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成绩优异的堂妹在高考前突然疯了。
第二天,村里最有钱的刁家八抬大轿将她娶回家。
村里人都笑,刁家那么精明,娶个疯媳妇?
几天后,堂妹的学渣丈夫考上了大学。
当晚,堂妹死了。
七月十五上坟,我突然看见她出现在我家祖坟供桌上。
大口吞着元宝。
她回来了。
-1-
腊月的一天,我家祖坟突然开始冒青烟。
先是一座坟包往外鼓。
后来整片坟都鼓了起来。
坟上野草也跟着开始冒尖。
远远望去,山坡上青烟弥漫,像是摆满了刚出笼的绿包子。
祖坟冒烟这事,听的多,见的少。
不仅本村,外村人都来看热闹。
还有人听到坟底下传来声音。
锣鼓唢呐,夹杂着笑声。
那声音一会远,一会近,听着诡异。
有人就吓坏了。
村里老人说:年轻人懂啥?这是老祖宗在高兴哩。
青烟冒了一天一夜,散了。
当时村里就传,金家要有大事发生。
三天后,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那是 1978 年。
我成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
-2-
1977 年秋天,广播里突然传来一个重大消息:
中断多年的高考将于今年恢复,并于当年的 12 月开始考试。
我娘听了,立刻就要我去报名。
我爹当时还不同意,担心没人在地里挣工分。
我娘急了:
「这都啥时候了,还在乎你那点工分?」
我爹解放前在城里当苦力,就想着改变命运,一冲动,48 年加入国军。
因为我爹的这一决定,导致他后来失去了家庭决策权,出啥主意都没人信。
我娘又说,现在形势变了,国家以后要搞建设,正需要大学生。
考了大学,毕业后进工厂,进学校,进机关,那就是城里人,有前途。
这是咱农民改命的机会。
我爹总算勉强答应。
报完名,到处都找不到复习资料。
那年高考急,从公布消息到考试只有两个月时间,全国有五百多万人报名,很多人通宵在书店门口排队都买不到参考书。
我娘四处打听,最后套了马车,拉着我去城里一个远房亲戚家,送了人家两袋米,连夜抄了一套《数理化自学手册》。
回来后,我又抄了八份,送给本家的几个考生。
成绩出来后,我是全村唯一一个考上的,还是全县理科第一。
我的名字被写进了县志。
村里好好为我庆祝了一下,都说:青史留名,山沟里飞出金凤凰。
本家好些人给我送吃送喝送穿的。
我爹这才反应过来,连夸我娘有眼光。
我娘也感慨:
「人的命啊,一念之差,天差地别。」
我爹又说:
「祖坟冒青烟,应的就是咱家这事!」
我们一家人好好上祖坟前祭奠了一下。
感谢祖宗保佑。
但后来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你永远想象不到,人为了改变命运,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3-
1978 年大一暑假,我从外地回家。
为了省钱,我没在县城住宿,步行走回村子。
快走到村口的时候,都快半夜了。
雾气渐浓,下起了小雨。
那时候不像现在,没路灯,路也滑,我身上没手电,撑着伞,凭感觉在雾气里一路走。
远远看见村口的歪脖大槐树。
走近槐树时,雾气中有白色的东西纷纷洒洒落下来,好像下雪。
伸手接过后一看,才发现是纸钱。
我心里连叫晦气,赶紧丢了。
就在这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轻微的声音。
哒哒哒哒……
一团白色的东西朝我跑了过来。
离近后才看清,是一只雪白的大公鸡。
但这公鸡没头。
农村杀鸡时偶尔遇上手快的,也能看到无头鸡满院子跑,但一般跑上几步就死了。
这只鸡却精神,虽没头,脖子依然直直挺着,鸡血一点点落在地上,在身后连成一串。
无头鸡跑到我跟前,似乎察觉到面前有东西挡着,停下了,然后围着我绕了一圈,又跑了。
正疑惑时,雾气中有一条长长的东西飘飘荡荡出现,像一只白色的大水母。
随后走出两队人。
前面飘摇的东西是根丈高的招魂幡,虽是半夜,但白纸黑字,隐约也能看清,上写:
西天大路。
招魂幡下有人举着纸房纸车,慢慢走着。
后面人好像还拿着唢呐锣鼓,看样子像是在敲打,但都没有声音。
随后,八人抬着一口棺材,慢悠悠走了过来,棺材后面,还有两人抬着一顶纸糊的小花轿,颤颤巍巍走着。
我撞见了出殡。
-4-
村里出殡,一般选择在凌晨日出前。
半夜出殡的,都是横死之人。
此时正是半夜。
出殡队伍静悄悄的,前面没人放鞭炮,锣鼓也没有发出声响。
浓雾中,每个人都垂着头。
头很低,几乎要挨到胸部。
看不清脸。
姿势怪异。
路上撞见出殡有规矩,看过第一眼后,就别再看第二眼。
你我无缘,也不是同路人。
我就闪在路旁,用伞挡着自己,连忙走了。
和出殡队伍交错走过时,感觉那边传来一阵凉气。
虽是夏夜,都觉得一阵阵阴冷。
我低了头,屏住呼吸往前走。
「喂——」
一个女人在我耳边喊了一句。
声音悦耳。
我脑子一阵空白,等反应过来时,已把头扭了回去。
——唰!
送葬队伍突然都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5-
我两条腿僵硬地站在原地,顿时呆住了。
这队伍明明是跟我走的相反方向,怎么一瞬间就调头了?
愣神的工夫。
咔——
所有人的脸都在一瞬间都抬了起来。
这些人虽抬头,但身体依然是向下弯曲的姿势,看上去极为诡异。
是纸人。
雾气中,一张张惨白的脸冲我笑着,红脸蛋格外鲜艳。
红红的小嘴一起张开,发出古怪的笑声:
「一——起——去——呀——」
「啊啊啊啊我去你妈!」我大惊失色,举着伞跑了。
地上泥泞,我深一脚浅一脚跑了不知多远。
逐渐看见村口的房子,隐约还有狗叫传来。
看着熟悉的村子,总算没那么害怕了。
停下来后,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心里还在怦怦跳着,疑心刚才是不是看ṱŭ₎岔了。
村里出殡的事我见多了,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我努力不去想这些东西,就想赶紧回家。
走着走着,突然停下。
沙沙沙……
身后那个声音也停下了。
这条路上,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走路的声音。
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我。
我僵直站着,雨点一下下打在伞上。
前面就是村口的土地庙,今天不知谁在里面点了一对白蜡烛,烛光晃动。
我默默向土地爷祈求:
「您老的地盘,您可不能不管事啊……」
我没有回头,小跑着回到家。
推开院门,我看见影壁神龛里的天地爷前面点了两支蜡,还烧着三支香。
蜡烛和香快烧完了,只剩下几点若有若无的光。
雨已停了,我收了伞,回头看着街上。
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
关好院门,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
放松之后,突然感觉两条腿上像是绑了好几块砖,沉得抬不动。
一阵冷风从身后吹来,天地爷前的两支蜡呼地灭了。
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有东西跟我进了家。
-6-
我娘听到响动,把我迎进屋。
桌上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发出昏黄而温暖的光,我爹和小勇还在炕上睡着,发出轻微的鼾声。
看着熟悉的一切,我心里踏实下来。
这是我大学第一个暑假。
本来一放假就要回来,老师介绍我在一家化肥厂里帮几天忙,我就写信跟家里说了回家日期。
但工厂里的事比我预料的简单,忙完后,我就提前三天回来了。
本以为能给家里个惊喜,谁知我娘却一脸惊恐地看着我:
「你咋回来了?」
原来我娘前天去县城邮局给我拍了电报,让我暑假别回来。
那时候写信慢,电话还是稀罕物,有急事,第一个想到的都是拍电报。
但我娘拍电报的时候,我已经上了火车,所以错过了。
「为啥不能回来?」我就问。
「别问了,明天一早让你爹送你去县城,坐火车赶紧回去。」我娘似乎很急。
说完又是叹气,估计是心疼来回火车票的钱。
我更疑惑。
我娘没再说什么,给我煮了碗面条,还专门加了鸡蛋,就让我赶紧吃了睡。
但我更担心了,吃面条的时候又问:
「是家里出啥事了?」
「家里没事,是你的事。」
我娘似乎是担心被什么东西听到一样,左右看了看,凑到我跟前,压低了声音问:
「回来的时候,遇到啥没有?」
我又想起刚才看见的纸人出殡,怕我娘担心,就没说,只是问:
「能遇见啥?」
问完后,突然反应过来了。
村里人在院子里供的天地爷,除了过年时候都不烧香,今天为什么烧香了?
就说:
「是因为有人半夜出殡?」
我娘紧张地问:
「你撞见了?」
我心里顿时惶惶的,说:
「看见了,谁家出事了?」
我娘一脸愁容。
「哎,哪天回来不行非要今天,真是赶上了,你就别问了。」
我们这对于横死之人,白事期间都尽量不讨论,据说是死者听见了不高兴,容易招惹事情。
面条吃完了,却感觉更饿,我娘就又给我下了一碗。
吃面的时候,心里还是在想:
「死的是谁呢?跟我有啥关系?」
这时就感觉嘴里不对劲,有东西牵牵绊绊的。
我从里面扯出一根头发。
头发藏在面条里,越扯越长,足有两尺。
我们家人没有这么长的头发。
-7-
看着这团头发,我顿时没了胃口。
我娘变了脸色,但没吭声,只是把面条端出去倒在鸡窝外面,让我先睡,啥也别想,明天一早起来去县城赶火车。
又在炕头灶王和门板后的门神上了香。
我没再问,就躺下了。
心里还在琢磨,死的到底是谁呢?
我自己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为什么我娘这么怕这件事?
我白天坐了一天车,又走了二十里地,早已累得不行,虽然心里有事,但很快也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感觉家里的油灯亮了。
沙沙沙……
一个人正坐在油灯下,背对着我,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在炕上看了一眼。
我爹,我娘,弟弟小勇都在睡觉,会是谁呢?
我侧转身来再看,桌前的人又没了。
我以为是眼花,怀疑是我娘刚才忘记熄灯,就起身下炕。
我凑到油灯前,呼的一声把灯吹灭。
灯灭的瞬间——
我看到一张脸。
「嘿嘿嘿嘿……」
不知是哭是笑,声音虽然微小,却尖锐刺耳。
还没等我看清,这张脸已经转瞬即逝。
黑暗中我心里一阵阵发毛,怀疑是自己眼花看错了,慌忙拿起火柴点灯。
心一慌,手就抖。
接连划断两根火柴都没点着,心里更急,同时拿起三根火柴一起点。
扑哧一声,火焰呼地着了,我伸上前去点灯。
——呼!
