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侯府不受宠的小姐。
被亲爹送给了姐姐的未婚夫,让我生下对方的孩子。
我被逼着给心上人写下一封分手信。
「一介山野村夫,如何配我千金之躯?」
后来,信中的村夫已位极人臣,轻蔑地讽刺我,
「你一介下堂妇,又如何配我?」
-1-
漆黑不见五指的夜。
我缩在榻上,无措地承受着一切。
与我行着世上最亲近之事的男子,是我长姐的未婚夫。
将军谢珩。
明明是这种事,那双眼却清冷无愉,似乎,他只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夜如泼墨。
裹挟着我的羞耻与绝望。
……
我娘是府中婢女。
当年侯爷喝醉后将她错认成夫人,那夜过后,便有了我。
可夫人说,侯府只能有一个小姐。
我便成了阿姐的丫鬟。
没人知道,我这个低贱的婢女,也是侯爷周问苍的女儿。
可半月前,侯府忽然对外公开了我的身份。
却又告知我一件荒唐事。
长姐身弱,日后恐无法生育。
但侯府与将军府联姻事关重大,必须要有一个孩子作为维系。
所以,我这个从不被承认,但又流着侯爷血脉的婢女,就这般成了他们的生育工具。
-2-
今夜,我又被点了穴,强行送进谢珩的房间。
云雨初歇。
男子利落地穿上衣衫,走了。
临走时看了我一眼。
他已收拾妥帖,衣冠楚楚,而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床榻上的我。
衣不蔽体,瘫软如泥。
收回目光,他语气淡漠,「辛苦了,早些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
我刚穿上衣,房门便被推开。
大娘带着人走了进来,「将军走了?」
「是。」
我紧紧攥着衣角,低声应和。
「刚刚如何?」
她话问的直白极了,「几次?」
说着,指挥身旁婢女,「去,在小姐腰下垫个软枕。」
我被迫以一个头低脚高的姿势躺着,像极了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羞耻又轻贱。
大娘覆着我的手拍了拍,
「你也莫觉着委屈,能给谢将军做通房,这是多少丫鬟婢女求之不得的。」
我沉默不语。
而她语锋一转,话里忽然带了话,
「放心,你为长姐付出这些,大娘都记在眼里。」
「那个江宋景,我已让你爹举荐他为官,在你爹手下做事。」
「只要你乖乖生下孩子,大娘定可保他官途清明。」
我死死攥着被角。
江宋景……
熟悉的名字入耳,却引得我格外心疼。
眼前似乎浮现出少年的脸,清隽温润,意气风发。
可是。
我们已经再没有以后了。
十日前,我被大娘逼着写了一封信寄与他。
信中寥寥几句,刻画出一个刚得势的高门贵女,轻蔑地踹开贫贱时的恋人。
为让他死心,我不得不在信的末尾落笔——
「一介山野村夫,如何配我千金之躯?」
那日后。
他再没给我写过回信。
-3-
那夜荒唐过去后,我始终未曾去看过阿姐。
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我与谢珩的事,所有人都在瞒着她。
可三日后,阿姐却遣了人来寻我过去。
我知道,不能再逃避了。
阿姐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
绕过屏风,才发现床边还站了一人,长身玉立,气质斐然。
是谢珩。
他看了我一眼,古井般的眼底竟也掠过一抹晦意。
但又很快敛去。
「锦书,快过来。」
长姐见了我倒是十分欣喜,瘦弱的手腕稍抬了抬,我忙走上前去。
「阿姐。」
我声音发涩。
她又瘦了许多。
阿姐握住我的手,语气嗔怪又有些心疼,「可是近日没睡好?瞧这眼下乌青一片。」
许是心虚,听她提起「没睡好」三字,我忽然想起了那不堪的一夜,猛地抽回了手。
幸好,阿姐并没察觉出不对劲。
替我将碎发掖去耳后,她问,「你与那姓江的公子如何?」
「你也到了婚嫁的年纪,该考虑婚事了。」
听阿姐提起江宋景,我不由得怔了下。
余光里,谢珩似乎看了我一眼。
垂下目光,我轻声道,「分开了。」
「怎么了?」
「没事,」我轻声笑笑,「就是忽然觉着不合适。」
阿姐还想再说什么,谢珩却出声道:「毕竟年岁小,分合也属正常。」
他扫我一眼,眸色晦暗不明。
「军中男儿众多,我多替你妹妹留意着。」
阿姐轻笑着说好,托他帮我多费心。
而我却偏开头,没敢再对上他的目光。
-4-
今夜谢珩留宿侯府。
夜深。
我又被送去了他房间。
罗纱层层罩下,模糊了夜色。
「很疼?」
带着薄茧的手揩去我脸上的泪,他停了动作。
我闭着眼,眼泪却簌簌落个不停。
隔了会,头顶传来谢珩的声音。
「娇气。」
他捏着我的下颌,在我没反应过来时,吻了过来。
空气被一点点汲取,榨干。
我的挣扎只是徒劳,眼泪掷地无声。
折腾到最后,谢珩忽然握住我的手,问,「这是什么?」
睁眼,只见他拧眉,盯着我手上的伤。
思绪蓦地回到那日——
成为侯府小姐那晚,大娘和我提出了那个荒诞的要求。
我自是不肯。
大娘便寻了个借口将爹支了出去,对我动了刑。
尖细的针尖自指甲缝隙扎入,疼得钻心。
十根手指,没一根落下。
我快撑不住时,大娘走到我面前,笑容温和。
「你爹是侯爷,若是想要那小村里的一条性命,怕是也比杀鸡难不得多少。」
她是指江宋景。
山野乡村里长大的女儿,哪里招架得住这些威胁与刑罚。
疼得几近晕厥时,我哭着讨饶。
「我愿意……」
「大娘ŧṻₖ,我愿意。」
大娘笑吟吟地将我扶回桌前,「这才乖。」
爹爹很快回来,目光扫过我满是鲜血的手,僵了下,却又很快移开。
……
「嗯?」
面前人久久等不到我回应,语气有些不耐。
他将我身子翻转,按在榻上。
一次又一次。
直到最后我仍在哭着,谢珩撩开挡在我脸上的发,手上沾了一片湿。
他愣了下,语气也放软了些。
「委屈?」
扯起被子盖在我身上,他斟酌了一番,
「等到你姐姐病好,我会和她坦白,纳你为妾。」
纳我为妾……
男人撑着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似乎,他会对我负责,纳我为妾,已是对我的无上恩赐。
恍惚间,我又想起了Ṭü₋娘在世时住的小村。
以及,村里那个赤诚的少年。
他曾在梨花树下偷眼打量我,认真许诺,说日后定要实现抱负,给我他力所能及的一切。
再回神。
面前男子正背对着我穿衣,刚刚的话犹如在耳:
「我可以纳你为妾。」
「……」
-5-
父亲寿宴上,我见到了江宋景。
曾穿着青衫的温润少年,如今已换上朝服,端起了酒杯。
满腔壮志化为杯中酒,杯杯敬向高位者。
脚下仿佛生了根,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他。
他瘦了许多。
忽然。
江宋景微微直起身,目光扫过,同我对上。
我紧张得甚至都忘了呼吸。
我想象过无数种他的反应,愤怒,错愕,难过,甚至当众嘲讽辱骂我。
可他的目光扫过我,没有停顿,又落向了别处。
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心口疼得厉害,我止不住地用手绞着衣角,试图来压制心里的酸涩。
「锦书。」
有人叫我。
竟是谢珩。
他朝我招了下手,让我过去。
我犹豫着唤了一声「姐夫」。
他与旁人介绍我,「这是侯爷的小女儿,周锦书。」
「我的小妹妹。」
朝堂上下都知谢珩与我姐姐的关系。
众人不觉什么,纷纷附和着夸我和姐姐一样优秀。
只有我觉着讽刺。
小妹妹。
是会躺在一张床上的小妹妹。
酒宴上,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江宋景身上。
我的那封分手信,似乎真的毁了他。
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如今眼里有了功利,脸上写满野心。
为了仕途顺遂,他微微弯着身子,朝谢珩敬酒。
离得远,我只隐约听见他的半句场面话:「日后,还要仰仗谢将军照顾……」
谢珩没有喝那杯酒。
却是朝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江宋景并未察觉,见他不接,反倒将身子伏得低了些。
态度谦卑。
我心疼得厉害。
越是见他这样,我便越是害怕。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和谢珩之间的那张遮羞布被扯下,江宋景会如何想我?
我不敢想。
-6-
阿Ṭű̂ₑ姐也来了。
她强撑着被人扶来,一张脸白到几近透明,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爹爹。」
她叫得亲昵,笑着贺寿,「祝爹爹福寿无疆。」
「好好好,」父亲几乎是小跑着过去扶她,「怎么不在房间休息?」
「在屋内躺了这么久,想出来透透气。」
谢珩也忙走了过去。
接替着父亲搀扶住她,将她迎去了自己身边,「累不累?」
阿姐轻轻摇头。
看见阿姐时,谢珩的目光永远都一错不错地凝在她身上,更是从未冷过脸。
我听见旁人的议论声。
「谢将军对小姐是真好,这世上怕是再难找到如此痴心的郎君了。」
「就是,我若是能当一日周小姐,怕是死也值了。」
……
然而,众人口中绝世仅有的痴情男子,却在宴散后的深夜,将我按在了床榻前。
「谢将军!」
「叫我谢珩。」
他的吻落下,急促,强势,似乎想要从我这里证明些什么。
我颤抖着,抗拒着。
闭上眼,眼前都是江宋景今日淡漠的眼神。
「为什么不出声?」
男人的大掌抚上我后颈,热得发烫。
他要我看着他。
他要我清楚地知道,眼前在我身边的人是谁。
与前两夜的公事公办不同,今晚他似乎有些失控。
他死死扳着我的肩,发了狠地吻我。
罗纱轻幔,遮住了两道身影的交缠。
撑不住时,我忍不住哭着讨饶。
无助,悲痛,绝望,与无尽的羞耻感相融合,化为一涌浪潮。
将我尽数淹没。
-7-
接下来的几日,我每天都要被逼着喝下几大碗的汤药。
那药通体发黑,苦涩难言。
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下,苦得心尖都打颤。
涩意更是经久不散。
就这么熬了几日,到了花灯节。
听说,京城的花灯节每年都十分热闹,今年,阿姐也非要出行。
父亲与大娘拦她不住,只得叫了些丫鬟小厮陪同着,生怕她身子吃不消。
「我要锦书陪我。」
她握着我的手,看着我笑,「让锦书和阿珩陪我就好,人太多了也不方便。」
父亲拗不过她,最后只得同意。
姐姐身子骨愈发虚弱,走不动路,便坐在马车中。
里面遍铺羽褥,暖和又舒适。
我和姐姐同在车里。
她将身子倚在我肩上,可她实在太瘦,轻的仿佛没有重量。
车里很安静。
我忍不住去想过去。
我十岁那年,娘被夫人赶出侯府,送去了皇城附近的偏僻小村。
而我,被送去了阿姐房中做婢女。
娘生活得很凄苦。
还好,邻居江宋景一家待她很好。
阿姐也时常给我塞钱,放我出府去看娘亲。
也正是去的次数多了,我与江宋景才渐渐熟识。
再到后来,彼此生了情愫。
两年前,娘在村里病逝,还是江宋景替我尽了孝。
这些年,我一直是侯府里不起眼的婢女。
大娘视我为眼中钉,因阿姐护着,我在府中的生活才不算难过。
可是。
那个心软的神,却在半年前得了天下最难缠的病。
「锦书……」
我在出神时,忽然听见阿姐叫我。
「嗯。」
思绪瞬间被拉回。
阿姐握着我的手,指尖很凉,「最近有什么事吗?总觉着你心事重重。」
「没有。」
「我娘近日有没有为难你?」
我沉默了下,声音很低,「没有。」
阿姐却叹了一声,「回答的这般快,那就是有。」
「你知道,爹这一生不曾纳妾,我娘太过笃定爹对她的爱,所以这么多年都无法接受当年的事。」
「放心,我会劝解她。」
她手心的凉,渐渐蔓延到了我手上。
「爹子嗣单薄,大哥战死沙场后,爹就只剩了我们两个女儿,若我日后……」
她语气一顿,笑容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
「你就是爹爹唯一的女儿。」
-8-
谢珩进来时,阿姐已经睡着了。
一路上,她似乎心情很好,时而握着我的手谈心,时而掀开车帘,看看外面。
路人多年轻男女。
有人戴了面具,有人提着花灯,有男子藏着爱意的眼,也有女子羞红了的脸。
好不热闹。
见她睡着,谢珩动作放轻了些,扯起狐裘小毯盖在了她身上。
生怕动作重上一分便将她惹醒。
谢珩在我身边坐下。
「都聊了什么?」
他问的随意,像是在聊些家常,我也低声回着。
直到。
谢珩的手无意间碰到了我的,手背一热,我忙将手缩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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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有动作,他便握住了我的手。
逼仄的马车里坐了三人,空气瞬间有些燥热。
我拼命推他的手,却无果,谢珩反倒将我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他俯身,我甚至能察觉到他落下的呼吸。
他疯了?
