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祁最落魄那一年,成了我的夫婿。
我以为他性冷,所以连他一根手指都碰不到。
后来才知,他心里一直还念着青梅。
他自觉配不上她,才娶了我。
我只是他的将就。
-1-
三年前,父亲将凌祁带回。
我揉了两遍眼睛,才确认没有认错。
曾经鲜衣怒马的五陵少年,如今萧瑟地站在那里。
曾经需要仰望的存在,成了我裴青行的夫婿。
裴家是皇商。
自那以后,凌家一家子重新住上了大宅子。
凌祁一心读书,性子冷淡,但从未和我红过脸。
所以,我一直以为,凌祁即便不够喜欢我,也会感激我家的恩情。
直到今日。
天降大雨。
凌祁未归,我拿了伞去书院接他,不小心听到了他的心里话。
有人艳羡道ţũ̂ₑ:「不愧是凌祁兄,这么金贵的纸,想扔便扔。」
「嫂子对你可真好啊!」
凌祁嗤笑一声:「身外俗物。」
说着,他面露鄙夷:「你以为我稀罕?」
「谁要她对我好了,若非当年没得选……」
有人点头道:「士农工商,嫂子家世确实有些登不上台面,凌祁兄的确屈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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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来的那位尚书千金倒是不错,要我说,凌祁兄与她倒是般配!」
有人调侃道:「书院的台阶委实修得高了一些,幸好有凌祁兄扶着姜姑娘……」
他话没说完就被人用手肘戳了戳。
原因无他,确实般配。
但那是曾经,凌家被抄前。
尚书千金姜兰君正是凌祁的未婚妻。
凌祁垂下了眼眸,沉默了许久。
许久之后,他自嘲地一笑,神情落寞道:「如今的我,怎么配得上她?」
「也就配娶个商户女……」
外头雨声阵阵。
我以为我听不清。
可偏偏,每个字都很清楚。
明月坠入凡尘,与我结成一段缘的美好故事,好像都是我的臆想。
原来,他与我成亲的时刻,亦是他瞧不上我的开始。
他心里头有人。
那洞房花烛夜,我两颊通红,忍着羞涩与他笨拙调情时,他会不会在心里嘲笑我,觉得我特别恶心?
胸口处一阵钝痛。
我不知我是如何回去的。
-2-
脑袋有些昏沉。
喝了姜汤睡下时,已经时夜半了。
凌祁还没回来。
父亲没瞧见他,责问我为何没有去接。
「夫君在外,你却不闻不问,哪有你这样做妻子的?」
他看不到我平日做的,只会在我哪里不如他意的时候,迫不及待揪住,然后教训一番。
可凌祁若是想回来,大可遣人回来取伞,甚至直接去寻个马车。
侍女想为我说两句,被我制止了。
父亲不会听的。
他偏心得厉害。
我有时候甚至怀疑,我和凌祁到底谁才是他的孩子。
但事实上,绝没有这种可能。
自从我出生后,父亲就意外失去了生育的能力。
不然,娘亲的夫人之位根本就坐不久。
她一早就会被那些貌美的姨娘弄下去。
父亲不喜欢相貌平平的娘亲,自然也不喜欢我这个相貌平平的女儿。
可我脸上的许多地方都是遗传自他。
大饼脸,稀疏眉,塌鼻子。
与他相比,娘亲大小算是个美人了。
外头的雨小了点。
我磨磨蹭蹭披上蓑衣时,凌祁回来了。
他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完全没有注意到我面色有些不健康的潮红。
我照常去服侍他更衣。
却在摸到他衣襟的那一刻,被他猛然打掉了手。
「啪」一声脆响。
我手背上一疼,顷刻泛了红。
他为何反应这么大?
我明明已经很小心,没有触碰到他了。
刚成婚那时,我欢欢喜喜去牵他的手,结果他就像这次一样,面露嫌恶。
他说,他不是针对我,是不习惯所有人的触碰。
可今日,凌祁主动扶着姜兰君上台阶。
明明之前有次,我摔倒在他跟前,他都没有伸手。
故人相见,心上人出现在了眼前。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他更加无法接受我的靠近。
我见过姜兰君。
身姿纤细,弱柳扶风,有京城第一才女的美誉,容貌也是一等一的。
她比我漂亮太多了。
漂亮到,我不敢和她比。
此刻,凌祁愣了愣。
他看着我发红的手背,嘴唇动了动,最后选择撇开了眼睛,一句话都没说。
我是不是该主动说一句「没事」?
