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常相见

15 岁那年我被送到成家,成勉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滚」。
后来,他拉着我手问:「你最喜欢的人是谁?」
我脱口而出他弟弟的名字。
他红着眼眶质问我:「那我算什么?」

-1-
高三那年,我被爸妈送到了成家,给性格孤僻的成鹤做朋友,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叫成鹤。
爸妈只告诉我,有个哥哥腿受伤了在家静养,没有朋友,让我去跟他做伴。
他们还告诉我,在成家我能受到更好的教育,上好学校。
我以为爸妈是为我好,直到和家里断了联系后,才明白,我是被爸妈卖了。
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房子,外面还有草坪花园。
我家门外也有这样的空地,只是种的都是蔬菜,家里经济拮据,哪有闲情雅致种花养草。
我背着双肩包,拿着妈前几天给我准备的新衣服,站在鹅卵石铺成的路上拘束不安。
脚上泛黄的鞋子彰显着我与这里格格不入,我甚至觉得这里的空气都不是我可以呼吸的。
有个阿姨出门迎我,戴着珍珠首饰,右手手腕还戴着一个玉镯子。
她满脸带笑,亲切极了。
我被她搂进怀里,她没有嫌弃我脏。
她松开我,笑着跟我介绍:「心雨坐车累不累啊?我是刘阿姨,你成勉哥哥的妈妈。」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累。」
刘阿姨接过我手上的行李,牵着我往大房子里走。
抬脚那一瞬间,我不经意地仰头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成勉。
那个爸妈口中没有朋友,需要我做伴的少年。
他在二楼的阳台上,和我远远对望。
那双眼睛没有温度,像冰淬成的。
刘阿姨领着我去和成勉打招呼。
不等我出声,他就淡淡地瞥了我一眼,转着轮椅离开了。
刘阿姨像是预料到了,拍了拍我的肩膀,向我解释:「成勉腿受伤后不爱跟人接触,心雨多找他说说话,阿姨害怕他会越来越孤僻。」
我点点头答应:「我会的。」
刘阿姨领着我去我的房间。
那是一间很漂亮的屋子,宽敞明亮,有很软很软的床,还有一张宽大的书桌。
衣柜里放了一些衣物,阿姨说是为我准备的。
我看着这间装修奢华的房间,有片刻无所适从。
整顿好一切后,我照着刘阿姨说的,走到走廊尽头,敲了敲成勉的房门。
里面传来成勉的不急不缓的声音:「进来。」
短短两个字,像机器人输出的代码。
我握紧门把手,推门而入。
成勉在落地窗前看书。
他的房间里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映着外面的假山水池。
我叫他:「成勉哥哥。」
成勉这才意识到是我进来了。
他看了我一眼,面色不善地下了逐客令:「出去。」
我颤栗了一下,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稳了稳心神,按捺住内心的慌乱,摇头拒绝:「不出。」
我的声音很小,寄人篱下怎么可能有底气?
我一步一步缓慢走到他的跟前:「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你。」
成勉穿了一件垂感很好的白衬衫,手腕处挽了起来,露出一节小臂,随意的穿着却无处不透露着精致。
他身上的衣服材质和我的粗布衣料大不相同,来这里几个小时,我已经明白,成勉什么都不缺。
我捧着手里的礼物,赧然无措。
但话都说出口了,还是硬着头皮把礼物递给他了。
一只用狗尾巴草编的小兔子。
他的教养让他说不出难听的话来拒绝这份寒酸的礼物。
成勉接下了,冷淡开口:「不要试图靠近我。」
「为什么?」
成勉坐在轮椅上,脊背依旧挺得笔直。
明明我站着要比他高,可他身上的气质还是对我产生了压迫感。
他说:「我不想和任何人接触。」
「我不碰你。」我摆着双手表明自己绝对不会接触到他。
成勉睨了我一眼,讥笑一声:「话都听不明白么?」
我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再次出声:「出去。」
我每天都去找成勉,他却总是板着脸。
相处几天,我就发现他不爱出门,活动范围就是这个小洋楼。
外面的花园他都很少去。
我给他折了一支开好的月季花放在他的门外,我不知道他到底取走了没,总而言之再次来到他房间门口时,那花已经不见了。
那天家里来了一个年轻男人,进了成勉的房间。
刘阿姨告诉我,这是成勉的老师,他腿伤了以后,就不去学校念书了。
阿姨说在学校,成勉的成绩一直很优秀,数学、物理竞赛的奖项拿了又拿。
我沉思,如果成勉双腿没有问题,是怎么也轮不着我来跟他做朋友的吧?
