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妹跟一个穷书生私奔了,她冷酷的未婚夫破门而入,竟要我以身相代。
吓得我抓紧了裤腰带,连连求饶:「妹夫,这事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呢?」
对方眼下两滴朱砂痣殷红似血,口吻无动于衷:「长姐似母,这就叫冤有头,债有主。」
「所以,你是要自己走,还是我抓你走?」
刺、刺激,这就是话本子里写的强取豪夺?
胳膊拧不过大腿,我正要下地,却发现家里唯一的棉裤被妹妹穿走了,只得原地躺平:「算了,这大冷天的,咱就别挪窝了。」
「你要夺就夺吧,赶紧的,趁被子里还热乎着……….」
「………..」
——你夺你的我睡我的咸鱼躺女主 X 你睡你的我夺我的行动派男主
-1-
我是一个不称职的长姐。
亲手带大的两个妹妹,一个为了钱做了大户人家的妾,一个跟了穷书生,成婚前夕连夜私奔了,连一条蔽体的棉裤都没给我留。
更惨的是,杀上门的妹夫没有因为我躺平而放手,对方一声令下,门外忽然冲来一群豪奴,直接将我连人带被扛走了。
一路车马颠簸。
等我人到了地方,已经被颠睡着了。
-2-
再次睁眼,面前便是满绣卷草纹的青色帘幕,锦幛玉钩,富贵之极。
沿床坐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见我醒来,两人朝门外一阵大呼小叫,不过须臾,房里涌入了众多年轻女子。
粗略数了数………
足有九个。
我惊呆了:「你,你们都是阎大人的姬妾?」
那当先的女子较为年长,生得杏眼桃腮,双目盈盈,闻言睁大了眼看我:「是啊,你不也是?」
「嘶……….」
再看她身后燕瘦环肥,高矮胖瘦,各式各样的美女子都集齐了,甚至还有个看起来形貌稚嫩,绝对没超过十二岁的小女孩。
事实上,我那妹夫姓阎,在朝中任北镇抚司副指挥使,说起来也是天子近臣,一方要员,没想到做人这么埋汰。
我顿时头大如斗,裹着被子朝床里一卷。
算了,还是再睡会吧。
-3-
没等我想出应对之策,有人在门外恭恭敬敬地递话。
「姑娘,我家大人有请。」
话音掷地,只闻莺声阵阵,燕语动人,几个姑娘七手八脚地将我从床里翻出来,摁着我梳头的梳头,穿衣的穿衣。
一身月白色暖帽、镶貂狐皮小袄搭配二十四褶纹裙,从上到下安排得明明白白。
再看门外,大雪已经齐膝深。
廊下正站着个小厮,兜着袖笼朝我笑:「姑娘真是好性子,这光景也能睡得着。」
我仿佛看到了自己被人拖行在雪地里的前景,两腿不由打起了摆子:「我,我自己来行不行?」
那小厮也没为难我,带着我穿门过院,来Ṭũ⁼到一处广阔厢房。
只见房门大敞,里面堆着满墙满室的书籍字画、档案文牒,西墙上高挂一副徐渭的云山雪竹图,一人负手站着,飞鱼服,绣金刀,仿佛对着画中的雪景出神。
正是我那强夺妻姐的好妹夫,阎罗惜。
许是拂槛有声,对方回首睇来,见我有些拘束,指了指面前的梨花木扶手椅,朱唇轻启,言简意赅。
「坐。」
我脸上挂着讪笑,也只敢蹭半拉屁股。
要知道,这人名义上是我妹夫,同时也是大晋朝数一数二的酷吏,等闲得罪不起。
虽然单看样貌,阎罗惜并不吓人,他身量修长,肌肤苍白,睑下朱砂一点,一张玲珑雕琢的面孔,仿佛从画中走来。
但因恶名在外,我对上那双深静的眸子,总觉得鼻尖下萦绕着一股暴戾的血腥气,也只能硬着头皮,先端起妻姐的架子。
「妹夫,你如此行事,也难怪我妹妹不喜。」
「怎了?」
「你房中那九个姬妾我已见了,未娶而纳,这是对未过门的妻子大不敬,不是么?」
「九个姬妾?」
阎罗惜惊讶地将那两个字反刍一遍,蓦然失笑。
我正被他笑得浑身发麻,不意对方忽然扬眉,一手指我:「那么,你就是第十个。」
「……….」
他说着,便从案上捡起一张书简,闲闲地翻看:「古语云,聘为妻,奔为妾………姊妹私奔,姐服其劳,此乃天地公义。」
见我渐渐面红过耳,他饶有兴趣地起身,绕着我转了半圈。
「姐姐可是不服?」
「自、自是不服!」
这话可太难听了,叔可忍婶不可忍。
比嘴皮子利索,我还没怕过谁,当下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妹夫,你讲讲道理!与人夜奔的是我妹,又不是我,你既要我以身代之,当然要以妻礼相迎!」
对方听了,若有所思。
「哦…….有点道理。」
我连忙辩驳:「另外,我不仅没有私奔,还是被抢来的,你既有此粗鲁行径,自然要在ŧů³其他方面补偿我,否则勉强凑成一对,也是怨偶!」
「那你说该怎么办?」
「若要我说,自然是三媒六妁,十里红妆,再选个良辰吉日,郑重地迎娶我过门,如此化干戈为玉帛,方为良策。」
话音未落,阎罗惜拍拍手掌,唇角轻扬:「惜曾闻玉家有长女,三岁成章,名满京城,果然传言非虚。」
这一番陈词,不知是夸我还是讽我。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忽然凑到我耳旁,婉转细语,轻柔甜蜜:「既如此,那一切就按姐姐说的办。」
说罢,便正正衣冠,紧紧箭袖,大步出了厢房。
只剩我稀里糊涂地扶着门槛,在呼呼作响的穿堂风里发了半晌的呆。
再一摸自己身上,似乎是早已准备好的,从帽至鞋裁剪合宜,不仅轻便暖和,连颜色都是我喜欢的藕合色系。
嘶……….
好像哪里不对?
-3-
入住当晚,我发现阎宅不是一般的挤。
前后三进院子,九个妾住得满满当当,我去哪里都被告知满员,唯一抛出橄榄枝的,只有独住主院的阎罗惜。
对方见我抱着铺盖在雪地里盘桓,面蓄微笑,淡淡启唇:「姐姐不介意的话……….」
「介意。」
「好的。」
幸而他还算有点人性,带着我在偌大的阎宅里挑起了空房。
很快,我们来到了第一间。
这里位于阎宅的西北角,面冲枯井,宅气阴冷,肮脏的青砖上密密麻麻贴满了黄符纸,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底色。
对此,阎罗惜娓娓解释:「当时赁这屋子时,屋主的一个妾跳井死了,这才廉价让给我。」
又微笑着看我:「姐姐可要住这里?」
对此,我擦擦额上冷汗。
「咳,看看,再看看。
接着,我们来到了第二间。
这屋子乍一看不错,待转到屋后,却见瓦砾荒芜,满墙蛛网,大半个屋子都陷在野草里,打开房门看,地上的灰尘能有一指厚。
我正犹豫着,阎罗惜忽然一指下面:「咦,你脚边是什么在游?」
我还没低头看,已经感受到了那条冰凉蜿蜒的体感,直接头一歪。
这之后,阎罗惜肩着我半个身子,将我扛出了院子,被冷风一吹,我悠悠醒转,瞬间热泪长流。
「妹夫,给看个阳间的宅子行不行?」
-4-
好在还有第三间。
这里院前有活水,活水里有鲤,开窗轩敞,幽篁亭亭,再看屋内席、床、桌、椅、柜、奁、屏风一应俱全,当中一个黄澄澄的银丝碳炉子,映得我僵冷的心境瞬间回春。
比起前面两个,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再抬头看窗台,上悬一张精美牌匾,四个气冲盈满的大字呼之欲出。
「一尺星河。」
我一下子被征服了。
见我当即拍板,阎罗惜款款命人铺床叠被,洒扫熏香,诚意倒是十足十。
环顾四周,一切都很完美。
只是少了点什么。
见我沉吟不语,对方一转头,轻声吩咐小厮:「去我房里,再拿些笔墨纸砚来。」
闻言,我向他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倏忽之间,夜深了。
我坐在案前,直到写完了一支墨才搁下笔,接着伸伸臂,弯弯腰,舒张僵硬的肢体。
十二年前,父母在流放途中死去,我靠着一手抄书的本事,勉强养活了两个年幼的妹妹,也靠着日日笔墨不缀,才攒出了ŧűₒ她们两人的嫁妆,早已习惯成自然。
此刻更阑人静,雪声簌簌,再抬头看那牌匾,竟油然而生清寂之感。
大雪过后,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我支开窗扇,本以为屋外是一地落雪,不意竟是一方清池。
此际,漫天的浩瀚投射在这一方天地中,透彻而波荡,仿佛随时能掬一捧星海置于怀中。
「一尺星河」,原来如此!
