有老五还有点血性。」
「父皇不老,能坐镇京师,你去闯一闯吧。」
他的身子已不那么硬朗。
一块一块棕黑的老年斑,从他血肉里发芽,身上是龙涎香也盖不住的腐臭味。
他在求长生之法。
五皇子自请戍边,就像鬣狗主动离开病了的老雄狮。他是满意的,特赐下一枚朱红丹药,浑浊的脸上是得意的笑。
「老五,此乃神力丸,可救你一命。」
谢恩。
离京。
又是一番新天地。
-34-
十月的燕镇,已积雪遍地。
北边草原上,更是雪野茫茫。
我们甫一到达,就有鞑靼人攻城,抢夺粮草。
硝烟弥漫,到处都是人的惨叫声。
鞑靼人早有凶残之名。
五皇子吓得双腿哆嗦,他不愿下马,胡乱拉起缰绳,马蹄子践踏了伤兵身体。
明明是会功夫的男人,却胆小如鼠。
干大事而惜身,怎配为人主?
我一把拽他下来,让侍卫将他护送回府。
捡起地上的弓箭,披了甲胄,戴上头盔,我策马奔向城外。
骑射功夫,是明月教我的。
借着女墙和民房遮掩,我挽弓搭箭,笃笃声后,连倒几个鞑靼兵。
近处,有敌兵攀上女墙,朝我冲了过来。
我心跳如擂鼓,深吸一口气。
掏出最后一根箭矢。
瞄准。
穿云声急促。
一箭射穿两个提刀鞑靼兵。
身后的伤兵已安然撤走。
我的加入,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份力,但看着我身上的御赐甲胄,龙纹生辉,还是鼓舞了众人士气。
鞑靼人败落而Ţũ¹走。
众人欢呼中,一个白衣将军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冲我拱起手,声如洪钟:
「不知您是京师来的哪位贵人。」
我摘下头盔,同样抱拳行礼:
「五皇子妃,齐嘉禾。」
他满眼错愕。
士兵们的欢呼声也有一瞬凝滞。
他们都想不到,亲临战场的贵人,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
然而,下一秒,热情纯朴的士兵们又欢呼雀跃,他们手忙脚乱抹去脸上血迹,竭力想让自己干净一点,露出羞涩又自豪的笑。
他们英勇作战,没有丢脸。
「巾帼不让须眉,萧展云佩服。」
白衣将军,正是威远侯。
他无奈地笑了起来。
「儿郎们英勇,但不懂礼数,请王妃见谅!」
-35-
见到威远侯,五皇子很激动,两人把酒言欢,一直聊到深夜。
我更挂念那些士兵。
燕镇粮草短缺,士兵们时常饿肚子,白日战场上,有人饿了吃雪、吃稻草,吃鞑靼兵帽子上的牛皮。
今日虽获胜,但粮草亦有损失。
士兵们仍吃寻常豆渣饼,分量比平日还少。
王府内,膳房做了很多佳肴,等五皇子享用。
我只留下一些毛豆花生下酒,其余的肉菜馒头甜点,全都分给饿肚子的士兵。
士兵们年纪不大,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吃着吃着都落了泪,有的噎住了。
「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有的咽了咽口水,把一块松子酥糖塞进怀里。
「带给俺妹妹吃,她还没见过哩!」
有的把盘子舔得干干净净,手足无措:
「俺们是下等人,把盘子舔脏了,这盘子是不是被糟蹋了……俺真该死……」
我热泪盈眶。
长于闺阁一十八年,处处勾心斗角,何曾见边关血月,将士真情?
