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绫

程家败落那年,我拿着婚书千里赴京寻夫。
可我来得晚了,周呁彦已有心上人。
面对我这个昔日青梅,他一推再推,撇下我与心上人郊游踏青。
他不知道的是。
我的盘缠就要用尽,不成也得成了。
恰逢京城陆家相看儿媳,我摸了摸瘪瘪的荷包,欣然赴宴。
反正,嫁谁不是嫁。

1
这是我第三次来周家了。
——其实我本是极不愿意来的。
但奈何爹年前被贬了官,家道中落,娘说按爹这一贬再贬的架势,我再不嫁人就嫁不出去了。于是便叫我拿了婚书上京来。
我也到了年纪,不愿让娘再为我的事费心,遂听话上了京。
只是事情并不如娘说的那般顺利。
在今日之前,我去找过周呁彦两次。
第一次是我刚刚入城时,一路打听着找到他时,我欢喜地跑到他身边,喊了句呁彦哥哥,可他的眼神却躲闪,听我道明来意,便让小厮先带我去周家小住。
可我不愿无名无分住在周家,婉拒了他。
我当他是意外我的突然到来,没有心理准备,遂在客栈等了三日,却没有等到他,无可奈何只好再次主动去寻他。
那便是第二次。
那次他在郊外的别庄给人过生辰。
我道明了身份,却不被放入。
我在别庄外等了两个时辰,腿脚都站得痛了才等到喝得微醺的周呁彦,他只瞥我一眼,含糊其词:「婚事我要与父亲商议,你且等等。」
许是醉意上头,他没再多看我一眼,转头又回了别庄,天色昏暗,我如做贼一般,小心谨慎回到客栈,从未离家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我只能将自己缩在被窝里偷偷流泪,却仍然抱着侥幸。
再等等就再等等。
我想,总归是要等到一个结果的。

2
我这次来的时候。
恰好赶上周呁彦一行人要出去,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在一众人里,周呁彦相貌上乘,身着藏蓝圆领锦袍,他生了一双桃花眼,看谁都有几分多情。
见到我,他的神情停顿了下。
我手里捏着婚书,鼓足了勇气上前,正欲问他要去哪儿,忽闻一道娇俏的女声自人后传来:「你们怎么围在这不动呀!」
伴随着这道声音落下,人群自动分开,只见一名身着蜀锦织金裙的少女带着婢女施施然从马车上下来,行至周呁彦身旁,美眸顺着众人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她长得极好看,是标准的鹅蛋脸,肌肤白里透红,粉唇微嘟,发间的流苏发簪随着少女的行走微晃,一看便是被娇养着长大的姑娘。
她打量我片刻,眨了眨眼,好奇地问周呁彦:「彦郎,这位是?」
旁边有公子哥儿笑着接话:「云宁你不识得她,她是程家姑娘,是彦哥正儿八经的未婚妻!」
闻言,那被唤作云宁的姑娘眼睛微瞪,几乎是下意识看向周呁彦,见周呁彦没有否认,小脸垮了垮,明显有些不高兴了。
她高兴不高兴我自然是不在意的。
我定定地看向周呁彦,轻声说:「我听说周伯父今晚就会回来了,我们的婚事……」
这事原该去寻周家娘子说的,但偏偏周呁彦的母亲早亡,父亲在外巡盐,总是见不到。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得找上周呁彦。
但婚事二字才出口,就被周呁彦不缓不急地打断:「阿绫,我同你说过了,此事不是我能做主的,你莫再拿婚书来逼我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可眼底的不耐却显而易见,顿时让我有些张不开口了。

3
有人戏谑着打趣:「哟,主动拿婚书来逼婚?哪家的好姑娘这么恨嫁啊,你这青梅妹妹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毛病?」
云宁也终于展露笑颜:「原来是妹妹啊,彦郎你也真是的,让人家误会,不过这婚书还是尽早退了好,免得让人缠上。」
这话无异于将我的尊严和体面被踩在脚底下碾碎,我的脸一下臊得红了,又羞又委屈,眼里不自觉浮现水雾,却咬着唇,不肯让自己落泪。
