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

两国交战前,我的驸马突然同我亲密起来。
他不再对我恭敬疏离,甚至主动与我同寝。
有人提醒我:「公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您要小心。」
夜里我问驸马:「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吧。」
他吻着我:「臣愿与公主,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若有违背,不得往生。」

-1-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裴轻玄。
信的是,他一向仗着我喜欢他,宁可惹我生气也不会为了哄我而撒谎。
疑的是,他这两个月的确对我比从前亲密。
成亲这三年里,床笫之事一直是我缠着他。
这段时日却是他主动向我索取。
让我胆战,鬓乱四肢柔。
他修长有力的手抚上我的腰,声音低哑:「听说平南王明早回朝,公主要不要去见他?」
「嗯……要去的。」
「臣想随驾公主,阿姊快要临盆了,臣也想去看看。」
平南王是我七皇兄,他的侍妾是裴轻玄的阿姊。
他们姐弟,是三年前南楚战败后送给我们北梁的贡品。
我没有立刻答应他。
七皇兄如今是征伐南楚的主将。
而今日,有人提醒我裴轻玄是南楚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两国即将交战,把裴轻玄当作脔宠即可,不要太过亲近。
见我没有说话,裴轻玄轻咬我的唇,沿着脖颈一路向下,呼吸灼热又沉沉。
我虽喜欢,但还是推开了他。
他起了情欲的眼渐渐平息:「公主,怎么了?」
我支支吾吾:「今日……身子有些不适。」
「公主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
「没……没有。」
他慢慢俯下身来,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看着我:「公主,你一点都不会撒谎。
「臣已与公主结为夫妻,唯一的亲人也在北梁,臣对北梁对公主,绝无二心。
「如有半分虚假,就让臣不得好死。」
他说得信誓旦旦。
我忙捂住他的嘴:「别说这样的话,我信你。」
我从未想过让他死。
他救过我,而我也喜欢他。
他温热的唇贴着我的掌心。
又酥,又痒。
他握住我的手,吻着我。
让我不由想起我们第一次的相遇。
我溺了水,他口对口为我渡气。
也是这样轻柔温暖。
这一夜,我最终还是溺毙在他的暴风骤雨里。

-2-
第二日见到七皇兄的时候,他正和裴轻玄的阿姊裴姝宁喝茶。
当年南楚向北梁上贡五百少男少女,父皇从里面挑了些容貌上等的,赏赐给了天都城的皇亲贵胄。
「阿兄。」我扑进七皇兄怀里。
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哥哥,我们感情最是要好。
七皇兄也宠溺地摸了摸我的头:「元姒,公主就应该有公主的样子,你别总是搂搂抱抱的。」
我才不管:「我抱的是我亲阿兄,又不是别人。」
裴轻玄在一旁向七皇兄请安,他并不理会。
他不喜裴轻玄。
他说裴轻玄不像乐人,倒像贵族将府子弟。
还说裴轻玄和裴姝宁容貌也大不同,不像亲姐弟。
他原本是坚决反对裴轻玄做我驸马的,ťŭ⁽甚至要杀了他。
但我喜欢裴轻玄,他也没办法。
我们四人坐在一块,裴姝宁同裴轻玄说着话。
我则好奇地看着裴姝宁肚子,一个月不见,竟又大了一圈。
她从未被人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因为她实在是太像一株漂亮又脆弱的菟丝花,看不出一点野心。
「公主要不要摸一摸。」裴姝宁柔声问我。
我点了点头,好奇地将手放在她肚子上。
肚子里的孩子似乎感应到我的到来,竟然动了动。
我有些高兴,也有些怅然。
我喜欢孩子,也想要一个孩子。
但这三年我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宫中的御医为我和裴轻玄瞧过,我们身体并无大碍。
御医给了我一些坐胎药,让我每次同寝后服下。
可依旧无用。

-3-
午膳后,裴姝宁带我去看她给孩子做的衣衫鞋袜,一件一件,一针一线都做得极为精细。
看得出,她很爱肚子里的孩子。
还有几件未做完的里衣,是给七皇兄的。
王府里多的是绣工,她却依旧一针一线亲手缝制。
我问她:「你很喜欢我皇兄?」
她红着脸点了点头:「殿下……待妾很好。」
可我不觉得。
七皇兄瞧不起南楚的一切,他亲口说留下她只是因为她安静温驯,暖床工具而已。
为了不让她怀孕,每次都让她喝避子药。
这药,会伤身的。
可对一个人好,怎么会让她身体受伤害。
不过她也是幸运,喝了那么多避子药,竟然还是怀上了孩子,从此由奴隶变成侍妾。
我问她:「你怀孕前都吃了些什么东西啊?」
「公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怅然回道:「我一直不能有孕,我想着你喝避子药都能怀上孩子,或许你当时吃的喝的有助怀孕。」
「公主还小,不必急着生育。」
「我不小了,我想和轻玄有个孩子。」
她怔了怔:「轻玄他,也想和你有孩子吗?」
「他……」我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因为裴轻玄从未对我说过想要一个孩子,都是我在憧憬。
我正想着要怎么回答,外面突然传来桌椅倒地的声音。

-4-
我跑出去,看见裴轻玄被七皇兄用剑刺伤了肩膀。
我一把推开七皇兄,用帕子捂住裴轻玄的伤口。
他也满脸痛苦之色,叫我心疼不已。
裴姝宁也苍白着脸:「殿下,是妾的弟弟做错了什么吗?」
七皇兄淡淡道:「没做错什么,本王不小心失了手而已。」
他才不是不小心。
他是在试探裴轻玄会不会武功。
这样的事已经好几次了。
但这次裴轻玄伤得最重。
血染得我满手都是。
我生气道:「阿兄,你再这样欺负人,我……我就不来找你玩了。」
七皇兄冷哼一声,将一瓶金创药扔过来:「你真是被他迷了心窍了。
「他这点伤算什么,换了我们北梁的军士吭都不会吭一声。
「改天阿兄挑几个强健的男子伺候你,你便知还是北梁的男儿最好。」
我懒得理他。
他不也是只有裴姝宁这一个侍妾,也没见他去找北梁女子啊。