不知不觉中,我已瞰了许久,却见池对面的屋子支起窗子,窗下一人坐在星光里,也正垂目看着池水,缎子般的墨色长发垂在两肩,像池面粼粼的波纹,眼睑下对称生着的朱砂痣,简直如心头血一点,让人心魂为之震颤。
飘雪轻敲水面,隔着三尺池水,对方已浅浅睇来,朱唇轻翕。
「姐姐,好巧。」
-5-
事实上,我怀疑对方带我看那两个阴宅,是一个不怀好意的敲打。
但我没有证据。
更可怕的是,这屋子住起来要比我那个破落户的家舒服多了,日子不知不觉变得丝滑起来。
这几日,我央阎罗惜放我出去走走,他爽快地同意了。
不过是叫了数十个豪奴亦步亦趋地跟着马车,倒也没有严厉地约束我。
车马循循,进了东市。
这里前店后厂,书坊遍地,几乎出产了整个大晋朝的经义话本,也因此士人甚夥,举子遍地,偶尔也能看到紫衣金绶的高官。
我戴上面巾下了车,候客的小二连忙将我迎入里间。
「姑娘来了,可是又有新书了?」
我从袖中掏出一卷手稿递给他:「是,这便是第四卷。」
小二手疾眼快地收了稿子,又压低了声音问我:「可否问下先生,这书何时写完?」
「我也不知,且看吧。」
见我答的含糊,小二点点头,也没追问:「既如此,小人这就去拿润笔,还请姑娘稍待。」
说着,便匆匆离去了。
偌大的书肆里,忽然只剩下了我一人。
正无聊地翻着书架上的话本,门外忽然转进两名中年人,俱都面白无须,声音尖细。
许是以为书肆没人,一人长叹口气,即便压低了声线,仍然颇为刺耳:「要我说呀,这好日子都是老天爷给的,指不定啥时候又收回去了!」
另一个听了,很快反应过来:「干爹说的,可是北镇抚司擅权之事?」
「可不是嘛!今日御史当庭死谏,血溅三尺,给徐秉笔吓个够呛!「那人摇头晃脑,颇有幸灾乐祸:」圣人当场提了两名指挥使,要他们对着参本一条条驳诉,从今晨对到下朝,眼看都下钥了,尚未放人哩!」
「哈哈,痛快!风水轮流转,最好如当年的冯玉案一般,当庭……….」
说着,那宦人并手成刀,挥舞一下,对方连忙掩住他嘴。
「你小声点!」
之后,两人谨慎地四处张望一眼,便低头找书,再未说话。
过一会,小二拿了银子过来,我默默从阴影里走出,给那两人吓了一跳。
不过见我一柔弱女子,倒也没当回事。
我出了店门,便听那宦人压低了声音询问:「小二,你这里可有廿四年刊印的《清明录》?」
小二连连乱嚷:「大老爷,您可要问死我了!」
「我们这可是正经书肆,哪里会有禁书!」
他嗓门大,恨不得嚷得整条街都听见,唬得那两人连忙去捂他的嘴,我快步上了门口马车,驾车的小厮见状笑道:「可是吓到姑娘了?」
「在我家大人面前,都是些东厂的小丑罢了,不足为惧。」
瞧他洋洋得意,我忍不住在心中冷笑。
大晋立朝一百五十载,上一个到下钥都没放出皇宫的官员,坟头的草都已经三尺高了。
-6-
当晚,阎罗惜彻夜未归。
我兴奋难寐,跑池子里捞了大半夜的鱼。
说也奇怪,这池子纵横不过五尺宽广,里面却有不少肥鱼,轻轻松松就能捞上一竹篓,个个有我小臂长。
天光渐渐亮起,屋外渐闻莺声。
我正在屋内忙活,门口行过一个人影,见我抬头看她,便笑着朝我打招呼:「玉姐姐早。」
「大妹妹也早。」
这姑娘正是那九个妾里最年长的一个,我瞧她客气,便慷慨地将人邀到房里坐。
见面前的碳炉上摆了铜釜,几个大鱼头正在热气腾腾的雪白鱼汤里翻滚,对方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这是何物?」
「此乃锅子。」
「甚好,甚好。」
大妹妹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身后已经跟了一串小姑娘,仿佛受到某种不可抗力的吸引,个个围着铜锅看得目不转睛。
「玉姐姐可叫我婉芳。」
她介绍了自己,又指着双胞胎。
「这是天青,天雨。」
又指着小女孩。
「这是小樘。」
小樘、小樘,怎么听着像男孩子似的?
见我执一把削铁如泥的小刀,将那鱼肉片成蝉翼一般,整整齐齐地码在旁边的竹盘上,小樘眼睛瞪得溜圆,眼神油然流露出崇拜。
到底是孩子心性。
我瞧她身穿窄袖小袄,脖子上还围着一圈银狐毛,很快便热得挂汗,正想上手帮她解开,婉芳笑吟吟地拦下了我,也不知是从哪里掏出的扇子,站在对方身后轻轻打了起来。
一边扇风,一边解释:「乍暖还寒,容易生病,还是不要轻易脱衣。」
「哦。」
还没等我觉出味儿来,双胞胎扛来两樽女儿红,我点点人数,心下莫名:」咦,还有五个妹妹呢?
两人面面相觑:「她们有事,来不了了。」
「也好,咱几个凑一桌。」
酒水助兴,推杯换盏之间,席间气氛正打的火热,只闻门外隐约一阵唢呐声,且声音越来越嘹亮。
想是宫门里报丧的队伍来了。
许是喝醉了上头,我一脚踩在椅子上,豪气万分地放言:「姐妹们,你们听到了吗?这就是自由的号角!」
「啥?」
以婉芳为首,几人一脸懵逼地看着我。
我心情愈发得意,大着舌头嘲讽:「你们还不知道吧?风水轮流转,今天到阎府!」「咱们马上就要吃!席!啦!」
「吃谁的席?」
我大着舌头,眼前满是重影:「当然是吃……….吃………..」」
伴着嘹亮的唢呐声,一人墨发红衣,缓缓踏入厢房,削肩上还挽着长长囍带,声线轻柔而甜蜜。
「吃我的席吗?」
-6-
酒意蔓延,恍惚间,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了。
耳旁一时嘈杂,一时又安静,不知有人说了什么,众人纷纷退下,闹哄哄的屋子渐渐没了人影。
而我醉得东倒西歪,莫名倒在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仿佛看到了一身熟悉的布襕衫,之前的快意随风而散,我连忙抓住那宽大的衣袖:「………别走。」
对方任我拽着。
我将那散发着清芬的大袖盖在脸上,忽然便有了无数的心酸涌上心头。
「爹爹,我好想你啊。」
-7-
事实上,我憎恶的也并不是阎罗惜。
而是他北镇抚司副指挥使同知的身份。
这一切,还要从十二年前说起。
那一年,我父亲经人举荐,得到了一个东宫西席的好差事。
说是西席,其实就是给太子润色笔墨,也因此他得了不少赏赐,能够给家人赁一个带花圃的大院子。
这里碧云半落,秀水环门,我常坐在窗下,在一片鸟语花香中摹着Ŧû₊字帖。
父亲偶尔会拿起我的墨本,恰到好处地夸赞:「我们真儿小小年纪, 写字已颇具颜王风骨,妙哉。」
身为金陵名士,他总有几分狂气,这样欣慰的口吻是少有的。
我正为此高兴,父亲又叹了口气:「可惜了,你若为男子,必定雀屏中举,连中三元,胜过那阎家神童许多。」
当时的我年少气盛,闻言不服气:「凭什么只有男子才能入仕?爹爹尽管将我带去阎家,与那小子当面一试高下!」
「你是女子,怎可抛头露面?」
见我兀自生气,父亲哭笑不得,只得将我抱在膝上哄劝:「好好好,不说这个了,爹爹正要撰一章新的话本,不如就由你来执笔,如何?」
「真的?」
「那是自然!」
我闻言,连忙将笔尖舔饱了墨,期待地看向身后含笑的男子。
此刻,清风拂槛,春风醉人。
父亲在一边出口成章,漫声陈诵,而我全神贯注地在纸上誊写,不知不觉便写完了第一卷。
然而,等我问起这话本的名字,他却笑容一僵,思虑许久都拿不下主意。
「不若就由我来起吧?」
说罢,不等父亲同意,我便在封皮上雀跃地写下了三个大字。
对此,父亲微蹙眉头,很快又舒展开。
「倒是契合。」
只是他没想到。
正是这太契合的名字,最终成了镇抚司罗织罪名的催命符。
-7-
无知无觉中,我哭湿了盖在脸上的袖子。
又因为四周渐渐冷起来,忍不住拽更多的布料裹在身上,冷不丁地,耳畔传来一道清音,带着毫无温度的沁凉冰冷。
「那本书在哪里?」
闻言,我瞬间从宿醉中惊醒。
再看身上,还盖着人半个袍子。
我连忙丢开袍子,那人就坐在满地清光里,一身红衣笼罩着秀颀的肢体,似烟气又似云气,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艳极,也诡极。
我忍不住揉揉眼睛:「阎罗惜,你是人是鬼?」
注意到我微妙的语气,对方眼波微澜:「怎么,你很希望我死?」
闻言,我不以为然。
「你把我掳到这里,却从未有一刻真心对我,不是么?」
「姐姐不也是?」
呵呵。
小坏崽子。
此刻,阎罗惜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却是面无表情。
说也奇怪,之前那甜丝丝的笑容挂在他的脸上,就像生搬硬套别人的表情一样,虚假僵硬,反而是这种阴森冷血的表情更适合他。
纵是无情也动人。
说的便是这罗刹玉面,朱砂点绛的阎罗惜了。
「玉栩真,你若今日交出下卷,我必在陛下面前陈情,让他宽大处理。」
我无奈摊手:「妹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是么。」
许是撕破了面皮,他不再姐姐长,姐姐短了,平日里那轻柔谦恭的笑容也早已消失,冷冷凝目我半晌,忽地自袖中取出一物。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一见那手稿,我连忙从冰冷的地板上爬起,低声下气地哀求:「求你还我。」
对方一扬手,叫我扑了个空:「廿四年东宫刊印,玉夫子书写的《清明录》,迄今只找到了上卷,下卷至今下落不明。」
「你昨日去书肆,送的便是这个么?」
「你怎能凭空污人清白?」
见我还在顽抗,阎罗惜将手稿摊在案上,嘴唇翕动,似有念出文字,逼我认罪的倾向,吓得我连忙跪下,抱住那玄色的下裳。
「不要念!我求你!」
北镇抚司那是什么地方?好端端一个人进去,出来就只剩张皮了。
可想而知,能在里面混到风生水起,稳坐第二把交椅的阎罗惜,是何等地铁石心肠。
对方不为所动,反倒对着那文字,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青春之夜,红炜之下,冠缨之除,花鬓将卸……」
好像哪里不对,他似有疑惑地停下,对上我清泪盈盈的双目,冷哼了声又继续念:「出朱雀,揽红裈,抬素足,抚玉腰……」
读到这里,他耳廓蓦地红了,像是泼了盏玫瑰水。
-8-
见他脸色变来变去,如同开了个胭脂铺子,我唯有无奈摊手:「你看,我叫你别念的。」
「哪有什么《清明录》,这明明是书肆向我定制的《十八芳》嘛……….大晋子弟深夜必读,阎副使竟然不知?」
闻言,那张纹丝不动的面具彻底碎裂。
「你!你一女子,怎能如此?!「
想也知道他会评价什么,不过是老生常谈罢了,我掏掏耳朵:「这话说的,文化人的黄,怎么能叫黄呢?」
「………..我不信。」
我一伸手,轻轻松松便抢下了手稿,拿在手里好整以暇地翻看:「不信的话,我再给你念一段?」
对方僵立原地,神色晦暗不明。
「不必了。」
见我死猪不怕开水烫,对方一扬袖,眼下两粒朱砂痣红得滴血:「你不认。」
「我有法子叫你认。」
-9-
他没有开玩笑。
这之后,对方手掌轻拍,门外倏忽闯进数名豪奴,如提溜小鸡一般将我提在手上,一路穿廊过院,来到一个荒芜的院落。
这里立着数个怪模怪样的木架,中央一个青铜大鼎,柱脚上淌满了黑红色的污渍,
没等我看清,便被人提溜到一个光溜溜的圆球面前。
这球足有一人高大,下有支撑,形如鸭蛋,密不透风,掀开后很像一个椭圆形的棺材。
阎罗惜站在旁边,淡然瞥我:「此乃惜新研制出的刑具,玉姑娘觉得如何?」
没等我评价,两个豪奴一边一个将我提溜了进去,而对方唇角微勾,似在欣赏我惊恐的丑态。
我摸了下周围:「挺舒服,就是冷了点。」
「要不,再给条被子?」
「……….」
对方笑容一僵,两边奴才像有读心术似的,连忙上前将我紧紧捆在棺底,接着「叭」地一声,合拢棺盖。
眼前顿时一黑。
说不怕是不可能的,然而我稍微挣扎一下,这木棺便上下颠倒起来,很快便将我颠得七荤八素。
幸而在隔夜饭被颠出来之前,我发现了诀窍。
这刑具很像平衡木,但自重不轻,是以容易失衡,但人在棺里,手掌贴住两边,只需身体放松,木棺的摇动便会渐渐放缓。
摇到最后,甚至觉得有点舒服。
-10-
一场酷刑,不知何时结束。
在这奇异的刑具外,阎罗惜带着一群锦衣甲士,足足候了一个时辰,直候得金乌落下,冷月高升,那棺中早已听不到响动了。
众人瞧不清他表情,只得从旁谏议:「大人,女子体弱………」
「是呀,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这么长时间不吭声,怕不是活活颠死了?」
闻言,袖手的男人微微点头,众人如蒙大赦,连忙七手八脚地开了棺,只可惜里面的人抬出来了,却躺在原地,无声无息。
阎罗惜见状,面上那纹丝不动的表情终于开始崩裂。
「玉栩真,起来。」
一动不动。
他面色流过一阵慌张,提高了音量。
「玉栩真!」
仍然一动不动。
鲜少看到指挥使这副失态的模样,众人正面面相觑,只见这位素来冷血的「不问阎罗」,忽然半跪下身,将耳朵凑到对方鼻下聆听。
神情郑重,甚至带着绝处逢生的希冀。
一息后。
………..