一口气吹过来,火柴又灭了。
那口气又凉又腥。
是被什么东西吹灭的。
-8-
我手一哆嗦,火柴盒掉在地上。
「嘿嘿嘿嘿……」
那声音又来了。
这次听清了,声音在桌子下面……
我的心剧烈跳动着,感觉随时要爆炸。
两条腿似乎僵住了一样,站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想跑,可根本抬不起腿,想说话,吓得说不出话。
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在我看来却是漫长无比,我两手扶着桌子,慢慢抬起腿,一点点向后退。
「嘿嘿嘿嘿……」
桌下的声音又来了。
虽然屋里昏暗,但我依然能看清……
一双惨白细长的胳膊,猛地从桌子下面伸出,像钳子一样抓住我的脚脖子,往下猛地一扯。
只一瞬间,我已经被这两只手扯到了地下,感觉要陷入一个无尽的黑洞里。
「啊啊啊啊啊!」
我吓得大叫,不顾一切扯着身边任何能抓住的东西。
刺啦一声,我猛地醒来,发现自己坐在炕沿上,
天已蒙蒙亮了。
小勇光着腚,捂着裆,一脸懵逼看着我。
「哥你……干啥?」
我一低头,看见自己手上抓着小勇的裤衩子。
那时候家里困难,小勇一个裤衩穿到洗变色都不换,布都朽了,已被我扯成一片破布。
我连忙把破布丢地上,看看屋里,一切正常,才知道昨晚的事情是一场噩梦,长出一口气,擦擦脑门的汗,冲小勇一笑:
「那个……哥给你买了几条城里的裤衩,不穿这个了。」
「上个大学回来,就给我买个裤衩?」小勇有些不屑。
「还有城里的夹心饼干,这就给你拿。」
我起身下炕,脚下一软倒在地上。
刚撑着要起来,浑身的冷汗就跟商量好似的,唰地一下全出来了。
小勇吓坏了,连忙跳下来扶我。
「哥你咋了?」
我心里突突跳着,喘不过气,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
我发了烧,输液打针都没见效。
脑门上烫得要冒烟,两脚却像踩在冬天的河里,冻得直哆嗦。
我娘烧了一盆热水给我泡脚,脚都快烫出泡了,可我依然觉得冷。
被热水烫过后,两个脚腕上逐渐浮现出一双黑色的印记。
任谁都能看出来。
这是两只手抓出来的印记。
昨晚的事,不是噩梦。
我娘突然哭出声来。
「到底是没放过俺家朝阳!」
-9-
晌午时候,我娘把老六请来了。
老六是村里的阴阳仙,据说有家传的本事,懂风水方术,能治邪病。
前些年破四旧,六叔就不干这种事了,但村里谁家遇到邪事,还是会偷偷找他。
按辈分,我喊他六叔。
六叔没说话,先要烟。
我娘给他点了根官厅,他抽着烟说:
「这是轮到朝阳了。」
我娘就开始在院子里喊:
「你死都死了!出了两回殡,咋就送不走了呢!」
六叔突然大惊失色,像是怕这话给人听见,连忙拦住:
「嫂,先别喊,惹毛了可就更麻烦了。」
我娘愤愤不平。
「惹毛了咋的?俺还不怕这个害人精了!」
我就问:
「娘,你说的到底是谁啊?」
我娘有些没好气。
「她来也来了,现在也不怕说了,是秋歌。」
我一愣,想了会才想起来。
金秋歌。
论起来,她是我一个未出五服的妹妹,比我小两岁。
没想到竟然死了,可我跟她都没怎么说过话。
为什么要来找我?
六叔又点了根烟,慢慢跟我讲了秋歌的事。
-10-
去年高考恢复后,高中里女生也逐渐多起来。
秋歌也想上大学,以后进城上班。
她爹石头叔不同意,说家里穷,就别再花钱了,考上大学又能咋地?还不是嫁人过日子?
秋歌倔,在门口跪了一宿。
她娘拗不过,就同意了。
同意是同意了,但石头叔事先跟秋歌说好了:要是没考上,你往后不管什么事,都要听家里的。
秋歌答应了,没日没夜拼了命学习。
高考前一个月的时候,突然疯了。
没命地做题,把家里所有的纸都写满了。
被褥、窗帘、墙上、地上、桌子上,全是。
钢笔早已没水了,但秋歌依然捏着钢笔在用力写。
一边写,嘴里一边喃喃自语,想题的时候咬指甲。
指甲都咬掉了,还浑然不觉。
她娘吓坏了,就去夺她的笔。
秋歌就疯了。
家里把她关了起来。
秋歌在屋里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嘴里一直念念叨叨,一会是数学,一会是物理,一会是化学,一会是地理。
就觉得自己正在高考,马上交卷了。
谁要是敢上前打扰,秋歌都会连抓带咬,拼了命反抗。
六叔说,石头还专门叫他去看。
但也看不出啥来。
就是疯了。
我娘也说:
「这孩子可怜,没疯前就满脑子考大学当城里人,压力太大。」
没几天,村长刁来银上门提亲,说家里老五刁世达看上秋歌了。
我所在的村子名为金雕屯,主要就金刁两家。
但两家关系一直不太好。
石头叔当时就恼了,说刁家来他家看笑话。
老五刁世达却一脸真诚,说打上学时候,就一直喜欢秋歌。
刁家出了五百块彩礼,外带三转一响。
三转分别是缝纫机、自行车、手表,一响是收音机。
这在当时是天价。
石头叔喜不迭地同意了。
当时的婚龄还是男 20 女 18,没几天两人就举办了婚礼。
村里人暗地里都笑,刁家那么精明,娶了个疯媳妇?
然后刁世达去高考。
考了全县文科状元,进了北京的学校。
我听了有些不信,刁世达虽精,可学习从小就差,怎么可能?
但现在高考严,根本不可能作弊。
刁世达领了录取通知书没几天,秋歌上吊了,死在刁家。
-11-
死的时候,据说瘦得皮包骨头,眼睛里流出来的都是血。
秋歌死得邪,入不得刁家祖坟,被埋进了乱葬岗。
秋歌死后第二天,刁家人就听见屋里到处都是沙沙沙的写字声。
还有喃喃自语。
不仅是老五刁世达,刁家其他四个儿子也都跟着遭殃,据说闹得很邪。
后来刁家请来城里师父给看,说是秋歌冤魂不散,放不下考大学的事,看着刁家五子登科,怨念太重不肯走。
刁家破天荒出了两次殡。
用纸人把秋歌怨念送走。
纸人出殡,生人回避。
没想到被我撞见。
-12-
听完六叔讲的这些事,我顿时同情起秋歌来。
可又感觉整件事情有点怪。
秋歌是因为高考疯的,为什么要找我?
六叔就说:
这鬼跟人可不一样。
一旦有了怨念,哪还有理智可言?
别说鬼了,就是人,一旦嫉妒起来,怨起来,那也毫无道理可讲。
-13-
六叔见我不信,就去屋子里转了转。
拿起我回村时穿的那双布鞋,一抖,从鞋里抖出一枚纸钱。
六叔夹着两枚纸钱给我看:
「看见没?顺路钱都给你备好了,人家这是想带你走。」
我娘一看就怕了,问老六怎么办。
六叔烧了这两枚纸钱,又让我把大学相关的东西都交出来。
我背包里带回来两本大学教材打算暑假看,还有学生证。
六叔收好我的这些东西,又让我娘去肉铺买只全羊,外皮内脏都处理完那种。
我爹买来羊,六叔就把我的书和学生证都塞进羊肚子里用红线缝上,问过生辰,又把我的八字写在一道符上,塞进羊嘴里。
弄完这些,六叔把羊吊在我家院子的枣树上。
我问这是要干啥?
六叔说:
「还能干啥?糊弄鬼呗!」
六叔要我们全家都躲在屋里,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都别吭声,更不能出去。
「然后呢?」我问。
「然后秋歌会来,但她会把那只羊当成你,把羊带走之后,你就没事了。」
「那秋歌啥时候来?」我娘又问。
六叔捻着下巴上的几根胡子,说:
「早来了。」
-14-
这话一出,我们全家人吓得全都抱在一起,紧张地看着屋里。
六叔就笑。
「来是来了,大白天闹不起来,指不定猫在哪歇着呢,不用怕,要怕也等天黑以后。」
天黑了。
我们家早早吃了饭,插好门,一家人躲在屋里。
我娘先是点了盏油灯,可又怕秋歌找进来,就给吹了。
屋里黑了一会,大家都开始觉得害怕,就又点着。
一家人都坐在炕上,谁也不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道该干啥。
小勇从抽屉里掏出一摞毛了边的扑克,笑着冲我们看看,想玩牌。
我娘抬手给了他一记无声的凿栗。
小勇立刻捂着头把扑克放回去了。
从 8 点一直等到快 12 点,院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白天的时候虽怕,但时间一久,也就没感觉了。
小勇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我被传染了,也跟着打起哈欠。
我爹指指枕头,意思是睡吧。
我们就都躺下。
迷迷糊糊刚要睡着,我娘突然晃了晃我肩膀,我爹和小勇也都支起身子,歪着头听院子里的动静。
沙沙沙……
沙沙沙……
她来了!