就像我之前那样。
可我突然说不出来了。
-3-
我是娘亲好不容易怀上的。
那时,父亲迫切想要一个嫡子。
但外祖刚离世,他立刻休妻于名声不好。
做生意做重要的就是名声,名声决定信誉和口碑。
但他也没停止在别处播种。
一房房貌美的妾室被抬了进来,先前养在外头的外室也进了门。
娘亲生我那日难产。
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去。
父亲在祠堂虔诚地跪着,祈求祖宗保佑,能一举得男。
结果令他大失所望。
娘亲临死前说,我以后嫁人的时候一定要擦亮眼睛,不要像她一样。
裴府金碧辉煌,玉阶白瓦,仆役成群。
可对我来说,如此孤独。
直到,凌祁走到了我面前。
他背脊笔直,眉眼清俊,端端正正唤了我一声:「裴小姐。」
他没有多说一句话,沉默寡言。
凌祁与父亲全然不一样。
文人风骨,想必是极好的。
不像父亲,商贩走卒出身,大字不识,只因那嘴上的花言巧语,得了年幼的娘亲青眼。
我不奢望凌祁有多喜欢我。
但他若有良心,两个人,一日三餐四季,细水流长,总是能培养出感情的。
我幻想着,他骑着骏马,带我离开这幽深的宅院。
可他一次次打破了我的幻想。
我生辰那日,他没有回来。
小厮传话说,他没有空闲。
我一个人吃了一大碗长寿面。
侍女提议去外头消消食,听闻新来了唱曲班子。
也就在那梨园里,我瞧见了凌祁。
还有他身旁站着的女子。
背影娉婷,身姿袅袅。
夜色凄凄。
烛火快燃尽时,我等到了他姗姗归来。
他与往常一样,路过我,去洗漱更衣。
我忍不住道:「你不问我,为何还不睡吗?」
凌祁眉眼间一闪而过厌烦。
「你有什么事直说。」
我努力使自个儿的声音正常些,问道:「今日,和你一起的女子是谁?」
闻言,凌祁皱起眉盯着我:「你跟踪我?」
「碰巧。」我抿了抿唇。
凌祁冷笑了一声。
他道:「今日我本在温习功课,张家的大公子非要去听曲,至于那女子,不过是正好坐在我旁边,难不成你还能拦着梨园不接待别的女客了?」
看着他眉眼含怒,我忍不住愧疚起来。
「裴青行,不要没事找事,我很忙。」
我连声抱歉。
凌祁披上了外袍转身就走。
那夜,他睡在了书房。
自那以后,我也不再敢随意怀疑他。
可如今想来,那纤细的身形,是如此眼熟。
-4-
许是因为我没有主动递台阶,凌祁又睡去了书房。
当然,更可能是他本就不愿与我同床,正好寻到了理由。
我枯坐了一夜。
清脆的鸟鸣声唤醒了一团浆糊的脑袋。
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雕花窗,照射在我身上。
我下意识缩了缩。
侍女来时,我问她,凌祁呢?
她说,姑爷已经去书院了。
每次都是这样。
走得干脆利落。
等到再出现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自己消化好了情绪,甚至还准备了求和的礼物。
他一身的锦缎,千金的墨,白无瑕的宣纸,都是我用娘亲留给我的嫁妆置办的。
凌祁永远是这样,不接受也不拒绝。
但会在我想要进一步时,甩开我的手,满脸厌恶。
眼泪砸到我写了一夜的和离书上。
最后,和离书被我揉成了一团。
我将和离书随手扔到看不见的角落,扬声道:「父亲前些日子身子不爽利,今日我去庙里拜一拜吧。」
侍女按照往日我的喜好打扮了起来。
花红柳绿,金钗玉镯。
我纠结了一会儿,换上了身素雅的。
侍女手忙脚乱的时候,我偷偷将文碟藏进了袖子里。
雨后空山。
去山上庙宇的路还很泥泞。
但也有不少人去朝拜。
多是满脸虔诚的妇人。
也有年轻夫妻结伴而来。
言笑晏晏,亲昵无间。
是我不曾体会过的。
夫人们嘴里念叨着,求佛祖保佑她们的夫君和儿子。
而我,跪在佛祖跟前,求着一路平安。
先前是我傻了。
与其等着凌祁带我走,不如我自己走。
父亲不会同意和离。
我支开了侍女。
我给她们留了些银钱,这样即便被父亲迁怒遣散了,也能安家糊口。
待侍女反应过来时,我已经登上了南下的船。
船夫见我没有一件行李包裹,问道:「娘子可要等家人一起走?」
我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家人,只有我一人。」
-5-
昨儿个,没撞见凌祁说出心里话之前,我还想着给他一个惊喜。
我为他搜罗到了绝版的古籍。
就在清晨,凌祁去书院前,我还与他柔声道别。
「夫君辛苦,早些回来。」
他对我露出了个笑,让我昨日欢喜了半天。
船夫突然开口:「娘子可是和当家的闹别扭,一个人回娘家?」
我从回忆中回神,下意识摇了摇头。
我怎么会和凌祁闹别扭呢?
