阉皇

二皇子谋反,割掉了我的双乳。
将我扔到乱葬岗,任凭野狗啃食……
因我女扮男装,和他争了十年皇储。
等到男姒那个狗奴才将我拖出来的时候。
我全身上下已没一处好肉。
即便如此,我依旧铆足劲咬他一口:
「阉狗!动作这么慢,是不是裆疼!」
他反手扇我一巴掌。
那张白皙清俊的脸再没了昔日的奴才相:
「还当自己是金尊玉贵的太子爷?不想死,得改口叫我一声爷。」
我忍气吞声,叫了。
后来,他把自己卖到娼馆。
换了五个馒头和一碗粥,全部塞给我:
「吃!把那江山给我夺回来!」

-1-
「啪!」
男姒这一巴掌,打得我灵魂几乎出了窍。
远处火光幽微。
映衬着方才我扇在他脸上的掌印。
却并没将他的清冷疏贵减弱半分。
他不紧不慢地,伸手拽起我被野狗撕扯到褴褛的衣领。
声音是阉人独有的柔细:
「疼吗?想明白了吗?还打算用自己的贱命,跟我犟吗?」
我痛得全身都在打战。
尤其是胸,透骨的疼!
我咬着牙,含着血,强撑着对他怒目而视。
虎落平阳被犬欺。
更可恨的是,还是自己曾经饲养过的犬。
他轻笑一声,语调漫不经心,慢吞吞地说:
「这副做派,有什么用?再不是你一个眼神便能磋磨人的时候了。
「奴才倒想继续伺候您啊。
「可惜,这世上无人敢认您是太子爷了。」
曾经,我以为男姒是我宫里最忠心的太监。
因为他是我从净军开始提拔出来的奴才。
够卑微,够低贱。
给他块糕点,他就会没用地摇尾乞怜。
我竟不知。
他这扒高踩低的本事可大了去了。
可偏偏,我就是落在了他手里。
偏偏我是真的想活命。
于是我咽着血,努力做出一副认命的模样。
拼力叫了声清晰的:
「爷。」
省得他这杂种听不清,还逼着我叫第二遍。
血到底还是太多了。
透过牙缝渗了出来……
滴滴答答地浇在他提着我的手上。
感觉到手上的腥湿。
他一愣,神色变得有些晦暗僵滞:
「啧,真是娇贵,被狗咬上几口,竟像活不起了。」
说着,他手脚麻利地把我扛了起来。
造反的军队早已撤退。
唯有密密麻麻的尸体,和零星的野狗做伴。
男姒点着驱逐野兽的火把,扛着我快步远离。
我料想他大概是决定救我了。
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剧烈的疼痛重新占据身体……
可在重新见识这人喜怒无常之后,我并不完全信任他。
只能趁他还没改变主意的时候,抓紧时间小憩一下。
两眼一闭。
直接睡死过去。

-2-
我曾是父皇最偏爱的太子。
距皇位仅一步之遥。
一夕之间,却像是做了一场遥远的梦。
梦中我回到二皇子叛变那晚。
我同父皇母妃泛龙舟。
前一秒,母妃还将剥好的新鲜葡萄送入我的口中。
下一秒,船外火光四起——
热到发烫的血喷了我满头满脸。
我母妃那颗艳丽的,华贵的头颅不翼而飞。
只剩下脖颈上整齐的切口。
我茫然回头去看我父王。
却也只见到另一处如同血猪般的尸身。
两张高不可攀的脸重重跌在地。
沾满了肮脏的尘泥。
二皇子墨临渊执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
剑上的血黏稠,却掩不住锋利。
稍稍一侧,雪亮的剑光几乎照瞎我的眼。
「三弟,你亲爱的父皇母妃死了。你却依旧这样淡定,这样矜贵,当真是不孝极了。」
墨临渊的嗓子在小时候喝毒酒喝坏了。
十年如一日的沙哑。
「这样吧,你哭一下,或者笑一下,让为兄知道,你尚且算个活人。
「那么为兄便慈悲些,让你死得有点为人的尊严。」
我自然没哭,也没笑。
只是沉默地跪下,从他的裆间钻了过去。
然后抬起一张曲意讨好到痉挛的脸:
「皇兄,贱弟已然和死人无异了,再争不了的。
「皇兄不如当我是个屁,放了吧?」
墨临渊却摇头:
「你当朕是傻的吗?幼时也看过几个话本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朕今日放了你,来日死的便是朕。」
剑光斩下,谈判破裂。
我一声不吭爬起来,迅速奔向大火之外的河水——
墨临渊的侍卫在两边牢牢将我架住。
剧烈的疼痛劈开我的背脊。
我惨叫出声:「啊——!」
与我背脊一同被劈开的,还有我的衣服。衣服里,用来裹胸的缎布……
墨临渊的眼神惊愕地睁大。
随后,闪烁着兴奋诡谲的光芒:
「你,是女人?」
他用剑顺着我的喉咙向下——
衣难蔽体,就在这刚被扑灭火光的滚滚浓烟中。
我赤裸的上身暴露在所有护卫眼中。
周围寂静一片。
我却能感受到每一条视线如寸缕薄刀,切入我毫无防备的肌理。
墨临渊死死盯着我的胸口。
青筋纵横于他光滑的额头。
他眼中的兴奋渐渐消散,余下道不尽的凉意和猜疑:
「你竟然……是个女人。
「你母妃知不知道?!父皇他……知不知道?!」
忽然,他低低笑起来。
言语间的仇恨如同星火,难以磨灭:
「是了,是了,你同你母妃那样亲厚,日日一处,你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望着父皇的尸身,望着被焦黑的船顶挡住的苍天。
喑哑的声音,比烧毁的横梁还要干枯苍凉:
「父皇,您被这个贱人愚弄……您活该被愚弄!宁愿让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成为这世间的主,也不曾给我一个眼神……
「报应!这是报应!!」
他低头,俯瞰埋头不敢说话的我:
「三弟,不,三妹。你犯国法了,知道吗?
「你说朕该怎样罚你?」
他的剑,渐渐滑到我的胸口。
凉冷,坚硬,让我不敢用胳膊去抵挡,生怕它削铁如泥,将我变成一个废人。
可那尖锐的利器割人生疼。
它移动的每一寸。
都席卷怨怒。
「你这样喜欢当男人,不如,我便让你永久当男人。」
我听不明白什么意思。
但很快,就明白了。
墨临渊的剑,横插入我胸前的肉——
从未体验过的奇痛,震颤我的骨髓。
在他飞速又缓慢地切割中……
我眼睁睁看着那两坨,我从未仔细看过,也从未有所在意的肉,像是两坨惨白的泥,摔在那一抔焦炭之中。
甚至连鲜血,都被黑漆漆一片掩盖,看不清它惨烈的形状。
我曾视它为死物。
当它真正死掉时。
却是那般鲜活的痛,鲜活的惧……
我再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
只是一条苟延残喘在砧板上的残鱼。
「三妹刚刚变成男人,合该好好享受一番,不该死得太快。」
墨临渊让人取来最好的止血药、续命丹。
塞入我的喉咙,厚厚地在我胸前铺了一层又一层,包扎得密不透风……
将我丢进了乱葬岗。
野狗嘶哑的嚎叫零星传来。
墨临渊的笑如同阻断白昼的夜幕:
「墨湛,就这样公不公,母不母地下到阴司吧,去向我母后叩头请罪,她见到你这般模样,会开心的。」

-3-
墨临渊不适合做一个帝王。
即便他叛变成功。
他仍旧不适合做帝王。
我母妃盛宠十几年,让我得以养在父皇身边。
日日见他杀伐决断。
他是个残酷的皇帝。
教会我最重要的一件事:
斩草除根,永远比泄愤更重要。
墨临渊他不了解我,他只知我自小优荣,却不知我母妃的狠辣。
他只知我母妃狠辣到将他母后从凤位拉下,磋磨至死。
却不知,我母妃为了恩宠。
可以舍弃除自己外的一切。
包括她的亲生骨肉。
我要如男子般长大……
又何其容易?
她曾在民间寻找培养了几十个与我身高,模样极其相似的男娃。
遍布我成长的每个阶段。
她不止一次地想要换掉我。
换掉,就会消失。
死掉,才会彻底消失。
所以我想活,想活!
我拼命地想活!
墨临渊没亲眼看到我咽气,便是他最大的错误。
我活命概率虽渺小。
但也得到了机会。
就算没有被我派去陆上买糕点的男姒回来救我。
我也早已瞄准了那头行动迟缓,即将临盆的母狗。
脱下裤子,露出我的屁股。
它来啃食这毫不费力就能得来的肉。
我便撕咬它大到只剩一层薄皮的肚子。
犬类,最物伤其类。
狗脑子不会想到,有这样一个不体面的怪物,要当着它们的面,生吃它们未出世的孩子。
它们会怕的。
我知道这个想法很荒谬。
很天真。
可我要拼命一试。
我要活!
人一旦执着于活,天都要你活!
就算没了胸,没了半个屁股,我依旧有一条命。
我留着命,可以祸害很多人的胸和屁股。
我……
屁股好疼。

-4-
「我,屁股好疼。」
这是我醒来后,对男姒说的第一句话。
他正蹲在我身边给我的胸上药。
估计是以前伺候我伺候出了肌肉记忆。
手法竟还算轻柔。
这房间破旧昏暗,让人隐约能看到他眉间有几分皱褶。
到底也不真切。
听到我说话,他奇怪地「嗯」了一声。
随即奚落:
「怎么?你二皇兄切了你前面还不算,还捅了你屁股?
「你们皇室兄弟果然变态。
「都是往见不得人的地方招呼,难不成,你曾不顾人伦,也轻薄过他?」
男姒之所以说「也」。
是因为他有亲身经历。
被我轻薄过。
不,应该是宠幸。
太子拿个瞧得上眼的小太监来泻火。
在皇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更何况我自小为了隐瞒身份,被管束严苛。
满满憋了一肚子火!
我承认,对于情事我一知半解,全然是从几个兄弟那儿偷窥来的经验。
但我又没那物什儿,只能借些物件儿。
或许弄得男姒不是很舒服。
可他是奴才,奴才哪有能过得那么舒服的?
更别说我事后还给他涨了薪俸。
为这事儿恨我,心眼忒小!
见我不说话,他涂药的手僵住。
语气变得不太好:
「怎么,你当真有乱伦之事?!」
放屁!
我趁着光线昏暗。
暗戳戳地瞪他一眼。
不愧是个阉狗,长了个狗脑子!
自己是什么样玉面秀丽的美男心里没数?
那墨临渊和他比起来又是什么冷面罗刹?
我轻薄他?
饥不择食!
放在我还是太子的时候,我定让人打他板子。
但现在我怂了。
我不敢,怕他不管我。
只能弱弱地哼唧两声,虚弱地侧身把屁股露出来:
「不是……不是……狗咬的……」
男姒一怔。
随后将手放在我裤腰上,小心翼翼地褪下裤子。
他倒吸一口凉气。
我便知,我那半拉屁股的惨状,不亚于胸前。
纵然那处血肉模糊,定是看不清什么。
介于日后都归他上药。
我还是决定坦白。
「我跟你说一件事。」
我尽量显得淡定,如同我还是太子一般波澜不惊:
「我是个女人,你不要太惊慌。」
他没有惊慌,而是不屑:
「你现在这副模样,哪里还能看出是个女人?」
我一愣:
「你早知道?!」
男姒声音平静无波:
「不然呢?你大好年华,又不是有隐疾,却对我用那些……喀,你看你那些兄弟,哪一个不是真刀实枪地干?!
「还有……」
他思忖一会儿,低声道:
「你压在我身上的时候,重量比同等身高体型的男子,要……。」
说到「软」,他声音几乎小到没有了。
若不是他将我侧放在那里,我身体又虚弱,我真想看看。
这面冷心不定的人,莫不是害羞了?
但很快,我发现我错了。
男姒的声音由低到高,嘿嘿嘿地笑起来:
「你知道吗?自从知道你是女人的那天开始,我就已经想到你今日惨状。
「我还真是好奇,你这般跋扈之人,如何拖着残缺的身体,苟延残喘。
「当真好笑。」

-5-
男姒的笑声夹杂他幽恨的话语,听起来格外瘆人。
他用纱布把我上完药的胸和屁股裹起来。
真疼。
但我一声不敢吭。
他包完,满意地拍拍手看着我:
「你总叫我阉狗,如今,你也同我一样了。我比你文雅,日后,我便叫你阉女吧。」
然后他将我往里一推。
自己躺在旁边:
「阉女,你别太不识好歹,我救了你,怎么不说谢谢?」
我忽然懂了他为何要救我。
因为他享受。
享受一个上位者被他侮辱,奴役的感觉。
只要我比他卑贱。
他便不是最卑贱。
于是我清了清嗓子,非常干脆地说了声:
「谢谢。」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想看我示弱,我便让他看。
看上瘾了,他就不会丢掉我。
可惜我还是有些低估自己的脾气。
半夜,我被气得发高烧。
上气不接下气,没完没了地咳嗽。
本来就难以自愈的伤口又渗出血。
男姒被我吵醒,「啧」了一声。
只能将我之前交给他,让他买糕点剩下的钱又拿一部分出来,给我请了个大夫。
迷蒙中,我听大夫说:
「得亏她之前被用了顶好的药续了命,求生意志又极顽强,否则大罗神仙也救不回喽!」
男姒听了,轻笑一声:
「大夫,你看她能好吗?狗命还能留着吗?」
大夫思忖:
「我看……能!此女有此毅力,怎么活都能成功的。」
男姒:
「她会很痛吗?」
大夫:
「不逊于刮骨之痛啊!」
男姒:
「哈哈,爽了。」
大夫:
「……」
男姒:
「开玩笑的,请。」