见我眼里含了泪,周呁彦眼底划过一抹不忍,可很快,就被云宁扯住袖子:「走啦走啦,晚了就看不到好风景了!其他家的姑娘哥儿可都到了!」
听见这话,周呁彦略颔首,复看向我时,眼神淡漠:「你要是一定要见我爹的话,可以在这里等。」
嗓音里夹杂着淡淡的厌倦。
我的心脏微缩,艰涩地抬眼,却见他头也不回与我擦肩而过。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云宁越过我时,撞掉了我手中的婚书,绣鞋踩在上面。
我下意识叫住她:「喂,你踩到我的婚书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脚步都停了。
云宁像是被我吓了一跳,小脸微白,退了一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周呁彦。
我低头看着婚书上多了一个鞋印,想勉强维持住仅有的体面,色厉内荏道:「道歉!」
「我不是有意的,是你自己不小心掉的,我脚下又没有长眼睛!」见周呁彦没说话,云宁翻了个白眼,不满道,「还真是小家子气。」
「明明就是你撞的我——」我不甘示弱回怼,可下一刻,「够了,一张破纸罢了,计较什么。」
周呁彦脸上的表情很冷,觑了一眼面露不忿的我,不悦道:「别在这多事。」
「出发了。」
周呁彦发话,云宁顿时不再看我,笑盈盈地上了马车。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走远。
我沉默着站在原地,盯着沾了尘土的婚书半晌,但最后,我还是弯下身子捡起婚书。
看门的管家见我此举,面上划过不屑。
见我朝他走去,看好戏道:「周大人还得晚些时候才能回来呢,程姑娘慢慢等吧!」
「不了。」
我仰头看他,摇头,从袖中摸出一枚玉佩,连同婚书一同递过去,眼睫微颤,语气却坚定:「劳烦管事,将婚书和信物交给你家公子,替我与他说一声,这门婚事,我不要了。」
闻言,管家面露惊讶:「程姑娘可莫要后悔。」
我心说才不会呢。
周呁彦都已有心上人了。
阿绫我又不是会纠缠的人。

4
但回客栈的路上,我的眼泪还是越滚越多,擦了好几番才止住。
倒不是因为受了委屈,是心疼这一路花费的银两和不知回去该如何解释。
家中已经落败,娘还在家中等着我的好消息。
哎,这日子没法过了。
途经茶楼,忽然听见议论声:
「今日陆家夫人设宴,城中未婚配的姑娘都可去,想来是为陆公子相看啊!」
「陆家这样的门第也用得着相看?不都是高门贵女才得进他陆家门?」
「按理来说是这样的,可奈何陆公子是个不走寻常路的,说是看眼缘,若不合眼缘便不娶,这可把陆夫人难住了,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
我的脚步微顿,掂了掂瘪瘪的荷包,眼睛微亮。
里面的钱顶多再住一晚客栈,便要打道回府了,吃顿饱饭的钱都没有了。
相看不仅是个机会,还能吃饭。
还真的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思及此,我连忙捉住一个青年问:「哎,陆家在哪呀?」
就算没遇上良人,离京之前,能蹭到一顿好吃的也不算白来!
陡然被我抓住,青年讶然回眸,对上我泪眼汪汪的杏眼,好看的眉头一挑,道:「我知道,我带你去。」
我忙不迭道谢。
他人还怪好的嘞。

5
我不知道的是,就在我离开之后。
周呁彦的小厮返回了周家,询问过管事之后,得知我将婚书和信物退还,脸色顿时变了,匆匆忙忙又赶了回去。
另一边,周呁彦和友人抵达踏青的山上时,脑海里却仍记得方才在阳光下,少女白皙的脸皮被说得涨红,眼泪要落不落的模样,心脏像是被人攥了下,有些烦躁。
阿绫上京后来寻过他三次,但他却避而不见。
其实他不是不记得当年的情分。
只是阿ƭŭ̀₁绫从小地方来,和云宁比起来,她的言谈举止实在不入眼,在友人面前,他很难启齿。
但今日的太阳这般大,阿绫的性子倔,该不会真的在太阳底下等吧?
