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色性也

「我们私奔吧。」
陈放在聊天框里对告子输入这句很有年代感的话。而他一身脏污缩在暗巷角落,等外头搜捕的人嘈杂渐息,爬也似的滚到巷外,匆匆拦了的士,进行新一轮逃亡。
事情要从三个月以前说起。

-1-
那是一次聚餐。
陈放所在的潮能集团研发部发放了一批晨星大剧院的戏剧票。该剧院位于首都郊区,常年举办大型文艺表演及发布会,明摆着的高端娱乐场所。陈放唯一去的一次,还是作为司机替上司的女儿取包裹。而此次大剧院投放了一批新的气氛剂,作为气味研发组的他们将以测试稳定性为由进场,顺便举办团建。
在这个环境恶化的年代,农业生产已经是历史故事,人类生活在地下城中,通过吸食在食堂定时定量投放的微生物气氛剂生活。而带有说教成分的文娱产品,逐渐成为重要的佐餐配菜。在研究所食堂或家中餐厅,公共管道控制的气氛剂,会伴随着午间、晚间新闻投放。早餐微生物则弥漫于升旗仪式中。如果不是身为气味研发干员,陈放将很难分辨每日摄入的口味,究竟来自于微生物,还是来自于升旗曲和新闻本身。
潮能集团作为微生物配给企业,垄断了研发、生产、投放渠道。而陈放的工作,就是研究微生物与不同文娱产品之间的适配性。简单来说,就是新时代的厨子,让人们在工作场合或者娱乐场所吸入气氛剂时,不至于因为口味不搭产生违和感,新闻有新闻的味道,电影有电影的味道。当然,能够自由挑选摄入口味的,无疑是富人,陈放走入晨星大剧院时心道。
几乎匿迹的绿植摆放在剧院门口的玻璃柜中,踏入走道就是吊灯下的名画。进门是前菜,二楼大厅的戏剧表演是正餐,映后谈则是清爽的甜品。参观顺序如同进食顺序,剧院中每个房间都专门搭建了管道,以便宾客移步换景时,能尝到不同口味的气氛。最强烈的饱足感伴随着陀氏戏剧压抑的情感高潮到来,让陈放几乎在气氛中窒息。剧院的黑场里,他左顾右盼,不少同事眼里含着泪光。
剧情结束,作者惯例出场赞美身为投资方的集团强盛。陈放此时被映后谈的清新气氛剂呛得咳嗽出声,低咳的时候后排灯微微亮起,有不满的观众看过来。陈放低头,右手边的技术员陆越传过来一张手帕,手帕上有醒神的气味,让他感觉好些。
散场以后,众人在项目群中提交了针对不同场馆的微生物投放意见。陈放在手机上输入一些套话,身旁的陆越过来揽着他肩膀,抄着汇报两人向门口走去。
「不习惯?」
「太高级,欣赏不来」,陈放摇摇头,「帕子还你。」
「不是我的。」
陆越笑得暧昧,指指门口打车的技术主管杨梅,她纤细的身形在人群中尤为打眼,闷热的室内使她脸颊微红,但手机里弹出的报告批注却是冷静克制。相比这群研究所里的自闭宅男,理性与外貌都动人的她,更像真正来欣赏戏剧的名利场中人。
「你私藏的?」陈放看了陆越一眼,陆越摆手。
「我哪敢私下拉关系。你去还吧。」
陈放低头看着手帕,滑不溜手的布料上有暗纹刺绣,后知后觉才发现上面的醒神气息,是一股偏女性的脂粉香味。
「我洗了之后私下还吧。」
陈放不想细想这件事,被同事看到这样一来一往,两人势必被长长久久地起哄。他还要回去和告子交待这个小小的人情该怎么处理,女生的想法总细腻些。想到告子,陈放又看了杨梅一眼,他一直觉得,告子应该也是这个类型。平时没有多少声息,却女性特征强烈,适合在特殊场合一鸣惊人。
两人被散场人群推推搡搡地往门口挤,被挤到杨梅的旁边。陈放刻意保持了距离,隔着一人的身位。想着如果打招呼是不是仅仅颔首就好,而此时一声尖叫从门口传来,他抬头,一杆巨大的黑旗从剧院大门外飞来,遮蔽了灯光,重重从空中坠向门口。
金属的冷光在众人面前晃过,旗杆直直冲着人群倒下,众人尖叫着退后,而慢半拍的杨梅被撞倒在地,独自摔在人群前方。本就昏暗的剧院更加暗沉,绣着红字的黑旗压下来时,陈放鬼使神差冲上去了。
直到手臂传来一阵剧痛,他才意识到自己挡在了杨梅身前。
「樱桃文学合法!审美自由是人权!」
有人在远处嘶吼,挣扎的身影看起来像晃动的黑点,被一群工蚁般的警察拉走。
陈放回头时,杨梅已经被人扶起。而自己也被陆越拖着身子往外拉去,隐约听见救护车的声音。他神志清醒的最后一刻,看见杨梅望向他的眼光复杂。

-2-
「没想到你平时不说话,结果这么情根深种。」
陈放单手裹着夹板,还没轻没重撞了陆越一下,陆越紧张得呲牙。
「知道你有女朋友,别撞了。」
陆越扶着他从留观室离开。被旗杆砸到的下场是单手骨裂至少恢复半个月。但陈放心里装着事,痛感并不明显。
「旗哪儿来的查了吗?」
「是那群樱桃文学的拥护者。当场扣押了。」
医院走廊里的小屏播放着剧院门口被铐走的一行反叛者,他们统一穿着十年前流行的防辐射布制成的荧光红外套,被逐个丢进警车,看起来是一群底层。主播古井无波的声音反复强调着违禁文学对人的危害,只字不提樱桃文学,仿佛这个众人心知肚明的词说出口就有蛊惑。
这个时代,即便真正摄入的是微生物气氛剂,大多数人依旧下意识认为佐餐的文娱产品才是主食。但所有文娱产品的内容和佐餐配比,都由政府和集团统一调配。即使是富人,在法理限制下,也仅仅只能获得进剧院或者欣赏音乐会,这类消费高级文娱产品佐餐的自由。文娱产品的诞生,需要获得政府的许可。人有食欲,阻止人们自行创作下饭确实不人道,但这仅限于私人料理。一旦大面积传播被发现,内容创作者和经手方都将被扣押。樱桃文学就是违禁文学的其中一种。
「他们相信食物真的存在,那些黏糊糊的微生物有味道,有形状,还能引起人的欲望……」
想到平时实验时那些返祖级别的微生物源头,陈放皱眉。但底层人只能吃食堂,没什么就餐选择,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人为了吃点好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别想这么简单。小道消息,樱桃文学拥护者甚至有武装力量,你忘了当年人鱼党……」
