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狱里出来时,正看见摄政王带着军队凯旋。
山呼海啸的人群里,他一眼认出了我。
众目睽睽之下,他扬起马鞭指着我冷冷道:「你知道什么是规矩了吧?」
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我以为听到这个声音我不会再有感觉。
可心还是不经意地刺痛了一下。
我结结巴巴道:「奴婢……知……道了。」
有两年没说过话,我舌头有点不太灵活,听起来像是生气。
他怔了一下:「你是在怪本王把你关进狱里?」
我虔诚俯首道:「奴婢入狱是罪有应得,不怪别人。
「请王爷慈悲遣了奴婢。」
他怒了:「本王刚回京你就要本王休妻,你是何居心?」
我低眉道:「奴婢已不是妻。
「唯愿王爷遣了奴婢,余生欢喜。」
-1-
摄政王萧祈金丝勒的靴尖停在了我眼前。
我还是跪地,一动不动。
少顷,一顶轿辇停在我旁边。
他冷然对随从道:「扶王妃上轿。」
我颤声道:「奴婢不敢。奴婢步行即可。」
萧祈怒气油然而生:「你又想耍脾气?看来两年时间还不够你想通啊。」
我浑身一阵战栗,赶紧回道:「不,奴婢不是耍脾气,奴婢想通了。」
我确实想通了。
整整两年,我没见过一次太阳,没见过一株草,没吹过一次风……
陪伴我的,是虫蚁蟑鼠,是一盏晃晃悠悠将熄未熄的油灯。
这是摄政王私狱的最底层——傀狱。
傀,意即半人半鬼。
关的都是摄政王最痛恨的人。
每间牢房六尺见方。
四面是墙,没有窗户亦没有人。
只有送饭时才打开方寸小口。
听说再厉害的人犯在这里关一年,也会发疯。
而我,整整待了两年。
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
骄傲的少不更事的云汐已经死在了狱中。
现在走出狱来的,不过是一个懂规矩的奴婢。
这样的我怎么还会想不通耍脾气呢?
我赶紧将头磕进土里,轻声回道:「王爷息怒!
「奴婢不是耍脾气。
「奴婢乘王妃轿辇是破了祖制。
「奴婢不想给王爷添麻烦。」
「本王并没……」萧祈欲言又止。
接着强硬道:「那你就上马,随本王一起回府吧。」
说着他就向我伸出手,想拉我上马。
我抬起头,阳光照得我瞬间恍惚。
好像回到了少时在草原上和他一起骑马。
他一脸宠溺地看着我说:「这天下,我的汐汐最美。」
那时的他,应该是真心爱我的吧?
我忍不住呢喃一声:「祈哥哥!」
萧祈面露异色:「你说什么?」
我立即低下了头。
好在他没听清。
我,太久没Ṭų₋见阳光,也太久没和人说话,糊涂了。
我忘记马上已经不是那个少年了。
-2-
萧祈示意我上马。
可我实在不想骑马。
我的大腿内侧已经全部溃烂了。
我不怕疼,但我怕那高头大马坚硬的马鞍磨过去会有两片血迹。
看着必然不太雅观,也会毁了他心爱的马鞍。
我小声道:「奴婢自行回府吧。」
他抿唇凑近我,低声道:「你是不想回府吧?
「别妄想了。
「你就是死,也只能是本王的人。」
我怀里的小鸟被吓得「啁啾」一声。
这只小鸟是我刚刚拾到的。
我一踏出傀狱,它就堪堪落在了我脚前。
它折断了翅膀,想逃却不能逃,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傀狱两年,我太知道活着是多么不容易了。
那小鸟便像是我一般。
它那么拼命想活下来,我不舍得它死。
我不觉心软,便将它拾了起来。
萧祈看了一眼,冷冷地吩咐下人道:「把那只鸟给丢掉!」
他太知道怎么拿捏我了。
我赶紧磕头赔罪道:「奴婢该死,冲撞了王爷。
「王爷要罚就罚我吧。
「这只小鸟属实可怜,求王爷就留给奴婢吧。
「奴婢这就上马。」
萧祈哼了一声。
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得答应。
我,终究是学乖了。
我把袖子拉长,裹住了手,又紧了紧,确保手和胳膊不会露出来。
即使这样,他拉我手时还是愣了一下。
我的手,我的胳膊,我浑身都有重重叠叠虬结的疤痕。
那是无数个日夜,我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不发疯,一次又一次割自己的肌肤留下的痕迹。
有多少伤疤呢?