好在他让阿多回去看看,总归婚事是要他爹做主的,她先在周家待着就是了。
就在这时,旁边有友人见他表情不对,笑问:「你那妹妹从哪里来的啊?看衣裳不是京城的款式。」
听见这话,云宁掩唇轻哂:「她穿的都不知道是几年前的老样式了,早过时了,我家中的丫鬟都早不穿了。」
周呁彦觉得难堪:「提她做什么。」
「好好好,不提不提。」
见他不高兴,其他人也自讨没趣,自然不问了。
可周呁彦却忽然反应过来。
他好像忘了问她。
为什么突然来了京城?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罢了。
他爹今晚就Ŧũₔ要回来了,以她的性子,定然会在那等着的。
可这个念头堪堪落下,就见被他打发回去看看的阿多朝这里跑来。
见到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公子,程,程姑娘她——」
周呁彦还以为是程绫跟来了,嘴上道:「你别管她。」
可心底却没有不高兴。
就像小时候那样。
他和友人去踏青,她一贯是最活泼的,悄咪咪地跟上他,被他发现了,她笑得娇俏:「谁说女儿家不能来踏青了,非得困在闺阁里不成,我偏要来!」
他拿她没办法,只得给她戴了帷帽。
哪有女孩子那么抛头露面的。
不过她倒是一点都不在意,也不知该说是天真还是愚蠢了。
旁边有人在笑。
但阿多只是摇头,周呁彦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一声惊呼,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周呁彦回头,就见是宋云宁跌在地上,换作从前,他一定过去了,但这时,他却是抬头看向阿多身后。
阿绫不知躲在哪呢。
要是瞧见了,还不知得多想什么呢。
就在这时,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他的目光微动,下意识朝那边走了几步,可定睛一看,才发现不是。
是云宁的那个贴身丫鬟芝画。
芝画手里拿着一只纸鸢,想来是方才折回去替云宁去马车里拿的。
不过也是。
阿绫是个倔的,又不识京城的路,哪里能跟得上来。
想到这,周呁彦只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怎么会觉得她会跟上来。
胸腔内却莫名有些闷。
——约莫是天气闷热的缘故吧。
论家世地位,论学识才情,阿绫都是样样不如云宁的。
实在不值得他这般费心。
这时友人在唤,他没再多想,见阿多又要开口,挥了挥手:「无论她做什么,都随她去吧。」
说罢,他兀自去了云宁那边。
也不知方才云宁有没有受伤。
阿多站在原地,想了想,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公子晚一些知道也没什么,遂自觉离开。

6
我跟着青年到达陆家的时候,只见席面上已经坐了好些花容月貌的姑娘。
还有些公子哥儿在亭子里吟诗作对。
热热闹闹的一群人。
但我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上面,目光扫过那流水席面上的吃食,眼睛唰一下亮了,当下也不管那人了,兀自去了最末端的席位。
我对自己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只是简单吃个席就走。
但没想到,那青年竟是跟在我身后,连走几步后,见他还跟,我纳闷地回头,有心提醒他:「公子,你要去男宾那里的。」
闻言,陆淮青目光逡巡过席面,而后缓缓落在我脸上,似是觉得好笑:「你不是来相看的?坐这么远,岂不是没机会?」
他竟是为我着想。
我对他的好感多了些,待落座后,不自觉吐露心声:「我悄悄与你说,你可别说出去了,其实我连那陆公子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也不晓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听说设宴,来凑个热闹。」
许是心虚,我贼头贼脑地往四周望了望,确定没人看这边,这才继续道:「你是个好人,下次你来临安,我也带你去吃好吃的!」
听到临安二字,陆淮青的黑眸微亮了下,但很快就掩了下去,还是那副寡淡的模样:「……临安?我原先也去过的。」
「是吗?」我顿时来了劲,「那桂花糕你吃了吗?」
陆淮青倚靠在红柱上,闻言目光又落在我身上,微微颔首:「当时有人带我去吃了,很甜。」
「嗯,那不算白去一趟。」
我不疑有他,点头应了,却没注意到,青年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神。
说起吃的,我的肚子不免有些饿了,见他还在瞧我,有些不好意思大快朵颐,只悄咪咪拿起筷子,准备夹一个肉圆子尝尝。
但还不等我伸手,衣袖忽然被扯住,不解地抬眼,却对上一双他那好看的眸子。
「这边菜品一般,我带你去前面吃好的。」
「啊,哦!」
还有这样的好事?
然后,我被他带到了首席,与一位满头珠翠的妇人面面相对。
下一刻,就听见青年喊了声:「母亲。」

7
母亲?!
我瞪圆了眼睛,讶然转头,青年侧着脸,轮廓清晰又流畅。
这下我总算反应过来。
原来——他就是那位要相看的陆家公子?!