陆越神经兮兮地贴着陈放小声说,但说到这里止住话柄,见陈放神色未变,收回尴尬神色,带着他离开医院打车回家。
从路上,陈放就在对话框里措辞,想向告子抱怨今天的遭遇。只是话没发出就收回了,他不知道该提到樱桃还是人鱼,还是武装力量,受伤好像也不是个好话题,更别说是因为帮助女同事,词穷的他最后只草草发出一句在吗。
回市区的漫长车程里,告子并未回复。出租车的窗上是一些蓝天白云的虚拟景象,地下城无所谓什么郊区市区,也就是生活区和娱乐区,准确地说,富人的生活和娱乐。越富有的人,住得越靠近气候舒适的地表。靠近地核则炎热、资源贫瘠,住的大多是从事资源开采的底层体力工。那些高层装修淘汰的防辐射布,最后会成为底层人的服饰,这让陈放有些难受。向上的通道是昂贵的,需要审核的,底层究竟是怎么到高层来,这个问题让陈放开始紧张,手臂也开始微微痛起来。但最聪明的做法是不去想。
等消息途中,陈放忽然想到今天对β型微生物和蒙德里安作品的适配性数据还没检测,这种传统组合不知为何在近来投诉率极高。为了避免意外,他迅速打车改道了实验室。
他来到实验台前,发觉超时已经废了这组数据,相比结果他更在意浪费材料,所有具有活性的物质都寸土寸金,培育土壤比房子都贵。陈放试图把消耗抹到另一个项目里,让整体消耗比率在正常区间内。为了平账,他又不得不丢进许多材料,实验室里飘着一股诡异的气味,让他回忆起 20 年前的研发部,气氛剂刚开始研发时,也是一股怪味。
此时特殊消息提示打断了他的思绪,是告子。
「还在想你母亲?」
陈放想说点什么,最后发了没有。毕竟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
陈放也算走后门进入集团的,他母亲作为集团研发部的核心技术成员,在历史上留下的最大痕迹不是研究成果,而是丧生于上一次底层人反抗食物管控的暴动。以至于每过一阵子都会被拿出来说事,强调管控文娱产品的重要性,强调到他本能厌恶管控者和反抗者双方。
而陈放能够在独自生活的情况下,完成学业进入集团,算是一种对老员工的补偿。只是走在相同的科研道路上,母亲给他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作为天才的后代,却连复原前代的研究都很难做到。
「我现在还是看不懂她留下的那些东西,或许我天赋不够。」
陈放然后又把更多的材料推进培养皿,已经看不出是β型了。他觉得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于是又拿出已经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的遗留数据,边和告子聊些闲话边看,心情渐渐平复,又充满了那种恋爱的温柔。
但几分钟后陈放的动作忽然停下。
他听到了什么窸窸窣窣,像是上好衣料的摩擦声。环顾四周,试探性地叫了几声,却什么回应都没有,只好催眠自己是受伤产生了幻听。紧接着,他发现培养皿变了。
微生物变成肉眼可见的了,它从显微镜才能观测的雾状变为核状,体积显著缩小,密度变大,并且仍有变小的趋势,陈放从未见过这景象。但扫描后的模型出现了一种周期性的特征,与遗留数据上的某页尤其相似。
陈放飞速地扒到那一页,随后进行一样又一样的对照,莫名的恐慌渐渐从他的脊骨爬上来。那是虽有差异但大体一致的东西。他打字的手指开始抖。
以防万一,他又对了一遍,还对了相关联的几页的内容,甚至翻开书页的折角检查里面漏掉的小字。尽管还有很多不明了的地方,但……
他擦了擦眼睛,又看了一遍那两个字。
陈放觉得自己认错了。确确实实是母亲的字迹,他之前从未认出来过。
但他心里有一个不能相信的答案呼之欲出。
那歪歪扭扭的草书,写着:樱桃。
陈放第一反应想藏,却又不知先丢什么为好。一定是看错了,不是食物,不是有些人笃信却会因此把人迫害致死的东西。他想和告子说话,却又说不出什么。他决定把培养皿丢掉,又舍不得这点联系,他颤抖地捏起那一小盘玻璃,日光灯折射出他的惊慌。对反叛者的厌恶让他手抖,但科研的进展又让他兴奋。这可是世界上并不存在的东西,唯一的。
「你在干什么?」
他猛地一颤,而在培养皿脱手之前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香味包裹上来。杨梅的眼镜微微滑落,露出那一双平时遮掩着,但任谁都不能忽视的眼睛。
她扶住他的手,把培养皿放到桌上。陈放半天没说出话,只讲这组数据废了。杨梅以为是平日里这些干员偷材料给自己研发佐餐物的小偷小摸,露出微不可见的一个笑。
「别倒了,我不计你这次材料。」

-3-
陈放回了家,他给告子发了几十条消息,试图把这件事讲清楚,但他讲不好。他瘫在胶囊公寓灰色的大床上扮演一具尸体,告子没有回复,似乎需要时间来消化信息,他不想考虑食物是否存在这件事。十多年前封禁人鱼文学的那场风波,母亲去底层工厂演讲,推广气氛剂的投放。资源短缺的年代,气氛剂在底层的覆盖率已经达到 90% 以上,相较液体营养剂和固态蛋白块,气氛剂廉价且能迅速补充体能的特性让工厂十分满意。且「看个小说就能饱」的广告语对工人来说也具有奇效。部分人迈不过去的是心理关。
反抗者们认为政府联合资本家管天管地,连审美也要限制。正值流行的人鱼小说被当局禁止佐餐和传播,小说粉和对管控不满的反抗者自称为人鱼党。其中一个底层狂热粉丝,装上尾巴游到人工湖里,从下水道引爆了工厂新建的气氛剂管道,去演讲的母亲就此丧生。当局立即禁止了对人鱼文学甚至大部分变异物种文学的微生物配给,又抬高了营养剂的物价,使得那些执着的爱好者不换口味只能饿死。
现如今,樱桃文学的传言沸沸扬扬,如果可食用的有机物,如果所谓的樱桃,乃至真正的食物能在地球上存在,人类真的可以通过那些东西生存。那么会演变成什么,政府的欺骗?多少人鱼文学的悲剧会重演?