从来都是我顺着他。
这次,也是。
我给他和姜姑娘腾了位置。
希望他能和姜兰君终成眷属。
希望姜兰君不要嫌弃他家道中落,还娶过一门妻子。
我本是想一路南下,去往江南水乡,外祖家。
可一想到外祖已离世,两位姨妈有自己的家人,我便歇了去叨扰的心思。
没思虑太久,我就挑了一站,下了船。
小桥流水,烟雨朦胧。
我看中了个小院,房牙开了高价。
他将那小院吹得天花乱坠,又不经意般询问我,可还要买仆役。
我面露苦恼,叹了口气道:「竟这么贵,早知道我就多拿些……」
我一双手不事生产,自然是藏不住的。
我只能演一演身上没几两银子的逃家小姐。
房牙眼中略略失望,又不甘心地试探道:「我们也可收些金银首饰……」
我为难道:「早就当完了……」
最后,我砍了一半的价,买下了这处小院。
我的娘亲和父亲都是商贾出生,外祖更是富甲一方的商人,虽然父亲从未把我当继承人培养,但我从小耳闻目染,似乎天生就懂如何与人谈生意。
明码标价,一步步试探,互利互惠,为了共同的目的交锋。
似乎比与凌祁相处简单许多。
我突然想要找点事来做。
意料之中,屡屡碰壁。
没有一家铺子愿意要一个女掌柜,便是做学徒也不要。
刚刚萌生出的嫩芽被一块石头压了下去。
我恹恹地走回去,路过一铺子,见一书生与老板吵得面红耳赤。
我不由停下了脚步。
一块上好的松烟墨要二两。
书生要买二十块,原是四十两,可那掌柜偏要收四十五两。
「我这价本就定便宜了,是为了吸引新客,若是都被你买去了,那我还怎么吸引新客,多收五两已经够仁义了!」
「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
书生气得涨红了脸,可偏偏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我瞧了两眼,笑道:「招揽新客的成本,何时算到老客头上了?」
「这样新客来不了,老客也不来了。」
老板上下打量了两眼,见我孤身一女子,顿时大了声:「哪来的长舌妇,多管闲事,做生意的事你不懂!」
我指向那快松烟墨,道:「你这松烟墨算不得好,上品的松烟墨取自黄山松,呈古铜色,你这些……至多一两银子。」
我可能确实不懂做生意,但这些年为凌祁购置笔墨纸砚,为了找最好的,我什么样的没见过。
「一介妇人,休要信口胡言!」
老板面色难看,指着我鼻子骂。
书生挡在我身前,扬声道:「你这儿不仅做生意不诚心,竟还要欺辱一好心女子!」
「这次我是给我们书院来采买,回去我便告诉书院同窗,让他们擦亮了眼睛,别被骗了去!」
书生讨价还价不行,这会儿来倒是口齿清晰。
老板低了气焰,硬着嘴说不做我们生意了。
我也不再驻足,却在离开时,被书生喊住了。
他同我道了谢。
说完,又扭扭捏捏,欲言又止。
我等了片刻,听到他说:「能否请娘子与我一道去采买?」
「娘子放心,报酬不会少的!」
他道,他们书院原来负责采买的人被山长查出中饱私囊,吃了不少回扣,刚被开除,恰逢书院里笔墨都不够用了,他才临危受命出来采买,没想到ṱų₀走了好几家都没找到合心意的。
我心念一动,没有立马答应,转而问道:
「那这采买的人还招吗?」
-6-
眼前之人,身量颇高,面目威严。
刨开那叫人不敢直视的气势,细看眉眼,却是生得极好,比凌祁还要俊美。
「娘子,这就是我们山长。」
我没要书生的报酬,只要他将我带回书院,引荐给山长。
书生名叫孟安。
来的路上,孟安道,他们学子的笔墨纸砚都是由书院统一采买的,他们山长为人严苛,如今又还在气头上,怕是不会招娘子。
事实果然如此。
山长直接回绝了我。
我直接点出了他书桌上那支狼嚎的产地和价格,还有他所用徽州宣纸的特点。
任凭我如何卖弄一番,山长不为所动。
思索片刻后,我掏出袖中金条,笑道:「山长放心,我不是贪墨之人,只是想寻点事情做。」
孟安瞪大了眼睛。
可山长虽有些惊讶,但并无松口的意思。
他道,采买一事,他决定还是由他亲自来,所以不需要我。
我想了想道:「刚才一路走来,见书院弟子众多,至少有百数。」
「一人一日写三千字,耗费宣纸三十张,一月用墨二十克,按照今日的采买量,山长怕是要半个月就走一次。」
山长一双眼眸幽深,落在我身上。
他面容沉静,让人瞧不出喜怒,因此我也看不出,我有没有说服他。
我紧张得手心沁出了汗。