陆夫人的视线下落,目光定格在陆淮青牵着我的衣袖上,原本平静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这位姑娘是?」
我来都来了,总不好说自己是来蹭饭的。
于是赶在陆淮青开口前硬着头皮道:「陆夫人,我是临安程家的长女,陆公子才华横溢,一表人才,品ẗùₑ行高洁,令人倾慕,此番上京,恰逢您设宴,便不请自来,实在唐突,还请见谅。」
无论如何,夸赞一番总归是没错的!
听见我的话,陆夫人面露动容:「原是如此,你千里而来,这样的心意实在难得,坐吧。」
我如坐针毡,脸颊发热:「……」
其实,我是瞎编的。
刚刚还在和正主说我只是来蹭吃的呢!
我压根不敢去看陆淮青的表情——想也知道,他必然是在偷偷笑话我!!
但面上,我还是维持体面的微笑,一一回答了陆夫人提出的几个问题,家住哪里,家中几口人,父亲的官职和母亲的事。
好容易等她问完了,我快速拿起筷子,心中已然盘算好。
吃完就跑!
这京城里的人就是不一样,还专门把人骗进来耍!!
但我一口肉才吃进嘴里,就听见陆夫人笑眯眯道:「那择个黄道吉日,我便让人去你家提亲,这段日子你便先留在京城吧。」
我一下傻眼了:「啊??」
这就要提亲了?

8
我愣愣抬头,陆淮青淡定地站在一旁,见我看去,他不置可否,算是默认。
「夫人,我……」我又将头转向陆夫人。
「我知道你是个身家清白的好孩子,你父亲贬官的事我也听说过,你父亲是个刚正不阿的好官,我会让淮青他父亲在朝廷上为你父亲说情。」
一语戳中我的心思,到嘴的拒绝顿时咽了回去。
父亲年迈,哪里能在那遥寒之地受苦,母亲原来在家过得那样体面,如今却为花销发愁。
只要能让家中的日子好过些,我嫁谁不是嫁?
更何况,其实我此番上京。
一来是为了我自己的婚事不假。
二来则是寄希望于周家,望周伯父能在朝中为父亲斡旋,也好叫父亲能调回临安,早日与母亲妹妹团聚。
我一人的情爱哪里比得上全家重要?
哪怕陆府是个虎狼坑,诱我入坑,我也没理由不跳。
见我迟迟没有作声,陆淮青忽然开口了,他回过头瞧我,一双丹凤眼清冷又漂亮,语调也正经:「程姑娘,我状元及第,任职翰林,并未有什么毛病恶习,你不用怕,只是到了年纪,总得婚配,免了母亲烦扰,瞧你有缘,便是你了。」
合理又不合理。
我下意识想回头去看那外头的姑娘:「……?」
他这样好的条件……就这般草率定下我?
陆夫人的眼皮子直跳,却没有开口。
我左思右想,也没想出这门婚事有什么坏处。
罢了。
总归不是马上成婚,先定下婚事。
百利无一害的事,不答应才是傻子。
于是我点头:「好。」
见状,陆淮青眼底划过一道光,唇角上扬了下,又压了下去。
9
陆家人办事极为利索,不过五日,朝廷就传来了调令。
将我爹从偏远地方的小官调回了临安。
我写信回去的时候,和他们提起另嫁陆家的事。
父亲在回信中直夸陆府满门忠臣,陆家大郎是个端方君子,又上进,这是天大的喜事,又说不日同母亲上京来为我送嫁。
我又是喜又是愁,忍不住托腮叹气。
眼下不是愁家中的事了,而是愁若真嫁进陆家,我是否能适应。
我出自小地方,也不懂得高门里的规矩。
周呁彦想必是嫌我,这才一推再推。
也不知陆淮青会不会也嫌。
正想着,忽然听见一道敲门声。
确定下婚事后,我便暂住在陆家,陆母的院子里。
思绪被打断,我起身去开门,就见陆淮青站在门外,当即礼貌地唤了声:「陆郎君。」
「嗯,你身边缺少伺候的人,往后这两个丫鬟凭你差遣,这些是换洗的衣裳,挑一挑你喜欢的穿。」
陆淮青今日着一身暖白衣裳,他的五官俊美,不笑的时候有些冷,但与我说话时,眉眼温和。
旁边的小厮更是眉开眼笑,将手中托盘往我跟前一送:「都是时下最新的款式了!」
我莫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多谢。」
他的心思好细。
来京城那么久,其实我就只带了几身换洗衣裳。
原来是想着,与周呁彦有婚约在身,暂住在周家,自然不缺。
可那一日见周呁彦,见他对婚事避而不谈,匆匆想让下人将我带走,出于自尊,我婉拒了。
后来我后悔过。
但这么多日,周呁彦不曾问过我家中的事,来寻我。
哪怕是见面时,也没有问过我一句。
住在哪里,银子可够用?
