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扶

嬴阙下凡那日,失手撞漏我家屋顶。
还砸晕了我捡回来的傻新郎。
我遛狗回来发现天塌了,崩溃大哭。
嬴阙承诺一定帮我修缮房屋,治好新郎。
但他至少七天才能苏醒。
可是村里要用少女祭河妖,我若不在三日内成婚,就要被送去献祭。
嬴阙得知后,提剑斩妖,竟意外完成天道试炼。
回天庭前,他送我两份谢礼。
一座气派的宅院和一个聪慧的夫君。
三年后,他下凡历劫。
途经盐河镇,遇到在路边讨食的我。
我捧着残缺的木碗,双目空洞地「望」向他:
「公子,能给我一点吃的吗?我的狗要饿死了。」

-1-
老实说,不是狗饿,是我饿。
托布行李老板的福,我已经三天都没有吃上东西了。
就因为我拒绝给他家二公子当妾,他便让人堵在巷前撵人。
所以当发现有人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便立刻伸出端着碗的手,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可怜些:
「公子,我的小狗要饿死了,可以给我点儿吃的吗?」
豌豆黄也很配合,一摇尾巴埋进我怀里呜呜咽咽。
面前的人愣了一瞬,突然又惊又急问:
「你怎么在这儿?!」
这有什么奇怪的?
本土乞丐成帮结队,占据了城里最繁华的地段。
我一个外来乞丐,又是个瞎子,不想被他们欺负就只能躲在城巷的犄角旮旯。
就在我思考该怎么用更可怜的方式叙述这段话时,豌豆黄突然从我怀里窜了出去。
它在那人面前停下,叫声十分兴奋。
怎么看也不像是快要饿死的模样。
「才过三年,连豌豆黄都记得我……
「你怎么把我给忘了?」
他的声音缓和下来,如拂过芦苇荡的春风扫在人的心上。
听起来这人像是认识我。
可我认识的年轻男子就那么几个,这人一定不是他们中的。
我正要发问,却听他倒吸一口气。
「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嘿嘿笑了两声:「瞎掉了,不过公子,听起来你好像认识我,你到底是……」
「阿扶,我不是什么公子。」
他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悲悯:
「是我,嬴阙。」

-2-
嬴阙。
听到这两个字,我脑海里瞬间浮现出清晰的记忆。
那年杏村河畔,雷雨将至,如玉公子衣袂翩跹,一人一剑便将河中妖祟斩尽杀绝。
而后雾霭散尽,天光破云。
即便此事已过去三年,我仍然记忆犹新。
原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
没想到他再次回来。
我内心五味杂陈。
故人重逢,本是好事,可今非昔比,我也太狼狈了些。
万般纠结下,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
跑!快跑!赶紧跑!
于是我立刻站起来,胡乱选一个方向撒腿就跑。
嬴阙的声音在后面追着我:
「阿扶!你跑什么?
「你狗还在这儿呢!」
被抛弃的豌豆黄可怜兮兮地叫一声,似是想唤醒主人的爱。
可惜我连头都没回。
豌豆黄,以后你就跟着嬴阙吧。
从此吃香喝辣,说不定还能做哮天犬的跟班!
我双目失明,看不见路,只能闷头跑。
面前骤然出现一道气息。
我躲闪不及,撞上那人胸膛,重重摔了个屁股墩儿。
嬴阙一手抱着豌豆黄,一手将我扶起。
然后好笑似的问我:「知道我是谁了还跑,你跑得过我吗?」
我揉揉摔疼的屁股,不服气道:「你是神仙,和我一个凡人比不是耍赖吗!再说跑过一个瞎子有什么可骄傲的……」
不如说跑不过才丢人呢。
嬴阙没有说话,就静静地同我相对而立。
鼻尖还萦绕着方才不小心沾上的沉木香气。
半晌,他肃声问:「阿扶,我离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饶是我看不见,也能感受到落在我身上的沉重目光。
我知瞒他不过,垂下脑袋苦涩一笑:
「抱歉啊嬴大哥,我把你送我的宅子弄丢了。」

-3-
我第一次见嬴阙是在三年前。
那时他下凡试炼,法力失控从天上摔下来,正好砸在了我家房顶。
这个带院子的茅草房,是我十岁那年用伺候青楼头牌攒下的钱买的。
虽然破旧,却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家。
彼时我刚牵着豌豆黄从集市上买了红布回来。
到家后发现不仅房塌了,连明日和我成亲的阿金也被砸晕了。
我当下崩溃大哭,上气不接下气。
这时嬴阙从门后走来。
白衣无双,松柏之姿。
面如莹玉,似画中仙。
虽一瘸一拐,但难掩脱俗。
我望着他失神,嬴阙没有察觉,一心同我道歉。
承诺待他伤好恢复法力,一定帮我修好房子和阿金。
我就这样和他相处了两日。
嬴阙虽为神仙,却并不高高在上。
他会帮我熬炉子上的药,会在我外出时喂院子里的三只小鸡。
隔壁婶子调侃我,说我招上门的夫婿一个赛一个好看。
我红着脸跑开。
哪里是夫婿,明明是神仙。
嬴阙伤好那天,手一挥就修好了我的屋顶。
手再一挥,阿金却纹丝不动。
对上我怀疑的目光,他尴尬道:「阿金伤势过重,需七日才能醒来。」
我顿时有些绝望,忍不住哭起来。
见我如此,嬴阙慌乱地询问我原因。
我告诉他,一年前村子里来了河妖,要求村民每年都给他送一名童贞少女,否则就往水里投毒让大家没有水喝。
我一介孤女,无依无靠,很可能就是下一个被送去献祭的。
于是我才决定和半年前从村门口捡来的阿金成亲。
阿金虽然痴傻,但老实本分,而且他长得俊俏,就是在家里摆着观赏我也不算亏。
可他如今昏迷不醒,眼看后天就要举行祭祀大礼。
「阿扶,区区妖怪你怕什么?你面前站着的可是神仙!」
嬴阙安慰我之后,二话不说就提剑去了河畔。
那河妖自封河神,身长六七丈,泥鳅似的模样,一张口满嘴獠牙。
同它相比,嬴阙仿佛只是它脚边的一块清秀的顽石。
一番鏖战后,嬴阙大获全胜。
彼时他白衣溅血,伫立于风中,对着远处躲在草丛的我大喊:「阿扶,我通过了天道的试炼。
「砸了你的房子和郎君是我抱歉,待我回去后,定补偿于你!」
他话音刚落,又有十道天光洒向大地,汇聚成一道天梯。
我就这样看着他没入云端不见踪影。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人们口中说的神仙。
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4-
时隔三日,我终于吃上了一顿饱饭。
嬴阙出手大方,请我去镇上最大的酒楼吃饭。
豌豆黄兴奋地在他腿边转来转去。
之前跟着我受苦,只能捡路边的剩饭,现在吃到鸡腿,整条狗都恢复了元气。
「抱歉啊嬴大哥,你当时送给我的房子,房契被我弄丢了。」
酒足饭饱后,我十分惭愧地对他说。
「这有什么抱歉的?送给你就是你的,至于见了我就跑吗?居然连豌豆黄都不要了。」
豌豆黄在桌下赞同地「汪」了两声。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嬴阙无奈叹气,「镇上的房子没了,不是还有杏村的草屋吗?你怎么会无家可归?阿金又去哪儿了?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他一连问我好几个问题,我一时不知从哪儿答起。
思考良久,我才回答:
「村里着火把草屋烧了,我眼睛就被熏坏了,没钱治病才流落街头,至于阿金……」
我犹豫了一下,「他走了。」
嬴阙一怔:「什么?」
我意识到他会错意,连忙解释:「他没死,你走后没几天阿金就醒了,醒来后人不再痴傻,还想起家住哪里,我就让他回家了。」
细细想来,当初嬴阙说的补偿应该是有两个。
一个是镇上最大房子的房契。
另一个就是治好阿金的痴傻吧。
果不其然,嬴阙听后急得站起来:「我给他玲珑心是为了让你和一个健全的人成婚,从此生活富足生再几个健康的小孩儿享天伦之乐,你们凡间不都说报恩要以身相许吗?你把他捡回家还细心照顾,他怎么说走就走?」
「这……也不能这样说吧。」
我坦言,「感情本就不能强求,就像嬴大哥你今天请我吃饭,我说要以身相许来报答你,你会答应吗?」
嬴阙霎时被噎住。
我摸了摸豌豆黄的头,「看」向嬴阙笑道:「嬴大哥,谢谢你请我吃饭,可惜我也没什么能报答你的,就……给你磕个头吧。」
说着,我便跪下叩首。
嬴阙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拦我。
「磕什么磕,万一我折寿怎么办?」
「折寿?你不是神仙吗?」
耳畔传来他一声叹息。
「我此次下凡是来历劫,天道收了我的法力。
「阿扶,我现在同你一样,是凡人。」
曾有老者给我讲过故事。
说神仙历劫当先入轮回,以婴孩之躯来到世间,历经人生八苦后才能重回仙界。
但嬴阙却和三年前没什么区别。
他本人也摸不着头脑。
猜测或许是此劫凶险,掌司命的卯日星君才给他放了水。
我惴惴不安问:「那要是……没渡过这劫该怎么办?」
「那就继续留在人间直到渡劫成功咯。」
嬴阙轻笑一声,「之前有人打碎了玉帝的琉璃盏,被贬凡间历劫九百年,还有一位神仙,几千年前就开始历劫,到现在也没回去,所以不算什么大事。」
我无比惊讶,看来神仙也不容易啊。
「阿扶,我现在是凡人之躯,没办法像医治阿金那样让你眼睛立刻复明,但不论如何我一定会治好你。」
嬴阙的声音是那样坚定,一如当年得知河妖作乱,便立刻决定只身前往伏妖时那样坚决。
我鼻尖有些酸涩。
强忍下那股悲伤笑着拒绝:「不必了嬴大哥,你这次又没弄坏我什么东西。
「而且比起我双眼如何,你还是先顾好自己比较重要吧,不是说那场劫难很危险……」
我话未说完,一只温暖的掌心覆上我的眼睛。
嬴阙严肃道:「这次不是为了什么补偿。
「我帮你只是因为你是阿扶而已,不行吗?」

-5-
嬴阙懂得医术。
为我把脉时,他久久不语,又在我转身后重重叹气。
其实我也隐隐感觉自己很难复明。
当年离开杏村,我用尽最后一点积蓄去邻镇找了当地最好的大夫,当时给我的答复是很难治愈。
或许是我足足拖了三年的缘故,时至今日已经不能再重见光明了。
嬴阙沉思一晚,决定带我去灵山。
他说灵山上有一种萤妖,食之可明目,或许会对我有效。
而且灵山山神是他的故友,说不定可以请求她用法力来帮我治病。
灵山位于岭南,距盐河镇近一千里。
马车走走停停行了大半个月,我和嬴阙抵达灵山脚下的新隅镇。
岭南湿热,又值夏季。
风一吹汗毛仿佛都黏在脸上。
嬴阙扶着我环顾一周,暗道一声奇怪。
我也觉得奇怪,因为实在是太安静了。
大街上除了风声几乎听不到别的声音。
商户和民宅通通都大门紧闭。
我们找了很久才找到一家开门的驿馆。
老板是位娘子,一进门便热情地迎上来。
「哎呦,两位是从外地来的吧?不知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住店。」
嬴阙将银锭放在柜台上,「两间上房。」
「两间?二位不是夫妻?」
嬴阙正要回答,我插话问:「老板,这天还没黑,外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啊?」
只听她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前阵子灵山失火,满山的树都被烧光,山神发怒,每到傍晚都下山抓人吃,好多人都被抓走了,所以大家才大门紧闭的……」
「山神?」
嬴阙打断她,「你确定吗?」
「当然,有人见到了!其他镇子听说有这种事都不敢来了,害得我生意也不好……」
「那你怎么还敢开门?」我问她。
「为了赚钱啊,不让我赚钱跟被抓走有什么区别?富贵险中求嘛,瞧,今日不就碰上你们了?」
老板轻笑,「那我就开两间房给二位了,记得晚上不要出门,小二——」
「一间!」
我转头抓住嬴阙的袖子,撒娇道,「相公,前几天是我不好,我不该怀疑你和表妹的,你就别生我气了好吗?这里这么危险,我们还是住一起吧。」
嬴阙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改口道:「你知错就好,开一间吧。」
老板笑了下:「好,一间。不过狗可不能带进去,先拴后院儿吧。」
豌豆黄不满地蹭了蹭我的手心,被小二抱走时还委屈地叫了两声。
进入房间后,我开始在屋里踱步。
这是我每到一个新环境养成的习惯。
方才我内心隐隐不安,便撒谎要和嬴阙住一间。
我正想和嬴阙说今晚可以让他睡床时,却听他说:
「阿扶,我要去灵山一趟,你先自己留在这里好吗?」
「现在就去?」
「那老板说山神发怒吃人,可我认识的灵山山神并非如此性情,那山上大概是有妖假扮山神作祟,我想去看看。」
「可……你现在没有法力,若真遇到妖怪岂不危险?」
我思索片刻,「不如等夜里看清那抓人的到底是谁,到时去请真正的山神帮忙如何?」
嬴阙犹豫了一下,随后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小二推门进来送饭食。
嬴阙问他:「你们厨师做饭这么快?」
「嗐,整个驿馆今天就您二位客人。」
小二又嘱咐,「那山神今晚又要抓人,听说它怕火,以防万一客官睡前记得把灯点上。」
待他走后,我「看」向嬴阙:
「山神怕火?」
「不。」
嬴阙道,「她怕人。」