-36-
半年过得很快。
鞑靼来犯,我就穿上御赐甲胄,与士兵一起上战场,手刃敌人,鼓舞士气。
战后,我会让王府置办庆功宴,论功行赏,银钱与土地从不吝啬。
打仗时有饭吃、有衣穿,刀枪足够锋利,不用再因一砍就碎的武器而无辜丧命;
受了伤有医治,阵亡了有抚恤,子女可以来王府办的私塾免费读书……战场上再无人畏手畏脚,生怕自己死了亲人没着落……
白日视察战壕,夜间城墙巡逻。
五皇子去,我去。
五皇子不敢去,我也去。
燕镇大大小小的角落,到处都是我的身影。
燕镇百姓大多认识我,他们淳朴热情,会喊我「王妃娘娘」,然后捧出几个烤得香喷喷的苞米,我不吃,他们给我建了生祠,日日焚香供奉,把最新鲜甜嫩的苞米供到案桌前。
「王妃娘娘是神女降世,您来了,燕镇百姓也活了。」
「等我家铁牛长大了也去参军,赶跑鞑靼人,保卫王妃娘娘。」
五皇子不无得意。
「半年时间,我就有了一支忠义之师,将士英勇无敌、忠心耿耿,回京指日可待。」
他忘了。
这是我培养出来的忠义之师,不是他的。
-37-
京中传来消息。
老皇帝身体愈发不好,更加喜怒无常。
郑贵妃又为三皇子求情,触了老皇帝霉头,被一个玉狮子镇纸打得头破血流。
三皇子,被赏了一顿板子。
行刑之人手黑,硬生生把他骨头打断。
无人医治,成了瘸子。
他与皇位再无缘分。
四皇子会些炼丹之术,反倒得老皇帝青眼,两人和道士们日日窝在丹房里,商量如何用五石散改进丹方。
上朝时,老皇帝多次晕厥。
吃饭时,拿筷子的手都在发抖。
四皇子端上五石散。
一碗下肚。
老皇帝重新精神抖擞,挺起腰背,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他神色癫狂:
「真灵丹妙药也!」
四皇子又建议,用六七两个皇子的鲜血入药,效果更好。
七皇子身体弱,被抽干血而死。
六皇子也变得病怏怏。
只有老皇帝,仿佛真的日渐康健起来。
其实,五石散透支了他仅剩的生机,为其编织出人生尽头最后的美梦。
梦醒时,就是黄泉路。
-38-
今年第一场雪下来时。
京中传来三皇子死讯。
郑贵妃以死相求,三皇子才被放出皇陵。他跛着腿,一步一步踏进大殿,给父皇请安。
世态炎凉,一个残疾皇子,无人再来相扶。
老皇帝吃了五石散,正在神游。
四皇子倚在龙椅上,看着三哥寒酸跛脚模样,忍不住出言讥讽。
三皇子性子烈,受不了刺激。
他的腿是四弟命人打断的。
他的一辈子都毁了。
他忍不了。
心里有一股火,越烧越旺,已烧得脸都红肿。
他随手抓起身边的太湖石香炉,冲四皇子扔了过去。
一声惨叫,四皇子被生生砸断鼻梁骨。
他从台阶跌落,情急之下抓住老皇帝的袖子,拉扯间,两人一起滚落在地。
台阶一级又一级。
滚到地毯上时。
四皇子鲜血淋漓,形同鬼魅。
老皇帝摔断脊椎,成了残废。
三皇子站在殿中,久久不语。
而后,他一瘸一拐走上龙椅,坐在上面,俯瞰狼狈不堪的父皇和弟弟。
他学着父皇上朝的样子,沉声道:
「众卿平身。」
「无事退朝。」
每个动作都临摹了很多次,一分一毫也不差。
老皇帝躺在地上,浑浊的眼球转着看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怒骂:
「荒唐。」
「孽子。」
三皇子从龙椅上站起来,叉腰大笑,笑得像个疯子,满脸都是泪。
「父皇,你这父亲荒唐,我这儿子才荒唐。」
「你这皇帝荒唐,我这臣子才荒唐。」
「最大的孽障,就是你!」
他眼中尽是癫狂和绝望,龙眼上的宝石被他抠下来,塞进嘴里。
「这就是权力的味道啊,当真令人着迷。」
金吾卫赶进大殿时。
三皇子抽了一把佩刀,横上脖颈。
冲着碧华宫方向,他凄厉喊了一声,字字泣血:
「母妃,愿生生世世,不复生帝王家。」
他自刎而死。
闻此噩耗,郑贵妃也触柱而死。
曾经冠宠后宫、长盛不衰的郑氏母子,死得草率又苍凉。
他们兴于圣宠,也死于圣宠。
死后树倒猢狲散,太监宫女们自寻出路,无人管那尸体。
只有一直被瞧不起的明月,巴巴地赶来收尸。
天上下了瓢泼大雨。
雨和泪都流在明月脸上。
她最后回望一眼碧华宫。
浓绿的梧桐树冠下,母妃曾经拿着一卷书,给兄妹三人讲故事。
言犹在耳。
雨越来越大,下豆子一般,把那段回忆的声音彻底隐去。
她长叹一声:
「走吧。」
没了爱,也没了恨,再不用回碧华宫。
-39-
老皇帝只剩最后一口气。
所有的儿子,都一一被他祸害干净。
大皇子,早就死了。
二皇子,连姓都改了。
三皇子,自刎而死。
四皇子,面容可憎且不能人道。
六皇子,病恹恹的,活不过成年。
七皇子,被抽成人干。
死到临头,他才老泪纵横:
「父皇糊涂啊!」
「唤老五回京,继承大统吧。」
燕镇的月儿圆圆,高挂城墙上,我正在跟将士们一起守夜。
沉重的铁门缓缓打开。
官道上,两匹快马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那是接到传位旨意的五皇子。
他根本没有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我,只是搂着我道:
「本王回京参加三哥葬礼,京中危险,你且留在这里吧。」
「威远侯同我前去即可。」
「嘉禾,本王不舍得你受奔波劳累之苦。我这一去,恐怕不能周全,惟愿你平安喜乐。」
他情意绵绵,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面上感动,心里却嗤之以鼻。
燕镇到处都是我的百姓,我怎会不知京师来的是何旨意呢?