原先那点藏在回忆里的年少爱慕忽然就消失了。
「不用谢,这是我应当做的。」留下两个丫鬟,陆淮青抬脚欲走,似想到什么,又道:「晚间的时候安心睡,她们会守夜的。」
乍一听见这话,我霎时间抬眸,有些愕然。
他怎么知道……
初来乍到的这半月里,我总睡不好,一听见什么风吹草动,生怕是有歹人,一晚上反反复复惊醒多次。
但陆淮青没有多解释,带着小厮走了。
两个丫鬟朝我拱手,恭敬道:「程姑娘,有事你尽管吩咐。」
她们的年纪比我大一些,瞧着该有二十多了,模样清秀,眼神真诚。
一个叫流音,一个叫红影。
我真心道了谢:「那便劳烦二位姐姐了。」
今晚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
10
「打听到了吗?」周家,见派出去的人回来,周呁彦放下手中的书卷问。
自那日踏青之后,周呁彦便有些心慌。
连上朝都有些走神。
他原以为阿绫会一直守在周家,可不承想,他回去后却没有见到她。
阿多和他说,阿绫将婚书和信物退还了!
这怎么可能?
他嗤笑了声:「退婚?她从临安而来,为的就是和我成婚,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走了?」
可他还是忍不住命人去查了客栈和出城的人。
都不见阿绫。
距离那日已经过了五日。
阿绫能去哪儿?
今天上朝,他听见陆大人为程家说情,圣意转圜,将程父调回了临安,继续做临安的地方官。
陆家为什么要替程家说情?
……是巧合吗?
他无端生出许多烦恼,可他素日与陆家人没有交情,陆淮青待人又冷淡,哪怕他去问了,恐怕也得不到什么答案。
不过阿绫与陆家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可她到底是去了哪儿?
就在这时,有下人禀告:「公子,宋姑娘命人传信,说宋家举办诗集,邀您前去呢。」
诗集。
又是诗集。
周呁彦其实对这样的活动厌烦,脑海里莫名有些怀念那些曾在临安时与阿绫满街乱逛,赏玩山水时的惬意时光……
阿绫ṱű₉爱笑,笑起来眼睛像个月牙一样,笑嘻嘻喊他呁彦哥哥时又乖巧又甜美。
可这回见她,她好像没再这么喊过他了。
语气不耐烦起来:「就说我身子不适,回绝了吧。」
「是。」
下人应声离去。
周呁彦疲倦地靠在椅背,那一双含泪的眼仍在眼前,忽然就有些心疼。
那时,他怎么就那么狠心,任由友人数落她。
明明他以前是极喜欢她的。
只是他太好面子了。
对。
就是这样。
云宁虽好,是他权衡利弊下的最佳选择,可到底不如阿绫让他来得自在。
等阿绫回来,他便和他爹商量,娶她进门好了。
不过她躲了他那么多日,害他担心,到时候还得训诫一番才是。
11
我和陆淮青的婚事ṭŭ̀₆定在两个月之后。
听人说,陆淮青事事不假于人手,忙得不亦乐乎。
流音笑着打趣我:「我还是头一回瞧青哥儿对什么事这样上心,就是当日科考,也是夫人百般念叨,他甩甩手就去了,想来是对姑娘你是极中意的!」
红影热衷于看话本子,暧昧地朝我眨眼,点评道:「姑娘生得这样好看,就算不能一见钟情,那也能日久生情,青哥儿好福气~」
我羞红了脸,一抬头,珠帘后,陆淮青手中拿着红布,日光下,他的瞳色有些淡,在迎上我的目光时,添了几分勾人的笑意。
心脏顿时跳得快了些,想到红影的话。
我噌一下弹了起来:「我要出门一趟!」
再待下去,我怕是要冒烟了!!
