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贵妃当了十六年的狗腿子,直到这日,皇上突然夸了我一句:
「贵妃这丫鬟,瞧着倒是可人。」
皇上走后,贵妃斜倚在软榻上,细白的手指勾起我的下巴,娇声笑道:
「颂春,我们换个皇帝好不好?」
我兴奋得从枕头底下掏出早就磨好的刀。
毕竟我等这一天,可是等了好久了!
-1-
我被人牙子卖进将军府那年,只有六岁。
浑身脏兮兮的,还挂着青鼻涕。
管事的嬷嬷皱着眉不想要我,我这样蠢的丫头,是伺候不好主子的。
人牙子急了,拿藤条抽我,让我给嬷嬷跪下求她买我。
我梗着脖子不肯跪,中气十足地帮人牙子数着数:
「十二、十三……」
小姐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她穿着烫了金边的红袍,趁得一张脸俏生生白嫩嫩的,像极了年画娃娃。
嬷嬷一见她,脸上就换上了谄媚讨好的笑来。
小姐却是理都不理,只拿白玉般的手指指着我:
「这小丫头,我要了。」
直到人牙子踹了我一脚,我才反应过来,忙跪下谢恩。
小姐乐了:
「你这小丫头刚刚不是挺有骨气的?怎么现在跪得这么干脆?」
我抬头直视小姐,诚实道:
「小姐是菩萨,阿爹说菩萨是可以跪的。」
小姐闻言噗嗤一声笑了。
当真像菩萨一样好看。
从那天起,我就派去伺候小姐。
说是伺候,我笨手笨脚的,活根本干不利索。
可是小姐喜欢我,府里的嬷嬷说,能得主子喜欢,才是一个奴才最大的本事。
我得了小姐的青眼,便是府里最有本事的丫鬟。
乡下人总信奉贱名好养活。
所以阿爹给我取名叫二丫。
小姐嫌这名字土气,便叫我颂春。
她说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
春这个字,同我很相配。
那天,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心里翻来覆去地念着颂春这两个字。
连带着心尖尖上都滚烫了起来。
颂春……多好听的名字啊……
-2-
小姐是将军嫡女,性子跳脱。
院子里的杏熟了,她带着我们几个丫鬟爬树摘杏。
别的丫鬟都不敢,惶恐地劝小姐不要干这么危险的事。
只有我晃晃悠悠地搬来一把小梯子。
小姐摸着我的头笑:
「好颂春,本小姐没白疼你。」
小姐最爱红衣,她就像一团火,自由自在地旺盛着。
我看着那团红在层层的绿中,像是翻腾的烈焰,又像是盛开的红花。
小姐摘了好大一兜杏子,咬下去酸酸的。
我五官皱巴在一起。
小姐笑得更开心了。
她用细长的手指点着我的脑袋:
「颂春,你好丑。」
那个年纪的姑娘没什么美丑的概念。
我只知道,我这样小姐会开心。
所以,此后便常扮丑来都逗她开心。
-3-
小姐十岁那年,喜欢上了舞刀弄枪。
她本就是将门虎女,一手红缨枪也耍得猎猎生风。
将军却不喜欢小姐舞刀弄枪。
他说小姐该有大家闺秀的做派,而不是这般粗人行径。
小姐那时年纪虽小,却懂得许多大道理。
她如一棵松柏,站在那里,朗声同将军辩驳:
「我爹是镇国将军,自然有那些个底气同旁的世家小姐不一样。」
将军被她逗得直乐,也便放弃了培养小姐做一个大家闺秀的想法。
小姐不喜欢娇滴滴的世家小姐的做派。
她爽朗、热情,就像是该在草原烈日下盛开的格桑花。
同小姐的性子不同,大少爷要温顺许多。
他不爱枪棍爱诗书。
小姐在院子下那棵红梅下舞枪,大少爷就坐在窗边作画。
他画簌簌而落的红梅、画大雪纷飞的冬景、画院墙上那只伸着懒腰的狸奴。
当然更多的是画小姐。
画她一袭红衣翻飞如火。