同甘共苦的日子,终于要到头了。
五皇子出发后的第十天,我带着亲卫,也骑了快马入京。
城门口,听见百姓纷纷议论:
「听说新皇属意英国公之女,这几天送了两回花,斗大的牡丹,可不意味着是后宫之主么!」
「新皇不是有糟糠之妻么?」
「唉,罪臣之女,如何能登大雅之堂哈哈哈哈。」
身后的亲卫们都听得握紧了拳头。
我却面不改色。
糟糠之妻,不能下堂。五皇子纵使有再多的打算,也破不了我积攒起来的贤良名声,还有……燕镇军的虎符。
-40-
五皇子登基,改元宁德。
齐家女嘉禾被立为皇后。
封后大典,皇帝牵着我的手走上汉白玉丹陛,他意味深长道:
「五皇子许下的诺言,朕无法替他实现了。」
帝王的十二冕旒下,是一双探究的眼。
一个月前,在燕镇,那双眼还惶惶无依,寻求我的帮助。
如今,满是芥蒂。
一如当年旧事。
-41-
这一年的除夕宫宴,新帝犒劳功臣。
天欲雪。
宫女们端着酒盏,穿梭在朱紫贵人间,托盘上放着一枝枝绿蕊檀心梅。
暗香浮动,风送香来。
皇帝拿了一枝开得最盛的梅,插到我桌前瓷瓶里,不胜唏嘘:
「朕与皇后,因绿梅结缘。」
「今日再看,恍如隔世。」
两年前,他只是个郁郁不得志的落魄皇子,我只是个命都保不住的卑微庶女。谁都不曾想,我们真走到了帝国最高峰。
高处不胜寒。
最高峰,只能有一人——那就是皇帝。
五皇子变成皇帝。
他与我之间的一切约定,通通作废。
今日宫宴,他目光游移,一一瞟过那些世家贵女的脸庞。相中谁,就给谁送去一枝绿梅。
他给我梅花,意在警告:
——齐嘉禾不再是国士之礼相待的谋士,只是他后宫众多女人中的一个,无甚寻常。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羞辱,我也得受着。
很快,皇帝出去醒酒吹风。
一个接到梅花的贵女也被太监唤到梅林,说有贵人等候。
皇帝在效仿三皇子。
天为罗帐地为床。
三哥死了,成为他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他丧失了作为胜利者的炫耀机会。
于是,他要重走三哥路,把三哥狠狠踩在脚下。
大周皇家子,真是本性难移。
我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我这个夫君呀,正如明月所说,可共患难,不可同享福。
-42-
威远侯是第一功臣。
他过来向我敬酒,压低声音道:
「皇上不是荒唐人,只是压抑久了,难免如此,请娘娘见谅。」
他目光锐利如隼,紧紧盯着我,试图从我脸上找出一丝怨怼。
威远侯对五皇子忠心耿耿,对我颇有偏见。
他曾多次进言:
「女人就该待在深闺,生儿育女,不该上战场,不该干涉政事。」
他觉得我野心太大,贪了五皇子的名声。
他自愿替皇帝监视我。
虽为猛将,却终究不是我盟友。
我举杯。
他饮尽杯中酒。
我一口没喝,将十州春色倒在地上,天上飘了雪沫子,绿酒入雪,像绿色甲壳虫,爬来爬去,爬得威远侯面生怒气。
「本宫不在乎。」
「侯爷该多关心一下自己后宅,您有三子流落在外,如今可找到了?」
「你——」
威远侯神色一绷,眼中闪过慌张。
「你怎么知道……你把他们怎么了!?」
我又斟了一杯酒,笑盈盈道:
「侯ẗũ₄爷莫慌。」
「你效忠皇家,效忠本宫,一切就太平无事。」
威远侯脸皮子抖动几番,没说出什么。
拂袖而去。
他走得很急。
急着去查他那三子的下落。
我沉默着,看雪落无声。
来来去去的脚印,再不见踪影。
燕镇的来时路,也不见了。
我又想起——南城巷子里,林娘子抱着荷花,低眉浅笑:
「前夫死了,我和孩子们总得好好活着呀!」