隔着薄薄的衣服,虽然看不清楚,却可以感觉得到。
他沉默了。
-3-
回府的路上,他没再说话,只是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还是熟悉的姿势,还是熟悉的怀抱。
我曾经就这样一路张扬地笑着。
任由他抱着我纵马驰骋,掠过草原,越过山川,直到上京,成了他的新娘。
那是多盛大的婚宴啊,太后指婚,皇上驾临。
人人皆说他深沉寡言,我娇憨率真,真乃天作之合。
可所有的美好,在和亲公主容华抵达上京时戛然而止。
公主强势地说,若萧祁不娶她,那两国就兵戎相见。
萧祈立即妥协,同意娶她为妻贬我为妾,而我死不同意。
我的娇憨天真,转眼就变成了骄横跋扈不懂规矩。
我质问萧祈:「你答应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们不过成婚一年,你怎能如此对我?」
他不屑道:「你能不能不要那么高高在上不懂人间疾苦?
「情情爱爱算什么?
「怎么比得了两国百姓的性命?
「再说不过是名义上为妾,你还住着原来的院子。
「一切都不会变。」
我含泪问:「一切都不变吗?
「我可以不用跪拜、敬茶、问安、站规矩吗?
「我生的孩子,可以是嫡出世子吗?」
他脸红不语。
我绝望道:「说什么家国百姓的大道理?
「若你没有和公主两情相悦,你真会娶她吗?
「你不动心却要和她生儿育女,那你和青楼卖身有什么区别?」
萧祈暴怒道:「云汐,这样的话你也能说得出口。
「如此骄横跋扈不懂规矩,看来本王是太惯着你了。」
说完摔门而去,将我软禁起来。
那时我娘还活着。
她偷偷潜进王府劝我:「汐儿,娘知道你难过。
「可天下男人负心薄情的比比皆是。
「更何况咱们云家今非昔比。
「你爹爹去冬也走了。
「咱们孤儿寡母,并不能带给摄政王任何助益。
「你只有靠着他的爱才能在这深宅里活下去。
「他若对你有愧疚,说不定你日子还好过点。
「如果惹恼了他,你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呢?」
我不服气道:「明明是他变心,明明是他不守诺言,凭什么让负心的人好过!」
那时的我太年少气盛,也不知道娘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
早知道,我就该答应她说好的。
她也不至于死不瞑目。
-4-
萧祈娶公主那天,我被放了出来。
因为我答应作为妾室,我会按照他的要求,去跪地给公主敬茶,成全他俩的颜面。
那样世人便不会说他负心,不会说公主强取豪夺,还会说我懂规矩识大体。
可我本就不是那样的人啊。
到了婚宴上,我梗着脖子,将茶泼了新娘一身。
我道:「你明知道他是我的夫君,还要抢他。你要不要脸?」
我收获了人生第一个耳光。
萧祈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当着我娘的面,毫不犹豫狠狠甩了我一耳光。
那一耳光,将我扇倒在地。
也将我一颗心摔得粉碎。
我娘赶紧去扶我。
她脸色惨白,却说不出一个字。
只是那眼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长这么大,爹娘连重话都不舍得对我说一句。
而今天我如此遭遇她却做不了什么。
她只能求萧祈怜悯。
可被触怒的萧祈哪有什么怜悯?
他冷硬道:「向公主跪地敬茶赔罪!」
我捂着脸,一滴泪没流,直直看着他道:「让我跪她?除非打断我的腿!」
我娘哭道:「我替她跪!」
萧祈决然道:「将云氏关进傀狱!」
所有宾客都倒吸一口冷气。
傀狱的名字,无人不知。
我娘哭求道:「王爷,是我没教好汐儿。
「要责罚就罚我吧。
「让我把她带回去好好教导,我保证她会改过的。」
可萧祁要给公主脸面。
他无情道:「就是你们云家太娇惯女儿,才让她如此没有规矩。
「必要让她受点磨难,方能不如此骄横跋扈!」
一群人扑上来拉我。
我娘眼睁睁地看着我被拉走。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也没见过任何一个人。
只是有一次送饭的人打开送饭口时,好像是和另外的人聊天,说我娘去世了,死不瞑目。
应当是惦记什么才闭不上眼的吧。
我一直记得那一天,送来的饭食是一碗白粥。
粥面可以看到我的影子。
那天那碗粥我没舍得喝。
我端着那粥看了一整天。
别人都说我像我娘一样美。
可我哪里有她美啊?