-6-
男姒将大夫请了出去。
我横在那里,卷又卷不起,瘫又瘫不平。
憋屈地回想,我曾经到底是对他做了多惨绝人寰的事,让他这般血淋淋地恨我。
其实我同他在一起的大多时间。
都不太能回想起来。
毕竟没有哪个主子,会闲得追忆同一个奴才的当年。
我只记得,这狗奴才是我在猎场时,向父皇开口要来的杂役。
那时候的我年纪太小,他又情况凄凉。
十来岁正要抽芽的年纪,瘦矮成一条竿。
我尚未到需要同兄弟们尔虞我诈的阶段。
颇为悠闲。
便好生优待过他一两年。
只是后来上书房,母妃对我的要求越发严苛起来。
读书用功我尚可拼搏。
刀枪棍棒我是痛不欲生!
女子自小身体弱于男子,她却要我做个不让须眉的巾帼。
她也不看看自己怀我的时候机关算尽耗了多少心神。
生出来的孩子身体有多废!
总之,我十二岁那年大病一场,几次显现油尽灯枯之象。
靠补药参汤吊着,替父皇治了水患,平了边战,当上了太子。
随着年岁渐长,才缓回一口气来,彻底出了鬼门关。
在我病中那两年,神志并不清晰。
隐约记得男姒好像喜欢上宫里的某个女子。
每每清醒时见他,他都是双目含春的模样。
这要放在我病之前,不是什么大事。
可人在病弱无助的情况下,人格品行都容易荒腔走板。
我又要抗病,又要与其他皇子周旋。
幼年那点宽厚的性情,早磨得一丝不剩。
于是我递给男姒一瓶鸩酒。
告诉他:
「若是个宫女,便让她死了。若是个妃嫔,便自己死了。
「断没有主子受罪,奴才享福的道理。」
他好似并没有反抗。
只是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暗了下去。
三日后,他回来复命,对我说:
「主子放心,她死了,奴再不敢妄想了。」
之后,我赏了他黄金百两。
一个宫女死了,不过赐二十两。
他实在赚大了。
此后我都对他算好,虽有辱骂泄愤。
可比起我那些动不动就对奴才挖眼削耳,杀人全家的兄弟。
我实在温柔。
甚至我憋得难受,对他做了那事儿,到底也是提前三天告知,让他做足了准备的。
他有什么不满足?
只能说他罪奴出身是有道理的。
人心不足蛇吞象。
搞不清身份的贱人,贱人!
我发着烧,伤口每一次换药时撕扯的痛,我心里骂他一句:
贱人!
骂了整整一个月。
次月,我那反复的高烧彻底退了。
男姒却忽然将我拽起来:
「走了。」

-7-
男姒说,为了不让我死在路上。
他带我逃得并不算远。
时隔一月,墨临渊忽然派兵在这附近进行搜寻。
「当初我在乱葬岗给你伪造的尸身,虽让野狗啃花了脸,到底还是仓促了些。」
他有些烦躁地分析着:
「你二哥同你一样,诡谲无耻,狡诈多疑。
「谁知道是不是对尸身做了什么,察觉出不是你。
「你们兄弟二人,当真一个比一个刁钻。」
我已经习惯他对我这样的态度,这样的评价。
甚至连反驳的想法都没有。
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心只想快些逃命。
我佝偻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出里屋。
没有里屋浓重的药气掩盖。
一股强烈的尸臭扑面而来——
这是间农户住的套房,很大。
外面的一家三口横尸在地。
蝇蛆嗡嗡萦绕。
烂得出了水……
我干呕一声,想吐,但胸痛。
硬生生憋回去了。
我回头瞅着正在橱子中翻找什么的男姒。
他抽空瞥了我一眼:
「看什么看?我好声好气地拜托他们收留你,谁知道这家人拿铁锨打我,我能怎么办?只能杀了。
「你也别嫌我这些天不处理尸体,真是穷讲究!我得寸步不离地看着你,不让你死了,哪有那闲工夫?」
我摇摇头:
「不是,我是奇怪,你哪来这么好的身手,一下杀了三个人。
「我怎么不记得,我教你练过武?」
他的脸色陡然冷了下来。
他盯着我,瞳仁幽深,泛着让我看不懂的怨:
「你不记得便算了,不记得的事,很重要吗?我跟你讲了又能如何?!」
……
不能如何。
我也只是好奇一问。
不讲也碍不到我什么。
只是他这人性格原来比我还差。
喜怒无常,当真有病。
更有病的,是他找出了一套藕粉色的衣裙,扔给我。
「穿上。」
他命令完,脸色有点不自然:
「他们抓你,一定是带了画像,宫中画师没见过你女装,画不真切,这样保险。」
我低头看着手中粉裙:
「有别的颜色吗?」
「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挑?!」
男姒挑眉,竟有些急了:
「你已经很不男不女了,不穿鲜艳点,谁能认出你是个女的?」
说罢,他将裙子拽过去,往我身上套。
我怕他弄痛我胸口。
便只能伸着手配合。
布料缝隙中,不知是粉色映衬,男姒白玉般的面颊,竟也有些泛粉。
我实在不愿怀疑,是他存了想看我穿这粉裙的怪癖……
毕竟他如此恨我。
费心救我,不过是奚落摆布,想要做回主子。
或许让我穿成这样,是奚落的一部分。
可直到他给我穿好后。
他竟红着耳根认真将我端详了一阵,再伸手理了理我的头。
我才明白,这死阉狗果然还是想着女人。
宫中侍女多着粉裙。
这贱人此刻的神色颇为温柔,别是真记得我处死那宫女的仇。
在做什么扭曲的报复吧?
我脸上的厌恶实在掩不住。
将男姒弄得一怔。
随后恼羞成怒地红了脸。
给了我一巴掌:
「赶紧走!」

-8-
虽然是一巴掌。
但比起之前在乱葬岗。
实在称不上有什么力道。
那时为了活命尚能忍,如今也没什么忍不了。
我捂着脸没说话,转头就向着后门跑。
男姒在我身后似有愣怔。
但很快追上来。
那些官兵果然是来抓我的。
在我同男姒从住所跑出来不久。
便听到后面远远传来犬吠声。
是千寻犬。
我曾经费心培养出来,能千里寻人的犬队。
如今竟被墨临渊用来抓捕我。
我暗骂一声。
告诉男姒:
「要找个有河的地方,它们闻不到气味,不会再追。」
男姒死死拽着我,跑得飞快:
「能跑过再说!」
人的双脚确实很难跑过烈犬。
犬吠声同官兵的呼喝声,如同这骤至的暴雨。
追赶着,压迫着。
向我们不留情面地逼近。
我的伤势实在不适合跋涉。
男姒便将我由拉转抱,再到背。
快速地穿梭在崎岖难行的村落、田间……
他瘦削的脊梁割得我胸口生疼。
我却紧紧地扒住他的肩膀。
生怕这越来越近的追捕声催得他心志不坚。
撂挑子把我扔了。
所幸这人着实病态。
当我主子上瘾,被湿滑的苔藓绊得摔了好几跤。
竟也没将我抛下。
在追兵只有几百米,便要追上来的时候。
我们终于进了那片杂乱密集的舍群。
男姒仗着我俩体瘦,在房与房之间的狭小缝隙穿梭。
官兵甲重,进来不便。
只有烈犬穷追不舍。
男姒将我护在身前,浑身掉了好几块肉。
可千寻犬最擅长的是拖延。
男姒终于被它咬穿了踝骨,像是被钉在原地,再无法向前一步。
我本能地踩着他的肩膀跳了过去。
并未向后多看一眼。
拔腿就继续跑——
「墨湛!」
男姒知道被我抛下。
大怒!
自我身后爆发出旷戾的嘶吼。
那细柔的嗓音被愤怒与懊悔割裂。
残缺又尖利。
像是要刺进我的脊梁。

-9-
我腿一软,跪趴在地上。
胸腔和喉管火烧火燎的痛,像是沁满了腥浓的血。
真尴尬……
我离了男姒,竟废物到连五十米都跑不到。
我不甘心地回头,看向男姒的方ẗṻₕ向。
他没再看我。
而是正忙着与身后的烈犬缠斗。
他身法挺矫健,一时半刻死不了。
我开始犹豫,如果此时回去……
没准儿能顶着个幡然悔悟的由头。
让他添点儿意外的惊喜。
我将那片割破我手的瓦片攥在手里。
又跑了回去。
我命人训出来的犬,我最知道如何对付。
它们有狼性。
是见血就扑的玩意儿。
喜欢生肉。
可眼下我找不到生肉。
自然不能去割男姒的。
我已经是「忘恩负义」至极。
做戏便要不留余地。
我忍着痛,将大腿上的一块肉皮割了下来。
虽然创口不深。
但血淋淋的,在狗的眼里足够诱人,足够大。
我跑到男姒身边,同他挤在狭小的过道里。
无暇理会他震惊的目光。
将那块皮肉朝着那些烈犬高高举起。
畜生就是畜生。
再训练有素,还是会为骨子里的饥饿分神。
哪怕只有一秒。
就是那一秒,足够我趁它放松警惕。
将锋利的瓦片刺进它的眼球。
「嗷——」
惨叫的烈犬松了嘴。
我将肉皮抛掷它身后。
很快它便忘了疼痛,展露好斗的本性。
同它身后的其他烈犬疯狂地抢食起来……
犬群靠信号行动。
头犬的失控给了它们错误的信号,打乱了搜索的节奏。
我同男姒一瘸一拐,相互搀扶着跑到了河边。
河水湍急。
我俩的伤势也急。
却没有时间犹豫了。
追兵虽不及犬群快,却终会找来。
跳了。
赌一把能活。
「我问你。」
男姒却忽然抓住我。
他也知道这一跳或许会死,便非要死前问个明白:
「为什么回来救我?」

-10-
问得太突然了。
我只顾着逃。
压根没把瞎话编好。
说少一分不够真诚,说多一分显得太假。
可我自幼难以同人说亲昵话。
和母妃那点虚假的母慈子孝。
骗骗我那同样冷情的父皇行。
骗偏执成狂的男姒不行。
我斟酌再三,还是决定真假参半:
「我最开始确实想自己逃跑,但跑到一半,忽然就舍不得你死了。」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答得如此直白又没道理。
表情空白了一瞬。
然后呆呆地又问: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这偌大的天地间,除他以外,实在没人能豁出命去帮我,救我。
他实在是很有用。
可我不能这么说。
我要说得足够反常,足够茫然,才更可信:
「不知道,当时心里忽然就这么想了,我也觉得很奇怪。
「或许人到了生死关头,会做一些不像自己能做的事,也不一定。」
我想我的谎话技术真高超。
因为男姒看起来像是全然信了。
甚至那双向来幽深的眼睛,都显出些光亮。
他好似心情变得从未有过的好。
甚至跃跃欲试:
「那你说,如果你真的死了,会不会有另一个不像你的人醒过来?」
这算什么问题?
我还没想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问。
忽然,他一伸手——
将我毫无防备地拉进了河里……

-11-
我狠呛了口水。
瞬间肺疼得好似炸了一样。
我挣扎地浮出水面,死死扒住男姒。
濒死的恐惧,让我实在压抑不住愤怒。
挥拳往他脸上招呼:
「你疯了,还是有病?!我刚救了你!你恩将仇报想害我?!」
男姒被我劈头盖脸地一顿打。
竟也不还手。
只是颇为失望:
「确实和之前装模作样的怂样儿不同……可惜,我很不喜欢。」
水势太猛,我俩拼争了几下,便没了力气。
随着水流一路急冲而下……
我死命瞪大了眼。
不让自己被这凛冽的水温麻痹晕睡过去。
男姒却有些困倦。
缓慢地眨着眼。
我用力摇晃他,提醒他不要睡。
他竟还能抽空回嘴:
「我睡了我死,与你什么相干?」
直到我说:
「你死了我就用你身体垫着去撞石,到时候我活了,你稀巴烂!」
他这才不服输地瞪大眼睛:
「你敢!!!」
我懒得理他,只说:
「那就想办法活下去。」
在水里,靠我一人是无法上岸的。
这种需要抓住浮木或岸枝才能脱险的粗活儿。
还是男姒这个狗奴才合适。
忽然,我大力拍他:
「前面有个分岔!咱们避开主流,他们不好搜!」
男姒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这人此一时彼一时。
之前说要死是真要死。
现在说想活是真想活。
他瞄准了岸边横在水面的枯木。
伸出了那条被烈犬咬伤的腿。
湍急水流中,我依然听见「咔嚓」一声。
随后一股强劲的力道将随水漂流的我拉住——
我浑身像要被撕裂般地打了个漂。
便被强行改变了方向,甩到了那分岔的小流之中……
我和男姒没再漂多久,水渐渐变浅。
最终让我俩成功翻回了一旁的土地上。
我的伤口泡了水,又经过拉扯。
再次肿痛非常。
男姒的那条腿更是彻底断了。
以一种非常扭曲的状态瘫在地上。
我们两人都没有再爬起来的力气……
只能像翻着白肚,被蒸烤的鱼。
暴晒在猛虎般的秋阳之下。
做起眩晕的白日梦。