半晌后,方才听他道:「你先回去吧,我考虑过后给你答复。」
我压下心里失望,点了点头告辞来开。
孟安将我送回家。
我推辞了几次,他仍执意相送。
「夜路不安全,娘子今日帮了我,且还是从我们书院离开的,于情于理,我都该送一送。」
我有些许怔愣。
往日,凌祁若要留在书院夜读,我去给他送膳食,也是自个儿回去的。
我本想为他辩解,也许他是觉得有侍女同行,所以才放心我走夜路的,可又想起了乞巧灯节那次,我央他两个人出门。
他把我一个人抛在了那里。
我避着暗巷走,躲着独行的男人,最后仓皇回到家。
却见他在桌前奋笔疾书,头也没抬。
我盯着他,有些难受地质问他,为何抛下我。
凌祁愣了愣道:「昨日作的赋论,我突然有了灵感,所以先回来了。」
「你长成这样,能有什么事?」
我咽下心头苦涩,抬眼看向眼前的孟安,笑道:
「我长这模样,有什么好担心的?」
孟安连忙道:「这是什么话!娘子温柔好看,气质也好,怎能叫人不担心!」
虽然是客套话,但我还是忍不住弯了嘴角。
-7-
我做了书院的采买人。
孟安来接我。
这次,他同我好好介绍了书院。
书院名叫来鹤书院,山长乃当代大儒,受当今陛下三请不出,因此有许多学子慕名而来。
我问道:「那山长夫人呢?」
孟安道,山长未曾娶妻。
我下意识问道:「怎么能不娶妻呢?」
说完,我立刻止了声。
怎么好对旁人指手画脚,还是这样的大家。
孟安只笑着回了句,为何不能?
是啊,为何不能。
我脑子里似乎生出了些什么从未有过的念头。
似迷雾被清风吹散了些。
我嫁给凌祁,和离不能,跑来了这里。
娘亲当年嫁给父亲,是因为肚子里怀里孩子。
世人都说,女子不能不嫁人,更不能未婚产子,那是要被浸猪笼的。
所以娘亲匆匆嫁给了父亲。
只是那个孩子因娘亲撞破父亲豢养外室,受惊之下没有保住。
不然,我应该还有一个姐姐或是哥哥。
后来,娘亲和我说,父亲是故意的,故意让她有孕,就是靠着这个娶了她。
她叫我,千万别走她的老路,千万别被男子哄骗了轻易得手。
可笑后来不是男子哄骗我,而是凌祁不愿与我圆房。
娘亲的婚姻,和我的婚姻,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事。
既然不是好事,为何还非要去做?
还没等我想通,便见青松散开,露出一块巨石。
上书:来鹤书院,落款:颜亭北。
我跟着念道:「颜亭北……」
却听下一刻,有人应了一声。
山长站在几步外的台阶上。
他一身玄色长袍,宽肩窄腰,气势依旧慑人。
他道:「唤我何事?」
-8-
我正式入职了来鹤书院。
书院在山上,每日出行不便,加之书院还提供了住宿的地方,我便搬了过来。
我与学子们错峰用餐。
可不免还是撞上了几次。
书院里出现女子本就是稀奇事,没多久就传得沸沸扬扬。
我似乎明白,为何颜亭北那日不想收我了。
我自以为聪明,每一处都想到了,可却忘了最要紧的事——
男女有别。
那我该离开吗?
还没等我想出个答案,就发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我的一件肚兜不见了。
我隐约想起来,前些日子我用完膳后,回来的路上,背后好像有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我不想误会了人,于是又翻箱倒柜找了许久。
我轻装简行来的这里,翻来覆去也就一共三四身衣服,偏偏就是少了那件藕荷色的肚兜。
我纠结了好几日,决定还是去找颜亭北。
他白日不是在授课就是在写字,我便挑了傍晚去寻他。
我敲了敲门。
里头传来颜亭北的声音:「何人?」
「是我,青行。」
我不愿让人把我和皇商裴家联系起来,所以故意隐去了自己的姓氏。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了一声简短的「进」。
我推门进去,站得离颜亭北远远的。
他放下手中书卷,抬眸看过来,问道:「何事?」
烛火摇曳,照着他半面俊美的面容。
青丝入瀑,披散在他肩头。
我涨红了脸,双手攥着衣摆,酝酿了许久,都开不了口。
肉眼可见,颜亭北面色越来越严肃,眼神锐利了起来。
他瞧了眼外头逐渐黑下去的天色,冷声道:「到底有何事?」
我被他的神情一激,更加不敢说。
我如何和一个男子说,我的肚兜不见了?