平地上,响起了一声淡淡的轻鼾。
-11-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
我饱睡了一夜,宿醉一扫而空,直觉神情气爽,腋下丝丝风凉…….
不对。
我身上的衣服呢?
抬眼四看,我早已回到了自己的厢房,全身被脱得光洁溜溜,兜身只盖一条大棉被。
不得已,我只得裹着被子到处寻找衣物,忽地大门洞开,来人见我站在地上,连忙过来扶我。
「哎呀,你怎么下床了?」
原来是婉芳。
我这才松懈下来,对方将手中的托盘搁在床沿,轻声问道:「玉姐姐,您是不是和我们大人闹矛盾了?」
「……..为何这么说?」
婉芳将我扶到床边坐下,「他让我看看您身上有没Ŧŭ̀ₓ有伤,」
「说是怕自己下手没轻重,伤了姐姐。」
嘿,这算什么?
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
见我沉默不语,婉芳摇摇头,颇有些语重心长:「你不说我也懂,要我说呀,这夫妻两个床头打架床尾和,哪有置隔夜气的?」
说着,又将那托盘上的物件塞到我手里:「听妹妹一句劝,你把这衣裳穿上,晚间大人来看你,可不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她走以后,我拎起那件洞比布料还多的衣裙,这才醒悟对方话中的含义。
拼一拼,单枕变双枕。
搏一搏,两人变一人。
好家伙。
这阎府里个个都是人才。
幸好,这屋子里啥正经东西都没有,倒是有一箩针线。
我缝了半晌,忽听门外叩叩有声,连忙咬断最后一个线头,将衣裳囫囵套在身上。
等了一会,外面人不见应声,便轻推了门进来,见我披头散发地坐在床头,眉眼一澜。
「你醒了?」
「是呀,托你的福。」
对我的阴阳怪气,阎罗惜回避锋芒,选择对我当下的穿着品头论足。
「你这衣服………..」
「大晋朝最时兴的款式,没见过?」
「哦。」
见他站在门口,半张脸隐在背光里,我忍不住出言讥讽:「你那么多刑具,不再招呼我几个?」
「玉栩真。」
「我在。」
对方眉头不动,口吻却有了些许软化:「我本无意为难你……….毕竟你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
听他口气,似乎对我那移情别恋的妹妹尚存希冀。
我有些纳闷:「妹夫身为北镇抚司副使,十三太保之首,竟如此溺于儿女情长?」
「在我印象里,你们甚至没见过面………」
话音未落,阎罗惜忽然欺身过来,冷白手指钳制住我下颚,迫使我仰起脸,直面他眉间的霜雪:「你尽管自取灭亡,只不要连累她受苦。」
「你知不知,这书私下化名《沉冤录》,已在坊间流传多时,若非被我提前截下,要惊动圣上也是早晚的事!」
「呵。」
对此荒谬言论,我断然否定:「这不可能。」
早在十二年前,父亲在流放途中死去,剩下的手稿便被我尽数焚毁。
别说手稿了,纸灰都连夜倒进了江里。
见我言之凿凿,阎罗惜一手钳制着我,目光研判,睫根低垂:「你莫非以为我诳你?」
此刻,那张山峦起伏的面孔就近在眼前,肤光如玉,朱砂似血,有种玉雕美人相的脱俗绝尘。
我突然发觉,自己整个人如被抱在对方怀里一样暧昧,那张线条优美的嘴唇就近在咫尺,吹气如兰。
「玉栩真,你说话!」
闻言,我打量他两眼,忍不住感慨一声。
「……….你腰好细。」
「……….」
-11-
因为打死不认罪,我被阎罗惜软禁在了院子里。
所幸我人出不去,宅子里的姑娘们却可以偷溜进来,日日聚众打牌,插科打诨,日子倒也不算太难熬。
这一日阳光和煦,我带着一群老姐妹在院子里做康泰操。
严冬将尽,天气回暖,众人脱了外面沉重的裘衣,只着一件轻薄的夹袄,学着我劈腿的劈腿,下腰的下腰,小小的院子里春意盎然。
婉芳瞧我腰肢柔软,下腰时手掌可以贴在地面,顿时艳羡不已,一只手在我后腰上摩挲:「姐姐的腰不是腰,勾魂夺魄的弯刀~~」
我瞧她一字马拉得横平竖直,也笑嘻嘻地奉承。
「妹妹的腿不是腿,杨柳河畔的春水~~」
见我们商业互吹,队伍最末的小樘也学着下腰,我见她憋得脸红脖子粗,便径直上前帮忙。
不料她年纪不大,骨架子却不小,我一边帮忙一边诧异:「小樘,你小小年纪,为何身板如此僵硬?」
孰料对方被我搂住肩膀,忽然便羞红了脸,推开我跑了出去。
我正要追上去,被婉芳笑着拦下了:「小孩子容易害羞,随她去好了。」
「咱们继续练自己的。
「哦。」
再看一旁的双胞胎,已经在阳光下倒立了半个时辰了。
嘶………
这是普通人能有的功力?