-6-
嬴阙还是把床让给了我。
他抱剑站在窗口,一动不动地盯着空无一人的大街。
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毕竟我自小长在北方,岭南的气候实在难以适应。
「阿扶,等你眼睛复明,要回杏村吗?」
似是发觉我的烦闷,嬴阙突然开口同我聊天。
「啊……嗯。」
「那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嬴阙怀念地说,「我也很久没见村长李婶他们了。」
嬴阙当年虽只在杏村待了两日,却与村民们十分相熟。
因他天人下凡,大家觉得好奇便都来我家看望。
还给了我们好多鸡蛋和白菜。
忆起从前仿佛过了很久,可不过三年而已。
我应着嬴阙的话,睡意逐渐沉重。
不知是不是睡前想起过去的缘故,我居然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回到了杏村,在河边与豌豆黄迎风赛跑。
李婶子刚从集市上回来,她站在上游,手里抱着匹新布,她的儿媳不久前怀了孕,正要给自己未出世的孙儿做新衣裳呢。
宋阿婆一边叫我小心落水,一边邀请我中午去她家吃饭。
村长拄着拐笑呵呵地走来,拿着块石头问我要不要和他比谁打的水漂更远。
石子漂打水面,激起一片又一片涟漪。
我望向村长,他却不在身边。
再转头,只见河面咕嘟嘟浮起一具柴瘦的尸体,几乎要瞪出眼眶的眼珠死死盯着我。
村长顺着波纹慢慢漂过来,干枯的嘴巴一张一合。
我凑近一听。
——「阿扶,你为什么还活着?」

-7-
我被一阵窸窣声吵醒。
眼前漆黑一片,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我喉咙干涩,刚想叫嬴阙却听见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进来的人蹑手蹑脚,听脚步声是一男一女。
「该死,他们怎么没点灯?」
说话的居然是驿馆老板。
紧接着我听见火折子打着的声音。
火源靠近,我感觉脸上一片温热。
见我熟睡,老板松了口气。
「春姐,那男的不见了!」小二突然惊慌喊道。
「小点儿声,不见就不见。」
老板娇笑,「那后生俊俏得很,我还舍不得把他送去天龙坊呢。等他回来发现娘子不见,我正好可以安慰安慰他。」
说着,她便指使小二把我扛出客房。
趁老板越过他,我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小二扛着我下了楼,来到后院把我放了下来。
远处的豌豆黄止不住地吠叫。
「安静点儿!小心我给你做成腌狗肉下酒!」
老板恐吓了一声便和小二一起搬开了缸似的东西。
现在我有两个选择,要么装睡,要么跑。
可我并不熟悉这里,无法像那日在盐河镇那样健步如飞。
就在我思索之际,瓷器摩擦泥地的声音戛然而止。
小二拖起我,问:「这姑娘看着是上品货,值多少?」
「打听这个做甚?我还能少了你不成?」
老板冷哼着催促,「上不上品的,到那儿也只有累死的份儿,赶紧给她丢下去。」
我被扔进方寸大小的孔洞,洞里又湿又冷。
小二手一松,我整个人便掉了下去。
迎接我的不是粗糙的地面,而是冰冷的深水。
我奋力地在水面上扑腾,紧接着就被人捞起来。
「不许叫,小心我杀了你!」
我刚被捞上岸,一把匕首便横亘在了我的喉咙前。
「这位大哥,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少废话,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天龙坊的女工,只准干活儿,不许说话!」
他绑住我的胳膊,一路牵着我往前走。
大概走了百丈余,他停脚步。
我听见许多隐有啜泣的呼吸声。
「这就是你的任务,若不涂满一千个,就别想从这里出去!」
他把我按坐在地,又往我面前扔了什么。
我摸着辨认,有一袋子圆形木牌和一碗粉末。
我沾到指尖上嗅了嗅。
是铜粉。

-8-
木牌上有雕刻的凹痕。
我的任务就是把木牌中心的凹痕处涂上鱼鳔胶,再将铜粉镶嵌进去。
地窖内有数百名女子,每人都在重复同样的事。
「你!笨手笨脚做得那么慢,涂到外面去了看不见吗?你还想不想回家了!」
随着一声怒喝,一个鞭子抽过来打在我的手上,手里的铜粉就这样撒了出去。
旁边的女人被波及,呜咽着要哭出来,又被守卫的一声怒喝吓得憋住。
「老大,她是个瞎子!」
另一年轻守卫惊叫一声,面前人这才发现我一直用双手辨认那些陌生事物。
他低骂一句,「春三娘怎么回事?居然送了个瞎子过来。」
「老大,那怎么办?她碍手碍脚,做得又慢。」
「先把她送地牢里关起来,再等主人发落。」
我就这样被关进阴冷潮湿的牢房。
过去十七年,我还从未遇到过如此离谱的事。
我扶墙站起,顺着墙面摸到了木栏杆,上面绑着铁制尖刺,痛得我浑身一抖。
「离那边远点儿,那上面都是铁刺。」
幽怨的声音冷不丁从牢房角落传来,我吓得贴紧了墙壁,警觉问:「你是谁?」
「区区凡人还不配知道我的名讳!」
那少年语气傲慢,却又带着一丝哭腔。
我循声移步过去,他立刻叫停:「住脚,别靠近我!」
「好,我不靠近,你也是被抓来的吗?」
我轻声问他。
「不然呢?我还能在这里休假不成?」
那人哭着抱怨,「本来被关就烦,现在又进来一个人,老天还让不让我活了呜呜呜……」
他哭得极为伤心,我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便坐在离他很远的地方沉默着。
说起来,也不知道嬴阙有没有回驿馆。
我夜里睡得太熟,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想来应是见到了上街抓人的妖怪后追出去了吧。
地窖里阴风阵阵,时不时传来滴水声。
「你怎么这么淡定?」
不知他哭了多久,我听到他闷声问我。
「慌张也没有用呀,还会吓到自己。」我如实回答,「不如静下来好好想想,万一有出去的办法呢?」
「你这人真怪!」
不知为何,他突然激动起来,「你看着年纪也不大,说话倒是老成,被关进来也不哭不闹,显得我那么可笑!」
「我没笑你啊。」
「你心里在笑!」
他又呜呜哭了起来,「反正我就是这种没用又胆小的人呜呜呜……」
我:「……」
完全沟通不了。
其实并非我淡定。
虽然如今遭遇离谱,但我自小就活得坎坷,连算命的看了我的相后都直摇头。
经验告诉我遇事慌乱是没用的,而且还有可能错过唯一的生机。
少年啜泣不停,我开口安慰:「小公子别怕,我有个朋友还在外面,我留了线索,若他发现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你别做梦了,这镇上的女人都被抓进来嵌铜粉,男的都被抓去砍树建祠堂,你那个朋友被抓来也是迟早的事。」
「才不会,他是神仙!」
「神仙?」
那人突然止住哭声,忙问,「他是谁?叫什么?」
「他叫嬴阙,曾经斩了我们村的巨大河妖,虽然因为历劫没了法力,但他还是很厉——」
「嬴阙?真的是嬴阙?!」
不等我说完,他突然走到我面前。
「我也是他的朋友!」
他道,「我叫灵韵,是这里的山神。」

-9-
打死我也没想到原来传说中的山神居然在这里。
灵韵得知我相识之人是嬴阙后,也不再回避我,还坐在我旁边同我倒起苦水。
据他所说,半年前灵山来了一只黑蛇妖,企图代替他占山为王。
但因道行太浅,被灵韵一招制服。
黑蛇元气大伤,灵韵不忍夺其性命,便好心放它一马。
谁知这妖不仅不知感恩,待伤势恢复又反咬一口。
蛇妖突然增强的修为令灵韵疑心大起,遂化成人形,跟踪蛇妖一路跑至县衙。
它化作曼妙女子进了衙门。
灵韵这才知道,那蛇妖是吸食了人的精气才法力大增。
这两月内新隅镇屡屡有人失踪,想来就是那蛇妖所为。
「我是山神,护佑山中生灵是我的使命,天庭虽不许神仙插手凡人命运,但这蛇妖伤我在先,我自不会让它继续胡作非为。」
灵韵长叹一声。
可他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蛇妖法力增强不仅仅是因为食人精气,它还受到了凡人供奉的香火。
「你被关进牢前,不是也被抓去嵌铜粉了吗?」灵韵说,「他们就是靠那个传教的。」
仔细一想,当时木牌上的雕刻纹路确实是盘桓状的。
我问:「但这黑蛇无名无姓,来路不明,谁又会信它呢?」
「关键就在于此。」
灵韵的语气逐渐沉重,「帮它害人的,还有灵山县的县令,陆靖之。」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
灵韵继续控诉,说那蛇妖迷惑县令,不仅要百姓日日给木牌奉香,还要给它建庙宇塑神像,为此砍掉灵山上所有的树。
树木渐少,花草也被伐工践踏凋零,本就因受伤而虚弱的他,如今连一点法力都使不出了。
新隅镇的人越来越少,陆县令为了掩盖实情,还放火烧山,编撰山神发怒的流言。
「那你又是为何被抓到这里的?」
一闻此言,灵韵不由怒气横生:
「我本以为那狗官是被蛇妖欺骗才做了这些糊涂事,便化成人形前去衙门劝诫,没承想他未中丝毫幻术,所行之事皆发自内心!
「他当我是平民百姓,把我打晕后扔进天龙坊嵌铜粉。」
灵韵越说越气,冷笑嘲讽,「还天龙坊?分明是见不得人只敢在地底行事的地蛇妖,居然敢称龙比天!」
后来灵韵因反抗守卫被关进监牢,其他被抓来的女人在长久劳作中接连因铜粉中毒暴毙。
而后他们便打起外来者的主意。
「山神大人,依你所言蛇妖法力高强,那嬴大哥岂不是很危险?」
我踉跄着站起来,「我们得想办法出去。」
「你放心吧,自从我被关进来后,蛇妖就钻进我的神龛里修炼,应是不会撞见嬴阙的。」
灵韵想了想,「嬴阙夜里看到的,可能是去驿馆取木牌的衙役,区区凡人,嬴阙武功尚在,应不成问题。
「最坏的情况,不过就是像我一样戳破县令的阴谋,然后被扔过来干活儿而已——」
「不,那样更危险!」
我焦急地打断他,「阿……灵山县令狡诈阴险,善于伪装,嬴大哥未必会察觉到。」
我忍不住慌乱,「我,我应该和他说实话的……」
「哎呦你别哭啊。」
见我如此,灵韵的声音也带了几分慌张,他安慰我,「嬴阙虽不晓人间世故,但他防备心还是有的,你不用这样担忧吧?」
我摇了摇头,无力地瘫在地上。
事到如今,我要怎么告诉嬴阙……
阿金就是陆靖之呢?