12
听闻陆夫人特别喜欢云来楼的青梅酒,我想了想,特意去了一趟云来楼。
等我买完,正欲离开,忽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哎,彦哥儿,那不是你的青梅妹妹程绫吗?怎么在这云来楼啊!」
「听说她与你退了婚,是不是真的?」
我下意识回头看去,原是周呁彦一行人正朝里走。
听见我的名字,周呁彦霎时间抬眼,见我穿着时新的衣裳,眉心几不可见地一拧,语气也不自觉冷下来:「阿绫,过来。」
我没动。
旁边两个丫鬟是会察言观色的,见状朝我投来视线,用眼神询问我是否需要帮忙。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
既然已经退了婚,那我与周呁彦此后便没有什么关系。
见我没过去,周呁彦忍不住大步朝我走来,扣住我的手腕,不悦道:「我不是让你在周家等吗?这段日子你去哪儿了?知不知道你一个女子在京城里有多危险?」
我挣脱开他的手,觉得可笑。
之前我独自在客栈苦等时,他不置一词,如今倒是想起来问了。
手心的温度骤然消失,周呁彦țû₈愣了下,想到什么,软下声音:「我听说你家的事了,可你不是也没和我说吗?我们的婚事是长辈早早就定下的,如今我爹已经回来了,明日就可以让你父母上京来商议我们的婚事。」
他「婚事」二字堪堪脱口,就见我径直越过他,走向了另一个人。
所有的声音仿佛一下子都消失了。
周呁彦不敢置信地回头。
13
我行至陆淮青面前,询问:「你怎么来啦?」
陆淮青淡淡扫过面露错愕的周呁彦,眸光微变了下,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马车在外面了,走吧,来接你回去。」
「啊,好。」
我兀自朝外面走去,全然没注意到周呁彦瞬间通红的眼。
可还不等我走出几步,手腕又被攥住。
男人的力气很大。
我疼得皱眉,轻嘶了声,见状,周呁彦松开了手,面色不善地看向陆淮青:「陆公子,阿绫是我的未婚妻,劳烦你这几日照顾她,改日我定登门致谢!」
闻言,陆淮青扫了我一眼,目光微变。
我心下一沉,不想叫他误会,我正要开口,却听见他说:「找个包间说吧。」
环顾四周,不少人朝这边投来好奇的视线。
所幸我今日出门戴了面纱,不然我定会难堪。
周呁彦沉着脸,但到底是没拒绝这个提议,将友人撇下,与我们一同去了包厢。
但不等我进门。
面前忽然出现一堵人墙,陆淮青垂眸看我:「你在外等等,你是女儿家,不宜出面说这样的事,让我来。」
我原来不觉得这事有什么,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确实于理不合,便点了点头。
流音和红影站在不远处等我。
一门之隔。
陆淮青恢复了往日的冷淡:「周公子,我听闻程姑娘已将信物婚书退还,算是退过婚了,你今日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她是未婚妻,早干嘛去了?」
他的语气薄凉,甚至透着点刻薄。
周呁彦一下怒了,但不敢得罪陆淮青,只压着火:「婚事是我们两家定下的,哪里凭她一人说退就退?只要我不肯退,她就是我周家的媳妇!」
「如此,你便连她的脸面都不顾了?」
陆淮青的声音愈冷:「她是个姑娘家,千里而来,你却要她三番四次拿婚书来寻你,任人当众羞辱?一次两次,你是要她名声扫地投江去才满意?你就算是看中了宋家姑娘,也不该这样对待她!」
「你和她什么关系,你凭什么这么说!」被踩中痛处,周呁彦脸色发白,却不肯低头。
陆淮青啧了声:「我是她现在的未婚夫,早已与他爹娘定好婚期,很快成婚,不过不欢迎你来喝我们的喜酒,免得她膈应。」
「你——」
周呁彦气得胸腔快速起伏,瞪着眼前面色冷峻的人,冷笑出声:「你陆家高门,怎的就瞧上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你又能安得什么好心?总不过是瞧她愚蠢,好摆布罢了!」
这话说得尖酸。
我听得眼眶一热,下一刻,仰头将眼泪逼回去。
为这样的人流泪,不值得。
14
蓦地,「嘭」的一声,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我下意识推开门,隔着门缝,瞧见陆淮青一脚踩上男人的胸膛,眼底戾气汹涌:「你自己瞧不上她,别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她是个顶好的姑娘,我不允许你说她半句不好。」