-5-
我扶着裴轻玄进屋子上了药,裴姝宁让人送来干净的衣物。
裴轻玄更衣的时候,我看见他身上偾张的肌肉。
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成亲三年来,我第一次在白日里见到他的身体。
他平日里总是穿戴严整,就算我白日里与他胡闹,他要么拒绝,要么半穿衣衫。
就连夜里欢好,也不愿点烛火。
他说他是南楚的乐人,但他的力气很大,也很敏捷。
当年我落入汛期的冰河里,那样咆哮汹涌的洪流中,他竟然凭着一己之力将我救了上来。
我的亲卫都称赞他很厉害。
他却说他只是水性好些而已,算不得什么。
不由自主地,我伸手去触碰他的腹部,这里一块一块的,很硬。
从前我沦陷在身体的欢愉里,只顾着看他的脸,竟没想过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身体。
「公主。」
他一把按住我的手,低喘一声:「这里是平南王府,请公主克制些。
「等回到公主府,臣再伺候公主。」
他的手上有茧,手指,掌心,虎口都有。
这些茧,常磨得我身体发疼。
他说是他弹奏乐器留下的。
我回过神,拿起衣衫让他穿上:「是你在胡思乱想吧,本公主再怎么莽撞无度,也不会在我阿兄的王府和你白日宣淫。」
他似松了口气:「是臣想多了。」

-6-
回公主府前,我想找七皇兄多拿几瓶金创药。
他给的药的确很好。
到了他房前,却没见到值守的人。
我以为他不在,正要离开,却听见房间里传来他的声音:「还是你最能伺候本王。
「等你生下这个孩子,本王会让你做侧妃。」
无意瞥见门缝里,他换了干净的衣衫,背对着门坐在椅上,享受地仰着头。
他的长靴边,露出一截湖蓝色的衣裙,是今日裴姝宁穿的颜色。
裴姝宁跪在他腿间,细碎地呜咽着。
我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我想我是思虑太多了。
若裴轻玄是细作,那裴姝宁肯定也是。
七皇兄是顶聪明的人,如果裴姝宁是细作,他不会这样毫无防备地让她亲近他的身体。
离开的时候,裴姝宁来送我们。
她神色如常,只有红肿的嘴角让人联想她刚才经历了什么。
我下意识地看向裴轻玄。
他的眼中似有愤怒和不甘,但也只是一瞬。
裴姝宁说为我和裴轻玄也做了衣衫,后天会让人送来公主府。
我说道:「你都快生了,就别辛苦了。」
她淡淡道:「日子太长了,有点事做也是好的。」
我不知为何心中一痛,将她拉到一边:「有些事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拒绝。
「阿兄若是为难你,你就来告诉我,我帮你出气。」
她愣了一下,明白刚才的事已经被我看到。
她摇了摇头:「殿下没有为难妾,所有的一切,都是妾自愿的。」
「真的是自愿吗?」
「嗯,殿下是人中龙凤,妾……妾心中很是喜欢,愿意伺候殿下。」
我狐疑地看着她。
她说着喜欢,可眼中为什么像是有着悲伤呢?

-7-
回到公主府,我依旧心事重重。
裴轻玄受了伤去偏殿休养。
侍女端来坐胎药:「公主您今早走得急,忘了喝药。」
我看着这碗苦涩的汤药:「倒了,以后也不喝了。」
现在并不是怀孕的时候,我得先弄明白一些事。
我独自去了亲卫们住的院子。
正准备就寝的亲卫们见我来了,纷纷向我行礼。
「你们把衣服脱了。」我命令道。
这些北梁男儿面色绯红:「公……公主,臣等每个人都要脱吗?」
「嗯。」
他们突然跪下:「臣等莽撞,若是一起怕伤了公主玉体,还请公主择一人侍寝。」
我目瞪口呆:「谁说本公主要让你们侍寝?」
「是……平南王。」
七皇兄他还真是……言出必行。
我告诉亲卫我只是关心他们身体状况。
他们这才脱了上衣。
他们的身体,肌肉也结实。
他们的手,也是布满茧子。
但裴轻玄的身体比他们更结实,茧也更重。
「你们习武多久了?」
「臣等五岁开始习武,至今已有十七年。」
竟然,要十七年才能练成这样。
裴轻玄他一直在练武,却从未让我发觉。
可他昨晚又发了那样的毒誓。
我心乱如麻地回到房间,没想到裴轻玄竟然在。
明灭的烛火里,他悄无声息地坐在那里。
像一头随时要扑咬过来的凶兽。
我有些慌乱:「不是让你去偏殿休养吗?」
他站起身不紧不慢地向我走来,声音低沉:「臣今日在平南王府未让公主得兴,特来伺候公主。」
我有些害怕地后退:「不……不用了,你还是养伤要紧。」
「可臣怕养伤太久让公主忘了臣,公主刚刚不是去了亲卫所吗?」
原来他一直在监视我。

-8-
我虽然爱极了裴轻玄,愿意容忍他的一切,但我绝不能让北梁子民陷入险境。
我立刻大喊:「来……」
但裴轻玄比我更快。
他一把捂住我的嘴,轻而易举将我抱起来压制在床上。
七皇兄说得没错,他今日给裴轻玄的伤根本算不得什么。
我拼命踢凳子,外间的侍女听到声音推门进来。
裴轻玄冷喝一声:「不长眼的东西,滚出去。」
侍女们立刻低头退出,还将门关好。
我终于确定,这几个月裴轻玄主动在外人面前与我亲近,就是为了这一刻做准备。
如此就算我发现他的秘密被他钳制,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我和他之间的夫妻情乐。
裴轻玄点了我的哑穴。
我狠狠地瞪着他,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心更是疼得像刀剜。
他擦掉我脸上的泪水:「你不应该受外人挑拨而怀疑我的,你要是像以前一样傻傻笨笨的,多好。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
「明日之后,你我都会自由。」
我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只能听着他的话。
不过我还有机会,亲卫每日清晨都会来确认公主安全。
就算他们也被裴轻玄迷惑,但若听不见我的声音,他们定然也会警觉。
可我还是低估了裴轻玄。
亲卫来之前,他喂了我颗药丸。
这药丸我知道,名叫夺情。
刚成亲那会儿,裴轻玄对我冷淡,便有人送我这颗药丸,说只要一颗就会让他像狗一样求我。
我没有给裴轻玄用。
我喜欢的是完完全全的他。
可现在,他却把这颗药强喂给了我。
亲卫来的时候,他解了我的哑穴,将我抵在窗边的案桌上。
亲卫们站在院子里:「公主,臣等前来请安,公主可安好。」
我想让他们快进来救我。
可一张口,我却只听到自己欢愉的嘤咛。
裴轻玄似乎觉得我的声音还不够,加重力道挞伐着我。
他的手臂上血管暴起,青筋从手指顺着手臂一直延伸到脖颈。
他肩上的伤口也裂开,血顺着他的胳膊流下来,一滴滴落在我的身上。
我流着泪,声音却随着他的冲撞愈发妩媚婉转。
他疑惑:「你哭什么,你不是很喜欢这样吗?」
是啊,曾经很喜欢。
可曾经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痛苦。
他没有再说话,用手紧紧捂住了我的眼睛。
就好像看不见我的伤心,伤心就不存在了。