-10-
我撒谎了。
嬴阙走后的第七日,阿金醒过来。
他恢复神智,双目清明,眉宇间痴色不再。
但他并没有像我同嬴阙所说的那样直接离开,而是决定娶我。
其实半年相处下来,我并不讨厌阿金。
从前他虽痴傻,却有一片赤子之心。
我一个姑娘在这世道生存本就艰难,若是能有一人托付,倒也是桩好事。
于是在一个黄道吉日,我和他成了亲。
从此他闷头读书,我卖鸡蛋养家。
阿金勤奋好学,人也出奇聪明。
才用功一年就能出口成章,学问甚至超越了镇上那位秀才出身的夫子。
李婶子总是满脸羡慕地看着我。
说我有福气,借了神仙的人情,不仅住上了大房子,还得了个这样有本事的夫婿。
我那时只觉时来运转,老天终于眷顾我一回。
可谁知才过半年,阿金便在外面欠下赌债。
他为博春香楼的小娘子垂青,去钱庄借钱买下银楼里最昂贵的宝冠送给她。
后为还钱,又去了赌场。
债主上门那天,豌豆黄在院子里吓得一动不动。
说若不能还钱,就要砍阿金的胳膊抵债。
我本想狠心让他长个记性。
但在那人手起刀落间,还是心软下来。
最后我用房契保住了阿金的两只手,换了一纸和离书。
阿金离开那天,我带着豌豆黄和五只鸡回到杏村的茅草屋。
临走前他对我说:「阿扶,是我对不住你,若有朝一日你愿意原谅我,便去乾州找我吧。」
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然心死,可内心深处却仍有不甘。
阿金那样聪明,他日若是榜上有名,我不就亏大了?
于是便打听他的踪迹,一路来到乾州。
谁知不追过来还好,到了乾州才得知,阿金原是潜山山匪,那日上门讨债的,也不是什么赌场老板,而是和他一个匪窝出来的兄弟。
他那天醒来后骗我什么都不记得,其实早就记起自己的身份。
他本名陆靖之,化名陆潜,专骗女子财色。
之前因被官府追杀,逃到冀州,不慎磕了脑袋,才倒在杏村门口被我捡回家。
那日见他依旧做着山匪的营生,还以为他放弃当初对我信口开河的科考一事。
哪承想如今居然做了灵山县的县令,甚至帮着妖怪残害人命。
嬴阙并不知道阿金是这样的人。
如果他贸然向陆靖之提起阿金两个字,阿金一定会为了隐瞒过去而灭口。
人心究竟有多么险恶,嬴大哥又如何能料到他的暗算?
我站起来往木栏处跑去,因太过心急忘记上面的铁刺。我吃痛惊呼,对着外面大喊:「放我出去!我要见陆县令!」
我接连喊了好些声,那守卫才愤愤走来。
「喊什么!主人是你说见就见的?!」
他一鞭子甩在门上,企图吓退我。
「你告诉陆靖之,我是冀州清溪镇来的,若是我死在这儿,会有一封与他有关的密信送到太守府,到时他的乌纱帽还戴不戴得住,我就不得而知了。」
「哼,你以为我会信一个瞎子说的话吗?」
我轻笑一声:「那你赌一下好了。若陆县令下台,你猜新来的县令会不会任由你在这里仗势欺人?那时你手里的鞭子,只会落到自己身上。」
那守卫噤了声,不多时脚步挪动,逐渐远去。
灵韵凑过来问我:「你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你和那狗官到底什么关系?」
「孽缘罢了。」我叹息一声,「山神大人,你可有对付那蛇妖的办法?」
「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除掉它啊,怎可任由它继续祸害百姓?」
我真切道:「山神大人,我没什么大本事,但出去后若有我能做的,我就是拼命也会做到!」
对面沉默许久,最后听到一声轻叹。
「我没有彻底杀死它的法子,但我知道削弱它的办法。」
他说,「陆靖之书房里供奉着一尊金蛇像,是它最初受命香火的分身,若能毁了那蛇像,妖物必会元气大伤。
「小姑娘,你若能出去,就去找那尊蛇像破坏掉吧。」
从县城到新隅镇有一个时辰的路程。
若说嬴阙还没进县衙恐怕不太可能。
所以嬴阙要么已被暗算,要么发现异常已经离开,我只希望是后者。
灵韵的气息突然在我面前消失。
随后便有东西掉在地上发出闷响。
「山神大人?」
「我在你脚下。」
灵韵道,「依我现在法力,变回原身还能说话已是极限,你把我揣起来一起带出去,我允许你触碰本山神的身体。」
我俯身往地上一摸,碰到一根树枝。
「出去后,我会去找循州太守说明此事,在我回来前,你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11-
守卫再度折返已是约莫两个时辰后的事。
这次回来他态度好了许多,不等我问就打开了牢门。
与进来时的粗暴方式不同,离开的路线是一条隧道以及隧道尽头的阶梯。
正在后院做饭的春三娘见到我从地下钻出来后,吓得差点连锅铲都扔出去。
「她、她怎么出来了?!」
「这位姑娘是主人的老相识,是你太不长眼了!」
守卫埋怨地喊了一句。
「我相公回来没有?」我问她。
春三娘一愣:「还没。」
「我的狗在哪儿?」没听到豌豆黄的声音,我不由皱眉,「你应该没把它扔进锅里吧?」
春三娘尴尬地笑了两声:「那哪能啊,您这狗子这么可爱,我才不会那么残忍……」
说着,她指使小二把豌豆黄抱了过来。
豌豆黄恹恹的,看见我后虚弱地叫了两声。
春三娘连忙往我手里塞了几块干粮,豌豆黄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再叫时声音也有了活力。
我带着豌豆黄乘上前往县城的马车。
不过一个时辰便停下来。
从后门迎我的是县令的小厮,他让我在厢房稍作等待,说陆靖之正在宴客,等忙完就会来见我。
我:「府上有客人?」
小厮答道:「是的,听说是远方来的道人,听闻县令府上有天龙尊者的金身雕像,特来参拜,还要把天龙教的道义带回故乡传教呢。」
我正想再问什么,小厮已经合上门离开。
三炷香后,房门「吱呀」一声推开,那沉重的脚步越来越近。
豌豆黄冲着他汪汪狂吠。
我连忙起身,却被他伸手按在了位置上。
粗糙的指腹抚上我的脸颊,最后停在我的眼前。
「阿扶,你瘦了。」
久违到近乎忘却的声音再度出现在耳边,陆靖之愣愣道:「你竟真的看不见了。」
听他的意思,像是早就知道我眼睛失明。
「陆大人一县之长,如今还愿见我这等平民,当真仁义。」
「阿扶,即便你不拿什么密信威胁我,我也会见你。」
陆靖之握着我的手腕坐在一旁,难掩激动道,「我被调至灵山县后,曾去杏村找过你,可那儿已经荒废,谁都不知道你去了哪儿,后来有人说你伤了眼睛去外地寻医,我便派人到处寻找你的踪迹。
「我知道,你曾去乾州找过我,你说的那封信,写的应当就是我在潜山做匪一事吧?」
陆靖之话里带着试探,我淡笑:「骗你的,我若不这样说,只怕你不肯见我。」
陆靖之隐隐松了口气,又道:「阿扶,从前是我不好,如今你……原谅我了吗?」
我「望」向他:「我早就原谅你了。」
这是真话,我甚至从未恨过他。
「阿扶……」
陆靖之动容地念着我的名字。
我曾与他做过半年夫妻,那时他未必真情,但恩爱却不假,以至于他说是因春香楼欠债,我是万分不信的。
或许他对我曾有几分愧意,所以当年离开杏村才告诉我他真正的去处。
「阿扶,这些年我并未成婚,府上只有几名姬妾,就是在等你回来!」他激动地说,「你肯原谅我比什么都好。
「我这就选个黄道吉日,你再嫁我一回,这次我定不负你!」
我身体一僵,因为这和我想的并不一样。
我原以为他早就成婚,但会念在往日情谊或是怕我威胁把我留在县衙几日。
可他这般热情反而令我有所怀疑。
一个从一开始就不顾一切骗你的男人,会因为内疚便情根深种似的等你回头吗?
但我还是装作欣喜地应下来。
他将我安置在靠近书房的厢房中。
翌日他下堂回来,数着黄历同我商量起婚礼日子。
他说今时不同往日,县令的婚事总要大办,以往对我不住,这次要送我全城最隆重的婚礼。
就在他兴致勃勃地讨论这些事时,小厮推门进来,说昨日到府上奉香的道士又来了。
「不见,就说本县令忙着呢。」
陆靖之攥着我的手,不假思索地回绝。
「靖之,还是见见吧。」
我轻声劝他,「我昨天都听说了,天龙尊者佑卫百姓,十分灵验,那道士既然愿意将尊者名号传回故乡,也算是一件功德。」
主要是我想见一见。
闻言,陆靖之欣慰地拍了拍我的手背:「能再得阿扶为妻,是我之幸。」
他正要走,我拉住他:
「我能跟你同去吗?」
我道,「我幼时也遇到过一位道Ŧűₒ长,他算我命途坎坷,劫难重重。如今我想再请这位道长看看是否有解法?」
陆靖之思索片刻点头同意。
前厅内,道士已等候多时。
他上前Ţūₐ与陆靖之行礼,我闻到一股熟悉的沉香气息。
「应道长,这位是我故好,她自小命运多舛,心有所忧,不知您可否给她算上一卦?」
我站在那道士面前,心中猜到了七八分。
果不其然,头顶响起嬴阙的声音:「既是陆大人故友,贫道自然义不容辞。
「不知姑娘的生辰八字是?」
「我是孤儿,不知自己八字。」我上前几步,伸出掌心,「烦请道长帮忙看看手相吧。」
嬴阙道一声失礼,脚步渐进,最后停在我面前低声问:「怎么回事?」
「破坏蛇像。」我开门见山。
嬴阙愣然,陆靖之抬脚往这边走来。
他仔细端详一阵儿后装模作样说了几个听不懂的八卦星象,最后道:「如今姑娘与旧人重逢,煞命不再,以后定一帆风顺,时来运转。」
我笑盈盈地福身道谢,随后便被丫鬟扶回厢房。
不多时,我听窗外有响。
推开窗便被嬴阙一把抓住手腕:「阿扶,这里危险,我们先走再说。」
我没动:「那个天龙尊者的金像,你砸了它没有?」
嬴阙四下张望,随后从窗外钻进来。
他低叹:「根本就没有什么金像。」