说罢,他移开脚,嗓音冷冷:「如果你敢对外说一些对她不利的谣言,我不介意对周家动手,你有一句话说得对,我陆家高门,不是轻易能得罪得起的。」
只那么一句话,就让周呁彦怨恨得眼神退缩。
我被他的气势吓到,急忙转身走出几步。
可下一刻,里面的人就出来了。
身后传来低沉的嗓音:「都听见了?」
我绞弄着手帕,回头:「嗯……」
对视的那一刻,见他惴惴不安,我忍不住露出一个笑。
见状,他也跟着笑了:「走,回家。」
「好。」
15
自打那日之后,我再没见过周呁彦。
但我也没有什么闲暇多想,爹娘和妹妹上京,相见过后,陆家安排他们住在了陆家别院,随着婚期临近,诸事缠身,等我回过神来时,已然是大婚那日了。
等走过流程,我坐在喜房内时,有些紧张。
我的贴身丫鬟彩欢原先在遣散时不肯走,跟在母亲身边照顾年幼的妹妹,原是最不放心我一个人来的,但家中实在离不开人,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送我上京。
眼下陪在我身边,与红影和流音不同,她蹲在我身前,小心翼翼地问我:「姑娘,你喜欢姑爷吗?莫要为了夫人老爷委屈了你自己。」
听见这话,我愣住,良久,眼圈微微有些红了,伸手拉她起来,说:「最开始我是有些惶恐的,但陆郎君是个好人,我,大抵也是有些喜欢他的。」
他心思细腻,待我又好,我想,我很难不动心。
见我不似安慰她,小丫头这才破涕为笑,打趣我:「那就好,我也觉得姑娘会喜欢的,姑爷长得顶好看!」
我嗔了她一眼,胡说些什么呢,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想是陆淮青应付完宾客回来了。
彩欢揶揄一笑,打开门出去了。
这丫头!
我手中捏紧了团扇,眼睛盯țų₂着膝盖。
随着关门声,沉稳的脚步声渐近,紧接着,一双修长白皙的手从我手中接过团扇。
我抬眼看去,陆淮青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袭红衣,衬托得那张脸愈发俊美无俦。
灯芯爆裂。
我们同饮了合卺酒,酒不醉人,可我的脸颊却红。
见状,他唇角微扬了下,低下头来吻我,嗓音温柔缱绻:「娘子。」
我僵坐着没动,任由他覆上我的唇,紧张得手不自觉攥皱了大红喜被。
红帐落下。
男人的呼吸渐沉。
我被迫扬起脖颈,却在某一刻不自觉轻哼出声。
攥着被单的手忽然被握住,强硬地分开指缝,十指相扣。
他贴近我的耳垂,轻轻啃咬,明显动了情,嗓音哑得不像话:「绫儿。」
眼前的床帐晃得厉害。
我的眼角被逼出泪,被他细细吻去,忍不住捶打他:「够了……」
他充耳不闻:「夜还长着呢。」
……
16
折腾得太过,等到第二日,我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惊醒时,掀开被子就要去更衣,可才下了床,双腿却险些一软。
红影听到动静进来,见状,脸上带了笑:「公子说了,叫您多睡会儿,左右夫人是不计较这些的。」
我啊了声,倒头又睡了回去。
——陆夫人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呢。
想那日我回去与她一同饮酒。
她最初说着浅酌一杯,可喝着喝着,就醉了。
旁边的李嬷嬷笑说:「夫人原是将军府的女郎,酒量那是没的说,只是她许多年没喝了,就是喝,也不曾喝醉过。」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那是夫人还在闺中时,有一日醉酒醒来啊,却得知父兄全部战亡。
她还当是一场酒醉的梦呢,可却不是梦,此后,她作为将军府遗孤嫁进陆家,操持家业,身边可信的人也不太多,就没再喝了。
李嬷嬷说得轻声,怕惊扰了难得酒醉的人,看向陆夫人的眼里满是心疼。
我想起第一日见陆夫人时的景象。
她满头珠翠,端庄华贵,可原来,她也曾鲜衣怒马,纵酒豪情。
心下忽然就涌出许多敬佩来。
往后我要多学学,叫婆母开心些。
我强撑着要起来:「快,扶我起来,我,我要去的——」
17
这倒是把红影看傻眼了。