-12-
梦中我回到了皇宫。
不是走着去的。
是飞着去的。
我的胸前长了一双玄铁般的,刀枪不入的翅膀。
它让我仰面躺着。
飞到了坐在龙椅上的,墨临渊的面前。
墨临渊见到我,惊愕恐惧地瞪大了双眼。
他跪服,他向我磕头。
他尖叫大喊:
「好大一只枭!你是枭雄,是枭皇!万岁!万岁!!饶过我这有眼无珠的蠢人罢!请上座这龙椅!饶我一条贱命罢!!」
我哈哈大笑:
「好说,好说!」
便用翅膀割下了他的头颅。
墨临渊张着嘴的头颅,滚到龙椅下,同另外两个头颅挨在一起。
他们都看着我。
我笑笑:
「哎?父皇,母后,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父皇的脸已经腐烂,眼睛在空洞的眼眶里萎缩,缓缓转动:
「你是什么怪物?为何叫朕父皇?朕乃天龙,何时生出你这等不阴不阳的鸟人?」
母后的脸惨白僵硬。
好似话本中的僵尸,她轻蔑地瞥着我:
「没用的东西!被人踢出了这偌大的宫隅,不靠双脚一步步走来,竟是靠这等虚幻之物飞回来!
「你低头看看你胸口的那对东西,不过是盐碱地拔旱苗!你当很厉害吗?!」
我低下头。
那对锋利的,宏伟的,削铁如泥的大翅膀像是被淋了掺进金汁的铁水。
它开始腐坏……
挛缩……
烂成一坨坨的恶臭。
母妃的魔音好似呼呼大风,不断灌入我的耳朵:
「丢了就是丢了,你在悼念什么?缅怀什么?母妃早就告诉过你,你需要的不是它们!是刀!是剑!是枪!是兵!!
「报仇!报仇!报仇!!」
我烦了,大叫:
「啊——!」
难道我不知要复仇吗?!
这是我如今能办得到的吗?!
这么想复仇,自己活过来复啊!
我狠狠地踩上母后的脸,父皇的脸,还有墨临渊的脸。
将他们蹍得血肉模糊,成泥!
把泥搓成灰,把灰堆一堆!
要死就死彻底一点,我巴不得你们都死。
我不要为你们复仇,你们算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一个泼妇和一个傻子!
一个只会跟自己儿子撒泼!夺嫡夺嫡夺嫡!
一个像个傻子一样,除了杀杀杀!就是好好好!
反正在你们身边的每一日,没一秒快乐。
都不如我的胸!
最起码它们在的时候,我不会痛!
不会痛!!!
呜呜呜呜呜呜呜……
我哭了。
那是我的肉啊!我从小到大的一部分……没了,都没了……
我可以复仇……为了我的胸复仇!

-13-
我呜咽着,眼泪呛到鼻子里。
再把自己咳醒。
泪眼蒙眬中,我听到有人也在哭。
哭得和我一样邋遢狼狈,你唱我和的,好似那个野狗吐了二重奏……
我使劲把眼泪挤出眼眶。
才看清楚,竟是男姒在我身边哭。
他的脸蛋被阳光炙烤,白皙中透出艳红,眼泪大颗大颗地滚滚而落。
怪漂亮的。
我看得都忘了自己为啥哭了。
我吸吸鼻涕,问他:
「你哭什么?因为疼吗?」
……
男姒没理我,只是哭。
我见他温驯或狡诈的样子很多次。
这般柔弱的样子却少。
可这模样却最适合他。
春水般的哀怨,让人心生怜惜。
我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脸。
烧得滚烫。
原来是高烧烧得迷糊了。
怪不得不理我。
我本想搞点溪水把他浇醒。
却听到他在哭泣之后,又开始了碎碎念。
我附耳去听。
只听到他说:
「阿湛……阿湛……」
阿湛?!
是在叫我?
可我俩什么时候亲密到,能让他这样叫我?
我低声问他:
「阿湛,是我?」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更疑惑了:
「阿湛,是谁?」
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无神,却明亮。
黑漆漆的像面光滑的镜子,照出我有些茫然的脸。
披着发,水分被阳光蒸干,蓬松地垂在肩膀上,只有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额头和鬓边。
很不像做太子时束发的我。
连我自己乍一看,都感到陌生。
男姒却好似很熟悉般。
忽然就笑开了。
我才发现他这狡黠的狐狸脸,竟也能显现出几分善良。
他笑完后又有些无措,仿佛害怕什么,哽咽地看着我:
「你,这次来……便不走了吧……
「陪陪我……陪陪我……」
他好像是把我错认成了什么人。
错认成了「阿湛」。
可这世上除了我,又有谁胆子那么肥,敢自称一个「湛」字?
我百思不得其解:
「阿湛现在在哪儿?我们找他去?」
他忽然整个人都僵住了。
明明刚才还烧红的脸,却在刹那间血色褪尽。
只剩下一股泛着死气的惨白。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是我形容不出来的哀怒和怨怼:
「是你?!」
……
他对我的嫌弃好明显。
弄得我很生气。
不光是对他,还是对他口中的阿湛。
那阿湛是个什么玩意儿?
犯了我的名讳不说。
还比我招人稀罕那么多?!
从来没有人,敢将孤与他人对比,还如此嫌弃孤……
从来没有!
我冷下脸来,直起身体俯瞰他:
「不然呢?你可知这世上胆敢叫阿湛的人,除了孤,便早死绝了。
「所以你叫的是哪个孤魂野鬼?!」

-14-
「啪!」
他竟然又给了我一巴掌!
可他却像是自己挨了一巴掌。
双眼猩红地,含泪地,执拗又激越地盯着我:
「你再……咒他一句试试看?!」
我心中无名火起。
反手给了他一个大耳光:
「之前打老子就算了,现在你以为你还很健壮是不是?!」
我这下实在比他力大。
把他好不容易坐起来的身体,又扇得趴了下去。
他就维持着被扇趴了的姿势。
红着眼转过头狠狠地瞪着我。
说了句很没杀伤力的话:
「我恨你!」
我嗤笑一声:
「随便啊,难道我会怕你的恨吗?」
他被我噎住。
随后发觉正如我说的那样,他到底拿我无可奈何。
便急得头上直冒汗。
暴怒且破罐破摔地冲我又吼一句:
「我恨你!」
然后他爬起来,开始用虚弱的拳头捶我:
「你毁了阿湛!害了我!」
「哎呀!烦死了!」
我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
他是不是以前发过什么癔症,还是偷看过什么话本子入魔了?
净说些矫揉造作的屁话!
我一个字儿听不懂!
只是他虚成这样,我没必要再让着他。
也开始动手擂他:
「我不管你是发疯撒癔症!要叫滚远点儿叫!
「这里没有你的阿湛,上天入地只有老子一个湛!
「要被追兵逮到是你活该!别连累老子!!」
我真只是吓唬他。
谁知好的不灵坏的灵。
远远地仿佛真的传来几声犬吠!
我俩的虚弱互殴戛然而止。
我率先反应过来。
开始四肢并用地往旁边林子里爬。
爱骂我骂我去吧!
我可管不了他了!
男姒的动作紧随其后,他脚伤得重,便死死拽住我的脚踝。
被我拖着前行。
像个即便到了地狱里也要缠着我的艳鬼……

-15-
人在怕死的时候。
力气是很大的,姿态是很丑陋的。
我与男姒在林中不管不顾地疯狂爬行。
阴暗扭曲,让野猪见了都退避三舍。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
我们竟已经爬出了那片窄林。
跌在人来人往的城门前。
或许是人多,气味杂,那些猎户并没追来。
我和男姒瘫在地上。
浑身脏臭得像两坨猛象排泄物。
稍微讲究些的人,捂着鼻子嫌弃地挪开。
唯有几个流民乞丐,将我们团团围住。
为首的矮跛子嬉笑道:
「哟?这哪来的同行啊?两个人,要这一城郭人的饭,胃口也忒大了吧?!」
他咬文嚼字,态度却霸道。
我于数月前,同父皇进城私访,听这边的官吏说,为行仁政,城门限地痞,不限乞丐。
这些乞丐大多扎堆乞讨,讨到一城人厌烦了他们,便再去下一城。
他们大多排外蛮横,见到有同自己差不多人数的乞丐队伍,便前去挑衅,互相械斗。
常扰得城中百姓不安。
我父皇当时本想同朝臣研究出个两全之法。
如今,却是再顾不得了……
却也算冥冥之中,给了我一条活路。
我勉强爬起,弓起身子,对着那乞丐行了个礼,态度甚为谦卑:
「兄台言重了,我兄……妹二人家中饥荒,逃难至此。
「一路上人人见我俩脏臭,轻则避开,重则打骂!从未有人像兄台这般,还愿放低身段与我们搭话……可见兄台仁义!
「若兄台不弃,我们愿追随兄台,为大家出一份力。」
我母妃曾在宫中,无家世可仗,无权势可依。
最初起家,便是善用那些最卑微的宫人侍卫。
她教我,说身份越轻的人,越需要一份尊重。
你尊他不够,还要贬那些不尊他的人。
他便自愿同伍。
那矮跛子被我夸得高兴大笑。
让他的兄弟们搀了我和同样老实行礼的男姒起来:
「好好好!你这姑娘浑身脏兮兮的,但是嘴干净!行,你俩我认下了!
「以后跟着咱们混!吃得不比那些种地的酸人们差!」
于是我们夹在乞丐中。
缓缓往城门走去。

-16-
城门上。
吊着两具尸体。
无头,干枯,穿着褴褛的囚服。
我仰着脖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
旁边矮跛子打趣:
「小姑娘第一次见这阵仗,胆子倒挺大。
「这两人你知道是谁吗?是当朝的丽贵妃和太子爷!啧啧啧,现在是反贼啦!
「听人说,这座城是离老皇帝被反贼杀了的那艘龙船最近的城郭,新皇下令,把这俩反贼吊满三个月才能放下。」
他啧啧两声:
「可惜这丽贵妃娘娘,定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如今头看不到就算了,这身子哪有点儿美人儿的样子。」
我却盯着那女尸的小拇指。
残红未褪的长指甲。
在我模糊的记忆里,那只带着红指甲的手,唯有在我幼年极乖巧时,才抚摸过我的头。
其他时候,它便被覆盖在描金的甲套里。
我与她日日相对,却再不得见。
如今那凤仙花染就的鲜亮色彩早已失了往日的瑰丽。
残败得像是嵌在馊掉龙眼干上的辣椒皮。
薄旧的,恰如我俩这近二十年近又难近,甩又难脱的母子情谊。
干辣到看一眼,便觉得呛。
呛得我咳了两声。
只得眨眨被呛出零星泪水的眼。
直到随着进城的脚步。
再看不见。
城门口也有官兵拿着我的画像检查。
对着过往人群各种比对。
只是我着女装,佝偻地混在乞丐中。
便是同我母妃一同挂在墙上的亲父皇活过来。
也是认不出我的。
而城中热闹繁荣的景象,同他在位时,并没什么不同。
可笑他自认旷古一帝。
雷霆雨露皆为恩赐,杀伐凌辱皆作民福。
死后。
却被充作反贼暴尸城头。
他的子民,无一人在意他的公道。
就像在他眼中。
乖觉谄媚的才是太子。
决断锋芒的便是疯狗。
他只有活着。
才是君王。

-17-
我随着人流缓缓前行。
停在告示栏的皇榜前。
上面的措辞与我想得大差不差。
先皇崩于谋逆,我同母妃成了罪魁。
墨临渊救驾来迟。
却成了诛杀反贼的大功臣。
在同来伐逆的镇远侯拥护之下,龙舟登基。
镇远侯……
我目眦欲裂地盯着这三个字。
记起墨临渊造反那晚,龙舟外传来击鼓声。
我便知道有大军助他。
可怎么会是镇远侯?!
旁边的男姒忽然嗤笑一声:
「原来是自家人打自家人。
「你老丈人对你不满,要杀了你呢。」
我咬牙,狠狠瞪他一眼。
可他没说错。
我同镇远侯的女儿,确有婚约。
是太后薨逝前定下的。
那时我还是个病弱皇子。
镇远侯同夫人戊灵郡主,带着女儿来京中探病太后。
我便认识了镇远侯之女,苏知骄。
虽明艳美丽,却桀骜不驯。
众皇子皆嫌她是岩关来的,太过粗鄙。
我待她却不同。
常拖病体陪她玩耍,其中数次晕厥,却孜孜不倦。
十三四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她或许是感动于我的疲累,在我晕厥后,竟不再嫌我病弱。
吵着要镇远侯为她求个赐婚。
镇远侯嫌我是个空头皇子,不愿答应。
却抵不住她颇有几分烈性。
以死相逼。
镇远侯最终无奈妥协,与父皇说定了婚事。
我自是非常乐意的。
有了镇远侯这个岳丈,只会离太子更近一步。
天家姻亲,利益为上,情次之。
我不能人道,却会给苏知骄正妃之位,不纳妾室,便是相当钟情。
后来苏知骄随镇远侯回了岩关。
时常与我书信往来。
也是因这层关系。
在先皇后宫斗失败。
墨临渊急于反扑,扰得朝堂动荡不安之时。
父皇才将他发配岩关。
交予镇远侯管教。
没想到,他竟将镇远侯策反了。
我记得,在苏知骄写给我的信里,她是两年前被镇远侯调去北川练兵的。
如今想来,镇远侯应该是故意将她调走的。
防止她得知兵变,向我报信。
几乎是墨临渊刚到岩关,他就叛变了。
简直不像墨临渊求他反,而是他本来就要反。
到底是为了什么……让他连女儿的婚事都不顾……
我细细看着皇榜上的文字,想看看有什么格外惹眼,不寻常的地方。
【先皇后沉冤昭雪,迁出皇陵,葬于安东城祖坟,遥尊倾城郡主。】
【镇远侯为平流言,暂戍安东城,替郡主守灵。】
这里便是安东城。
先皇后的祖籍。
墨临渊在此处为母造反报仇可以理解。
镇远侯为何要替先皇后守灵?
忽然一个十分荒唐的念头在我脑海闪过——
人人都说,镇远侯是从父皇做皇子时就誓死追随的忠臣。
父皇做皇子的时候,先皇后与他夫妻伉俪……
两年前,先皇后死于同我母妃的宫斗……
难不成镇远侯效忠的不是父皇?
而是……
我忽然幽幽笑了起来。
那我这自诩英明一世的父皇。
可当真是个蠢蛋!
「你还笑?」
男姒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
「我只是忽然有了个猜测,不知道对不对……」