有时我也有幸入了少爷的画。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去看,画上扎着双髻的小姑娘正眼睛晶亮地看着红梅下身姿英武的小姐。
大少爷见我看呆了,便屈指敲了下我的脑袋。
他唇边漫出一抹笑,问我:
「喜欢?」
我忙不迭地点头。
他便把画递给我。
我连忙把手在身上抹了两下,这才恭敬地接过,珍而重之地接好。
大少爷懒洋洋地冲小姐喊:
「你这小丫头都让你惯坏了,一点也不怕人。」
小姐闻言回身,艳丽的脸上勾起笑来:
「我的人,自是该无拘无束的。」
说罢,小姐冲我招手。
我连忙跑过去。
献宝似的把画拿给她看。
她伸手捏了捏我脸颊上的软肉,笑道:
「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就这么幅破画便将你打发了。」
「哥哥那可还有不少好东西呢,想不想要?」
说着,小姐扑向大少爷。
笑声如银铃般传来,抖落了一树的红梅。
我抬头去看。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雪来。
瑞雪兆丰年,来年,一定会顺顺利利的。
-4-
年关将至,府里也忙了起来。
我年纪小,个头也小,便跟着其他姐姐一起剪窗花。
整个将军府里张灯结彩的。
除夕这天一大早,我自告奋勇要给小姐梳头。
她杏眼带着诧异地看我,举着小拳头威胁道:
「要是梳不好,就叫人牙子把你发卖了去!」
「小姐才不舍得呢。」
我抿嘴笑,手指灵活地给她挽了一个发髻。
我也不舍得小姐,因此学了很久。
小姐的眼睛晶亮,夸我做得好。
说着,她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用红绸布做的红包:
「本小姐赏你的。」
我欢欢喜喜地接过,都不用打开看,就知道里面包了至少十两银子:
「小姐真好。」
她骄傲地扬起头,趁机伸手摸乱我的发髻。
小姐笑着提裙跑出去,我追在她后面。
她回头冲我扮鬼脸,然后直直撞进一个人怀里。
那人长身玉立,逆光而来,一张少年人的脸。
同大少爷的温柔尔雅不同。
他眉目张扬,一双眼睛深潭似的,好像能将人吸进去。
那一年,小姐十三岁。
一眼误终身,说的便是她与萧郁风。
-5-
年关刚过,大少爷就被将军揪着耳朵带去了战场。
北方蛮夷来犯,将军身为镇国将军自是当仁不让。
主母早亡,将军没有续弦。
大少爷身为谢家唯一的男丁,必须传承父亲的衣钵。
哪怕他再不愿。
书生那把笔杆子也得换成三尺青锋剑。
将军出府前就跟门房小厮吩咐了,不准让小姐出门。
可是小姐这人是闲不住的。
正门不让走,她索性就翻墙。
但将军毕竟是将军,他好像早就料到小姐会这么干。
把府里的梯子都拿去劈了当柴烧了。
可是将军忘了小姐还有我。
我蹲在地上,让小姐踩着我的肩膀上去。
她好不容易翻过了墙头,又不敢跳下去了。
我在下面急得抓耳挠腮。
那天,小姐到底是没能出府。
她坐在墙头看了一日的春光。
我就仰头看了一日的小姐。
夕阳的暖光洒在她如玉的脸上,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辉。
那时我便想,我的小姐,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6-
将军打了胜仗回来,小姐听到消息跑出去,连鞋都忘了穿。
我在后面举着鞋追着小姐跑。
总算在将军瞧见前追上了小姐。
她如乳燕入怀,扑进将军怀里。
将军的脸上多了一道疤,从眉峰直直插入云鬓。
整个人看着更凶了。
我吓得缩在小姐身后,只探出个脑袋去找大少爷。