陈放想不下去,他只好思念告子。告子的个子应该不高,但一定是瘦削的,如果枕在她的膝盖上,或许有些硌人。他想象过很多种告子的样子,最后才变成这种,她的头发薄,会在风中飘摇,而抬起头时,他看见告子有着一双让人无法忽略的眼睛,像极了……
这让陈放猛地惊醒过来,而因为刚刚的走神忽略告子已经回复了。她说:
「不要怕。
「它或许也能够证实所谓的食物并不存在。像你母亲一样继续研究吧。」
他想,告子是对的。
告子不愧是最最聪明的女孩。
第二天他提前来到实验室工位上,却在与同事们道早时意外地没接收到回应。陈放并不在意,昨晚的烂摊子杨梅已经帮忙处理了,而他准备将数据复制一遍。正操作时,杨梅匆匆从门口赶进来,今天她反常地迟到,陈放有意避开,杨梅却突然走过来道谢,平时冷峻的她笑起来有些晃眼。
陈放压根没反应过来,被陆越拉到茶水间拷问。
「大家以为你昨天强出头,你现在可是众矢之的。」
「我也想避嫌。」
此时忽然杨梅推门进来,陈放几乎可以感受到门外男士们芒刺般的目光。她保持着一贯公事公办的表情,说:「陈放,上司邀请你参加今天的晚宴。」
「啊?」陈放讶异。
杨梅走近,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附耳道「昨晚的事情」。

-4-
上司名叫孟良,五十多岁的知名政客,从商转政,又把控气氛剂产业命脉,民众对他的评价两极,集团负责人不过是他诸多头衔中的一个,他们这些下属也只在演说和新闻中见过他。听说母亲和孟良有故交,但这么多年来,除了每年的经济补助,陈放也没直接感受过他的照拂。
他还愣着不知如何自处,被杨梅在工作时间在众人的注目礼中带走,去取一身为他赶工定制的西装。说不上名字的衣料被杨梅层层嵌到他身上,陈放感觉不是自己了。当回过神来,已经到了本地最大的画廊里。陈放被径直带到管弦乐队旁与周围人谈笑风生的孟良旁边,本人比电视上要瘦一些,却没什么架子。孟良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放一眼,说:
「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
他们在就近舞池旁的位置上坐下,音乐声和齐整的一队舞女涌过来,空气中气氛剂的投放突然加大,陈放几乎瞬间就感到了饱足。他在餍足感中艰难打着腹稿。而孟良则一直端详着他,试图从他手足无措的反应中找到点什么。但尴尬很快被打破了,孟良又说:
「其实我一直在关注你。」
陈放面色疑惑。
「你母亲是我们这辈人里最优秀的科学家,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搭档。但很遗憾,想必你比我更了解那次意外……」孟良端坐着,而陈放则低头盯着桌上的花瓶,想分辨里头是真花假花。
「我资助你研读生物专业,也是想你或许会继承她的衣钵。你对她的研究领域有了解吗?」
陈放点点头,又摇摇头。
「有尝试过,但我天资不够,并没有还原到她真实的研究成果,甚至目前连范围都画不出。」
「不用紧张,所有人都对你母亲的手记一知半解。坦白来说,现在的气氛剂成分架构,依旧建立在你母亲当年搭建的基础上。」
「嗯。」
「所以我希望你能继续研究樱桃。」
「樱桃?」
陈放一瞬间坐直,几乎是满身冷汗。
「她确实还原出了一种传说中真实的植物存在,命名为樱桃。」
孟良漫不经心地敲着桌子,表情仿佛在拉家常。
「受过良好生物工程教育的人,并不难推测出世界上存在过可直接食用的生物。只是如今的环境,已经不适合生物生长了。继续相信所谓有史可据的传说,对人类有益无害。」
陈放沉默不语,孟良顿了一下,而后继续:
「你相信上帝吗?」
陈放摇摇头。
「我也不相信。曾经粮食断绝导致人口锐减,正是因为人类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我和你母亲的团队,才建构出了气氛剂。求知,求真,和不屈,让人类继续生存下来。
「所以我希望继续研究,公开樱桃的真相。」
陈放震住,抬头看着孟良,孟良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眼神里却好像有一点悲坳。
「曾经我是研究员,现在我是一个政客,已经没有求真的资格。但我希望众人知道事实如何。所以,你去继续研究,不管樱桃的结果如何,民众都应该知道,我会给你力所能及的支持。」
孟良笑着示意管弦乐团演奏《命运》,在颤音中陈放如释重负。
「你的命运也把握在自己手中。继续你母亲的研究,无论它是否有益,都给我一个结果。」
陈放走出舞厅时,孟良让他去找孟良的女儿,取所需的实验材料。

-5-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孟雨,人如其名最好的反例。
陈放出了舞厅,视线就越过无数男人,毫不费力地落到一抹红上。如果有药剂能让宾客吐真,她一定被票选为最佳佐餐物。孟雨身量很小,穿着很窄很紧的旗袍,像一根针一团火扎进你的眼睛,莫名其妙地引人注目,但你知道她就是那种女孩。
艺术品一样,可望不可即。
宴会中的男人朝拜似的都朝她去了,陈放没有去,他努力站在原地。他觉得她的吸引力好似威胁。为了迈步,他催眠自己只是为了今晚上司的任务,愣在原地音乐也不听,蒙娜丽莎也不看。还没有做好心理建设,他的肩膀却被折扇重敲了一下。
她袅袅婷婷,又近了他一点。
「孟良叫你来,你为什么不来?」
陈放不知怎么答话,她又说走吧,读心术一样补了一句:
「我不想陪你,我也是完成任务的。」