-18-
「哎!你们两个!!」
忽然,那矮跛子乞丐在后面叫我们。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桥上:
「要饭了!还看看看!那皇榜关你们什么事?有你俩亲戚呀?」
……
我同男姒上了桥。
心里再多盘算,还是吃一顿饱饭更重要。
「要钱的时候都大方着点儿,这里可是整座城最繁华的地界儿。」
矮跛子嘱咐我俩。
指着一条条花街柳巷:
「这边路过的达官贵人多着呢,努努力,说不定能要到碎银子!」
我顺着这条街看过去。
只一眼的工夫,从步伐举止,到衣着规格,起码看到六七个官中人。
我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安东城民风竟如此奢靡?当官的,大白天就去嫖?」
便是京城,也不至于此。
矮跛子却乐了:
「你以为我们为啥从外县赶到这里?这安东城有镇远侯坐镇,变了天了。
「这一城之主好这口儿,官员们能不跟着凑热闹?」
我愣住,心里有些打鼓:
「镇远侯喜欢嫖?」
矮跛子摆摆手:
「是他家苏世子喜欢嫖!镇远侯嫡子!那些求他办事儿的,谁不钻营此道啊?
「总之这里的富贵人多,我之前来这儿的兄弟……都发达咯!」
……
原来如此。
镇远侯的嫡子,苏知深。
我记得初次见他时,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乖巧地窝在戊灵郡主的怀里。
戊灵郡主两年前便死了。
想必现在的苏知深,也很让镇远侯头疼吧?
「你到底干不干活儿?」
矮跛子无奈,叉着腰看我。
我连忙低下头,接过了他递给我的破碗。
只是要饭这事儿。
我实在高估自己。
向来我是赏赐的那个,管人要饭,我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杵在路中间,脸涨得通红。
被矮跛子大骂:
「你他娘的当娇小姐呢?不会要别挡人道儿!滚滚滚!滚一边儿去!」
我悻悻收手。
所幸男姒对此十分精通。
他先去河边掬水将自己梳洗一番。
露出那张玉一样的面孔。
落拓地靠着石栏,有样学样地做出一副弱柳扶风的西子做派。
见到大汉便低头不语,见到女子便拉人裙摆。
声音凄楚又温柔地贩卖起男色:
「小姐……给点吧……」
女子到底比男子心软。
又见他俊俏。
那铜钱便哗哗地往他破碗里掉,还真有碎银子!
我眼热,也洗把脸,趴在地上,去拉人家的裙摆。
可惜学艺不精。
拉到个娇小姐,被她身边的仆从一脚踹开:
「什么腌臜东西?!也配拉我家小姐?!」
我便计上心来。
瞬间捂住肚子,狠呕出一口血:
「杀……杀人了!要踢死我了!救命!救命!」
男姒也有眼力见儿地冲上来,死死抱住我。
哭天抹泪:
「妹妹!你们赔我妹妹性命!!」
矮跛子见状,领着乞丐一窝蜂围堵上来:
「什么意思?!有钱就能无法无天?!作践人?
「人被你踢死了怎么办?报官!我们要报官!」
那娇小姐面皮薄,被我们吓得不轻。
哭着骂旁边的仆从:
「你惹这些人做什么?!给钱便是了!」
仆从也慌了,拿出钱袋:
「给,给多少?」
娇小姐只想赶紧走,一摆手:
「全给就是了!」
于是,那钱袋子便到了我手中。
我死死地攥在怀里。
果然,伸手求来的。
不如抢来的。
只是这钱袋子没怎么焐热,又被那矮跛子抢去了。
「我还真是捡到宝了!」
矮跛子掂量着手中的钱袋,笑得见牙不见眼:
「你们两兄妹这一出手,竟然给我们赚来大半年的家用!行,这份投名状,我收了。」
他竟是想独吞。
我强迫自己,堆出一个讨好的笑:
「大哥,我们兄妹不容易的,你好歹赏点儿,让我俩买身干净的衣服,治治伤吧?」
矮跛子从那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
用牙齿咬下一星来。
丢给我:
「喏,拿去!」
我看着手里那淹没在指缝里的小银豆。
咬咬牙,凑上前:
「这……也太少了……大哥,您再……」
「行了!」
他不耐烦地推开我:
「你们懂不懂规矩?!新人有这点儿不错了!治什么伤?你们就是有这身伤才要得来钱!治好了用什么要钱?!」
他的胳膊,正好杵在我胸口。
针刺般的痛,和爆裂的恼怒同时在我身体里爆炸开来。
我的面部顿时呈现出控制不住的狰狞。
矮跛子一愣,随后像是看到什么新鲜事儿一样。
贴了上来:
「哟呵,生气了?我不就是在你奶子上摸了一把?」
他猥琐地呵呵笑起来:
「让我摸一下怎么了?摸了我还给钱呢,要不是我,你们俩这小模样儿,也是要卖的!」
他盯着我的胸口,再次伸手:
「就是你这奶子啊,平得像个男人似的!这样吧,让大哥再摸摸,给你好好估个价钱!」
贫穷,果然易生奸计。
方才还能肝胆相照的人,下一秒就凶恶相向。
这样直白干脆。
倒是那尔虞我诈的深宫,未曾教会我的。
这入世有这入世的规矩。
如今,竟是乞丐成了皇帝。
我成了蝼蚁。

-19-
我问男姒:
「爷,你管不管?」
我混得太差了,人人都能在我面前装大爷。
可我又不傻。
自然只认那个能管我,护我的爷。
男姒听我这样叫他。
挑了下眉毛。
我知道,他又爽了。
他腿是瘸了,手还是好用的。
一把就攥住了矮跛子往我胸口招呼的手。
不知是怎样用了力。
捏得他哀号起来:
「啊——你,你干什么?!
「你,也不看看,我们这么多人!你是对手吗?!」
那些乞丐纷纷围了上来,叫嚣不止。
男姒却只垂眼看他。
语调相当阴湿:
「人多有什么用?我只掐一下,你命门就爆了。总之我们兄妹要死的,捎上你也不亏。」
恶人到最后,就是比谁更恶。
矮跛子反而失了猖狂。
他尴尬笑笑:
「好,好,算了……这样,咱各退一步,都不用死,怎么样?」
男姒没松手,不为所动。
矮跛子用另一只手从钱袋里又掏出一块碎银,扔给我:
「这样,妹妹,你去东街,买几只烧鸡几瓶酒,咱去郊外城隍庙,好好喝一杯。
「这事儿就算了,就算了……」
我拿着银子,看着男姒。
彼此眼中都静得可怕。
一路走来,竟培养出了些许默契。
我飞速转过身,以最快的速度跑了。
拐过尽头的街角,我余光看到男姒收了手。
被那些乞丐叠扑……
淹没。

-20-
男姒应该不会让自己死了。
他这人对我有执念。
为了同我彼此折磨,总会想到苟延残喘的方法。
只是我不知道他对我的执念究竟从何而来。
我想起他落水时,哭着叫我阿湛……
尽管他百般不认。
从名讳,从时间来看,他确实叫的是我。
他仿佛分裂出了两个人。
一个极恨我。
一个极爱我。
恨,不足以让他杀了我。
爱,却让他次次救我。
我如今活命都难,更别说绝地反击,根本毫无胜算。
身边唯一能用的,还知我名姓的。
唯男姒一人。
我得救他。
我没去买烧鸡,转身进了药铺。
从胸口摸出几颗碎银子。
在那矮跛子拿走钱袋之前,我早就从里面抠出来了不少。
防人之心,我时刻都有。
我买了需要的药物,又买了三包砒霜。
再去打铁铺。
叫匠人打了一把软剑,一个剑套。
借了他的里屋。
将一整瓶镇痛的药粉倒在手上,全部敷在胸口。
在短暂的剧痛后。
那片结了痂的肉皮便趋于麻木,如何摸索,也再激不起战栗。
我才得以用手掌窥探它的全貌。
坎坷炎热。
好似覆盖岩浆的焦土。
随时会将我手心灼烧。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直视」它,却在失去它之后。
曾经唯一见过它的人。
也死了。
那是我的乳娘。
在我初潮的时候,因为可怜我胸部的痛痒,帮我解开了日夜束缚的裹胸。
她惊喜地跟我说:
「小主子!你长大了!你看,多漂亮啊。」
然后,她便被突然闯入的母妃狠掼在地。
叫人将她绑在刑架。
当着我的面。
命人用长着钩刺的藤条,打烂了她的双乳……
那鲜血迸溅在我脸上。
我第一次惊骇得下跪求饶:
「母妃……她,她罪不至死……」
母妃却抓着我的头发,让我仰起头看着断气的奶娘:
「不,她该死,她僭越了你!
「她企图将你的缺点,包裹成最美好的东西,诱惑你!
「你看啊,那东西只有长在你这个未来太子身上,才金尊玉贵,若你不是太子,你便会和她一样!只是一坨烂肉!!!」
一语成谶。
对照我今日处境。
狠辣,又精准。
可那时我不懂。
我只会说:
「是我害了她。」
母妃摇摇头:
「不,你是储君,是帝王,帝王是不会害人的。」
我问她:
「你又怎么能断定,我能成帝王?」
她抬起我的下巴:
「因为你有仁心,你为乳娘求情,你知她罪不至死。
「可你若要真正当上帝王,你必须学会让她去死。」
那双艳丽的,冷酷的,经年盘绕我梦中,挥之不去的双眼盯着我:
「湛儿,母妃当年,没有抱来男婴换走你,因为你是母妃的孩子,母妃认了,给你机会。
「母子连心,母妃想要什么,你会为母妃拿到的,是不是?」
她想要什么。
我明白,可那时我太小了,尚有一丝天真。
心不甘情不愿。
可现在,我看着手上药粉混合着深褐色的残血。
才发现彼时她要的。
亦是此时我所求。
我那……无父无母,孤身一人来到这世上。
如扁舟般无所依傍的在后宫伴虎二十余年,倾轧二十余年的母妃……
骤然崩逝后。
我才有些懂她。
原来只是最简单的道理。
——人越贱,越不可被轻贱。
墨临渊,你不该……
不该在她死后……
再骂她一句贱人。

-21-
我拎着烧鸡和酒。
踏入了郊外的城隍庙。
男姒被捆了双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活的,微死。
那群乞丐见了我,先是惊愕。
随后哄笑起来:
「哈哈哈哈!你这妮子,真不知是讲情义还是蠢!你还敢回来!」
矮跛子站起来,踢了踢地上的男姒:
「也是,你哥哥替你受了罪,可是挨了狠揍喽。
「不过没关系,一家人嘛,就要整整齐齐。」
他打量我的眼光越发淫邪:
「不过我可不舍得揍你,你的罪有你的受法儿。」
我红了眼圈。
拿着酒的手在抖:
「你给个痛快话吧,怎样才能放过我们?」
他拿过我手里的酒菜,伸手在我脸上刮了下:
「急什么?先来陪爷喝两杯。」
他们坐在火堆前,率先撕了鸡肉,狼吞虎咽着。
继而喝了口酒。
爽得直抽气儿。
末了,再次回头看我。
矮跛子拍了拍那只没跛的腿,嚼着鸡肉啧啧出声:
「这么没眼色?」
我走过去,低头看着他。
他仰头看着我,舔舔嘴唇:
「啧,先前你脸上脏兮兮的看不出来,现在真是越看越秀丽。」
浓重的酒臭味夹杂着某种焦臭扑鼻而来。
我忽然笑了。
他笑得越发激动。
他搓搓手,一把将我摁在他腿上。
摸着我的腰,舒服得直抽气:
「真细。」
我不抗拒,而是伸出手,摸上了他的脖子:
「摸吧,反正一会儿就摸不到了。」
「你说什……」
忽然,他脸色一僵。
才察觉脖子上圈着冰冷的铁刃。
他瞬间恐惧地瞪大眼:
「你——!」
他欲挣扎,却忽然腹痛得厉害,冷汗不止。
想要求助,却发现周边的乞丐也纷纷面露苦痛,脸涨成了猪肝色。
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中了毒。
砒霜果然比鸩酒毒发得更快。
也更丑。
矮跛子怕极了,他睁着那双被瘀血覆盖的,肿凸的眼睛战栗地注视我:
「你,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有胆子杀……不,你……你到底是谁?!」
我歪着头,忽然心里有种十分爽快的感觉。
短短一个月,却像是过了很久很久。
都没人再问我,听我说,我是谁。
我为了回答他这个问题,甚至特意捋了捋头发:
「你不认识我?
「你今日在城头上,不还见过我?」
我在脖子上比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矮跛子的瞳孔瞬间紧缩。
他的脸呈现出扭曲荒唐的纹路,似乎不相信到想笑,又怕是真的,想哭:
「你是……是,太,太……」
他终是没说出来。
随着他身后的乞丐纷纷跪地呕吐,斜倒,垂死挣扎。
他的舌头也肿到堵了喉头,再蹦不出一个字。
我对他很失望。
面无表情地从腰间抽出那把软剑。
甩在他脖子上:
「废物啊,让你跪在地上,尊称孤一句,有那么难吗?
「孤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了,没听到有人喊我那三个字。
「太——子——爷——」
我一字一顿地教他。
手慢慢收力。
温热的血,迸溅出来,洒了我一脸。
像当初的奶娘。
却又不像。
奶娘的血鲜红干净。
他的脏。