想着想着,我不禁流下了两行热泪。
还好是在马上飞奔。
眼泪转瞬就消失在风里了。
-5-
到了王府,萧祈抱着我翻身下马。
我一下马,他就愣住了。
马鞍上面,是一大片刺眼的鲜红的血迹。
他一把拉住我:「腿怎么受伤了?让我看看。」
我赶紧推开他的手,低头回道:「没什么大碍。
「不过是太久没骑马,皮肤不经磨了。
「污了王爷的眼,是奴婢的错。」
想想以前,扎根刺我都要大呼小叫的,实在好笑。
萧祈阴着脸,一边拉着我进门,一边道:「什么都要本王操心。
「就不能照顾好你自己吗?」
我弱弱道:「奴婢知错了。」
「我……」萧祈想说什么,却被打断了。
正门里,容华公主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
带了一群奴仆,恰好堵住了正门。
她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奶娃。
小奶娃一看见萧祈,立即蹒跚地奔到跟前,抱着他的腿叫着:「父王。」
萧祈立即撇开我,伸出双手,将那小奶娃举得高高的。
小奶娃咯咯笑着。
那眉眼,和萧祈如出一辙。
我以为不会心痛,可还是痛得喘不过气来。
我紧咬着牙,没让眼泪流出来。
公主冷冷地盯着我。
我赶紧跪地道:「罪婢云氏拜见公主。
「当初对公主无礼确实罪该万死。
「谢公主不杀之恩。」
容华公主道:「这个王府,我是当家主母。
「想发卖谁,也都使得。
「你可要想清楚了!」
我俯首道:「罪婢明白。」
萧祈略有不耐道:「起身进去吧。」
容华公主看了萧祈一眼,又看了卑微跪在地上的我,冷哼了一声,转身进去了。
下人们窃窃私语:「嘁!当初还说除非打断她的腿才会跪。现在腿没断,不也是跪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拿什么和公主争?真是野鸡还想飞上枝头当凤凰。」
……
满府都换了公主的人。
他们说这样的话毫不避忌我。
我听了却也毫无波澜。
他们不知道萧祁没想打断我的腿,他想打断的是我的脊梁。
那我便让他认为得逞又有何妨?
那些曾经以为死也不能舍弃的尊严和爱,不过是些虚妄的笑话。
爱一个人时,才会觉得在他面前尊严如此重要。
爱一个人时,才会觉得难以和别人分享爱的人。
不爱时,便是再大的羞辱也不是不可忍耐。
我低着头,转身向侧门走去。
萧祈喊我道:「走正门。」
我规规矩矩回道:「奴婢走侧门即可。礼不可废。这是规矩。」
萧祈阴着脸咬着牙,一直看着我从侧门消失。
-6-
进了王府,我一时有点茫然,不知道该去哪。
以前我住的是主院。
现在肯定不可能再住主院了。
见到我的人都躲得远远的,也不知能问谁。
这时,小翠跑了过来。
她是我的陪嫁丫头。
原本红红圆圆的脸蛋,已然满面尘灰烟火色了。
看得出她过得艰难。
她激动又欢喜,抹着眼泪小声抽泣。
我轻轻抚摸她的头道:「翠儿,不哭。
「你不是最爱笑的吗?
「更何况我回来了。」
小翠收住泪道:「主子,您说得对,不能哭。
「往后都是好日子了!」
说着她就搀扶着我去原来的院子。
那院子,两年了,好像一点没变。
我走时开得正盛的蔷薇,现在依然葳蕤。
那花下的秋千,静静地,好像等着我回来。
小翠说:「王爷给那人另辟了新院子。
「这里一直派人收拾着。
「说主子您回来还住这里。
「我看王爷心里还是有您!」
心里有我?
我苦笑一下。
两年时光,一开始是愤怒,是不甘。
后来,我无数次祈求,若他今天就放我出来,我就不再生他气了。
再后来,我想只要在那打开送饭的小窗口里,让我看到一次他的脸,甚或听到一次他的声音,我就还爱他。
可是两年,整整两年,我一个人苦苦熬过去了。
现在说他心里有我?
还有比这更荒诞的笑话吗?