我目送家教老师出去,然后敲响了成勉的房门。
他不高不低地喊了一声「进」,于是我再次进入他的房间。
「成勉哥哥,你能教我学习吗?」
他不回应,我以为他要拒绝我,下意识地开口:「就看在我送了你礼物的份上。」
成勉看了眼桌子上放着的用狗尾巴草编的兔子,冷淡说道:「那你拿走吧。」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拒绝,一时无措地站在原地。
思考片刻,我做出选择:「不用哥哥教了。送给哥哥的礼物,哥哥不喜欢就扔了吧。」
有天,我趴在他房门外偷听老师讲课,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成勉发现了,他拉开房门,我猝不及防地向前摔去。
我没想到会摔在他的腿上,我惶恐起身:「你腿没事吧?」
成勉的脸色比刚刚拉开门那一瞬间更难看了。
他几乎是吼着让我滚出去。
我被他突然拔高的音量吓得哆嗦了一下,虽然知道他不好相处,但是第一次看他发火,我心里发怵,摸了摸眼底一片湿润。
我理解他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因为我压到了他的腿上,那双不能行走的腿上。
我不再去找他了,一是我还沉浸在被吼的恐惧中,二是要开学了,我要准备很多东西。
每天吃饭的时间我会见到他,长长的餐桌,我会选择离他最远的那个位置坐下。
这天刘阿姨一边给我盛汤,一边问:「怎么坐得这么远?成勉惹你不高兴了?」
成勉冷哼一声,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没有起伏:「某些人最好是知难而退,别天天假惺惺地跟我装亲近,随便一吼就没影儿了。」
我看着成勉,眼眶都气红了,嘴笨的却说不出来一句反驳的话,明明我是诚心想和他做朋友的。
他却整天让我滚。
我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望着成勉的房门,渴望他能推开门,和我聊聊天,仅此而已。
我放下筷子,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下定决心,对着刘阿姨说:「阿姨,你今天不是问我住不住校吗?我想好了,我住校。」
刘阿姨看了成勉一眼,也没多说什么,点头应下了。

-2-
九月一号那天,我穿着校服拿着书包站在院子里等司机。
阿姨让王叔叔送我到校,帮我把住宿什么的都安顿好。
临上车前,我扭头回望,看到了二楼露台处的成勉。
和我第一次见他的情形几乎没有差别。
他面上没有表情,对我的暂时离开无动于衷。
我猜,他应该很讨厌我吧。
毕竟我话多总是打扰他。
现在我住校,成勉大抵会开心点吧,他的生活会和我没来之前一样清静。
我的高中生活就这样展开,这里的一切都很好,虽然英语学着有些吃力,但同学和老师都很愿意帮我。
英语课后,我被英语老师叫到办公室,她指了指正弯腰数作业本的李超:「心雨同学,咱课代表李超在伦敦生活过几年,口语很好,我跟他也交代过了,以后帮你补英语。」
我帮李超抱了少半的作业本,同他一块从办公室出来往教室走。
一路上他跟我讲了很多国外的事情,我接触不到这些事,觉得很有趣,他讲的那些因为文化差异闹的乌龙事件让我频频发笑。
转个弯,我顿住了脚。
脸上的笑容也僵掉。
我没想到会在这见到成勉。
他看向我的眼神很复杂,我说不清楚里面都装了什么情愫。
李超见我不往前走,便停下来问我:「你们认识?」
我想成勉是不屑与我产生什么瓜葛的,摇了摇头说:「不认识。」
成勉握紧轮椅扶手,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你再说一遍,我们到底认不认识?」
他的语速不快,字字都落在我的心上。
我的心脏跳得极快,我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要我承认认识,还是不承认。
我在琢磨他的想法,他却不等我想明白,撂下一句话:「以后别叫我哥哥。」
他转身离开,我看着他的背影,只察觉出一刀两断的意味。
李超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人是你的哥哥?」
我沉默不作声,他见我不想回答,也没再追问,只是提醒我抓紧时间回教室。
周五下午离校,还是送我来的王叔叔接的我。
我回家就看到刘阿姨在门口迎我,她总是很亲切地对我笑。
「在学校怎么样呀?」她揽过我的肩,问我的近况。
我点点头:「一切都很好,谢谢阿姨。」
刘阿姨略微停顿了一下,问我:「成勉去学校找你,你见过他了吗?」
我心里疑惑:「找我吗?」
那天他是专程去找我的吗?所以才会出现在离我教室最近的那个楼梯转角?
刘阿姨耐心地进一步问:「嗯,他没找到你吗?」
我回答:「我见他了,只是我不知道他是来找我的。」
刘阿姨长出一口气,神情比刚刚要放松很多,像是终于找到了问题的根源所在。
「成勉从上一次找你回来开始,整个人都很暴躁,他本身就不阳光,这几天变本加厉了。」
刘阿姨挂着笑容,手上的玉镯子看起来跟她给人的感觉一样,温润极了:「阿姨希望呢,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轻易地拉开你们之间的关系。他面冷心热,有时候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把你看得很重要的,要不然也不会去学校找你,你说呢?」
「我知道了阿姨。」
我嘴上应着,可是心里还是有些没底,成勉真的把我看得很重要吗?
成勉肯定知道我回来了,车子驶回来的声音他一定听得到,但他不出来见我。
晚饭他也没出来吃,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下碗面给他送去。
毕竟,那天他是去找我的,我想和他撇清关系的行为未免有些伤人。
我敲他的房门,没有熟悉的嗓音说着:「进」。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竟然伸手把门开了,他没有反锁门,我顺利进来。
他的房间很暗,遮光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灯也不开,与世隔绝般的黑和静。
「成勉哥哥。」我在门口喊了一声。
成勉没有理会。
「我给你做了面,你还是吃点吧,不然对身体不好。」
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声音:「滚。」
语气不强烈,声音也不大,却莫名其妙让我感觉到失望。
成勉对我失望了?