-22-
男姒从地上缓缓爬起。
见到的,就是我这满脸鲜血的模样。
他跪在地上,面上青紫一片。
麻木到看不出喜惧。
唯有亮镜似的眼睛,映照出我持剑缓缓走向他的身影。
我将剑抵住他下巴。
往上挑:
「起来。」
仿佛在一瞬间。
他又变回了那个东宫里,被我呼来喝去。
可以随意打骂、磋磨的小太监。
他竟也像当初那般奴颜婢膝,想要顺从地站起来。
却因为腿伤,身体一歪,再次跌坐在地。
软剑在他下巴上豁出一道浅口。
我手一抖。
把剑收回。
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血,好像被疼痛唤回了神智。
随即扯出一抹十分晦涩的笑。
又恢复了之前那副无所谓的挑衅样儿:
「腿疼,起不来。
「大不了把我一块儿杀了。」
……
我这太子尊威没维持半炷香的时间。
又在他面前垮得干干净净。
习惯真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我习惯他这样的荒诞,便不生气。
只是哀叹一声。
丧眉耷眼地把男姒架了起来。
摇摇晃晃地把他送到庙外。
一把大火,点燃了城隍庙。
矮跛子等人的尸体,瞬间烧成一堆焦骨。
我拿着从矮跛子身上搜刮来的银子,和早先放在庙外的包裹。
和男姒相互搀扶着。
跌跌撞撞过了条河,潜藏在城外的林中。
周围的官兵都被引来。
匆匆忙忙地救火。
我看着冲天的Ŧŭ̀⁷火光,照亮沉闷的夜幕。
将之前买的金疮药和续骨膏拿出来,递给男姒。
轻轻说道:
「男姒,你压根不想让我死。」
他猛地转过头看我。
眼中的星光,竟比火还亮些。
我回看他:
「你只是不服,你不服同样是人,凭什么我金尊玉贵,你生来命贱。
「只是我不明白,你自小就是奴才,又是何时,不肯乖乖做个奴才的?」
我问得很平静。
好似褪去曾经的辱骂、鄙夷,终于会好好说句话。
男姒眼底的光亮晕开。
将那被打得青紫的脸庞,都带得柔和几分,有了之前俊雅的轮廓。
许久,他的声音才淡淡地传过来:
「如果你一直过得很苦,那便会适应这种苦。」
听不出喜怒,只像隔着一层朦胧的帐:
「可当有人给过你一颗糖,你知道什么是甜了,便再不想受苦了。」
我于这帐中摸索。
却迷茫到找不出头绪:
「谁给了你那颗糖?」
我回想着:
「曾经,你喜欢的那个宫女?」
忽然,我像是抓住了什么。
试探性地问:
「还是,阿湛?」
他抿着嘴,睫毛在我说出阿湛时,几不可察地动了下。
随后,他冲我勾起一丝狡黠的笑:
「你真是落魄了,连一个奴才的事儿,都尽心打听。
「总算也是有太子爷好奇我的一天。」
他凑近我。
漆黑的瞳仁中,倒映着我探究的脸。
比全然的黑暗,更显出吞噬的深邃:
「可你越想知道,我越不想告诉你。」
我那好不容易抓到的。
还没搞清楚是什么的线索,忽地一下,又不见了。
我翻身躺在林地上。
他说得没错,我是无事可做,才会打听一个奴才的事儿。
我真欠。

-23-
城隍庙大火。
整整用一晚才浇熄。
官兵证实死的是一些乞丐后,便不再管。
疲倦地散去。
我们有烟熏气遮盖,不用怕在野外被千寻犬找到。
难得好觉。
男姒的心情好似也比昨天好。
他竟主动拍拍我:
「走。」
我一脸疑惑:
「去哪儿?」
他又不耐烦了:
「你之前不是说,心里有些猜测吗?不去验证一下?」
我陡然瞪大眼睛:
「你肯帮我?!」
男姒被我这话说得一愣。
面上的表情复杂起来:
「不过是不想让你把自己折腾死。
「就你现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太好杀了。」
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承接着树荫。
似一只郁闷的白狐:
「至于为什么不想让你死,我总会想出个缘由。」
他看向我的眼神犀利。
又有点虚:
「到时候,便不管你死活。」
到时候,你也管不了了。
我心里盘算着。
然后拿出我之前准备的包袱:
「等下,换上这个再去!」
我从包裹中拿出来的。
是两套男装。
还有一瓶放了一夜的芍药汁子。
敷面用的白粉。
我自小就对芍药花过敏Ṫű̂⁰,大概是母妃最恨芍药,恨她不如牡丹端方。
弄得我闻芍药色变。
我将花汁涂在鼻子、嘴唇和眼皮上。
瞬间就肿得好似换了个人。
又将白粉匀在红肿处。
乍看上去,竟不像是过敏,而是天然长成这样。
如此,便可瞒过为了救火,疲累整晚的守卫。
我同男姒换好衣服。
他昨日服了药,今日脸上的伤已经消肿,看上去风姿绰约。
我肥头大耳。
待到城内外人流最密的时刻。
顺利进了城。
「去哪儿?」
许久没有像个正常人似的走在街上。
男姒竟有些不适应。
我挠挠鼻子,冲着那络绎不绝的娼馆扬了扬下巴:
「去嫖。」
男姒被冒犯了,转头盯我。
然后看了看我的下摆。
又看了看自己的。
一双大眼睛,滴溜乱转,不知放哪才好。
我连忙解释:
「不是真嫖!」
我将昨日,对镇远侯和先皇后的猜测,同他说了。
又指给他那娼馆的二层。
虽是露台,ƭú₌却厢厢垂着纱帘:
「那里头,全是借着眠花宿柳的由头,私相授受的官员。
「我昨日听那乞丐说,苏知深好此风,才引得这群人趋之若鹜。
「可见要探听这镇北侯的事,这娼馆实在是个妙处。」
男姒懂了:
「你是说,可以通过妓女?」
随即又皱眉:
「可这种只靠猜测,又极隐晦的秘闻,妓女又如何探知?」
我摇摇头:
「不需探知,我们只需要知道,苏知深何时来娼馆,何时又走。
「若是在他饮酒作乐的期间,他父帅与先皇后的秘闻不胫而走,这罪名不就有了?」
我乐了:
「猜测一旦成了谣言,是真是假,都无所谓。」
男姒过于安静。
我奇怪地看着他:
「怎么不说话?」
男姒却别开了脸。
一瘸一拐地向前走:
「有什么好说?你这般缜密、狠绝,我又何必多说。」
他走得很快。
将我远远甩在后头。
难得并肩而行,却又仿佛回到了当初逃亡时,一前一后追赶的匆忙。
我心里涌上一股烦躁。
看不懂他,便难把控。
我讨厌难把控的事。

-24-
我的钱不足以让我们点个名妓。
点个新来的生瓜却绰绰有余。
十三四岁的女孩儿往那儿怯生生地一站。
五官虽未完全长开。
却能看出秀致清丽的灵气。
老鸨再三告诉我,这女子有几分烈性。
难让人舒服的。
不如添点儿钱,来个温柔会疼人的……
我烦了:
「是爷们儿嫖还是你嫖?我不嫖她,嫖你?!」
老鸨见我执意。
嫌弃地瞥了我一眼。
拿了那很少的钱,骂了声「穷鬼」走了。
我同男姒,进了那女子的小房。
很简陋。
只有小小一张床。
她确有几分烈性,竟往床上一躺,岔开了腿。
惨白着脸,死死咬着唇。
从喉咙里拧出一句:
「干完就走!」
又怂。
又刚强。
我笑着看向男姒:
「怎么样?」
男姒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很别扭,不言语。
我自答:
「甚好。」
我走过去,将那姑娘的腿合上:
「你做这事儿,家里人会心疼吧?」
她一愣:
「你怎么,怎么知道……」
我笑笑:
「不难猜,你皮肤光洁细滑,发鬓整齐,脖颈戴着长命锁,定是被富裕人家养大的女儿。
「如今进了娼馆定是走投无路,长命锁却依旧带着。
「是家道中落,有人病重?」
她眼圈倏然红了,又惊又悲:
「你……是什么人?」
我从怀中摸索出倒数第二大的银块。
递给她:
「拿去,要如何用,你说了算。」
毕竟是稚嫩的肚肠。
遭逢大难,有人关怀。
怎能不恸哭。
她接过,眼里不知是感激还是警戒:
「你,你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做的很多。」
我说得直白:
「我要你记住我接下来告诉你的每一个字,并且要绝对按照我说的话去做。
「下次来,我要检查的。」
我摸出那块第一大的银块,见她眼巴巴地望着。
和蔼一笑:
「做得好,这块便是你的了。」
一整晚,我只告诉她三件事。
第一件,去买一件缎面的藕荷色衣裳,簪浅粉色小绒花,画烟眉,涂粉脂。
第二件,自明日起接客,去挽那些衣袍板肃,面料上等的年轻男子。
第三件,买一壶小花雕,对酌到微醺时,对那男子说:「大人真是君子风范,若奴家不是妓子,此生嫁此一人,便死也乐意。」
最后,我告诉她,接客后记得问老鸨一嘴,那客人的身份。
「你叫沁红?太俗气了,本名是什么?」我问。
她眼睛一亮:
「林秀致。」
「好,秀致。」
我拍拍她的头: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从今天开始,你不必伺候那些粗野人,不必担心他们让你受伤。
「你会做得很好,对吗?」
她的目光渐渐安定,用力点头:
「对!」

-25-
「这些狐媚功夫,你都从哪学来的?」
从娼馆出来,男姒终于说了一句话。
我往嘴里塞了块从秀致那儿顺来的糕点:
「我有那样的一个母妃,这种东西,还用学吗?」
我母妃,外室养的。
可知她能入宫爬上龙床,费了多少工夫。
小到太监总管,大到御前侍卫,她都暧昧纠缠。
男人,她只要扫一眼,就知道几个鼻子眼睛。
我耳濡目染,很难不学到皮毛。
然后我扫了男姒一眼:
「倒是你,你好歹是个男子,嫖娼为何不做出个嫖娼的样儿来?!
「以后我们经常出入娼馆,你莫要太正经。」
谁知,他目光猛地一凛。
看似勾起的嘴角,散发阴沉的凉意:
「怎么?你现在嫌我不像个男子?
「你当初,又待我和这些妓子,有什么不同?」
我心里咯噔一声。
知道他是又想ŧŭ⁶起当初我「宠幸」他的事儿了。
记得当时我弄完他。
他趴在床上,虽未出声,却默默流泪了半日。
只不过我当时脾气暴躁,行径总是失控的。
如今想来,他那副虚弱的样子,确有几分可怜。
我咽咽口水,强辩道:
「那怎么一样?妓子做的皮肉生意,我却自始至终只跟你一人干这事儿!
「这怎么就是把你当妓呢?
「顶多,顶多……」
男姒看我挣扎不出几句话来。
眼神渐渐趋于静默:
「罢了,你这张嘴金贵,便是死了也说不出自己的错处。」
他仿佛有些厌倦,却又不甘:
「我本想着,你没了太子之位,过得乞丐不如,多多少少,有轮到我来取笑的时候。
「可你惨时极惨,我还来不及笑你几句,便要救你。自得时,又极自得,看得我恼怒生厌。」
他轻笑一声:
「我越看不清你,越看清自己,做足丑角。」
我看着他的脸,心里有些发慌。
从我设计进娼馆之时,他便有些怅然的感觉。
明明这一路插科打诨,也算是有了些混沌的牵绊。
如今我稍稍好起来,他竟像是将那股子病态的执拗散了。
有种分明的疲累。
我下意识地伸手攥紧了他的手腕。
难道他当真只有在我倒霉时,才愿意待在我身边?
他的心思太诡谲。
我竟想不明白。
可无论如何,我的计划才刚刚开始。
若他一拍脑袋要离开,岂不是恒生变数?
我绝不允许!
人在情急时刻。
当真会变得有些不像自己。
我实在想不出什么能够让男姒留下的恩惠。
唯有下意识地让他做些平时爱做的事。
脑内灵光一闪。
抓起他的手,朝自己脸上来了一巴掌:
「啪!」