他走的时候答应要给小姐带北方的胭脂,还说要给我带那里的花样子。
见到大少爷,我都吃了一惊。
小姐也吓了一跳。
原本白玉般俊俏的人,如今却黑了许多,身量也拔高了些。
那股子书生气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战场的肃杀之气。
可是看见小姐,少爷又成了往日喂鸟遛街的少爷。
他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衬得那张脸更黑了。
小姐嫌弃地冲他做鬼脸。
将军回府后,府里又热闹起来。
他检查小姐的功课。
第一个要检查的就是小姐的琴艺进步了没。
小姐的琴弹得很难听,但是将军听不出来。
他觉得小姐往那一坐,就有副高手的做派。
一开始小姐还认真学,后来发现将军是个音痴,她索性就乱弹一通。
偏偏表情是一副大家小姐的做派。
我和少爷只能在一旁憋着笑。
-7-
春去秋来,一眨眼,小姐十六了,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
我知道小姐心里早就有瞧好的少年郎。
他是少爷的朋友。
他们经常一起出去打马射猎。
好几次我和小姐都在。
少年白衣纵马,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
有时候小姐也会同他赛上一场。
每次都是小姐嬴。
我高兴地跳起来说小姐真厉害,可是小姐却不乐意了。
她说那小公子瞧不上她,不肯堂堂正正跟她比一场。
小姐是骄傲的,哪怕身为女子,也有不输男子的傲气。
小公子举手告饶,说小姐是女中巾帼,此后定不小觑。
他们又比了一场。
马蹄卷起尘土,迷了我的眼。
那袭红衣被风吹起,同白袍层叠在一起。
一炷香后,两人驾马归来。
小姐输了,可她的眼睛晶亮,脸颊微微泛着桃红。
小姐一直是敢爱敢恨的。
就连那样秘而不宣的少女心事,小姐也敢大声说出来。
我惊诧小姐的勇敢,却也总懊恼她的勇敢。
那是将军第一次冲小姐发火。
他气得拿出鞭子要抽她。
小姐跪着,脊背挺得笔直。
她高声道:
「我谢初锦的夫君,必须得是我心悦之人!否则,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
在她看来,心悦他人没有错。
将军气得把手里的鞭子高高扬起。
我扑过去挡在小姐面前。
鞭子带着破空声,猛地抽在我的背上。
我从小到大替小姐挨过许多次罚。
但是从没有这一次痛。
我知道,将军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那小公子的身份,是一道鸿沟,小姐若是嫁过去,这一生注定不会顺遂平坦。
-8-
我的小姐是九天翱翔的凤,看上的男子身份自然不是一般。
但我还是不能把整日同我们嬉笑打闹,同小姐举手告饶的少年同尊贵的太子殿下联想到一起。
也难怪将军生气。
他们武将不比文臣风流。
小姐若是嫁给寻常皇子还好,可萧郁风却是日后要继承大统之人。
他必然不会只守着小姐,一生一世一双人。
况且我朝重文轻武。
武将之女是做不得太子正妻的。
最后还是太子登门,不知道他同将军许诺了什么,将军到底是松了口。
赐婚的圣旨隔天就下来了。
是太子侧妃。
小姐欢喜地接过圣旨,她不计较那些个嫡庶尊卑,只知道自己要嫁给心上人了,她笑着准备绣嫁衣。
可是她这双手舞得动红缨枪,却未必拿得起绣花针。
我看着大红嫁衣上绣的一团线,分辨了好久,才斟酌着夸赞出声:
「小姐这对彩蝶绣得可真好。」
小姐闻言拿着针的手一僵,半晌才幽幽开口:
「我绣的这是鸳鸯。」
这完全不挨边好吧?