「不对。」
「哪里不对?」
闻言,婉芳看着我,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就连一旁练功的双胞胎也紧紧盯来,那副精神紧绷的样子,似乎随时会给我一刀。
当然,这肯定是我想多了。
「我只是觉得……….」
在众人莫测的神情里,我疑惑道:「另外的五个妹妹,似乎许久没有见到了。」
「……….」
闻言,双胞胎拉回了视线,继续她们入定式的倒立。
婉芳也大松了口气:「你说她们啊………」
「早在你吃醉酒的那一日,便被大人嫁出去了啊。」
我:「?」
细思之下,顿时头皮悚张:「不是,这娶回家的姑娘,还能改嫁他人?」
婉芳闻言,连忙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对我轻摇臻首。
顺着她忌惮的眼神望去,阎罗惜正负手站在院门处,鱼龙服,绣金刀,一双深静的眼眸默默凝着我。
不知已站了多久。
-12-
剪剪轻风,溶溶新月。
不知何时,地上已摇落了一地清霜。
我抓了条尺把长的乌头青,正在窗外的小池畔洗剥,只闻履音踏踏,耳后传来一道比步子更轻柔的话声:「这么小的池子里,竟能养出这么肥的鱼………你就没点联想?」
「………」
他这么一提,我瞬间想到那日惊鸿一瞥的青铜大鼎。
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见我冷着脸离开,身后人亦步亦趋地跟上来,口风忽然友好许多:「这池子下有暗河,河水通江,会有鱼也不奇怪。」
「你若想吃鱼,尽管吩咐厨房去做,又何必自己动手?」
哟呵。
这话说得漂亮。
我不领情:「阎大人莫非忘了,我是你阶下囚,可不是座上宾。」
阎罗惜被我一噎,罕见地没有动气,反而轻声道:「今日镇抚司缴了不少手稿,我私下里对比了你的字迹,两者并无相似。」
「我来也是告诉你,从今天起,你便出入自由了。」
「那可真谢谢你了。」
见我并没有攀谈的意思,阎罗惜动动嘴唇,欲言又止,
知道他进退尴尬,我没有把事做绝,而是一指沸沸汤汤的汤炉:「劳烦大人帮我搬到院子里。」
我递了台阶,阎罗惜也纡尊降贵地下了。
此刻夜凉如水,繁星漫天,我们坐在屋外的一个白石小亭内,不远处便是「一尺星河」。
流波围绕着月痕,倒映着点点星辰。
此情此景,正是「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池星。」
阎罗惜盯着沸腾的锅子目不转睛,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既然是做汤,为何不做好了在桌上吃?」
「锅必须要在面前,不然锅气损也。」
「锅气?」
「锅气,即烟火气,久不食锅气,易失人情味。」
「………」
对我阴阳怪气的影射,对方并未生气,反倒怔忪地发了会呆:「我年少时遇见令妹,她也如你这般,一板一眼地教我道理……….」
「你们居然真的见过?」
「十二年前,曾隔着纱橱见过一面。」
此刻,袅袅白雾后的人看着我,却是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神色。
不好形容。
说纯情不恰当,那黯淡的眼低垂着,瞳孔涣散,更像忧郁的海,被密密的睫根盖着,带几分病态的执拗。
「她是这世间少见的女子,只要见过一次,便再难忘怀。」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物,呈在桌面上。
那是张老气的银鼠色帕子,边角一个「好」字绣得歪歪扭扭,边缘线头都已松脱,显然时常被拿在手里摩挲。
看清的瞬间,我唇角一搐。
阎罗惜:「你笑什么?」
「没什么。」
我语焉不详:「这的确是玉静好的帕子没错。」
对我敷衍的搪塞,对方拿回了帕子,折叠整齐,又仔细塞回自己袖子里。
见他如此珍视,我心下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能低了头默默吃鱼。
临别时,我赠他两瓶香茅制的汁水,嘱咐他饱餐后用,中和火气,更利于克化。
许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礼物,他将那两个寻常的小瓶子拿在手中把玩,表情有些微妙。
许久,才朝我淡淡颔首。
「谢谢,我很喜欢。」
-13-
许是洗脱了嫌疑,阎罗惜果然不再找我的麻烦。
甚至从那夜之后,便时常来吃我的锅子,偶尔碰上婉芳和双胞胎,见我热情地招待她们,他便默默坐在外围,瞧我们说笑也不插嘴。
日子的确好过。
只是我在这阎府,终究是个尴尬的存在。
-14-
腊月廿四,灶君下凡。
转眼就到了大年夜,我自问没有再待在阎府的必要,便向阎罗惜辞行。
他没有挽留,甚至叫上小厮备马,说要亲自送我回家。
虽然我来的时候只带了一卷棉被,两袖清风,但几个老姐妹为了给我践行,往马车里塞了不少绫罗绸衣,胭脂水粉,足足塞了一车子。
我心中感动,也不禁湿了眼眶。
回家的路上,阎罗惜见我不停用袖口擦拭双眼,毫不留情地取笑:「不过离开片刻,便有如此思念了?」
我伤心之余,也不忘阴阳怪气:「要说深情,我怎比得上大人您?」
「何出此言?」
「阎大人为了少年时缘悭一面的姑娘,对自己后院里的女子弃若敝屣,真可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啊!」
万万没想到——
阎罗惜竟然点了头。
「你说的对。」
见我虚着眼看他,对方叹了口气,神色间颇有无奈:「不把她们嫁了,难不成圈在院子里,守一辈子活寡?」
「就这?」
「还有一点。」
阎罗惜淡然道:「留在家里,费我银钱。」
闻言,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掀了帘子,指着外边的天空给他看。
「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一条狗?」
「……..」
-14-
话不投机半句多。
这之后,我们相对默了一路。
车马循循,轮毂铎铎,颠簸了半日,终于到了我家巷口。
阎罗惜一直将我送到院里,我瞧他欲言又止,便客气道:「阎大人有话,还请直说。」
对方打量我一眼,神色斟酌:「镇抚司虽不禁话本,但眼下风声鹤唳………你还是不要再写了,以免招祸上身。」
我付之一笑:「我不写本子,阎大人替我养两个妹妹么?」
话音刚落,之前和洽的氛围顿时烟消云散。
我发现了,这人心情好时,一双眼就倜傥到不行,仿佛落满了星光,心情欠佳时,双眼就带些艳丽的漠然。
「随你。」
我微微躬身,行了个女礼。
释放的善意遇冷,对方面色微微一沉,转身便大步离去。
我正欲送到院门,不意他停在门槛处,一双深静的眸子忽然睇来:「玉栩真,我还有最后一句话问你。」
「大人请讲。」
「当初那个与我约定的人,真的与人私奔了么?」
-15-
我答不上来的同时,也将对方眼中的不甘心尽收眼底。
所幸,他还是离开了。
破败的玉宅里朔风呼啸,穿堂作响,我也懒得生炉子,摸到厨房一看,米缸底还有一点米,已经生虫了。
回想很小的时候,每到祭灶,母亲总会带着我们姊妹去灶壁敬香,光祭果就有七八样,麻球、油果、寸金糖、脚骨糖、还有黑白交切,吃到嘴里都是又甜又粘。
虽然家中不算大富,但从未在吃穿上短过我们。
那时父亲还是东宫西席,交游广阔,尤与礼部侍郎阎匡投契,两人不仅诗词相和,甚至经常走动。
十二年前,也是在大雪交加的腊八日,我见到了阎家独子。
确切的说,因为男女之大防,我们之间还隔着一个花鸟碧纱橱。
万万没想到,对方出场即绝唱。
因为这不过十四的少年,拿到所有人面前来的,是一个一尺来高的刑架。
这刑架模仿真实比例,榫卯结构,上面集成了刀铡,绞索、棱勾、铁索等诸多死亡利器,除此之外,他还拿来了一只雕工精美,栩栩如生的小木人,当着三个姊妹的面当场演示什么是绞死。
可想而知,这腊八节过得有多惊悚。
玉静好和玉静姝年纪尚小,当场吓尿,哭着喊着被爹娘抱走了,阎侍郎脸上挂不住,随即呵斥他冷血。
孰料,小少年不以为然,又从袖子里掏了个打磨铮亮的三角箭头出来:「父亲,那些不过儿戏,你再来瞧这深槽箭头,若是运用于前锋骑射,敌人定然创伤难愈,当场血崩暴毙……..」
只是他还没说完,便被阎侍郎摔了一掌,当场摔得口鼻流血:「我早说过,兵者不祥,非君子之器,你小小年纪,已然如此残忍败德?」
见事态有些超出控制,我父母连忙上前拉架,但见阎侍郎这血冲颅顶,失去理智的样子,我在纱橱后开了口。
「不如,我来劝劝令郎。」
闻言,阎侍郎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我父亲强行拉走了。
这也是我第一次与外男说话,酝酿了许久,才将手中的帕子递到纱橱上。
「你流血了,擦擦吧。」
对方迟疑了一会,接了帕子,轻轻道了声谢。
隔着纱橱,我打量了他两眼,从未见过江南的清隽,泰岳的罡风,在一个少年身上结合的如此完美。
当下也有些害羞踟蹰:「厉兵秣马,与仁王之心并不冲突,小郎君的创想都很有意思。 」
「你不会觉得我残忍?」
「刑,法也,法,亦律也。若刑囚与法度匹配,施刑只在乎公允,不在乎残忍。」
说着,我从身旁的小几拿出笔墨,书一张手信递过去:「下次,若令尊再苛责你,你便将这纸上的话原样回复。」
对方接了,展看良久,方小声道:「谢谢。」
这少年敏于行而讷于言,未来脱离了父亲的掌控,总有崭露头角,声名鹊起的一天。
我有意与他交好,便柔声道:「未来,阎小郎君若能进入兵部或工部任职,想必前途无量。」
「你真这么想?」
「那是自然。」
我正想继续夸他,又不禁想到他搬弄木人偶时的残酷麻木,心下保留了一丝警惕。
「只是无论如何,万事不做绝,需留一丝余地。」
「余地?」
「若有万一,曾经留出的余地,便是唯一的退路。」
对方沉默良久,轻轻启唇:「谢姑娘良言。」
过一会,阎侍郎在门外叫他离去,他人已走到门口,却又折返了身子,恳切地望来。
「若我真能在工部大展拳脚,那一日,希望你也能看到。」
「………一定。」
十二年后回想此事,当初他离去前的发问,竟然真如同某种邀请与约定,带了些隐不可察的期盼。
只是当时的阎小郎君也没想到,十数年过去了,他在御前行走,成了官家面前的红人,而当初那个满嘴道理的小姑娘,却坠入尘埃,再难翻身。
我在檐下闲坐了会,不知何时,屋外又飘起了漫天大雪,中庭无一丝风声,清寂如死。
这么多年了,年年都有大风雪。
又何必故剑情深。
-15-
两个妹妹都已离家,只剩我一人过囫囵年。
左右无事,我赶出了《十八芳》的完结卷,趁着大雪停了,匆匆往书肆赶。
到了地方,却见一条街的书肆关了一大半,多数甚至贴着封条,远远地,还能看到数名甲士在街坊巡逻。
我头皮一紧,转身就走。
不料,迎面便撞见两个宦人。
见我行色匆匆,两人一左一右将我按住:「你怀中那是何物?」
另一人眼疾手快地抽出手稿,翻了两页,面色稍霁。
「原来是艳情话本………」
我头皮一紧,连忙讨饶:「两名大官人,这不过是我家先生写着玩的,小女子拿来换点润笔度日罢了,还请二位手下留情!」
许是见我言辞恳切,两人似有犹豫,却见长街行来一列队伍,人人飞鱼服,绣金刀,形容整饬,声势威武。
「你家先生?」
为首一人高大英武,小山眉,鹰钩鼻,面容苍白阴冷。
乍一眼看去,如一具行走的尸体。
我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当年冯玉案主审,镇抚司指挥使罗宋。
我认出了对方,对方自然也认出了我,僵冷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原来是玉大姑娘。」
「你口中的先生,莫非便是当年《清明录》真正的主笔?「
听他又在攀咬,我冷冷道:「罗指挥使上下嘴皮一碰,大晋又是一阵血雨腥风。」
对方被我当场下脸,面皮一寒。
「到底有没有主使,带回镇抚司,一审便知。」
那两名宦人见状,连忙制止:「既有大案要挖,为何不提审我们东缉事厂?」
孰料,罗宋瞥一眼手稿便嘲道:「东厂也是黔驴技穷了,拿这种艳情本子去陛下面前糊弄。」
两人闻言,面面相觑。
「不过是为陛下分忧,何分你我?」
说着,面前这笑容阴冷的酷吏忽然喝道。
「带走!严加讯问!」
-16-
一夜之间,我入了昭狱。
不过早晚而已,倒也不太惊慌。
罗宋将我押入牢中,还不忘沾沾自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玉栩真,你可知罪?」
「小女子不知。」
「也罢,你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说罢,他命人将我押入刑室。
这里光线昏暗,木架林立,绞索、棱勾、铁鞭随处可见,地砖上满是黑色污渍,腥气缭绕,恶臭扑鼻。
这酷吏望着我从容微笑:「这我见犹怜的美人,谈起琵琶来,才真叫动人。」
对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赞美,我略感茫然。
「我不会弹琵琶。」
「不要紧,镇抚司多的是弹琵琶的高手。」
他说着,便有一人上前,手持一条铁刷,面无表情地袖手站着。
我:「………」
原来我才是琵琶。
那人将铁刷搁置一旁,手持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便来割我外衫,罗宋袖手站于高处,神色薄凉:「玉大姑娘,你可仔细掂量,迄今为止,还没人能从他手上挺过一首曲子。」
我垂下头,只管沉默不语。
随着「刺啦」一声,外衫被割破,胸口也随之传来一阵锐痛, 我正绝望地闭了目,却听足音匆忙,不远处,正有人疾步赶来。
「且慢!」
-17-
似乎是从别处慌张赶来,这人颌上挂汗,风尘仆仆,可我看了一眼,却觉明亮不能直视,双眼几乎要流下刺痛的泪来。
罗宋对此不满:「阎副使,你有何疑议?」
面前,这长身玉里的青年躬身一揖:「罗大人,属下已对比过字迹,这两者并无相似,何以羁押一无辜女子?」
「呵?并无相似?」
对方冷哼一声:「来人,上纸笔!」
于是,我被暂时从刑架上放下来,面前摆放了一套笔墨,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迫写了一段《静夜思》。
孰料罗宋拿在手上,转眼撕个粉碎。
「我听说这世间有一种奇才,可以双手写字,左右不同。」
说着,这酷吏低头看我,眼中恶意闪烁:「玉大姑娘,不如使左手写字,也叫我们阎副使看看……….是清是冤,一看便知。」
我听着,握笔的手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对方见状,颇为自得。
「若仍对不上,便宣你无罪,只抓你两个姊妹,如何?」
「不用了………我写。」
我将笔换到左手,又写了一行字下来。
不过漫漫一瞥,一旁的阎罗惜忽然瞠大了双眸!