这个世上真正心里有我的,只有我爹娘。
他们爱我没有条件。
无论我是好还是坏,更不会考虑值不值得。
他们只会担心给我的爱还不够多。
可惜……
我知道答案,但还是忍不住带着一丝希冀问道:「翠儿,我娘……她……」
小翠红着眼道:「走了。王爷给办的丧礼。
「办得算风光。
「整个上京城都说王爷有情有义。」
「有情有义?好呀!」我噙着泪笑了。
-7-
小翠哽咽道:「主子,您还是王妃呢。
「你走后一旬,老夫人就去了。
「皇上说您无所归,不能休,不宜贬。
「待您三年孝满再定。」
我听得心里一阵阵抽痛。
我问:「是王爷入宫求旨休我时,我娘突然走的吧?」
小翠吃惊道:「主子怎么知道的?」
我黯然低头,任凭泪水肆意横流。
我娘终究还是用她的命来保我了。
因为她知道有所娶无所归的女人,夫家不能休。
她死了,我便是无所归的女人,萧祈就不能休我。
在婚宴上,我被拖走时,听到她还在求萧祈:「王爷和汐儿的婚事是皇家赐婚。
「没有圣旨,那她终究还是您的王妃呀。
「汐儿自小与您一处长大,您就发发慈悲放了她吧。」
萧祈恼羞成怒道:「哼,一道圣旨,本王自可得来。
「不过本王现在要休她。
「她不懂规矩,王府容不得她。」
我娘没有再求。
那时我就猜到她想用命保我。
可我没有任何办法阻止。
果然如此。
-8-
晚膳时,萧祈说要到我院子里一起用膳。
小翠喜形于色。
在这种深宅,主宰的人就是天。
萧祈肯来我这里,等于告诉别人我的地位。
我换了身素衣等他。
我发现好像自己以前的生命,都是在等他。
小时候,等他给我带好吃的,给我带好玩的。
长大一点,等他一起骑马踏青,一起去摘花赏月。
再大一点,等着他出征回来ţû⁸,等着他娶我回家。
以前每一次等他,我都是那么充满期待。
他出现的时候,我总是雀跃不能自持地喊着:「祈哥哥,祈哥哥……」
只有这次,我平静地坐在那里,不喜不悲。
微风吹过,花落了一地。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一身清新俊逸的打扮,踩着落花走来。
高高的个子,挺直的鼻梁,深邃的眼神……
以前我是多喜欢他这样子啊。
他看了我一眼,我赶紧低下了头。
我怕他看出我在想什么。
坐到餐桌前,他先夹了一只蟹粉狮子头到我碟子里。
以前,这是我的最爱。
可我的胃,适应了两年素食,闻到肉的味道就想吐了。
那狮子头便静静躺在那里。
晚膳我只吃了几小口白粥和一小碟青菜。
两年来我一直这样吃的。
这就是傀狱里的一日三餐。
于我已是平常。
于他,却不寻常。
他以为我还是那个饫甘餍肥的娇娇儿。
我不吃便还是在生气。
他口气微冷地问我:「吃这么少,是不合你胃口?还是心有不平?」
我恭敬地回道:「我已经习惯了这种食量。
「而且,听闻我娘去世了,我素食为她祈福。」
萧祈脸色和缓了一些,温声道:「你娘去世得突然,并没有受罪。
「怕你难过就没通知你。
「我都按照最高规制行的丧礼。
「节时也派人烧纸祭祀了。」
我跪地谢恩道:「谢王爷为我娘做的一切!」
萧祈默默伸手将我扶起来。
一顿饭,就这样结束了。
我起身告退。
他却突然拉住了我的手,犹豫了一下问道:「我让人关照过不能苛待你。
「你怎么这么瘦?