推他不开,我压低了声音提醒,「阿姐……」
却被他捏着下颌吻了过来。
唇齿纠缠。
前几夜那晦涩难言的画面,不合时宜地在脑中浮现。
我快喘不过气来。
任我推搡,踹他,指甲深深掐入他手臂,他都不肯松开。
直到……
身旁阿姐轻轻动了下,谢珩立马松了手。
还好。
阿姐还没醒,只是睡的并不安稳,眉心紧紧蹙着。
她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此刻更是白得几近透明。
似乎下一秒就会碎掉。
-9-
花灯会后不久,我查出了身孕。
当晚,爹下令将我房间所有带有棱角之处都用棉絮团团缠住。
又在第二日冒着大雪去了一趟静安寺,替我求来一道护身符。
大娘日日挑选着为我送上不重样的补品。
就连谢珩,都半蹲在我面前,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我尚且平坦的小腹,眼底是怎么也藏不住的喜色。
他抬头看我。
「锦书,这是我们的孩子。」
所有人都很开心。
除了我。
对于他的到来,我除却难过,就只觉着可悲。
巧的是,在我查出身孕的三日后,是阿姐的生日。
父亲与大娘商讨过后,决定大办姐姐的生日宴,迎百官,贺亲朋,用宾客们的祝贺来冲淡疾病的晦气。
生日宴那日十分热闹。
宾客众多,甚至远超当初父亲寿宴的规格。
姐姐身子不适,只出来坐了一小会,说了两句话,便被两名丫鬟搀扶着回房休息了。
宴上,父亲宣布了谢珩与姐姐的婚期。
就在这个月尾。
宾客们纷纷送上祝福。
我却只觉着恶心。
怀孕后,身子总觉着无力。
这会人多嘈杂,我更觉着胸口发闷。
趁着无人注意,便起身去了后院。
后院无人,夜风一吹,舒爽了几分。
在院里缓步逛了两圈后,却听见身后脚步声。
回身。
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看见了江宋景。
他穿了件青色长衫,恍惚间,我甚至以为自己看见了当初小村里的少年。
再回神,却听见他语气讥讽,「原来是周小姐。」
说着,他微微侧身,让开了路,「我这种山野村夫,怎能挡了侯府小姐的路。周小姐请。」
字句奚落,都是在回应我那封分手信。
胸口愈发闷了。
我并不想同他辩驳这些,加快脚步想要从他身边快些走过。
却偏偏忙中出错。
江宋景身后是府中石桥,桥下是一汪水池。
我加快脚步走过,却偏偏踩到了桥上一块凸起的石头。
「噗通——」
天色暗了,而我脚步慌乱,就这么直直落入了水中。
我不会游泳。
「江……宋景……」
我在水中慌乱挣扎着,下意识地喊着他的名字。
紧接着,又一落水声响起。
有人跳入水中,将我救起。
可我呛了水,意识已有些模糊,只隐约听见耳边有人叫我,「锦书。」
语气慌得不得了。
「锦书……」
我被他捞上了岸,模糊间,似乎有人将手搭在了我腕上。
吐出几口水,我才勉强清醒过来。
江宋景蹲在我面前,逆着月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好想像过去一样,扑进他怀里哭诉我的委屈——
被逼着给他写那封信时,我好不甘。
被大娘带人拿针刺入指缝时,好疼。
被谢珩压在身下不能反抗时,好绝望。
我好想他。
可是。
理智渐渐回笼,我知道我不能。
我只能强撑着推开他,低声道了谢。
再一点点站起身来,折身回去房间换身衣裳。
然而,刚刚走了两步,手腕忽然被他拽住。
他声音带颤。
「周锦书,孩子是谁的?」
-10-
寥寥数字,犹如一盆冷水迎头泼下。
我衣未沾水,心却凉到了底。
他怎么会知道……
溺水时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我想起被他捞上岸时,有人搭在我手腕上诊了脉。
江宋景是诊出了喜脉吧。
他爹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一直希望他能继承衣钵,所以自小逼着他学习医术。
只是,年少时的江宋景一心考取功名,实现抱负,对医术方面倒是并不算太上心。
「周锦书!」
他压低了声音喊我,「侯府并未许你婚配,孩子究竟是谁的?」
「我只当你如今贪慕荣华,可你竟还糟蹋自己。」
他紧紧攥着我手腕。
好疼。
那双温润的眼,一点点扫过我,渐渐升起失望之色。
「你娘若是知道自己的女儿如今这般轻浮,怕也是要含恨九泉。」
听他提起我娘,我鼻尖一酸。
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无数解释的话到了嘴边,却又生生咽下。
如今他在我爹手下做官,即便将那些难堪的缘由说给他,又能改变什么呢?
让他一时冲动,毁了前途?
还是让他辞官带我逃跑,给我腹中的孩子当爹?
酸涩一点点回咽,我推开他的手,将紧攥的手指缓缓掰开。
我想说些狠话。
可嗓间发涩,连个字音也说不出。
我踉跄着朝院外走去,刚过小桥,江宋景便跟了过来。
肩膀被人重重扳过。
我被他抱进怀里,闻到熟悉的青松味道,想挣脱,反倒被他抱得更紧了些。
「周锦书。」
他咬牙叫我的名字,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如果你有什么苦衷,我辞官带你离开京城。」
「这孩子,我认了。」
-11-
眼泪大颗砸下。
滚烫却又发涩。
这个傻子。
江宋景死死抱着我,可他看不见我脸上的表情。
我绝望地望着夜空,垂下的手抬了几分,又缓缓回握。
「江宋景。」
我闭上眼,语带嘲弄,「你拿什么带我走?凭你那单薄的积蓄吗?」
「我的事不需要你管。我在信中说的很清楚了,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唔……」
后半句话被他堵下。
江宋景疯了一般将我按进怀里,与其说那是吻,不如说是泄恨。
他将我扯去假山后。
那是一个血泪相和的,不算是吻的吻。
「啪!」
最后又以一记响亮的巴掌收场。
我扯紧湿漉漉的衣衫,踉跄离开。
「江宋景,你若是恨我当日弃你,就好生活出个模样来。」
「也算让我看得起你。」
身后,他许久未曾说话。
我走出后院,才隐约听见身后响起男子的笑声。
经久不息。
-12-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梦里两张面孔来来去去,惹得我心慌。
谢珩与江宋景来回占据着我的梦。
半醒时,我先是觉着身上一凉,接着,腰上多了几分温度。
睁眼。
谢珩的脸由虚化实。
不再是梦。
回过神,我忙将他推开,「谢将军。」
大掌捏住我下颌,带了几分不满的力道,「叫我谢珩。」
而我面无表情地看他,「将军有事?」
「无事。」
「睡不着。」
我冷眼看他,原本我是忍得住情绪的,被控制利用了这么久,为了活下去,为了让江宋景活下去,我始终压抑着情绪,做他们的工具。
可是此刻,我总是会想起今晚后院里江宋景的表情。
那般的绝望。
我忍不住讥讽出声,「堂堂镇国将军,夜里睡不着便偷入侯府,进入未婚妻妹妹的房间?」
「这与淫贼又有何异?」
被我一激,他手下加了力。
下颌骨似乎快被他捏碎。
谢珩的目光落在我唇角,指腹蹭过,「怎么破了?」
心一慌,我偏开头。
「咬的。」
「自己咬的?」
「不然呢?」
我用尽全力将他推开,扯起被子将自己裹起,「我要睡了,将军好走,不送。」
外面半晌没有动静。
就在我以为谢珩已经离开时,他忽然扯开了被。
「我可曾惹你?」
他问的这般可笑。
那些我无力挣扎的夜晚,哪次不算惹?