-12-
嬴阙说,陆靖之带他去见的只有刻着「天龙尊者」四字的牌位。
所以他听我说什么蛇像时根本摸不着头脑。
「这到底怎么回事?」嬴阙有些崩溃地问。
两天前的夜晚,他跟踪来驿馆的马车一路抵达县衙后门。
在马夫卸货时,发现布袋里装着的大量木牌。
他隐隐发觉上面附着妖气,便趁马夫搬运随手拿走一块。
因不敢擅动,就打算去灵山找山神探问。
谁知灵山上的神龛里住着的不是故友,而是和木牌上所雕刻的别无二致的黑色蟒蛇。
那蛇妖通身黑气,并非人力所能铲除。
无奈之下他只好返回驿馆,没承想我竟消失不见。
嬴阙跟着我留在门口的血迹来到驿馆后院,听到春三娘谈起天龙坊和灵山县县令,便以为我被抓到县衙,又途听县令是天龙教的信徒,遂扮作前来取道的应道士敲开县衙的门。
只是嬴阙没想到,那位县令居然是阿金。
「我交了一笔『香火钱』,态度也诚挚,阿金才愿意让我进府供香,可我昨日打听一天都没有你的消息。」
嬴阙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阿金又是怎么回事?」
我把地窖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包括陆靖之与蛇妖勾结以及我和灵韵的计划。
嬴阙听后沉默半晌,我无奈叹道:「但是我们的计划出了意外。」
我从袖中拿出灵韵的本体,「山神大人自变回原身后,最初他还有意识同我说话,可后来无论我怎么唤他他都不出声,他恐怕真的太虚弱了……」
「你说这是灵韵?」
嬴阙取走它看了看,道,「阿扶,这就是一根普通的树枝。」
「什么?」我大吃一惊,「那他去哪儿了?」
如果没有蛇像,灵韵又为什么会叫我来找呢?
「灵韵……应是想自己解决这件事。」
嬴阙说,「别看她总是哭哭啼啼的,其实要强得很,此事由她最早得知,又怎愿将你我扯入危难。」
「那蛇妖满身邪气,以她现在的伤势恐怕无法与之抗衡。」
嬴阙一把抓住我:「阿扶,我们先离开这里。」
「去哪儿?」
嬴阙尚未回答,只听门外传来阴恻恻的声音:
「我也想问,你们要去哪儿啊?」
陆靖之推开房门,身后应还跟不少于十位的衙役。
他幽幽问道:「阿扶,我不是说了,过几日就成亲吗?」
嬴阙将我护在身后。
豌豆黄见阿金来势汹汹,冲上去就咬,却被狠狠踹了回来。
「阿扶,你还是那么单纯。」
陆靖之装模作样地感慨,「地窖里的人都称我为主人,偏你知道是我主使,你以为我没察觉其中的异样吗?」
说着,他转向嬴阙,「若我没猜错,这位应道长便是三年前落入杏村的神仙吧?
「阿扶总是提你,今日终于见到本尊了。
「其实我昨日第一眼见你就觉得眼熟,后来想,好像是在你从草房上掉下来时瞥见过你。」
他一步步逼近,笑盈盈地说,「这还多亏了嬴大哥你重新给我一颗心,不然我哪有这样好的记性,又哪里能当上县令呢?」
「阿金,你与妖勾结害死那么多人,就不怕遭报应吗?!」
闻言,陆靖之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比起报应,我更怕一事无成啊。」
陆靖之冷哼一声,「天龙大人说了,只要我帮它收集香火,建造祠堂,它就会助我官运亨通,节节高升。
「再说这世上若真有善恶报应,阿扶又怎么会沦落到人人喊打?我这个坏人却顺风顺水呢?」
嬴阙不懂他话中之意,我忙道:「嬴大哥,我们快走,别和他多费口舌!」
嬴阙问:「什么意思?什么叫人人喊打?」
陆靖之一愣:「怎么,莫非你不知道?
「说来,她眼睛受伤还是因为你呢。」
我抱起豌豆黄,扯着嬴阙就要走,可他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陆靖之一字一句地问我:
「对吧,和妖道勾结的妖女?」

-13-
我天生就拥有搞砸一切的能力。
五岁那年因倒给弟弟的洗澡水太烫,被父亲一怒之下扔去后山喂狼。
后来侥幸存活,被路过的猎户捡回家抚养。
他却在两年后为我请郎中的路上失足掉落悬崖。
我为求活路,去镇上讨食。
在一个晚上被路旁的乞丐兜头套进麻袋,把我卖进了城西最有名的那家青楼。
那年我七岁,实在年幼,无法接客。
于是便被老鸨安排去服侍红牌姑娘。
那红姐儿脾气不大好,她嫌我笨手笨脚,对我非打即骂。
总挂在嘴边的,就是自己马上要被李员外赎身做小妾,不像我们一辈子是伺候人的命。
可是李员外迟迟不来,打听了才知道他们举家搬去了京城。
得知这个消息后,红姐儿在窗前流了一晚上的泪。
第二天便吊死在了房梁上。
我则拿着她平时赏给我的银两,趁乱逃了出去。
那年我十岁,离开了那个对女子来说十分不幸的地方。
后来我一路辗转到清溪镇。
卖过炊饼,也拉过爬犁。
我原本打算去县里闯一闯的。
但途遇一位算命先生,说我命里有煞,人生坎坷,还命短。
劝我别总想着往外走,找个宁静村落躲一躲,说不定能活得久些。
我这人一向听劝,便拿着自己的积蓄在杏村买了一块田和一个院子。
还收养了一条小黄狗和三只母鸡。
杏村的大伙儿都是好人。
见我孤身一人,家里做了饭总会招呼我过去吃。
其中待我最好的就是村长和隔壁的李婶儿。
村里闹河妖那年,我其实有想过,若他们真的过来叫我献祭,我一定会挺身而出,至少能保他们一年安宁。
但幸运的是,嬴阙来了。
他杀了妖怪,村里不会有人去死了。
我甚至还因祸得福嫁给了阿金那样好的夫婿。
虽然他的好只持续了半年,但我挺高兴的。
阿金出事后,我再次回到杏村。
李婶听说了和离的原因,拉着我痛骂他一整天。
我想,即便一辈子不嫁人,能一直和大伙儿生活在这里也很好。
可天不遂人愿。
阿金离开的一年后,村里突然闹了瘟疫。
村民们一个个相继死去。
李婶子和她儿媳是最先没的。
然后是宋阿婆、郑书生,和村长一家。
镇上下令封村,想求医都走投无路。
村里每天都在死人,人人惶惶不安,生怕下一个遭难的就是自己或家人。
在这样恐惧难安的氛围下,某天突然有了这样的传言:
瘟疫是触怒河神降下的惩罚!
而造成这一切的人,就是斩杀河神的嬴阙。
于是李婶的儿子领头,每日带大家去河边跪拜祈祷。
即便如此,也没有人痊愈,死人数量仍在不断增加。
终于在某日夜里,我听见响动打开房门,发现以李大哥为首的村民举着火把将我家团团围住。
「乡亲们,她是妖女,是和妖道一伙儿的!」
李大哥斯文的五官从未那样扭曲过,他恶狠狠地说,「自从她来后,我们村就没安生过,现在时疫四起,偏她什么事都没有,那是因为她收了妖道的贿赂,他们就是一起来毁灭我们村子的!
「今天我们就烧死她!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一群人冲上来把我关进屋里。
一束束火把向我投来,火舌迅速吞噬了草房。
我听见豌豆黄在屋外疯狂吠叫,我却只能在火光中拼命大喊:「我不是妖女!嬴大哥不是妖道!
「那个河妖吃人,没有哪个神仙需要凡人献祭!嬴大哥才是神仙!你们见过的啊!」
可任凭我怎么呼唤,换来的都是一句句「杀死她」。
浓烟灌入我的喉咙,火苗灼烧着我的皮肤。
我以为我会死在那天。
但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浇灭了村民们的怒火。
我毫发无伤在雨中醒过来,只是再也看不见了。

-14-
我从不认为自己的遭遇和嬴阙有任何关系。
陆靖之惟妙惟肖讲着此事,仿佛他亲身经历一般。
我趁他沉浸于此,拽起嬴阙立刻跳窗而逃。
远方传来一声巨响,方才还暖阳高照的天气霎时雷雨大作。
陆靖之跑出院子,大叫一声:「糟了!」
我察觉到,那是新隅镇的方向。
地窖里有那么多铜粉,想不爆炸都难吧?
只是未免也太巧了。
「应该是灵韵。」
嬴阙望着天空,紧紧攥住我的手。
雷霆震天动地,一道接着一道。
只听陆靖之突然大喊一声:「小民拜见天龙尊者!」
他这话一出,我的确感到有无形的威压正在逼近。
嬴阙甩开我的手,喊道:「阿扶,快跑!」
紧接着他便从我身旁立刻冲出去。
院内霎时乱成一团,下人们一个接一个尖叫着乱窜。
我不知嬴阙要我跑去哪儿,但我只能凭直觉往离这儿最远的后院跑去。
天顶上的声音如雷贯耳:
「区区凡人,竟胆敢与天龙抗衡!」
那应该就是蛇妖的声音,它一说话,便有数道雷声重重砸下。
我踉踉跄跄跑了一路,最后被石头绊倒,还把豌豆黄也摔了出去。
豌豆黄跑过来用鼻子拱我,我听出它后脚脚步极轻。
嬴阙在与蛇妖对抗,生死未卜。
豌豆黄为了保护我,瘸了一条腿。
只有我是这样没用。
就在我消极颓废时,我忽听一阵慌乱的脚步往书房那边去。
豌豆黄冲那方向怒叫几声,龇着牙发出呜呜的低吼。
除了陆靖之,豌豆黄还从没对别人这样凶过。
可他这时候跑去书房做什么?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天龙坊爆炸,蛇妖却来到这里,陆靖之不帮着蛇妖对付嬴阙,在这时往书房跑……
是木牌!
灵韵说过,蛇妖靠受他人香火才壮大至此。
灵山县中不过几百人,可地窖中每人至少要制完一千块木牌。
前日陆靖之又派人去取一批木牌,恐怕是因大部分人手中的木牌无法再继续向蛇妖传送香火。
那么蛇妖匆匆来到这里的原因,陆靖之急着要取的东西,大约就是他供奉在书房里的牌位。
我凭借记忆磕磕绊绊跑进书房。
陆靖之迎面撞了上来。
木板似的东西掉在地上。
我伸手过去抢,但被陆靖之一把推倒在地。
「阿扶,别与我作对。」他冷冷地劝我,「嬴阙凡人之躯,敌不过尊者,你若愿意离开他,念在往日之情我还是会娶你做我的县令夫人,以后还会是太守夫人,宰相夫人。」
我有些想笑:「陆靖之,天龙坊爆炸已经无可挽回,蛇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继续替你隐瞒,你还做什么春秋大梦?」
「少高高在上地指责我,阿扶,你信任你的神,认为他能打败尊者拯救灵山百姓,我也信任我的尊者,它会在得道升天后信守诺言,许我高官厚禄!」
陆靖之一脚踹开我,「和你的嬴大哥在这儿等死吧。」
我不依不饶抱住他的腿,拼尽全身力气把他困在原地。
豌豆黄拖着瘸腿从一旁跳过来偷袭,照着他的腿肚子就是一咬,陆靖之吃痛倒地,我立刻抢过牌位,拿起烛台就往上砸。
「住手,你给我住手!」
陆靖之一瘸一拐冲过来,但又被豌豆黄啃住了另一条好腿。
他痛苦大叫。
放心吧豌豆黄,我要是能活到最后,肯定奖励你一整只鸡!
我用力砸着牌位,在它碎掉的那一刻,院子里传来一声骇人的吼叫。
「连狗和瞎子都打不过,真是个大废物!」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灵韵从容不迫地走向我,路过陆靖之时狠狠踩在了他的伤口上。
「你、你是那日来县衙告状的——」
陆靖之话没说完,便再次痛苦哀号,几乎把前院的电闪雷鸣都盖过去。
「山神大人,你没事吧?嬴大哥呢?他怎么样了?」
「我还好,嬴阙正在和蛇妖打擂台,你要不要去看看?」灵韵说完,后知后觉啊了一声,「忘了你看不见。」
「山神大人!」
「好啦好啦,你放心好了,有我给嬴阙举精灵之力做的木剑,他肯定能打过蛇妖。」
灵韵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一半牌ťü₂位,「而且连最后一个正在受供的牌子都碎了,蛇妖现在一定很孱弱。
「小姑娘,你做得很好。」
灵韵摸了摸我的头。
他说自己怕我出去后做危险的事,于是才编了个寻找蛇像的计划给我。
逃出地牢后他金蝉脱壳,回到山中请求山野精灵帮忙恢复了几成法力,而后化成人形,跑去临镇的当铺偷了几件东西出来。
那边的捕快一路追他到新隅镇,他便将其引至地窖,在里面发现了很多临镇失踪的女人。
春三娘和小二被捕,地窖里的守卫也难逃干系。
原本捕快们是想把地窖当作证据保留上交的,但是灵韵在里面放了一把火,整座驿馆都被炸成了废墟。
他以为这样就能削弱蛇妖与它斗上一番,谁知蛇妖居然往县衙这边飞来。
灵韵赶过来时,刚好看到多年未见的旧友在与大蛇搏斗。
「我毕竟不是战斗神,嬴阙既然有过杀妖的经历,我就都交给他了。」
灵韵轻笑,「倾注神力的剑加上神仙的血,想不赢都难。」
「那你来这边是?」
「为了陆靖之。」
灵韵突然冷了声音,对陆靖之道,「嬴阙说,他三年前把一颗玲珑心给了你,但你不知感恩,还恩将仇报,所以特意托我,来把这颗心拿回来。
「可惜啊,我就剩最后这点儿法力,居然用在你身上。」
尚在疼痛中的陆靖之立刻回过神。
「不,不行,我还要做官,我不能变傻……」
他慌乱地哭喊,「阿扶,救救我,别收走我的心,我还得做宰相呢,阿扶……」
陆靖之哭得像个孩子,如同当年他做戏让我拿房契保住他的双手一样。
我没有说话,陆靖之的呻吟变得与刚才截然不同。
像是所有的痛苦都堆积在咽喉压着一般,连吼叫都十分艰难。
外面的雨声戛然而止,一束暖阳照射进来。
嬴阙步伐缓重,停在了我面前。
「嬴大哥……」
血腥味儿钻入我的鼻腔,我忍不住哭道。
「阿扶,谢谢。」
冰凉的掌心覆在我的眼上。
「还有——
「对不起。」