该来的总会来,我忽然想起那一日,给他的除了一张帕子,还有那一纸手书……….
另一边,罗宋拿起那张纸,神情欣慰:「果真如此!这左右两字,风格迥异,却由同一人写出,委实奇妙。」
「无怪乎当年冯玉案只能草草结案,谁能想到令东宫喋血,席卷庙堂的《清明录》,竟出自一位十二岁少女之手呢?」
这时,一旁沉默的阎罗惜忽然开口。
「大人,依下官看来,这左手字与下卷的字迹依然对不上。」
「你所言不错。」
罗宋双手抚掌,神色微妙:「只不过此案是我主审,上卷至今仍被我收在私库,这左手字的确对不上坊间流传的下卷,却的确与上卷一致。」
「因此,不妨说是玉大姑娘找了替手………」
闻言,我冷笑一声:「一人做事一人当,攀咬什么替手?」
「不消你认。」
对方微微一笑:「只消将我十八般酷刑经受一番,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见他执意行刑,阎罗惜淡淡道:「罗大人,玉家女儿不过罪民出身,确然死不足惜。」
「可官家年逾古稀,动辄想起冯玉案中殁去的废太子,每每悔不当初,泣涕不已,此时旧事重提,只怕会带累镇抚司。」
罗宋听他这么一说,微微沉吟。
「嗯………似也有理。」
「依我看来,不如暂且收监,待其他物证人证完备,再行提审。」说着,又瞥我一眼:「若玉姑娘是主使,背后定有其他同党,切勿打草惊蛇。」
「不错。」
罗宋听了,连连点头,似乎对阎罗惜十分信重。
「既如此,此事便由你裁定。」
两人走后,偌大的刑堂里,倏忽只剩了我们。
眼前人垂目看我,一对深静的眸暗流涌动,说不清是希冀,还是怨恨。
这人身上真的有种邪气,只与那沾满雾气的双眸对视了一眼,我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
「玉姑娘,还请再用左手写一句话。」
对方身姿挺拔颀秀,袖中斜托出来的一只手,宛如罩在云雾之间,骨节分明,又细又白,轻轻点在面前的宣纸上。
「以刀杀人者,曰:人死,非我也,刀也。敢问杀人者,刀耶,人耶?」
「不如,就写这一句吧。」
-18-
我知道再也瞒不过,索性搁了笔。
「你如今官拜三品,是御前一等一的红人,我已亲眼见了………既如此,也不算失约。」
闻言,对方朱唇紧抿,下颌紧绷。
「是你。」
我沉默不语。
阎罗惜眸瞳生赤,目光如狼似虎,像要吞了我一般:「十二年过去了,难道你不知我心意?」
「为何要一次次骗我,像骗一个愚不自知的傻子?」
「是你一厢情愿。」
「………」
被我一句话噎住,对方沉默一会,忽然伸出手来。
我浑身僵硬着,忘了躲开,眼睁睁看他撩起我鬓边的乱发,慢慢问:「你厌恶我?」
我刚要说是,对方却极近地捏起我下巴,长指从下巴一直抚到眼上,但见他眉目昳丽,一股说不出的高傲端艳,看得我满面发烧,如火舔燎。
那冰冷的指轻轻一点我眼侧:「可这里藏不住。」
「……..」
他比我高许多,因此无论怎么回避,我面前都是一截玉白优美的下颌,朱唇轻翕,天然一股风情流动:「这光景了还嘴硬……..」
「就不怕我对你用刑?」
秉持着不承认、不拒绝,不负责的原则、我牙关紧咬,只管紧闭双眼,不意耳边传来一声微妙的轻嗤。
「哼。」
他一扬袖子,便走去角落。
再回来,手中已多了两支细长的雉鸡羽毛。
「上去,脱袜。」
???
形势比人强,我不得不半躺到刑台上,阎罗惜站在我身前,两手一摘,便如摘花似的摘掉了我的鞋袜。
「此乃笑刑。」
口吻颇为冷淡正直。
然而对方手中拿着羽毛,却站在原地,许久没动静。
顺着他视线往下看,只见那十个脚趾珠圆玉润,个个像鲜嫩花苞,白生生地露在裙下………
他忽然脸红了。
-19-
难以置信。
这人顶着一张云蒸霞蔚的面孔,坚持撩了我半个时辰的脚底。
笑着笑着,我哭了。
即便如此狼狈,对方依然不忘凑在我耳边,恶劣无比地嘲笑我:「哭什么?」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你用了什么酷刑呢。」
直到我哭得满脸是泪,阎罗惜这才住手,一条臂将我揽在他肩上靠着,直到我情绪渐渐平息下来。
「我知你为何不认我。」
对方语气平静,犹如一片无风的深水:「你想让我错认下去,继续庇护玉静好,是不是?」
「不是、不是的………」
「是或不是,我总会知道的。」
说罢,他将我紧紧桎在手里,一路经过不少锦衣卫,直到将我带到下面的囚房。
之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守门的狱卒见我满面泪水,摇头慨叹:「啧啧,阎大人真是心狠啊………」
所幸这里还算整洁,干燥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草垫,倒也不算Ţű̂⁰太糟,我往上面一倒,顿时觉得浑身如散架一般,疲累极了。
透过顶上的小窗,只见天色晦暗,一层厚重的云雾盘踞在天空,涌入阵阵潮湿的风气。
明日,大风雨将至了。
-20-
翌日,我被一阵声音惊醒。
狱卒拿下铁锁,敞开牢门:「玉氏,有人探你。」
闻言,我立时紧张起来,直到来人摘下帷帽, 纱面掀拂,看清对方长相的那一刻,才放松下来。
「你怎么来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小心地觑我脸色:「姐姐去坊市送书,被镇抚司下到狱里,已是朝堂上下都传遍了。我也是求了我家大人,才能进得里面………」
面前的女子便是我的二妹玉静姝,如今在一位翰林家做妾,自她嫁人,这还是我们姐妹第一次见面。
对方跪坐于席,打开随身带的提篮,将里面的吃食一一取出,摆在草垫上。
「说起来,姐姐下笔成章,妹妹过目不忘,唯我天资驽钝,却也因此庸碌度日,免了颠沛流离,不是么?」
听她自嘲,我不知作何回复。
玉静姝取出一对干净的碗碟,放在我手边:「姐姐且吃饱了肚子,待我家大人下朝,我再求他救你出来………」
「不行!」
许是我语气太急,吓到了玉静姝,她怔怔地瞧我:「姐姐……….」
「你只是个妾,有何立场去求夫主?」
见她瞠目结舌地望着我,我狠狠道:「你有这个功夫,不如多生几个儿子固宠,也叫我们玉家血脉有后,这才是正经事。」
闻言,玉静姝的神情渐渐由诧异转为惊怒。
「玉栩真,你!」
我闭目向里,一言不发。
她见我油盐不进,顿时急了:「姐姐,你何不告诉他们,当初的下卷都被你焚毁了,那灰还是我倒的呢!」
「你明明可以脱罪,为何……..」
她正说着,被我一个冷笑打断:「你自己大字都不识一个,能说得清什么?」
「用不着你救,管好你自己。」
从小到大,二妹最恨人拿她不识字说事,闻言面皮紫涨,气喘咻咻地起身,一手还不忘抄走提篮。
「我再管你,便叫我被人休了!」
我冷眼看她出了牢门,这才躺倒在地。
不一会,又闻外面锁链作响,连忙起身。
「你怎么………..」
这次进来的,却是罗宋。
「刚才来看你的女子,便是玉家二姑娘吧?」
我生怕他又攀咬,连忙辩解:「我三妹目不识丁,莫非大人连她都不放过?」
「哼。」
对方听了,夷然不语。
随后,一人缓步走进牢房,他面容清贵苍白,眉眼既艳丽又傲岸,却是冷着脸的阎罗惜。
罗宋朝着他,颇为苦恼:「大姑娘的嘴实在太硬,这可怎么办?」
我听出他弦外之音,急道:「罪我认了,大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哪里还嘴硬?」
「呵。」
对方抄着手,却是不为所动:「她定有同党,只是认死了不说,阎同知,你说这可怎么办?」
阎罗惜好像早知他会有此问,口风淡淡:「玉姑娘饱读诗书,性情高傲,若是处以极刑,一个不小心死在了镇抚司,反倒合了她的心意。」
「由惜țŭ̀⁶看来,不如先将她拉去游街,如此敲山震虎,不失为一上上策。」
「妙极!」
罗宋闻言,连连抚掌,一面夸他智计冠绝,一面踏步出了牢房,扬声吩咐手下准备囚车。
原来无论是谁,只要披上了这身锦衣,终究会变成另一个人。
口蜜腹剑,佛口蛇心。
「所以,这就是你的报复?」
我还没开口,泪水便顺着眼睫往下,濡湿了颤抖的唇角面庞。
对我怨恨的的诘问,阎罗惜只是面容冰冷,缄默不语。
-22-
时值傍晚,日光惨淡。
朔风裹挟着尘土,阴冷呼啸,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即便如此,聚集在囚车旁围观的庶民仍然越来越多。
幸而我不是贪官污吏,并没有人向我扔臭鸡蛋,闭上眼假装听不见那些窃窃私语,倒也不算太难熬。
在前往坊市的路上,拉车的锦衣卫发现官道结了一层厚冰,只得临时转道小路。又行了一段,云中忽然开始落雨。
雨丝夹着雪珠,渐渐将我浑身浸湿,跟车的庶民也纷纷作鸟兽散。
然而,这还只是个前奏,随着风声骤紧,日光渐渐褪去颜色,云从天边迅速涌起,好似携带着吞噬一切的力量。
倏忽之间,风狂雨骤。
两旁押车的卫士很快受不了了,纷纷躲到两旁的廊檐下避雨,只剩我一人站在囚车里,四肢很快冻得失去了知觉。
或许我不是死在镇抚司,倒是死在这怒号的大风天里……….