他会不会误会我是故意来勾引他的?
他会不会觉得我丑人多作怪?
就像现在,他似乎也误会了……
「既然无事,就先退下吧。」
「好。」
我应了一声,转头就跑。
跑得飞快,仿佛屁股后面着了火。
可这事,不是我做缩头乌龟,就能解决的。
第二日,孟安找来了。
他神情很是复杂,道:「青行姑娘,山长请你过去。」
-9-
路上,孟安安慰我说:「我知青行姑娘不是那样的人。」
这话,让我越发不安。
很快,就到了颜亭北的居处。
院子里,跪着一学子。
我眼尖地看到了颜亭北桌子上的一抹藕色。
孟安道:「夫子查舍,在这人的住处发现了青行姑娘的……衣物,定是他们心思龌龊……」
孟安话音未落,那学子就叫道:「冤枉啊山长,这不是我偷的!」
颜亭北问道:「那是如何得来的?」
孟安抢白道:「还能是哪里来的?不要狡辩了!」
「是、是她非要给我的!」
那学子指着我大声道。
我从刚才瞥见那抹藕色开始,就有些恍惚,如今被他一指,吓得退了两步。
我咬牙道:「你胡说。」
那学子仿佛抓住了什么马脚,笑道:「你看看你的样子,长这么丑,我怎么可能偷你的肚兜,还不是你硬要塞给我的!」
「山长你一定信我啊!」
我气得发抖。
我不明白,既然嫌弃我丑陋,为何还要偷我衣物,再侮辱我?
颜亭北抬眸看向我。
他眼神无半分变化,却似乎让人莫名信任。
颜亭北道:「就算是她给你的,你为何要收下?收下来又要做什么?」
在场之人都震惊于他的话。
什么叫「收下来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那学子立马反驳道:「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做!」
颜亭北却不理会他的回答,紧接着又问道:「既然你说是她给你的,那是在何时何地发生的?」
那学子想也不想道:「就在昨天,我昨天一时糊涂就收下了,正准备今天还给她的!所以我什么都没做!」
「昨天何时?」
「昨天日沉之时!」那学子得意洋洋地补充,「晚上有宵禁,我当然不会出来!」
几番一问一答极快。
那学子话音落下,砚台就从他的脑袋旁砸了过去。
颜亭北沉声道:「昨天日沉之时,她在我这里。」
-10-
学子脸色煞白。
「昨天日沉之时,她在我这里,院中杂役皆可作证。」
最终,那学子被逐出书院。
他被赶出去的时候,还在叫嚷着他是冤枉的。
他注意到了我,瞪着我,怒骂我丑八怪,都怪我。
颜亭北道:「你今日所行所言,我都会张贴在书院中,并且告知县令。」
那学子一下哑了声,转而求绕起来,涕泗横流。
我心中畅快。
孟安回去念书,院中只留我和颜亭北两人。
我向他道谢:「山长早知真相,故意下套让他承认,青行佩服。」
却不料,颜亭北摇了摇头。
「你昨日犹豫那么久,都没有说,我如何知道真相?」
「那是?」我有些疑惑。
「因为我信你的为人。」
我怔在原地。
颜亭北已经重新坐回了书桌前。
他分明没有夸我,但却好像将我夸上了天。
曾有来我家求娶的男子,夸赞我貌美如花,贤惠知礼。
我瞧见了他们眼中的贪婪,并不觉欢喜。
也有心善的人夸过我好看。
可今日不一样。
忆起刚刚那学子大喊我「丑八怪」的场景,似乎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原来,比起容貌,我更想听到别人肯定我的别处。
我的能力,我的人品。
我好像,渐渐对容貌释怀了。
我心中大喜,豁然开朗,欢喜地与颜亭北再三道歉后,便要告辞。
踏过门槛时,被颜亭北喊住。
「你不带走?」
「啊?」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到了书桌上的肚兜。
我慌忙将它攥进手里,意外瞧见颜亭北的耳根似乎有一抹红。
我无法想象,我没来之前,它就是这么躺在颜亭北书桌上的。
「我回去就把它扔了。」我说。
颜亭北撇过了头:「你不必告诉我。」
我连连点头,转身离开,脚步匆匆。
隐约听到背后人道:
「怎么每次都跑这么快,我有这么可怕吗?」
-11-
日子悠闲。
山中不知岁月长。
这几月,我为书院采购了好几次。
几次采买,我发现一种上品油墨的价格,居然比京城贵上一倍。
我自掏腰包买了几块,混在了给颜亭北的那一份里。
三日后,他寻我过去。
我一来,他就开门见山道:「你以为我用不出来?」
说着,他瞧了我一眼:「我不差你这份,无需做这些。」
我摇了摇头道:「青行感激山长,但这两份油墨并非只是出于感激送的。」