院子里传来一阵类似扫地的声音。
可声音频率比扫地快。
像是一个尖锐的东西快速剐蹭后发出的。
沙沙沙……
沙沙沙……
这声音在院子里盘旋了一会,不响了。
然后是肉被撕扯的声音,还有骨头断裂的声音。
声音里还夹杂着呜咽的哭声,好像充满了无尽怨毒。
我们这时才觉得可怕,全都吓得捂住了嘴,大气都不敢出。
「啊……」
屋外传来一声轻微的哀号。
「放开我……救命啊!」
屋外的哀号声越来越清晰。
令人毛骨悚然。
因为那是我的声音。
-15-
「朝阳!」
我娘听见外面的声音,突然就脱口喊出我的名字。
我爹一拍我娘,冲她使了个眼色。
我娘这才反应过来。
我就在屋里。
「爹,娘,小勇,救命啊!」
屋外又开始喊起来,声嘶力竭,越喊越惨。
这声音对我娘简直就是莫大的折磨,她捂着耳朵不去听。
「娘,赶紧来救我啊!快来救我啊!」外面的声音一遍遍喊。
我娘转过身紧紧抱着我,感觉她浑身都在发抖。
我担心我娘被外面的声音迷了,也冲她摆手。
「咩——」我的嘴里突然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我娘吓了一跳,一把推开我,好像见了鬼。
我也吓坏了,摸了摸喉咙,不觉又喊了一声:
「咩咩咩——」
不仅是我,我爹、我娘、小勇全都吓坏了。
「爹!娘!我在外面,赶紧来救我啊!」门外声音又喊。
我娘疯了一样,跳下炕,一手抓起烧火的铁棍,一手抽下门栓,打开了门。
呼——
桌上的油灯火焰突然蹿起两尺多长,发着绿光,将一切照得愈加恐怖。
油灯的火焰似乎一瞬间燃尽了灯盏里的油,呼地灭了,屋里顿时陷入黑暗。
炕上凭空刮起一阵狂风,夹杂着沙石和不知道是哭是笑的声音,把屋里的锅碗全都吹起来摔在地上。
黑暗里似乎有头发从我身上扫过,还有东西抓在我身上,像野兽的利爪。
她进来了。
「啊啊啊啊……」
也分不清是谁喊的。
我爹,我娘,小勇,我,四个人吓得满屋子窜。
-16-
乱号了一会,我娘反应过来了,转回身扑在我身上护着我,我爹抓着笤帚一顿拍打,小勇吓得抱着头哭。
房门突然被一脚踹开,六叔打着手电从外面冲进来,手里抓着一块羊皮盖在我身上压住,让我别喘气。
我连忙憋气,我娘跟着又拿手捂着我的嘴。
屋子里的狂风瞬间安静。
第二天天亮后,我们才开门出去。
枣树上依旧挂着那只羊。
只是整只羊都肿了起来,圆滚滚的,上面布满抓痕,发出一阵阵腥臭,落了一层苍蝇。
这时我才发现,我自己胳膊上也有几道轻微的抓痕,伤口发黑,都是秋歌留下的。
六叔看过羊,放心了,要我们把这只羊装麻袋里找个地方埋了,里面的东西也不要了。
然后又拿了碗水,画符烧了给我喝,又写了一道符,用塑料布包好,要我贴身戴着。
六叔做完这一切,我腿上的黑印当晚就好了。
可我还是有些疑惑,问六叔:
「秋歌现在怎么样了?」
六叔连忙说:
「放心,糊弄走了,人家不惦记你,你可就别再惦记人家了。」
我娘也说,别再想这事了。
我嘴上没再说什么,心里却依然犯嘀咕。
总觉得,好像亏欠了秋歌点什么。
-17-
我撞邪的事没跟外面人讲,六叔也替我们保守秘密,所以没人知道。
七月半要祭祖,腊月时祖坟冒青烟保佑我上了大学,我家必须也要跟祖宗表示表示,而且地里还有些农活,我就没回学校,留在家里帮忙。
接下来几天,一切恢复正常。
村里人听说我回来了,好多人都来看。
有给送东西的,有高中生来问学习的,有单纯聊天打听城里新鲜事的。
但最多的,是做媒的。
十里八乡,甚至临近县里都来人了,有的还带了照片来看,条件都好谈。
去年腊月我爹摆升学宴喝酒时,我没觉得大学生有啥好,现在体会出来了。
我娘心里乐开了花,脸上不动声色,就说朝阳还要上大学,现在成亲也不能一块过,耽误人家姑娘,ẗù⁼等毕业了再说。
话虽这么说,但登门说媒的人依然络绎不绝,不仅有女的,还来了个男的。
这人是邻村一个鼓匠,三十来岁,大家都喊他李老四。
李老四那天来给我们村送鼓,送完鼓,拿着两个西瓜过来送给我爹。
那年头大家穿得都土,别说村里,就是进了城,一眼望过去,也就是蓝绿灰黑。
但李老四穿了件皮夹克,梳个分头,还戴了一副蛤蟆镜。
这套装扮别说在村里,就是城里都是顶级时髦的。
李老四进门后就跟我娘唠起来,先是夸我家祖坟风水好,又夸我娘眼光好。
把我娘说得乐开花。
然后李老四话锋一转:
「听说现在的大学生啊,都兴自由恋爱,上课学习,下课搞对象。」
我娘顿时就紧张起来。
李老四又开始列举自由恋爱的种种不足,比如吃不到一块,不清楚对方家里情况,彩礼规矩不一样,要是找个外省的,过年时候那就两头流窜吧。
我当时在屋里看书,竖着耳朵听李老四在院子里讲这些,就觉得他没安好心。
果然,李老四接着就说,应该赶紧让朝阳找个知根知底的人成亲,把心定住才好,他有个侄女,和朝阳一般大……
绕了半天,李老四是给侄女做媒来了。
我娘没好直接回绝,就说有空了让两边见一见。
临走的时候,李老四又来屋里跟我寒暄,进门先伸出一只手,就像城里人一样,要跟我握手。
那时候村里还不兴握手礼,我一看,连忙也伸手上前,握了握手。
「在下李天喜,久仰久仰。」
我也赶紧跟着说:
「不敢当,在下金朝阳,幸会幸会。」
握手时,李老四在我胳膊上瞅了几眼。
上面是之前被秋歌抓出的痕迹,现在还有一点印。
「不要紧吧?」
我说没事没事,撸下袖子遮住这些伤痕。
「行。」李老四笑了笑,「怪不得现在不愿意说亲,身边有人啊。」
李老四又寒暄了几句,告辞离开。
回头我娘就问:
「你悄悄在大学搞对象了?」
我连忙说没有,李老四乱讲。
我娘也不太喜欢这个李老四。
据说他年轻的时候因为打架坐过两年监,平时也神神道道的,他侄女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只是对李老四的那句话好奇。
他说我身边有人,是什么意思呢?
-18-
不知为何,有时候我总会想起秋歌。
我曾想去她家里看看,但听说出了之前的事情后,村里很多人都对她家人躲得远远地。
尤其是那些上学的,都不愿意跟秋歌家有什么牵连。
这天我去供销社里买东西,出门时,迎面遇见了张婶。
张婶是秋歌的母亲。
去年我考上大学摆酒席,她还专门来我家帮忙,忙里忙外地,很热情。
张婶除了种地,还在园子里种菜,每天起早贪黑操劳,腿上鞋上全是土。
几个月不见,头发白了一大半,腰也更弯了,一脸的愁苦。
张婶认出了我,笑了笑,脸上满是皱纹。
「朝阳回来了?」
这笑容让我有些内疚。
我看见张婶正背了一包化肥回去。
化肥很沉,我就帮着扛回去了。
这还是我头一回来秋歌家。
一进院子,就闻到一股发霉的味道,还夹杂着一些酒的气味。
我帮张婶把化肥放在地上,就准备走。
张婶拦住让我进屋歇会,先是拿了些家里种的菜要我带回去,又问起些城里的事。
我看张婶脸上开心了很多,就跟她说了一些。
刚说没几句,张婶突然起身,掀开门帘去隔壁里间看了看,又出来跟我聊。
只是要我小点声。
我疑惑地看了一眼里间的门帘。
张婶说:
「快考试了,别打扰她学习。」
说着又笑了:
「等考上大学就好了。」
我背脊顿时一凉。
因为张婶就一个孩子,那就是秋歌。
-19-
我顿时就ṱŭ̀₉感觉房间里有些凉,浑身都不舒服,就起身告辞。
张婶说没关系,好不容易来一回,多坐会。
嘴上说着,手上也紧紧抓着我胳膊不撒手。
又指着里间说:
「秋歌刚才还跟我说,她有道题不太懂,让你给讲讲。」
我吓得连忙起身就往外走。
张婶半是笑着半是哀求,手就像钳子一样紧紧抓着我胳膊,一遍遍说:
「给她辅导辅导……」
「给她辅导辅导……」
我吓得说不出话,抓着门框拼命要出去,猛地一扯,胳膊上被张婶抓出好几条血道子。
张婶一屁股坐在地上,头发也散了,突然抬起头,恶狠狠看着我。
「你是大学生,给她辅导辅导咋了?」
张婶突然以诡异的速度扑到我面前,抓着我的领子:
「俺家秋歌也想上大学!你给她辅导辅导!」
喊着喊着,声音已是近乎绝望的哀号:
「咋就不让俺家秋歌上大学!」
张婶的声音尖锐高亢,像一根根钢针扎在我身上,墙上的镜子突然裂开,屋里所有东西似乎都跟着震动起来。
惊慌失措中,我看着破碎的镜子——
秋歌穿着一身红色嫁衣,垂着长发趴在我后背上,手里拿着一支笔,正在我后背上写着什么。
她突然抬起头,两眼流着血,对我微微一笑。
在我愣神的工夫,脚腕一紧,已被张婶拽倒往里拖。
我两手在地上慌乱地抓着,两脚乱蹬。
房门突然开了,石头叔进来一看,上前抓住张婶衣领,直接就是几个大嘴巴子。
噼噼啪啪一顿打后,张婶似乎恢复神智,恍惚看着我,一笑:
「朝阳回来了?」
我吓得不敢说话,连忙起身出门。
石头叔冷着脸送我出了院门。
「你婶子现在精神不好,就别来刺激她了。」
说话的时候,闻到他嘴里一阵阵酒味。
张婶也从屋里出来,在院子里冲我招手:
「咋刚来就走啊,坐坐啊,我给你带点家里的菜……」
我连忙离开。
出来后,石头叔连忙就把院门关上了。
在院门关上的一瞬间,我看见正屋窗户后面似乎有个人影正在看着我。
一闪又不见了。
-20-
「我咋觉得,村子里好像什么都变了呢?」
喝酒的时候,我突然问金晓文。
晓文笑了笑说:
「不是村子里变了,是你变了。」
又说:
「你现在是大学生了,以后就在城里过,不用在意村里人。」
晓文是我本家的一个哥,也是同学,自小玩得好,去年他跟我一起考试,落榜了。
我上大学后,还专门从城里给他寄了些复习资料,但今年还是落榜了。
我这次给他带来一些学习资料,买了点心,鼓励他明年再考。
晓文苦笑:
「不知道吧?明年改政策了,过了二十五的不要。」
晓文今年刚好二十五。
「啥叫命?这就是。」晓文自顾自喝了一杯。
我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晓文说:
「没事,今年成亲,到时候让我儿子好好念书,我当不了大学生,他得是,从小我就抓他学习,就不信考不上了!」
我连忙点头。
晓文越说越兴奋:
「我也生五个,跟刁家一样,来个五子登科!」
晓文喝高了,我也是。
我又问起秋歌的事来。
晓文红着眼睛看着我。
「朝阳,你真不知道咋回事?」
我说不明白。
晓文靠在炕上,看着墙上的照片。
照片上我站在中间,晓文和秋歌站在两旁,三个人开心笑着。
去年我考上大学,村长刁二叔专门把乡里宣传部的摄影师叫来拍照留念,但我不记得拍过这张。
「因为你当时喝多了。」晓文说。
-21-
那天我爹在院子里摆了好几桌酒席。
好多人来跟我敬酒,一杯接着一杯。
我喝多了。
一个女孩挤过来,也端了酒杯上前。
大家都笑了,说女的给男的敬酒?
女孩有些醉,一点不在意,只是问我:
「朝阳哥,大连是不是有海?」
我说有。
女孩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
「哥,我也想看海!」
「你考上大学,也能看。」
「嗯,跟你考一个大学。」
「那好,到时候开学咱就一起去呀!」
说完着话,女孩跟我干杯。
我鼓励她,想上大学可得吃苦,得好好学。
女孩笑着说:
「不怕,读书再苦,也没有种地苦。」
我那天话多,就跟女孩说起很多城里的事。
单位分房子,百货大楼,公园,舞会……
其实这些事也都是自己听来的,但我觉得好,就想讲给她听。
村里长辈们也说,咱家祖坟冒青烟了,怎么也得出十个八个大学生。
要是出女大学生,秋歌肯定是第一个!