他们到花园里去,花园只有小小一块,但都是真的花。世界上已经几乎没有这些活物了,这方寸地方有半个省的财富,他们实验的珍品微生物源头都出自这里。
「孟良说,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拿。」
孟雨随便倚在什么地方,就像那里真有把椅子一样了。也没说话,就看陈放在花园里东扯扯西摸摸,对着那些柳树、樱桃树,那些玫瑰,活脱脱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连土都想挖走。她打着哈欠,拨弄头发和指甲,然后数,多少次他的眼神是有意落于她身上,多少次是无意。
陈放感觉很糟糕,因为她和真的植物在一起,却无比和谐。好像那些价值万金的植物都是她的陪衬似的,她比植物更像植物,应该被写进百科全书,最好置于封面,因为这个假花泛滥的年代,玫瑰为她而开。他非常讨厌这种不受控制的吸引,而无言半晌,谁也不知道说些什么,陈放忽然打了个饱嗝,紧接着就是孟雨毫无修养地大笑。
「你和其他男人一样。」
「我不一样。」
「都这么说。」
孟雨又笑。
「我在乎的是生物,不是你。」
「吃点消食的吧。」
孟雨离开,陈放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打自招,出离愤怒。他想离场,马上去找告子,他最最温柔的女孩,但又总觉得什么不够,于是在临走前,他粗鲁地多折了一枝玫瑰。

-6-
之后的一个月里,实验在母亲资料的辅助下进行得异常顺利,陈放甚至怀疑自己能做出这种东西真的是因为母子之间存在的某种神秘关联而不是什么所谓的天才。他因此拥有了令人艳羡的独立实验室,而杨梅常常出入,观察实验进度的同时传递孟良的消息,通常是赞赏和一些宴会邀请,有时孟雨也会主动邀请他做一些场合的男伴。陈放因为告子的原因能推则推,但这类事越来越多,他甚至想孟良是否注意到自己女儿过于庞大的交际圈,但他又想这其间或许存在着默许和暗示。
因为食物,或者说植物的长势良好,陈放几乎是被迫住在了实验室以观测一天一变的情况。之前变异出的东西应该是一种胚胎,离培植还有很大一步要走。这个年代几乎所有植物在花期前就会死去,环境限制了它们的繁衍。所以孟良的花园显得格外奢侈,因为要维系这种量级的繁盛假象,花园可能几周甚至几天就要大换血。但陈放培养箱里的这几株不同,这是批量操作几百次后遗留的,长势喜人,它们会在几周内结果,艳红、酸甜、汁水四溢。他想象不了记载里的汁水四溢,觉得像爆炸的气球。
而陈放最近和告子的联系也减少了,因为工作内容保密,行动也受到了部分限制,工作时间手机需要上交。他想等彻底结清这边的事情,应该会有嘉奖,可能提见面或者订婚会是个好时机,一切等之后道歉来得及。
其实他最近想起告子的时间越来越少,但他想都是太忙了。有什么技术上的需求或者难点,都在找杨梅帮忙。就算是情绪上的问题,疑惑或是压抑,她也能提出不同角度的见解,让人受益匪浅。再后来他甚至想找杨梅排解无聊,但你从来找不到她,只有她来找你,然后笑着说「继续实验吧」,给你留下一个瘦削的背影,发尾在步伐间摇晃。
想象中,告子的眼睛越来越像她的眼睛。
陈放的研究却并没有什么压力,孟良并不催他,十分体谅。他只是自己紧张,生怕真的樱桃存在会对局势产生什么不可逆转的后果。只能往好了想,如果真的存在能够大规模培植的可食用生物,大家不吃气氛剂也挺好的,食堂佐餐那一套新闻模板,他已经会背了。
为了催成樱桃,陈放用了药。生长结果是又枯萎了几株,土壤和空气都需要特殊调控,而最后,只有一株樱桃长出了小小的红豆一样的果子。
试剂完成时,杨梅带着一只做实验的小白鼠,以及他上交的手机来找他。陈放松松筋骨走出实验室,看了一下消息,有许多来自告子的红点,他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实验结束后再看。笼中小白鼠钻来钻去,那么生机勃勃。陈放拌饲料时偷偷摸了摸它的头,小白鼠并未太抗拒特制饲料中混入的红色试剂,衬得眼珠玻璃珠似的。
「舍不得?」一直静静立在一旁的杨梅问。
陈放点点头,杨梅塞给她一小根研究员特供的手持便携气氛剂,陈放拆开吸了,是巧克力味,简单而浓郁,甜感冲入口腔时十分上头,这种气氛剂一般仅为军方提供,他们会私藏用以提神。
两人来到无人的氧吧呼吸,消磨测试最终的 2 小时。陈放下意识向杨梅汇报实验的状况,被她打断。
「保密项目不用向我汇报。」
「确实,习惯了。」
「等这个成功,你应该就能提组长了。」
「还没呢。」陈放最怕这种似乎在以下犯上的话题,尴尬地想转移。突然意识到杨梅今天没穿实验服,而是一件材质类似的私服。腰间挂着防辐射布特制的挂坠。杨梅注意到他的目光。
「这很特别,是什么纪念品吗?」
「小时候我家人给我做的。」
「你家人是建筑工程师?防辐射布还是挺少见的。」
杨梅低头吸了一口气氛剂。
「气氛剂刚开始在底层投放时,部分集体食堂的管道会因泄漏造成大量浪费。上层的维修工来得慢,用防辐射布包裹管道是拖延泄漏的土法,能缓解泄漏压力,等待维修人员的到来。」
陈放从话里听出,杨梅可能是底层选拔出的技术员。他有些讶异,因为对于底层来说,教育资源极为珍贵。受过良好教育的人,留在底层能获得更舒适的生活。来到上层打拼极为困难,且吃力不讨好,隐形的歧视处处存在。有许多人视底层出身为耻。陈放并不清楚杨梅对底层的态度,又生硬地想要转移话题。
「别多想,技术员在底层很吃香。」杨梅转头看向他,「底层人太依赖气氛剂了,且高热高硫的环境,气氛剂变性所引发的病症也需要持续研究。一个懂技术的人在底层价值万金。」