「你在哪?」我问。
他不回应我,像是铁了心与我划清界限。
我摸黑往前走了几步。
我不熟悉他的房间构造,也不知道灯的开关在哪里,完全凭感觉走。
下一秒,我不知道脚下绊着什么了,没站稳摔了,手上端着的刚出锅的汤面就洒在了手腕上。
我疼地叫了一声。
成勉听到动静立刻开了灯。
我的眼睛里含了泪花,模模糊糊地看他滚着轮椅向我靠近,一点都不真切。
刘阿姨叫了医生给我看伤势,烫伤有些严重,处理过后也会留疤。
脚轻微崴伤,需要静养。
我躺在床上,回想起成勉着急的样子,默默认定他真的在意我,我们的关系远比我想的要亲密一些。
刘阿姨送医生离开,留我和成勉单独相处。
空气都停滞了,终于成勉开口:「我让我妈给你安排个住处,你不用和我住在一起,也不用费尽心思讨好我。」
刚刚在心里想的那些像是笑话一样,我问他:「成勉哥哥什么意思?」
「如你所见,我是个残废,如果我的腿没有问题,刚刚我可以直接把你抱回房间,而不是喊别人过来。」
「在别人面前承认你和我认识,让你很丢脸吧?我理解你上次的反应,大家都是趋利避害的,永远向着好的靠近,你不愿意承认我们认识很正常。」
成勉把手里的兔子和枯萎的月季放到我的床边,继续说:「我以前一个人,以后也可以是一个人。」

-3-
我摇头否认他的话:「我从来不觉得跟你认识丢人,我只是害怕你会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承认你和我认识,毕竟我只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
「我从来没有想过讨好你,对你好只是想对你好而已。」
我话音刚落,成勉就笑了:「你对我好是在可怜我吗?」
「你有什么值得别人可怜的?你有良好的家世,样貌好,学习好,唯一不好的就是性格孤僻了点,我找你,你老是让我滚。」
我说完,指了指床边的兔子和月季:「你嫌弃我送的东西寒酸吗?」
成勉说:「从来没有人送过我这些,它们很特别。」
「那你留着,别再给我了。」
我看着成勉问:「我想和你做朋友,可以吗?成勉哥哥?」
成勉神色不明,但好在不说让我离开的话了。
他向我道歉:「你的手疼吗?会留疤。」
我抬起我的手动了动:「一点事都没有,在我家干农活也会受伤也会留疤,我都不在意的。」
我在家静养了一周。
因为脚不便移动,总是在房间里躺着。
成勉怕我闷,给我准备了书和电影。
有一天我躺在床上看成勉给我的一本绘本,叫《我离开之后》。看到一半,我突然想到我离开家一个多月了,爸妈从来没有给我打过一通电话。
成勉看我神色不对,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摇了摇头说:「想家了。」
成勉的脸色变了变,嘴唇张了又合,什么也没说。
脚好了一点我就回了学校。
这次回学校,成勉出来送我了。
我坐在车后座跟园子里的成勉挥手再见。
他皱着眉头,表情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烦躁。
王叔叔发动车子,成勉开口:「等下。」
成勉坐着轮椅拉开了我的车门:「下周回来我可以帮你补课。」
我内心突然炸开了一朵烟花,那种喜悦油然而生。
我不仅和他做了好朋友,而且他还愿意帮我补课。
「谢谢成勉哥哥。」
我认真道谢,他点了点头。
在我以为话题到此结束的时候,成勉再次开口:「以后不要喊我名字了。」
我试探性地喊:「哥哥?」
成勉的喉结上下滚动,不轻不重地发出一个单音节:「嗯。」
虽然我不理解为什么他不让我喊他名字了,但只要我们还可以好好相处,喊他什么我都可以。
成勉塞给我一张纸条,然后往后退了些:「走吧。」
我展开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数字,是成勉的手机号。
我这辈子记住的第一个手机号是我爸的,第二个就是成勉的。
我以为我不会这么快地拨通成勉的手机号,没想到去学的第二天我就联系了他。
我生理期来了。
这一次肚子疼得厉害。
我看着内裤上的血渍,心里有些慌乱。
我觉得这样私密的事情无法向其他人开口,我只能告诉我在这里唯一的朋友——成勉。
但他是个男生,我有些介意。
我拨通他的电话,没一会儿他就接通了:「心雨?」
他喊我的名字,像是一直在等我的这通电话。
我握着公共电话,小声说:「哥哥。」
成勉应了一声,问我:「怎么了?是脚不舒服了?」
我明知道他看不见,还是下意识地摇头:「阿姨在家吗?能让阿姨接电话吗?」
成勉的语气要比刚刚冷淡了些,像是不满意我打通电话只是为了和其他人说话,即便那个人是他妈妈。
他说:「和我说不可以吗?」
我支支吾吾:「不太方便,我想和阿姨说。」
成勉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妥协:「别挂电话。」
片刻,电话里传来刘阿姨温柔的嗓音:「心雨怎么了?」
我不明白,明明这是每个女孩都要经历的事情,明明和吃饭睡觉一样正常,我还是有些难以启齿,说话的音量低得不行:「阿姨,我生理期到了,肚子疼得有些厉害。」
阿姨了然:「别害怕,阿姨等下就去学校找你。」
我没等到阿姨,来的人是成勉。
夕阳的余晖给他镀了一层金边,他逆着光向我靠近。
是阳光刺眼还是他过分耀眼,我已经分不清楚了。
成勉递给我一个保温杯:「红糖水,喝了会舒服点。」
他的另一只手提了一个大袋子,里面装得鼓鼓囊囊的,我瞄了一眼,收回视线。
接过他的保温杯,听他补充:「如果还疼的话,我让我妈陪你去看医生。」
我脸红得跟天上的晚霞一样,迟缓地扭捏地点了点头。
成勉面色平静,嘱咐我:「生理期很正常,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不要有羞耻感。」
他把袋子递给我,我看了一眼,上面写着卫生巾。
很多不同颜色的包装,对应着不同的长度。
成勉看我接过袋子,开始解释:「我第一次帮女生买这个,不太了解,什么长度都买了,里面还有红糖和暖贴。」
「谢谢哥哥。」
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盯着我看,看得我不好意思。
我清了清嗓子,打破寂静:「阿姨呢?」
成勉轻飘飘的一句话解释:「我妈最近在忙公司的事情,我就代她过来了。」
他像是看穿了我内心的不安,我很怕给阿姨添麻烦。
成勉漫不经心的样子缓和了我的负面情绪,连带肚子都好受了不少。
十二月底,刘阿姨和成勉父亲一起忙工作,经常不沾家。
偌大的小洋房只剩下我和成勉两个人。
我常常发呆,想家里事。
我跟家里断了联系,我爸用了几年的号码拨过去变成了空号。
阿姨跟我说,她也联系不上我家里人。
我想回家的想法愈演愈烈,于是我拿零用钱买好了回家的火车票,打算元旦放假就回去看看。
圣诞节是周日,前一天李超给我发短信约我一起出去玩。
他说还有其他人,让我不用怕尴尬。
我想着周日没有其他事情,就答应了。
七点多,我就出了门,那个时候成勉还没起。
晚上十一点左右,李超骑着自行车把我送到了家。
我蹑手蹑脚地打开家门,里面黑漆漆的一片。
我以为成勉睡下了,不方便再开灯,于是摸黑上楼,回自己的房间。
「不解释一下吗?」