秋歌听完更激动了,说:
「等我考上了,到时候开学一起去呀。」
我也大声说:
「一起去呀!」
-22-
我拿着酒杯,茫然看着晓文。
「我说过那话吗?」
晓文红着眼睛看着我,点了点头。
「就是那句话激励了她,秋歌没日没夜学习,就是想考你在的那个学校。」
我低着头半天没说话。
晓文又说:
「落榜以后,秋歌偷偷给你写了好几封信托我寄出去,你咋不给人家回个信呢?」
我大惊,因为我从来没收到过她的信。
晓文茫然笑了笑:
「现在说这个也没用了。」
「她压根就不该听你的。」
「本来她在村里嫁人生娃就行,你给她讲城里的事,讲大学有多好,给了她不该有的念想。
她憋足了劲想考上。」
「可这种事,不是憋足了劲就行的。」
「你是命带文昌,你考上了,别人不一定行。」
晓文最后几乎是哭着跟我说:
「你害了秋歌!」
晓文趴在桌子上哭了。
我又看着墙上的照片。
我站在中间,晓文和秋歌站在两边,晓文的眼睛没看镜头,看的是她。
晓文喜欢秋歌。
-23-
回家时已是半夜。
村里人睡得早,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我跌跌撞撞走在街上。
晓文和秋歌的话交替在我耳边一遍遍闪回:
「你害了她!」
「一起来呀——」
「你害了她!」
「一起来呀!」
我给了自己一耳光。
一阵凉风吹过,我胃里一阵翻涌,扶着墙吐了起来。
呕吐物和泪水一起流了出来,一边吐,一边哭。
眼冒金星,感觉脑袋都晕了。
恍惚间,就觉得身后的脚步声逐渐增多了起来。
沙沙沙……
起身后,突然发现路上都是人,影影绰绰。
两队人吹吹打打正从我身边过。
纸人,纸马。
纸人都穿着红衣,戴着红色小帽,手里拿着纸扎的锣鼓唢呐在闹。
咿咿呀呀的声音一圈圈在我身边绕。
我本来就醉,恍惚看着这些东西,更迷。
站立不稳间,已有两个纸人扶我上马。
虽是纸马,坐着却稳,走得也快。
纸人们在两边跑着,拼命敲着锣鼓,使劲吹着唢呐,脸鼓得像蛤蟆。
两边的房子、树,像风一样,快速从我两边飞驰而过。
「你们要带我去哪?」
我在纸马上喊着。
旁边有纸人凑过来,红色的小嘴一张一合。
「喜事哩!」
「喜事哩!」
恍惚间,我发现自己已换上了一套纸糊的礼服,胸前戴纸花,头上戴纸帽,来到一座大宅子前。
院门前有两个大石狮子,高大气派。
两个人左右架着我,轻飘飘进了院门。
院里挂满暗红的灯笼。
一个全身穿红的新娘子,头顶盖头,在月下站着。
司仪一看我来了,连忙迎进来,说要拜天地。
一帮人在旁边给我恭喜。
「天作之合!」
「郎才女貌!」
不知为何,一股喜悦在我心里慢慢升起。
就像考上大学时候,大家跟我敬酒一样。
我也跟着笑呵呵上前,准备拜堂。
洞房里布置得很好,古香古色,还挂着很多字画。
我突然有些喜欢这院子,觉得住在这里也不错。
抬头时,看见正中大牌匾上写着四个金色大字:西方正路。
-24-
我心里一慌,连忙就要跑,却被两边的纸人紧紧抓着。
周围人也跟着喊:
「新郎官急着进洞房哩!」
我再看牌匾上的字,已变成龙凤呈祥。
但我已感觉出周围不对劲,用力挣扎着。
「不行不行!我开学就走了,不能成亲!」
新娘子袅袅走来依偎在我身边,轻声说:
「没关系呀,咱们说好的……」
一边说着,新娘子抓着红盖头的两角。
她十指的指甲都已经翻开,手上还有墨水痕迹,血滴滴答答顺着指甲缝落下来。
「……一起去呀——」
镶嵌珠宝金丝的盖头掀起,我再一次看到了秋歌。
但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她脸色苍白,头发散乱,眼睛圆睁,龇牙冲我说:
「一起去呀!」
没等我反应过来,秋歌已经用红盖头蒙在我头上。
只感觉四周一黑,我已被她死死抱住,耳边回荡着秋歌凄厉的笑声。
「呀哈哈哈哈一起去呀——去城里!上大学!」
红盖头越裹越紧,我逐渐喘不过气来。
快要晕过去的时候,猛地一挣,突然发现自己站在村外乱葬岗子前。
荒草间隐约看见几座坟包,上面还放着破烂的花圈纸人,雨水打过后,已残缺不全。
刚才的红盖头只是块破布,散发着一股尸臭味。
我丢了破布,没命地往家里跑。
惊魂未定躺在炕上,还在大口喘着气。
为什么会这样?
就感觉自己从回村后,就一直不对劲,好像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一样,怎么也想不明白。
小勇背对着我,正睡得香。
我爹和我娘也正睡着。
就想着,等明天再把这些事跟他们说说吧。
哒哒哒……
门外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越来越大。
我鼓起勇气,问:
「谁?」
外面没吭声。
只是敲门。
哒哒哒……
声音逐渐变大。
不仅有敲门声,还能感觉院子里好像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东西。
我有些怕,就去晃小勇。
小勇却一动不动。
我一摸,都是凉的,吓得连忙点起油灯。
炕上,小勇,我爹,我娘。
三人都直挺挺躺着,整整齐齐穿着衣服。
是寿衣。
-25-
「爹,娘,小勇!」
我吓得几乎哭出来。
他们三个依然不动。
外面敲门声更重。
哒哒哒……
哒哒哒……
「一起去呀!」
「一起去呀!」
「一起去呀!」
越来越多的手在门板、窗户、外墙上拍打。
屋顶上也有东西在拍打。
整个屋子似乎都在颤动。
炕上,我爹、我娘、小勇也跟着颤动起来。
浑身抽搐,嘴里嘟嘟囔囔开始出声,只是已不是他们往日的声音。
「一起去呀!」
「一起去呀!」
「一起去呀!」
房梁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垂下一条绳子,绳子上打了个索。
圆圆的,停在我眼前。
透过绳索,我又看见了那天的升学宴。
村里人挨个跟我敬酒,我爹喝高了,跟人在吹牛,说祖坟冒青烟,代代出状元。
小勇低着头只顾着吃,我娘乐开了花。
晓文喝多了,秋歌也喝多了,都来跟我敬酒。
我们三个人都拿出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晓文考上了,秋歌也考上了,其他好几个兄弟姐妹们也都考上了。
都去城里念大学。
晓文和秋歌背着包,其他七八个人在后面跟着,一起走出村子,红色的朝霞照在我们身上。
秋歌回头看见了我,招手叫我。
「哥,一起去呀。」
笑得格外甜。
我迈步上前,跟着他们一起去了。
一起去吧。
去城里。
毕业以后,国家给分配工作,单位给分房子,结婚,生娃,像城里人一样过日子。
有菜市场,有百货大楼,有新华书店,有公园,有电影院。
想买什么,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都有。
穿着时兴的衣裳,朝九晚五,生病了有医保,退休了有工资。
不用起早贪黑,不用风里雨里,不用看个病都要跑去城里。
多好啊。
多好啊。
一阵阵幸福的眩晕袭来,我感觉自己要睡了过去。
恍惚间听见鸡叫。
我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半跪在祠堂门口。
除了过年期间和办白事,祠堂平日都不开门,只用一条铁链锁着。
我的脖子现在就卡在锁门的铁链上。
铁链很凉,硌得我脖子和下巴很疼,因为缺氧,浑身都没力气。
鸡叫声一遍遍传过来。
我扭过身子,脖子从铁索里脱出来,浑身酸软坐在地上。
一动,哪都疼,好像被一群人打了一顿。
-26-
回家后,天已蒙蒙亮,我倒在炕上就睡着了。
睡没一会,我娘把我叫醒。
说去祭祖。
我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七月十五。
我脑子还嗡嗡的,浑身都疼,想起昨晚的事,有些惊魂未定,就问能不能不去了?
我娘说,全村都能不去,就你不行。
「咱家祖坟的青烟都冒给你了,你要不去上坟,都得说你没良心。」
我只好强撑着起来。
今年七月半上坟,家里格外重视。
除了常规的香烛纸箔元宝鞭炮,还特意买了猪头猪尾,蒸了馒头,买了水果点心,我爹专门找人扎了花圈、纸房子纸衣裳纸电视。
我爹带着我和小勇,拿着这些东西,浩浩荡荡去了。
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低低压在天边,我有些喘不过气。
刚来到村西祖坟边,就听到一群人吵嚷的声音。
金家和刁家人几乎要打起来。
晓文的爹来庆叔就在嚷:
「这横死的女人就不该入祖坟,你们这是想干啥?」
刁来银已经带着自己五个儿子回来了,后面还站着其他好几个侄子。
刁来银一脸委屈,说:
「来庆,这都啥年代了?还说那套封建迷信?」
来庆说:
「那咱不论封建迷信,你刁家的坟咋又跑俺金家的地里了?」
金雕屯主要就是金刁两家,两家的祖坟都在这座山坡上。
金家靠东,刁家靠西。
明朝时两家从山西大槐树来到这,祖坟就定下了,还立了界石。
据一个阴阳仙说,这个山坡好风水,金家占了贵,刁家占了富。
但刁家祖坟往下修的时候,总往东靠。
代代总要占点便宜。
这回更过分,突然在两家祖坟的界线上修了一座坟。
走过去后我才发现,是秋歌的坟。
之前都说刁家在村外乱葬岗把秋歌埋了,没想到赶在七月半前又给迁回来了。
虽然秋歌的坟修得高大,但不知为什么,就感觉孤零零的。
刁来银站在秋歌的坟前,眯着眼睛朝山坡上瞅。
「又偏了?」
又说:
「大半夜修的时候,也没看清。」
其他人就喊:
「你们刁家好几个媳妇的坟都压着俺金家的地,赶紧挪回去!」
刁来银苦笑着说:
「这修都修好了,哪有挪回去的道理?」
「再说,这秋歌是俺家媳妇,不也是你金家闺女?」
「妇女能顶半边天,秋歌在金家祖坟里就不能有块地?」
说完,刁来银又问石头叔。
「石头,秋歌生前苦,这都走了,好好修个坟,行不行?」
又看着我们说:
「你们也都是秋歌的叔伯、兄弟,这点情面都没有?」
刁来银不愧是村长,这套说辞下来,大家都不吭声了。
晓文的爷爷,村主任金三爷就说:
「就让秋歌在这吧,大家上坟吧,别误了时候。」
两家就不再吵,各自回去上坟。
往祖坟走的时候,就感觉眼皮一直跳。
-27-
太爷爷坟前新修了一座宽大的石头供桌,我和我爹贡品摆好,点好香烛放鞭后,把带来的元宝、纸箔、纸扎的衣服房子家电点了,开始磕头。
神三鬼四人一个。
给祖宗上坟磕头,要磕四个。
金三爷带着我们这些后辈开始磕头。
坟前的纸钱元宝今年放得格外多,火烧得也旺,烟雾跟着火焰冒起来。
第一个头磕下去后,浓烟逐渐在坟包间蔓延起来,我隐约听见供桌上有声响。
抬起头看,一切正常。
第二个、第三个头磕下去。
依然能听到供桌上的响声,可是抬头后,依然正常。
磕第四个头的时候,我没有低头,悄悄去看。
透过火焰、浓烟和飞散的纸灰,我看到供桌上蹲满了人。
这些人头发极长,几乎拖在地上,穿着破破烂烂的寿衣,身上还挂着金银首饰,珠翠挂件。
全是年轻的女人,有四个。
供桌也变了,原本只是一堆金纸叠成的元宝,现在却全都变成真正的金元宝。
层层叠叠垒了有一丈多高,金光闪闪。
在火焰和烟雾中,元宝钱币像雨一样落在供桌和周围地上。
这些女人两手抓着馒头大小的元宝,张大嘴巴,整个吞了下去。
元宝进了喉咙,女人的脖子像蛤蟆一样胀开,皮肤破裂,骨头露了出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女人的脸都被憋得发紫,血管凸显,两只眼睛鼓着,几乎要暴出来,看样子极为痛苦。
当元宝进了肚,脖子上的伤口瞬间又愈合了。
女人又抓起元宝,开始吞下一个,周而复始。
每当吞下元宝和金钱,肚子里都能发出清脆的响声。
女人的肚子都胀得很大,撑破了寿衣露在外面。
透过蓝灰色的皮肤,黑色的血管像蚯蚓一样涌动。
看着眼前这一幕,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然后又看到地下钻出一个女人。
这女人有些眼熟。
-28-
鲜红的长裙,满头金色头饰,手脚的指甲都生得很长,脸上画着浓妆,雪白的脸上,抹着血一样的腮红和嘴唇,像一只长腿大蜘蛛一样爬过来,捡起地上的元宝也开始吞噬。
刚张开黑洞洞的嘴巴要吃,突然愣住了。
她看见了我。
这个女人丢下元宝,慢慢朝我爬了过来。
张大嘴巴,发出嘶嘶的声音。
随后又化为凄厉而哀怨的嘶吼。
穿过浓烟和火焰,猛地朝我扑来,抓着我往她那边扯。
我被她扯了过去,一脚踩在眼前的火焰上,纸灰撒了一脸。
我忘记了疼,只是被她往后扯着。
等反应过来时,小勇和晓文已在旁边拉着我。
「咋了咋了?」
眼前的女人似乎很惧怕其他人,吓得立刻松开了手往后爬,爬到墓碑旁时,又转过身看着我,张开嘴巴吼叫着,用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个手势。
抹脖子的手势。
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才清醒过来。
揉揉眼睛再看。
眼前的一切都没什么异样,供桌上依然是纸叠的元宝。
我起身,看着那个女人刚才钻下去的地方,旁边就是墓碑,上面写的是金秋歌的名字。
「秋歌!刚才是秋歌来了!」
大家听我这么一喊,都跟着四下去看。
可一切都很正常。
刁世达倒是伤心了,一边烧纸一边哭。
「秋歌啊,我苦命的媳妇啊!」
我爹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看见秋歌干啥了?」
「秋歌在吃咱叠的元宝。」我小声说。
「那不能。」我爹说,「这是咱金家的坟,她现在是刁家的人,就算领东西,也是去刁家那边领啊。」
是啊。
为什么会这样?