如此想想,也算善终。
正漫无边际地发着呆,不远处,高挑的屋檐上忽然跳下两名矮小的蒙面人,一左一右跳上了囚车!
电光石火间,两人已劈断了锁链,合力将我从车里提出,几名锦衣卫眼尖,连忙挥刀示警。
「不好,有人劫囚!」
不待他们走近,两名蒙面人不知丢了何物在地下,四周顿时黄烟弥漫,气味刺鼻!
「是迷烟!」
一名身手敏捷的锦衣卫追上来,与其中一个蒙面人正面交锋,只不过数招,便被一刀劈在胸口,滚倒在泥地里,不知生死。
可惜我没看到更多,便被另一人提到马上,倒悬于背,瞬间便被颠晕了过去!
-23-
模模糊糊间,我被扔到了一团锦褥里,不远处,两道眼神正不怀好意地盯着我。
「姐姐,我们不该救她。」
「可大人喜欢她。」
「所以,她定会和我们抢大人。」
「那我们救了她,再杀她!」
我想起身,手脚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眼见那两人越来越近,心下正惶恐不已,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清越的呵斥。
「都退下!」
两人离开了。
那如芒刺在背的敌意也随之消失。
眼前好像有一新一旧的光影重叠,昏昏沉沉间,那人坐在床边,一张清凉手掌贴着我额头, 声线清润而怜爱,低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可怜见的,怎么发烧了?」
我想回答,眼前却愈加晕眩,身不由己地坠入了黑甜之中。
-24-
应该是梦吧。
因为此刻我面前,正站着许久不见的小妹。
她带着几个少年人,洋洋得意地告诉我,自已早将那本书的下卷默出来,且改了名字,誊抄数份,借着买书时偷偷投入书肆。
对此我大为光火,斥责她自作主张,却被她极力反驳:「爹娘蒙冤惨死,大姐你怎能日日高枕安卧?」
「我不过是将下本呈给世人,好叫他们看看,当今天子因一言废除东宫,株连百人,是何等暴虐,何等昏庸!」
「你闭嘴!」
对我的怒斥,她报以冷笑:「当年若不是你,爹娘也不至于惨死,玉栩真,你凭什么管教我?」
我被她三言两语打入冰窟,当场痛哭失声。
不料数日后,她又面色惊惶地求到我跟前来。
「姐姐,书肆附近来了不少东厂的人,都在找那本书,现在该怎么办?」
难以置信,她不但自己默书、抄书,还带着以前父亲教过的几个学生一起干!
少年们只顾一时热血,却不知大晋东有缉事厂,北有镇抚司,无论被哪个逮住,即便苟且活下来了,也大多落个半残的命!
我闻言,当机立断取出家中所有银钱细软,叫她立即离开金陵,和与案的学生一同逃往边陲。
至今都记得。
临行前,她抱住我膝盖泣涕如雨,恋恋不舍。
「那,那我的婚约………」
「对外,我只说你和人私奔了。」
我最后摸摸她潮湿、冰凉的面颊,绝望地叮嘱:「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25-
梦里,我一时见到二妹受我牵连,被夫家休弃,一时见到小妹浑身浴血,朝我伸手哭求,仿佛掉入了寒冰地狱,被无边的恐惧狠狠攫住。
一切都是冰冷的,唯有身下火热。
我浑身觳觫,牙关打战,也只能紧紧贴着那滚烫的一面发颤,不一会,反被那热源紧紧包围,直烘得毛孔淋漓,汗如雨下。
过程里,每当我想睁开眼,便总有人抚住我颤抖的眼皮,在耳边沉声诱哄,不多时又头脑昏蒙,沉沉睡去。
浑不知时间流逝。
-26-
再次醒来,霞光漫天。
我盯着窗外漏泄进来的阳光恍惚,又好像被拖回了十二年前,那个血光漫天的夜晚。
正打量着周围,身下的垫子忽然说话了。
「真真。」
乍一听声音,我不顾气虚体弱,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再回头看,榻上正卧睡一个红花般的美人。
他靠在床头,合一身淡如流水,仿佛看得见内里肌理的薄衫, 胸襟处都已被不知何处的水渍层层浸透。
「真真。」
他喊了好多遍真真,将我乳名都叫在齿间烤煨成水,好像熬制许久的孟婆汤,一杯灌下便让人失魂落魄。
喊着喊着,我便身不由己地往那处走。
再低头看,原是腰间缠着一条长长的床幔。
另一头在对方手里,不过轻轻勾曲几下,我已经像一片轻飘云朵似的,攀上高山,又坠入低谷,落入了那放肆的怀抱里。
我挣了两下,见挣不动便闭目装死。
对方结着茧子的掌心漫漫轻抚,抚过我背后的薄衣,从肩头暧昧地滑落,语气饱含引诱:「你不问我为什么?」
「我不知。」
「你从小冰雪玲珑,怎会不知?」
「许是你痴愚。」
「是啊,何人比我痴愚?」
我睁开眼,对上那澹然的眼眸,只觉心跳得砰砰响:「我没有笑你的意思,只是你这么做,恐怕要受牵累。」
「那怎么办?」
阎罗惜眼睫一垂,一缕若有若无的温柔转瞬即逝。
「可我不忍你受苦。」
寥寥数字,像一场下在我心上的大雨,将我整个人浇得透湿。
「莫哭了。」
眼前这青年低下了头,柔软的唇小心地轻擦我面上的水迹。
如照拂一台连城而易脆的瓷器。
-27-
因浑身汗湿,双胞胎给我送来了一桶热水。
我自己沐浴了,便披着发,站在门口发呆。
时值傍晚,厚重的云雾盘踞在天空,夕阳宛如一只沉沉大海中的游鱼,偶然翻滚着金色的鳞光 。
这里似乎远离京畿,罕有人烟,透过院门看外面的风景,略略几丛花,几棵松,几只鹤,几拳石,几片烟霞。
见我在外面吹风,阎罗惜将我带回房里,对着打开的妆奁, 将一把尤带湿气的长发笼在指尖,木梳从头梳到尾, 齿间细细摩挲,梳理得井然温顺。
恍惚之间,竟有种相守白头的宿命感。
不远处的窗外,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飞快闪过,倏忽便消失了。
我有些讪讪:「我以为她们是你的妾。」
「我并没有妾。」
镜子里映着两个人,相依相偎, 亲昵而温存。
我一抬头,正对上那俊丽锋锐,傲而不狷的眼神:「她们年幼时被奸人控制,吃了许多苦,后来被我救下,藏起来已有数年了。」
「只因我始终记得你说的………无论如何,万事不可做绝,要留一线退路。」
原来如此。
听到这里,我又想到婉芳和小樘,有心想问问他情况,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再看身后,那人已双手灵活,轻手轻脚地挽好了一个发髻:「我从未伺候人束发,你看如何?」
「……….很好。」
「这样呢?」
对方不知从何处拈来一支点翠华胜,缓缓按在我的堆髻上,露出玉雕美人相的温和微笑:「这是我许久之前便买好的,总觉得很配你。」
似乎为了更应景,他朱唇微勾,飘出几缕华丽艳辞:「青春之夜,红炜之下,冠缨之除,花鬓将卸……」
嘶……….