-15-
嬴阙一己之力斩杀蛇妖,伤情十分严重。
灵韵说,他没有法力,打斗时只能把鲜血抹在剑刃上才能伤到妖物。
那巨蟒盘踞在空中时几乎笼罩在整个衙门上空。
我不敢想他究竟流了多少血。
新隅镇的百姓被救出后,联合上书,痛陈陆靖之的罪行。
陆靖之被送上囚车时,嘴里还念叨着:「天龙尊者无上慈悲,保佑信徒加官进爵……」
我问灵韵,他是不是傻了。
灵韵说,他是疯了。
玲珑心没有带走他恢复的神智,他依然清醒着,由于接受不了自己的落败,一个晚上就把自己逼疯了。
新隅镇恢复了从前的安宁,可是死去的那些人终究还是回不来。
嬴阙一直昏迷不醒。
虽然大夫说他没有性命之忧,可我还是忍不住担心。
一到晚上,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去探听他的心跳和呼吸,生怕他死掉。
灵韵安慰我:「虽然嬴阙现在和凡人无异,但他毕竟是神仙,不会死的,顶多就是忘记所有重来一世。」
忘记所有?
我心里莫名闷闷的。
那就更不能让他死了。
我们住在灵山脚下的客栈,灵韵每天都来探望。
忽然有一阵子消失不见,三日后我再次见到他。
「小阿扶,你的苦日子到头了!」
灵韵拿着什么东西停在我面前。
突然眼前一阵清风拂过,有清新之气从头顶源源不断流向我的体内。
黑暗中似有光芒闪过。
我轻轻眨眼,那束光芒便缓慢洇开,直至驱逐黑暗,彻底透亮。
灵韵一身青色纱裙,双眸清亮,正俏皮地盯着我看。
我眨了眨眼。
「山神大人,你,你是女子啊!」
看着面前的窈窕女子,我感到难以置信。
可我听到的声音分明是男人的啊。
「山神无相,我想男就男想女就女。」灵韵笑呵呵地转了一圈,「只是我觉得女人的样子更漂亮一些。」
我愣愣地点头。
说来也是,她出现在地窖,定是被当作女人抓进去的。
重见光明,我激动得难以言喻。
不知怎么表达,便跪下重重给她磕了几个头:「多谢山神大人医治,如此大恩阿扶没齿难忘!」
「哎呦磕什么啊,要谢就谢屋里躺着的那个吧。」
灵韵把我扶起来,叹道,「他帮我除妖的条件就是要我治你的眼疾,前阵子一恢复灵力,我就去抓萤妖了,没想到立竿见影啊!」
「就算你不答应为我治疗,嬴大哥也不会袖手旁观的,他说过,你是他的好朋友呢!」
灵韵哼了一声,转头却压不住嘴角。
回到房间后,我坐到床前看守。
时隔三年,我再次看到嬴阙的脸。
果然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我坐到桌前的凳子上,望着他鼻尖酸涩。
大夫说他已无大碍,可偏就是没有一点苏醒迹象。
莫非是有什么诊断不出的内伤吗?
我心里正难过,忽然看见榻上的嬴阙动了动。
下一刻,他猛地起身。
下床。
穿上鞋子。
蹑手蹑脚地站起来。
伸了个懒腰。
我:……
活动筋骨后,嬴阙站在那里深深看我许久,随后转身就要再次回去躺下。
「嬴阙。」
我冷不丁的一声,吓得他身躯一震。
「我看得见。」
嬴阙僵直着身体缓慢回头,尴尬地冲我笑了笑,正要开口打破僵局,却见我霎时流下两行眼泪。
「阿扶,不不……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他手忙脚乱地过来安慰,两只手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就那样在空中僵持着。
「嬴大哥,你没事就好……」
我眼泪流个不停,「我还以为你要永远醒不过来了。」
嬴阙怔然,停在半空中的手掌落在我的头上。
「抱歉,阿扶。」
他嗫嚅着嘴唇,犹豫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我沉默了。
当初不想把这些事告诉嬴阙,就是怕他胡思乱想。
无论是阿金的事,还是杏村的事,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我正要开口解释,却听他道:「我当初,只是想补偿你,没想到会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如果我没有把阿金变聪明,就不会有今天的事,如果我没有给你房契,你也不会被村民怀疑,更不会受伤流落街边乞讨……
「是我自作多情,擅自往你身上加注愧意,结果反而让你过得更苦,我——」
嬴阙颓败地坐在了凳子上,脑袋深深低了下去。
「嬴大哥,这些和你没有关系啊。」
我轻声道,「阿金本就是那样的人,不论你有没有给他心,等他伤好那天还是会想尽办法去做坏事。
「杏村的人针对我,是因那时受瘟疫侵扰内心恐惧,他们太过悲伤,便寻找一个宣泄之处,他们不是真心认为你是妖道,不是真心觉得当初斩妖是错的……
「他们没做过坏事,所以不知道该怪谁,这才选中了我,他们只是太害怕了。」
我真诚袒露,「嬴大哥,你给我的帮助我会记一辈子,谁又能料到之后的事呢?你来那天,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像我这样的人也能得到神仙的眷顾,我从小就明白,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可若过程开心,是得是失又有什么重要的。」
嬴阙缓缓抬起头:「阿扶,有些苦难,你本不必经历的。」
「可正是经历了这些,才会造就独一无二的我啊!」
我笑道,「你没发现,好多人一开始都没认出我是瞎子吗?
「我可以通过别人的脚步声辨认出数量以及男女,短距离路程还能像常人一般健步如飞,我被阿金欺骗,但我长了记性,从此在江湖中都多一分警惕,而且现在提到杏村,我想的和你一样,都是过往无比幸福之事。」
嬴阙看向我,视线久久不曾移开。
他黑白分明的双眸逐渐晶莹。
嬴阙流着泪,摸了摸我的脸:
「阿扶,为何你总是在笑啊……」

-16-
自那之后,我在新隅镇安家,去馄饨铺当起了厨娘。
店里待遇很好,老板每月给我一两银子。
嬴阙心结未解,对镇上人有愧,于是便在城中开义诊为大家治病。
他的摊子前不仅病人多,姑娘也多。
还有好几个媒婆问他年龄几何,可有婚配意愿。
我问灵韵:「神仙能成亲吗?」
灵韵托腮嗑瓜子:「怎么,你想嫁给他?」
当然不是,我只是好奇。
可是见她眼神那般意味深长,倒叫我不好意思再问了。
城西有座小院,我和嬴阙住在那里。
灵韵有时也会下山来找我们玩儿。
嬴阙曾说,灵韵害怕并讨厌人类,因为他们总是砍伐践踏她的子民。
但是这种症状最近好了一些。
或许是在见过人们所受困难后,属于神独有的怜悯。
豌豆黄因为不用再到处奔波,仅仅两月就圆润起来。
它的后腿在嬴阙的医治下逐渐恢复,如今一口气能跑上个二里地。
我给它绣了个狗头围巾绑在胸前。
豌豆黄,阿扶家最勇敢的英雄!最可爱的战士!
日子就这样平淡而祥和地过着。
一日我在后厨煮馄饨,老板突然要我去前厅一趟。
我满腹疑惑,出去才知道是米行顾掌柜来替儿子提亲来了。
「实不相瞒,我曾嫁过人,就是咱们县的前任县令。」
「这不妨事,犬子对姑娘一见倾心,整日在家茶饭不思,嘴里念叨的都是你,阿扶姑娘若有再婚之意,我顾家定不会亏待姑娘的。」
说着,顾掌柜犹豫地停顿一下,「只是不知,姑娘和嬴大夫的关系是……」
「他是我的朋友。」
闻言,顾掌柜捻着胡子笑起来:「朋友好,朋友好啊……只是待你嫁过来后,便不能这样了……」
他又同我说了许多顾公子的好,又说要给我多少聘礼,风风光光娶我进门。
但我还是回绝了他。
顾掌柜走前还是希望我再考虑考虑。
我虽对他家的公子没什么兴趣,但顾掌柜有句话却提醒了我。
我知道嬴阙是神仙,但他们不知道。
在旁人看来,孤男寡女共住一处确实有违礼法。
傍晚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思索这事。
忽见远处有媒婆拖着步子走来,身后还跟着四位抬着木箱的小厮。
擦肩时我听她抱怨:「这年头二婚可不好嫁,连这都看不上,过这村可没这店了……」
快到家门口时,豌豆黄小跑着过来迎我。
我把它抱起来,见它嘴上油亮亮的。
「豌豆黄,今天吃鸡腿了吧。」我笑着揉了揉它圆鼓鼓的肚子,「居然吃得这么饱啊。」
豌豆黄「汪」了一声,伸出舌头舔我的脸。
我抱着它往家走,却发现嬴阙正坐在院子里。
往日他总是天黑才回来,怎么今日这样早?
我同他打招呼,可嬴阙好似心情不佳,黑着脸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这时灵韵从屋里出来,端一碗面放到我面前的石桌上。
「灵韵,这是你做的吗!」
我嗅着那弥漫着葱香和猪油香的面条,不由食指大动。
灵韵笑道:「你嬴大哥做的。」
我挑起一绺放入嘴中,汤汁浓郁,面条爽滑筋道,简直能和酒楼里的媲美。
如果嬴阙也来馄饨铺的话,店里的生意绝对红火。
「谢谢你嬴大哥,这面真好吃。」
「是吗?」嬴阙瞟过来,淡声道,「那你多吃些。」
「好!」
虽然气氛有些奇怪,但我没想太多。
豌豆黄闻到香气,跳上旁边的凳子使劲拱我,甚至还直立起来用两只前爪疯狂点头拜拜,好似再不给它吃上一口就要入魔了。
然而,并不打算给它吃。
灵韵笑眯眯地把豌豆黄抱走,然后递了一瓶醋过来。
「加点醋更好吃哦。」
「谢谢,不过我不爱吃酸的。」
「没关系,有人爱吃。」
「咳咳。」
一旁喝水的嬴阙突然被呛到。
我微微怔愣,看着疯狂流哈喇子的狗子,问她:「你说豌豆黄?」
灵韵无奈地摇摇头,抱起豌豆黄去别处玩儿了。
夜里,我正要休息,听到窗前有响动。
我推开一看,嬴阙一袭素衣站在窗前,月光洒在他发间,染了一抹白。
「怎么了嬴大哥?」
「阿扶,其实今天下午——」
我突然想起自己被面香打断的事。
「啊,嬴大哥,我也有话想和你说来着。」
我望着他亮晶晶的双眼,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下月想要搬出去住。」
「搬出去?为什么?」
嬴阙大惊失色,「你在这里住得不好吗?」
「不不,很好,但是一直麻烦你也不是办法,而且我攒了点钱……」
「那有什么?不麻烦我难道要麻烦那个顾儒业吗?!」
我愣住,这还是头一回见他这么激动。
寂静的夜里只有嬴阙的回声。
半晌,嬴阙反应过来,闷声道:「今天下午,顾家的人和媒婆来提亲了。」
「提亲?可我明明拒绝顾掌柜了啊。」
「应是想让媒人来劝你吧。」嬴阙道,「但我把他们撵走了。」
我松了口气,原来路上遇到的是顾家的人啊。
「嬴大哥,我不是要嫁给那位顾公子,只是仔细想来,男女有别,无亲无故住在一起传出去总是不好的……」
当年我收留阿金时杏村的人并未有什么看法,那是因为他们了解我。
但新隅镇的人不同。
我在意别人的看法,也在意他们对嬴阙的看法。
「所以我想搬出去,就在附近租一间——」
「那我娶你不就好了?」
嬴阙憋红了脸,「这样就能名正言顺了吧!」