还不等她说点什么,陆淮青从门外进来,见状,唇角扬了下:「无碍,你先下去吧。」
「是。」
等屋内重新归于平静,我隐约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身侧就多了个人,有力的手环住我的腰身,温热的呼吸洒在我脖颈间。
我一下睁开眼,见陆淮青轻车熟路地摸进我衣裙里,忙推他:「你,你不上朝吗?」
「牛还得休息呢,陛下放了我半月的婚假,你既不肯起床,那我们一同睡个回笼觉吧。」陆淮青脸不红心不跳地说。
但我却怕了他那可怕的体力,一下弹起来:「不了,我是要起来了!」
这厮外头瞧着是个文质彬彬的文弱书生,怎么到了床榻上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啊,好吧。」陆淮青翻身倒在另一边,语气有些遗憾。
我才不去理会他。
18
后来,我再听说周呁彦的消息已经是三个月后。
他同宋家结了亲,可也不知道怎的,新婚那夜后,两人再出现在各家席面上,如同仇敌一般。
再后来,就听说两人在闹和离。
宋云宁是个骄傲又记仇的人,两人和离后,宋家时不时针对周家。
周呁彦诸事不顺,被外派去了外地。
临走前,他竟是来见我。
那日下了雨,隔着不远的距离。
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眼眸几番流转,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而陆淮青替我遮着伞,等他走后,忽而笑道:「我原来还当你是记性差的,却不想,你倒记着他。」
我:「?」
这我怎么能忘?
他轻哼了声,但我也不顾他:「我要去母亲那里一趟,你自己忙吧。」
说着,我就要走。
陆淮青:「?」
他站在廊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到底是给自己娶了个娘子还是给母亲找了个女儿啊。
陆淮青番外
在街上与程绫重逢时,陆淮青心底是惊讶的。
对,没错。
不是初见,不是见色起意,是重逢。
五年前,他随先生游学,在临安与先生同窗失散,荷包丢失,为了果腹,他去茶楼帮工,却因做不惯粗活,摔了滚烫茶壶,被管事打骂。
那时她携婢女上茶楼,陡然瞧见,替他赔了茶壶。
那时他不过十五,说要还她, 她笑着应。
那茶楼她许是极喜欢来,每次来,都能与他见上一面。
后来一日大雨。
他因做错事被管事的赶出茶楼,正巧撞上她。
她送了一把伞给她, 与他一同檐下躲雨。
他无意说起家在京城, 不慎与家人走失,才在这里。
她讶然睁大了眼睛。
这话其实他不只说过一回, 茶楼里那些小厮笑话他胡言乱语, 莫不是想诓骗银子。
只有她信,她怜他孤身异地,诸事不顺, 难免心中惊惶, 于是赠他盘缠, 让他尽早回家, 免父母挂念。
临别那日,她还特意带他去买了桂花糕,让他路上吃。
说这话时,少女双目澄净,着一身粉裙,明媚又灿烂,他一下动了心。
他想, 那大抵是他这辈子吃过最甜的点心。
可惜,等他回京之后,央求母亲来临安定亲时, 却听闻她早已有婚约。
那一刻,他说不出是多么失望。
可又释然。
是了,是了,她这样好的姑娘,定有许多人喜欢的。
可不是她, 婚事于他而言,实在乏味。
时隔五年,他为逃避母亲为他设的相看宴, 在街上闲逛,那张熟悉的面容却陡然闯入他的视线。
她不知受了什么委屈, 眼里还有水光,就那么拉住了他的衣袖,问他:「你知道陆家在哪吗?」
五年不见, 她出落得愈发好看, 杏眼潋滟, 鼻尖小巧通红, 一贯爱笑的眉眼这会儿委屈得耷拉着。
很是惹人心疼。
可——他的喉结滚了滚,一个念头划过心头。
有点想亲掉她的眼泪。
他按捺住了所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 对她说:「我知道, 我带你去。」
忽然就不是那么讨厌这场相看了。
她跟他回了陆家。
他原来还以为她会认出他, 可她完全把他忘了不说,竟然还只是来蹭吃的!
他险些被气笑。
但不过没关系,她来相看, 他相中她了,马上娶回家,可不能再错过了!
(全文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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