「确实。」
「所以你的研究至关重要。如果食物真的存在,众人就不用再依赖气氛剂了。」
「原来你还是来催我赶工的啊!」
陈放恍然,两人相视一笑。
「你有想过为什么孟良让你做这个研究吗?」
陈放愣住,「因为樱桃代表着希望?」
杨梅笑出声。
「因为你的身份,最适合揭露樱桃的存在。」
定时的闹钟响了,陈放上交手机告别杨梅后回到实验室,还没从她有意无意的玩笑中回过神来。类似的话好像告子也说过,他想了想又从稀少的试剂中单独分出一份,剔除了有害成分,仅留下香味,做了气氛剂。他边净手边找材料,恍然发现自己怎么也做起这些女孩子的东西,他下意识想,杨梅会喜欢吗?会喜欢吧。
而试味时他无意间回身,发现小白鼠的生命数值出现了极大波动,陈放手一抖泼掉了几毫升,试管里瞬间只剩一点底。小白鼠在笼中抽搐着,缓慢地爬动,如果能呕吐的话,陈放想它一定表情糟糕。他又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部,这场景过于残忍,他想他还是没办法给杨梅一个交代了,但心里却隐隐有些如释重负。
所谓的食物终究是不能食用的,多荒谬啊。他想。
情绪汹涌两秒钟,陈放开始记录数据。紧赶慢赶整理完后,已经是两天过去,他迅速提交了结果。孟良答应第二天的发布会公开数据。
第二天出发前,陈放想着杨梅还没到,至少剃个须,又在镜子前磨蹭了十五分钟。出门打卡时发现今天来接的人是陆越。

-7-
陆越依旧那一副笑面,两人路上不痛不痒地聊着闲话。老王女儿出轨啦,最近又发现了很多新型微生物啊,樱桃文学又出幺蛾子啦,陈放耐心地等他把话题绕到杨梅,陆越却刻意避开了,只说樱桃文学组织又进行了一次大暴动,据说是底层的气氛剂供给出了问题,断粮情况下导致支持人数越来越多,已经影响到了资源开发。让他不要触老板的霉头。车还没停稳,车门就被人打开了,他被人一路拽到了宴会厅门口,才想起来挣脱孟雨的手。
她今天穿一件黑底红纹的窄裙,外披一件狐皮小裘。陈放却总觉得她好像每次都在穿同一件衣服。离得太近,才愈发了解她个子不高,陈放在男性中身形也不算高大,依旧能够俯视她的发旋。孟雨被推开后也不讶异,直直把他再拽了回去,他们贴着身快步穿过人群,给不及人反应此时情境的时间,就进到直达办公室的窄门电梯。她终于停下来喘了口气:
「我……孟良等你很久了,你打算怎么交待?」
陈放下意识攥了口袋一下,孟雨就凑过来掏。他伸手想拦,又被折扇重重敲了一记。
孟雨没拿出想要的或者类似食物的东西,却掏出一个细口小喷瓶,里头有暗紫红色的液体。陈放来不及动作,她就深深一嗅。
「他让你做这个?」
陈放伸手夺了喷瓶勃然大怒,直把她逼到墙角。
「如果是有害物质,我们现在都死了。」
「别生气嘛。」她扮了一个很做作的害怕表情,往后退了一步,让人怒极反笑,「这也不是你要交给孟良的。」
陈放一时语塞。
「猜对了?」
她又把身子探过来,嗅空气中残留的香气,「是新口味的气氛剂吧?」孟雨缓慢把陈放的手打开,拎出那一小瓶东西,装进了自己的腰包。
「谢谢你,它叫什么名字?」
陈放还没想好回不回答,电梯的门就开了,孟良表情凝重地候在办公室中让助理整理仪容,而孟雨早已拉开两人的距离,神色如常地抢先离开。
孟良交接过试剂和实验结果,只示意性拍了拍他的肩就匆匆在外厅召开发布会,几瞬屋内再次空了下来,只有门外传来的嘈杂热闹。陈放候在那里,随意评鉴着屋内的画作打发时间,很快又半饱了。穷极无聊,翻看起桌上的材料,他发现孟良的发言稿有好多份,如果他今天没有得出实验结果,仍有解决方案。
不愧是大人物。陈放想着,踱步到门边听他演讲。孟良已经越过数据部分,开始陈述樱桃文学反叛者的危害。数月不见天日,他们已然发展成了武装恐怖分子,好事者大批量改造了底层工厂的采集工具,破坏了多处气氛剂管道,并把审美限制上升到资本家洗脑的范畴。意外在底层获得了一批拥护者,在多处游行,被武力镇压。
天知道一群文学爱好者又要什么武装。得知樱桃不能食用后,他现在逐渐开始不明白对于这群人来说换换口味有什么难的,有能吃的总比饿死强。陈放任思维漂浮,却忽然感到不安,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孟良仍滔滔不绝:
「政府内部的秘密实验和资料外泄是恐怖分子制造出的谣言,我们已经着手对泄露资料的相关人员进行调查,网上公开的信息均为虚构……」
陈放时隔很久打开了手机查看新闻,发现他忽略了过多头条,一周前,政府暗合反叛组织的假消息沸沸扬扬,而其中作为武器与资料泄露者有一张模糊的背影。
那个瘦削的身形和步态,他无比熟悉。
而此时手机积压已久的未读消息弹窗像河流涌来。告子最后一条消息在五天前,发出一个靠近研发部大楼的地址,问两人什么时候方便见面。而他已经半个月没有回复。
马上就能见面的狂喜压倒了陈放,但这只是一瞬间。他郑重地向告子道了歉,说告子的家里如果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一定帮。又想告诉她自己的工作状态,想了想,许诺告子会送她一种绝无仅有的气氛剂。
却没有得到回复,陈放追了几个语音、电话,都没接。
他感到奇怪,隐隐有一种预感,忽然想去找杨梅确定一种可能。
发布会结束后,陈放等到了一脸疲色的孟良,秘书关上门后,他就径直撞进了座椅,沉默许久才说:「让你久等了,最近事态严重,你的成果帮了我大忙。」
「我母亲留下的资料中止了。后续如果要进一步验证,可能会存在困难。」