-17-
嬴阙话一出口,落荒而逃。
一天之内遭到两次求亲,我人都傻了。
我关上窗躺回床上,想一宿都没明白嬴阙的意思。
或许他只是因为不想我离开才脱口而出的胡话。
毕竟我是他在人间认识的第一个凡人,又经历这么多事,有些依赖也很正常。
于是第二日一早我便打算同他讲清楚,结果却并不见嬴阙的身影。
灵韵得知后面上并无惊讶之色,反而问我:
「嫁给他不好吗?用人的眼光来看,嬴阙长得应该算很英俊那类吧?而且他又有钱,对你还好,关键他长生不老,怎么也比那狗官强吧!」
见我不答,灵韵恍然大悟,「莫非你对嬴阙无情?」
「男女之间不一定要有情吧,还可以有义啊。」
我闷闷道,「嬴大哥对我就是义,他只是弄错了而已。」
「细讲。」
我坐到她身旁叹了口气:「怜爱又不是爱,虽然我曾劝慰他过往种种都与他无关,可他心里还是对我有愧,于是便认为应当照顾我一辈子……这就和他之前说为了报恩以身相许差不多。
「而且嬴大哥是下凡历劫的,保不准何时就回去了,就算他留在凡间,我也会先他死去,到时候留他一人岂不很难过?」
身边之人一个个离去,活着的人最痛苦了。
灵韵沉默许久。
她问:「说了这么多,你对他什么感情?」
我还真被问住了。
半晌,我答:「他是我的神。」

-18-
嬴阙自昨晚便一直待在河边不肯回去。
他昨日听阿扶说要搬走,情急之下告了白。
回过神时,阿扶的表情如被五雷轰顶一般。
嬴阙不想听她拒绝,转身逃走。
他真是气昏了头。
下午被迫听着来提亲的媒人一个劲儿地撮合顾家公子和阿扶,说什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天可没这么说!
再说若论外表,难道不是自己和阿扶更般配吗?
连春三娘都一眼看出他们有夫妻相。
嬴阙在河边纠结到凌晨,满脑子都是阿扶状似雷劈的样子。
太阳东升,豌豆黄来河边散步,还没开始放肆奔跑就被嬴阙拽进怀中。
「豌豆黄,你和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觉得阿扶她到底喜不喜欢我?」
豌豆黄:「……」
「你也觉得她喜欢是吧!」
嬴阙唇角微弯,「她每次看我都笑眯眯的,也不排斥我的触碰,她还经常关心我,上次以为我病重,她还哭了,你和她最亲近,你说她是不是对我有些喜欢……」
「你就别为难豌豆黄了。」
灵韵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阿扶她对谁都笑,我碰她她也不排斥,关心你为你哭是她天性善良——」
嬴阙回头看到灵韵一脸幸灾乐祸从草坡上跳下来。
「也不是一点特殊都没有吧。」
嬴阙嘴硬,「她只叫我嬴大哥。」
灵韵不屑地嗤笑一声。
「嬴阙,我也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但遗憾地告诉你……」
灵韵拍了拍他的肩膀,「阿扶应该是没把你当男人。」
「什么?!」
灵韵把阿扶的话完整复述了一遍。
她感叹:「我之前还以为阿扶是个老好人,让她做什么她都不会细想,如此看来她居然还挺透彻的。」
嬴阙没听到灵韵对阿扶的感想。
在他听来,那些话只表达了一个意思——
人神有别,所以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如若不然,她只要说一句不喜欢他就够了,何必有那么多关于他的借口呢。
嬴阙把豌豆黄放在了灵韵怀里,转身就往家的方向跑去。
「你要去哪儿?」灵韵大喊。
「回去和阿扶说清楚!」

-19-
嬴阙其实并没有想好要和阿扶说什么。
他也分不清,阿扶所说的怜爱究竟是不是男女之间的爱。
但这种感觉,他不曾对别人有过。
那是只属于阿扶的独一份感情。
三年前他来到人间,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阿扶。
她穿着不算合身的粗布衣裳,抱着黄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嬴阙为了安抚她,便说等伤好后可以帮她实现任何愿望。
但她只要他把房顶和阿金修好。
他与阿扶仅相处两日,就将她看了个透彻。
明明身世凄惨,孤身一人,可她十分乐观,脸上总挂着微笑。
明知他是神仙,自己要被祭妖却也不向他求助。
「我死就死了,你是神仙,还要救扶众生呢。」
相较于觉得她傻,嬴阙更惊讶她居然没把自己算在众生里。
临去杀妖前,阿扶问他:「你若真有意外,我去庙里给你烧香你会复活吗?」
嬴阙不懂这是什么说法。
「我听说,神诞生于人的愿望之中,不管遇到什么危难,只要还有人信仰,就不会彻底消失。」
阿扶跪下来给他重重磕了三个头,「你放心去吧,不论如何我都会一直信奉你,等我生了孩子,我就让我的孩子也信你,世世代代,祖祖辈辈,生生不息,你总会有回来那天的!」
嬴阙哑然失笑。
他本是玉帝御前宝柱上的一块石头,因吸收神界灵气,这才化身成仙。
她口中诞生于人愿望中的神,天上只有一位而已。
不过嬴阙还是向她道了谢。
后来回到天庭,他也经常想起她。
好奇她的生活有没有变得更好,好奇她是不是已经生了好多孩子。
只是每想到她的婚后生活,心里便不由自主地烦闷,连和玉帝下棋都走神。
嬴阙以为得到神灵帮助的人会过得越来越好。
可阿扶却没有。
反而因他的插手,变得更加凄惨。
再见到她,她还是挂着那样纯粹的笑。
嬴阙心疼,不懂她为何会沦落至此。
即便询问她,她也总是一笑带过。
可嬴阙知道,她每晚都被噩梦缠身。
当初下凡时,卯日星君没有说他的劫数是什么。
但如今想来,应是作恶新隅镇的黑蛇妖。
劫数已过,天庭却没有召回。
说不定他可以陪伴阿扶走完剩下的人生。
嬴阙一路跑到馄饨铺,却被告知阿扶今日旷了工。
可她为人认真,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嬴阙莫名心慌。
他迅速跑回小院,院中空无一人。
直到他走进内院,看到井边的一摊鲜血。
血迹一路沿至阿扶的卧房。
嬴阙脑中的那根弦霎时崩断。
他跌跌撞撞跑进去,在屏风后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阿扶,以及——
顾儒业。
顾儒业举着刀子,裆部湿了一片,双腿抖得像筛子。
嬴阙闯入的动静让他瞬间回神。
「不是我……我没想杀她,我……我只是想吓吓她,谁叫她不愿意嫁我……」
沾血的刀子落在地上,顾儒业哭着逃了出去。
嬴阙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听得到一阵嗡鸣。
他几乎是仅靠本能地去抱起阿扶。
她小腹的血汩汩流出,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阿扶,我们去找灵韵,她能救你……」
「嬴大哥……我应是活不了了……」
阿扶倒在他怀里,虚弱地开口。
她抬手去擦他的泪,轻轻一笑:「我果然运气差了点儿……」
嬴阙摇头,抱起她就跑。
阿扶轻得像一张纸,在他怀里断断续续地讲话。
「其实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我无故旷工,老板一定很生气吧……
「嬴大哥……我死后请你一定帮我照顾好豌豆黄……它跟着我受了好多苦,它只是一只小狗而已……」
「别说了阿扶,你不会有事Ṫúₘ的。」
嬴阙从未像现在这样慌乱,他喉头哽塞着,再多说一句恐怕就要哭出来。
「我好想回杏村啊……也不知道大家怎么样了……有没有好好活下来……」
阿扶隐隐有了哭腔,「也不知回去后,他们会不会原谅我……」
「阿扶,等你伤好我们就回杏村,大家一定会像以前一样待你好的。」
嬴阙踉跄一脚,直接摔在了地上。
他挣扎着起身继续往河边跑,可阿扶却死死拽住了他的衣领不让他动。
嬴阙终于忍不住哭出来,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阿扶的脸上。
为什么是阿扶啊?
为什么总是阿扶遇到这种事?
为什么老天不能待她好一点?
阿扶窝在他怀中,像是知道他想什么,安慰道:「嬴大哥,你别恨……
「不要恨村民,不要恨阿金,也别恨顾公子……
「凡人不是都像他们这样的……」
阿扶笑笑,「这一生,我活得很开心……多少人一辈子都没有我这般波澜壮阔,遇到过河妖、蛇妖……还幸运地遇到你和灵韵,成为朋友……」
嬴阙握住她逐渐冰凉的手,痛苦哽咽:「阿扶,都是我扰乱了你的人生,你的不幸都是因为我。」
「是不幸,也是大幸……」
阿扶的瞳孔逐渐扩散。
她拼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将脸埋进嬴阙的胸前。
「早知人生会这样短暂……我就答应你了……
「相公。」

-20-
当灵韵抱着豌豆黄回到小院时,阿扶已经死了两个时辰了。
嬴阙抱着她冰凉的身体,坐在院中一动不动。
豌豆黄从她怀中跳出来,用鼻子拱了拱主人的手。
可那只手无比僵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揉它的头。
「汪汪!」
阿扶没有反应。
「汪汪!」
阿扶还是不动。
豌豆黄滚到地上晾起肚皮,它知道主人最爱揉它的肚子。
可是等了很久,阿扶还是没有醒来。
「你怎么不问我?」
嬴阙声音嘶哑,冷冷地问她。
「嬴阙,这是你的劫。」灵韵平静道。
嬴阙缓缓抬头,眼底猩红一片。
「既然是我的劫,为什么死的却是阿扶?!」
他怒吼,「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灵韵看着他怀中的姑娘,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悲悯:「这也是她的劫。
「你不是也算过她的命格吗,寿短,带煞。」
嬴阙当然知道。
可他以为只要他在,阿扶就会没事。
「嬴阙,你不是能为她改命之人,你的到来本身就被算在她的命运中。」
灵韵抬头望天,一束天光洒了下来。
「你看,天道召你回去呢。」
嬴阙不理。
灵韵深深看了阿扶一眼,转身往灵山走去。
嬴阙就这样抱着阿扶的尸身待了三天三夜。
顾儒业因杀人被抓入县衙监牢。
新来的县令公正廉洁,当即判了死罪。
嬴阙并不在意他的结果。
阿扶不想让他恨,那就不恨。
直到阿扶的尸身逐渐腐烂,邻居看不下去,便趁夜打晕嬴阙,将阿扶入棺下葬。
他们或许不知道阿扶是谁,但是其中有人吃过她做的馄饨。
嬴阙隔日醒来,找不到阿扶。
以为是灵韵作怪,跑去灵山找她算账。
可灵韵谁也不见,就算嬴阙砸了她的神龛,她也没有出现。
嬴阙不明白,灵韵为何一夕之间就变得对阿扶的事袖手旁观。
嬴阙迟迟不回,天庭几次下颁召令,若再不回去就要降下天罚。
嬴阙不以为意,一副要随阿扶殉情的样子。
一直在暗处观察的灵韵终于忍无可忍。
她重新现身在嬴阙面前,揪着他的领子怒道:「这世间只剩你记得阿扶,你若是死了,她就真的不存在了!」
灵韵紧盯着他无神的双眼,低声道,「阿扶死前的愿望,你还没有帮她实现。」
嬴阙缓缓回神,可灵韵已经消失不见了。
翌日一早,他带上阿扶的衣冠乘上前往冀州的马车。
意外发现自己已经恢复了法力。
嬴阙御剑飞往杏村,只用片刻而已。
原以为被瘟疫折磨的村庄会破败不堪,谁知却比三年前还要繁荣。
嬴阙确定自己没有走错,才抬脚踏入村庄。
还没走两步就被人叫住。
「哎哎哎,就你,停下,怎么还往里进呢?我们村禁止外人入内!」
嬴阙不耐烦回头,却猛然愣住。
「小伙子,看你仪表堂堂,是来我们村找媳妇的吧?我跟你说啊,我们村的姑娘啊——」
「李婶?」
嬴阙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你不是死了吗?」
李婶气得跳脚:「呸呸呸!平白咒我做什么!你这年轻人真是……」
嬴阙不再理会李婶的抱怨,焦急地跑进村中。
钓鱼的村长,看书的郑书生,还有树下小憩的宋阿婆……
大家居然都没死!
嬴阙脑中混乱,后面的李婶也追了上来。
如果杏村的人都没有死,那么阿扶是不是也活过来了?
想到灵韵那颇有暗示之意的语气,嬴阙问李婶:「我找阿扶,她回来了吗?」
「阿扶?」
李婶迷茫地看着他,「我们村没有叫阿扶的人啊。」