许是明白了我的沉默,谢珩冷笑,「所以,你怀上后便要与我彻底断了关系?」
「不然呢?」
我揪紧被子,「我与将军之间种种荒谬行径,都出于这场交易。我被你们逼着做那种事,不也是为了这孩子吗?」
「抛开这些,若非说关系,将军还是我日后的姐夫,仅此而已。」
谢珩的呼吸逐渐加重。
那个面对万马千军也不曾变色的大将军,此刻却拧着眉,险些压不住眉间郁色。
我见他抬起手,下意识地缩了下肩。
可下一秒,没见他怎么动作,桌上的烛火便隔空熄了。
房间陷入黑暗。
我听见男人压抑的粗重呼吸。
衣衫被粗暴扯开。
谢珩不顾我挣扎,将我死死按在身下。
「我不想再听见姐夫二字。」
他语调沉沉,用力在我身上落下印记,然后在我耳边彰显他的所有权——
「我是你腹中孩子的爹。」
「周锦书,这场交易还远没有结束。」
瞧,这人多可笑。
明明是他们筹谋策划的Ţů₇一场荒唐计划,他却似乎,对我这个棋子动了心思。
-13-
那晚,谢珩离开时已满室狼藉。
我敛好衣衫,赤着脚下床,摸黑点亮了烛台。
为防止我私下里堕胎,大娘的人几乎时时看着我。
不过,谢珩刚走,这会正是守备空缺时。
备好笔砚,我展纸写了一封信,并在信中塞了一块布条。
夜深。
我推开窗。
信鸽叼走那封薄信,又悄然消失在夜色中。
……
翌日。
清晨醒时,我发现下面隐隐见了红。
我没有告知任何人,甚至,我十分期盼这孩子留不住。
只可惜。
两日过去,却仍没有流产的征兆。
倒是阿姐的身子愈发的差了。
甚至,我听下人们悄声议论,说大小姐可能挨不过这个冬天。
那是我成为侯府小姐后,第一次朝下人们发火。
「闭嘴!」
「再让我听见谁说这些不吉利的,我便将她赶出府去!」
下人们纷纷噤了声,可我盯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却有些回不过神来。
一切都是因阿姐而起,可我却没办法怨她。
她与这侯府里的每个人都不同。
我自幼跟在她身边,名为婢女,实际上,无人时阿姐都让我同她睡一张床,吃穿用度都和她一般无二。
如果没有她,阿娘或许早就死在了被赶出府的那年冬天。
我是这般的纠结。
而后。
我去了一趟阿姐的院子。
已有几日没去见她了。
「锦书。」
阿姐见了我很开心,攥着我的手,轻声说着我又瘦了。
替我将碎发掖去耳后,阿姐忽然提起了谢珩。
「其实,阿珩是个好男人。只是阿姐可能没有那福分……」
「阿姐!」
我打断她的话,「别说这些不吉利的,你会好的。」
「阿姐会长命百岁,会配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阿姐握着我手笑了笑。
「锦书,其实……」
她看我一眼,「谢珩是良配,若我没能熬过去,你跟了他也算是桩好姻缘。」
「阿姐,你疯了?」
我猛地甩开她手,心跳剧烈。
不知她是不是发现了些什么……
一切虽非我意愿,可站在阿姐的角度来看,我们都对她不住。
我佯装镇定,「谢将军是我日后的姐夫,阿姐莫再说些糊涂话了。」
阿姐笑着,没再说话。
有风顺着未关严的窗柩吹入。
吹乱了她眼底的重重心事。
-14-
听闻,京城近日新开了间制衣坊。
店面不大,但绣法独特,衣上图案活灵活现,惟妙惟肖,很快便吸引了各家夫人小姐们的注意。
短短一月时间,便火遍全京。
今日,就连一向不大爱凑热闹的大娘也去转了一圈,回府时,还买了件成衣送给阿姐。
她去送衣时,我刚巧在阿姐房中。
「心儿,快看这衣裳可合你心意?」
大娘笑吟吟地将衣服展开,递到了阿姐面前比划了下,眼底是化不开的慈爱,
「心儿生的白,这衣裳真衬你。」
阿姐不语。
她静静盯着面前的衣,目光扫过衣角绣的蝶。
蝶影错落,似乎下一刻便要翩然起飞。
她看了很久,然后笑着将衣收起,「很好看,谢谢娘。」
「这绣工可真巧。」
「就是,」大娘笑着附和一声,一偏头见了我,甚为敷衍地客套了句:「今日买的匆忙,又不知你尺寸,下次再路过,大娘给你也带上一身。」
明知她是在阿姐面前做戏,我也懒得辩驳。
「多谢大娘。」
我的目光绕过大娘,落在了阿姐身上。
阿姐也在看我。
纤细手指轻轻捏着那衣的一角。
-15-
今日,将军府上小厮递来消息,说谢珩让我今晚过去,有要事相议。
我听的好笑。
我一无权无势,空有个名头的侯府小姐,谢珩能有何要事与我商讨?
无非是那些登不得台面的男女之事罢了。
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我向那小厮答话,
「劳烦回去禀告将军,我身子不舒服,恕不能奉陪。」
我转身回房。
接连三日,谢珩派来的小厮都吃了闭门羹。
本以为谢珩会明白我的态度。
然而,时隔几日,那小厮又来了,而这次只捎来一句话:
「江宋景勾结朝臣。」
我被这一句话惊得说不出话。
那小厮也只是个传话的,我无法辨清这话的真假。
犹豫半晌,我还是跟着小厮去了将军府。
我亏欠了江宋景太多,事关他,我总是做不到置身事外。
而且,我知道谢珩的性子,也可悲地知道自己在侯府与将军府这两座府邸中的位置究竟是多么低微。
只要他想。
我就从没有拒绝的余地。
谢珩一句话,爹与大娘便是命人抬也会将我抬去将军府。
……
我被小厮带入谢珩房中,推门却不见人。
环视一圈,房内装饰古朴自然。
蓦地。
身后响起脚步声,还没回身,便被人抵在了门上。
微微隆起的小腹压着门柩,身后人呼吸霎时重了几分。
他的手自身后环过,重重捏我下颌,「现在想见你一面,都必须提那人的名字?」
「江宋景怎么了?」
似是不满我的询问,谢珩扳过我的身子。
落下的吻被我偏头躲开。
谢珩被气笑,松了手,「怎么了?他如今可不得了,借着侯爷的势爬起来,如今暗地里搭上了李相。」
我心一沉。
李丞相。
朝中最大的势力,可惜,是个公认的奸臣。
但凡是个明眼人就知道,皇上看他不顺眼已久,迟早要逮了机会将他那党派一并铲除。
江宋景若真攀上这股势力,怕是迟早要翻车。
来不及细想,我已被谢珩抱去了榻上。
谢珩将我圈入怀中时,我奋力推搡,一脚踢去了他腿间。
一声闷哼。
谢珩弯着身子骂了声。
忽然,门外响起小厮声音,翰林院学士江宋景求见。
名字入耳的那一刻,我怔了下。
竟不知是该喜该悲。
谢珩应了声,我本以为他会出去见江宋景,然而,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下衣衫,「让他进来。」
进来?
我大惊,想要下床榻,却被谢珩推进了里侧。
扯起的被子裹在了我身上,他扳过我身子,让我背对着房门的方向。
「如果不想让他看见你与我私会的模样,最好别出声。」
说完,他放下床幔。
几乎同时,我听见了开门声。
也听见了江宋景的声音。
听他低声问好,听他与谢珩聊着公事,又听他话锋一转——
「宋景可是扰了将军正事?」
显然,指的是床榻上的我。
我莫名紧张起来,呼吸都不敢用力。
幸好,江宋景没有认出我来,他只是笑着问了一句,两人又接着聊了些公事。
而我缩在被中,始终未敢动。
直到江宋景离开。
-16-
回府路上。
路过小巷时,一道人影忽然冲出,我甚至来不及惊呼,便被拽进了巷里。
有人将我重重按在墙壁上。
借着头顶月色,我看清了对方的脸。
江宋景。
他死死盯着我,眼底猩红一片。
「孩子是谢珩的吧。」
不是询问,他语气笃定,看向我的目光复杂至极。
我咬着唇不说话。
「说话啊!」
他用力扳着我的肩,手指带颤,「告诉我不是,告诉我,谢珩该是你未来姐夫才是。」
「你说啊——」
偏僻小巷里,他声音嘶哑。
侯府来接我的下人估摸已经在了路上。
我偏开头不愿看他,若不是手指狠狠掐着掌心,估摸这会已经哭出来了。
我听见他深吸一口气。
「周锦书,我初时还对你抱些幻想,我甚至想,你是不是被逼的,你是不是……」
话音骤停。
他顿了会,又忽然笑了,
「你很享受现在的生活吧?高门贵女,锦衣玉食,又能在自家病弱的姐姐眼皮子下和姐夫玩这种偷情的把戏,很刺激?」
「啪!」
我颤着手,看着江宋景脸上的巴掌印,心底又有些后悔。
僵在半空的手,想要触碰,又一点点收了回来。
小巷里格外安静。
江宋景笑了。
他松开手,「其实,刚刚一进门,我就认出你了。」
「周锦书,真正喜欢过的人,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哪怕她缩在被褥里,只露了头发,也能一眼认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我脖颈处,顿了顿。
替我扯紧了衣衫。
「你知道,我觉着最可悲的事情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他笑,「是我发现……如果在过去,我会当场闹翻,哪怕拼了这官职不要也要把你带走。」
「可是现在——」
「我开始在意自己的仕途,竟也能在当时选择视若无睹,然后在这僻静小巷里等你。」
他笑红了眼。
「周锦书,现在看来,你于我而言也没有仕途与未来重要了。」
「如你所愿。」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
脚步有些虚浮。
而我在小巷里愣怔许久,直到片刻后,侯府来接我的下人与我碰了面。
夜里难眠,我坐在铜镜前静静梳发。
忽然注意到了镜中画面。
衣衫敛开几分,便现出了颈上红痕。
我想起小巷里江宋景晦涩的目光,也想起月色下,他抬起手,替我扯紧了衣裳。
-17-
那衣坊在京城爆火,成了官家小姐们的心头好。
不过。
京城的生意大都内卷的厉害,很快,衣坊的独门织法便被人琢磨去了几分。
周围迅速又开了几家衣坊,所售成衣都是仿着那家的款式,绣功虽不及,但胜在价格低廉,一时间倒是引得不少百姓争相购买。
与此同时,侯府更是乱做了一锅粥。
因为……
阿姐知道了我和谢珩的事情。
我去到阿姐那边时,房间里已一片狼藉。
四处都是砸过的痕迹,而阿姐倚在床榻上,脸色惨白,被汗水濡湿的发一缕缕贴在额角。
从未有过的狼狈。
爹与大娘,还有谢珩,正团团围着她,耐心哄着。
阿姐自小身子骨就弱,可是,即便是她生病后,我也从未见过这般脆弱的阿姐。
她似乎就快碎了。
听见脚步声,阿姐缓缓抬头。
那眼神复杂难言。
爹回头看了我一眼,吼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向你姐姐跪下认错!」
这话倒是好笑。
我来认错。
那个长在亲爹身边,却做了十几年婢女的我,身份被公开的那晚,却被点了穴道,强行送进了未来姐夫房间的我。
来认什么错?