好在小姐的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
最后绣嫁衣这活还是落在了我身上。
小姐蹬掉脚上的鞋,欢欢喜喜地蹦上了软榻,吃着我早就准备好的葡萄。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太子娶侧妃的日子。
侧妃比不上正妃,可是太子还是给足了小姐体面。
准她从正门入府。
宾客尽欢、红烛暖帐。
小姐穿过许多次红衣,但都没有出嫁这日好看。
我看着紧张地绞着喜帕的小姐,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觉得有哪里不甘心,却又说不出来。
-9-
婚后,小姐和太子也是有过一段很快活的日子的。
就跟话本子上写的那样。
执手扫娥眉,对镜帖花黄。
太子娇纵小姐,让她不必守府上那些个规矩。
她会在夏天,赤着脚踩在池塘。
水花惊走游鱼,小姐欢快地笑着。
她还把一旁看热闹的太子也拽下来,水弄湿了那件月白色的长袍。
可是太子只是看着小姐笑。
任由她细白的手挽起水花,泼在他身上。
我那时想,要是能一直这样该多好。
可是太子是要娶正妃的。
皇后给他精挑细选,选了姜丞相府的嫡女。
听闻姜家小姐自幼体弱,所以并不常参加各家小姐的赏花宴。
我和小姐都没见过这位姜小姐。
小姐对她也满不在乎。
她用手支着下巴,听我给讲京中时兴的话本子。
偶尔还会拍手叫好。
我们都觉得姜家小姐是个病秧子,怎么看也不算个威胁。
太子合该喜欢小姐这样娇纵明媚的女子才对。
可是我们都错了。
原来情深似海是可以演出来的。
太子府娶正妃那日,满府的红绸扎得人眼睛生疼。
小姐没胃口,索性在屋子里待了一整天。
反正她一个侧妃,也没资格出去招待宾客。
外面敲锣打鼓的,吵得人心烦。
我故意扮了个鬼脸,凑到小姐面前。
她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手指点在我的额头上,嘟囔了一句:
「丑死了。」
外面的热闹到底是归于平静。
暮色四合,小姐突然轻声问我:
「颂春,你说萧郁风也同那位姜小姐喝了合卺酒吗?」
「他也对她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了吗?」
「他是不是也吻了她……」
后面小姐不再说了。
她许是有些难过,声音低沉着。
屋里很黑,我看不清小姐的神情,只能想着法子逗她开心。
我说姜小姐很丑,还是个病秧子,太子肯定不喜欢她:
「她说不定头上长犄角,而且很黑,说话还大嗓门,风一吹就倒。」
说着说着,我和小姐都笑起来。
我俩笑得越来越大声。
很多年后我才惊觉,小姐那晚没有笑,她是在哭……
那时的我真的很蠢,竟然妄图通过贬低一个女人,来让另一个女人开心。
我的小姐那样善良……
她怎么可能会开心啊……
-10-
小姐隔天去请安的时候,我们才总算见到了这位姜小姐,现在该叫太子妃了。
她眉目生得温柔,像水一样,轻轻柔柔却有沁人心脾的力量。
我们都以为太子妃第一次见小姐是要立威的,可是我们都想错了。
她笑着喝了小姐敬的茶,还给了她一个大红包:
「没想到谢家妹妹生得这般好,倒真是让人瞧着欢喜。」
不是侧妃,是谢家妹妹。
她知道小姐在意,便从不叫她侧妃,只唤她阿锦妹妹。
一向张扬的小姐却难得有些失措。
她手忙脚乱地接过红包,耳畔微红。
太子喜欢太子妃,我和小姐也喜欢她。
她太好了,让人生不出妒心来。
哪怕后来太子满心满眼都是她,小姐也只是一个人难过,从没想过怨恨她。
她说面对那样明珠似的一个人,好像她生来就值得这天下最好的。
小姐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落寞。
我那时好想告诉她。
我的小姐在我心里,是世间最耀眼的明珠。
可惜总有人眼盲心瞎,白白让两颗明珠蒙了尘。
太子妃的身子总是不大好,冬天要一直端着汤婆子,有时候好几天都下不来床。
那天,全府都听见太子ŧùₛ和太子妃大吵了一架。
听说太子妃被气得吐了血。
小姐带我赶过去的时候,她斜靠在床边,整个人像朵随时会衰败的花。
太子妃看见我们来,慌忙擦了泪,想起身。
小姐连忙快步走到床边把她按住:
「你身子不好,便别起身了。」