-21-
嬴阙决定返回天庭。
本应死去的人重新出现在人世,他不知道原因,但掌管司命的卯日星君一定知道。
临走前,嬴阙找到豌豆黄:「跟我一起走吧。」
豌豆黄置若罔闻。
自从阿扶走后,它就一直趴在阿扶的床上。
无论怎么样都不离开。
若有人想硬把它抱走,它就不管不顾冲上去咬他一口。
嬴阙知道,它在等它的主人回来。
「豌豆黄,等我查明真相,就回来找你。」
豌豆黄闭着眼睛小憩,只从鼻间哼了一声出来。
嬴阙回到天庭,发现神界氛围十分紧张。
仙侍说,最近玉帝心情不好,发了好几次怒火,让他轻易不要惹他。
「玉帝为什么发火?」
「因为祈芸神女。」仙侍头疼地叹了口气,「前些日又和玉帝在凌霄宝殿吵起来了。」
嬴阙感到吃惊。
没想到那位传说中的祈芸神女已经回到神界。
祈芸神女,神界中唯一一个诞生于人们愿望中的神。
她的修为与玉帝同阶,早在远古时期就有她的神号了。
听闻她嚣张跋扈,因人界之事多次和玉帝产生分歧,后来不知做了什么令玉帝忍无可忍,连天道都没能护住,直接把她贬下凡尘受刑千年。
嬴阙下凡时她还在人间受刑,没想到现在就回来了。
惊奇之余,嬴阙没有忘记正事。
他来到司命殿想询问杏村村民复生一事,可卯日星君却闭门不见。
嬴阙一连叨扰几日,卯日星君终于愿意派小侍出来打发他。ŧű₄
「嬴阙仙君,星君他最近犯头痛病,待好了就见您。」
小仙侍说完就要走。
嬴阙连忙拉住他:「仙子等等,麻烦禀告星君一声,我只问个问题就走。」
「星君说了,什么问题都等他病好再说。」
小仙侍眼珠一转,「不过,若是能有魔界秘境的风魔草入药,他一定能很快好起来的。Ṱṻ₄」
嬴阙意会,感激地向她道谢。
魔界秘境,三界中最为凶险之地。
毒物横行,鬼怪肆虐。
就连魔族自己都不愿踏足。
嬴阙求问心切,不多想便踏入秘境。
他从未来过此地,心中不由紧张。
可走了一会儿他却感到奇怪。
都说秘境凶险,可嬴阙一路上不仅一个魔物没看到,甚至连攻击人的植物都没遇见。
这样反而让他心里越发没底。
他沿着毒沼走进一片藤林,紫莹莹的魔藤爬满了树干,藤叶一张一合地像在呼吸,仔细一看才发现每一片叶子上都长了一张有着细密尖牙的嘴。
嬴阙冷汗冒了一身,远处却有打斗声传来。
「不就是复活几个人吗,玉帝至于这么小气?
「天道都没说我什么,他倒上赶着管我。
「亏得凡人那么信奉他,真是佛门烧香插错炉,白供了!」
藤林深处,一女子正与魔物搏斗。
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法术轻巧地压制藤林老怪。
嬴阙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那女子无论是背影还是声音,都让嬴阙感到熟悉。
「什么人?!」
一道法诀迅速飞来,嬴阙躲避不及,被重重弹在地上。
女子拨开藤蔓,脚步悠悠走到他面前。
那张与阿扶别无二致的脸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区区小仙,也胆敢来秘境送死?」

-22-
祈芸神女就是阿扶这件事,嬴阙花了两天才接受。
卯日星君难得开门迎客,笑着问他:「问题有答案了吧。」
嬴阙:什么答案?哪儿来的答案?他越来越乱了!
卯日星君见他一副迷茫的样子,给他倒了杯茶,将事情原本娓娓道来。
四千年前,祈芸神女因擅自为人间解除天灾,被玉帝无期罚至人间历劫。
因是惩罚,神女每一世都要经历大苦大难。
后来玉帝气消,决定让她再历一世就返回天庭。
最后一世她名为阿扶。
本应在与傻子阿金成婚后,目睹村中村民死去,不久阿金意外恢复记忆,把她卖入青楼,最后被扭曲客人折磨致死。
原本事情十分顺利,可中途却出现意外。
这个意外就是嬴阙。
嬴阙的出现,打乱了她原本的命途。
作为情劫的阿金半途退场,神女的情思就吊在那儿,忘不了也过不去。
于是卯日星君决定让嬴阙自己去解决这件事。
嬴阙被插入神女的命运,帮助她重新见到阿金,情劫在阿扶发现阿金坏事做尽那一刻彻底度过。
最后的死劫则是由青楼嫖客转移到顾家公子身上。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神女的最后一世居然成了你的情劫。」
卯日星君长叹一声,「这恐怕也是你随意插手的报应吧。」
嬴阙愣然:「难道你没算到天道给我的试炼在杏村吗?」
卯日星君清咳了两声,凑近他低声道:「当初玉帝震怒,天道没护下来,所以祈芸神女才被贬下凡界。
「神女在最后一世前,已历经一千三百多世,八千六百道劫,大抵是这最后一世,天道不想让她过得太惨,所以擅自更改了你的试炼吧。」
嬴阙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从司命殿出来后,他整个人都是蒙的。
值得高兴的是,阿扶是神女,她没有死。
可,祈芸神女并没有阿扶的记忆,那她还算是阿扶吗?
嬴阙不得而知。
祈芸神女因擅自复活杏村村民,被玉帝罚去魔界秘境,直至消灭其中全部魔物才能回来。
据说当时二人在凌霄殿就「神仙历劫凡人该不该遭殃」的议题吵了两天两夜。
天道对神女尤为护持,玉帝也不能再将她罚去人界,于是只好让她去秘境,自己眼不见心不烦。
嬴阙得知神女在秘境后,几次三番去偷看她。
可每次不是被她打飞就是被她恶狠狠瞪着不敢上前一步。
神女的眼神总是倨傲无比,即便和阿扶用着同一张脸,也让嬴阙感到陌生。
她的修为令嬴阙遥不可及,再也不需要他的保护。
嬴阙在秘境之中遥望着她的背影,思索如何才能让她想起与他在人世的回忆。
就在嬴阙连续几日都不得办法时,那位高傲的神女突然现身在他面前。
「嬴阙仙君,我们去凡界一趟吧。」

-23-
这是嬴阙第三次下凡。
不一样的是,这次下凡不是他自己,而且没有正当理由。
多日以来神女都不曾与他讲话,此次直接邀他下凡令嬴阙有些受宠若惊。
嬴阙想,这不就是让她想起从前的好时机吗?
于是擅自把落界地点换成了新隅镇。
阿扶那么爱豌豆黄。
如果让她见到豌豆黄,她一定就能想起来了。
可嬴阙忘了,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当他再次回到新隅镇,这里已经不是当初的样子了。
曾经居住的那间小院早已成废墟,更别说豌豆黄了。
嬴阙突然觉得自己好差劲。
阿扶死前明明要他照顾好豌豆黄,可他却固执地陷入纠结以至于忘了时间。
嬴阙失魂落魄地走在新隅镇的大街上。
馄饨铺早就不开了,县令也不是当年那个人。
一切都变了,又仿佛什么都没变。
神女静静地跟在他身后,什么都不说。
「我们去吃碗面吧。」
她停在一家酒楼前,对嬴阙道。
嬴阙望着她的脸,神思恍惚。
「好。」
二人进了酒楼,小二热情地招呼上来。
祈芸一改之前的冷傲,粲然微笑道:「我要两碗素面!」
嬴阙恍惚感觉眼前人就是阿扶。
他正要开口,可神女的眼神却在从小二身上移开的瞬间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原来她只对凡人温柔。
想来也是,祈芸神女因凡人诞生于世,她最怜爱的就是这些人了。
反而天上那群只知遵循天规却毫无同情心的神仙才是她最讨厌的。
「祈芸神女,你曾在人间历劫四千年吧?」
饭桌沉默许久后,嬴阙率先打破僵局。
「嗯。」
「那你还……记得那时的事吗?」嬴阙试探地问。
神女轻抬眼皮,反问:「你觉得呢?」
「我……」
嬴阙不知怎么回答。
就在他犹豫时,素面已经端上了桌。
神女拿着筷子跃跃欲试,刚碰到嘴唇就被烫得松开筷子,面条便迅速回到了热汤里。
嬴阙适时地递上一杯凉茶,又见她重新夹起面条,吹了几下才入口。
「你怎么不吃?」
她问他,「还是说你真的喜欢吃酸的?」
神女把桌上的醋罐推过去。
「不,我只是有点没胃口……」
嬴阙仿佛意识到什么。
他震惊地看着她。
神女眼皮不抬,专心吃着碗中的素面,冷笑:
「才发现啊。」

-24-
祈芸发现嬴阙是有些蠢在身上的。
明明都知道她救活杏村的人,却还以为她不记得在人世的记忆。
不过也有可能,是他在看到自己冷漠的态度后不想承认罢了。
看着眼前几乎震惊到下巴都要掉进碗里的人,祈芸优雅地擦拭嘴唇。
「嬴阙,我们在凡间的经历,我一直都记得。」
「那你为何……」为何对我这样冷漠?
她轻笑一声:「四千年,一千三百八十六世,八千六百道劫。
「你只是其中之一而已,甚至不是最令我刻骨铭心的。」
神女微扬的唇角似是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嬴阙心中钝痛不已:「可你既然有阿扶的记忆,那便应当知道我和阿扶的情谊。」
「阿扶是我没错,但我不是阿扶,你们的情谊与我何干?」
祈芸目视他的双眼,像冰冷的弯刀般勾住他眼底最痛苦的情绪,逼迫他不得不直面于她:
「世上不会再有阿扶这个人,她是我的一部分,甚至无法转世,你有思念她的工夫,不如好好修炼护佑三界如何?」
神女无情地将银两拍在桌上,冷漠地说:
「以后别来秘境找我,烦。」