-9-
亲卫们没有闯进来。
他们的脚步声远去。
一切结束后,我失神地看着窗外。
院子里的凤凰木开得正好,一团团的火红。
北梁寒苦,原本开不了这样热烈的南国之花。
可我还是费尽心血养活了它。
只是直到今年春天,这花才开。
花开的那天,我在花下对裴轻玄说: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这是他们南楚的诗。
他似有动容。
将我拥进怀里:「谢公主玉言,臣也愿公主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可这个春日,我们却是这样的不堪。
裴姝宁的衣衫是第二日傍晚送来的。
那时裴轻玄再次骗过亲卫。
裴轻玄仔细看着那件里衣。
裴姝宁的绣工很好,看得出费了心思。
我总觉得这件衣衫花纹有些奇怪,不像平常里见到的。
终于,我想起来,这是我偶然在七皇兄那里见过的布防图。
果然,他们姐弟都是骗子。
我们兄妹,都是傻子。
裴轻玄换上夜行衣,点燃一根香,我意识渐渐昏沉起来。
他扯过被子盖在我身上:「别以为是我欺负你,北梁侵犯南楚时你们应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忘了我,因为我也会忘了你。」
意识的最后,我听见他对外面的侍女说:「公主要休息,任何人不得打扰。」
我以为我和他不会再见了。
却没想到,命运从来都是喜欢作弄人的。

-10-
再次醒来的时候,耳边一阵嘈杂。
「公主您终于醒了,您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侍女喜极而泣。
我立刻说道:「裴轻玄是Ţũₖ细作,快去告诉我父皇。」
侍女却摇了摇头:「陛下已经知道了。」
我疑惑:「陛下怎么知道的?」
侍女回道:「裴姝宁刺杀七殿下失败,暴露了。」
我赶到平南王府的时候,裴姝宁正在生产。
难产。
侍女们端着热水进进出出,稳婆在大声让裴姝宁用力。
七皇兄神色冰冷地站在院子里。
裴姝宁刺杀了他,在她将他伺候到最情动之时,一簪子刺进他的脖子。
或许是她力气不够,并没能伤及七皇兄性命。
七皇兄习武之人,受痛后习惯性给了反击。
裴姝宁中掌,孩子早产。
还是难产。
又过了一个时辰,房中终于传来孩子微弱的哭声。
稳婆抱着孩子出来,是个女婴。
七皇兄看了一眼,大踏步向房里走去。
我也跟了上去,却被眼前的一切震惊。
房里是浓烈的血腥味,裴姝宁面如金纸。
她难产大出血,救不活了。
御医往她嘴里放参片,她却不张嘴。
她自己也不想活了。
七皇兄他沙哑着声音问她:「你就这么恨本王?」
裴姝宁凄婉中带着恨意:「你……杀我南楚千万子民,害我家破人亡,我恨不得……食汝之肉饮汝之血……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夜,对我都是折磨……
「我好恨……没能杀死你……」
最后一眼,她看向我,眼中满是悲悯。
她在这悲悯中,咽了气。

-11-
七皇兄久久坐在裴姝宁的尸身旁。
天亮时,他让人将裴姝宁的尸身挂在城墙上,以儆效尤。
然后负荆向父皇和百官请罪。
父皇削了他王位解了他兵权,还罚了五十鞭刑。
那天他被抬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
我哭得伤心。
他似乎不觉得疼,静静地坐在曾和裴姝宁喝茶的花树下。
我给他上药,他问我:「我真的做错了吗?
「可两军交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不知道。
我从未见过战争。
原本我也要被问罪的。
朝臣上奏说我沉溺男色,致国危,重罪。
但七皇兄将所有过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母后也跪在父皇面前苦苦哀求,才只罚了我三年食禄,并送到远离天都城的尼姑庵清修。
我知道,父皇将我送走也是为了保护我。
禁军搜索了天都城外百里范围,没有找到裴轻玄任何踪迹。
或许他已经逃出很远很远,脱离了北梁的掌控。
我出发去寺庙这天,下了暴雨。
虽是春天,天气却依旧寒冷。
我几日未睡,只要一闭眼就会梦到南楚踏平了北梁。
也会梦见裴轻玄那双冰冷的眼,让我觉得刺骨的冷。
经过城门时,我看见了裴姝宁,她的尸身在风雨里摇摇晃晃。
与她一起的,还有几十具南楚人的尸体。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全是细作,但北梁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蓦地,城楼上的铜铃沉闷作响。
不知究竟是风吹铜铃响,还是这些永远没办法回故土的灵魂在哭泣。