她那死了的前夫,就是威远侯萧展云。
萧展云跌落山崖,为采莲的林娘子所救。
他养伤期间,隐瞒身份,两人缔结良缘,生育了三胞胎。后来,萧展云回家联姻,娶了世家大族小姐,他不愿带一个村姑回府,便捏造自己死亡一事,让林娘子死了心。
萧展云这样抛妻弃子的人,也被上天所厌弃。
这么多年,偏方用尽,他一直没有孩子。
他又想起了采莲女和孩子们。
他要迎他们回府。
林娘子,可做妾。
他被拒绝了。
事到如今,他再去寻找,林娘子一家人,再无踪影。
我嘱咐明月带走他们一家六口。
是的,林娘子和夫君又生了个小女儿,他们生活宁静幸福,怡然自乐,我绝不许萧展云再去破坏。
薄幸男儿,不配遇良人。
-43-
雪越来越大。
冷意钻进骨缝里。
皇帝的贴身太监洛无奇捧来一个手炉。
殷勤道:
「皇上挂念您,特意让奴才过来送手炉。」
掐丝珐琅缠枝牡丹的小手炉,异香扑鼻。
我谢过圣恩。
洛无奇走了。
他的拂尘,再也不敢像当年一样大开大合,直接甩到我脸上,只是眼风诡异,一如当年模样。
我生了警惕。
当年是齐如意。
如今是这手炉。
我掀开盖子,里面烧的是银霜炭。
上好的银霜炭,色泽当如霜雪白。
这炭却隐隐发红。
分明就是掺了藏红花粉末。
藏红花,可使怀孕女子滑胎,若时常接触,则致不孕不育。
皇帝许我皇后之位,却不愿我产子。
他不仅防我,还要直接下手害我。
我冷笑一声,把那手炉扔在雪里。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君无情,就别怪妾无义了。
燕镇的那些年轻将士们,还等着立功劳呢。
-44-
此后一年,我尽职尽责扮演着皇后的角色。
后宫空虚,我谏言重开选秀。
三宫六院七十二嫔,莺莺燕燕,塞满了皇城。
皇帝驾着一辆羊车,穿行在御道上。羊儿停在哪,他就宠幸谁。
如果停在两个宫室中间,他就比翼齐飞。
每日美酒美人,丝竹相伴,乐不思蜀。
朝政之事,一如当年在燕镇,直接交由我手。
皇帝曾得意道:
「皇后没有家世,将来也没有孩子,她若想过得顺遂,只能紧紧依靠着朕。」
威远侯萧展云忧心忡忡:
「皇后处理政事,是牝鸡司晨,会祸乱朝纲。」
「此言差矣,嘉禾是个聪明女子,朕这是知人善任。再者,她再聪慧,再能闹腾,也只是一个女子,女人只配跟宠物比,哪能跟男人比?」
萧展云看不起女子,视同内宅工具,对林娘子,嫌了就扔。
皇帝看扁了女子,视同猫儿狗儿,对我的诺言,如同放屁。
他们错了。
大错特错。
女子能助他们成事,就能让他们失势。
我会替天下女子争这一口气。
-45-
在宫里,我愈发谦卑,变成当年明月对芳姨娘的样子。
「只要能让皇上高兴,本宫干什么都愿意。」
众人皆以为我卑微。
宫宴,皇帝醉酒,甚至叫我「玉奴、玉奴」。
那是当年我为奴为婢时的名字。
我恭敬应下。
没有一丝桀骜不驯。
皇帝以为驯服了我。
他放了心,继续享乐。
我慢慢培养起自己的朝堂势力。
他们是我主持科举时选入的新科进士。
他们这一代思想开明,不在乎皇位上是男是女,只求造福苍生社稷。
如同燕镇将士一样,他们是我一手提拔,荣辱系于我身,只效忠于我。
皇帝沉湎在温柔乡里,一切不问,一切不知。
只有威远侯急得团团转。
-46-
我吩咐洛无奇,不要再放威远侯进宫:
「萧展云絮絮叨叨,屡次扰了皇上兴致,上次还连累公公你被打了二十板子,你不记得疼了么?」
洛无奇短视,深以为然。
他与宫妃合谋,在皇帝的膳食中加入鹿血,以助其兴致。
宫妃们争奇斗艳,才艺和美貌已不用说,有的另辟蹊径,熏了迷迭香,摆上香水百合,服用番邦秘药……把没见过世面的皇帝哄得团团转。
皇帝上位两年,如今也有了四皇子的模样。
双眼无神,脸色灰青。