低沉又带着一丝愤怒的声音在黑暗中穿梭,来到我的耳边,清楚地传到我的耳中。
我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转身去寻找声音的出处。

-4-
成勉开了手边的落地台灯。
他坐在客厅背对着我。
我扶着楼梯扶手,向他望去:「你怎么还没睡?」
成勉没理会我,他的背影看起来很落寞,像街上一闪一闪的彩色灯带中接触不良灭掉的那一截,与热闹的世界格格不入。
我从楼梯上下来,朝着成勉走过去:「很晚了,你平常十点半都休息了。」
成勉闷不出声,转着轮椅和我拉开距离,显然很抗拒我的靠近。
他按了电梯。
我站在原地看电梯迟迟不下来。
成勉没了耐心,手指不停地按上升键。
他的动作很粗暴,发出的动静很大。
我被他接下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他发泄一般抡起拳头捶上了电梯按钮。
我跑过去,想看一下他的手有没有受伤。
成勉根本不配合。
他的心情跌到了谷底,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你是怜悯我才靠近我的对吗?你们每一个人都有你们自己的圈子、你们自己的世界,我在你们每一个人的世界里都可有可无。我就是你们积德行善的工具吗?有空了,关心一下我,觉得自己很善良,是个好人。」
成勉侧头看着我说:「姜心雨,麻烦你不要随便走进我的世界,然后又无所谓地离开。」
他平复了呼吸,降低音量,语速很慢,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你知道我早上起来没看到你,却在你房间里找到一张车票的心情吗?」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这种心情不亚于我的腿再受伤一次。」
「我的世界里除了你就没有其他人了,而你的世界,有我没我都一样。」
我摇了摇头想反驳他,他却没给我机会:「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你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
我下意识地道歉:「对不起,哥哥。」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回来晚了,还是对不起没陪我过圣诞?又或是对不起买了票想离开,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
我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刹那间对上了他的眸子。
一片猩红。
要落不落的泪水涌在他的眼底,呼之欲出。
我心惊肉跳,手指抓紧了衣服下摆。
「姜心雨,我不能骑单车载你,但你能不能不要让我看着你奔向另外一个人?你高三了,不应该努力学习吗?」
我一句反驳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鬼使神差地,我点了点头。
「不回家了,好不好?」成勉低声询问。
我眉头一皱:「我想回去看看,我联系不上我爸妈,很担心。」
成勉飞快地做出了保证:「我派人去联系他们,无论是打电话或者视频都可以。」
我心里虽然疑惑成勉为什么百般不愿意让我回去,但还是什么也没有说,默认了一切交给他办。
确认爸妈没事就好。
成勉松开我,从沙发一旁拿起一个礼物盒。
「圣诞快乐。」他一边说,一边示意我拆开看看。
我打开,里面躺着一根玫瑰金色的钢笔。
我人生里第一次收礼物,惊喜之余,更多的是惶恐,我又该拿什么来感谢送出这份礼物的人呢?
千言万语到嘴边只剩下苍白的两个字:「谢谢。」
成勉看我的神色沉重,没有刚刚舒坦轻松,便问我:「不喜欢?」
我窘迫地不知道要如何是好,第一次痛恨自己穷得叮当响:「我很喜欢,但我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成勉声音带着少年人的干净透彻,却又有少年老成的稳重:「你就是我人生中最大的礼物。」
说出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在敲击着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他如此庄重认真,脱口而出的话犹如情话般动听。
「下次圣诞节,不要和别人过,和我一起过吧?」
成勉向我发出邀请,一个提前一年的邀请。
元旦那天,成勉联系上了我爸,我跟他们打了一通电话。
我爸话里话外都是让我好好照顾成勉,不要老想着家里人。
我单纯地以为这就是我爸感谢成家供我吃住上学的一种方式,却在某一天发现,这不过是买断离手,钱货两清。
临近年关,成家异常清冷,没有一点过年的氛围。
我在厨房学着调饺子馅儿,听到楼上传来一声巨响。
我以为是成勉摔倒了,快速跑上楼,进了他的房间后,看到的只有摔坏的手机,还有成勉起伏不定的胸膛。
他看起来很生气,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生气。
「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开口,生怕给他再添不快。
成勉不愿意多谈:「没事。」
他不说,我就不问。
我准备离开:「没事就好,我下楼包饺子了,等煮好了就给你端上来。」
成勉却钻起了牛角尖:「为什么要端上来,我下去不行吗?」
他的眼睛略微眯了眯,像一头盯好了猎物,伺机而动的豹子。
我照实说:「你下去不方便,我端上来给你,一样的。」
成勉突然提高音量:「不一样!」
他的胸膛又开始大幅度地起伏,喘不上气一般大口呼吸。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废物?」他喃喃自语。
我摇头否认:「没有。」
成勉低声询问:「为什么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鼓起勇气看向他,眼睛露了怯,被他尽收眼底。
我害怕的从来不是成勉残疾,而是认定自己是废物的那个敏感自卑易怒的刺猬成勉。
成勉再度开口:「出去。」
失望,又是极其失望的声音。
带着落寞,仿佛全世界都抛弃了他。
可明明他拥有得那么多。
我忘记了是什么时候,大概在开学的第二周,我从学校回去,家里只剩下刘阿姨。
我看到成勉的房间,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唯一不同的是窗帘是拉开的,光线要比以往好很多。
我急急忙忙跑下来,去找厨房的刘阿姨:「哥哥出去了吗?」
刘阿姨摇了摇头,停下切菜的手对我说:「成勉出国了。」
那一瞬间我脑海里有关成勉的记忆像一层巨浪向我扑来,差一点我就要溺死在其中。
我的手抓紧了门框,一时之间无所适从:「这么突然吗?」
刘阿姨说:「年前就开始准备了,成勉没跟你说,可能有他的原因。」
我愣在原地,什么原因?