-26-
这一巴掌,我实在用力。
打蒙的却是男姒。
他整个人都呆了,之前那股化不开的阴郁瞬间散开。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我:
「你做什么?!」
「不知道啊。」
我也一脸蒙的样子:
「我是看你越说越生气,按照往常,不该扇我了吗?」
我摸了摸被扇到发胀的脸,露出有些委屈的神情:
「虽然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挨一巴掌总没错吧?
「你都扇我成什么了?再说自己惨,过分了吧?」
男姒无语凝噎:
「真是对牛弹琴。」
他想将手抽回去,被我死命抓着:
「男姒,我以前是待你不好,诸多苛责。
「人在高位,往往目无下尘。如今我落魄,咱们便是一样的人。
「我会改的,你等等行不行?」
我见他神色似有松动,再接再厉:
「否则,你若自己走了,连个跟你互扇巴掌的人都找不到,多无趣啊?」
「啪!」
我又挨一巴掌。
不过这次很轻,只是堪堪把我打开而已。
「谁说我要走了?」
男姒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我只是不想再把你当作……」
他顿了顿,又放弃似的摇摇头:
「算了,你现在诡计多端的,一天一个样儿,以后再说吧。」
他既不愿同我说。
我也不会问。
大体能猜到,他不想再把我当作什么。
当作「阿湛」。
可这本就是不存在的人,是他的臆想。
或许,这个「阿湛」比我待他好太多,才让他念念不忘。
但他方才明显包容了我。
若我不是「阿湛」,那他选择包容的,的的确确就是我本人。
我如今不靠「阿湛」,也能渐渐左右他的情绪。
假以时日,待来日功成,他便依旧是我的奴才。
到那时。
他若还是忘不了「阿湛」,非要同我作对。
再杀了便是。

-27-
自那日起,我同男姒的相处,有了微妙的不同。
他迫我少,我缠他多。
倒也不是缠他做什么,而是做什么都缠他。
就连他去小解,我都跟着一起:
「咱俩如今彼此彼此,不拘这个!」
他恼了好几次。
冲我发了好几顿火。
我都沉默受着,不反抗不言语。
渐渐地,他脾气竟也好多了。
只是看我眼神,总带着探究真假的意味。
再次踏入娼馆的时候。
他难得地配合我买了把折扇,做出些许风流的味道。
林秀致一脸感激地将我们再次带到她的小屋。
这次的小屋虽小,却添置了不少东西。
颇为精致。
林秀致朝我一拜:
「恩公。原来你让我接待的,都是这城中的官员!
「如今那妈妈见我受宠,再不打骂我了。」
我点头:
「不错。
「如今这城中七品以下的官员,你可都面熟了?」
她连忙点头:
「都来点过我两次了。」
「很好。」
我将之前说好的那银子递给她:
「我会给你绘制几个图样,你照图装扮。
「从明天起,改变你的话术。比如,让他们不要太累,最近看着有些许憔悴之类的。当然,务必要加一句『大人这样,也令奴家心动』。
「他们若敷衍好色,你就将这类客人放一放。若同你吐苦水,尤其是官场上的苦水,你不要多话,只给他们揉肩按摩。他们询问你时,应上一两声便可。
「将他们的话都记下来,下次告诉我。」
林秀致认真答应。
却又实在忍不住好奇:
「恩公,您……为什么要知道这些?」
我面色一冷:
「你不懂规矩?若要多话,还顾不顾家中性命?」
她连忙低头:
「不,我,我不问了。」
我见她害怕,便也不再吓她:
「要不要打个赌?」
她一愣:
「赌什么?」
「赌我下次来,你的工钱要翻倍。」
她面上一喜:
「真的?!」
我又拿出一块碎银:
「我输了,它归你,我赢了,你要给我两成的月钱,赌不赌?」
她看着银子,咬咬牙:
「不赌。」
我倒是有些意外。
她接着说:
「恩公已经救了我,救了我家里人,即便恩公不给我钱,我也要酬谢恩公!
「我愿拿出五成月钱交予恩公。」
她朝我叩首:
「只求恩公一直教我!」
我心里暗舒一口气。
当初没看走眼。
这事儿成了。
我给了她一个地址,叫她若有搞不定的事,夜间无人来找我。

-28-
我同男姒住在一个荒废的小宅里。
是个鬼宅。
死过人,没什么人买。
为避人耳目,全无打扫。
只在西厢开荒了一间房。
因街上有巡逻,我懒怠乔装,便闷在屋里。
实在无聊,磨着男姒上街买点笔墨纸砚和围棋解闷儿。
男姒被我烦得受不了。
只得出门。
回来神色有些古怪。
「你明日大概能出去转转。」
他说:
「街上的巡逻撤了,你的画像也被摘下来了。」
我一愣:
「什么意思?」
他别扭地将棋盘摆上:
「我听街上的人说,苏知骄自北川回来了。如今镇远侯正在西郊为先皇后守灵,这城中之事自是她做主。
「她将你的搜查撤了,怕是对你还有旧情。」
我算了算,北川偏远。
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是要这些时日。
我将那眉粉盒子打开,对着铜镜,拿笔蘸着往脸上描:
「嗯,是有点儿价值,但此刻见面,不是时候。」
如今我为躲搜捕,穿女装。
偶尔给自己上上妆。
我眼睛肖父,显戾。
鼻形似母,更精秀。
如今将眼睛画的媚,鼻梁画的耸。
竟都不像了。
看久了,倒还挺满意。
末了,我说了句:
「她确实是个好姑娘。
「我不会杀她的。」
然后坐到男姒对面,拿起了棋盒里的黑子:
「我教你下棋怎么样?」
男姒看着我,又像不在看我:
「教我做什么?你一个人就能下得很好。」
我摇摇头:
「不,一个人下棋是很孤独的,需要有个看客。
「你就是我的看客。」
男姒一怔,似乎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种话。
眼睛亮了亮。
虽将信将疑,却到底拿起了白子。

-29-
我本以为林秀致太青涩,大概不会太顺利。
没想到过几天,她竟哭着跑了过来。
她双膝直直跪地。
面上惧恨交加:
「恩公,求您助我!」
我听「助」这字,便知并非事情败露。
便让她起来细细说。
原来在她的筛选下,真有那么两个傻子与她谈了政。
一个是县尉,即将升任通判,却被人顶了名额。
一个是推官,政务中被人穿了小鞋。
而这两人控诉的,恰好只有一人——
新上任的通判:陆刑。
「陆刑……就是他,就是他为了白占我家丝绸铺面,还有庄子……买通知州,给我爹定了盗窃的罪名……
「他害我爹横死牢中,害得我娘病倒……我,我不得已,卖身娼馆……」
她抽噎着:
「他,就是天下最恶的恶人!」
我给她倒了杯茶:
「所以,你想报仇?」
她连茶都不喝,又给我跪下:
「恩公!之前我没跟恩公言明,是因为我太弱小,只求打点家人平安,不敢有报仇的念想。
「但恩公给了我机会,让我接触到这样的大人物,求恩公……给我指条明路!」
她将怀中的银钱都拿出来,塞到我手里:
「恩公说得没错,我的工钱,确实涨了!我都给你!都给你!」
她仿佛恨到失去理智。
但有恨,便难被收买,难背叛。
我将银子数了自己该拿的数量,将剩下的还给她:
「说好的数,便是说好的。
「你既求我帮你复仇,便要知道,这是一条极难的路。」
见我松口,她满眼都是希冀:
「只要恩公救我,再难我也受!」
我点头:
「好,那你告诉我,这两人都跟你说了什么,是谁让这个陆通判,如此嚣张无度?」
林秀致这才稍稍平静下来。
仔细回想:
「那推官,倒没说什么……只是那县尉跟我抱怨了两句。
「说陆刑之所以这么嚣张,不过是搭上了镇远侯的嫡子,趁着镇远侯要在西郊守灵三年,肆意胡闹罢了……」
我低头喝茶。
心确如擂鼓。
兜转这么一大圈,总算……
摸到这条大鱼的尾巴了。

-30-
我让林秀致将县尉和推官的苦水细细说来。
根据有用信息,我写了两张稿纸。
要她一字不落地背下来。
并模拟对话,要她融会贯通。
在下次县尉来时,能够从容应对。
「记住,只有当他对你的话完全信服后,才能使用我教你的那套说辞。
「一次不成功不要紧,将他之后的话记录下来,传信给我。」
林秀致有了我的训练。
信心大增,答应着离开了。
两日后,传来书信:
未果。
但那县尉透露,陆刑之所以得苏知深青睐,全凭善弄风月,调教美妓,伺候得苏知深颇为舒坦。
我根据信中内容,修改措辞,回信。
再两日:未果。
再次回信。
三日后,林秀致亲自来了。
她脸上如释重负:
「我已照恩公教我的,替他分析利弊,鼓动他暂时投靠陆刑,借机攀上苏世子。
「昨日太守宴辰,那县尉买了两件一模一样的玉器,一个当众给太守,一个私下送了陆刑。
「陆刑仗着苏世子的宠爱,早就想对太守取而代之,这下便懂了县尉的意思,已经对他青眼相看。」
她咬咬唇:
「今晚,陆刑便要带他一起喝酒。
「但不知道是不是苏世子。」
我摇头:
「陆刑这种人,一般不会第一时间就替人引荐,除非深得他信任。
「你去的时候,不要表现也不要言语,只需观察陆刑身边的妓子,记住他喜好便是。
「记住,若咽不下仇恨,就低下头,别让你的眼睛暴露了你的心。」
林秀致决绝应下。
去了。
男姒坐在窗前研究我那些稿纸。
上面写着各种应对官僚的低位话术。
「你一个做太子的,怎就当个妓女也娴熟。」
我难得地白了他一眼:
「你以为做太子,就比做妓女简单吗?
「伴君如伴虎,给皇帝当儿子,比给恩客当妓女不如。」
男姒听着,再不说话。
我以为他并没在意。

-31-
林秀致恨陆刑,我总要给她时间适应。
大约过了一个月,她经常陪县尉去应酬。
能压下心里的恨了。
我便开始调教她,如何做一个让陆刑喜欢的女子。
陆刑这人各色。
喜欢带刺玫瑰。
就爱女人对他阴阳怪气儿的小样儿。
只是这样的女人多了,你一言我一语,他又难免心烦。
我便让林秀致改了目标。
不去阴阳陆刑。
而是去阴阳那些女人。
陆刑见着女人们为自己打嘴仗,顿感新鲜。
以后饭局就算不带那县尉,也要邀约林秀致。
「他可能要睡你。」
我提前跟她说明:
「你会顺从吗?」
林秀致人一惊,恶心得呕吐落泪。
我剥了个橘子给她:
「睡完这一次,你的任务便完成了。
「这仇,我替你报。」
她猛地抬头看我:
「真的?!」
我反问她:
「我何时让你做过赔本的生意?」
她目光灼灼,张大嘴,吞下了一整只橘子。
那晚,林秀致依偎在陆刑胸口。
听他说:
「还是你好,你心疼我。
「那些女人不过是利用我,想要攀附那苏知深,妄想到侯府做妾。
「可她们那蠢脑子怎么会知道,这苏知深是怎样的刁人,侯府又是她们能入的?」
林秀致给我带回来一个消息:
苏知深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癖好。
他喜爱下棋。
却只喜爱同身形高挑,脸庞清秀的女子下棋。
下得好,便赏。
下不好,便杀。
「怪不得,馆中的头牌青玲,已经托病八天了。」
林秀致恍然大悟地托着下巴:
「因苏世子不喜人托他的名炫耀,所以但凡伺候他的妓子都不敢提这事儿。
「还是我前几日去探她,发现她抱病练棋,才知道的。」
她摇摇头:
「好可怜,人瘦了一大圈,被吓得神神道道的。」
我听着她的话。
在纸上简略地画了个小像:
「你说的青玲,和她长得像不像?」
林秀致看着画像上的女子。
有些惊奇地睁大了眼:
「奇怪,五官并不是很像,但乍一看的感觉却十分相似。」
我将画放下:
「从明天起,你也托病,收拾收拾,我会找机会让你离开。」
林秀致呆了:
「真,真的?!」
我最后问了她一个问题。
冲着男姒扬了扬下巴:
「你觉得他同那小像,像不像?」

-32-
我既问了,自然是像的。
林秀致迷迷糊糊地走了。
留下男姒的眼神如刀匕,差点将我凌迟:
「这便是做看客的下场?
「和你的棋子,有什么不一样?」
我怂笑一声。
将手里的画像递给他:
「当真不一样。」
他看着。
声音无波澜:
「戊灵郡主?」
我连忙接话:
「是,戊灵郡主,棋艺一绝,苏知深是他儿子,自然颇得真传。」
男姒思索着:
「他在外召妓,却作他母亲替身,还要会下棋?是什么用意?」
「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关于镇远侯和先皇后的猜测?」
我问他。
「先皇后死于两年前,不久戊灵郡主便死了,说是死于心疾,可要知道这人自小健康,是很难有心疾的。
「除非……」
男姒神色冷凝:
「除非她心伤过度?」
我点头:
「戊灵郡主死前,监察史年年上奏,说苏家儿女孝顺持重,有堪任之才。
「那苏世子还曾考取过武举。
「怎么才两年工夫,就这般荒废了?」
男姒将信将疑:
「你是说,戊灵郡主或许是知道了镇远侯对先皇后的情谊,才心伤而死。
「苏知深是故意浪荡,报复他的父亲?」
这些只是猜测。
且毫无证据。
我自然不会如此笃定。
「是不是真的,还要见到苏知深本人才知道。」
我拿起胭脂,眼巴巴地望他。
男姒的眼神在我的脸和胭脂间游弋:
「这些天你描眉画眼,果然是在练这个。」
「是。」
我眼神定定地看他。
「棋下到这一步,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你问我,你与这棋子有何不同。
「你做棋,我便做棋,你先下半子,我必入局。」