-12-
天快黑的时候,马车到达寺庙山脚。
庄严的古刹屹立于白天和黑夜交错Ŧűₐ的光线里,神圣又亘古。
我怔怔地看着。
突然,一把匕首抵在我的脖颈:「别动。」
这把匕首我认识,是父皇在我及笄时送我的,削铁如泥。
后来,我送给了裴轻玄。
如今他却用这把匕首来杀我。
我扭头看他,他双眼赤红,满身的戾气。
几天不见,他不再是那个清冷矜贵的裴轻玄。
他是地狱来的修罗。
原来他根本没出城。
他知道禁军一定会以为他要逃回南楚去追他,所以他反而留在城里,直到今天才躲在我的马车底下跟着出来。
亲卫们纷纷抽出剑,但碍于我被挟持又不敢动手。
我冷声道:「不要管我,拿下他。」
说完我自己撞向他手里的匕首。
他却瞬间将匕首回撤。
即便如此,我的脖子还是被割伤,温热的血在流。
裴轻玄神色一惊,似乎他没想到我竟然敢不顾及生命。
亲卫们围了上去,但他们全都不是裴轻玄的对手。
裴轻玄手里除了这把能斩断剑的匕首,还有一支长枪。
长枪犹如一条嗜血的黑龙,重伤着我的亲卫。
我驾着马车逃跑,却很快被他追上。
他将我强掳回来,对躺在地上的亲卫道:「回去告诉你们天子,让他用死去的南楚人尸身来换你们尊贵的公主。」
我奋力挣扎:「我北梁有天下最快的骑兵,你逃不掉的。」
他没有理我。
我去拔他腰间的匕首,也被他察觉。
他绑了我的手脚,往我脖子上的伤口抹着药。
无法动弹的我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你曾说若是骗我便不得往生,你不怕应誓吗?」
他却毫不在意:「不过地狱而已,会比人间更可怕吗?」
我不解。
人间很可怕吗?
我觉得人间很幸福啊。
我的人间,父慈母爱兄友弟恭,绫罗绸缎美酒佳肴。
我喜欢这人间。
他最后撕下一条布,包扎我的伤口,拿走马车里我带来的物资,挑了一匹最矫健的马。
骏马在黑夜里向南楚的方向奔驰,我被他束缚在他背后。
春夜的寒风将我的脸刮得生疼。
我回头看着天都城的方向。
黑衣已经完全占据天空,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13-
裴轻玄绑着我一路南下,白天赶路,晚上就在荒野露宿。
遇到过土匪野兽,也见过饥民饿殍。
我想把我的食物分一些给他们。
裴轻玄一把按住我:「你的好心改变不了任何事,还会招来祸端。」
我反唇相讥:「难道你的铁石心肠就是对的?」
他不搭理我,又将我绑了起来。
到了一座叫寒州的城池,这里一片颓败。
人们看到裴轻玄绑着我也并不吃惊,甚至还有人问他能不能把我的大腿卖给他。
我才知道这世道还有人食人。
可挑部位,论斤卖。
孩子用来蒸,女子先侮辱后煮。
他们指着我对裴轻玄道:「这女人真漂亮,让我们兄弟也玩一玩,玩死了再一起吃。」
裴轻玄满是厌恶:「让开。」
那些人拿出刀挡在马前,他们要连裴轻玄一起杀。
片刻后,地上全是他们的血肉。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忍不住呕吐起来。
裴轻玄递给我水:「觉得害怕?恶心?
「但这一切都是你们北梁造成的。
「你们烧杀抢掠,索要南楚无法承受的岁贡,让南楚民不聊生。
「原本安居乐业的人被迫为寇为匪为食粮。
「你吃的每一道珍馐,穿的每一件绸衣,都是南楚人的血泪。」
我低着头。
我常常会为北梁打了胜仗而高兴,觉得七皇兄是大大的英雄,我从不知道胜仗背后的故事。
他伸手来扶我。
我下意识地后退。
我现在是真的恐惧他。
他伤我亲卫的时候我只觉得他可恨。
可现在如此真实地看到他杀人,我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他看出我的恐惧:「怕我?」
我不敢说话。
他将我扛了起来放到马背上:「那就记住这种感觉,别再想着逃跑。」
夜里,我开始高烧,昏睡,还做了许多梦。
梦见父皇将我扛在肩头玩耍,母后满脸温柔地喂我吃白玉瓜。
哥哥们争抢着抱我,七皇兄没抢到,在一旁生闷气。
梦见了裴姝宁,她满眼悲悯地看着我。
我大声问她:「我可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啊,你究竟在可怜我什么?」
她没有回答我。
最后,我又梦见了父皇。
他那样真实地坐在我身边,满脸的慈爱。
「父皇,您终于来找我了。」我喜极而泣。
可他只是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一阵风吹来,他起身要走。
我拉着他的手:「父皇您要去哪,带女儿一起走吧。」
可任凭我怎么呼喊都没有回头,独自一人消失在无边的荒原。
我醒了过来,心脏在绞痛。
好像我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唇上温凉,有很苦的液体流进我的喉咙。
睁开眼,是裴轻玄含着药喂给我。
见我醒了,他神色有些不自然:「你喝不下药,我只有这个办法。」
我们在一个废弃的房子里。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不断有雨水飘进来,只有我躺的这一块稍微干燥些。
我虽然醒了,但依旧觉得冷。
我想念父皇母后,我想睡在温暖的床上。
我不想在裴轻玄面前哭,可根本控制不住。
他声音嘶哑:「很难受?」
我点了点头。
他将我抱在怀里。
他的身体滚烫,他也病了。
我推拒着他。
他威胁我:「不想死就别动。」
我说:「你杀了我吧,我的尸身一样能换回你姐姐。」
他的睫毛不断地颤抖,眼中有着痛苦。
我本想继续伤害他,可张口却又是一阵呕吐。
我这几日吐得频繁,我想我是病得太重了。
为什么到现在北梁的骑兵还没出现,是父皇母后觉得我丢人,不要我了么?

-14-
昏睡一夜后,裴轻玄继续前行。
他没有再绑着我手。
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他了。
我靠在他的背上,一动不动。
终于又一天后。
清晨的微光里。
我看见一望无际的平原和浓郁的翠色。
山花四处烂漫地开着,是北梁少见的春天。
所以南楚的诗人能写出那么多优美的诗句。
所以我们北梁不顾一切也要南下。
因为这里是这样的温暖和美好。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来到一座巨大的城池前,城门上写着定州二字。
这里,就是南楚的命门。
是我七皇兄发誓要攻打下来的地方。
七皇兄说只要破了定州,整个天下就是我们的了。
只是定州守将和百姓都是硬骨头,很难打。
城里的几位主将见到裴轻玄,先是一愣,继而是高兴:「是轻玄吗?」
他亦动容:「是我。」
后来,一青年将军骑马疾驰而来,他跳下马和裴轻玄紧紧拥抱在一起:「阿玄,你终于回来了。」
青年将军又笑看着我:「女大十八变啊,姝宁你和小时候长得一点都不像了。」
裴轻玄神色悲伤:「大哥,她不是姝宁。」
青年疑惑:「哦?那她是谁?」
「她是北梁的君平公主,孟元姒。」
周围一下安静下来。
他们的目光由友善变得敌视,像是一把把刀要将我扎穿。
「你怎么把北梁公主带回来了,那姝宁呢?」
「她……死了,死在了孟元赫的手里。」
孟元赫,是我七皇兄。