「你尽力就好。我们已经得到了大方向,主要是用科学报告佐证『食物』在当下难以存续。」
孟良恍然似的,安排他继续取材料培育尽可能多的植株。陈放最后终于对上孟良的眼睛,艰难地开口:
「之后还是找杨梅吗?」
「以后都是陆越了,不要再提她。」

-8-
孟良拎着外套起身走了,而陈放还站在那里,许久。宴会里的人几乎散了,灯暗下来,不知为何孟雨推门进来,被站在阴影里默不作声的陈放吓了一跳。而他的脸色比影子更差,差到孟雨想假装没看见,陈放却第一次主动靠近她,他抬起头,表情哀愁:
「你知道杨梅在哪吗? 」
孟雨愣住,又艰难换上一个玩味的表情。
「关我什么事?」
「至少看在气氛剂的份上,帮我去见她。」
杨梅出乎意料地好找,她其实一直在研发部大楼里,没人知道有部电梯通往更地下。而杨梅并未被收监,最多是软禁,待遇不像反叛者,倒像研究生。她在这里已经待了一阵儿,黑西服外套着实验室的白大褂,面前摆着无数没头没尾的培养皿,活得甚至比陈放轻松。但陈放隔着透明隔音玻璃与她对视时,却发现她不大对劲。
她没戴眼镜,衣冠整整,袖扣都严丝合缝,但神情变了。你能感受到她衣服下潜藏的肌肉与力量,当发现来人是陈放时,她有一瞬的讶异,但很快就发出自然的寒暄。
陈放只用一种解剖标本的眼神看她,直至对方的微笑都快要僵住。随后他打开告子的聊天窗口,询问为什么一直不回复。
杨梅看着他的动作,迟疑一会,露出一种陈放从未见过的笑法。而她掏出手机,向对方展示没有信号。说出那句他们之间说过最多的话,尽管陈放听不见,他也知道,这个答复是:
「继续实验。」
他想,或许以后不用再给告子发信息了。直接来找就好。
陈放面上隐隐露出温柔,而候在门口的孟雨早已等得不耐烦。外面还在下雨,她身上有植物和泥土的气息,长柄伞淋湿了,成为黑色裙摆的一部分。
「她今天居然没有发疯。」
「发疯?」
「抽查的底层气氛剂中核查出了成瘾物质,孟良怀疑这种物质最初由反叛者投放,用于樱桃文学的扩散和私下集会。她对樱桃文学气氛剂的戒断反应十分强烈,精神状况很不稳定。除了偷运武器,她一直试图复制你的实验成果,如果不是发现及时,这场发布会就会成为他们压倒性的武器。」
「一种违禁文学而已,真的会成气候吗?」
「文学不行,文学加上气氛剂可以。我们摄取的是秩序和高雅,他们摄取的是自由和欲望。或许放纵才是难以戒断的。」
她伸手去捉檐下的雨,阴天里皮肤白得有些病态,司机发来消息说车堵在路上,两个人都不介意多等一会儿。陈放有点恍惚。
「你今天说话很不像你。」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
陈放没来由地第一次在和她相处时感到了放松,他想了想,也不打算遮掩。
「咄咄逼人的大小姐,把很多男人玩弄在手掌心。」
孟雨哑然失笑。
「你觉得被我玩弄了吗?」
陈放没有回答,孟雨补的那一句话像是自作多情:
「我只谈过一次恋爱。」
车来了,道路离门厅有些距离。孟雨还在撑伞,陈放径直走入了雨中,忽然被叫住。
「如果对反叛者的清剿完成,研发部的下一任领导就是你。」她拎着裙角,盘发被雨打湿了,「或许你会想要和我结婚。」
陈放甚至没有回头:
「不知道你突然说什么。」
孟雨急促地补了一句:
「发布会定在下周日,那天我要和人订婚,和别人。」
「恭喜你。」
等他开好车门钻到车里,寻一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才看到孟雨一步一步地端庄地向车走近,又是那个倨傲的大小姐
陈放回到研发部的实验室,离交出最终成果只有一周时间,但培育的基本数值都已经稳定,只要略微调整投放的材料和速度就好。他很想知道杨梅是如何在材料和器材短缺的情况下复制实验的,还是他们多年前就已经开始筹备,他们的技术水平已经不输集团?
想到这里,他吓出一身冷汗,与其如此,与其相信这是蓄谋已久的反叛,他更愿意相信是因为杨梅的天才。她在这里工作数年,他从未试想过她的年龄,总觉得她永远处于女孩最好的年纪,却每天锁在西装里给上司忙前忙后,还要没事陪他们这些臭男人聚餐送补贴。看似屈才,但事实上经手了最多的情报。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发现樱桃那天,杨梅为什么会突然出现。想到这里,他又翻起闲置已久的,那天翻动的母亲的材料。回到那一页,还是那个熟悉的折角,但之后忽然多了几行字迹,杨梅的字迹。
那里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串编码,是资料室的地址。通常情况下属于机密,他们这些资历不够的干员,进入需要向上司申请,陈放唯一去过的一次,是多年前替前辈取档案。事出突然,他没什么合适理由进入那里。正思考什么时候提交审批合适,不小心撞到了堆起的实验废料,往常每日都有人打扫,但他刚刚却听到了金属碰撞声。
他发现了两天前那个鼠笼,被藏在研究室的角落。
而这个原因奇迹般地好理解。
小白鼠还没死。
两天过去了,它即便生命体征正常也该奄奄一息,眼下却有点活蹦乱跳的意思,只是因为没什么动静而难以引人注意。陈放不敢相信试剂是没有问题的。他重新检测小白鼠,但没有问题就是没有问题。
它除了有点饿,甚至很健康。
而陈放马上让人联系了孟良,要求推迟发布会重新提交报告,并进入资料室获取信息。孟良正在开会,等待回复的期间,他如坐针毡。
樱桃可能没有问题吗?食物真的对人类有害吗?还是这是一种希望?
他看着培养室里生机勃勃的植株,连枝干上的每一根绒毛他都细细研究过。而小白鼠还在笼中漫无目的地乱钻,这样的生命,他真的希望它们消亡吗?