-33-
我想男姒,就是沉迷这一同坠落的感觉。
同甘他不一定满意。
共苦他是毫不犹豫。
他答应了。
穿上女装,他与戊灵郡主也就那么几分不细看便看不出来的像。
但我妙手丹青。
上完妆便有九分像。
加上男姒见过戊灵郡主,神态也模仿得极微妙。
竟真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戊灵郡主十五岁就嫁给镇远侯,十七岁有了苏知深,你这装扮,定是他幼年心中最美的模样。」
我夸赞男姒。
男姒对我一笑:
「你现在是我心中,最贱的模样。」
我俩去了娼馆。
「探望」林秀致。
这娼馆本不让女子进,但林秀致此时是红人。
老鸨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秀致见到男姒的时候,嘴巴都震惊得大了些。
但她什么都没问。
带我们去见青玲。
青玲房外,竟有两个看守小厮。
那女子确实如她所说的那般可怜,对着个棋盘,头发都要薅秃。
林秀致才刚一开口安慰。
她瞬间哭了:
「呜呜呜!!还有,还有两个时辰!还有两个时辰我就没命了!!」
她指着窗外:
「那两个,是世子的人……我破不了他留给我的残局……
「他们会把我杀了的!!!」
我同男姒细看那棋局。
终是证实了一部分真相。
那棋局,确像承自戊灵郡主的手笔。
迂回婉转,却密不透风。
她生前着实是个心思玲珑的女子。
「可见这情爱,除了带走脑子,什么都留不下。」
我心生感慨。
男姒斜眼看我,没等我疑惑。
便说道:
「正是。」
这棋局对男姒来说,难了点。
对我来说,一般般。
我母妃这种屎都要吃尖儿的人,自然也不会放过我的棋艺。
花了半个时辰将残局破解后。
青玲给我跪下了:
「我不用死了?!我不用死了!
「你救了我!我,我给你磕头了!!」
我同林秀致一起,把喜极而泣的青玲拖了出去。
门外那两个小厮很灵通。
很快。
苏知深在听闻棋局被破解后,亲自来了。

-34-
苏知深一进门。
便看到了男姒在棋盘前沉思的模样。
我母妃跟我说。
男人这一生中,有两个女人割舍不下。
早死的白月光。
早死的娘。
对于苏知深来说,这两个也可以是一个人。
双重的震撼。
换来极致的宠爱。
男姒还不用失身,毕竟苏知深的残忍是真。
纨绔是装。
他到底不是什么喜欢乱伦的变态。
对男姒竟多有尊敬。
男姒化名蓝蘅,同戊灵郡主的本名,孟楠姮也是十分投契。
男人有时候是很天真的。
他明知道这样的事太巧合。
却又因为与故人太过相似的音容笑貌,而无法自拔。
心中侥幸。
总归是他位高权重,最差,也不过是下属巴结他的手段罢了。
他沉迷在虚假的幼年美梦中。
没发现一个令人惊骇的消息,正不胫而走。
苏知深母亲的亡魂回来了。
因为她恨。
恨自己的丈夫,爱慕先皇后。
她要他的儿子,为她复仇。
源头真假并不重要。
消息够离奇便成功。
镇远侯得知这个传闻时。
在京城的墨临渊也得知了。
镇远侯从西郊匆ŧŭ₄匆赶回来时。
那苏知深正同男姒喝酒。
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起,渐渐吞没了他的意识。
蓝蘅,与楠姮那唯一的一点区别在混沌之中,早已分辨不清。
苏知深看着自己的母亲对他温柔地笑了笑:
「深儿,你爹今日怎么还没回来?娘好想他。」
苏知深猛地打了个冷战。
仿佛回到了楠姮死去的那个雨夜。
她油尽灯枯,攥着他的手:
「深儿,你爹……负我……可我,我为人臣……
「不能怨,不能恨……
「你,你叫他回来……告诉他……
「为人臣子,不能,不能反啊……」
那日,林秀致约了她曾经的恩客们,来娼馆里喝酒。
那些官员等了半晌,她都没下来。
却等到苏知深在厢房里摔杯砸盏的发酒疯:
「你为什么还想着他?!
「他无情无义!刻薄寡恩!你为什么还想着他?!」
还有匆忙赶到的镇北侯。
镇北侯脸色铁青,下令:
「把他给我捆下来!」

-35-
那日在场的官员,都看到了。
苏知深那被迷药熏红的眼睛。
他哭着,大骂自己的父亲:
「你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反贼!
「你辱没君上!辱没你的妻子!辱没你的儿女!你不配为人夫,为人父!!」
镇北侯的手盔挥过去——
将苏知深的脸打得瞬间绽烂。
「孽障!」
他冰冷的眼睛里,闪烁怒不可遏的光:
「你被人下套了!
「圣上英明,我助圣上诛杀叛贼,乃是正义之举!你再胡言,我必杀你,以谢君恩!」
苏知深却还在梦中。
哈哈哈地笑起来:
「什么正义之举?你为谁反的……心里没数吗?!」
他嘶吼着,哪怕半边脸彻底烂掉,也声如鸦呕:
「你心心念念的贱人是谁,你非要我说……」
镇远侯刹那抽出腰间宝剑。
利落地一削。
血和着泪,从他藏匿在暗影中的眼睛里流下来。
或许夫人死的时候。
他只感慨这女子颇为命苦,被他骗了一生。
难敌从来得不到的先皇后,错嫁之痛。
可儿子,实打实有他一半骨血。
自然是痛彻心扉。
可他必须这么做。
即便覆水难收,也必须这么做。
如今朝堂上坐着的,是他最心爱人的儿子。
他不允许这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当日在场官员,并无要职。
最高品阶,不过陆刑一ƭṻ₅个通判。
还是巴结来的官儿。
镇远侯下令,就地诛杀。
一个不留。
他有心查找罪魁祸首。
可那厢房早已人去楼空。
男姒和林秀致穿上了侯府亲兵的铠甲。
奔向京城。

-36-
镇远侯以为,舍一个儿子。
能换一个面圣解释的机会。
但他不懂,什么是真正的覆水难收。
三日后的大殿上。
墨临渊收到了一份来自镇远侯府的陈情奏折。
里面夹杂着一张先皇后的画像。
还有满纸的挑衅之语。
【吾兄亲启:
不安康。
听闻吾兄临朝,十分能干。
废黜皇子。
罢免官员。
满朝文武,战战兢兢。
弟,颇有感慨。
想起先皇后在位时,后宫众人皆如此。
安东王伏法前,前朝皆如此。
父皇曾教导臣弟,切不可容此二人之辈于后宫朝堂。
如今吾兄登位。
昔日惨况,今又在矣。
不日弟将率大军回朝。
兄之宝座,速速还来。】
下面,是我的太子印。
我用萝卜刻的。
是假印。
中间包裹着的,是镇远侯的印。
真印。
是我从镇远侯府发出来的奏折。
而我为何会在镇远侯府。
自然是因为苏知骄。

-37-
我同男姒说过。
他入棋半子,我必入局。
我托林秀致打听过,苏知骄自来到安东城。
几乎日日都在城外河边游走打捞。
只因她听搜寻的士兵说过。
曾在村庄中追捕过疑似是我的逃犯。
跳入河中就不见了。
于是她不死心地沿河游走……
终于在一个月之后。
自三十里外的一个河边小屋中找到了我。
那时的我一脸傻气。
正像个农夫似的砍柴烧鱼。
连那么漂亮的女少将在后面看着我落泪。
我都不知道。
直到她冲上来抱住我,我才愕然地回抱她:
「竟然有女人当兵?这是真的吗?」
她一下推开我。
震惊地看着我。
我红着脸,惊艳地看她一会儿。
憨憨地挠头:
「怪漂亮的,还看着我哭,你该不会是我娘子吧?」
我告诉苏知骄我失忆了。
我从河里爬上来的时候,就忘掉了一切。
又受了重伤。
所以只能在河边搭了个屋子,重新开始。
得知她是我未婚妻后。
我相当激动,迫切地想让她带我回家,找我的父母。
苏知骄远在北川,没来得及阻止父帅造反。
本就有愧。
看我如此天真热络地要找爹娘。
那一丝对失忆的怀疑,早就被心虚愧疚淹没了。
失忆,实在是个太好用的法子。
它能让我们多年未见的尴尬,瞬间消失。
能将所有需要相互试探的爱恨,变得极为单纯。
苏知骄没有告诉我真相。
她只说,我父母早就死了。
她爹作为将军,不同意我们的婚事。
因此派兵伤了我。
她问我:
「我爹很可怕的,他杀了你一次……你就算反悔,也可以的。
「我只问你一次,你还要不要我?」
我却反问她:
「我死过一次,又身体不好了,你还要不要我?」
她哭了,死死抱住我:
「傻子,当然要了!」
为了不让人怀疑,他将我打扮成她的亲兵。
时刻带在身边。
亲兵是她在北川亲自训练的,只效忠她一人。
为了少将军。
可以毫无芥蒂地包庇我这个罪犯。
于是,在男姒扮着妓女,同苏知深周旋的时候。
本该有所察觉的苏知骄,在得知弟弟彻夜不归后,竟失去了以往的警觉。
因为,她正同我在一起。

-38-
因我失忆。
苏知骄总是和我说些过去的事儿。
自然,她不会提及皇宫。
只说我以前是富家子弟,住在一个大院子里。
「其实一开始我很讨厌你,觉得你一个病秧子,还油嘴滑舌的,真不讨人喜欢。」
她枕在我平坦的胸口。
轻轻私语:
「可有时候,你又很稳妥,很勇敢。像换了个人似的。
「你记不记得,那次我趁你睡着了,想要掏蜂窝捉弄你。
「结果手滑了,将那蜂窝摔在地上,你醒过来二话不说就脱了外衫裹住我,自己被蜇了一身包。
「你身子弱,当晚就高烧不退,太……大夫说你快死了……
「你却问他『苏小姐脸没被蜇到吧?这么漂亮,破相太可惜了』。
「我当时觉得你这人真傻,自己都要死了,还在乎我漂不漂亮。」
她轻轻笑出声:
「后来你终于好点了,我去看你。
「你喝的药好苦啊……
「我后悔得直哭,让你打我,报复我好了。
「你却让人拿了一堆糖给我,说『那就罚你长个蛀牙,痛死你』。」
她和我十指交握:
「但其实,你在吓唬我呢。因为每晚,你都让人盯着我刷牙。」
我的手心,渐渐渗出了冷汗。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真的失忆了……
因为她说的这些事,我根本一个字都不记得……
时间对我来说,仿佛凝固了。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疑问: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苏知骄却没察觉我的僵硬,自顾自陷入在美好回忆中:
「那时候真好。
「你,我,哦,还有阿姒,都特别好。」
阿姒?
我听到自己僵硬的声音:
「阿姒,是……」
「他呀,是你的仆从,但是你对他一点都不像主子,你们亲如兄弟。」
苏知骄柔声说道,但很快又有点嫉妒:
「不,简直比兄弟还亲热。
「若不是你俩都是男人,我就吃醋了。
「你给他的糕点永远比我多,说话永远比我温柔。有时候我想做什么你不许,他一想要你就去了。
「你还半夜和他一起睡觉!我都没跟你一起睡过……」
她埋怨地捶捶我胸口。
捶得我发痛,嗓子里涌上咸腥:
「是吗……记不得。阿姒,好奇怪的名字……」
她点点头:
「他全名叫男姒,我当时也说,不男不女的,好奇怪的名字。
「可你说,这名字好,男生女相,如花似玉,是福气。
「你说只要是男姒,便不用拘于男女,不用顾忌身份,有你在,他便可以堂堂正正地轻松做人。」
她又捶我:
「你说你怎么对谁都这么好!」
她这一下,捶得重了。
直接让我咳出了一口血——
「殿……阿湛,你,你怎么样?!」
她吓坏了,焦急地问我。
阿湛……
男姒,ṭûₗ也曾经叫我,阿湛。
我只当他是犯了癔症……
原来,病的人是我。
是我全忘了……
「没事。」
我说。
「旧疾了,胸口有点痛,但死不了的。」