我走到床榻边,余光里,谢珩似乎偏头看了我一眼。
爹继续安抚着阿姐,
「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侯府,心儿,朝堂上的事情你不懂,你与谢珩之间必须要有一个孩子作为维系,」
「等她生下孩子,到时抱去过继到你膝下,那也是有着我们侯府血脉的孩子。」
阿姐惨然一笑,「用小妹的一生来救侯府?」
她惨白着一张脸,双眼红的不像话。
爹也有些心疼了。
「心儿……」
阿姐忽然咳了起来,吓的大娘将她护去怀里,一下下的替她轻拍着背。
可阿姐愈咳愈烈,猛地吐了一口血。
艰难地推开爹与大娘,阿姐红着眼望向他们。
「你们暗中策划了这一场荒唐事,可有替我想过?可有替小妹想过?」
「谢将军。」
听见阿姐换了称谓,谢珩明显一怔。
垂下的手握紧了几分。
「我早就看出你对小妹特殊,你看她时,像极了当初看我,可我从没打算点破,我甚至一直在想,若我没那个福分嫁你,小妹能嫁与你,也算是桩好姻缘,放眼朝堂内外,你也当得上是良配,可现在看来——」
她静静望着谢珩,唇角是尚未干涸的血迹。
「我当真是瞎了眼。」
-18-
阿姐闹腾了几日。
她不肯吃药,不肯进食,本就孱弱的身子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身体状况每日愈下。
爹和大娘急的不得了,在她床边一遍又一遍的同她道歉哄着。
可阿姐一句不听。
她始终不肯再见谢珩。
而谢珩在吃了几次闭门羹后,竟再没去过。
偶有下人提起,亦是愤愤不平,「看吧,男子变心也不过是这数个月的事情。过去谢将军待大小姐如何,咱们都是看在眼里的,那叫一个呵护有加,大小姐皱一下眉他都心疼的不得了,现在……」
亦有人替阿姐鸣不平,「还是亲姐妹呢,趁着大小姐生病爬上了未来姐夫的床榻,也不嫌羞!」
「怪不得是个婢女所生……」
「嘘,你不要命了?那种低贱出身的所谓小姐,最是小心眼了,要是听见了怕是要扒你一层皮!」
「……」
种种议论,不绝于耳。
我很担心阿姐的身子,可是,我也的确不敢见她。
我不知该如何面对那双眼。
然而,闹腾了三日后,阿姐托婢女给我送来消息——
她想见我。
犹豫过后,我匆匆去了。
「阿姐……」
我死死咬唇,艰难出声,甚至有些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阿姐护我多年,于我有恩,可我……
尽管是被逼迫,可我腹中怀着的,的确是谢珩的孩子。
她倚着床榻,一张脸苍白如纸,隔了半晌,她缓缓握住我的手,像以往那般。
只是,这会她的手冰的骇人。
「你知道,阿姐最气什么吗?」
「气我们瞒你,气我与谢珩……」
「不是。」
她咳了两声,阿姐语气忽然哽咽,「我知道自己的身子状况,甚至,我都没信心自己能否活到嫁给谢珩那天。」
「哪怕他们让谢珩另娶他人,我都不会这般生气,我气他们擅自做主,毁了你的一生……」
阿姐的手抬起几分,想要去碰我小腹,又缓缓收回。
她叹,「你本该和心上人缔结良缘,生下你们的孩子,如今却因着我……」
她哽咽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锦书,自生病后我一直在想,还好,我们两姐妹起码还有一个是健康的,是有着美好未来的。」
「却不想,是阿姐害了你。」
-19-
侯府祠堂。
「跪下!」
爹冷眼看着我,吼声带怒,「说,究竟是不是你去告诉心儿的?」
大娘站在他身旁,顶着一双哭红的眼,同样怒目看着我。
「不是。」
我静静望着这个给了我生命的男人。
「不是我说的。」
啪——
爹重重给了我一巴掌。
直将我打倒在地,半晌爬不起身来。
「还敢狡辩!」
「侯爷!」大娘一惊,忙去拦他,「你疯了?她还怀着身孕呢,若是生些好歹,心儿可怎么办……」
我伏在地上,倒没觉着腹痛,只是胸口闷的厉害。
爹的手微微发颤。
他居高临下地看我,语气笃定,「别当我不知道你生的什么心思!见谢珩与心儿订下婚期,你急着上位是吧?」
「是不是觉着,只要心儿去了,这个将军夫人的位置就是你的,便可高枕无忧了?」
此刻已是寒冬腊月天,我爹字字诛心,那话音听来竟比发梢的雪还凛冽几分。
「果真是贱婢所生,同你娘一样低贱!」
缓了些,我踉跄起身后,有人扶住了我手臂。
那人将我拥进怀中,用手护着。
可能是今年冬天太过严寒,冷的人思绪都发慢,我怔了怔。
是江宋景吗?
可视线顺着那只手缓缓上移,看见的却是谢珩。
他护着我,冷眼看向对面的人。
「锦书怀着我的孩子,侯爷这一巴掌不只是在打自家女儿,更是在打我的脸。」
「我早已做好决定,只是一直未与侯爷说——」
「锦书腹中孩儿我认下了,我与锦书已有夫妻之实,我答应过她,会对她负责。」
「至于周小姐,我们过去从未有过逾距之举,婚约作废,待她病好,自可另寻良人。」
谢珩一番话说的激昂,一转头,却见了祠堂外的身影——
阿姐穿着单薄,肩上披了件狐裘,就这么站在雪地中。
双眼通红。
她都听见了。
「心儿!」
所有人都慌着朝她奔去时,我看见阿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阿姐房中婢女在后面抹着眼泪,说阿姐听说我被爹与大娘罚跪,强撑着赶来救我。
却刚巧。
听见了谢珩那番话。
听见了谢珩对她的称呼从过去亲昵的「心儿」,变为了疏离的「周小姐」。
阿姐倒在雪地中。
脸色却较积雪还要白上几分。
-20-
我在阿姐门外守了一日,可她不肯见我。
这人向来心软,虽不肯与我见面,却还是遣了侍女来劝我回去,担心我怀着身孕在外久站吃不消。
哪怕。
我怀着的是她心上人的孩子。
眼见着天暗下,我只得先回了房间,一进门,便见桌前坐了人。
谢珩。
他走上前来安抚我,「这件事交予我处理,放心,我定会娶你。」
我推开他手。
「我何时说过会嫁给你?」
谢珩愣了下,眼底难耐怒意,「周锦书,你怀着我的孩子,不嫁我嫁谁?」
「难不成怀着我的孩子嫁给那个靠女人上位的江宋景不成?」
「当然不会。」
我淡声反驳,「那于他而言是种侮辱。」
江宋景是君子。
我已走到了如今地步,定不会再去连累他半分。
谢珩冷笑,「生过孩子,辱了名声,你日后还能嫁谁?」
「我为何一定要嫁给谁?」
我转身看他,「我自幼生在府中做婢女,我素知府中那位侯爷是我生父,却从来只得远远望他一眼。我是他骨肉,却也不是。自小,娘教我明哲保身,教我隐忍蛰伏,教我如何在这府中安身立命,我一直听信她的话,只求安稳度过一生,嫁给江宋景。然而,因为阿姐生病,我被你们推出来做怀孕生子的工具,我所有的挣扎,拒绝都是徒劳,因为在你们眼中,两名小厮就能将我困死在府中。」
「这般的我,即便嫁去了将军府又如何?在府中操劳一生,做一个生育子嗣的工具,在你厌倦我后见你一次又一次迎娶别的女人进门,然后一辈子窝在那四方小院中,同她们争风吃醋?」
我笑。
「那般的生活,活一生与活一天又有何分别?」
谢珩拧眉看我,「我不会再娶。」
我笑而不语。
「不信?」
「阿姐当初也全心信着将军,只是,最后只换来了一句「周小姐」。」
我冷眼看他,「谢将军,咱们无非几次皮肉交易而已,你该不会当真了吧?」
谢珩冷着脸不答话。
半晌,他问我。
「你便打算一生不嫁了?」
「也嫁。」
只是不嫁旁人。
嫁与日后不再一昧蛰伏,敢为己争先的我自己。
-21-
我与谢珩不欢而散。
他笑我痴人说梦,若是阿姐病好,我便是颗无足轻重的弃子,来去都不由己。
若阿姐故去,我身为侯府唯一的女儿,自是免不得同他的婚约。
似是笃定了我逃不开,谢珩也不再与我争论,拂袖而去。
夜深。
信鸽匿于夜色中,飞入窗柩,为我捎来一封来信。
展开,匆匆扫过,我将信纸掷于烛台,薄薄一张纸很快化为飞灰。
……
夜深,我却如何都睡不着。
总觉着胸口闷的厉害。
似乎……有种不好的预感,让我坐卧难安。
我干脆换了身衣服,去阿姐门口转了一圈,却发现门口没有值守的婢女。
「阿姐?」
我轻唤了声,无人应。
心中一沉,我忙推门进去——
血。
入眼鲜红一片,从床榻上蜿蜒到地面。
「阿姐……」
我跌跌撞撞跑上前去抱她,她是那么轻,轻的好似没有重量一般。
「锦书。」
她睁眼看我,眼底的光似乎在一点点的湮灭。
这种似乎即将失去她的恐惧感,丝丝缕缕化为大掌扼在我喉间,让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窝在我怀中笑了笑,「阿姐就知道,你定是第一个发现我的。」
她艰难地抬起手,握住我的。
鲜血晕花了我的手。
手上一湿,是阿姐的泪。
她强撑着的坚强,似乎在见到我的那一刻轰然坍塌。
她握紧我的手,语气好轻,「锦书,阿姐其实……也好怕死啊。」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我在阿姐身边生活了二十年,印象中的她始终完美无瑕。
她美丽,善良,高贵,勇敢,是所有美好词句的化身。
可是。
此刻她缩在我怀中,轻声啜泣着,她握紧了我的手,微微带颤。
她说。
「锦书,其实阿姐好害怕……」
我这才惊觉,阿姐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她会害怕,会贪生,会怕死。
也……会死。
这个认知让我下意识地将她抱紧。
「来人!叫大夫!去找太医!」
我朝着屋外喊着。
侯府乱作一团,数名小厮分头去寻大夫,可是,我怀中的阿姐声音却愈发地轻。
爹与大娘仓惶赶来时,阿姐已没了气息。
「心儿!」
一声悲怆吼声。
爹将阿姐从我怀中抱起,踉跄着要带她去寻太医。
府中乱作一团时,有小厮拽着大夫匆匆回了府,大夫只搭了脉,翻了下阿姐的眼皮,便遗憾摇头。
「小姐已经去了……」
爹猩红着眼,一巴掌重重挥了过去,「再诊!」
「她明明还有呼吸的,庸医!」
然而,接下来来府的大夫诊治结果都很一致——
阿姐。
去世了。
那个自幼护着我的心软的神。
在这个夜晚支开了身边侍女,划破手腕,自尽而亡。
-22-