太子妃淡淡地笑着,笑容里却藏着难以掩饰的悲痛:
「姜府牺牲我一个便足够了,他何苦……何苦还要再搭上我妹妹……」
「她还那样小……」
我们这才知道,太子竟有意想纳姜家的庶女为良娣。
她外祖家掌管着京城城防布局,对太子开始是很大的助力。
平日里清风朗月的人,终于在这一刻,显露出野心。
不过,这事因着太子妃的阻拦,到底是不了了之。
太子心疼太子妃,不忍她难过,再加上太子妃被查出怀了身孕。
太子高兴,索性便不再提纳妾之事了。
那几日,太子守着太子妃寸步不离,如珠如宝地护着。
他担心太子妃孕期烦闷,还特意接了太子妃的庶妹进府作陪。
其实太子就算不说,我也能看出,他是在防着小姐。
我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小姐自然不会看不出来。
她索性便不去自讨没趣。
那位姜家庶小姐年纪虽小,性子却是个沉稳的。
但是,我下意识有些不喜她。
总觉得她一副心机深沉的样子,远不如太子妃亲和。
太子妃许是看出小姐最近的有意疏远,竟来找了小姐许多次。
她宽慰小姐,让她别多心。
小姐别扭地转过头,说她才不会多心呢,自己一个人别提多自在了。
太子妃看出小姐在嘴硬,也不戳穿。
便拽着她的手左右晃着,央求她陪陪自己。
太子妃太善良了,身处光明的人仿佛看不到这世间的阴暗面。
可也就是这份善良,害她丧了命……
-11-
太子妃生产那日,叫了整整一夜。
小姐一直在佛前跪着,默默为她祈祷。
我的小姐明明从不信神佛的。
可惜神明并没有庇佑太子妃。
她生产时难产又赶上血崩,到底是没捱过去。
而她拿命换来的,却是一个死胎……
我们那时都以为是太子妃身体不好,福薄。
可是后来,太医却在太子妃的屋子里发现了麝香。
分明是有人要害她。
而嫌疑最大的就是小姐。
所以,当太子气冲冲跑过来兴师问罪的时候。
我毫不犹豫地挡在了小姐面前。
他是小姐最爱的人,他怎么可以不相信她呢?
可小姐把我赶了出去,我听见他们大吵一架。
小姐被关了禁闭。
而太子妃头七刚过。
太子就迫不及待地抬了她的庶妹进府。
小姐听着外面的唢呐声,流了一夜的泪。
我不管怎么扮鬼脸,我的小姐都没有再笑过。
我不知道她是在哭自己,还是在哭太子妃。
后来小姐怀孕了。
她和太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恩爱。
可我总觉得有什么变了,又说不上来。
-12-
小姐的孩子没了。
听人说是摔了一跤,摔没的。
小姐说有人在外面撒了油,她求太子给她的孩子做主。
可太子只是轻轻拂开小姐的手,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
这都是小姐的报应。
小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萧郁风,那也是你的孩子!」
「你怎么如此狠心?」
「那孤和韵娘的孩子呢?它的公道又有谁来替它讨?」
太子走了。
小姐又哭又笑。
她说这都是她的报应。
我轻轻抱住她。
曾经那样明媚的ţú⁹人啊,如今怎么瘦得这样厉害了……
小姐的孩子没了以后,她便不爱笑了。
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发呆。
许是顾念着年少的情谊,太子并没有薄待小姐。
皇上驾崩后,太子登基。
姜家那位庶女因着母家,被封了皇后。
皇上依旧摆着深情人设,将先太子妃追封为敦和皇后。
小姐成了贵妃。
她穿着宫装,仪态万千,端得上一个大家闺秀。
可是我却总念着那喜欢爬树翻墙,纵马游街的小姐。
-13-
小姐成了贵妃,可我还是执拗地叫她小姐,仿佛这样一切都不会变。
小姐便也纵着我。
她一直这样娇纵我的。
皇上登基后,一个又一个姑娘进了宫。
宫里到处都是年轻鲜活的姑娘。
她们像花儿一样争先恐后地绽放着。
皇上宠爱的人,许多都有先皇后的影子。
ţũ₎我那日瞧见一个姑娘。
穿着红色的大氅,在梅林起舞,雪花伴着梅花簌簌而落。
像极了年轻时的先皇后。
听人说,那是皇上新宠爱的玫嫔。
她父亲不过一个小小的县令。
可她却凭着这张酷似先皇后的脸,在众多嫔妃里占尽帝王宠爱。
玫嫔怀了身子。
可惜三个月的时候,那孩子福薄。