-15-
因为我被绑回来,裴轻玄的大哥很生气:「你……你怎么把她带回来了?」
裴轻玄擦拭着手里的长枪:「用她换姝宁和其他人的尸身。」
「胡闹,你怎么会觉得孟元赫会乖乖听你的话?」
「孟元赫很疼爱她这个妹妹。」
裴轻玄大哥气笑了:「疼爱也有限度,你会为了咱们妹妹任北梁摆布吗?」
裴轻玄不说话了。
「说吧,究竟什么原因。」
裴轻玄依旧说是为了交换。
他大哥气得举起手掌要打。
大哥夫人忙阻止,在大哥耳边嘀咕了几句。
大哥脸色一变,看向我。
我被关了起来。
四个粗壮的仆妇轮流看管。
好在她们虽厌恨我,但并没有为难我。
我洗上了热水澡,吃上了热饭菜,还有了干净的衣服和被褥。
虽远不及我在公主府的日子,但比在路上还是好太多。
我蜷缩在被子里,昏昏沉沉,却听她们谈起了裴姝宁。
从她们的谈话中我终于知道,裴姝宁原叫沈姝宁。
前寒州大将军沈焕的女儿,和裴轻玄青梅竹马。
两人谈婚论嫁前,我的七皇兄率十万大军攻打寒州,沈家全部战死,只剩远在南楚皇都的沈姝宁一人。
裴家也在支持沈家时遭到北梁军埋伏,折了不少兵马。
为了替家族复仇,替南楚刺探军情,两人自愿成为贡品。
他们伪装成姐弟,一个进了平南王府,一个进了公主府。
以最摄魂夺魄的容貌,施展着美人计。
我不敢相信我听到的一切。
裴轻玄来的时候我问他:「裴……沈姝宁,原本要嫁你的是不是?」
可我想到那天我说想和裴轻玄有个孩子的时候,沈姝宁是那样的难过。
裴轻玄,本应该是她的丈夫啊。

-16-
为了防止我自尽,房间里除了床什么都没有。
就连窗户,都从外面封死。
裴轻玄每天夜里都会来看我。
他说:「等北梁送来姝宁,我就会放你走。」
我恹恹道:「要是北梁不送她来呢,你要囚我一辈子吗?」
他沉默。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他就是打算这样做。
是报复吗?
报复我七皇兄让他的沈姝宁永远回不来了。
他走后,仆妇们又议论起他。
说他献上城防图后,朝廷来的钦差大喜不已,封了他为镇北将军。
现在城中达官贵人都在宴请他,想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如今有好几个女孩儿对他芳心暗许,就等他回话。
她们也说到了我:
「听说了吗,朝廷的钦差说要送她去做营妓。」
「好可怜,不如一刀杀了。」
「若是真做了营妓,裴小将军面子往哪放。毕竟他和北梁公主在那边是有婚契的,是正儿八经的夫妻。」
「裴小将军是咱们南楚人,没咱们南楚婚契,算哪门子夫妻。」
我宁愿死,也不愿做营妓。
我不知南楚为何这样大胆,竟然一点都不在乎北梁的报复。
是他们现在真的强大到胜过北梁了吗?
好在最后定州官员反对,钦差才送我去营中。
最后,我被拉去游街。
定州百姓实在是痛恨北梁,烂菜叶和石块都向我身上砸来。
我受了伤。
一块大石砸向我脑袋的时候,我以为我会死,有人飞身过来将我护住。
是裴轻玄。
我抬头看着他。
他的呼吸急促,像是匆匆赶来。
有人问他:「裴小将军,你怎么还保护仇人啊?」
他回道:「她留着还有用。」
很多人都在嘲笑:「她父皇死了,她的哥哥们为了争夺皇位互相厮杀,谁还会在乎她。」
「现在游族突袭北梁,北梁溃不成军,不日我们南楚大军也将北上,如此南北夹击,北梁覆灭指日可待。」
我耳中响起刺耳的鸣叫。
父皇驾崩了?
哥哥们在争夺皇位?
北梁如今内忧外患?
我不相信。
他们肯定是骗我的。
可我又想起父皇说来看看我的那个梦。
他离开的背影,那样的真实。
我的小腹剧烈地疼痛起来,有温热的暖流从我腹下汹涌而出。
我看到有好几个妇人惊讶地看着我的脚下。
我想低头看看发生了什么,可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意识的最后,我看到了裴轻玄惊惶失措的眼。

-17-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有人说:「她小产了。
「轻玄,这孩子是不是你的?」
裴轻玄似乎嗯了一声。
「你怎么能让她怀孕的。
「幸好她小产了,否则这孩子生下来裴家忠烈的脸往哪搁。」
原来,是我小产了啊。
我盼了三年的孩子,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
他定是看到了父母不恩爱,天下不和睦,所以走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我缓缓睁开眼睛。
裴轻玄坐在床边,他神色复杂。
我问他:「坐胎药其实是避子药对不对,所以我停药后反而怀上了。」
他没有说话。
无言即默认。
我笑了起来。
曾经我可怜沈姝宁。
却原来,我才是最可怜的那个。
怪不得她会用那样悲悯的神色看着我,让我不要急着生育。
她知道我可能会有这一天,她怕我也受伤害。
她是个好姑娘。
只可惜我们生在天下大乱的时代。
裴轻玄喂我喝Ţû₅药,我狠狠咬在他手上:「我恨你。」
他不但欺骗我所有。
还让我连父皇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血腥的味道在我口中蔓延,我最后脱了力,又昏沉了过去。
隐隐约约,我似乎听见裴轻玄在说:「若不是我当初一念之差,是不是你和孩子都会好好的。」
一念之差?
是什么样的念?
我没有问。
我也不想知道了。