颜亭北的手抖了一下。
毛笔在宣纸上划过一条痕迹。
「我是想让山长试试,可用得出两块的区别。」
「一块,是我在山下买的,一块是我托人从京城买来的……」
我正喋喋不休,却见颜亭北将那写废的宣纸揉成了一团,手劲颇大,仿佛在气什么。
他开口道:「没有。」
「没有」两字掷地有声,带着奇怪的情绪。
「没有什么?」
「没有区别。」
我大喜过望:「当真没有区别?」
算上运输的费用,京城来的油墨也比山下的便宜许多。
那我若是从京城采买后,在南片售卖,便可赚些利差。
我不缺这银子,只是单纯为发现了商机而高兴。
颜亭北似乎看出我所想,点出了我忽略的问题:「京城的价不一定是北边最低的价。」
是、正是这样,我该再看看,好好调研一番。
我心里顿时涌现出一个调研计划,带我规划了一番再抬头,就见颜亭北正一动不动地瞧着我,唇角轻轻勾起,眼里盛着笑意。
「山长你……」
「咳咳。」他咳了两声,收回了目光。
他说:「我要睡了,你先回去吧。」
我瞧了眼外头的晚霞,心里有些莫名,但还是乖乖点了点头离开。
回去以后,我特地自己绘了幅模糊的舆图,琢磨起哪里的油墨便宜。
我沉浸在自己世界时,听到外头有人喊了声——
「裴青行。」
-12-
那熟悉的声音里带着惊喜。
凌祁站在那里。
风将院子里晾晒的衣物吹得蓬起,像芦苇荡里的芦苇,也像飘扬的柳絮。
「……青行。」
我与他四目相对。
他眼眸中的惊喜,和我的惊慌,成了鲜明对比。
我压下心里的情绪,扯了扯嘴角:「好巧。」
凌祁几步走上前,道:「不巧,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你同我回去。」
他说出来的,是我最害怕听到的话。
「是我父亲让你来找我的吧,我可以给你一个随身信物,让你回去交差,就说我死了,行不行?」
凌祁一噎:「你在说什么?」
我试图说服他:「你瞧不上商户女,但我父亲资助你家许多钱财,让你不得不娶我,我若死了,不会坏了你名声,也能让出你的正妻之位。」
凌祁突然反应过来:「那天,你听到了?」
「听到了。」ṱüⁿ
「我……对不起……」
我并不在意,道:「没事。」
可我的大度并没有换来其乐融融的结局,凌祁闻言反而突然变了脸。
「你不在乎?」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
在乎过,但也不在乎。
那时太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清,迫切想要一根救命稻草,所以才在乎。
我想了想道:「你与那位姜姑娘确实般配。」
曾经门当户对,青梅竹马。
后来虎落平阳,不离不弃。
凌祁却道:「不会有她了,再也不会有她了,只有我们俩!」
我想起来了。
上个月,太子纳侧妃,正是姜尚书的嫡女。
怪不得凌祁找来了。
原来是姜兰君不要他了。
凌祁道:「之前是我没做好,以后我定然不会这样了。」
这话,让人没法信啊。
我走那日,春雨初停,雨后新生。
可我忘不了,我去找他那日,大雨滂沱,黑夜无边。
我已经找了自己,为何还要回去重新被拘束在那里——
身陷高墙内。
心困情爱间。
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凌祁依旧在说:「你不见以后,我夜夜难眠,生怕你在外头受了欺负。」
「你性子软,容易吃亏,若是被人盯上了该如何?」
他似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可他错了,我性子不软。
他说我性子软,只是因为瞧见了我被打断骨头的样子。
他舍不得的,应该也是我「性子软」的样子。
见我面目疏离,凌祁霍然抓住了我的手。
陌生的触感让我起了鸡皮疙瘩。
「青行,和我回去吧,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我慌忙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
「别,别喊我了,我反胃。」
「凌祁,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不用你对我好。」
-13-
凌祁被护院赶走了。
他本来说,我是他娘子,还拿出了我的画像,护院才放了他进来。
但我翻脸不认。
他没有婚书,证明不了什么,去京城官府调取档案,一来一回不知要何年何月。