-25-
嬴阙仙君失恋了。
追求祈芸神女无果,还被她毫不留情地拒绝。
天庭中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传到了玉帝的耳朵里。
玉帝看着眼前和他下棋却一副兴致缺缺模样的嬴阙,万年威严不变的脸上终于有了动容。
嬴阙到底看上那个鬼见愁什么了?
玉帝在心中纳闷儿。
想问他,却又觉得探听别人隐私不太好。
于是便把这事儿交给了嬴阙的好友,灵山山神来办。
灵韵打死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上天居然是为了开解好友心结。
嬴阙自那次随神女下凡后便一直沉郁寡欢。
那天事件的全过程,灵韵都在暗中看到了。
当初她为阿扶治疗眼疾,便觉有神光在她头顶盘桓。
她一下猜到阿扶也是神仙来历劫了。
当晚她便收到天道的警示,叫她不要将此事告知嬴阙。
阿扶死的那天,灵韵也十分心痛,但她认为阿扶既是神仙转世,和嬴阙在天上再续前缘也不是不行。
哪承想阿扶的本体是真狠啊。
字字珠玑,句句往心窝子戳。
较之现在,灵韵觉得还不如让嬴阙以为阿扶已经死了呢。
嬴阙在自己的宫殿中心不在焉。
灵韵便从酒剑仙那儿要了两坛酒过来。
「灵韵,你一直在灵山,后来豌豆黄怎么样了?」
嬴阙木然地问她。
想起豌豆黄,灵韵的鼻子有些发酸。
「你离开的半年后,它就死了。」
「什么?」
「它是饿死的,无论我喂什么都不吃,在一个黄昏死在了阿ŧü⁸扶的床上。」
灵韵哽咽了一下,「它应该是想快点去见它的主人吧。
「可它不知道,阿扶没有来世,根本不会上奈何桥。」
嬴阙想起祈芸的话,眉宇间痛苦不已。
如此一来,灵韵也跟着痛苦起来。
她兀自打开一坛酒咕嘟嘟灌进嘴里。
酒入愁肠,她好想借着酒胆闯入神女的清鸾宫,当着她的面为嬴阙和豌豆黄大哭一场。
可是她明白,神女没有错。
凡历过多次劫难的,都不会把前世放在心上。
或者说,他们早就麻木了。
玉帝本是为了让嬴阙开心才把灵韵叫上来。
为此还特让赤脚大仙去灵山代职了一阵。
谁知那两人居然对着难过。
玉帝看着棋盘上的残局十分懊恼。
嬴阙是因吸食他的灵力才诞生于神界,可以说是他半个儿子。
比起小金乌的固执叛逆,嬴阙实在是乖巧称心。
玉帝不忍见他如此,于是便召祈芸神女入殿。
然而神女毫不留情地回绝。
仙侍说,神女最近忙得很,还请玉帝有点眼力见儿不要打扰她。
玉帝怒了:「秘境的妖魔鬼怪都被她泄愤杀得一个不剩,她还有什么好忙的?」
「她正在自己的神识中寻找另一个意识。」
仙侍懵懂地答,「小仙也不知是什么。」
玉帝点点头,挥手让她告退。
儿啊,你有救了!
尾声
嬴阙和灵韵在殿内醉酒的第三天,一位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灵韵迷迷糊糊爬到她跟前,痴笑道:「阿扶~你怎么倒过来了啊?」
祈芸看着烂醉如泥的灵韵不禁皱眉。
倒是嬴阙立刻精神起来。
「神女,有何事找我?」
嬴阙再见她感到十分紧张。
神女没说话,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
嬴阙这才发现她眼睛有些肿。
「托你们的福,最近一股脑儿聚在天上,被她发现后我的识海彻底乱了。」
「她?」
「阿扶。」
一听这二字,嬴阙瞬间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连灵韵也清醒了不少。
祈芸叹了口气:「她是我的意识之一,是我的一部分,可是最近这一部分突然不听我使唤,开始随意表达自己的情绪。」
神女红肿的眼睛像是在宣告着她这些日究竟遭受了怎样的灾难。
在嬴阙和灵韵紧张的目光下,祈芸缓缓开口:
「所以我花了四天时间把她从我的神识中剥离出来,并赋予她灵魂,此刻已被我投下界了。」
「那也就是说——」
灵韵双眼放光,立马反应过来。
祈芸接下她的话:「她可以投胎了。」
嬴阙整个人呆滞在原地。
祈芸对他的这番反应不是很满意,又道:「至于你要不要找她那是你的事,我并不觉得你对她的『怜爱』能负担起这样艰难的任务。」
「这是什么意思?」问话的是灵韵。
「六道轮回嘛,又不是每次都有机会投胎成人。」
祈芸站起身,悠远的眼神望进嬴阙的眼中:
「她可能是一棵草,一朵花,一只蝴蝶甚至是一阵风,可男可女,可雌可雄。」
她道,「你若想找到你认知中的『阿扶』,要花费的可不是一点点力气,也不是靠单纯的喜欢就撑得下去的。」
灵韵听后又几分犹豫。
退一万步说,就算嬴阙找到了阿扶,但在几十年后阿扶还是会死。
那么嬴阙就要不断重复地去寻找她。
阿扶甚至无法修道成仙,因为她本身就是被神女抛弃的魂魄。
嬴阙果断道:「我会找到她,不论她是男是女,是花是草,哪怕是一阵风,我都要告诉她,我爱她,我要和她在一起。」
神女没有说话,嬴阙已经消失在宫殿直奔南天门而去了。
「阿……祈芸神女!」
灵韵叫住她,「既然阿扶是意识,那是不是说明……你的决定,是她同意的?」
祈芸面上闪过一丝惊讶,眼中逐渐浮起欣赏之色。
「是啊,她同意了,那个愚蠢的意识。」
祈芸透过云层看向缥缈的人界,眼神温柔似水:
「明明做神仙更好。」
番外豌豆黄

-1-
阿扶死去的半年后,我也来到了地府。
进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阿扶。
我跑去问阎王:「阿扶在哪儿?」
阎王:「你是她家的狗?」
「对!阿扶家的!我是她最勇敢的英雄,最可爱的战士!」
阎王翻翻册子,皱眉:「这里没有阿扶。」
我急了:「不可能!阿扶肯定在下面等我,她说了下辈子还和我做朋友的!」
阎王不想和一只小狗计较,懒懒地翻了个眼皮:「那你去奈何桥上排队吧,看看能不能遇上她。」
我颠颠跑到了奈何桥。
「阿扶!阿扶!」
我冲着长长的鬼队大喊,可是并没有人回应我。
我又喊了两声。
「好啦小狗,你也是来等主人的吧,去那儿等吧。」
孟婆伸出苍老的手指向桥侧,只见那边排了四五只狗。
我摇头:「我不是来等她的,我是来找她的,她比我死得早。」
孟婆叹息一声:「是这样啊……你告诉我她叫什么,我帮你看看她投胎了没有。」
「阿扶,她叫阿扶!冀州清溪镇杏村人!」
「好好好……小狗你不要急。」
孟婆用她尖尖的指甲拨弄泛黄的纸页。
她咦了一声:「这里没有叫阿扶的人啊。」
「不可能,阿扶一定来这里了!」我快急哭了,「她和我约定过,谁先死就先等谁的!」
「那她应该是作孽太多,被判官司困住手脚,你去那边等等吧。」
「胡说!阿扶从没做过坏事,就算是困住,也是因为做好事太多数不过来了!」
就像她从邻村男孩手里救下溺水的我一样,一定是天大的功德。

-2-
和我一起等人的有五只狗。
最健谈的当属那只浑身黑毛的细狗。
它充满怜悯地看着我:「你主人生前一定对你不好吧?啧啧,瞧你都皮包骨了。」
「不,阿扶对我可好了!每次讨到剩饭都先给我吃!」
另外两只狗也投目光过来:「吃点好的吧。」
「我吃得当然好!后来嬴阙来了,我还吃鸡腿!一整只鸡呢!」
「别骗人了,那你怎么瘦成这副德行!你的狗头围巾都要掉了!」
「是我自己弄的!」我骄傲地伸直脖子,「我故意不吃饭!我要早点下来见阿扶,我不想让她等太久!」
虽然她总是微笑着,仿佛什么困境都不怕,但我知道,她最怕孤独了。
「切,吹牛——」
我不理会它们的唏嘘,伸着脑袋探望大排长龙的鬼队。
一会儿阿扶出来肯定第一眼就看到我!
她会摸摸我的头,摸摸我的肚皮,就像从前那样,我会再次看到她的笑脸。
可惜我现在没什么肉了,希望她不要嫌弃我。

-3-
阿扶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
如果哪天她先走一步,她一定会在奈何桥边等着我,然后和我一起投胎,这样下辈子就还能做朋友。
阿扶真是神机妙算,她居然真的比我先走。
那我也不能让她在下面等我太久。
灵韵送来的鸡腿好香,我饿得好难受。
可是不行,我得去找阿扶。
她看不到我,会以为我像她爹娘一样抛弃她的。
可是阿扶,现在我来了。
我在这里等好久,大黑和豆腐都被接走了。
你到底做了多少好事啊?

-4-
我在桥边等了一百年,阿扶还是没有来。
我去问阎王,他说根本就没有叫阿扶的人来过地府。
他叫我尽早投胎,不然浪费了我可以投胎做人的功德。
我不信。
他们一定是诓我的。
阿扶都死了,不来地府又能去哪儿呢?
我得等她。
这才一百年而已,小狗鬼有好多个一百年呢。

-5-
我在地府第三百个年头时,我收了一个小弟。
它是花白色的小奶狗, 刚生出来时被主人的小孩儿一把摔在地上,于是便成了现在这副惨样。
我看着它露出的眼球,裂开的嘴角, 忍不住啧啧两声。
转身让孟婆拿出神奇的笔刷给它美化一下。
小花白问我:「豌豆黄大哥是怎么死的啊?」
孟婆抢答:「饿死的。」
「啊?那大哥也太可怜了。」
我哼了一声, 「我故意把自己饿死的, 这样就能让我的身体体面一点, 我才不会吓到阿扶。」
「可是你瘦成这样,那个阿扶也不一定认出来吧?」
我震惊。
「孟婆大大, 快给我也美化一下!」

-6-
第五百年时,小花白已经投胎很久了。
桥边每天都有不同的狗过来,但它们要么很快投胎, 要么等着等着都被接走。
无一例外, 大家都听过阿扶家的狗的故事。
我是阿扶家最勇敢的英雄,是最可爱的战士!
我不怕孤独!我会一直等待阿扶的出现!
孟婆告诉我, 我耽搁太久, 已经没办法投去人道了。
没关系。
我来世还做阿扶家的狗!
只要她来, 我就原谅她让我等这么久!
只要她来, 我就跟她走!
谁让大家都知道我是阿扶的狗呢。

-7-
七百年, 转瞬即逝。
我感觉我的脚都要驻进桥墩子上了。
阿扶啊阿扶ƭŭ̀²,你怎么还不来?我等你等得花都谢了。
这次就算你给我十只鸡腿我也不会轻易原谅你了。
就在我困顿之际, 居然在桥口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嬴阙!是对阿扶很好的嬴大哥!
我高兴地跑过去围着他转。
「豌豆黄?」
他难以置信地叫了我的名字。
我尾巴摇得更欢了。
「汪汪!」阿扶呢?
「汪汪!」阿扶来了吗!
七百年不见,嬴阙憔悴了好多。
他听说地府有只狗一直不投胎, 感觉可能是我便来到这里。
「豌豆黄,你去投胎吧。」
可恶, 这么多年不见, 一张嘴就是我不爱听的话。
嬴阙真切劝道:「阿扶她变成了世间万物,就算她出现在你面前你也未必认得出她的。」
「汪汪!」
胡说!不管阿扶变成什么样, 我一定会认出她!
就像我相信她会认出我!
「不过没关系, 豌豆黄,就算你不等了,我也会继续等她的。」
嬴阙眉眼柔和, 「等我找到她, 等她回到我身边。
「去吧, 去投胎吧。」
我狠狠咬了他一口。
可恶, 别小瞧我和阿扶的羁绊啊!

-8-
我又等了一个一百年。
阎王亲切地称我为地府钉子户。
小狗, 啊不,老狗可听不懂什么是钉子户。
快一千年了, 阿扶啊,你走得可真慢。
嬴阙说你是世间万物。
你变成什么了呢?
一朵花?一块石头?还是一条狗呢?
阿扶,我好想你。
好想你的笑容, 想你的声音, 想你再像以前一样把我抱在怀里揉我的肚子。
「阿扶……」
我把头埋进爪子里, 不想让黄泉路上的行人看到我的眼泪。
「豌豆黄,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瘦了呀。」
是阿扶!
我猛然抬头, 却并不见阿扶的身影。
空中飘浮着一块小小的石头。
石头动了动身子, 发出的却是阿扶的声音:「对不起啊豌豆黄,我运气太差,做了九百年的石头, 最近才死掉。
「让你等我这么久,真的很抱歉,你愿意原谅我吗……」
我扑上去抱住那块有着阿扶温度的小小石子。
「愿意!愿意!不用鸡腿也愿意!
「谁让我是阿扶家最勇敢的小英雄呢!」
(完)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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