-18-
因为在众目睽睽下小产,我和裴轻玄是夫妻这件事被迫抬到了明面。
最后他们一商议,决定要是北梁真的来赎我,他们就用我换取最大的利益。
若是北梁放弃我,那就把我也吊在定州城墙上,给沈姝宁报仇。
他们重新给我安排了住处。
一方小小的院子,巴掌Ţŭ₎大的天空,就是我的全部。
就像以前的沈姝宁。
我也想到了她和我七皇兄的那个女儿。
不知道那孩子现在是不是还活着,模样长得是像七皇兄还是像她。
那四个仆妇也跟了过来,她们议论著当下的局势:
「咱们陛下要御驾亲征呢。」
「可裴将军不是说御驾亲征很危险,不建议陛下来么?」
「陛下的想法谁知道呢。」
「这次亲征又要花不少银子,今年赋税重,水患也多,到了冬天估计又要饿死不少人。」
「唉,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啊?」
裴轻玄来了,喝了酒。
仆妇们说:「将军,您怎么又来了,快回去吧,否则会被人说闲话的?」
他问:「什么闲话?」
「您没听说吗,说您喜欢上了这公主,所以才把她千里迢迢带了回来。」
「还说您瞧不上别的姑娘,也是因为这公主。」
「裴将军,民妇劝您一句,公主虽漂亮,但她不是咱们南楚的公主,您和她是没有结果的。」
裴轻玄走了。
却又在后半夜回来。
他躺在我身边,抱着我,呢喃着说他做了噩梦。
梦见我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要他了。
我想他大概是梦见了沈姝宁。
我说:「我不是沈姝宁。」
他依旧闭着双眼,继续呢喃。
他说也不知道那天为什么要将我绑来定州,明明他只想藏在我的马车下出城的。
等他将来踏平北梁,再安葬沈姝宁和所有南楚人的尸体。
可看到我撞向他手中匕首的那一刻,他就失了控绑了我。
等他清醒过来,已经无法回头。
他的眼睛流下泪来。
我推了推他,他没有反应。
他沉沉地睡着了。
我第二天醒来时,他已经不在。
仆妇们说他早上天没亮就走了。
她们犹豫要不要上报这件事。
最后她们说:「算了,毕竟三年夫妻,怎么会一点感情都没有。
「若这天下不分南人北人,他二人又何须如此。」

-19-
过了几日,南楚皇帝真的来了。
裴轻玄得了很多赏赐,沈姝宁也被追封为公主。
而我,被强行摁着梳妆打扮,送到南楚皇帝面前。
皇帝很年轻,和我七皇兄差不多的年纪,左右两个美人,一位斟酒一位喂甜瓜。
听说他刚继承皇位,雄心壮志要收复失去的城池。
可我的七皇兄出征从不带女子。
皇帝上下打量我一番:「北梁那种苦寒之地竟然也有这样的美人。」
然后他要把我赏赐给军中将士,让他们彻夜狂欢。
他笃定,北梁是他囊中之物。
他用让将士折辱我的法子来提升士气。
裴轻玄沉着脸。
定州的官员也面面相觑。
或许他们也没想到,他们的新皇会这样做。
裴轻玄看着醉醺醺的皇帝:「陛下,她还是臣的妻子。」
皇帝竟然大手一挥:「那就让裴将军你第一个享用,其他人排队。等攻下北梁,朕再将皇妹赐婚给你,岂不美哉。」
定州官员纷纷跪下,认为用我换回沈姝宁就好,若是真的折辱,怕激怒北梁。
皇帝的亲随嘲笑他们窝囊,两拨人吵了起来。
最后皇帝不悦:「就这么决定了,谁再反对就是忤逆朕。」
天子一怒,没有人再敢说话了。
皇帝拍了拍裴轻玄的肩膀:「朕的皇妹国色天香,裴卿你一定会喜欢的。」
裴轻玄跪在地上:「臣恳请陛下将此女赐给臣多享用几日。」
皇帝饶有兴趣:「为何?」
裴轻玄回道:「臣在北梁三年,此女欺臣太久,臣只是想报复罢了。」
皇帝准了:「那就三日吧,可别让其他人等急了。」

-20-
我被绑了手脚送到裴轻玄房中。
这里离护城河很近。
我隐约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
裴轻玄进来,反手关了门。
我下意识地往床角躲。
他在椅子上坐下,我看到他腰间那把匕首。
我们相对无言。
过了会儿有人敲门,是个白面尖细声音的太监:「裴将军,怎么还没开始享用。」
皇帝竟然派人来监视。
我突然明白,皇帝刚才是故意的,他一直在试探。
裴轻玄在北梁三年,皇帝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还忠诚南楚。
他要看裴轻玄能为了南楚退让到何种地步。
南楚的皇帝,比我们北梁擅弄人心。
太监推门进来:「裴将军,陛下亲赐公主秘药三枚。陛下说了,你们毕竟是夫妻,应好好享受这最后三天。」
我没有反抗,张开了嘴,咽下了药。
药效像夺情。
比夺情还烈。
这一晚,我很快乐。
像是又回到了我最爱裴轻玄的时候。
仆妇们进来伺候时,说我不知羞耻,叫得像妓子一样。
我笑着问她们:「你们听过妓子怎么叫啊?」
她们说我:「你还笑呢,你知不知道现在那些男人都知道你……你欲壑难填,他们肯定不会怜惜你。」
这就是皇帝赐药的缘由啊。
什么为了恩爱,都是笑话。
皇帝要让裴轻玄知道,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臣的妻子,只要君不满意,就可以是妓子。
我看着眼前这四个跟在我身边好几个月的南楚女子。
她们竟然在担心我。
就像沈姝宁担心我一样。
如果我们不是敌对两国,或许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
可惜了……

-21-
第二夜,依旧如此。
第三夜,下着雨。
如今已是初秋,夜里凉。
裴轻玄给了太监一锭金子:「公公,这里冷,厢房已为您备了酒菜,请您去那边休息。」
太监见了金子眉开眼笑,往一旁厢房去了。
裴轻玄关上门,拿出一瓶酒。
他倒了一杯给我:「你身体太凉,我不喜欢。」
自从小产后,我身体一直如此。
我喝了一杯,酒很烈,身体一下子热了起来。
我将手伸过去,示意他再倒一杯。
他却咕咚咕咚全灌进他肚子里。
然后他吻了过来。
细细密密,像潮湿的雨。
我的手伸向他的腰间,确定他那把匕首还在。
酒和药的作用下,我快乐到了极致。
我在剧烈的晃动里平静地看着桌上的烛火。一只飞蛾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
就像我对裴轻玄,始于喜欢,终于欲望。
裴轻玄扳过我的脸,迫使我和他面对面。
他唇动了动似乎有话想说。
可最后又没说什么。
只是看着我,有些小心翼翼。
甚至身体动作都停下来。
只有一颗心在剧烈地跳。
这样的心跳,我曾听过一次。
是在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那时我甜蜜蜜地:「裴轻玄,从此以后孟元姒要与你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可现在我娇媚地问他:「裴将军,是没力气了吗?」
他紧紧将我抱在怀里,在我耳边问:「还记得院子里凤凰树下你对我说的那句诗吗?」
我难耐地摆动腰肢:「不记得了。」
他闭上眼睛。
木床又沉闷激烈地响了起来。
盖过了窗外的风雨。