我正疑心自己听错了,忽然腰肢一紧,已被人从身后紧紧拥住。
对方仪容慵懒,眼眸半阖, 玉兰色的双腮渐渐染上霞色:「出朱雀,揽红裈,抬素足,抚玉腰……」
随他漫吟,一股浓稠的暧昧气息汇入口鼻。
甜美,诱惑,令人血脉贲张。
我耳边轰隆,细听是心跳如雷,一手无意识地挥出去,打乱了对方头顶的玉冠,一头乌墨墨的长发披散而下。
转眼间,便莫名滚到了榻上。
再看他撑在我上方,眼梢红软,面容艳得勾人。
我连忙抓住床单,一直拉到下巴。
「等、等一下!」
阎罗惜怔怔地望住我,玉白下颌挂汗,胸膛急促起伏,总感觉下一刻就忍不住扑上来。
但终究是颓然后退一步:「是我的错,是我冒犯……..」
「没…….没有。」
我觑着外面天色,擦着唇角的眼泪。
「再等等,天还没黑呢。」
-28-
万万没想到。
一个时辰后,翘首以盼的黑夜来了,阎罗惜却走了。
他去外面看了看天色,便神色凝重地驾马离开,走时还带走了双胞胎。
只给我留下了两名又瞽又聋的老仆。
这里似乎远离京畿,罕有人烟,十分僻静,简朴的小院里,不过几丛花,几棵松,几只鹤,几拳石,几片烟霞。
索性对方还留了几杆纸笔,我日日在窗下写字,日子并不难过,反倒宁静而平和,仿佛重回了单纯的少女时光。
一连过了数十日,就在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的时候,屋外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
那悠扬的乐声穿门过户,落入耳中,便有种别样的少年情愫,单薄而可爱,赤诚而动人。
我搁下笔,扶窗而望,便见一人手执玉笛,立于浓荫,一袭雪绡笼纱的长衣,披着薄似云雾的宽幅大袖,衣袂拂风,飘飘而立,直令人舍不得移眼。
然而,待我欢欣地赶去,对方那仙气飘飘的面孔朝着我,却是不慌不忙,不耻下问:
「要等天黑么?」
我:「………」
-29-
看院外正停着一架大车,婉芳和双胞胎都在,我连忙小声回应:「黑不黑都行。」
闻言而来的三人摸不着头脑。
「什么都行?」
闻言,刚才还一脸清冷的阎罗惜忽然一笑。
原来不止八风不动会让一个男人的魅力更出众,甚至露出少有的缱绻,都能杀人于无形。
婉芳见状,一手一个,立时把双胞胎提走了。
庭院顿时一空。
还没回过神来,我已被人提在了臂弯里,随之而来的一个吻,甜得像蜜饯,含在嘴里都会令牙齿剧烈酸疼。
我含着蜜饯,模模糊糊道:「我以为你不会来啦。」
「当然要来。」
对方轻轻咬着我耳朵,声音却一本正经:「在下官居锦衣卫同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正是不远千里,奉旨抓捕。」
「犯妇玉氏,你有何话说?」
对此,我选择直接躺平。
天渐渐晦暗下来,婉芳和双胞胎早不知避到何处去了。
下弦月露出素净的轮廓,被几杆树枝搅碎了,柔波滟滟地淌落青痕石阶。
后半夜,风雨亦由缓到疾地刮起来,疾厉的狂雨嘈嘈切切地打在热烈而鲜妍的春花上,耷拉着浓淡相宜的绿叶倾折而下, 最终无奈地零落成泥,碾香为尘。
幸而,无论多少风雨,都在这小院里落寂。
明日,定然是晴烟冉冉,碧空如洗。
-29-
初晨,百无聊赖。
我趴在窗口,掬了一手沿窗棂淌下的雨水在掌心,大珠小珠,纷纷扬扬,正觉得甚是有趣,冷不防便被身后人揽着腰,压在了窗边。
「我要走了。」
「又要走?」
「嗯。」
眼前人眉目慵美,轻揽着我的腰肢,神情却丝毫不显得风流放荡,反倒有一种湿漉漉的干净:「我始终记得你说的,无论如何,万事不可做绝,要留一线退路。」
「此番再去面圣,我便要拿出最后的底牌,向圣上请求重审冯玉案。」
「若不能呢?」
「若不能,我再来捕你。」
我明白他所谓的抓捕,便是寻隙来这里欢聚,忍不住心下悲伤,转身便紧紧贴住了那宽厚的胸膛。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多几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不知今日别了,下一日相聚又在何时。
-30-
倏忽之间,春天来了。
这期间,阎罗惜却一次也没来过。
婉芳见我总是长吁短叹,便安慰道:「大人在京中,定然正为了你奔走呢。」
实际上,她自己也愁眉不展,只不知是为了何人。
为了宽解心情,我们决定出门踏青。
这处山村鲜有人迹,风景却是绝好,登高望远,只见蜿蜒流动的群山,迢迢柔软的江水,红日出于云霞,鸥鹭没于水泽,江岸还泊着一条灰色乌篷船。
此时上有烟霭,下有盛景,对面默坐,如置身画中。
如斯美景,我们各揣心事,居然无心欣赏。
又坐了许久,我见她微微发呆,不知在忧虑些什么,便试探地问道:「婉芳,你心中也有放不下的人?」
对方这一听,顿时开始抹眼睛:「唉,谁说不是呢。」
「和我说说?」
「有什么好说的………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早就过怕了。」
闻言,我默默睇着她,直睇得她移开眼睛。
「好吧,也没必要瞒着你了………其实我并不是阎大人的妾,而是东宫里一个品位低微的选侍。」
「当年太子被废,落水而殁,官家令我们这些没有品级的妾侍殉葬,我和赵修容谎称自己有孕,这才被大人暗地里用女尸替下,藏在院中十数年。」
「若非如此,早已是一抔黄土了。」
陈年旧事,她说起来固然风轻云淡,但仔细一寻摸,便感步步血雨,处处腥风,我听得紧张:「后来呢?」
「后来?后来才知道,说谎的人只有我。」
她一笑,眼里立时有了光,更有种难以言喻的慈爱:「可惜她没福,生下孩子以后,当天夜里就去了,反倒留了个烫手山芋给我。」
「那孩子……..岂不是……….」
我刚开口,婉芳便知失言,连忙摆手。
「太阳要下了,咱们早点回吧?」
说罢,不等我说话,便急急忙忙起身,多少有些慌不择路。
「孩子………孩子?!」
我忽然想到阎罗惜口中,那张最后的底牌,连忙拽住她衣角:「所以那孩子是?」
「唉,你别问。」
「好,我不问。」
说罢,我扒她袖口衣襟:「你身上有银子么?
-31-
索性这小村距京畿不远。
过水通江,星夜不停,足足十天的路程,我硬是花六天走完了,将盘剥来的银两花得七七八八,最后租不到马车,只能靠两只脚在御街上走。
天亮之前,我到达了通政司附近。
只见往日轩敞的大门紧锁,门口数十个红衣缇骑,团团围着一个披拿重枷的人犯,乱发披面,污血如染,正沿着长街踽踽前行,再看那衣裳胸前贴着妆花飞鱼补子,十分眼熟。
我眼前几乎一黑,狠狠吸了口气,这才将胸臆中翻涌的血气压制下去,作出一副好奇的样子上前探看。
「上差,这人犯了何罪?」
那士官见有闲人靠近,面色不虞,看我不过一年轻女子,勉强敷衍道:「此人谋害皇嗣,罪大恶极,祸及九族,你休靠近!」
见我一直缩头缩脑,那人犯灼灼的目光从乱发下射来,小山眉,鹰钩鼻,一双眼满是血丝。
甫一看清我的脸,便一阵凶狠大叫。
似受过掌刑,他嘴唇肿大,张开嘴也只能发出模糊的呻吟。
见状,我一声惊呼压在喉咙里,只得连连后退,那士官狠狠甩了一鞭在那人身上,不耐烦道:「还有何事?」
我掏出全身仅剩的一点银钱,巴巴地塞到对方手里。
「上差,请问阎同知在何处?」
对方颇为谨慎,反手又推了回来:「你是何人,找他何事?」
「我,我曾受过他恩惠,只是要来看看他,不做别的。」
士官点点头,这才收了我银子:「阎同知被官家禁足家中,你等闲见不到。」
「谢上差。」
离了御街,我匆匆忙忙赶往阎宅。
可见门口守着一排缇骑,只能在附近徘徊,许久都不敢上前。
眼见大街上人流渐多,我一狠心,将身上的狐皮小袄押了,到附近的民居换了个爬梯,这便扛着梯子去爬后院的墙。
说来也巧,我人刚上去,便看到墙里有个人也在顺梯子。
此情此景,福至心灵,也唯有吟一句酸诗应景。
于是我骑着墙,清了清嗓子,捏出了毕生最美的声音:「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对方闻声抬头。
一见是我,几步便爬到了高处,「谁是红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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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被人双手插在胁下,直接抱到了怀里。
又因为重心不稳,两人一同摔向了地面。
幸而,下面就是湿润的青草地。
阎罗惜垫在我下面,一张好脸就在我颈旁,他面色略为憔悴,但神色如常,看着并没有什么外伤。
我心神一松,眼中便湿润了。
此刻,靠在那温凉的怀里,历数那掌心细腻的掌纹,正如勘阅一本古奥的书,难懂却迷人。
紧紧拥抱了许久,阎罗惜才长吁口气:「你来做什么?」
口吻不无责怪。
「这话说的………」
我划拉着对方手掌,顾左右而言他:「你既不会抛下我,我又怎能抛下你?」
「唉。」
他没有再苛责我,而是一声长叹,眼中隐有忧愁。
之前的丹朱口脂蹭在他唇上,在那清而冷的俊容上映出别是一般的瑰丽和凄艳,仿佛盖了章,这人便是自己的了。
我将头怼在他肩窝里,心下忽然便宁静了。
-33-
时近五月,星夜里起了一缕微风,将暑气卷入荷叶风波之间,阎罗惜见我对着小灯,趁着月光奋笔疾书,神情微有崩裂。
「那什么《十八芳》……你还在写?」
闻言,我有些讪讪:「吃饭嘛,不丢人。」
「之前的手稿丢在镇抚司了,我再默上一遍…….」
孰料,对方忽然站到我身后,念起了纸上的句子:「十八芳娘,娇喘微微,慵填青枣,懒下秋千……」
嘶…….