形销骨立。
如同枯木。
宫妃嘴甜,只会说皇上英明神武。
太医害怕降罪,只敢一味说好话。
皇帝根本不知自己亏空厉害。
寻常的一天,皇帝晕倒在宫妃床上,身边铺满香水百合,浓香让人犯呕。
他面色潮红,四肢抽搐。
太医正要诊治,我掏出一枚朱红色的丹药:
「这是先帝赏赐的神力丸,先帝预言,此物能救皇上一命。」
「想必就应在今日。」
先帝余威尚在,无人敢异议。
洛无奇张了张嘴,也没敢言语。他是个十分见风使舵的人,皇帝一旦病倒,前朝和后宫都由我做主,他再敢顶撞,讨不了好。
更何况,我一呕吐,他就猜出我身怀有孕。
这是皇帝目前唯一的子嗣。
藏红花一事,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洛无奇打了个寒颤,双手颤抖接过那药丸,亲自掰开皇帝的嘴,塞了进去。
不多时,皇帝真的迷瞪瞪醒了过来。
他双目赤红,喘着粗气,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动不了,就连嘴里,都只能发出「嗬嗬」的吐痰声。
神力丸废了他。
他脸上生出黑线,蛛丝儿一般开始结网。遍布全脸之时,他就会去和老皇帝团聚。
我用参汤吊着他的命。
大事未成,他还不能死。
-47-
我要坐上皇位,阻力太多。
虽有燕镇将士和新科进士们的支持,但缺少皇室宗亲的首肯。
挑来选去,我选了早年被过继出去的二皇子当盟友。
名为过继,实为囚禁。
他被关在寿春郡王府的书房里,一关就是十三年,双目近乎失明。
是我替皇帝下旨赦免了他,又请医问药,帮他治好眼睛。
重重纱布被拆下那一刻,春日熹光透过竹帘照进他眼,他喜极而泣。
「皇后娘娘,寿春愿听您差遣,帮您扫平障碍。」
我补充道:
「寿春郡王,我会帮你把姓重改回薛,重新加入族谱,封亲王,只是这样……你就又有了皇位继承权……」
我把玩着一把匕首。
匕首上镶了红绿宝石,阳光一照,熠熠生辉,闪到寿春眼里。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片清明。
「娘娘,借匕首一用。」
手起刀落,他咬牙切下了自己的左手大拇指,一声没吭。
皇朝祖训,身体残疾,不可为皇。
他主动消除了对我的所有威胁。
是个聪明人。
也是条汉子。
可惜老皇帝太过糊涂,挑来选去,最后挑了资质平平的老五。
我满意点头。
皇室成员里,有寿春和明月鼎力支持,其他人不足为惧。
-48-
萧展云着实烦人。
日日等在宫门前,请求面见皇上。
他扬言,见不到皇上,就带兵硬闯。
我让林娘子给他写了一封信,把他约到郊外,求他来救孩子。
他思子心切,很快策马而来。自恃武功高强、身份尊贵,一个护卫也没带。
林娘子哭着,扑入他怀中。
多年不见,柔情渐起。
萧展云竟主动卸了甲胄,肮脏心思昭然若揭。
两支箭就是这时候飞来的。
他下意识扯过林娘子,用她挡箭。
林娘子却早有准备,一个翻滚躲开了箭雨,冷笑道:
「多年未见,你还是那么无情无义。」
两支箭插入萧展云胸膛,他口吐鲜血,双手撑在地上,竭力看向林娘子:
「你恨我……」
林娘子掸去身上尘土,满不在乎地说:
「我不恨你,也不爱你。」
「对我来说,你早已无关紧要。」
萧展云一向威严的脸上升起自嘲的神色。
「怎么可能……」
「我不信,你怎么会不爱我了……」
林娘子拿起一支箭,果断插入他胸膛。
「信了吧?」
男人总是这么自以为是。
他以为与林娘子缠绵过,林娘子就必定会念念不忘,可他哪里能明白,女子的贞洁从不在罗裙之下,命运也不在罗裙之下。
天地广阔,风月无边。
萧展云口吐鲜血,脸色灰白,他没有再反抗。