-22-
雨停了。
裴轻玄已沉沉睡去。
我摇了摇他,确认他睡着后下了床。
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搜出裴轻玄兜里的银子,拿起那把匕首头,割下我一缕头发放在他的铁盔上。
在我们北梁,我们成婚时夫妻会结发。
若割发,即夫妻相离。
做完这一切,我喝完酒壶里剩下的酒,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太监早已在厢房喝得大醉,仆妇们不见踪影。
我用匕首挑开院子的锁,听着流水声向护城河的方向狂奔。
当初沈姝宁选择刺杀我七皇兄。
但我没有如她那样做。
我不愿死在这里。
我要回到我的故乡去。
那里有我的母亲和哥哥,还有那自由的天。
现在正是人熟睡的时候,没有人发现我,很快我就到了护城河边。
我本来不会凫水,但当年被ţű̂⁾裴轻玄救起后,我死皮赖脸地让他教过我。
我跳入冰冷的河水中,拼命往前游。
幸好喝了酒,身体不至于被冻僵。
上岸后我一刻也不敢停歇地向前跑。
然后我看到树下一匹马。
是驮着我和裴轻玄从北梁来到这里的马。
到南楚时它瘦得可怜,如今却是膘肥体壮。
它被拴在树上,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
它的背上有着毛毯和厚实的衣物,还有干粮。
我愣了一下。
但也仅仅只是一下,我便跳上马背,向北方疾驰而去。

-23-
中午的时候,我已经离定州城数十里。
我让马停下喝水。
突然远处有地鸣的声音,有千军万马向这边来了。
抬头看去,果然看见乌沉沉的铁甲,还有绣着海东青的大旗。
那是我七皇兄的军队。
他终于来了,在我被绑走四个月后。
来的路上,我一直没有听到定州城吹发现敌情的号角,看来他们并不知道七皇兄南下了。
南楚应该沿路有探子的,消息却没传回来,说明七皇兄已经杀光了他们。
军队近了后,我看到了七皇兄,他也看到了我。
我没有像以前那样委屈地扑进他怀里,我对他笑了笑:「阿兄。」
他见到我后红了眼眶,他摸了摸我的头:「回来就好。」
他做了北梁皇帝。
我不知他是怎样坐上这个位置的,我也没有问。
他带着沈姝宁的尸体,我在冰棺里见到了她。
不知道七皇兄用了什么法子,她看起来和生前没什么两样。
但我知道七皇兄带她来不完全是为了救我。
因为亲卫说他每晚和沈姝宁睡在一起。
我想,他也是需要她陪着。
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沈姝宁,无人知晓。
就算知晓,他们也逃不过这样的结局。
我没有跟着七皇兄去定州。
母后还在等我,我得快点回去。
离开的时候,七皇兄嘱咐我:「回到天都后,无论你看见什么都不要害怕,你只要记住,阿兄永远不会伤害你。」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等阿兄回来。」

-24-
回到天都,我知道了细节。
没有什么游族侵犯北梁,是七皇兄联合游族编造的,目的是为了拿回兵权,也为了迷惑南楚。
然后他殿前杀了大皇兄登上皇位,又鸩杀了反对他的三皇兄四皇兄。
他封锁这一切,让外界以为北梁内乱依旧。
布防图已丢,北梁陷入被动。
于是七皇兄故意放出消息,说要是南楚皇帝御驾亲征,定能鼓舞士气,一举踏平北梁。
而南楚皇帝竟然真的信了,带着南楚精锐来了定州。
如此,战场集中在定州,布防图也就没用了。
我去看母亲的时候,她已经神志不清。
爱女被掳走,夫君突然驾崩,儿子们手足相残,让她再也承受不住。
我安抚好母后的情绪,再去祭拜父皇。
原来他早就病了,却从未让我知道。
在我被裴轻玄绑走的那天,他听到消息后晕倒在寝宫,昏迷半个月后离世。
他离世那晚,正是我梦见他的那夜。
他放心不下我,来看我最后一眼。
我也打听了沈姝宁女儿的下落。
母后的侍女告诉我,大皇兄把孩子抢走了,到死都没有说孩子在哪。
我没有回公主府,我在宫里住下,一边陪母后,一边协助丞相处理国事。
七皇兄封我为摄政公主,让我可以先斩后奏。
第二年夏天的时候,七皇兄回来了。
他依旧没有攻下定州。
但他假装战败,重伤了追击的南楚皇帝。
南楚皇帝或许擅弄人心,但他真的不懂战争。
七皇兄感叹:「若不是裴轻玄带兵相救,朕定能杀了南楚皇帝。」
七皇兄问我:「你怎么不问裴轻玄。」
我摆弄着手里的花:「没什么好问的。」

-25-
年末,我又成婚了。
打仗消耗太大,北梁的财力跟不上,我这个摄政公主只能自己想办法。
我嫁给了北梁最富有城主的独子。
他小我五岁,很像裴轻玄的性子,孤冷高傲,也很不满这门婚事。
他说我嫁过人,还年纪大。
我年纪大?
我也才二十四岁好不好。
我给他吃了夺情:「你先试一晚,万一你喜欢我这种成过亲的女人呢。」
第二天,他红着脸说我不知羞耻。
而我捶着酸痛的腰数着他爹给的银子。
后来他不吃夺情也有着疯涨的欲,他会在我极乐的时候蛮横问我:「我和他,谁厉害?」
我晕乎乎的:「谁?」
「裴轻玄。」
我勾住他的脖子:「当然是你厉害。」
「那你叫我的名字。」
我亲了他一下:「魏璟。」
他突然就很高兴,隔天就找他爹要了很多宝贝送给我。
第四年,我在街上看到一个小乞丐,眉眼像极了沈姝宁,嘴和下巴则像七皇兄。
我查了她身世,又和七皇兄滴血验亲,确定她是他和沈姝宁的孩子。
七皇兄却没那么高兴。
他长长久久地看着孩子,抱也没抱她一下,对我说:「阿姒,这孩子先跟着你吧。」
小姑娘怯怯地躲在我身后,强忍眼泪的模样,更像沈姝宁。
我安慰她:「你父皇不是不爱你,他只是有些害怕。」
小姑娘问:「他怕什么?」
我摸了摸她的脸:「怕他的过去。」
我给她取名平安,将她送到母后身边。
母后有了平安的陪伴,病渐渐好起来。
只偶尔犯胡涂,对着平安说:「姝宁啊,你怎么越长越小了。」