陈放觉得自己要疯了,他终于能够理解杨梅的感受了。谁能抗拒这样的诱惑呢?它们是那样鲜活,那么具有吸引力。他几乎要把手上攥着的资料页捏碎。
不管怎样,那些疯狂的支持者会闹出人命,他们杀死了母亲。
陈放想。
而出人意料的是,这次孟良驳回了他的所有请求,甚至没有亲自回答,他似乎笃定食物的存在是错误的,建议陈放确认老鼠的来源,并着手调查暴动人员的精神异常是由于成瘾性气氛剂的影响。
陈放有一闪而逝的愤怒,更多是疑惑。而此时他又看到了手中那串编码,于是他决定越过孟良,直接去资料室看看。

-9-
资料室位于管理层办公室,常年没几个人。他一路上去也畅通无阻,资料室的门禁是个密码锁,他用自己最新的工卡刷,却仍然进不去。他还未反应过来,门禁就连通了视频电话,显现出来的竟是陆越的脸。
两方都有一点惊讶,但很快陈放恢复了平静。陆越调侃他又是什么紧急任务,可以忘记走程序。
陈放不知所措,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了孟雨,于是他那副举足无措的表情就成了很好的伪装:
「大小姐让我来拿个资料,我以为事先通知过,她真的太麻烦了,我回去和她说吧……」
说罢做出转身要走的动作。
陆越露出了然的表情,赶忙说:
「你进去吧,我可惹不起她。」
陈放没想过孟雨的名头这么好用,而他拿到了一卷看起来年代久远的芯片,为此特意回了家,从床底翻出积灰已久的小时候的播放器。
视频开头是母亲的一段实验录像与独白,这是食物诞生与加速成长的关键内容,当植物对环境的耐受有限时,利用人工环境加速生长周期就可以使得植物成功结果并繁衍,最后成为所谓的食物。陈放飞速地做了笔记,有一种今晚就能完成实验的错觉。但而后视频忽然黑屏,有人进了门,询问母亲的进度,声音有些熟悉。
陈放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孟良,而后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那是一段争吵。
一段关于他现在面对的问题,也是母亲当时面对的问题的争吵。陈放在意外中了解到食物在一定条件下对人体有益无害,而这是前无古人的发现。母亲坚持先进技术应该公之于众,但孟良却站在了对立面。食物的诞生虽可以作为成绩,但会严重威胁气氛剂的前途,也会影响当下政府控制文娱产品审美形式的现状。
当文娱产品的内容不再与温饱挂钩,集团的气氛剂垄断局面将会失灵。且文娱审查将不再掌握于政府和集团手中。单单一种人鱼文学就可以直接影响一大部分人的生活方式,造成暴动,那么当审美解禁之后,不受限的千千万万种文学会让底层人失去管控。
母亲坚持人类需要真相,而孟良则声嘶力竭人类根本不关心真相。
视频的最后,孟良平静下来,他说:
「你想过吗,如果底层人看了书,了解了上面的世界,谁愿意留在底层开采能源?」
母亲沉默了,似乎被这个答案荒谬到,她反问:
「这就是你背着我在气氛剂里加入成瘾物质的原因?」
而后摔门离开。
陈放不知如何面对这自相矛盾的现实,他愣住了,时间久到视频循环反复播放好多遍,那门扇的巨大声响在空的屋子里回荡。而后突然卡带,所有的声音消失,房间陷入了黑暗。
但他确定了一点,母亲是主动加入人鱼文学运动队伍的,她不想再让含有成瘾物质的气氛剂传播在底层。而自那以后人鱼文学销声匿迹,樱桃文学缓慢生长,而今终于成为了庞然大物。
当晚他回到实验室,却发现住所周围有人跟踪。连夜复刻实验的他,沉浸在工作的安宁中,在那安宁里他越来越确信一种可怕的想法,是孟良代表的政府杀死了母亲。他照旧不停地向告子发送信息,尽管他知道不会得到回复,而他也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回复。

-10-
天光大亮,他终于见到植株上长出了两颗樱桃,他现在理解殷红、酸甜、汁水四溢的具象形式了。
整夜没合眼的陈放眼睛红得像个疯子,他想飞奔去关押杨梅的地方。但在那之前,为了保险,他在其中一颗樱桃内注射进毒素,想以此应付孟良可能设置的审查。而当他飞奔似的来到地下时,杨梅却已经走了。
他看见陆越站在那里,他慌张地想要退后。
但陆越却只苦笑着,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杨梅和孟雨,你究竟喜欢哪一个?」
陈放大脑宕机,他想马上反驳其中另一个选项,但他好像又本能地犹豫什么,犹豫某人带给他的失控。
而此时陆越直直冲来给了他一拳。
陈放被打倒在地。
「带着樱桃去参加发布会吧,它会被提前到八小时后。」
「你是反叛者?」陈放讶异。
「我不是,我只是意外被卷入的痴心人。」
陆越揉着自己打红了的手。
「真烦,杨梅还是选了你。」
「上面马上派人来了,你快走吧。这里不安全。」
陈放最后看了陆越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马上跑开。还未到正常办公区域他就见到一群武装后的卫兵向秘密电梯口直冲而来,陈放躲避不及却仍被几个人目击而追踪,凭借着对楼内出入口的熟悉,他一路从垃圾处理处躲向大楼后的暗巷。
而他再次打开告子的聊天框,输入了几个字。
「我们私奔吧。」
陈放在聊天框里对告子输入这句很有年代感的话。而他一身脏污缩在暗巷角落,等外头搜捕的人嘈杂渐息,爬也似的滚到巷外,匆匆拦了的士,进行新一轮逃亡。
「明天,就我和你。我们忘记所有立场,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做我们自己的事情。」
而这天,托辞家中事务许久未回复的告子,终于发来了简短的消息。
她说好。

-11-
陈放在公寓向孟良发送了研制成功的报告,托辞熬夜工作而被突然闯入的卫兵吓回了家。孟良果然如料想一样发来了发布会提前的消息。他一夜难眠,而不知不觉时间已到了约定的时间,发布会前两小时,来接他的人换成了一个生面孔。
剧院临近教堂,今晚孟雨在宣布订婚后,将移步隔壁举行订婚仪式,他发现对象是那个生面孔。但今夜他什么也不想关心。