-29-
我没回家,独自去找六叔。
一进门,就听见里面有摔东西的声音。
六叔已疯了,把家里砸了稀烂,蜷缩在炕上,嘴里一遍遍喊着:
「不是我要害你,不是我要害你!」
我走进后,六叔认出我来,战战兢兢看着我。
「朝阳?」
随后又看着我身后方向,吓得又往后缩。
「你找他!你找他!别来找我啊!」
我看这样,也不敢再问,连忙出去了。
但心里已经明白,六叔那天根本就没治住秋歌。
我突然又想起一个人。
他第一次见我时,就发现事情不对劲。
-30-
我骑车去了邻村马庄。
两村本来离得不远,稍一打听,就找到了李老四家。
一进门,看见他正在桌前调试自己的收音机。
我刚要说话,李老四摆手示意别吭声,他正在听收音机。
收音机里传来邓丽君的歌《小村之恋》。
那时候邓丽君的歌被说成是靡靡之音,黄色歌曲,正常电台里根本听不到。
我是上了大学后,才从别人那听到的。
没想到村里也有人改装收音机偷听邓丽君。
李老四这一行为,搁以前算收听敌台,但当时已不太管这种事了。
我就坐在旁边,跟着他听完了整首的《小村之恋》。
听完后,敌台里开始播报别的东西,李老四就给关了,意犹未尽跟我说:
「啥台湾歌星,其实是咱老乡,我跟她姑姑还认识哩。」
我没空跟他说这个,直接就说:
「四叔,上回见面,我态度不太好,您可千万别见怪。」
李老四看着我问:
「咋的?这么着急想见我侄女了?」
「不是不是,我是想问问,那天你说我身边有人,是啥人?」
李老四笑了笑,说:「鬼。」
我自小在村里长大,没少听鬼故事,可都觉得是人编的,或者骗人,或者自欺。
但现在自己遇见的这些事,根本不能拿以前的方式来解释。
于是我问他:
「鬼到底是什么?」
李老四笑了。
「这事真说起来就复杂了,你是大学生,就用你大学生能接受的话跟你说:鬼神生于人心,人心有所敬,那就是祖考眷属之鬼神,人心有所畏,那就是妖异厉恶之鬼神。」
我想了想,问:「能不能用小学生的话讲?」
李老四就说:
「鬼神都是出自人心,善念就是神,恶念就是鬼。」
「怨念也算恶吗?」我问。
「当然,而且最怕的就是怨念,所有作祟的鬼,都是凭这口怨念活着。」
我问他:
「你能不能过阴?」
「你想干啥?」
「我想见秋歌。」
李老四笑了。
「寻常人撞了邪,都是想着怎么躲,你倒是要主动去见?」
「我实在是不信,秋歌死后会变成这样,我想当面问问她。」
李老四迟疑了一会,说:
「我劝你还是别见,有些事太好奇了不好,要不这样,我帮你个忙,保证她不再来纠缠你,你也别见她了,怎么样?」
我说不。
李老四就说:
「我就不明白了,她已死了,你就算见了又能怎样?」
「起码我能安心。」
正说的时候,一个女孩走了出来,看了我一眼,就问李老四。
「四叔叔,这是谁?」
刚一问完,突然脸红了。
我猜出她是谁了,估计她也猜出我是谁。
女孩就瞅着李老四。
眼巴巴瞅着。
李老四就装作没看见,装了一会,投降了,无奈地看着我。
「哎,这大白天给人过阴,我可是头一回。」
-31-
李老四带着我来到一个小屋,他侄女也跟着过来,把门窗关好,窗帘拉上。
屋里顿时黑了下来。
李老四在神龛前点了三支香,两根蜡,然后坐在椅子上,把鞋脱了。
他侄女蹲下来,把李老四的一只鞋翻过来放好。
我以为要开始了,谁知李老四开始对他侄女介绍我:
「这是金雕屯的金朝阳。」
女孩看了我一眼,脸有些红,只是点点头。
李老四又对我说:
「我家侄女,彩秀,一会你就听她的。」
我说好。
迟疑了一会,我问:
「这个……收费吗?」
李老四瞥了我一眼,就说:
「这叫啥话?能收你钱吗?交个朋友。」
李老四于是闭上眼睛,嘴里喃喃自语,念了一会,慢慢抬起双脚,离地一寸的样子,开始慢慢走着。
一边走,嘴里似乎还在念叨:
「南赡部洲河北省……金秋歌。」
等了一会,李老四身体突然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立刻不动了。
然后开始打哈欠。
打过哈欠后,身上开始微微发抖,闭着眼睛看着周围,突然又看着我。
虽然是闭着眼睛,但我依然被吓得一凛。
因为我感觉此时的李老四和刚才给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彩秀在一旁轻声对我说:
「朝阳哥,来了。」
我看着李老四的样子,还是感觉有点怪,犹豫了一下,小声说:
「是秋歌吗?」
李老四嘴唇在发抖,慢慢张开嘴,似乎要开始说话——
「啊啊啊……」
这声音把我吓一跳,李老四又张开嘴,但发出的声音依然是:
「啊啊啊啊——」
喊过几次后,焦躁起来,两手挥舞着,似乎要把我抓过去。
我吓得稍微后退了两步。
李老四依然在抓,但他坐在椅子上,手碰不到我,嘴里只是啊啊啊啊喊着。
呜呜呀呀说不清楚,然后是哀号。
一边哀号,一边痛苦地抓着自己脖子,做出抹脖子的手势。
和我上坟时看见的动作一样。
-32-
我吓得连忙往后退。
李老四浑身抖动得更厉害,几次要站起来。
彩秀上前去按,根本按不住。
李老四猛地起身,举着双手朝我扑过来,两手抓住了我的衣领拼命地扯开。
「啊啊啊啊!」
我知道她就是秋歌,一时竟忘了该怎么应对,既害怕,又不忍反抗
李老四抓着我越晃越用力,突然一抖,浑身一软倒在我身上。
彩秀把李老四反转的鞋子翻了回来。
李老四浑身打了一个寒战,猛地睁开眼睛,看着周围,起身后摸了摸旁边的桌子,才确定自己已经回来,随后擦了擦额头的汗,惊魂未定看着我。
李老四问:「刚才说啥了?」
我说:「好像也没说啥。」
彩秀也说:
「咿咿呀呀,一句没听清,看着吓人。」
李老四也拧着眉头在想。
我又说:「她做了抹脖子的手势。」
彩秀想了想,却说:
「她抹脖子不是杀你的意思。」
「那是啥意思?」
「是想让你杀了她。」
我大惑不解。
但立刻反应过来了。
一个人只有在承受巨大痛苦的时候,才会要求别人杀了自己。
-33-
我把从回村撞见纸人抬棺到今天上坟时看见秋歌吞元宝的事都告诉了李老四。
李老四听完,久久没有吭声。
等了一会,看着我脖子上的那根红绳。
我说这是六叔给我的驱邪符,昼夜不能离身。
李老四拿过驱邪符,拆开看了一眼,指着上面的符给我讲:
「驱个屁的邪,这是勾招鬼的符。」
李老四又瞅着我,然后伸手在我衣领里面摸着,摸出一个叠成小方块的纸来。
打开后,是个白纸剪成的食指长短的小人,手脚俱全,有嘴有眼,屋里虽然没风,手脚却还在一动一动,后背上写着我的生辰八字。
李老四拿纸人在蜡烛上点了。
纸人立刻发出吱吱的声音,胳膊腿还在一蹬一蹬的样子。
纸人一烧,我脑子顿时清灵了些,没有之前那种恍恍惚惚睡不够觉的感觉了。
我不明白,六叔为啥要害我?
李老四笑了笑。
「这不是老六的符,他还没这本事。」
看着符咒又说:
「这是刁家的咒。」
我不明白,刁来银干了好多年村长,当年还带头破四旧破封建迷信,能信这个?
李老四说:
「平时不显山露水的,才是真行家。」
李老四就问我,解放前县城里有个三茅会,会长是卢老仙,有没有印象?