我疯狂回想,却只能记起来上一次去学校的时候,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别忘了我,好好学习。」
我当时纳闷,一周而已,怎么会忘。
原来早就蓄谋离开。

-5-
成勉一家陆续去了国外,成勉的妈妈给我找了一个阿姨,照顾到我上大学。
每一个月我都会收到一笔钱,数目大到让我无措。
除了这笔钱,我跟成家再也没有任何联系,那半年多的相处时间,随着成家的消失而人间蒸发了。
本身我来到这里是为了陪成勉,现在成勉不在,这钱,我受之有愧。
大学,我学了新闻专业。
从大一下学期开始,我就不再接受成家的帮助。
一边兼职,一边读书。
我跟爸妈联系不上,曾经买票回家去,结果那栋房子空空如也,除了疯长的野草,什么都没有留下。
独自一人在大城市里飘荡,显得孤单又辛苦。
日子过得有些拮据,好在自食其力带给我的成就感远远高于生活的苦。
一切都可以克服。
大三深冬的某一天,我推开宿舍阳台的门,发现下雪了。
全世界都是纯白色,我对着手心哈了一口气,搓了搓手,思绪不受控制地飞回高中寒假。
因为成勉行动不便,下雪天我们从不打雪仗,只是堆雪人。
我的手冻得通红,他看到一把就拉过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哈气。
慢慢焐热的手有一点点麻麻的,连同心也是麻麻的。
室友喊我:「冻死了,傻站在那干什么呢?」
我收回思绪,转身回了屋里。
我猜,我跟成勉的缘分已经尽了。
我和他分开的时间远远超过了相处的时间,对他的感情慢慢变得模糊不清,我想我是有点喜欢他的吧。
期末实训周的时候,新闻专业的学生需要完成采访任务,受到老师的帮助,我们组有幸约到了一位做国际建材生意的老总作为我们的采访对象。
采访完从办公室里出来等电梯。
门开的那瞬间,我撞上了一对熟悉的眸子。
我试探性地问:「成勉?」
一身黑色西装浑身泛着生人勿近气场的男人睨了我一眼,一句话都没说。
那个眼神霎时把我拉回初遇。
我不可能认错,这就是成勉。
变得更加冷漠、成熟的成勉。
「你的腿好了?」我的视线落到男人修长的腿上,惊喜于他的变化。
男人身后剪着齐肩短发的知性女人替他开口:「小姐,这是成总,成勉的哥哥,成鹤。」
成勉有哥哥吗?我从来都不知道,也从来没听到他提起过。
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渴望能从成鹤嘴里得到一点点成勉的消息:「成先生,能冒昧问一句,成勉他现在还好吗?」
成鹤的视线从未落到我的身上过,他矜贵地出声询问:「小姐哪位?」
我挡住电梯门不让它关上,语速飞快地解释:「我叫姜心雨,高中在你家寄住,成先生可能不认识我,但我绝对不是什么居心叵测的人,我只想知道成勉现在怎么样了。」
成鹤这才认真看我:「他过得好不好有那么重要么?」
我回答得异常坚定:「对我来说很重要。」
成鹤看了一眼手上的腕表,略微皱了眉头,身后的短发女人很会察言观色,看到成鹤看时间就知道这个话题要终止了。
那个女人对我说:「小姐,我们成总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不如你去前台约一下时间,下次再聊?在这也影响大家工作。」
我扫了一眼周围的人,不好意思地俯了俯身:「对不起。」
我实在不甘心放任这次机会溜走,成鹤身上有成勉的影子,我借了一点勇气,上前拉了他的西装袖子。
「我只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拜托你,告诉我。」
成鹤低头,看着我拉他袖子的手:「他订婚了,对方是丹麦人。」
「嗯?嗯……替我跟他说一声恭喜。」
成鹤的回答在我意料之外,为了体面,我还是说了恭喜。
我还记得很清楚,成勉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忘记我,好好学习」。
我松开拉成鹤的手,从电梯里出来,给他们让路。

-6-
实训周顺利结束后,我的学业任务轻松很多,我把时间花在了兼职上。
下午两点,我刚换好奶茶店的工作服,手机响了。
「姜心雨?」
对面的男声很熟悉。
我想都没想,喊了一声:「成勉?」
我没听到任何回应,就在我怀疑是不是通话结束了的时候,对面再次开口:「我是成鹤。」
我慌忙道歉:「不好意思。」
他没理会我的道歉:「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聊一聊。」
「明天可以吗?我现在要兼职。」
成鹤挂断电话给我发了明天的见面地点和时间。
我到的时候,成鹤正端着咖啡杯喝咖啡。
成鹤身上的清冷感让我恍惚,咖啡杯里美式散发出的苦涩让我认知清醒了些。
成勉不喝咖啡,他不喜欢苦的东西,我再一次告诉自己对面的人是成鹤。
我在他的对面坐下:「地方有点不好找,来晚了。」
习惯性地忽视掉我的解释:「喝点什么?」
「白开水就行。」
我看了这家店的装潢,这里的饮品不是我能负担的。
成鹤对服务生说:「一杯曼特宁。」
他看出我的窘迫,漫不经心地开口:「我没有让女生买单的习惯。」
我问:「成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成鹤慢吞吞地搅着咖啡,没有要回答我问题的意思。
「快圣诞了,和我一起过个圣诞吧。」
我看着对面的成鹤,想起那年的冬天,成勉说要一起过下一个圣诞节。
我沉溺在过去,成鹤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姜小姐,在我身上找谁的影子呢?」
服务员把咖啡端上来,我道谢。
「成先生应该不缺人陪吧?」
「缺。我刚回国没什么朋友,姜小姐圣诞节有约了?」
我点点头,冲他撒谎:「有约。」
成鹤嗤笑一声:「那还真是打扰了。」
他起身离开,动作干净利落且迅速。
圣诞节奶茶店的生意好得不得了,等盘点好当天的营业额后,已经夜里十一点半了。
宿舍回不去了,我准备随便找个网吧待一晚。
至于宿管那边,室友会帮我打掩护。
我站在路边,拿着手机找最近的网吧,一辆黑色宾利停在了我的面前。
车窗缓缓下降,露出了男人冷峻的侧脸。
成鹤的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这就是姜小姐的有约了?」
他丢下两个字:「上车。」
我想也没想就拉开了车门,我很信赖他,我觉得他不会伤害我,可能是因为成勉的缘故。
车里的暖气烘得人懒洋洋的,不知不觉我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我躺在成家那间我住过的屋子里。
恍若隔世。
我起身下楼,看到餐厅坐着几个人。
成鹤看到我:「醒了就来吃饭。」
我走近,看着成鹤对面的男人,轻声喊道:「成勉?」
「你认识我?」成勉有些意外:「我哥跟你说过我?」
成鹤将筷子拍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食不言寝不语。」
成鹤侧头看我:「吃完我送你回学校。」
成勉给我的感觉太过陌生,而且成年后的他模样与记忆里大不相同。
他长得和成鹤并不相像,单论相貌,成鹤更符合记忆里成勉的样子。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成勉为什么会认不出我?