-39-
在我重病的那段时日。
曾短暂地出现过另一个我。
他比幼年的我要勇敢,坚韧。
比现在的我要温润,善良。
他时常在我熟睡时,出来与我抗争。
可他太弱了,容易死,便被现在的我渐渐吞吃了。
吞吃到渣都不剩。
所以我听他的事。
如听别人的故事。
只是那两夜,我做了噩梦。
梦到我当初是怎样病的。
我母妃,一直很想要一个真正的皇子。
但她身体太差了,迟迟不能怀孕。
可终有一日,她得了个药方,怀上了身孕。
她将我叫来。
把我的手放到她腹部,跟我说:
「有弟弟在,咱们娘俩儿的荣华,怎么都保住了。」
可我不想有弟弟。
我不想有个真皇子。
因为我不是个真皇子。
母妃说过,我做不好皇子,她就要把我换掉的。
可假的,又怎么好过真的?
所以我害怕,我天天哭,我窝在男姒的怀里,问他:
「我不会完了吧?母妃不会杀了我吧?
「还,还有人要我吗?」
那时的男姒也很小,也被我吓得浑身发抖。
但那张稚嫩又清丽的小脸儿却强撑起笑容,紧紧地抱着我:
「没事的,阿湛!没事!」
他慌乱中,还口不择言:
「没人要你,我要你的,我要你!」
根本就是没屁用的话,但我却慌不择路地信了。
我抱着他,死命点头:
「好!好男姒,你要我!你,你帮我……
「你,你去练武,去,去杀人,你把要害我的人,都杀了!」
他如何回答的?
他说:
「好,我去,我去学,没人敢害你……
「阿湛,你心肠太软了……没关系,你不敢做的,我去做,你不敢杀的人,我去杀。
「你信我,你信我,我会很有用的……」
男姒说得太坚决了。
让我很快地进入梦乡——
另一个噩梦,却又开始了。
我母妃怀胎至六月,滑了胎。
她形容憔悴,却更怕失宠,于是她让我来,拿着本该给自己的补品,送去我父皇的寝宫。
她说她的事再重要,也是女人的事。
不许叫我父皇察觉她的灰心。
可她怎会想到,天家的事,都是帝王的事。
不过是启用谁的手。
才能粉饰这表面的太平。
母妃怀疑过嫔妃,怀疑过皇后,唯独没有怀疑过父皇。
父皇早已吃上了补品。
腥甜的,炖得很烂。
边吃,他边问旁边的大主管:
「孟林,你说虎都不食子,我却食了自己儿子的胎肉,你说说,朕算什么?」
大主管笑了,习以为常似的:
「陛下日理万机,操劳。小皇子这次来得不是时候,那安东王刚立了大功,重兵回朝,皇后娘娘是他的亲闺女,这丽妃娘娘风头太盛不好……这小皇子定是感应到不合时宜,才走的……
「但是不能白来走一遭啊。这胎肉大补,就是小皇子孝敬陛下了。
「陛下您不是老虎,是天龙呀。」
我在寝殿外,听着里面的一切。
忍着没失手砸了补品。
却抖得整个碗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
父皇发现了我,他本要弄死我的。
我却跪下求他,说我母妃就我一个儿子了,我若死了,她便不活了。
「到时候,谁替您扳倒皇后,重创安东王呢?」
权力,到底是比儿子重要的。
比儿子活着重要,比儿子死了重要。
于是父皇便摸摸我的头,带我进了养心殿,将那舀满了腥甜的勺子递给我:
「好儿子,要不要同父皇一起尝尝?」
我吃了。
回宫,吐了一整晚。
男姒抱着我冰凉发颤的身体。
说他会保护我……
可我不信了。
谁都保护不了我。
只有成为父皇,才能打败父皇。

-40-
我坚信,人该往前走。
即便偶然回首,也要在到达终点之后。
想不起来的事。
有想不起来的道理。
我什么都没跟男姒说。
在我们约定好的那日。
依旧按照计划,给了苏知骄一颗糖。
我笨拙地递给她。
说是按照她说的做的,不知道像不像。
自然是不像的。
如果像了,她便不会不疑有他地吃下。
便不会睡得那么沉。
我将她绑走,封住睡穴,藏在了离我小屋不远的地方。
我拿着她的腰牌。
威胁亲兵为我所用。
自此,从镇远侯的书房偷了帅印和画作。
截了送信的骑兵。
改了奏折的内容。
再同扮上骑兵的男姒汇合。
让他将林秀致母女送走。
将奏折带入京城。
自此,棋局已成。
乱世来临,是没有人会再去查一个妓女的去向的。
三日后。
墨临渊带兵来伐。
他当初留了一手,让镇远侯将大部分兵力留在北川。
如今来犯。
镇远侯措手不及。
但他想不到,那封由我发出的挑衅奏折,除了递上他的宝殿。
还送给了被他打压的各部。
被他罢黜的皇子的旧族。
新皇上位,他们有顾虑不敢反。
但前太子没死,他们便敢反。
当墨临渊看到层层叠叠的敌军时,已经来不及了。
而那原本真的要向他陈情的镇远侯。
在威胁自身性命的时候。
竟毫不犹豫就倒戈了。
男人心中最重要的白月光。
终究敌不过他自己。
墨临渊被杀得丢盔卸甲,终是怕了。
他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地朝着镇远侯喊:
「干爹!!!」
一声干爹,让镇远侯放了水。
熟练的镇远兵默不作声隔出一条道路。
让墨临渊飞奔而去。
我骑在马上,率亲兵追击——
最后,我将他逼入窄道。
男姒从另一方向赶来,将他一箭射于马下。
我走向前。
摘了墨临渊的头盔。
甚至不同他有任何寒暄,就砍掉了他的头颅——
我父皇教给我的。
斩草除根,最为重要。
他这辈子唯一没有斩草除根的一次。
便是当年没杀了墨临渊。
而墨临渊,当初又没杀了我……
这没被教会的一课。
竟终由我来补上——
在我砍下墨临渊头颅的同时。
他的胸口铠甲,绽开了一朵铁花。
来不及做任何躲避。
暗器瞬间射进我的胸腔。
那刻。
听到男姒喊我:
「阿湛——」
看到的却是墨临渊那断掉的头颅上,刺骨的冷笑。

-41-
那暗器,没有立刻要我的命。
无毒的,只是构造奇特。
我稍微一动,就往肉里钻。
男姒稳稳地抱着我,声音却前所未有的大:
「来人!太子受伤了!!!」
他那张总是冷淡嘲讽的脸。
同幼年那青涩真挚的脸。
仿佛重叠了。
好似梦中的他。
再次抱住了我。
脸上有水滴落,但我视线模糊,看不清楚。
我听人说。
看不清,便是死亡的前兆。
我要死了?
若我要死了……我还能做什么?
若我现在就死,我依旧一无所有!
我忽然抓住他。
紧紧地抓住。
我求他:
「阿姒,你,你帮我!别让人害我!害我的人……你把他们都杀了!!!」
他原本抱住我的胳膊,僵硬了。
落在我脸上的水却多……
冰凉的。
也好,也好。
凉的,我便不困。
我努力睡不着……

-42-
我终究睡着了。
可我又再次醒来。
我听到男姒在同人对话:
「大夫,她还能活着吗?」
好像又回到了当初他刚把我从乱葬岗背回来的小屋。
只是他的声音不再幸灾乐祸。
抖得不成样子。
大夫的话,也远没有当初的笃定:
「她受伤太重,能做的都做了。
「能不能活,看天意了。」
我听到,那些诸侯将臣在叹气,摇头。
他们说:
「不中用了。」
男姒却同他们急了。
嗓音尖起来,太监的特征便显现出来。
他平日,最讨厌自己的声音过尖,如今竟是顾不得:
「什么意思?她是太子!太子尚在,你们就要走?!
「她助你们平了反贼!你们就扔了她,你们良心何安?!」
「闭嘴吧!」
不知是谁,烦躁地嚷了一句。
「但凡我们知道,这太子是个女人!还是个被,被割了……唉!我们都不能来!」
「让一个女人登基,还不如让墨临渊继续做皇帝呢!」
「罢了,罢了!皇家丑闻,追究还不够丢人!任她自生自灭就罢了!」
……
后面的,我太累……
听不清……
我只听到男姒一声比一声撕扯得更厉害的叫嚷:
「回来!
「回来!!!」
他好可怜。
但和当年一样,他帮不了我。
……
我又浑浑噩噩了。
大部分睡着,醒来的时间少得可怜。
我只记得,有人往我嘴里灌粥。
那人说:
「吃下去。只要吃了,就能活。」
是男姒……
他竟然还没放弃我……
……
又过不知多久,我身体有了些知觉。
胸口还是很痛。
嘴里的粥变成米汤。
我听到男姒气急败坏的声音:
「到底什么时候醒?!粮食都快吃完了!
「醒又醒不来!吃又吃得多!」
他的脾气好像又变大了。
真怕他会扔了我。
我有点急,想赶快醒来,跟他说。
再等等!
再等等我就好了!
可能我太急了,他也明白。
只听他又柔下声音:
「好好好,你别急,慢慢来,我不骂你行了吧?」
他的手覆在我额头上。
凉凉的。
我又困了。
……
我饿醒了。
这次能动了,还能睁眼。
我听到男姒在软着声音说话:
「再宽限一日,等她好点儿,明天我们就搬……」
我朝着他的声音慢慢看去。
他被两个男人围着。
「你们已经欠了两个月的米面了!刚开始我们是不是信你了?!
「你不还!怪我们难缠吗?
「告诉你,天下没有白吃的!你就是去偷去抢去卖!也得把钱给我补上!」
他好瘦。
定是没吃饱饭,没力气。
不然,他不会让人这样指着鼻子骂的。
我咳嗽了两声。
扯着嗓子喊了出来:
「好痛!我要……死了……」
男姒浑身一僵。
不可置信的,缓缓地,转过身来。
那两人听说要死人。
嫌晦气,赶紧跑了。
这是我再一次,见到男姒。

-43-
他真的很瘦,憔悴。
却依旧好看。
我问他的第一句话却是:
「你怎么,这么怂了?」
他面上果然浮现怒气。
却又怕发怒真的把我再吓死。
慢吞吞走了过来:
「粮食都给你吃了,睡那么久,跟猪一样,好意思吗?」
他坐在我床边。
「你再不醒,我真要去卖了。
「偷,抢,我如今都干不了, 也就卖, 还有半点经验。」
我垂下眼,顾左右而言他:
「你为什么救我?」
他转头看向我,仿佛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问:
「你说呢?」
见我空睁着眼睛,不言语。
他眼圈微微泛红:
「你别告诉我, 你什么都没想起来。」
他的嘴唇颤抖起来:
「你那天,明明叫过我阿姒的!」
是的。
我叫过……
可我不能承认……
我若承认。
便会承认,我对他有感情。
我现在太弱了。
抵挡不了感情……
我闭上眼:
「好饿……」
他许久许久, 没再说话。
最后, 像是和着眼泪嗤笑一声:
「行, 你真行!
「你比我狠……你真的, 你永远比我狠……」
他发狠地说。
最后,却泣不成声……
「行, 你不是要吃吗?
「我给你弄!
「谁叫我当初答应了阿湛……谁叫我答应了他……」
……
男姒再回来的时候。
带了五个馒头,一碗粥。
他走得很慢。
几乎看不出任何端倪。
只是换了件衣服。
嫩粉的。
衬得他很纤俊。
他将馒头放在我身边。
自己端着那碗粥。
「吃吧,吃饱了,去把你的江山夺回来。
「你除了江山, 一无所有了。」
我只看着他身上的衣服。
他的脸。
他不喜欢这件衣服。
以前, 他最温柔的时候,也是不喜欢的从不穿。
他说得对。
再没有阿姒了。
也根本没有阿湛。

-44-
我好了。
憋着一口气。
那五个馒头,真将我喂好了。
其实我的身体早就好了。
只是差了一口气。
我走出房门的时候,男姒正在外面刷马。
原来,他竟还换了两匹马。
他无声地看着我,没什么表情。
递给我一张图纸:
「上面是那些诸侯旧部离开后, 分散各处的阵营图。」
他眼神空虚了一瞬。
像是浑不在意:
「之前你让林秀致,弄出来的情报网, 没完全断。
「我留着没用, 拿走吧。」
我接过来。
看着两匹马。
犹豫了一瞬,脸上像是被抽了几个耳光似的红:
「你, 要送送我吗?」
男姒却没什么表情。
他已经猜到了我的无耻。
他望着天空, 好像在思索。
这一生, 守着我这么个空壳子, 到底值不值得。
最后,他好像也没想明白。
有些茫然地说:
「好啊。」
我的心却被猛撞一下。
我死死捏着大腿。
你不许痛!
去警告自己。
你没有资格去痛。

-45-
我同男姒跑了三个地方。
放了三把火。
一把烧最险要, 屯兵最多的诸侯要地的粮草。
一把烧了北川的军营。
在远处, 我看到苏知骄率兵跑了出来。
她低着头, 若有所思。
最后一把, 烧了正在行军的藩王旧部的帐篷。
他们却早有准备。
骑着马来追。
所幸我同男姒踏过了地形。
进入川谷, 在他们放箭之时, 立刻拐入赤壁。
几个急转弯。
将他们远远甩在身后。
我回头看, 见男姒在我身后五米左右。
他冲我扬了扬下巴。
然后微微低头,似乎在确认马的状态。
心渐渐安下来。
率先骑入溶洞, 过了溶洞, 便有船载我们入京。
京城虽兵浅。
却易守难攻。
更何况这些诸侯反贼忙着在各地为王, 自然不会多嘴我是个女子。
到了京城,韬光养晦。
等这些反贼互相猜忌,内乱。
照样……
我忽然意识到, 这偌大的溶洞。
自己已经独行了很久。
我缓缓回头。
身后空洞洞的,连洞口的微光都不见。
男姒……
仅离我五米。
为何还没进来?
我脑内飞速闪过——
放箭。
落后。
微微低下的头。
我心惊肉跳。
想要调转马头——
「别去。」
有个声音忽然对我说。
柔和的,雌雄莫辨的。
像男姒。
又不像。
「夺回你的江山。」
「你只有它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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