我小时候确实听大人们说起过。
说那个卢老仙装神弄鬼骗了不少人,解放后打击会道门,就给枪毙了,村里当笑话讲。
李老四却说:
「枪毙不假,可抓他的时候,好几个人开枪,枪都没响。」
「咋回事?」我问。
「他有法,最后还是我爷爷一砖头拍在他脑门上,然后再开枪打死的。」
「……」
我只听说过武功怕菜刀,没想到法术怕砖头。
当时一同枪毙的,还有卢老仙的两个儿子。
但卢老仙还留了一个十多岁的女儿,也就是刁来银的姥姥。
知道了这个,其他所有事情就都串起来了。
-34-
在 1977 年之前那几年,学生想上大学,靠的是领导推荐。
虽然也考试,但成绩保密。
因为我爹 48 年加入国军,我一直得不到推荐机会。
刁来银的大哥刁来金是县长,自己是村长,所以前四个儿子都推荐上了大学。
轮到老五刁世达的时候,恢复了高考。
那年,村里就我一个考上的。
刁来银估计没少想辙,但当时故城县县长高考舞弊闹得很大,几十个人被抓,高考更严了。
刁来银不敢作弊,才用起了自家的法。
秋歌在高考那三天发烧昏迷,其实是生魂被人骗了出来,附在刁世达身上参加了考试,醒后感觉是一场梦。
等嫁给刁世达当晚,看见刁世达的录取通知书,和他聊起高考的事,才发现刁世达根本没去高考,去的是自己。
可这事说破天也不会有人信,她就疯了。
我奇怪。
「既然已经考上了,刁世达为什么还要娶秋歌?」
李老四说:
「我见过秋歌那孩子,有命无运,如果没什么事,一辈子心高气傲白忙一场,可要遇到行家,一眼就能认出来,她是上好的阴财料子。」
按古代说法,妻为夫财。
娶妻要娶八字能克住的人,克住了,妻就成了夫的财。
也就是旺夫。
财分阴阳,旺夫也分阴阳,有活着旺,有死了旺。
李老四讲到这里,我一惊,似乎察觉到什么。
李老四又说:
「你听没听过这样的话?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刁来银把秋歌炼成了刁家的鬼,还是吞金饿鬼。
世世代代给他们吞金盗气。
我明白了,难怪我家祖坟前的元宝,都被秋歌吞了去。
刁来金,刁来银,还有家里两个儿子,都曾二婚。
这四个人头婚的女人,都是在几天到半年内横死。
或是生病暴毙,或是出意外而死。
所以村里有个说法,刁家克妇。
李老四拿过一张白纸,上面画出刁家横死媳妇坟地的位置。
一共五个,组了个局,名为血气扑坟。
这个局的局眼,就是第五个死去的秋歌。
有了秋歌的坟,这个局的势就成了。
「去年你家祖坟冒青烟,就是他们已经动手盗你家的地气,高兴的不是你家祖宗,是刁家祖宗。」
「我家有啥地气?」我问。
李老四说,你家祖坟的山坡,叫凤凰回头,地脉上有凤凰枝,按说,能出不少秀才。
我恍然大悟:
「刁家先是施法骗秋歌替刁世达高考,死后又被他们炼成吞金饿鬼,现在还要拿她的坟组成血气扑坟,继续盗我家地气?」
李老四点头。
「那过阴的时候,为什么秋歌不跟我说话?」
李老四迟疑了一会,跟我慢慢解释道:
刁家活割了她的舌头封在牌位里。
舌连心,这样才好操控她。
因为秋歌对我留了一念,一点人性未散,虽然成了吞金饿鬼,却没能完全驯化,所以时常作祟。
刁家为了害死我,早就做了周密准备,先用纸人抬棺对我施法,又买通六叔,给我身上佩了招鬼符,刁家暗中作法,令群鬼装作秋歌的样子来害我。
「只有你死了,秋歌没了牵挂,人性一散,才能死心成了刁家的鬼。」李老四说道。
听到这里,我的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是我害了秋歌。
彩秀也在一旁说:
「恶毒玩意,这一家子都该死!」
我求李老四救救秋歌。
李老四却很无奈。
人都有命。
你上了大学成为城里人,是你的命。
秋歌做七世饿鬼,也是她的命。
刁家用这套法术盗他人气运,也是人家的命。
每个人,只能按自己的命活着。
我说去他妈的!
「凭啥有人生来就要当耗材,有人生来就吃人不吐骨头?」
李老四淡淡说: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蜂窝里还分工蜂蜂王呢,这是天道。」
「帮不了?」我问。
「帮不了,也是为你好。」
「我不信这个天道。」
「我还不信地心引力呢,它就没有了?」
李老四说这话的时候,一只绿头苍蝇一直围着他转。
我突然出手一把抓住,对李老四说:
「既然你懂天道,那就算一算,这苍蝇是死是活?算准了,我就信你。」
李老四看了一会,笑了笑,说:
「它们今天死不到你手里。」
我笑了笑,用力一捏,张开手给他看。
谁知手心的苍蝇竟飞了起来。
原来这俩苍蝇正在配,我刚才没看清,捏死了一只,还剩一只。
我再要抓,这只守寡的苍蝇已仓皇飞走。
李老四笑了:
「看见没?一只苍蝇的命你都改不了,更别说吞金饿鬼。」
啪!
彩秀不知什么时候抓起了苍蝇拍,打下了这只苍蝇,又冲我喊:
「还没死透!」
我看着地上挣扎的苍蝇,上去一顿猛踩,踩了个稀烂。
然后又看着李老四:
「这回我给这苍蝇改命了!」
李老四连忙说:
「我说他死不到你手里,现在是死在你脚下!」
彩秀也在一旁说:
「四叔叔,你咬文嚼字,耍赖!」
我第一次看见李老四有些慌。
他略带尴尬地对我说:
「朝阳,这事我不想插手,一是不想掺和这个因果,还有个原因。」
「啥?」彩秀问。
「这卢老仙,是我爷爷的师父。」
「啊?」我和彩秀都惊了。
我气地指着他。
「难怪你懂这些东西,你们是一家的?」
李老四连忙解释:
「不是不是,法无正邪,看怎么用,是他用邪了。」
「那你更应该教训他了!」
李老四叹息说:
「门里有规定,插手本门所立之法,遭五雷轰顶,发过毒誓的,我爷当年因为这个遭了罪,我不能再插手了。」
我顿时不吭声了。
彩秀想了一会,突然说:
「四叔叔,不准你对刁家插手,没说不准插脚插嘴啊?」
李老四有些紧张地说:
「这事可不敢咬文嚼字。」
彩秀说:
「也不用你咬文嚼字,你就胡说两句行不行?胡说八道!」
李老四挠了挠头,说:
「遥控飞机最怕啥?遥控器坏了,遥控器一烧,飞机就自由了。」
「能说你就多说点!」彩秀在一旁催。
李老四又说:
「飞机一自由,之前操纵飞机的可就要倒血霉了。」
我一听,立马就要走。
李老四又提醒我:
「改自己命凭的是本事,改别人的命,可要付出代价,想清楚了?」
我点头。
彩秀也有些担心。
「偷东西可没那么容易,要不咱换个法?」
我说不用。
刚要走,彩秀拿出一根小木棍送我。
说是拿小孩坟上长了七年的树枝炼的宝贝,一捅就能把门锁捅开。
我疑惑地看着,有些半信半疑。
李老四在旁边一副心疼的样子。
「我好不容易炼的宝贝,你咋就轻易送人了呢?」
彩秀一笑。
「你给都给了,我愿意拿来开锁就开锁,愿意拿来送人就送人,管不着。」
然后彩秀又叮嘱我说:
「但这玩意只能用一次。」
我看这小棍也不占地方,就收下了。
然后彩秀又拿了件黑色衬衣给我。
「这也是法宝?」我问。
「你晚上偷东西,穿个白的容易给人看见。」
我换了黑衬衣,又借了彩秀一些东西,做足了准备,走了。
李老四最后又说:
「朝阳,你今晚可没来过我家。」
我说明白。
-35-
我骑回金雕屯的时候,天已黑了。
七月半当晚,村里没人出门,街上空荡荡的。
小说里写到大侠飞贼偷东西,都用黑布蒙面。
但其实行家都在脸上抹锅底黑。
不仅方便易行,而且还保证呼吸畅通,打起来的时候,也不用担心给人扯掉。
我拿出一包锅底黑,把脸上耳朵脖子都抹了,穿着彩秀给我的黑衬衣,顺着墙根阴影,悄悄来到刁家老宅外面。
看左右没人,小跑几步后,脚尖点墙,双手扒住墙头,轻轻爬了上去,趴在房顶往院子里看。
刁家今天有些古怪。
院子里早就熄了灯,只挂着几盏青色的灯笼。
院角临时搭了个灶台,放着大铁锅,正在煮着今天祭祖用过的牛头猪头羊头。
满院子都是煮肉和烧柴的味道。
我弯着腰,绕到西厢房屋顶上,往正屋里看。
刁来金和刁来银从外面进了院子。
刁来金问:
「秋歌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镇回去了,还是不稳定。」刁来银一脸愁容,「他妈的就是忘不掉朝阳。」
「我再想想办法。」
刁二婶问:
「可不能让朝阳活到开学,到时候秋歌又得在家闹了,得赶紧动手。」
刁来金眼一挑:
「哪那么容易?杀人的事,可不能留下一点把柄。」
刁来银的五个儿子从东屋出来了,各自捧着贡品香烛往正屋走,刁世达还提着一只活公鸡,看来是要给家里祖宗烧香上供。
刁来银就招呼说开始了。
刁二婶美滋滋在旁边说:
「赶紧赶紧,今晚七月半,可是咱家饿鬼干活的好时候。」
我看他们都进了里间,心里暗叫不妙。
如果是平时还好,今天这情况就点难,就算能打出去,搞不好也暴露身份了。
我在屋顶上稍微等了一会,闻到里面散出阵阵烧香的味道,还听见有人似乎在里面念着什么。
又等了一会,里面还没完事的意思,我四下瞅着,想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
这时刁二婶从屋里出来,美滋滋来到院子灶台前,掀起锅盖,看里面的肉。
我一看机会难得,连忙从腰上解下一个小农药瓶。
这里是我在李老四家用硝酸钾化肥配的炸药。
你们刁家有法术是吧?老子学的化工。
我瞄准灶台口,把小瓶丢了进去。
-36-
刁二婶正掀开锅盖,拿筷子挨个插里面的肉,蒸汽弥漫,她啥都看不清,但听到了声音。
刁二婶就盖了锅盖,弯腰去看灶台里面,似乎看见了农药瓶子,就拿烧火棍要拨出来。
ṱŭ₃棍子刚伸进去,轰隆一声——
灶台炸了。
刁二婶一屁股坐在地上,杀猪般叫了起来。
但声音刚出嗓子,顿时又给吓回去了。
在刁二婶上方。
好几个热气腾腾的猪头、羊头、牛头正从空中落下。
一同落下的,还有大铁锅和一铁锅的开水。
为了增加烟雾,我还在农药瓶里放了硫磺、锯末、白面。
刁二婶那杀猪一样的叫声再次爆发了出来。
「哎呀呀呀呀烫死人啦啊!」
黑烟弥漫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我又拿出一个小瓶,里面是我用甲醇和卫生所买来的硼砂配的药水,用破布蘸过后,拿打火机点了,立刻冒出了绿色的火焰。
破布上拴着小铁链,我抓着铁链,在屋顶上一圈一圈抡着。
屋里人听见刁二婶的叫声,跑了出来。
迎面看见院子里好大一团鬼火一晃而过,全都慌了神。
我在铁链上拴了个泥哨,转的时候,空中传来一阵阵尖锐而诡异的呼啸。
刁来银连忙问:
「咋了这是?咱家的饿鬼跑出来了?」
刁来金连忙摆手。
「世达,快拿宝剑!」
刁家一帮人在院子里开始忙活。
我扒着屋檐翻身下来,溜进正屋里间。
里间放着一个大供桌,层层叠叠摆满了好几排牌位,屋里没开灯,桌前点着很多蜡烛。
我拿起一根蜡烛照亮,很快在里面找到了秋歌的名字。
她的牌位很特别。
刁家祖上的牌位都是红木底金字,秋歌的却是绿字。
我抓过秋歌的牌位,才发现底座上黏乎乎的,闻了闻,像是血,背后还画着怪异的符,还挂着一条乌黑的辫子。
我对牌位轻声说:
「妹子受苦了,哥带你回家。」
我把秋歌的牌位装进背包,看见上面还摆着其他几个女人的牌位,同样是红底绿字,画符滴血挂辫子,知道是刁家其他被炼成饿鬼的女人,也一并给偷走了。
刁家五个儿子正把刁二婶往家里抬,我背着牌位,踩着窗台上了房,悄悄溜走。
身后的五块牌位沉甸甸的,咯吱咯吱响。
-37-
天上一丝云都没有,一轮圆月挂在天上,微微发红。
地上很亮,路看得清清楚楚。
我朝村外祖坟方向一路骑着。
背后五个牌位沉甸甸的,随着我骑车一颠一颠,一下下撞在我后背。
路上空荡荡的。
刚骑一会,远远一个人骑车朝我这边赶过来,竟然是彩秀。
骑过来后,彩秀从兜里掏出一条乌黑发亮的念珠给我。
「四叔叔的珠子,我偷偷拿来的,你戴着。」
我心里有些感动,连忙说谢谢。
彩秀笑了笑。
「用完记得还我。」
说完,她又骑车走了。
我把念珠戴在脖子上,继续骑车往祖坟那边赶。
又骑了一会。
远处看见有个人拐过来,拦在路上。
骑近后才看见,竟然是我娘。
「你要干啥?」我娘问我。
「救人。」
「救谁?」
「秋歌。」
「秋歌都死了,你还能救活咋的?」
我知道现在解释不清,就说:
「秋歌给刁家人害了,我给她超度。」
我娘气得扯着我胳膊就往下拽。
「亏你还是大学生,人都死了,到底过得怎么样谁知道?」
说着就要上前扯我的背包。
「人家刁家真追究起来,你这算入室盗窃,刁家老大是县长,那可饶不了你!」
正说着,后面远远跑过来一伙人拦住了我。
刁来银跑在前面,后面五个儿子拿着锄头铁锹追过来。
「把金朝阳抓县里去!」
我娘上前开始扯我的背包。
「赶紧把牌位还回去,现在还好说!」
我突然一怔,看着我娘。
「你咋知道这里面是牌位?」
我娘一愣。
再看地上,我娘根本没有影子。
我上前一巴掌打过去,打了个空。
才发现眼前根本没人,只是车把上夹着一张纸剪的小人,还在一晃一晃。
再回头看,刚才跑来的刁家人也不见了。
刁家的东西果然邪性,事不宜迟,我得赶紧去祖坟那边。
抄近路吧。
这里有条近路可以去祖坟那边。
近路里面还有一条近路。
然后还有一条近路。
我越骑越迷糊。
怎么这么多近路?