闻言,我连忙掩卷。
头顶上,一副目光饱含深意:「原来你喜欢秋千。」
「没有,绝对没有!」
「我去给你做一个?」
「不用,真的不用!」
「知道了,现在就做。」
我:「……..」
入夜之前,他果然拼好了一个秋千,坐板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非金非玉,在月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
此际,盈盈滴翠的池塘里,倒映着满天星斗,我们一同坐在树下,舒畅地摇晃。
「现在,也唯有寄希望于小樘了。」
闻言,我心有戚戚焉:「你敢抚养太子的遗孤,这哪里是退路,明明是黄泉路。」
「不至于。」
阎罗惜摇摇头,淡淡道:「陛下年已古稀,却子嗣不丰,看仅有的几个儿子更是神憎鬼厌,据刘秉笔透漏,他时常思念故太子,哭泣达旦,直至晕厥过去…..」
「因此,虽是一招险棋,却未必没有翻盘的可能。」
对此,我唯有嚅嚅:「可我只是担心…….」
对方抬眸看我,稠密的墨发披在两肩,眉宇间坠着一丝温柔。
「莫怕,都有我在。」
-34-
是夜,我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可听到窗外风吹枝梢的喽喽声,猫踩房梁的窸窣响,早已分辨不清是否在梦境深处。
第二日,我还困着,已经被人扶着坐起来,轻轻靠在了肩上。
「该醒了,宫里来了人。」
我一听,立时完全清醒。
此时,一辆四驾油篷马车正等在门外,两旁随侍着数个宫人,看穿着打扮,皆是大黄门。
覆巢之下无完卵,官家失去爱子的怒火终于颠覆了镇抚司,连正三品的罗宋都遭了清算,不知身为副使的阎罗惜能不能逃出生天。
只看这一份体面,答案也许是未定的。
车马循循,马蹄嘚嘚,自光华门进入皇城,进入一条宽阔御街,又行半柱香时间,几名小黄门在前面带挈,将我们迎入一间垂着黄纬的宫殿。
初春季节,里面还烧着暖炉,热到一动就要出汗。
再看御座上,那人一身亮黄色常服,发枯神衰,眼皮都已耷拉下来,盖住了半边瞳孔。
我只瞥了一眼,便在阎罗惜身后跪下,不敢抬头。
紧接着,便听到了一声质询,威严而不失轻视。
「这是哪个?」
不等我开口,阎罗惜便道:”陛下,这是玉家长女。”
「哦,当年血洗东宫的《清明录》,就是出自你父之手。」
我咬了咬牙,忍住了一口气,只听上方的老皇帝又道:「当年冯平在深山锻造短兵,又与东宫交好,他最欣赏的,便也是你父亲了。」
「一介文士,不入朝堂也就罢了,竟日里结党营私,不敬君父……」
我小声辩解:「陛下,那不过是一章话本罢了。」
不过细语一句,阶下便传来一声尖细的高喝。
“私语不敬,掌嘴!」
那一巴掌没能打到我,正打在阎罗惜身上。
本来还懒懒地踞在高位上的老皇帝,忽然坐直了身子:「阎同知,你作甚?」
阎罗惜虽然跪着,背脊却笔直如松:「陛下,我不过是护住了自己的妻子。」
「匹夫之能,如此而已。」
孰料老皇帝听了这话,一下子亢奋起来。
「你是匹夫,你可以护自己的妻子,我是皇帝,却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臣没有这个意思。」
皇帝见他不卑不亢,又朝我恨恨道:「那你说呢?」
我垂着头:「民女出身草莽,恐怕又说错话,冒犯天颜。」
「我准你说话!」
「陛下是天子,天子怎会有想护却护不住的人?」
孰料,老皇帝闻言,原本亢奋的情绪竟渐渐熄灭,神色间流转着一抹苍凉。
「你们,你们都在怪我……」
这之后,他倒也没有再下令处罚,而是缩坐在御椅上,眺着虚空怔怔地发呆,忽然便伸手指着阶下的一处深色的沟壑:「就是在这里,在我脚下不到十尺的地方。」
「冯平被直接杖毙,血溅五步,许是那一天吓到了太子,夜里,他饮了许多酒……」
他昏到连尊称都忘了用,话语间也满是悲痛,一双不太清醒的眼睛在我们之间转来转去,仿佛在找一个陪葬的替死鬼。
正惶恐时,大袖下摸来两根温热的手指,轻轻绕住了我的。
无端传递了许多勇气。
正在胶着时,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欢快的呼唤。
「皇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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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明白,小樘又为何不管天气冷热,颈子上都围着围脖,又为何小小年纪,身板已经那么硬。
因为,他是个男孩子。
眼见少年径直走进殿里,老皇帝神情顿时变得慈爱无比,甚至让出一半位置,叫他堂而皇之地坐在御椅上。
「樘儿下早课啦?」
「是呀,太傅一放人,樘儿就来看爷爷了!」
看老皇帝的神情,已然是甜到了心里,摸着少年的发顶笑道:「今日太傅教的,都记会了吗?」
少年撇撇嘴:「四书五经,史记通鉴,这都是樘儿学过的了,有甚稀奇?樘儿要学射御!」
「好好好!」
老人闻言,敞怀大笑:「那爷爷再给你延请一位,不,三位将军,做你的骑射师傅,如何?」
听他这么说,小樘本是欢欣鼓舞,一扭头看到跪在地上的阎罗惜,转眼就变了脸色。
不得不说,他与老皇帝的轮廓五官的确很像,都是容长脸,驼峰鼻,秀丽而颇具棱角。
就连这翻脸如翻书的本事,也十分雷同。
「皇爷爷答应过我,叫亚父面圣不跪,怎可言而无信?」
闻言,老人面色流过一阵尴尬。
阶下的太监见状,连忙轻轻打了自己一嘴巴。
「瞧我这记性!」
又殷勤地上前搀扶阎罗惜:「阎同知,快快请起!」
这时,上面的小樘看到了我,神色忽然变得欢快,几步便下了御梯,将我从地上拉起,又转头对着皇帝。
「皇爷爷,玉姐姐做的鱼锅子可好吃啦!」
事情的走向变得玄幻了起来。
一炷香后,我身在偏殿,面前坐着老皇帝和小樘,阎罗惜坐于下首。
御膳房听我要求,准备了一副石锅,内置五色彩椒,芋头、土豆、红薯若干,我调好酱汁,又提来一条大桂花鱼,立刀敲死,再将一块块鱼肉片在锅里。
面前一老一少,同时看得目不转睛。
「这是什么?」
「此乃焖锅子。」
「哦哦。」
这之后,再浇上颜色浓郁的酱汁,足足等了半个小时,开锅后蒸汽如云喷涌,两张面孔上同时露出心花怒放之色。
「玉姐姐,一起吃!」
小樘伸手来拉我,却被阎罗惜伸手阻止:「莫唤她姐姐了,错了辈分。」
「但是姐姐还很年轻啊!」
少年秀丽的轮廓略显女相,且已开始变声,用这明显的公鸭嗓说着撒娇的话,令人颇为肉麻。
孰料,对方不为所动:「那你也不要再唤我亚父了。」
小樘无奈摇头,又怅然对着老皇帝:「所以皇爷爷,以后也不能叫我玉嬢嬢跪了,她已是我亚父的婆娘了。」
我:「……….」
阎罗惜不让我坐下,是因为他有小樘做免死令牌,而我却是罪民。
果不其然,老皇帝看出了机锋,浑浊的眼神清明了几许:「乖孙,你可是怕朕罚他们?」
小樘连连点头。
「呵呵。」
老人淡淡一笑,浑浊的双目已然凝驻在我面上:「你还小,莫要被人利用,心甘情愿做了筏子。」
顿时,另两人都不好再开口,皇帝见我低垂着头,蓦地冷道:「玉家的,你不服?」
我连忙跪下,五体伏地:「陛下!不是不服,只是沉冤难平!」
「我父亲若有心谋反,又何必入东宫?他不过是书生意气,狂妄无知,这才被有心人利用,自始至终,那也只是一章话本罢了!」
老皇帝闻言,哈哈一笑:「不错,话本自然没问题,有问题的是话本的名字。」
又转向阎罗惜:「阎同知,你可记得那一年的年号?」
不等对方回答,他便自言自语:「正是元明。」
「清明清明,也不知要清哪里的明?」
我将头重重磕在地面,泣不成声:「这名字不是父亲描撰,实是小女无知………」
见我连磕数下,很快便鲜血披面,阎罗惜和小樘同时来扶,老皇帝重哼一声:「你不知,你父亲也不知?」
「只能说你也是从犯!」
闻言,一旁的小樘也连忙跪下:「皇爷爷,求您发发恩典!」
偌大的宫殿,落针可闻。
许久,那苍老的声音淡淡道:「看在你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只将他们流放潮州,可好?」
「可是……….」
「朕知你心中不舍,但妄议君父,其罪当诛。」上首之人,神情怠漠而威严:「朕必得惩罚他们,绝不姑息。」
仿佛是为了安抚,他最后补充了一句。
「放心,流放便是流放,朕绝不会叫他们死在路上。」
-36-
十二年前,正是最酷暑的时候,我父母因为干渴难熬,最终死在了潮州路口,这一次,皇帝没有令我们即刻服罪,而是待初秋凉爽时出发。
天威难测,这也许已是最好的结果。
拿到旨意那一天,我心中愧疚不已,辗转难眠,阎罗惜觉出我异常,一手轻轻按住我肩膀:「你怎的了?」
「你不该淌这浑水的,若不是因为我,你定然还好好地做着自己的镇抚司同知……..」
「并非如此。」
对方闻言摇头:「我虽然钻研奇技器械,却实在无法对妇孺下手,会有今日,也是必然。」
「更何况小樘………..他理应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去。」
「可他十二年杳无音讯,忽然以东宫遗孤的身份出现,陛下难道没有怀疑?」
阎罗惜沉吟片刻,斟酌着道:「皇嗣不容混淆,是以御医多有手段,子母针,溶血碗,都是其中之一。」
「另外,那一日我还放走了一些东宫旧人,他们都知道内情,这倒是没有异议。」
「那就好。」
我这才放下心来,蜷在他怀中,睡意上涌:「如今这结果已是很好了,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我二妹,她至今在外流浪,不知生死………..」
「她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据她说会往北。」
「若你想再见她,劝陛下将我们刺配漠北,也不是不行。」
此刻我困意上涌,竟只听出了他话语中的玩笑之意。
-37-
事实上,我们还没等到秋高气爽,便等来了一纸殁令。
旧帝薨了,新帝即位。
许是远香近臭,老皇帝临死前没有把皇位传给几个老儿子,反而传给了皇孙,年仅十二岁的东宫遗孤,朱容樘。
即位当日,新皇大赦天下,随即急召阎罗惜入宫。
也不知他是如何斡旋的,竟真的要来了一纸调令——由原镇抚司指挥使同知,迁任边疆布政使,由带枷披锁的阶下囚,一朝翻身成了封疆大吏。
这在大晋历史上,可谓绝无仅有。
对此,阎罗惜表现得云淡风轻:「找到你妹妹后,你要让她唤我姐夫。」
我无以为报,只得大白天的躺平了一次。
至于我不知去向的二妹……..
也许会找到。
也许永远找不到。
但无论如何,我都有一辈子的时ẗúₜ间去寻她。
姊妹有难,姐服其劳。
这也许,就是长姐似母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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