我心里想着事,吃得不多。
成鹤送我回学校的路上又给我买了一个三明治。
「谢谢。」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话可说。
车在学校门口稳稳停下,我解开安全带,成鹤问我:「如果昨天我不去找你,你准备去哪?」
「找个网吧,对付一晚。」
他不再说话,我正准备推开车门,成鹤说:「以后没地方去就回小洋楼里,成家养你一个绰绰有余。」
我摆手拒绝:「不用了,你们家帮我很多了,我也会努力还上这些年花的钱。」
成鹤冷哼一声:「害怕看到成勉?还是那个丹麦女孩?」
吃早饭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那个丹麦女孩,长得很可爱很阳光,像小太阳一样。
和成勉很般配。
被成鹤呛声,我却不能反驳。
我确实害怕。
成鹤见我沉默不语,没好气得说了句:「下车。」
他这人的脾气阴晴不定,一大早的就玩变脸。
我下车离开:「再见。」
成勉要在国内办婚礼,成鹤邀请我去做伴娘,他说女方在中国没什么朋友。
我不理解为什么成勉不亲自来跟我说,反而借成鹤的口。
但我还是答应了,我想再见一次刘阿姨,亲口跟她说声谢谢。
伴娘服是成鹤送到学校的,他穿着藏蓝色西装,在人群中惹人注目。
我接过礼服就准备离开,不想被学校里的人看见。
「姜心雨,成勉结婚你会难过吗?」
我听到背后的人这样问,脚步停顿一下,扭头对着他说:「会。」
成鹤有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为什么?你不应该高兴他找到了相守一生的人?」
我看着手中的礼服盒,轻声回复:「我没办法释怀让我别忘记他的人,把我忘得那么彻底。」
成鹤问:「你,是不是喜欢他?或者喜欢过他?」
「重要吗?他都要结婚了。」
成鹤拉住我的胳膊,不让我离开:「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没回复他,我的心被这个问题扰乱了。

-7-
婚礼当天下了场暴雨,到处阴沉泛冷,湿漉漉的看起来又脏又乱。
会场里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婚礼仪式。
我和成鹤作为伴郎伴娘站在一旁注视着他们交换戒指、接吻。
我眼圈泛红,有泪溢出来。
成鹤把他的领带递过来:「擦擦,别晕妆了。」
我拿着他的领带尾,擦了擦眼底,道了声谢谢。
「刘阿姨呢?」我问成鹤。
成鹤四下张望了一下,没找到:「估计在招呼客人。」
从台上下来的时候,成鹤走在我前面,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腿弯曲困难,一个一米高的台子,他下去脸都白了。
我快走几步:「你怎么了?」
他把手臂横在我面前,示意让我扶着下来:「你穿高跟鞋不方便,扶着我下来。」
他对刚刚下台的动作绝口不提。
我心里疑虑更重,成鹤会不会是当年的成勉?
我跟着成鹤出了会场。
这里面的人我都不熟悉,刘阿姨也还在忙,索性出去透气。
外面的雨下得比我想象得要大,冬天下大雨比大雪更让人难受。
我穿着礼服,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成鹤侧目:「冷就进去。」
我抱着双臂转身,走出几步又回头。
看到成鹤弯腰按摩膝盖。
我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哥哥。」
成鹤转身了,四目相对。
我看到他眼底闪过一丝惊慌,于是了然成鹤就是成勉。
我提着裙子走到成鹤跟前:「你潜意识里的反应出卖了你。」
成鹤双手插兜,站得笔直,一脸的满不在乎:「怎么?我还承受不起你的一声哥哥?」
「你还不准备说真话吗?」
我心里五味杂陈,有失而复得喜悦,也有被骗得愤怒,也充斥着对现在错序的茫然。
成鹤微微弯腰,那张精致的脸离我越来越近。
近到我能感受到他的每一次呼吸。
「你在说什么,姜小姐?」
我盯着他的眼睛,试图让他承认,却只是徒劳。
最后不知道是委屈,还是直视他太久眼睛发酸,一滴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既然这样,成先生就不要再联系我了,我们非亲非故,界限划得清楚些。」
停顿一下,我觉得这样还不够,继续说:「我爸妈给我找了一个不错的男生,放寒假我就回去相亲了,如果合适,过不了多久就会登记结婚了,到时候成先生一定要来参加婚礼。」
我自认为这是一剂猛药,逼成鹤承认过去的猛药。
奏效的条件是过去的成鹤心里有我,现在的他从未放下过我。
成鹤站在原地,保持着弯腰看我的姿势,而我已经离开好远。
我再见到刘阿姨的时候,她依旧慈眉善目,说话温和。
她与我寒暄,我向她道谢。
我面色不改撑到了晚上。
成勉的婚礼在度假村,往返不便,所有客人都可以选择留宿。
我没有车,自然留宿。
夜里十一点多,有人敲我房门。
我隔着门问:「哪位?」
外面的人不回答,只是持续性地敲门,声音不大,但很烦。
我顺手拿了一个房间内做摆设的瓷花瓶,把房门开了一个缝隙。
入目先是一双锃亮的皮鞋,接着是酒味。
我抡起瓷花瓶就等着酒鬼进门。
没想到,进来的是成鹤。
他的脚步虚浮,看着仿佛即刻就会摔倒。
脸颊是不正常的酡红色,领带歪歪扭扭地挂在脖子上。
酒气熏天。
我连忙放下瓷花瓶,准备伸手去扶成鹤。
还没碰到他,他就轰然倒地。
吓得我立马跪在他的旁边,测他的脉搏心跳。
成鹤抓紧我放在他胸口的手,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我没扶他起来,我就想知道他要说什么,今夜喝醉又是为了什么?