-26-
第三年,我准备给魏璟纳个小妾。
我一直没有怀孕,我想是我身体因为小产坏掉了。
他知道消息后气红了眼:「你有想过给他纳妾吗?」
我忙着看奏折:「什么?」
他一把将我拉了起来:「裴轻玄,听说你们成亲三年都未有孕,那时候你想过给他纳妾吗?」
我回道:「我不能生育了,但你不能没有子嗣。」
「你别转移话,你告诉我,那时你为什么没给他纳妾?」
我有一百种理由搪塞他,可看到魏璟这双固执的眼,我还是告诉了他:「那时年轻,以为都会好起来。」
我答应魏璟我会好好调理身体,我们再努力两年试试。
他这才消了气。
接下来我的日子,只剩下食、权力、性。ţṻ₎
第七年。
春天久久不至。
就算我火龙烧得再旺。
那棵凤凰木也没有再开花。
原本,它每年都开花的。
裴轻玄的死讯传来时,我正在凤凰木下教平安读书。
七皇兄攻打定州三年,南楚支持迟迟不到,再加上天灾,定州城几十万百姓饿得奄奄一息,有人甚至易子而食。
七皇兄喊话:「再围下去,你们是死。或是我强攻进来,你们也是死。不如你打开城门,我给你们粮食药材,岂不皆大欢喜。」
最后,裴轻玄开了城门。
然后,自刎于城门下。
七皇兄惋惜:「若他是朕的兄弟,多好。」
然后他将一根手绳递给我:「这是他死前让朕交给你的,他说他曾发誓,若是骗你不得好死,他应了誓言。
「但他希望,你不要忘了他。
「因为,他不会有来生了。」
我接过手绳,手绳是红绳和头发编成的。
这头发,是我当初割下的那缕。
我想起被他绑了南下那年,他说我不该分食物给那些饥民,而我嘲讽他铁石心肠不怜苍生。
那时他眼中悲凉。
当时我不懂,后来才明白他要怜众生就不得不放弃一些。
甚至,放弃自己。
我的手轻轻抚摸在凤凰木上。
怪不得春天迟迟不至。
原是我的春天,早已消亡。

-27-
裴轻玄死后不到半年,南楚皇帝便投降称臣。
七皇兄统一南北,改国号梁。
我依旧是摄政公主,处理迁都之事。
经过定州的时候,魏璟问我要不要去看看裴轻玄。
他和他大哥一家在开城门后都自尽身亡。
百姓厚葬了他们,还建了祠堂供奉香火。
但也有人写书唾骂,说他们兄弟是千古罪人。
换作他们,宁愿饿死也不会开城门的。
我回裴璟:「不见了。」
魏璟点了点头:「不见也好,现在朝中有人重提当年你们的旧事,要借此解了您的摄政之权,咱们不能落下把柄。」
离开那天,城门楼角的铜铃叮当作响。
我蓦地掀开车帘,抬头张望。
檐角铜铃一声又一声,散在清风里。
再低头时,我已是泪Ťũ⁺满襟。
平安问我:「姑姑,你怎么哭了。」
我说:「是风沙迷了姑姑的眼睛。」

-28-
裴轻玄死后第十年,母后和七皇兄也先后病逝。
七皇兄一生征战,满身伤痛。
临终前他握着我的手:「太子虽年幼,有你辅佐, 阿兄很放心。
「若有来生, 咱们去普通人家做兄妹吧。」
我笑着说好:「那阿兄你可要等着我。」
他摸了摸平安的头, 虽缱绻万千, 却终究没让平安叫他一声阿父。
他没让别人知道平安是他和沈姝宁的孩子, 甚至平安自己都不知道。
最后他看向门外, 一直看着。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门外什么都没有。
再回头时,他已经停止呼吸。
裴轻玄死后第二十年。
少帝大婚,开始接手朝政。
平安也早已成婚,有了一儿一女。
我逗弄完两个小家伙, 闲来无事便微服去城中吃了点包子麻团。
如今这天下, 虽不算鼎盛,但也政通人和南北顺畅,无食子之民,无恶鬼作伥。
我一高兴, 便多吃了点。
回宫后就突然乏了, 睡了很久。
再醒来时, 皇帝和平安都在我床前。
魏璟也带着他和小妾生的几个孩子围了过来。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皇帝, 下了最后一道旨意:「本宫死后, 由驸马和孩子们扶灵回北方,此后均长伴本宫左右, 无召不得离开半步。」
皇帝眉目松开。
魏璟虽有不甘, 但还是跪下:「臣,谨遵公主旨意。」
纵使少年曾情盛, 也抵不过红尘侵蚀。

-29-
我又睡了。
然后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睁眼一看,我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没看见叫我的人,却看见了裴轻玄。
他还是年少的模样, 一袭锦衣站在火红的凤凰木下, 风吹他辫尾的银铃响。
他接过身边湖蓝色衣裙少女手里的纸鸢, 风吹着纸鸢起。
少女温柔地笑着,他也在笑着。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这样的笑。
纯净又美好。
他经过我身边时, 我却低下头。
我很想叫住他,告诉他, 我知道当年他是故意放我走。
也知道, 那样的世道下,他和沈姝宁的身不由己。
还想告诉他, 如今天下很好。
这世间, 不会再有南人北人。
不会再有沈姝宁对孟元赫的恨。
也不会再有孟元姒对裴轻玄的痛。
但等他走出很远, 我也没有开口。
因为从我游过护城河见到那匹马开始, 我就向天上诸神发下誓言:
北梁公主孟元姒, 愿用来生换手握权力,统一这天下。
也换裴轻玄, 有来生。
银铃声渐远, 只剩那只纸鸢在蓝天下越飞越高……
再回神时,我看见了七皇兄,他笑着向我招手:「姒儿,这里。」
原来是他在叫我。
他的身后, 父皇母后和其他皇兄都在,都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快快乐乐地扑进他们怀里。
我们就像寻常百姓,一起融进这滚滚人潮中。
(全书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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