其实,阿姐留了一封信给我。
只是我一直没有勇气去看。
直到夜深,我于油灯下缓缓展开那纸薄信。
娟秀字迹铺满了纸张。
「小妹,见信如吾。」
才第一句话,我便险些落下泪来。
「孩子打掉吧。」
「整件事因阿姐而起,却耽误了你后半生,阿姐泉下有愧。腹中胎儿更是何其无辜,他本不该来到这世上,也不该在利用与憎恶中出生,这对他也不公。」
「其实,我一直很后悔一事。当初花灯节,其实,谢珩与你亲近我看见了,只是……那时只当你们是情投意合,想着自己也已活不久,便没有挑破那层窗纸,本想自我消化这事,不曾想事实却是……」
「谢珩非良配,只可惜,阿姐到死才看清。江宋景是真心爱你,如若可以,阿姐希望你能放下过往,别和他错过彼此。若你还是没办法放下过去,那阿姐只希望你幸福。」
「……」
洋洋洒洒一大篇,说的却都是与我有关。
她自始至终没有提过自己,提她对我多年恩情,她病痛的折磨,她当初面对妹妹与未婚夫双重背叛的心理折磨,以及她面对死亡时的恐与怕。
都没有。
也正因如此,我才觉着难过。
那一夜,我握着信纸梦梦醒醒,枕头湿了一片。
我梦见了花灯会那晚。
谢珩将我抵在马车内想要吻我,而我忙着躲避时,身旁的阿姐悄然睁开了眼。
梦里,阿姐的脸比马车里遍铺的羽褥还要白上几分。
-23-
侯府上下忙着阿姐的丧事时,我私下里打了胎。
谢珩得知消息赶来时,已晚。
他不顾阻拦闯进房内,却只见了我被血打湿的亵裤。
该怎么去形容他的表情呢——
错愕,愤怒,不甘。
那个永远高高在上,占据着我们之间主动权的大将军,此刻却一败涂地。
他怔怔地站在房门口,拧着眉,因为隐忍着怒气,颈项上青筋微微凸起。
回了神,谢珩冲到床榻边,大掌掐上我脖颈。
「周锦书。」
他咬着牙叫我名字,「你竟真的敢。」
「我有什么不敢?谢珩,你该不会真的以为,阿姐死了,我就会乖乖嫁与你,生下我们的孩子吧?」
「堂堂谢将军,竟也如此天真。」
脖上力道加重。
掐的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谢珩似乎动了杀心。
可我倒不觉着怕,见过阿姐死在我怀中的模样后,总觉着死这件事似乎也没有那般可怕了。
阿姐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
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谢珩。
不知过了多久。
他还是败下阵来。
蓦地松了手,他颤抖着用指腹蹭着我颈上被掐出的红痕。
「孩子没便没了,我们日后还会再有的。」
「周锦书,我于你是认真的,你若不信,日后我会证明给你看。」
-24-
我被赶出了侯府。
起因是早上一道圣旨忽然送去了将军府,三公主看上了谢珩,哭闹着求皇上赐了婚。
大娘得知后,第一时间拽着爹将我扫地出门。
「你也是个没福分的,孩子没了不说,现在连和谢将军结亲都是妄想了。」
「若你还是完璧之身,我与你爹倒是还能给你再寻个好夫家,可你一个堕过胎的不检点女子,怕是给人做妾都难。」
「府内不养闲人,你自己出去寻个营生吧。」
出府时,爹塞给我纹银百两,让我留着傍身,却被一旁的大娘拦下。
她拽着爹不知说了些什么,再回来时,爹却将百两纹银换成了碎银几两。
「你一介弱女子,在外揣着太多钱反倒遭人惦记,这些钱先拿着吧。」
我扫了一眼。
摊开的掌心上放着父亲塞来的碎银。
数了数,一共五两。
五两银子,买断了我们父女之间仅存的一丝情分。
许是瞧出了我的不满,大娘在旁帮腔,「怎么,嫌钱少?」
「你在府中白吃白喝这么多年,我与侯爷不朝你要钱都算好了,临了给你钱还嫌少,真是养了个白眼狼。」
阿姐过世后,本以为大娘会因为悲痛而一蹶不振,可恰恰相反,她为人愈发的尖酸刻薄,似乎要将丧女的痛和怨气发泄在身边每个人身上。
「不用了」,我扫了眼那几两碎银,手一偏,将它抖落在地,「这钱你们还是留着养老吧。」
说着,我又从怀中掏出几两碎银来,扔去了他们脚下。
「想起二老日后无人送终,也属凄惨。」
「这点碎银子就当我尽了孝,留着给二老买副薄棺。」
爹与大娘的脸,比侯府门前的草色还绿上几分。
-25-
出了侯府,我去了最近很火的衣坊。
生意的确火爆,里面挑选衣服的大都是些官家小姐,穿着打扮皆上乘。
反衬之下,我身上粗制的衣裳便显得寒酸极了。
「这位小姐——」
坊里有人将我拦了下来,语气讥讽,「我们店里衣衫不整者恕不接待。」
「衣衫不整?」
我低头看了眼,忍不住笑了,「我这最多算是衣着寒酸了些。」
对方仰着脸,轻蔑地瞥我一眼,「一个意思。」
「麻烦你看清楚,来我们坊里选衣裳的都是些什么人,哪位不是高宅院里的大小姐,就你?」
嗤笑声有些刺耳。
而我今日心情还算不错,倒也懒得同她辩驳,「去把你们老板叫出来。」
「老板不在。」
「那就给我挑两件衣裳。」
身上衣服质地粗糙,风一吹,冷的人直打摆。
对方却嗤了一声,不再理我,转身去招待一个刚进门的富家小姐。
我也不急,拎着单薄的行李坐在衣坊的角落里等着。
约摸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我听见刚刚那人喊道:「老板,您可算是回来了。」
「咱店里来了个穷酸的,又赖在店里不肯走,您快去看看——」
说着,她将人往我这边引来。
「锦书姐?」
衣坊的老板何苒正震惊的看着我,目光扫过我手边的行李,「你从那边出来了?怎么不和我说,我好去接你。」
「没事。」
因着冷,我扫了下手臂,「先给我找身衣服吧,天寒了。」
「好。」
「老板!」那人倒也是个分不清事的,轻蔑地扫我一眼,随即压低声道:「如今衣坊火了,四处都是想来攀关系的,甚至还有想要趁机偷学刺绣方子的,您可别轻易相信那些来投奔的穷亲戚……」
何苒瞬间变了脸色。
「啪!」
一巴掌重重甩去,何苒高声道:「睁大眼睛看清楚了,面前这位才是衣坊的老板!」
-26-
这间锦衣坊的确算是我的产业。
但我人在侯府,一面都不曾露过。
娘有一独门绣法,绣物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她尽数交与了我,却从不肯让我露技,因为娘说——
我们过去只是侯府的婢女,身份低微,怀璧其罪,不敢露了技。
若有一日侯爷肯认我,或我有了依靠,才可让这失传的绣法重新现世。
娘一直教我隐忍,教我蛰伏,教我在这偌大侯府如何生存下去,我也一直都认真照做,直到那晚,我被点了穴位送去了谢珩的房间,江宋景被调去我爹手下做事,而那一夜我屈辱挣扎,一切却都是徒劳。
我才发现,隐忍没有用。
人们只会恐惧猛虎的吼啸,没人会在意雏猫的挣扎与爪牙。
于是,我将怀孕后爹与大娘甚至谢珩送的礼品金银都存了下来,私下里换为银票让人交给了何苒。
她是我娘在村中收养的孤儿。
十几年养恩,她一直也称我娘为娘。
娘的一手绣法只交了她大半,其实也是存了些私心,想要让何苒在她过世后也能帮我一把。
可娘着实多虑了。
何苒自小命苦,却是个知恩的好姑娘,我一封信,她便独自一人拿着我给的银票,在京城开起了这家锦衣坊。
千难万难,她都不曾喊过累。
余下的绣法,我在那夜的信中一并教给了她,半点不留,怕她有不懂之处,还一同寄去了一块绣好的布条。
何苒聪慧,她学的很好。
……
「阿姐。」
在听见何苒叫我时,我着实愣了下。
恍惚间,我又想起了已故的阿姐。
那日大娘买了件衣裳回去给她,阿姐捏着衣角绣的蝶怔了下,随即抬头看了我一眼。
她是认出了此衣与我有关。
娘从不许我露技,我也不曾绣过什么,只是当年我年岁尚小,阿姐生日时我没忍住给她绣了个荷包。
阿姐一直夸我手巧,却从来贴身带着,不曾露过半分。
当时我还当阿姐不喜,所以不曾露过,后来想想,她只是在保护我。
思绪渐回。
何苒走到我面前,低声询问,「阿姐,如今生意正红火,我们要不要扩大规模?」
「但扩大规模的话,势必要招些绣女教给她们独门绣法,我又怕……」
我沉吟半晌,「不扩。」
「甚至在已有基础上减少产量,精细款式,提高价格,甚至有些精致些的款式,只产一两件,高价竞拍。」
「我们的客人是那些高门小姐,她们大都不需要省钱,需要的是颜面。」
「若来客身份尊贵,咱们还可以上府为那些夫人小姐量好尺寸,按着对方的要求去定制款式,收价要高些,这些人也不是在意钱财的主。」
何苒听的认真,甚至拿了笔砚一同记下。
「阿姐,近日已有些小衣坊开始模仿我们的款式了,虽说这绣法他们学不去,但价格低廉,已有不少老百姓争相购买。」
「我担心……那些小姐们见了满大街的同款式,会心生不悦。」
我拧眉想了想。
桌上茶已温,我抿了一口,「这样,你安排两个信得过的人在热闹处再寻两间铺子,开成衣坊,多招些绣女,将绣法交与她们只一成,铺里款式专仿着锦衣坊的来,但是,要在管家小姐们穿上两月后再开始生产,款式相似即可,做工材质都不必太精细,最主要是价格放低,让普通百姓们都能买的起。」
何苒向来聪慧,片刻便想出了其中门道,笑着说好。
「对了,阿姐……」
她语气一顿,低声问起,「我听说,江宋景他如今当了官,还是丞相身边的红人是吗?」
听她提起江宋景,我握杯的手一僵。
自上次在将军府外不欢而散后,我便再没了他的消息。
「嗯。」
我抿了一口茶,尽量让自己不去细想。
可眼前还是不由得浮现出那张熟悉的脸。
我想起那日,他笑红了眼,说周锦书,如你所愿。
-27-
今日,一则消息传遍京城。
将军谢珩独身入宫,拒了婚约,求皇上收回成命。
无人知晓谢珩是如何谈的,只知道,圣上龙颜大怒,虽取了婚约,但也降了他官职,罚了俸禄。
众人议论纷纷,讨论谢珩为何要抗旨拒婚时,他寻来了锦衣坊。
那人将我堵在坊中角落,紧紧攥着我手腕。
「那日我说要向你证明真心,如今你可看到了?」
我用力抽回手腕,「看到了,那又如何?」
「你不感动?」
谢珩拧眉看我,「你可知违抗圣旨要付出什么代价?」
「周锦书,你这人是不是都没有心的?」
「自是有的,只是,不对你这种人有心而已。」
谢珩似被气笑,「我这种人?」