「你是故意变成这样来让我愧疚吗?」
我轻问:「你……会愧疚吗?」
寂然无声。
我自嘲一笑道:「没人苛待我,是我自己喜欢瘦。」
萧祈探询的目光一直打量着我。
我知道他很想问我身上的伤疤,可是他不敢问。
他在怕我说出真相。
怕那个真相是他无情。
十几年的时光,我们太知道彼此的心思。
我现在还不能让他难堪,便岔开话题问道:「明天我能去祭拜我爹娘吗?」
萧祈端详着我。
他多疑。
我若有一点不对劲儿,他都不会放我出王府。
于是我面色平静如水。
这是两年在傀狱磨炼出来的本事。
他未发现什么端倪,便道:「是该去的。我陪你一起吧。」
我道:「好!」
我想,如果他去了,那么我爹娘可能以为我们和好如初了。
他们会高兴的吧。
晚膳过去了好长时间,萧祈也不说离开。
我有点累。
我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了。
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他拖着不走,我怕会撑不下去。
于是便小声道:「王爷,夜深了,您回王妃那边歇息吧。
「明日一早还要上朝呢。」
萧祈抿嘴道:「你不就是本王的王妃吗?你又让本王上哪里去呢?」
-9-
我回道:「țū́₋我……身体有伤,不雅,不能伺候王爷。」
萧祈不悦道:「我说了算。」
他一直是霸道的,我便不再言语。
他从后面紧紧搂住我,轻轻道:「汐汐,我知道你现在身体不好,我今晚不要你,你别怕。
「你就让我抱着就好。」
我忍着颤抖,乖顺道:「好。」
他说:「汐汐,我总想起少时我们在一起的情景。
「出征时没见到你,我便想起以前每次出征,你总在人群最前面冲我使劲挥手。
「上战场时中箭,那一刹那我就想我得活着回来呀,汐汐等着我呢。
「生死关头我才发现我满心都是你。」
我尽力平淡道:「嗯。」
可我的鼻音出卖了我。
有多恨就有多爱。
他还是知道说什么能打动我,让我心软。
他轻轻抚着我的头发接着道:「汐汐,你知道在大街上见到你时我有多惊喜,又有多紧张吗?
「我怕你不理我,怕你当众给我难看,我便先拉着脸吓你。
「你说不想坐轿不肯骑马,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便想着,就是绑了你也要和你在一起。
「别人以为我把你放在昭狱是想规矩你的脾性。
「其实是因为我知道你太单纯斗不过她。
「我怕我不在时没人能护住你,便把你放在那里。」
昭狱?
和傀狱比那里确实算天堂。
有花园,有绣榻,有人服侍,是用来软禁身份尊贵的皇亲国戚的。
可我没说破。
反而哽咽道:「谢王爷替我着想!」
萧祈宠溺道:「私下里你又何Ţùⁿ必称我王爷?
「你知道今天在大街上不是偶遇,而是我专门在寻你吗?
「一打了胜仗,我就马不停蹄地回来了。
「我想赶紧接你出来。」
我听了哭得不能自已。
萧祈轻轻哄着我。
可是他不知道我为什么哭。
-10-
第二天一早,我让小翠收拾好一个小小的包裹,准备出门。
带多了怕他起疑。
小翠问:「不等王爷吗?」
我道:「等啊。」
但我猜他去不成。
过了一会儿,萧祈到了。
我不能骑马,他便说和我一起乘车。
他又像幼时一般拉我的手。
我想回避,却强忍住了。
他对我有情时,我便不能逆着他。
刚要登车,一个稚嫩的童音传了过来。
「父王,父王,你陪珩儿玩呀!」
小世子现身了。
他身后,容华公主的眼睛,都能淬出毒汁了。
萧祈抱起孩子亲了一口,柔声道:「父王出去一会儿,回来给你带糖葫芦。」
小世子道:「不要,父王是想和那个狐狸精出去,不要孩儿和娘亲了。」
我吃惊地看着那小童。
小翠儿悄悄说:「那孩子不到一岁即能如大人般言语,是出名的神童。
「王爷因此更是喜欢得紧。」
我心又微微痛了一下。
萧祈便是半岁能语,我曾想着我们的孩子也如他般聪慧。
可惜,是他和别人的孩子。
我眼里的羡慕不觉流露了出来。
萧祈唇角微扬道:「汐汐,养好身体。
「本王也会给你一个孩子。」
我涨红了脸。
容华公主冷笑一声道:「昨天府里多了只来历不明的雀儿。
「看来不是好鸟,想蹬鼻子上脸呢。
「那就看看它是什么货色吧。」
语音未落,她手下人就将我昨天拾的鸟倒拎了过来。
那鸟可怜地瑟缩着。
我揪心地看着,求道:「那不过是只小鸟,求王妃放过它吧。」
容华公主道:「我昨天也以为它不过是只雀儿。
「可我今天看它像细作的雀儿,说不定就带着密信呢。」
说完就令手下去拔鸟的羽毛。
小鸟叫得凄惨。
那手下又道不知鸟腹会否有密信。
我赶紧向萧祈求情。
萧祈抱着小世子,无所谓道:「不过是只鸟儿。
「容华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怎么就那么巧落在你脚边呢?