被当场擒获。
我顺利拿到了另一半虎符,足以调兵遣将。
-49-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皇帝得赴黄泉了。
今日春光极好。
春风绵而软,吹得纱幔四起,吹得棉布帘子啪嗒啪嗒响。
洛无奇抱着拂尘,睡出一嘴哈喇子。
皇帝躺在榻上,一双眼死命地往外凸,像鱼缸里的蠢笨朱鱼。
「皇上,我来送您了。」
「钦天监算过,今天是个黄道吉日,宜远行,宜赶路。」
我端着一碗掺了料的参汤。
洛无奇猛地惊醒,他没听清我说了什么,连忙接过汤碗,用勺子撬开皇帝的嘴,一勺接一勺往里灌。
「喝吧皇上,娘娘都是为您好。娘娘身怀有孕,管理六宫,操劳国事, 您给她省点心!」
皇帝咬紧牙关。
洛无奇使劲去撬。
折腾半天, 参汤终于喝完了,皇帝半边脸全是手重留下的红印子。
他脸上黑线太多, 黑红一片, 看得骇人。
我让洛无奇退下。
我坐在床边, 掏出皇帝的手,在早就写好的圣旨上按了手印。
他怒目而视, 却动不了一丝一毫。
参汤下肚。
四肢回暖。
良久, 他仿佛回光返照般, 从喉咙里硬挤出一句话,模模糊糊:
「你……心……悦……我……」
你心悦我, 怎会如此害我?
皇帝灰青色的眼球, 蛙卵一般鼓出来, 死死盯住我。
这是我曾经说过的话。
那年的深柳读书堂, 童声琅琅,春夜喜雨还在耳畔, 一切都充满了生机活力。
五皇子和齐嘉禾,也如一对璧人。
「皇上, 您还对天发誓, 不辜负我呢,到最后不也辜负了。」
「风水轮流转, 彼此彼此。」
「谁答应自己的话都不能作数, 自己握在手里的才算数。」
他激动地嗬嗬几声,却没再成功说出话。
嘴里漫出一摊带痰的血,把喉咙全都堵住了。
双眼大张。
双手垂下。
最后一重蛛丝儿攀爬上他的眼球。
再无生机。
我心里蓦地一阵轻松。
我替他阖上眼睛,擦去秽物,掖好被角。
这才缓步走出大殿,拉长了调子,凄凄道:
「皇上驾崩了……」
抬眼处, 遍是春华。
春日的花香,已经不像冬日那样暗暗浮动,它是一股一股、一团一簇涌上来的, 浓烈又霸道,把皇帝的死气彻底冲散。
从此,再无人压在我头顶。
-50-
皇帝突然驾崩的第三天。
寿春亲王主动请旨, 请身怀六甲的皇后娘娘代替皇帝坐龙椅, 上朝议政,直至皇子诞生。
朝中有人反对。
但新科进士们多善辩论,以皇帝无子嗣、唯有皇后腹中子、国不可一日无主为由, 联名上书请皇后娘娘亲政。
有朝臣提议寿春亲王继位。
但亲王苦笑着伸出手, 左手没有大拇指, 他是残疾, 不可为皇。
燕镇将士们入了城,护卫我安全。
明月也让骑射苑的孩子们走街串巷,宣扬皇后娘娘的勤政爱民。
仕林与民间一起声援。
将士忠心护主。
一切都水到渠成。
宁德二年的十月十九日, 我身穿帝王冕服, 在天地见证下,一步一步登上皇位。
大殿幽深。
烛火渐次点亮。
龙椅上的蟠龙被我抓在手里,无比安定。
我低头, 往下看去。
满朝臣工俱俯首:
「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是永昭一年的秋天,满目金华。
天色比烛火还要辉煌。
一个从未有人瞧得起的庶女走到了权力巅峰——成为大周第一位女帝。
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长在掌中看。
豪气陡生。
谁言女子非英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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