至于婚书,已经被我撕了。
凌祁从不在意这些,一直都是收在我这里的,方便了我行事。
因此,当颜亭北来时,我院子里已空无一人。
他踱了两步,然后问了句:「刚刚有什么人来过?」
我说:「没人。」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我。
既然知道还问我什么。
「有条狗来过,不算人。」
颜亭北似松了一口气,然后道:「我是山长,有无关之人擅闯书院,我自然要关注。」
确实是这个理。
我在此劳作,自然不能给此地主人家添麻烦。
只是这事,我不想提起,也不知该如何提起。
我为难地开口,却被颜亭北打断。
「不必告诉我,我只确保无人擅闯即可。」
「当然,你若想说,尽可来寻我,我也可以了解关心一下……雇佣之人。」
我松了一口气,道了声谢。
但凌祁来过这件事,始终压在我心底。
我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半月后,我父亲来了。
顶着相似的面容,理直气壮地说着:「我来找我那孽女!胆敢拦我!」
他进来得很顺利。
凌祁亦跟在他身后。
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被扇了一巴掌。
我跌坐在地,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耳鸣嗡嗡。
「孽女,逃家不说,你竟敢混在这里,真是不知廉耻!」
「我怎么会生下你这么淫荡的女儿?早知如此,当年就该把你掐死!」
他声音洪亮,不久就有许多学子和杂役前来围观。
他并不在意,仿佛教训一条狗一样,不用顾及场合。
「长成这样,小祁愿意看在我的面子上娶你就不错了,你居然还要逃跑!」
他肥硕的手指指着我的鼻子,喷溅的唾沫落到我脸上。
这么多年的养尊处优,都没有改掉他市井小贩的习惯。
所以当年,我才会看到与他完全不一样的凌祁,就陷了进去。
我脑中混沌,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
我被带去参加宴席,站在一群粉雕玉琢的精致孩童中,那般格格不入。
父亲黑了脸,面露嫌恶,他骂娘:「你怎么生了这么个丑东西!」
我抱紧了娘的衣裙,嗫喏着哭。
场景一转,又是与一群孩童玩闹时。
他们将我推倒在地,学着父亲一样喊我「丑东西」。
我倒在地上,碎石子嵌进了手心,钻心的疼。
可下一刻,周围一切都Ŧũ⁶变了。
有人一把将我扶起。
颜亭北声音出奇地冷:「谁放无关之人进来的?」
「你是什么人!我是她父亲!」
颜亭北皱起眉,周身威严,将父亲吓了一跳。
凌祁看着我脸上已经肿得老高的巴掌印,眼神中俱是心疼。
他既然把父亲带来,就该料到今日的场面,做出这幅样子又是给谁看?
颜亭北看了眼我红肿的脸颊。
「你打的?」
父亲自是会察言观色的,尤其对那些当官的和读书人。
他收敛了些,但嘴上仍是道:「我是她父亲,父亲打女儿,天经地义!」
颜亭北沉声道:「何来的天经地义?」
父亲梗着脖子道:「我没读过书,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我女婿可是秀才,你不如问问他,父亲打女儿是不是天经地义!」
凌祁面上一怔,犹豫片刻道:「……正是如此。」
他与我对上双眸,眼中闪过心虚。
我心里嗤笑一声。
许是我的表情太过嘲讽,他似乎是被刺到,面上露出受伤的神情。
父亲得了凌祁支撑又挺直了腰杆:「我这女儿自小不乖顺,丑人多作怪,给我丢尽了脸,我今日打她也是为她好!」
颜亭北面色铁青,他正要开口,被我按住了手。
我笑了笑道:「我与父亲长得如此相像,父亲何必这么说自己?」
围观学子窃笑出声。
容貌一事,我早就放下了。
我刚才一时呆愣,只是陷进了并不美好的童年回忆里。
父亲脸涨称了猪肝色:「女子怎好和男子比,男子容貌无关紧要……」
我不紧不慢道:「科考需学子体貌端正,选官亦有身、言、书、判的要求,父亲怎么就说男子容貌无关紧要了?」
围观学子中有人道:「也不瞧瞧自己长啥样,就来说我们采买娘子的不好!」
「娘子性子好,买的墨是我用过最好的,比你这种吃得满嘴流油、肥头大耳的好看多了!」
孟安带着一群学子走到我身旁。
父亲哑口,再求助地看向凌祁,却见他闭口不答。
颜亭北不再听他无能狂怒,喊来人将父亲和凌祁赶了出去。
凌祁走时屡屡回头,仿佛百般不舍。