他喝了酒,说话慢吞吞的:「我骗了你,以前和你住一起的是我,是成鹤,不是成勉。」
我的那剂猛药奏效了。
事情的原委不重要,我只要知道我记忆里的少年没有结婚,没有忘记我就行。
我没回应他,跟醉酒的人有来有往说话好傻。
确认了成鹤的身份,我这才扶他起来。
成鹤甩开我的手:「不起来。」
「地上凉。」
成鹤的声音不大,但我还是听到了:「你还没说原谅我。」
「我不说你就不起来了?」
成鹤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耍无赖,无奈之下:「我原谅你了。」
我扶他到床上躺着,他一沾床就不老实地解领带,脱衣服。
我制止成鹤,成鹤惜字如金地说了句:「热。」
我鲜少指着人说话,这会实在没办法了,指着成鹤警告他:「你再脱出去脱。」
老实了。
我让工作人员送了蜂蜜和解酒药过来。
喂成鹤吃了药,又让他喝了蜂蜜水。
不知道是喝了多少,躺在床上还一直说胡话。
我起身洗杯子,他拽紧我的手腕:「不离开。」
我晃了晃手里的杯子:「我去洗杯子,你睡吧。」
他拉着我手问:「你真的要去相亲,和别的男人结婚?」
我试图挣开他的手:「你喝醉了,明天酒醒了再说。」
他却随着我不断挣扎而加大了力气。
我泄气妥协,任由他拉着。
成鹤的眼神迷离,但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想从我这得到答案。
「你现在睡,我们明天就好好谈。你不睡,就从我房间出去。」
我这一天心情起起落落,实在累得不行,没有心力和他纠缠。
我的话他听进去了,慢慢松开手,喝醉酒的成鹤要比其他任何时候都好接近一些,听话一些。
防备心不是那么重。

-8-
成鹤睡醒从卧室出来的时候,我正在楼下的餐厅选餐。
他给我打了两通电话,我一个手端盘子,一个手拿牛奶,没空接。
选好餐,端着回房,等电梯等到了成鹤。
我看到成鹤西装皱皱巴巴,头发凌乱,嘴巴一圈长了短胡茬,着急忙慌地从电梯里跑出来了。
我叫住他,他立马停止奔跑,由于惯性的原因,他还向前溜了一段。
我拿着饭,他跟在我身后,一路跟回房间。
我们相对而坐,我看见几次对面的男人欲言又止,忍不住出声:「吃饭,吃完再说。」
我在成家待了这么长时间,耳濡目染,吃起饭来细嚼慢咽。
今天的成鹤倒是没有往常的儒雅,随意吃两口告诉我,吃饱了。
我知道他有话对我说,急着讲:「你说吧。」
成鹤直截了当:「你要去相亲?」
「不去,我根本联系不上我爸妈。」
成鹤听到后松了一口气,然后又紧皱眉头:「你昨天故意这么说的?」
「不说你怎么会承认自己是成勉?」
我停了一会儿,继续说:「到适婚年纪我还是会去相亲,早晚的事。」
成鹤厉声言辞:「不准!」
「凭什么?」我反驳,鲜少看到成鹤反应这么大,还挺新鲜。
成鹤好像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要求我,气急败坏:「说了不准,就是不准。」
我知道成鹤就是这样,感情不会表达,他的反应已经让我印证了他心里有我。
我闷头吃饭,他坐在我对面脸色难看地敲了敲桌子:「不去相亲,答应我。」
「不去也可以,反正我迟早会遇到喜欢的人,最终还是会结婚的。」
我心里明白,年少遇到成鹤,对我来说太过惊艳,以后很难满心满眼喜欢另一个人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刺激他。
成鹤突然低声询问:「你就那么想结婚?」
我反问:「我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不被任何人抛下,很难理解吗?」
成鹤像是想起了我的经历,跟我道歉:「对不起。」
「你昨天在婚礼上哭什么?」成鹤问。
我放下筷子:「难过。」
「难过什么?」成鹤问完,想了会:「你喜欢我?」
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餐桌:「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
成鹤拉住我的手腕,让我收拾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着我的眼睛,异常认真:「喜欢我们就在一起,不喜欢我就和你保持距离。」
我愣了一下,俨然对成鹤这样说毫无准备。
「回答我。」成鹤问我要答案:「喜欢还是不喜欢?」
说真心话吗?我喜欢他,但我们几年没见了,他还是原来的他吗?我喜欢成年后的他吗?