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做的所有事情,好像都是心里一个声音在提醒我。
恍惚间,我已经走错了路,一时间认不清方向。Ṫŭ̀₄
-38-
「走啊,赶紧走啊。」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我一回头。
秋歌一双眼睛从我肩膀后面露出来,一笑,眼睛弯弯的。
「我就知道,你会带我一起走。」
我连忙停车下来。
车座后面没人。
「哥,你带我去哪?」
秋歌还在肩膀后面看着我。
我左右转身回去看,后面没人。
又伸手去摸,摸到一把头发。
肩胛位置一阵疼。
「咋不走了?」
秋歌依然从肩膀后面看着我,说话的时候没张嘴。
因为咬在我后背上。
背后接连传来一阵阵的疼,疼的位置还在一点点变。
身后的背包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只有五个长发女人的头。
她们咬着我的后背,一遍遍问:
「要带我们去哪?」
「要带我们去哪?」
「要带我们去哪?」
一边问,一边发出呀呀呀的叫声。
我后背一阵阵疼,反手去抓,抓到的始终是一团头发,用力一扯,头发变得更长,根本扯不下来。
我两手慌乱抓着,身体乱晃。
脚下一软,从路上翻了下去。
路面和下面地面有两三米高,我翻滚着掉下来。
再一摸,身后依然背着双肩包,牌位还在里面,只是背包和我身上缠了很多头发。
头发干枯,一股难闻的味道。
头发越扯越多,几乎要把我缠住,每一根头发似乎还在微微扭动着,像蛇。
无数女人的声音贴着我耳膜尖叫着。
「还给我!」
「还给我!」
「还给我!」
我拼命去推开这些头发,却越扯越紧。
头发逐渐勒住我的脖子。
越勒越紧。
-39-
我很快喘不上气,两腿乱蹬,眼前一阵阵发黑,感觉眼睛都要暴出来。
我连忙掏出打火机点着。
唰的一声——
脖子上一团火焰烧了过去。
我大口喘着气,顿时清醒过来,才发现刚才我在拿一截辫子在勒自己。
刚才见到的我娘是假的,彩秀也是假的。
彩秀也没给我什么念珠,我只是稀里糊涂把手伸进背包里,把牌位上的辫子挂脖子上了。
我背好背包,从地里爬到路上。
刚要上车,迎面又有人骑车过来,看见我,老远就喊:
「朝阳!朝阳!」
来人是晓文。
我一看晓文,二话没说,上前就是一拳。
我和晓文、小勇都跟着村里老白头学武,经常打着玩。
晓文一低头躲过,我又是一脚踹在他大腿上。
晓文屁股朝天翻到在路上,捂着大腿看着我。
「癔症啦?」
我眨巴眨巴眼睛,看看晓文的招式,又看看他的影子,一切正常。
「真是晓文?」
「废话,还有谁?」
晓文上下打量我。
「弄成这样,这是要干啥?」
我没瞒着他,就说去祖坟,看看秋歌。
「正好,我也要去祖坟。」
我就说一起去。
晓文突然很高兴看着我说:
「下午我哪找都没找着你,没想到在这遇见了,也是咱祖宗显灵。」
「祖宗显灵?」
他这话说得怪。
我刚在想这是啥意思——
砰!
眼前视线猛地一晃,我的后颈受到重击,倒了下去。
恍惚间,晓文的脸凑上来,阴恻恻冲我一笑。
-40-
醒来时,我手脚已被绳子捆上了,后脑勺一阵阵疼,还犯恶心。
我坐在祖坟边。
前面一座坟已经给人挖开了,里面有个人正一锹锹往外铲土。
坟前有人背对着我正在烧纸。
这人听到我的动静,回过头来看我,火光映照在他脸上,一晃一晃的。
是金三爷。
我连忙喊:
「三爷!是我啊!」
三爷拎着锄头走过来。
「敢喊一声,一锄敲死你!」
坟地里慢慢冒出一块棺材板,晓文和他爹有庆叔抬着棺材板从坑里出来了。
我连忙问:
「晓文,晓文你咋了?」
晓文丢了棺材板,蹲在我面前,拿手指一下下戳着我的头。
「朝阳,论学习、论脑子、论打架,我哪点比你差?」
我一时呆住了,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晓文指着上面高祖父的坟。
「都说咱家祖坟修得好,地脉里有凤凰枝,要出一筐一斗芝麻官,凭啥这福气都让你一个人占了?」
我这才看明白了,晓文挖的,是自己太爷爷的坟,这个太爷爷和我太爷爷是亲兄弟。
当初冒青烟的,是我们高祖父的坟,要再往上一级。
金三爷也说:
「朝阳,别怨俺。」
又对着祖坟说:
「您老一碗水没端平,就别怨俺们自作主张了,回头俺给你把坟好好修修。」
金三爷、有庆叔、晓文,祖孙三代冷冷看着我,这眼神让我从心底升起一阵凉气。
之前撞鬼都没这么怕过。
「你们要干吗?」我拼命挣扎。
晓文和有庆叔上前按着我,开始脱我的衣服。
我手脚上绑着绳子,不好脱,他们直接开撕。
三两下后,我就被他们撕扯得光溜溜。
金三爷一手拿着个小碟,一手拿支毛笔,蘸着金粉开始在我身上画符。
毛笔写在身上凉飕飕的,又痒,我使劲挣扎,但根本没用,而且这金漆很难擦掉。
晓文拿匕首顶在我喉咙上,我不敢动了。
没一会,我浑身上下已被金三爷写满了奇怪的文字。
金三爷竟然也会这些东西?
我突然想起李老四说过的:
不显山露水的,才是真行家。
-41-
夜色下,我身上金光闪闪。
晓文和有庆一边一个架着我,去了晓文太爷爷的棺材边。
我连忙喊:
「别别,三爷,咱家祖坟有问题,那是刁家搞的鬼,弄我没用啊!」
金三爷嘿嘿一乐。
「血气扑坟是吧?你放心,我给他扑回去。」
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保证,回头把你的坟弄成这座山上最凶的,把他们都压下去!让你生生世世,做咱家的守墓招财鬼。」
晓文在一旁也笑。
「活着是县里状元,死了也是鬼状元。」
有庆和晓文按着我就往坟圈里走。
坟圈里放着一个没盖棺材,晓文的太爷爷躺在里面。
他是我太爷爷的大哥,按规矩,也是我的大太爷。
虽然下葬十来年了,却面目如生。
我连忙说:
「别别,你看大太爷这样,就知道这是风水宝地了,晓文,你肯定有福气。」
又喊:
「祖宗都看着呢,这不好吧?」
金三爷拿刀挟持着我。
「你大太爷要是活着,也得同意这么干。」
晓文和有庆叔进到棺材里,把大太爷直挺挺给抬出来了。
放在地上后,这俩人又开始扒大太爷的寿衣。
大太爷死时正穷苦,下葬时也没件像样的东西,那身衣服还是布袋改的。
但依然结实。
晓文和有庆叔把大太爷也给扒得光溜溜。
月光下,直挺着一具惨白如枯柴般的尸体。
晓文拿着寿衣过来,给我套了褂子裤子,又拿出一根铁索,把我上上下下缠了好几圈,最后还上了锁。
这铁链很古怪,是拿棺材钉拧成圆环后套起来的,也不知道什么说法。
然后晓文和有庆叔抬着我往棺材里放。
我手脚都没法动,只是来回扭着。
任他们把我放进棺材。
金三爷抬头看天。
月亮逐渐出现一个小小的缺口,颜色发红。
晓文和有庆脸上露出贪婪的笑容,那笑容让我有些毛骨悚然。
我自小和晓文长大,有庆叔和金三爷对我一直也不错。
但没想到,他们会变得如此陌生。
晓文看着天上的月亮,嘴里念叨着:
「天狗食月时,阴凤还巢日,爷你算得真准!」
「这凤凰枝,要蹿到咱家了。」
又看着我说:
「要不是你大晚上往这边跑,我们也赶不上这时候,朝阳,啥也别怨,这也是你的命!」
-42-
我冲晓文大喊:
「晓文哥,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这就是月食,没啥天狗食月,要相信科学,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晓文不屑地看着我。
「我今天就秉承科学精神,拿你验证验证。」
晓文和有庆叔把我抬进棺材里后,又把光溜溜的大太爷抬了过来,脸对脸放在我身上。
盖好棺材盖后,我的周围立刻陷入黑暗中。
棺材板上砰砰响,他们在钉钉子了。
然后是撒土的声音。
没过多久,棺材里只剩下我喘气的声音。
我更加害怕,拼命挣着。
稍微一动,就感觉大太爷鼻子吭哧吭哧冒臭气,熏得我几乎要晕过去。
漆黑一片中,周围的空间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空旷。
我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四周空荡荡的,任何一点声音发出去都没有回音,好像没有边界。
逐渐传来吱吱喳喳的叫声。
无数鬼魂模样的东西逐渐出现,在周围飞来飞去。
当这些鬼魂碰到我的时候,就像重影一样从我身上穿过去了,身上传来一阵透骨的寒冷,伴随着一阵阵眩晕。
我突然反应过来,今天是七月十五,鬼门关大开的日子。
我拼命挣扎,上面的大太爷也跟着扭来扭去,似乎也睁开眼睛看着我。
一咧嘴,露出里面仅剩的几颗黄牙。
鬼魂们越聚越多,在我身上穿来穿去。
在一阵阵寒意和眩晕中,我的脑子逐渐变得疯狂混乱,感觉身体一直在被各式各样的鬼魂替换扭曲,无数记忆一起涌入我的脑子里。
嗔恨、饥饿、愤怒、哀怨。
种种痛苦的情绪挨个在我脑子里轰炸。
「啊啊啊啊啊啊……」
我感觉自己一次次从身体上飘起来,又返回去。
每经历一回,就感觉死了一次,脑子一阵阵空白。
这样下去的话,就算他们明天放我出来,我恐怕也会变成一个白痴。
我逐渐体会到秋歌遭遇的痛苦。
就在我陷入巨大的惊恐时,听到一声凄厉的怪叫。
一个身穿红衣的厉鬼冲了上来,挡在我面前,拦住了蜂拥而至的孤魂野鬼。
-43-
是秋歌。
是旁边坟地里的秋歌过来了。
她冲我笑着,看着我的脚,眼泪流了下来。
我想起来了,上大学那天,我娘说不知道谁给我做了双布鞋,样式还很时兴,就给我穿了。
这双鞋,原来是秋歌悄悄做了送我的。
秋歌之所以能认出我,是因为我现在脚上还穿着她给我做的鞋。
秋歌一来,周围的鬼魂立刻都吓退了。
我逐渐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棺材里。
里面的空气逐渐变得稀薄。
我开始感到窒息,想打开棺材,可又被棺材钉铁链锁着,一遍遍徒劳地挣扎着。
秋歌伸手来帮我扯,她的身形立刻像幻影一样跟我重叠。
茫然无措下,她突然一遍遍指着我的鞋子。
我突然想起来了。
彩秀担心我偷牌位时不好开锁,送给我一根小木棍,可以开锁,就藏在鞋里。
我蜷缩着身子,拿出小木棍。
但依然心存疑惑。
如果是根别针还有可能,一根小木棍能行吗?