孟良依旧已经在幕后等待很久了,见到陈放,他示意先递交材料,陈放拿出精细存放着的樱桃和准备好的调查报告,孟良终于露出了冰裂似的一丝笑容,但他又问:
「你从资料室里拿走了什么?」
陈放这才意识到不对。
他飞速收回樱桃马上逃开,而身后一大群人从不知何处涌来,追着他穿过会场,穿过大厅,穿过门廊和走道,不过数分钟的追赶就让他体力不支,陈放被逼到斗室中,只能翻窗逃生。而却不想来到了隔壁的教堂后堂。隐隐能听到前厅的美妙奏乐,以及订婚气氛剂的甜香。
孟良早就等在那里,此时已是夜晚,他拿着枪射碎了巨大的玻璃吊灯,碎片落雨般砸下来,即使闪避,他的后背也瞬间布了血迹。他不惜毁掉仪式也要将陈放留在这里。
陈放心有不甘:
「你杀死了我母亲,也要杀死我吗?」
孟良有一瞬的失神,但很快又把枪拿稳。
「我没有杀她,是她自己选择了错误的道路。我不能再让食物出现。」
「你杀了她。」
「我没有,是反叛的那些人。」
卫兵逐渐赶到,形成严密的包围圈,陈放很快被逼到角落。
孟良说我不想害你,只要你愿意听我的话。
但此时孟雨从教堂前厅内惊惶地奔来,她的出场像是安排好的戏剧一样,表情也像往常一般带着些许做作,身后跟着一拨听到异响而闯入的宾客。陈放从来不错过机会,他飞速捡起拿着地上的玻璃碎片抵着孟雨的咽喉,微微用力,她白皙的脖颈上就有了血痕,今天的她穿白色贴身纱裙,内衬织着金线,明晃晃的。裙摆很长,纹样繁复,像一条人鱼,看起来异常脆弱。
孟良的枪还对着他,两方陷入了沉默。教堂的吊灯垂死挣扎般摇晃,仿佛有风。陈放的脏西装和她的礼服,让此情此景像是恶俗爱情片里的一对落难鸳鸯,他们都感到了这件事很滑稽,但又笑不出来。
此时孟雨很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
「你身上是气氛剂的味道吗?」
陈放不知说什么好,刚想嘲讽她不识好歹,生死关头还在意这点香气,却发现她身上有樱桃气味,那么少一点,明明早该用光了。于是他才注意到孟雨手里是拿着捧花的,那是光秃秃的几条枝干。他没来由地问了:
「你今天怎么不拿玫瑰?」
「为什么要玫瑰,」孟雨低头看了,「樱桃花也很好,只是开不到这个点。」
然后她在他怀里缓缓抬起头来,陈放第一次在她脸上读到近乎谄媚的神情,她说:
「我今天要见重要的人,你别杀我。」
这时候陈放才知道,她睫毛也很长。但总有强烈的不安,陈放下意识攥紧了刀。孟良在两人闲聊的时候又逼近了些许。卫队向前进了一步,地板震动。他面前是乌压压的枪口,身后是雕花玻璃和红漆的十字。四周围来的人越来越多,剧场的观众贪婪地吸食这场悲剧,他们对这样的场面也能进行审美,豪门恩怨好似八点档连续剧。
「我不杀你,你让我走。」陈放这么说。
而她忽然笑了,没有声音,非常羞赧地低语着:
「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今天不是订婚,是去私奔。」
「那人和你有同一个名字。」
她忽然撕开自己的裙摆,从他身上水一样滑开了,陈放还没反应过来,只看见她白的腿被紧捆的枪把压出红痕,孟良表情惊愕,她美得让人忘记此情此景。
陈放惊惶地退后,在搏杀中无数次做出那个名字的口型。教堂外传来枪声,那些人的脚步很重,陈放傻子一样张着嘴,终于念出了那几个音节。而此时孟雨在对抗包围而来的卫兵时,有时回头,依旧是不着边际地大笑。
紧接着是两声枪响。
孟良的子弹偏了,只打中了陈放的肩胛骨。但杨梅的枪没有。
她不知从哪里出来的,还穿着黑色长裙,披一件妥帖的西装外套,持枪的瘦削身体充满了爆发力,枪法准得不可思议。身后一队反叛者突袭,迅速逆转了局势。在武装充分的情况下,把陈放的位置变成了安全区。
她逆着光从教堂背后急急地迈过来,跨过了孟雨的尸体。杨梅轻触了陈放的伤口,问:
「樱桃没事吧?」
「我们在气氛剂供应管道中填上了爆炸物。等你的结果公开,这批成瘾的桎梏将会化为飞灰。底层向上的通道将由此打开。」
陈放却捂着肩头跪坐在地上,久久不答话。孟雨的血涌得很快,仿佛今天也照常穿着红裙,就像她手中那捧已经失活的枝干,终于开出了樱桃花。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告子。」
杨梅不语。
陈放又叫了一遍:
「告子。」
他抬头,看见杨梅端着能源枪,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疯狂。
两人迟疑的时间都很长,当杨梅终于意识此时应该继续假装告子,给出一个回应时。陈放迅速从口袋里掏出那两颗仅存的已经被压烂的樱桃塞入口中,吞咽下去。
「你不是告子。」
杨梅试图阻止什么,却又克制住了动作。
「不……」
「你拿走了我的手机,假装你是告子。但你其实根本不在乎我们所做的一切,不管是食物,还是樱桃,还是什么。」陈放喃喃自语。
「你到底在犯什么傻。」政府卫兵开始扫射,杨梅将他扑倒在地。
「你们只是找一个借口反抗而已。樱桃怎么样根本无关紧要,我做什么根本无关紧要,只要人们愿意因为权威或者因为悲剧相信,所以牺牲我或者牺牲谁都无所谓对吗?」
那么你们什么都得不到。
昨天植入进樱桃的毒素迅速发作,陈放试图向孟雨移动,他的目光里第一次也最后一次给了她温柔。但杨梅已经疯了,她试图从陈放紧咬的牙关里抠出那生死攸关的东西。多年前暴动中陈放母亲的发现未被重视,导致多年以来实验过程资料断裂。而今组织成员努力数十年没能复制的宝物,就这样落进他人口中。她撕扯着他的舌头,他的口腔,将手伸进他的喉管,那双让人不能忽视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甚至不能分清陈放的口中是血液还是樱桃汁。
而人群不断涌入破败的教堂,什么都不能掩盖他们的审美本能,在杨梅因为食物忘记反抗终于被卫兵击中的那一刹,四周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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