怒极那刻,他的手又习惯性抬起,却在对上我视线后堪堪僵在了半空。
缓缓收回手,他问,「周锦书,我从未做过什么害你之事,你到底为何恨我?」
「为何?」
我忍不住笑了。
在谢珩眼中,自始至终他都是无辜的那个。
坊中客人已被谢珩的人清走,我冷笑着,一一细数。
「当初你与侯爷达成协议,让我生下孩子过继给阿姐,可有人问过我意愿?」
「那几次夜里我哭着求你,你可曾有过片刻心软?」
「那夜在你府中我与江宋景的「偶遇」,也都在你计划中吧,包括设计让江宋景将一切告知阿姐,甚至阿姐的死,谢珩,你敢说你问心无愧?」
谢珩沉默了。
半晌。
他垂下的手缓缓握紧。
「我知自己愧对心儿,但对你,我敢说一声无愧。」
「我这一生……」
我再听不下去,打断了他的话音,「谢珩,你不是无愧,你只是不要脸而已。」
「周锦书。」
语调下沉,他怒了。
我笑笑,绕过他走去坊门口,「谢将军若是不买衣裳,便请回吧,我们这还要做生意。」
谢珩有气无处发,直接砸了我的店。
我抱着臂站在一旁看着,心中默默数着赔款。
一百两。
二百两。
……
赚大发了。
-28-
「阿姐!」
何苒快步走进屋内,「那个谢将军又来了。」
她看了眼紧闭的房门,一脸厌恶,悄声骂道:「真是个难缠的。」
我知道以谢珩的性子,我再不出去,他怕是要闯进房间里来,只得随着何苒出了门。
坊里又被清空了。
谢珩快步走到我面前,语气罕见的温和,「锦书,我给我们未出世的孩子建了桩小庙。」
「什么?」
我怔了下,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珩似乎笃定了我会因女子天生的母性情怀而感动,他抬起手,想要将我圈入怀中,「我知道,那个孩子一直是你过不去的坎,我为他建了庙宇,塑了身,让他受着香火。」
「锦书,我们成婚吧,孩子日后还会……」
「啪——」
打断他的,是我挥去的一巴掌。
门口有徘徊的好事者,刚巧见我一巴掌扇在了将军脸上,脸色震惊。
我后退两步,同他拉开了距离。
「谢珩,你真是个疯子。」
「变态!」
那个孩子的确是我迈不过去的坎。
可我并不是心疼他的离开。
相反,我是心疼他的到来,以及,一同被毁了的,我与江宋景的人生。
谢珩偏着头,似乎还未回过神来。
坊内气温骤降。
何苒在一旁有些怕,忙走上前来打圆场,「谢将军,阿姐只是冲动了些,您先坐,我去泡壶……」
「滚!」
谢珩抬手将她拂开。
何苒被他推出去,踉跄着摔倒在地。
「谢珩!」
我跑去扶起何苒,想要去找他理论时,却被何苒拽住。
怕我惹出事端,她死死攥着我手,「我没事,阿姐。」
正僵持时,有人走进了坊内。
谢珩冷眼看去,「我不是说过,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进吗?」
来人却非旁人。
江宋景。
如今已成了丞相身边红人,前途无量的,江宋景。
他覆手而来,同我一起扶起了何苒。
「素来听闻谢将军性子暴躁,今日一见,这传言还是有误。」
「将军哪里是性子躁,对女子动手,此乃人品差劲。」
江宋景语气淡淡,哪怕对面是朝中将军,他也仍旧风轻云淡,早没了当初侯爷寿宴上卑身敬酒的青涩。
在我痛苦挣扎的那段时间里。
我记忆中的少年已咬着牙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谢珩脸色阴沉,「这里的事与你无关,劝你还是别多管闲事。」
「闲事?」
江宋景轻笑,「当然不是闲事,何苒与我自幼同村长大,多年邻里,她的事便是我的事。」
两人对峙不下。
不过。
如今的江宋景也的确再不是当初小山村里无权无势的穷小子,如今他是丞相身边的红人,举朝上下谁不知李丞相权倾朝野,谢珩与李相素来对立,却被李相稳稳压了一头。
在摸清李相对江宋景的心思之前,他自是不会轻易对江宋景动手。
僵持半晌,谢珩拂袖而去。
只是,临走前,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周锦书,我谢珩以性命起誓,谁也别想阻我娶你。」
「谁若阻我,我便铲除了谁。」
-29-
谢珩走后,坊内只剩下了我们三人。
气氛略僵。
何苒先打破了沉默,「宋景哥,你是来买衣裳的吗?」
江宋景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偏开目光。
「嗯。」
「坊里有男款吗?」
「暂时还没有,不过没事,我给你量一下尺寸,替你订做一身便好。」
「多谢了。」
何苒去取量尺时,我与江宋景对面而立,气氛安静的可怕。
「刚刚,多谢了。」
「没事。」
比起刚刚同何苒说话时冷了几分,他淡声道:「我与何苒多年朋友,应该的。」
我抿抿唇,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何苒这一取便是好一阵子。
坊内无人Ṫûₔ,我压低了声,忍不住劝他,「跟着李相很危险,你再这般下去……若是出事了怎么办?」
我知道自己并没有立场与身份劝他。
可我忍不țũ⁵住担心。
李相是权倾朝野的奸臣,跟着他,长远来看几乎只是死路一条。
我担心他出事。
尽管已经没办法在一起,可我依旧希望江宋景能平安顺遂的过这一生。
隔了好一会,江宋景的声音才自身前传来,「不劳周小姐操心。」
「我自会选好自己的路,更何况,于我而言生与死并没那么看重,反倒是权势更重要些,毕竟……」
「滔天的权势可买来爱情,周小姐说对吗?」
他字字不提当日那封信,可字句都在回应当日信中内容。
他还记得。
我心里酸涩,也曾想过,要不要将个中缘由告诉他,可是想想又作罢。
即便他知道了又如何?
两人背道而驰太久,殊途同归不过是梦中人的自我安慰。
良久的沉默过后,何苒终于拿着量尺过来,「阿姐,你替宋景哥量一下吧,我还有些活没赶完。」
我迟迟没去接那量尺。
江宋景开口,「你替我量吧。」
他走到了何苒面前,抬起手,以备她测量。
我笑笑,「刚好,我还需去进一批布料,阿苒,你来量吧。」
说完,我朝着江宋景微微颔首,出了衣坊。
实际上。
我心中很乱,根本不知该去哪里。
我似乎已经开始了新生活。
可是。
似乎又永远没办法开始新生活了。
-30-
大娘去世了。
得知这消息时,我半点不觉意外。
阿姐去世后,大娘愈发的尖酸刻薄,几乎是逮着件小事便无休止地发着脾气,听闻侯府下人们每日都战战兢兢,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
侯府每月抬出府的下人没有十个也有七八。
人心惶惶的氛围之下,其实都是在透支她的精气神。
早年丧子,晚年丧女。
她在不间断的发泄怒气后,不知怎么受了寒,大病一场,精气瞬间萎靡,没几日便去了。
自此,侯爷周问苍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他一生不曾纳妾,子嗣自然也稀少,独子年轻时战死沙场,最疼的女儿和爱人相继去世,给他的打击似乎不小,以至于,在大娘下葬的几日后,他竟出现在了锦衣坊门口。
手中提着我爱吃的糕点。
「锦书。」
侯爷走进门来,脚步缓慢,神色也有些不自然。
「爹来看看你,近日过的可好?」
印象中,这是他头一次在我面前自称「爹」这个字。
我放下手中活计,走过去,「侯爷,抱歉,我们坊内暂时还没有男衣的款式。」
他愣了下,「我不买男衣……」
「哦?」
我故作好奇,「那侯爷是买给谁?侯府内除却丫鬟婆子外,可还有女眷?」
这话似乎着实扎了侯爷的心。
他怔了下,神色瞬间暗了几分。
离的近了,我才看清他头上新增的白发,短短数月,他竟像是老了十几岁。
可我半点不觉可怜。
当日他与大娘将我赶出府,扔给我几两碎银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他叹了声,「我不买衣。」
心中有怨,我嘴上便也不讨饶,「那可是买棺?当日买棺钱我已给了你们,咱们已无情分,侯爷来要钱怕是不妥,若是备棺的话,出门右转半条街有家棺材铺。」
他立在我面前,神色有些难堪。
「爹知道,你心中有怨,这些日子我也在不停的反思,过去的确是爹不对,自小把你养在府中却不曾看上一眼,这些年……你受委屈了。」
说着,他将糕点提到了我面前,「尝尝吧,你最爱吃的糕点。」
我没去接。
反倒问他,「翠萍与你说我爱吃的?」
侯爷愣了下,承认,「是。」
我笑,「猜也是如此。我在侯府二十年,侯爷怎会留意我爱吃什么?」
翠萍是阿姐的婢女,我在阿姐房中做婢女的那些年,素来与她交好。
「侯爷请回吧。」
「我们这既无男装,也不卖棺材。」
「更没有侯爷的女儿。」
侯爷看了我良久,最后叹息一声,缓缓弯身将糕点放在地面上,转身走了。
他走出铺子大门,我便将糕点踢了出去。
「哪里来的垃圾?」
包着糕点的油纸滚落到街上,沾了泥。
侯爷离开的背影僵了好一会,没回头,缓缓走了。
我让人将街道收拾干净,又看了眼侯爷离开的背影。
尽管他如今孤家寡人,也生了悔心,可我半点不觉着他可怜。
鳄鱼的眼泪罢了。
如果阿姐还活着,若大娘没去,那我仍是他眼中一生的污点,仍是那个到死都不会被他承认的私生女。
-31-
丞相倒台了。
权倾朝野的李丞相一朝势去,牵连甚广,不少官员都受了连累,唯独与他走的最近的江宋景无事。
甚至,他接替李相,成为了朝中年纪最轻的丞相。
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直到这时,朝中才有聪明人看清形势,江宋景根本就不是什么丞相的人,他这个翰林院出身的年轻人,本就是皇上亲自挑选的一步棋。
扳倒李相后,朝中人人觊觎相位,皇上偏偏挑选出身寒门,没背景,好拿捏,又有能力的江宋景上位。
得知这消息时,我正在坊中绣衣。
手一顿,针尖刺破了手指。
布料上染了红。
「阿姐!」
何苒惊呼一声,忙着替我擦去血迹,「你没事吧?」
「没事。」
我抽回手指,笑笑,「小伤。」
所有人都为新相江宋景庆贺时,我却无比担忧。
丞相之位哪里是那么好坐的?