「汐汐,你不必为了一只小鸟和她起冲突。」
他根本不懂我为何求他,我知道再求亦是无用。
我眼睁睁看那小鸟被拔羽拆解。
就在昨天,我以为自己虽不如他们能呼风唤雨,但我终究还是个人,还是有力量可以救只小鸟的。
今天他们就让我清醒了。
Ṫù⁾我不救它,说不定它还能活。
我救了它,它死得更快更惨。
便是我一时心软害了它。
我是有多傻啊,傀狱待了两年还心软。
拆完小鸟,容华公主的目光状似无意地转向了小翠。
我赶紧对萧祈道:「王爷,我自己去祭拜我爹娘吧。
「我今天还想顺便去云府旧宅看看。
「想来这要花去大半日。
「王爷时间宝贵,耽搁不得那么久。」
萧祈看我真心相劝,怀中幼子又缠得紧,便道:「那我等中元节再陪你去祭拜你爹娘。」
-11-
去爹娘的坟,会途经一个糖人铺。
以前爹爹活着的时候,常在这里给我买糖人。
后来,萧祈也带我来这家铺子买过。
那是我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这也是爹爹留给我最后的财富。
这家铺子的掌柜是通天的。
我从没想到有一天我会用到他。
我进去买了个糖人,将它插在爹娘的墓碑旁。
他们的坟头,青草寸许,果然是有人经常打理的。
小翠说:「主子,王爷对您还是很用心的。」
我笑对爹娘道:「爹,娘,王爷对我用情至深。
「我们和好了,你们别担心我。」
我知道萧祈的暗卫会将一切都汇报给他。
祭拜爹娘时我没有流泪。
因为想到我们很快就会重逢,便没有那么难过了。
-12-
回到云府,一切如旧。
管家还是原来的管家,但看着我带着几分怯意。
物是人非,他含泪却无语。
他该比谁都清楚我娘为什么死,却不能说。
我朝他点点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走到闺房前的杏树下时,我还是忍不住泪崩了。
还记得那时我八岁,特别喜欢吃黄杏,便要爹爹在这里种一棵。
爹爹笑我,说别的女孩儿都种花种柳,就我这馋丫头种杏树。
他笑我,可还是挑了一株上好的黄杏种在了这里。
此时那杏果累累,却酸涩难咽。
我仰头看时,便觉得刺心地痛,晕了过去。
醒来时,在我旧时的闺床上。
萧祈带着太医急急赶了过来。
太医说,王妃情志过极,且身体亏空太甚,恐难持久。
现时怕是不宜移动,还是待在云府为宜。
萧祈怒道:「昭狱中我专门派人关照她,为什么身体会亏空?」
小翠哭道:「哪里是诏狱,主子明明在傀狱待了两年!」
萧祈浑身颤抖:「傀……傀狱?两年?」
他也知道在傀狱两年意味着什么。
他哆嗦着嘴唇,喊来一个侍卫问道:「当初出征前,本王明明命你将王妃转至昭狱,你为什么没转?」
说着他唰的一声抽出佩剑。
森寒的铁光,一室的寂静。
侍卫跪地道:「是容华王妃说她要亲自去安排的。」
萧祈一剑刺过去道:「你知道谁是你主子吗?」
我淡淡地看了一眼萧祈道:「我不想见血。王爷若杀人便出去罢。」
我尚且不能和容华公主抗衡,难道要一个侍卫去抗衡吗?
说到底,他比谁都清楚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
何必去搭上一个可怜人呢?
萧祈怒道:「本王一定会给你个交代。去府里把公主带来。」
我怔怔地看着他。
萧祈啊,谎言说多了,自己就以为是真的了吧?
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啊,你又怎么骗得了我?
我在傀狱,你真没办法知道吗?
你可是摄政王啊。
两年的时光,还是让你学会了撒谎。
终究是不敢面对我了吗?
容华公主镇定自若地来了。
萧祈问她为什么不给我换到昭狱。
容华抱着小世子,云淡风轻道:「忘记了。
「当时我正好怀了珩儿,被折腾得厉害。
「王爷又出征了。
「里里外外全是我一个人大着肚子撑着的。
「王爷知道我差一点就熬不过来吗?
「哪里还有力气去照顾莺莺燕燕?」
当初容华王妃难产,而萧祈出征未回,这让萧祈格外愧疚。
果然容华王妃几句话,萧祈就低下了头。
我躺在床上,看着他们夫妻演着这出戏。
好在快落幕了,我忍得下去。
萧祈遣走众人,扑在我床边无声涕泣。
他第一次卑微地求我原谅。
我嫌弃那鼻涕眼泪太脏,便赶紧说:「好!」
-13-
太医说,我撑不过旬余了。
萧祈看起来悲痛至极,又要怒斩太医。
我轻轻道:「祈哥哥,你何必怪太医啊?