不能说得太绝对,那样太冒险了。
「我喜欢成勉。」
我的意思是喜欢那个坐轮椅话少但对我亲近的成鹤,不是现在这个试图隐瞒身份和我有距离的成鹤。
「那我算什么?」成鹤蹙眉,不解地看着我:「你对成勉一见钟情?」
他又快速说道:「他结婚了,你搞清楚。」
我向他说明:「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之前的你。」
「喜欢之前的我是什么意思?现在的我你不喜欢?」
我在他的注视下点了点头,然后他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沉重了。
送我回学校的路上,成鹤一言不发。
我降下车窗:「我爸妈当年把我送到你家,真的只是让我和你做伴吗?」
车里灌了风,还有随着风吹进来的雨滴,落在皮肤上凉凉的,让人清醒了不少。
他在琢磨如何开口,我替他回答:「阿姨给他们钱了吧?应该还给了不少。」
成鹤侧头看了我一眼,没否认。
我看着窗外的街景:「我跟他们缘分浅。」
「以我家之前的生活水平,我应该读不了大学。」
「虽然没了亲人,但万幸,我一个人顺顺利利地长大了,并且托你们家的福,书读得也不错。」
成鹤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你道哪门子歉?」
「我爸妈当年因为我受伤病急乱投医,把你带到我们家了,很抱歉。」他加了点油门,车子开快了一些:「我知道这种行为不对,但我挺感谢他们把你送到我身边。」
我岔开话题:「你当年为什么叫成勉,回国见了我还不承认?」
「我从小就被当成企业接班人培养,如果我双腿残疾的事传出去了,会对企业产生很大的影响,所以那段时间我就用了成勉的名字。」
我想起来以前他不让我带名字叫他哥哥,原来渊源在这里。
「见了你不承认我是成勉,是因为我想作为一个健康的,不依靠轮椅的人出现在你身边。」
成鹤告诉我:「我原本想这辈子在轮椅上度过算了,后来发现不行。我想在你受伤的时候第一时间抱起你,在下雪的时候和你打雪仗,圣诞节骑单车带你玩,我必须站起来。」
「所以你就出国治疗了?」我问他。
「但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能不能回来。」
接下来的话我替他说:「所以你离开的时候,什么也没跟我说。」
成鹤轻缓地点了点头。
往事慢慢理顺,却并不平展。
回望过去,磕磕绊绊,到底是走过来了。

-9-
以往的新年我总是一个人躲在某个便宜的月租房里度过。
今年我想或许会有不同的,毕竟我不是真的一无所有。
果然,成鹤没有让我失望。
他给我打电话,语气不善:「下楼。」
我裹着棉袄匆匆跑下去,看见他浑身散发着不爽的气息。
「姜心雨,从寒假开始你就住这,我忍了。明天都除夕了,你还不搬回去住?」
我把他的棉服拉链拉严实,笑嘻嘻地说:「搬。」
我知道我有些矫情,但毕竟寄人篱下在前,总觉得在我和成鹤的关系里低他一等,多靠自己能让我心里稍稍舒服一点。
成鹤今年过年也是一个人,我搬过去,和他互相取暖。
成鹤爸妈跟成勉还有那个丹麦女孩办完婚礼就飞丹麦了,说是国外也要办一场。
我当时问成鹤:「你怎么不去?」
他一本正经告诉我:「喜欢的人在国内。」
成鹤要帮我搬行李,我说不用,我一个固定居所都没有的人,哪有什么行李。
他听完把我搂进怀里,连声说了好几句对不起。
他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坐在车上成鹤阴恻恻的嘀咕:「大了就不叫哥哥。」
我拧他耳朵:「我听到了。」
「为什么不喊?你都知道我是谁了。」
我松开拧他耳朵的手:「以后看你表现再说。」
到成家后,成鹤说给我准备了礼物,在他房间里。
我按照他说去找礼物。
在他的房间的小矮几上放着一个盒子,打开是一双高跟鞋。
成鹤走近:「喜欢吗?」
我把盒子盖住:「不太实用,我没什么场合穿。」
成鹤让我坐下,接着单膝跪地。
他把我脚上的拖鞋脱掉,换成了闪着光的高跟鞋。
动作缓慢而虔诚,像前来祭拜的信徒。
「这双高跟鞋就像我对你的爱一样,无用,但,无用也喜欢。」
我脸有些热,他什么时候去进修表达了?怎么突然变得很会说?
「大小合适吗?」他拉我起来。
「合适。」
他带着我走了两步:「一起跳个舞试试吧?」
之前看过一部英剧,主人公有句台词「原则上我不跳舞,但我很难对她说不」。
此刻,我也这样想。
我很难对成鹤说不。
成鹤带着我慢慢跳了起来,动作毫无章法,但我很开心。
他在我的耳边说:「你送我的月季和小兔子我都有保存着,我送的钢笔呢,还在吗?」
耳鬓厮磨,有些暧昧。
「还在,没怎么用。」
「为什么不用?」
「舍不得。」
除夕夜,我和成勉边吃边看春晚,快零点的时候,他把电视声音关了。
我看了他一眼,他起身坐到了钢琴前。
边弹边唱,曲子是《Nightlight》。
我从来都不知道他会唱歌。
成鹤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知道他接下来要说话了。
可能是觉得太过安静,他把电视声音又打开了。
零点倒计时了。
成鹤伴着倒数的声音开始说话。
「五。」
「姜心雨。」
「四。」
「我喜欢你。」
「三。」
「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二。」
「愿意。」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已经料到他要告白,我的答案早就准备好了。
「一。」
「新年快乐,姜心雨。」
成鹤把我搂进怀里,我听见外面开始放烟花了。
我闻着他怀里熟悉的味道觉得好安心。
我靠在他怀里,低头看十八岁时手上烫伤的疤,因为他受的伤,被他补偿。
我从不怨恨任何人,不怨恨我所经历的,不怨恨被抛下。
因为过往种种,我才得到了上帝的馈赠。
(全文完)
作者:岁安睡了吗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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