而且,相识多年Ṫū₊,我了解他,他志向从不在于官爵权势,我不知道是不是当日一封分手信改变了他,可我更怕,怕我那时被逼无奈的一封信到最后会彻底毁了他。
……
夜里,有人来院外敲门。
只敲门,也不言语。
又是谢珩。
他近日被江宋景扰的心力交瘁,几日没来扰我清闲,倒是让我松了口气。
敲门声响了几声,我与何苒默契的装作没听见。
这次谢珩倒是没平日执着,敲了两声便作罢。
而我躺在床榻上,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总是忍不住想起很多事。
想我娘,想阿姐,想过去的江宋景。
便也愈发地辗转难眠。
眼见着夜深,屋内憋闷,我索性披了外襟,走去院里转转。
在石桌前坐了会,正看着天边月出神时,忽地听见门外响起了什么声音。
像是瓶身掉落的声音。
「谁?」
我问了声,屋外无人响应,我开门看了眼,却见到了准备离开的江宋景。
他迈出的脚步又缓缓收了回来,提了下手中酒瓶,笑声很轻,「没拿稳,吵到你了?」
「没有。」
他喝醉了。
江宋景酒量向来不佳,此刻一壶酿酒下腹,他眼睛已红了几分。
犹豫再三,我还是侧了侧身,「进来坐会?」
「多谢。」
他缓步进来,脚步很轻。
我们在石桌前坐下,沉默良久,江宋景问我,「有酒吗?」
「有。」
我拿了酒来,怕他胃里难受,又备了些蜜饯。
曾以为此后一生都会殊途的两人,如今竟也在今夜和气的坐下,共饮一杯酒。
他同我碰了杯,一饮而尽。
开口嗓音有些哑,他问,「锦书,当初你信中提的滔天富贵如今我已有了,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吗?」
这话他说的艰难,像是用了极大力气。
我却听的心酸。
尽管竭力压抑,眼眶还是瞬间红了。
我吸了吸鼻子,尽量压住哽咽声,「其实……」
「你今夜没有再敲开这扇门,就代表你信中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江宋景怔了半晌。
然后笑了。
笑的眼睛都红了,然后举杯同我轻碰,杯口较我低了三分。
他说,「这杯酒敬我们。」
「敬我们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我同他碰杯,然后将那杯和着眼泪的烈酒一饮而尽。
过去总听人说,人生七苦是为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我却觉着今日这杯苦酒更甚。
月下举杯,人仍是当年的两个人,心境却早已不同。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32-
近日坊中生意很好。
因着之前的一番改进,锦衣坊如今已正式成了京城官家小姐们的私家衣坊。
每有小姐高价定制了衣裳,时隔一两月,大街上便会有一批百姓跟风穿着粗制的同款,这也很大程度上满足了小姐们的虚荣心,至于满大街与她同款式的衣裳——
小姐们才不在意。
这种衣裳,穿过几次便是扔了又何妨?
时日久了,锦衣坊的衣服可谓是一衣难求,那些夫人小姐们偶尔都以一件坊中订制的衣衫来攀比。
月月累积下来,我手中竟也攒了一大笔钱。
何苒与我都是没什么野心与欲望之人,今日吃饭时,她问起我这笔钱打算怎么用,我想了想,咬下一块清火的苦瓜。
「办个学堂吧。」
「学堂?」
何苒有些吃惊,「我们不太了解这方面,弄不好怕是会亏钱。」
「不为盈利。」
我笑笑,「我打算用我自己存的钱,办一个免费的学堂,供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读书。」
何苒拄着下颌想了想,「这么有善心的计划,算我一个吧。」
「不用,我存的钱就够了」,我替她盛了一碗汤,「你也到了年纪,总该要嫁人的,你存的钱就老老实实的当作自己的嫁妆。」
何苒脸一红,「我嫁人还早呢。」
「那阿姐呢?你就不打算再嫁了吗?」
我持筷的手一僵,「不打算嫁了。」
「那江……江丞相呢?」
何苒顿了下,江宋景如今位极人臣,即便是私下里,她也没敢再直呼其名。
我笑笑,「江丞相如今身居高位,权势都有,自是会有更好的良配。」
何苒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咽下了话音,什么都没说。
午饭后。
我正在筹划学堂的事,忽然听见屋外何苒在叫我,「阿姐!侯府又派人来了。」
我不胜其烦,「帮我拒了,就说我身子不适。」
「好。」
那个过去总是不服老的侯爷,如今是真的老了。
而且,是日渐苍老。
他也开始真正正视起了我这个不受宠的女儿,三五不时地派人来邀我回府聚聚。
无一例外都被我拒绝了。
若我原谅他,就是对我娘的背叛。
对我被毁掉的一生的背叛。
等我将学堂的事初步计划好,抬头,才发现窗外落雪了。
又是一年冬。
「阿苒,」我偏头去看不远处的何苒,「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回应了我月份日期。
我叹了一声。
再过两日,便是阿姐的忌日了。
阿姐已走一年了。
有时午夜梦回,我还能梦见阿姐,梦见她穿着最爱的月白色长裙,巴掌大的脸却比雪还苍白。
想的正出神,门外忽然响起一道熟悉声音。
「书儿。」
这别扭的称呼让我皱了皱眉。
抬头,便看见侯爷走进了衣坊。
数月不见,他是真的老了,甚至身边还跟了个搀扶的小厮。
他匆匆进来,都忘了抖落身上积雪,忙不迭的走到我面前,「我听下人传话说,你身子不舒服
?」
「哪里不舒服,和爹说,我已经让郎中赶过来了。」
他一脸殷切地看着我,似乎想要从我脸上看到几分动容。
可实际上,我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没什么,侯爷不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没什么不舒服之处。」
那个往日高高在上的侯爷尴尬的搓了搓手,却没反驳一个字。
「书儿,你和爹回府吧。」
他看了看衣坊,脸上的神色像是心疼,「这里环境哪里有侯府好?你跟爹回去,爹让厨房做些你爱吃的,好不好?」
「不必了。」
「我与侯爷素昧平生,侯爷请回吧。」
周问苍站在我身前静静看着我,颤着唇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他转身离开,又忽然开了口,「其实,回想这一生,我自问无愧天地,唯独亏欠你们母女。」
「对不起……」
最后三字,他说的很轻,似乎有些艰难。
侯爷周问苍缓缓离开,肩头似乎比来时又垮了几分。
他被小厮扶着出了衣坊。
刚走两步,却踩着积雪一滑,整个人摔在了衣坊门口,颇为狼狈。
街道对面有一扎辫小童路过,见状捧腹大笑,「阿娘你看,那人摔了个狗吃屎!」
对面妇人看出了侯爷的身份,忙捂着小童的嘴匆匆离去。
只有小厮慌乱的扶起了他。
何苒走到我身边,轻声问我,「阿姐,你真不打算原谅他了?」
「不原谅。」
「可是……我记得你小时候不是很渴望父爱的吗?」
我笑笑,扶去了何苒肩头落的雪花。
「你也说了,那是小时候。」
「侯爷的所谓父爱我见过了,现在觉着也不过尔尔。」
-33-
两日后。
我带了阿姐最爱的糕点与果酿去她坟前看望。
坟前有花,应是侯爷来过。
我蹲在坟前同阿姐说了好多话,又将油纸展开,把糕点一一摆放,「阿姐,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过去你总怕吃多了长肉,这回……」
我忍不住哽咽,「这回可以放心吃了。」
「不够了就给我托梦,我再给你买。」
点了火盆,我朝里一张张扔着带来的纸钱,「若是缺钱也和我说,若是想我……」
「就来梦里见见我。」
「我,很想阿姐。」
长眠地下的阿姐自是不会给我回应,可忽然吹来一阵风,卷着雪花擦过我的脸,那一瞬间,我就觉着许是阿姐回来看我了。
我在阿姐坟前待了许久,直到手脚都有些冻僵,正准备离开时,一转身,却看见了谢珩。
听闻,江宋景上位后事事同他对立,弄的谢珩苦不堪言,一时间倒也没有时间和精力来缠着我。
谢珩快步走来。
手中拿着的送给阿姐的话被他随手扔在了地上。
他一把攥住我手腕,「江宋景还真是你养的一条好狗,为了你,他上位后专盯着我咬,非要把我拖下水。」
他语气冷冽,「你满意了?」
手抽不出来,我笑笑,「挺满意的。」
「唯一觉着可惜的就是——」
「你现在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发疯,有点可惜。」
他手下用力,直到见我变了脸色,才讪讪地松了手。
我后退两步,与他隔开距离。
「谢珩,我等着看你的下场。」
-34-
我知道谢珩会有报应。
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
阿姐坟前一见,三日后,宫里便传来消息——
太子意图篡位,证据确凿,而在东宫搜出的信件更是将所有根源都指向了谢珩。
将军谢珩暗中挑唆指使太子谋反,其罪当诛。
宫中当即派兵捉拿谢珩,可此刻的谢珩却跑来了我房间。
「周锦书。」
他穿了身黑衣,脸色阴沉,一把将我从床榻上拽起,二话不说点了我的穴道,「没时间和你解释了,我先带你走。」
「追兵就快来了。」
说着,他将我扛在肩上,带我出了房间。
我手脚动弹不得,全身上下只有嘴能动。
「谢珩,你的报应要来了吗?」
「你逃不掉的,我倒是该谢谢你,将我带上,让我能亲眼见着你这座高楼坍塌。」
「真是畅快。」
「闭嘴!」
谢珩朝我吼了一声,运起轻功,带着我纵身跃上屋檐。
为了防止我大叫引来追兵,他扯下一块布料塞进我嘴里。
我闭上眼。
感受风从耳边掠过。
也感受着风速渐小。
其实,不是风速小了,而是谢珩的速度慢了。
他自己当然也察觉出了,可他并未怀疑我,只是皱了皱眉,继续带着我逃离。
直到……
他再撑不住,摔倒在地。
我也跟着一同摔了下去。
倒地的那刻,他竟还不忘将我护在怀里,做了我的人肉垫。
若不是他曾做过那些事,我或许还当真会有些感动。
谢珩撑着地面想要爬起身,却几次都失败,又无力地摔了下去。
「你……」
他终于猜到了是我。
他倒在地上,不敢置信地望着我,「你动了手脚?」
「是啊。」
我在距离他几步远处缓缓蹲下身,「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我就在屋里点了掺过料的熏香,怕你在我房中时间短来不及中招,我还在我身上也加了。」
「放心,我提前吃过解药。」
我笑笑,「谢珩,你说追兵要有多久赶过来呢?」
话音落下不久,远处便传来阵阵脚步声。
追兵来了。
我看着倒在地上,姿态狼狈的谢珩,心头只觉无比畅快。
谢珩年少领兵,征战无数,是倨傲的少年将军,所以,和我之间种种,他从不觉有错。