「是我福薄而已。」
一声「祈哥哥」,让萧祈泪流满面。
「汐汐,好多次都梦见你喊我祈哥哥。
「我以为这一辈子再也听不到你这样喊我了。」
他哭得肝肠寸断。
我亦然。
单纯的爱与单纯的恨都不可怕。
可怕的就是爱恨纠缠,蚀骨的痛。
我也以为这辈子我不会再喊了。
从小到大,我喊了有多少次,现在想来就有多少伤心。
「祈哥哥,这是那个鸟窝里的雏鸟吗?我们把它送回去吧。」
「好,汐汐,哥带你上树去。」
「祈哥哥,骊山的杏花开了,我想看。」
「好,汐汐,哥带你去。」
「汐汐,你看我带什么给你了?」
「祈哥哥,是什么?糖葫芦?话本子?」
「都不是。我找人给你专门打了枚白玉簪。
「你及笄时就戴着它吧,我来娶你。」
「祈哥哥,真的吗?我们会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汐汐,我应你。
若有违背,我便……」
「祈哥哥别说,我信你!」
……
他该也是回忆起了过往,握我的手越来越紧,指节都发白了。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轻轻替他擦去眼泪道:「祈哥哥,骊山的杏儿该熟透了。
「你去帮我带点来吧。」
他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星星都显ṱùⁱ得悲凉。
他紧紧抱了我一下,一滴泪便滴了下来:「汐汐,你……真要我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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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哥哥,你一定要亲自帮我挑啊,你总能挑到我最喜欢的。」
「好,汐汐,你等我。
「你一定要等我。」
我轻轻道:「祈哥哥,我等你。」
他抹了把泪,没有停留。
去一趟骊山,往返要四个时辰。
他该是怕我等不到吧,走得很急,脚步都有点踉跄。
我看着他走出我的视线。
我以为我的心已经冷硬如铁。
可这一刻,我还是泪如雨下。
「怎么?舍不得了?」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响起。
「您来了。」我收回眼泪道。
「你想换什么?」
「和离书。陛下保证我死后和我爹娘同葬,与摄政王再无瓜葛。」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答应?」
「我在赌。我一介孤女,输无可输。
「可陛下拥有四海,若不信我,输的可能是天下。」
「那东西在哪里?」
我缓缓伸出手臂。
在我虬结的小臂疤痕上面,大臂内侧,是半幅凉山藏兵图。
傀狱中,我牢房的上一任,曾是萧祈的心腹。
我喘息道:「我落葬后,自会有人给出另外半幅。」
那男人道:「你当真一点都不爱他吗?」
我凄然一笑。
在我及笄前那年,萧祈游历南燕。
遇上了一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好兄弟。
二人把酒言欢,醉卧同榻。
那个男儿,便是女扮男装的容华公主。
我以为他心里全是我的时候,他心里早就多装了一个人。
这样的男人,爱我的时候是真的,爱别人的时候也是真的。
他以为能既要又要,偏偏没想到我不如他的意。
那男人沉思了一下道:「我允你。
「但你要等到我先验证这半边图的真伪。」
-15-
萧祈忙着亲自监督给我修墓。
他说要把我们俩的墓建成我喜欢的样子。
他选了一片向阳的山坡,对着一汪碧水。
确实是我喜欢的风景。
可惜在这里同眠的人我不喜欢。
我是要和爹娘一起的。
可我由着他去干。
总要牵扯住他的精力的。
七月将尽的时候,墓地完工了。
萧祈又开始寸步不离地陪着我了。
容华公主突然失魂落魄地赶了过来。
他们密布了很久的凉山藏兵被皇上发现了端倪。
她想带着小世子逃去南燕国,却发现已经逃不出去了。
她求萧祈赶紧想想办法,力挽狂澜。
一贯运筹帷幄的萧祈像魔怔了一样,根本不管什么藏兵,也不管他们母子的死活。
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墓穴图,痴痴地问术士,是不是这样合葬,来生我们就还会是夫妻。
容华公主恼羞成怒,大骂我:「我容华拼尽一身心力助他执掌风云,却被你一个贱人磋磨掉一身豪气!」
萧祈一个耳光将她扇倒在地:「我的汐汐,岂容你置喙!」
容华公主被打蒙了。
但她终究是一国公主,并非匹夫愚氓。
醒悟过来,她跪地求我。
她说萧祈终究爱的是我,求我不要那么狠心毁了他。
我看着几近疯癫的公主,淡淡道:「兵乱若起,百姓遭殃。情情爱爱的,又算什么?」
这是萧祈当初说的话。
萧祈站在旁边开怀大笑:「哈哈,原来我说过的话,汐汐都记得呀。」
他亲吻了一下我的面颊,带着无限眷恋喃喃道:「我的汐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些兵算得了什么?」
一旁的容华公主终于忍不住大喊:「疯子啊……疯子啊……」
是啊,疯了。
活在这世上,想不疯是多不容易啊。
-16-
七月尽的时候,京城暗流涌动。
都说摄政王要倒了。
我知道是皇上验证了我的图。
为了等到这一天,我撑得实在辛苦。
我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朦胧中,听到萧祈在我耳边说:「汐汐啊, 你别怕。
「我们合葬Ţũₕ,来世我们还在一起。
「我一定一定不让你受一点点委屈。」
我迷迷糊糊道:「活着, 都骗我,死了还要我信你吗?」
说完,便觉得有泪滴在了我脸上。
我睁开眼, 发现萧祈在对着我哭。
唉, 现在哭什么啊?