-14-
翌日。
我主动向颜亭北辞行。
他听后,许久都没说出话来。
「是因昨日……」
我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有一部分是这个原因。
父亲不会善罢甘休,我不想他来打扰来鹤书院学子。
可更多的是,我确实要走了。
我已经计划好了接下来要去的地方。
外祖祖上曾是走南闯北的徽商。
徽商,亦是儒商,贩文房四宝。
父亲接手外族产业后,转而与贪官勾结,将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了承接朝廷工程上,使原本的家业没落。
我不知自己能否有本事重开一路,但是心之所向,自然要去放手一搏。
颜亭北似乎什么都懂。
他点了点头,然后执笔写了什么。
「我有些故人,有我的书信,你若有需要可去寻他们。」
我接过那张叠好的纸,连声道谢。
颜亭北却不再看我。
他背过身了。
我有眼色地告退。
走出房门那一刻,听到他说——
「祝你此去,鹏程万里。」
我欢喜这样的祝福。
-15-
启程之日,匆匆来临。
秋雨潇潇,带着丰收的气息。
船夫略有眼熟。
「娘子,还是一人?ṭû₌」
我正要点头,却见岸边颜亭北和孟安来了。
「那是我的……两位知己好友。」
是给过我善意的人。
船离岸时,凌祁跌跌撞撞赶来。
「青行——」
他扑倒码头,摔了一跟头。
我从未见过这样狼狈的凌祁。
头发散乱,衣冠不整,嘴唇干裂。
他伸出手来,可我们中间已隔了很远。
一水之隔,却是天堑。
船悠悠,江上行。
我打开颜亭北给我的书信。
看到内容后,我稍稍震惊。
船夫笑问我,可是有什么好事,喜上眉梢。
我说,是啊。
有人知我,忧我,又惜我。
自然是好事。
我看向前方。
既已上船,那便只看去处,不再回头。
长风自天来。
冉冉入我怀。
正文完。
番外:雨过天青驾小船
我叫胡墨。
因我娘亲以墨发家,所以我叫胡墨,小名雨停。
有一富商酸溜溜地说,我娘亲是女中豪杰,性子泼辣,没人敢惹她,再加上有贵人相助,才被她做了皇商。
我娘笑着应下,然后说:「过奖了,你也是男中豪杰。」
那人一愣,感觉被骂了,就想不出被骂在了哪里。
我知道他被骂了哪里,但不告诉他。
谁叫他一句话,没一个字说对。
我娘性子不泼辣,当然也不软。
性子泼辣是她装的。
娘说,泼辣豪爽,不在意细节, 有些没脑子, 这样更能让人放松紧惕, 也能让人更信任她。
至于那富商说的「贵人」,确实有两个。
是我义父颜亭北的几位好友, 皆是大官。
但我娘能拿下生意,绝不是他们的功劳,最多是在我娘初来乍到,狐假虎威之时,行了个方便, 这恩情,娘亲早就还了。
那富商今日什么都没得逞,还被骂了去,直接翻了脸, 说娘亲狼心狗肺, 前一个皇商是她亲爹居然被她送进了牢,还大不孝地给自己改了姓氏, 跟早死的娘姓。
他大声道:「不孝之女,吃穿用度皆来自父亲, 却翻脸不认人,这种白眼狼, 我可不敢和她做生意!」
他这话刚说完, 就被人打了出去。
娘亲心情半点没受影响, 但我知道那富商多半混不下去了。
傍晚, 娘亲带着我去买菜, 说今晚义父要来。
我虽非娘亲亲生, 但我是她的继承人。
娘亲喜欢带着我去谈生意,大的小的都是, 买菜也是门生意。
买了菜回来,义父已经来了。
他接过娘亲手里的菜篮子,然后看了我一眼。
我翻了个白眼, 偷偷比了数, 见他默认, 便寻了个理由出去玩了。
身后房门关上时, 我想着, 刚刚瞧义父答应得爽快, 下次应该多要点。
义父待了整整半月便要走了。
娘亲和我也是。
娘亲一年到头,带着我去往各地行商。
但不管多远,义父都会来找她。
听孟叔叔说, 最开始那几年,义父都找了蹩脚的理由,等到第三年的时Ṭũ̂₉候, 他不想找了, 就跪下求我娘同他好。
孟叔叔说这话的时候,娘亲就在旁边。
她说,别乱说, 小心你山长罚你抄书。
孟叔叔摸摸鼻子说,他现在管不到了。
孟叔叔做了官,不再是书院的学生了。
但他还是发虚,在义父回来后更虚, 连忙告辞走了。
义父火眼金睛,两三句话就从我嘴里问出了前因后果。
我以为他要给自己正名,没想到他笑着说了声:「确实是这样。」
娘亲老奸巨猾的脸红了。
不知道这次是Ťű⁰不是装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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