在他看来,我一个侯门私生女,即便没有名分,能怀上他的孩子也该是我的福分。
他从未想过自己毁了我一生。
至于后来,他以江宋景逼我,故意让江宋景得知我怀了他的孩子,又设计让阿姐知道了一切,导致了阿姐的死,甚至在阿姐死后逼我生下孩子,以上种种,他都认为是爱我的证明。
这人从不懂爱。
他只是单纯的狂妄与自私。
追兵很快赶到。
曾立下赫赫战功的谢将军,此刻却倒在地上,被赶来的追兵团团围住,狼狈的不得了。
他艰难地仰着头看我。
那双多情的桃花眼里布满血丝,猩红一片。
一字一句,在这最后一刻,他似乎仍在期冀着什么,「周锦书,你可曾,对我动过心?」
我居高临下地看他。
坦然承认,「动过。」
谢珩笑了笑,眼底似乎有着一闪而过的动容。
可我下一句话,又将那抹动容彻底扼杀。
「动过杀心。」
谢珩的笑僵在唇角,他问的艰难,好似有双无形大掌扼住他脖颈,每个字都艰难出声,「只有杀心?」
「不然呢?」
我笑了起来,「谢将军希望是什么?」
「你该不会认为,我真的会对你动过心吧?」
谢珩不再出声。
他缓缓闭上眼。
半晌。
笑声响彻荒野。
-35-
谢珩是太子一派的中流砥柱。
太子早就有了篡位的心思,谢珩手脚也并不干净,禁不起细查,不过皇上终究还是念及了父子之情,对外只公布了那些来往信件,将责任推去了谢珩身上,留了太子一条性命,只是废去太子位,终身监禁。
而谢珩因指使太子篡位,谋反一事被判处了诛九族。
将军府上下于三日后,一并问斩。
只是可怜了那些府中的下人。
三日后。
谢珩将于午时问斩。
何苒小声问我要不要去看,我想了想,「不去了,一个不相关的人,场面又血腥,有什么可看的呢?」
那天,我没去。
倒是听看热闹回来的街坊四邻说起,刽子手落刀时,谢珩仍是笑着的。
往日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被压着身子伏跪在地,笑声悲怆。
街邻们议论纷纷,而我只是抬头看了看天空。
天上又飘了雪。
雪花悠悠,覆了一地白。
……
谢珩死后几日,皇上召了宫宴,不知为何,还提起让侯爷带上妻女同去。
谁不知道侯府的夫人与大小姐都已去世,现有的女眷只有我这个在府外的私生女。
没人知晓皇上的心思。
我更不知道。
但皇上的话乃金口玉言,我怎敢不去。
侯爷倒是很开心。
一见面,他便盯着我一个劲地说着「瘦了」之类的话,眼底的心疼竟像是真的。
多么可笑。
曾经为奴为婢都不会让他多看一眼的女儿,如今却成了他唯一的子嗣,成了他所有感情的寄托。
去之前我便同他说过,我不想出风头,也不想多露面,侯爷连忙点头说话,宴上也表现的十分低调,若没人上前同他攀谈,他便规矩地坐在位上,而我则安静的坐在他身侧。
宴上,我看见了江宋景。
或许,该叫他江丞相。
许是在官场打磨久了,江宋景身上的少年气已全然不在,仍旧清隽的一张脸,身上却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面对朝臣们的恭维声,他面不改色,随意淡然。
隔了许久。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我身上。
眉头微微蹙起。
自那一眼后,他没再看过我。
宴上歌舞升平,一片和谐,直到——
有喝醉了的好事者竟提起了我。
「听说,侯爷的小女儿之前与江丞相是青梅竹马,后来被那逆臣生生拆散了,侯爷,可确有此事吗?」
众人议论纷纷。
我看了江宋景一眼,忙否认,「传言太过失真,只是相识罢了。」
可这解释落在旁人眼中,却似乎轻飘飘的,没有半点可信度。
那人甚至直接起身问道,「江丞相,如今您未婚配,周小姐也是单身,不如你们再续前缘吧?」
江宋景始终淡然地坐着。
闻言只微微蹙眉,然而,不等他说话,台上的皇上倒是开了口。
「哦?江爱卿竟还有这么一番往事?」
说着,皇上看了我一眼。
江宋景这才起身,朝着皇上微微颔首,「皇上莫取笑臣了,都是些有心人传的谣言罢了。」
他站在高台下方,目光轻蔑地扫过我。
语气讥讽。
「传我谣言的人究竟是何居心?」
「她一介下堂妇,又如何配我?」
我面无表情的听着。
桌下的手却悄然攥紧。
我自是能明白,他此刻故意说这些话只是为了与我撇清关系,止住谣言。
可听了这话还是心疼。
他所用之话句,是我当年写在信中的。
当年那封分手信,为让他死心,我忍着泪落笔——
「你一介山野村夫,如何配我千金之躯?」
多年后。
在宴上,他当众将那句话还回给了我。
-36-
我从没想到,那日宴上一见,竟是我与江宋景的诀别。
宴后没几日,朝中便传来消息,说江丞相染上了恶疾,重病缠身。
我几次忍不住想要过去探望,却又生生忍住了。
我虽对朝事不了解,但也隐约能察觉到——
处理了李相与谢珩后,朝堂内外江宋景一家独大。
皇上怕是要对他动手了。
我猜了种种缘由,唯独没有想到,半月后,会传来江宋景去世的消息。
江宋景,去世了。
这怎么可能?
他爹是祖传的赤脚大夫,虽在乡间村落,但医术十分了得,江宋景自幼被江父逼着学习医术,虽没能学个全部,但怎么也继承了七八分,怎么会忽然染上恶疾?
这不可能。
何苒从得知消息起便开始哭,最后红着眼扶我去了丞相府。
府上已挂了缟素。
放眼望去,院内外一片白。
我怔怔站在院外看着,只觉胸口被一块巨石牢牢压住。
喘不过气来。
就连呼吸都无法。
我死死揪着衣角,怔怔地转头看向何苒,「阿苒,我眼花了,是不是?」
何苒红着眼摇摇头,没说话,反倒捂着脸哭了出来。
「哭什么?」
我目光涣散地看向丞相府内,「他们都是骗人的。」
江宋景还那么年轻。
他那么年轻便已位极人臣。
怎么会死?
怎么会?
怎么会……
脸上一热,当我察觉到那是眼泪时,便已止不住了。
……
江宋景出殡那日,满街缟素。
丞相府门外围了许多人,我和何苒穿了身白,也在人群中。
我想为他扶棺,可没有那个身份与资格。
也怕他泉下有知,觉着厌恶。
我甚至连送别他的身份都没有,只能站在人群中默默落泪。
送葬的队伍自我面前路过,那抹苍白让我无法呼吸。
目光偏过几分。
忽然。
对上了人群中的一个人。
陌生的面孔,再普通不过的装扮。
可那双眼,却总觉着似曾相识。
他也在看我。
静静地看着我,什么话都没有说,然后转身,静静消失在人海。
而我忽然想起,江宋景父亲的祖传医术中,有一易容术,只是江父从未对人提起过,知晓的人只有江宋景父子,我和阿娘。
身旁何苒哭的几乎背过气去,而我却忘了哭,只怔怔地盯着那人消失处。
良久。
我收回目光,擦了擦脸上的泪,笑着拍了拍何苒的肩,问她。
「阿苒,你知道什么是一眼万年吗?」
何苒被我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的愣住,她摇摇头,哽咽着说不知道。
我看着府门上方被风吹动的缟素,笑了笑。
「就是哪怕只一眼,哪怕时隔千万年,在千万人之中,也能认出他。」
「什么?」
何苒听不懂,她担忧的看着我,「阿姐,你是不是悲伤过度……」
我笑笑,没再回应,只是带着她走去了街对面。
刚刚那人消失之处,地上落有一张被人踩踏过的纸。
我弯身捡起,拂去沾灰,终于看清了纸上的字。
「再买桂花同载酒,终还似少年游。」
-37-
衣坊生意日渐兴隆。
挣了的钱多数都被我拿去成立了学堂,学堂里收了许多因家贫而无法读书的孩童。
无论男女,照收不误。
百姓思想多封建,总觉着老百姓家的女儿只要贤惠老实即可,什么琴棋书画?那是给官家小姐学的。
可我不这般认为。
我成立这学堂的初心就是想让那些出身寒门的幼童们也有读书识字,考取功名的原因。
像江宋景那样。
贫屋也可飞出金凤凰。
我盼着他们读书写字,拥有不同的选择和人生。
江宋景。
我不知他是否真的还活着,也不知若他活着,该在这世上的哪一处。
可我知道了他过去的选择。
他说不回去,并非是因为我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而是他已在官途上走了太远,他已没办法收手了。
他早已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从他入仕途开始,从他决定为了我, 铲除谢珩开始。
可他从未告诉过我。
……
自那次宴会之后,我没再去见过侯爷一次。
听闻他病了。
整日躺在榻上,嘴里胡乱叫着些名字——
大娘的名字, 阿姐的名字。
还有我的。
有时他清醒,也会派府中下人来求我回府待上几日, 去陪陪他。
可我从未去过。
我从不认为他是真心悔过,真的忽然对我这个女儿生出多少感情,他不过是寂寞罢了, 人到晚年本就孤寂, 如今身边又空无一人,只有满府的小厮丫鬟照顾他,连个说话的亲人都没有。
若他妻儿尚在, 我怕是病死在侯府门前他都只会骂一声晦气。
今日晚饭后, 侯府又来了人。
这次倒是没送话过来,反倒是送来一封信。
「小姐, 您就看看吧,这信侯爷断断续续写了几日, 怕是都是对您的愧疚心,有时我们看了也觉不好受。」
小厮打量着我的眼色, 低声劝慰。
「而且……侯爷现在挺惨的,缠绵病榻, 身边没个亲人不说,有时他神智不清,连府中下人都暗地里偷着欺负他。」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
对方送了信又折回侯府。
而我转身将那封没拆的信扔进了油灯内。
那些我不曾看过的一字字,都化为了飞灰。
对了。
小厮临走前,我还托他送去一封回信。
信上书写几字:祝侯爷长命百岁,孤独终老。
-39-
何苒成婚了。
她嫁给了隔壁药房掌柜的儿子。
对方眉目清朗,性子温和, 是个踏实可靠的。
成婚那日, 我替何苒备了丰厚嫁妆, 送她出嫁。
铜镜前,我手执梳子, 替她绾发。
「一梳梳到头。」
「二梳梳到尾。」
看着当初的姑娘如今已长大出嫁,我也有些哽咽,「三梳白发齐眉。」
若娘还在, 也会替阿苒开心吧。
若阿姐还在, 若我也有机会成婚, 阿姐也会像我如今这般送我出嫁吧?
若……
若我像曾经无数次想象过的那般嫁给了江宋景, 也会像今日这般吧?
穿上红嫁衣, 与他拜过高堂,拜过天地神明。
结发为夫妻, 举案齐眉。
「阿姐。」
何苒握住我的手,红着眼问我,「你……也该放下过去, 寻一良人了吧。」
「总不能一辈子这般自己过。」
我笑笑,继续替她绾发,「这样也挺好的。」
而且。
在我心中,我已嫁过一次了。
那次深夜的院落, 他将杯口伏低几分,同我碰杯,说敬我们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可就在那一刻。
在我决定与他此生再无瓜葛的那一刻。
我已经嫁给他一次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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