我还没死呢。
要哭的还在后面呢。
黄昏的时候, 皇上允我和离的旨意就到了。
凉山藏兵被发现端倪时,萧祈不急。
说摄政王要倒时, 萧祈不急。
可皇上的圣旨到了时, 萧祈却急了。
他疯了一样去找皇上, 求皇上别让我们和离, 他要与我合葬。
「皇兄,你要什么都可以。
「你要我的命, 那就拿去。
「求皇兄允我和汐汐合葬吧。」
皇上看了他一眼道:「你知道我怎么发现凉山藏兵的吗?」
萧祈红着眼眶道:「我知道啊。
「她让我去骊山摘杏的时候, 不就是要支开我和你联系吗?」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阻止她?」
「皇兄啊,你知道她犹豫了很久, 才让我去摘杏子吗?
「到了那一刻, 她对我出手还于心不忍。
「她对我还是有情的。
「你不知道我发现这一点时有多开心。
「我为什么要阻止她做她想做的事?」
皇上看着他,半天说道:「我允了云汐和爹娘合葬。」
萧祈的背一下子弯了下来。
他低头道:「原来这是汐汐想要的呀。
「原来她真的不要我了。
「那就如她愿吧。」
「心甘情愿了?」
「皇兄啊,我去过她待了两年的牢房。
她用来划肌肤的瓷片,都磨圆了。
无论她做什么,都是我该得的。
我只求……
哪怕是恨也行,她对我只要不是无情就好。」
皇上幽幽道:「早知今日, 何必当初。」
萧祈跪求道:「皇兄, 我还有一句话没来得及问她。
求皇兄看在幼时的情分,容我再见她一面吧。」
-17-
收到圣旨的时候, 两年来, 我第一次笑了。
尘事即了, 心愿已达。
我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看到一片青青绿草, 我爹娘笑着朝我招手。
我欢快地向他们跑去, 却突然被一只手拽住了。
「谁啊?这么讨厌!」我忍不住回头。
「汐汐, 我忘记还有一件事要问你。」萧祈带着哭音说。
我看着他。
他还是那么美啊。
即使满脸胡茬, 脸色苍白, 眼窝深陷,也还是那么美。
我曾那么深爱的人啊, 却将我弄丢了。
再也寻不回来了。
萧祈急急地问:「汐汐, 你先别睡。
「我们约一下来生在哪里重逢。
「在骊山好不好?
「哥陪你看杏花, 杏熟的时候,哥就给你摘杏子。
「你要等我。」
「不,来生我不遇你。
「我也……再不等人。」
「不行, 不行, 汐汐不行……」
可惜这次,行不行不由他了。
我终于胜了他一次。
-18-
八月忽降秋霜。
因谋逆大罪, 摄政王满府抄斩, 无一遗漏。
萧祈死前,倔强地跪向了骊山的方向。
术士说与他,今生执念便是来生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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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疾风骤雨。
残蕊铺满骊山。
一娇憨少女正奋力去摘枝头的黄杏。
一清新俊逸少年打马而过。
他忽地勒马回头:「喂,我们是不是见过?」
少女毫不留情道:「登徒子我见得多了, 你算哪一个?」
少年怅惘而立。
一行者踏歌而过。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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