可当小木棍顶到身上的铁索时。
咔的一声脆响。
锁已自ƭũ̂ₘ己开了。
挣开两手后,我连忙用拳肘一遍遍打着棺材板子,拼了命地去砸。
感谢大太爷爷下葬的时候家里困难,用了这副桐木薄棺材。
几下后,这棺材板终于盖不住我,砰地给我撞开了。
上面只象征性地盖了一层黄土,撒了我一身。
我披着寿衣,踢开棺材板,从ṭű⁸里面跳了出来。
有庆叔看我跑出来了,抓起铁锹就朝我头上拍过来。
我低头躲开,一脚把他踹倒,金三爷看我冲过来了,吓得连忙往后躲。
我正要上前,晓文拿出一杆猎枪对住了我。
去年时候,我们还一起背着猎枪去打兔子,他枪法很准。
就算我跑得过兔子,也不敢拿这事冒险。
我立刻不动了。
-44-
我连忙劝。
「晓文哥,考不上大学也不是就没别的路了,我认识化肥厂的人,可以介绍——」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晓文冲我怒吼。
「我也不需要你从城里给我买的那些书、那些点心,我也不想听你在城里的那些破事!」
晓文越说越激动,胸口一起一伏剧烈喘息着。
之前我和晓文喝酒聊天时,确实讲了不少城里的好玩事,他当时一直低头在听,我以为是感兴趣,现在才知道,他在忍着怒气。
嫉妒的怒气。
我给他带的东西,说的事情,都在一遍遍刺激着他。
晓文继续冲我吼道:
「我哪点不如你了?凭啥你上了大学,我上不了?」
我看他激动,连忙举着双手,可又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晓文说:
「我今天不要你命,就让你把咱祖坟里的福气还给我,躺进去!」
「晓文,别信这一套,人还是得自己努力啊……」
砰的一声!
晓文气得Ṭŭ₈朝高祖石碑上开了一枪,又拿枪口对着我:
「老子没你努力吗?老子没你聪明吗?老子缺的是运气!滚进去躺好!」
我只好慢慢向后退。
旁边黑暗中有个红点一亮一亮的,一个人影走了出来,嘴里叼着烟。
是李老四。
晓文和金三爷都疑惑地看着他。
李老四抽了口烟,上下打量着我身上金闪闪的符咒和坟圈里的棺材,笑了。
「阴凤还巢?想不到你们金雕屯里还有人会这个。」
「李老四,这没你事。」金三爷说道。
李老四瞅了瞅天上,被遮的月亮已露出一条细微的光亮,对晓文说:
「时辰已过,你没这个命,算了吧。」
晓文突然气急败坏拿枪对准李老四。
「哎……」我刚要提醒李老四,晓文已开枪了。
咔……
扣动扳机后,枪却没响。
不仅是我和晓文,金三爷和有庆叔也惊呆了。
晓文手中的是柄三响翻子,刚才开过两枪后,连忙又对着李老四来了第三枪。
咔……
依然没响。
在他愣神的工夫,我已冲了过去。
晓文举起枪托朝我砸过来,我飞身跳起,一脚踢在他头上,晓文重重挨了一击,倒在地上不动了。
我上前夺过他手里的枪,说道:
「晓文哥,平日里练拳我打不过你,是知道你这个人好胜心强,我让着你。」
晓文蜷缩成一团,脸贴在地上,呜呜哭了出来。
「俺不想种地了,俺想进城……」
我不忍再说什么,让他们爷仨把大太爷的坟填好,就当今晚啥事没发生。
-45-
一阵清凉的风吹来。
黑暗的山坡上逐渐又铺上了一层月光。
天狗食月结束了。
我把五个牌位放在刁家祖坟前点燃,木头在火焰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尖叫。
我光着腚,看着这些女人,想起她们悲惨的身世,不禁有些哀伤。
烧到后面,牌位发出浓烈的白烟。
烟雾中出来五个年轻的女人,微笑着冲李老四一鞠躬,消失不见了。
只剩秋歌。
那一瞬间,秋歌恢复了以前的样子。
还是那个秋歌,嘴角带笑,眉眼带着倔强。
我吓得连忙要跑。
李老四说:
「跑啥?之前看见的都是刁家弄来害你的,这回才是真的。」
我跑不是因为怕她,是怕她看到我现在这副古怪的样子。
我夹着腿蹲在地上,侧对着秋歌。
真没想到,最后以这么一个方式和她告别。
李老四脱下衬衣,把衣服系我腰上。
然后对秋歌说:
「有话赶紧说,子时马上就要过去了。」
秋歌笑了笑,张开嘴,没有声音。
我这才想起来,她的舌头还在刁家的牌位里。
火焰里噼啪又响了几声,终于烧完了,秋歌的嘴里终于发出了声音。
「哥……」
刚一出口,眼泪立刻流下来,只是在哭。
李老四在旁边提醒:
「有话快说,关门了。」
秋歌抿抿嘴,笑着冲我招招手。
「哥,我不能跟你一起去了,你好好上学,去吧!」
我喉咙发硬,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一阵风吹过后,秋歌消失不见了。
我怅然看着秋歌的墓碑。
「这么好的姑娘,为什么还要回鬼门关?」
李老四说:
「啥事总有个流程,刚从饿鬼升到鬼,已经是进步了,这孩子生前可怜,死后我不能再让她吃亏。她吞的那些金,我都给她带去,下辈子啊,不愁吃喝。」
我有些不屑。
「不用光说下辈子下辈子,谁也不记得上辈子的事,上辈子好不好的,又有什么关系?」
我突然有些恨。
「报应要是真灵,就该这辈子出现。」
-46-
七月十五当晚,村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刁家煮猪头的灶炸了。
第二件:刁来银家里闹鬼驱邪,又是烧纸又是烧香,突然来了阵怪风,把一捆点燃的纸箔吹了出去。
火烧得邪性,瞬间就把刁家大院给点了。
刁来银全家都烧死在里面,一个没逃出来。
只有刁来金活了下来。
从后来的现场分析看,他们拼命开门也没打开。有人解释是门被烧变形了,可农村的门缝大,根本不可能卡住打不开。
乡里来清理现场的时候,发现不少钱财,牵扯出了刁来金贪污问题,当月把他也给抓了。
后来据说他在监狱里疯了一阵子,就死了。
我逐渐有些理解李老四跟我讲过的,神也好,鬼也好,都是从人的心念里生出来的。
七月十五的事情过去没几天。
李老四又托人捎来话,说想介绍自己侄女跟我认识认识。
我说行,就认识认识。
-47-
和彩秀见过两次后,我们定亲了。
-48-
暑假结束后,我回大学继续上课。
我后来成了大学老师,把儿子从村里接到城里上学,和老家人过上了截然不同的生活。
多年后我才真正意识到,那年的高考,是中国人改变命运的一次机会。
这种机会,人一辈子遇不上几次。
抓住就抓住了,错过就错过了。
我曾经问四叔,到底什么叫命运?
四叔说,我给你讲玄的,你这个大学生肯定不爱听,就讲个简单的:
有些事出现了,你非做不可,这就是你的命,能不能做成,就是你的运。
你赶上了恢复高考,是命。考上了,是运。
我感慨母亲的眼光,也感慨人在巨变面前的后知后觉。
「那祖上风水呢?」我问。
李老四说:
这些你不都看见了吗?
一个祖坟下,子孙各不相同。
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你的心。
你当年抄到那套《数理化自学丛书》后,又给其他人抄了八份,所以考上了。
我说:你知道这事?
李老四说:就因为这个,彩秀才看上了你,因为彩秀看上了你,才给了你那根小棍,你才活了下来。
说完又叹息:
就当年高考那个难度,猪抄八遍都能考上啊。
现在的孩子苦啊,按当年标准,一半都能上清华。
可现在连份像样的工作都不好找,更别说分房子了。
你们是赶上好时候了啊!
-49-
以上,就是我爸讲给我听的高考故事。
2002 年,我高考。
我爸比我还紧张。
因为他是村里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这一事迹直接被写进了县志里,成了名副其实的凤凰男。
我爸自视甚高,认定了我能子承父业,成为村里的第一个硕士、博士,乃至院士。
但我却喜欢上了画符念咒打坐炼丹,越来越像个道士。
这就让化工出身的我爸很崩溃,一度怀疑我不是亲生的。
担心我一落榜,他身上这聪明的血脉就断绝于世间了。
后来我半道改学画画,凭借画符练就的笔法,竟然考上了大学设计专业。
我爸悬着十多年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买了件红 T 恤,带着我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专门在奶奶的院子里摆了几桌,请大家吃饭。
说是让我感受感受,啥叫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全村知。
村里人也都说,别看金角从小傻,其实跟他爹一样读书有本事。
又听说我学的是画画,一帮鳏夫寡妇都拿出过世老伴的照片,要我帮着画遗像,我爸连忙把他们打发走,说俺这是设计师,不干画工的活。
我都觉得有些尴尬。尤其也不喜欢我爸在这里装逼。
那年头大学生已经开始贬值,村里每年都有不少大学生,我不明白这有啥好显摆的。
我奶奶说,你是不知道当年上个大学有多难。你爸把你们带进城,你以后就得再进一步,往大城市跑,再以后生了娃,那就出国念书,一代一代就这么改变。
我不知道我爸当年上大学的事,就去问他。
我爸喝醉了,一听这个,来劲了。
在那个略带凉意的夏夜,我爸拎着瓶酒,跟我说起他高考那年,遇见的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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