后宫的子嗣总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怀上不是本事,能平安生下来,才是本事呢。
玫嫔失了孩子后,便整日里郁郁寡欢。
皇上哄了两日便厌烦了。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年轻漂亮的姑娘。
爱不爱的其实根本不重要。
她们本就不是为了爱情进宫的。
这些世家贵Ŧū́₍女背后背负的,是家族的荣宠。
也就玫嫔是个死心眼。
仗着帝王几日宠爱,便拿乔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
不过一个玩意儿罢了。
再喜欢,也不过如此了。
-14-
小姐一直冷眼看着后宫里斗来斗去。
她那满腔的少女心事,早在最好的年华里消磨殆尽了。
我给她梳妆的时候,忍不住说起听来的消息:
「小姐,大爷他过两日便回来了。」
「也不知道大爷这次回来会给您带什么好东西。听人说,北境的烧果子做得极好。」
小姐没好气地看了我一眼:
「你这丫头,多大了,还这么贪嘴?」
老将军前两年去了。
大少爷接了他的兵权。
他一年到头都在塞外打仗。
也因着大爷的缘故,皇上总归是顾及小姐的。
提起大爷,小姐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
「倒是好久不见哥哥了。」
「平日里那样清风朗月的一个人,如今却成了个兵痞子,一年到头就知道打仗。」
「也不知道早点给我找个嫂嫂回来。」
她话里虽然埋怨,语气里却是藏不住的心疼。
我还记得那年将军府小院,大爷一身白衣,坐在窗前作画。
少年背脊如松、眉目温润如玉,让人瞧了便忍不住赞上一句。
好一个端方君子,举世无双。
可是前两年我见他。
他黑了许多,也壮了许多。
眉峰处一道疤斜插入鬓。
整个人都添了许多煞气。
就像是……从尸山血海里淌过来似的。
好像每个人都在长大。
今年岁末,大爷从塞外回来。
皇上特许他进了宫。
可是大爷却没来看小姐,只是派了个宫人叫我出去,帮他把东西带给小姐。
小姐闻言愣了一瞬,复而又了然地笑了:
「这家伙,骨子里还是个迂腐书生。」
我知道,大爷是怕后宫和前朝来往过密,引得帝王猜忌。
大爷站在宫门外,遥遥朝我招手:
「颂春,你家贵妃可还好?」
「贵妃安好,只是顾念着大爷。」
谢时安笑着递给我一个包裹:
「这是给贵妃娘娘带的礼物,最里面有个小盒子,用粉帕子包着的,是给你的。」
我闻言欢喜地接过,笑弯了眉眼:
「难为大爷还惦记着奴婢呢。」
他伸出手揉揉我的头,宽厚的手掌带着粗粗的茧子,有些咯人:
「一转眼,颂春都这么大了。」
「拜托你,替我照顾好阿锦。」
大爷的身影隐没在夜色里,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他给小姐带了许多稀奇的玩意。
小姐嘴上嗔怪着,哥哥还拿她当小孩子。
可是眼里却透着欢喜。
大爷给我带的是盒胭脂。
小姐见状,揶揄地看着我。
我笑着伸手去拿她桌上的甜糕:
ťŭ⁽「小姐若是想要这个,那拿甜糕跟我换。」
小姐忙扑过去抢。
我俩笑闹成一团。
那时的我们总盼着来日方长,却不知,有些人,再见已是永别。
-15-
朝中有人上奏,谢将军贪污军饷,中饱私囊。
皇上让人去查,竟在将军府那棵桃树下,挖出了写着皇上生辰八字的娃娃,还有一件做好的龙袍。
天子震怒,当即就把谢时安下了大狱。
小姐去求情,把脑袋磕得砰砰作响。
面前那块青石板染上斑驳的血迹。
可是帝王御书房的大门却始终紧闭。
「皇上!您与臣妾的兄长自小一块长大!他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道,难道皇上您也不知道吗?」
「我谢家为这皇朝鞠躬尽瘁、披甲上阵,难道最后连一个公道,皇上都不肯给吗?」
「狡兔死走狗烹,皇上这样对谢家,寒的可是我大周万千将士的心!」
「皇上!」
小姐一声比一声凄厉。
可回应她的,却是御书房内传出的靡靡之音。
皇上又何尝不知道谢家冤枉,但是他需要这么一个由头,收回谢家的兵权。
谢家,不过是帝王夺权的牺牲品罢了。
大爷被斩首那天,小姐一直哭,哭得我难受得紧。
她这一生的不幸都赖那个负心人。
他该死!
我从枕头底下翻出一把匕首。
匕首是大爷送我的。
他说让我一定要保护好小姐,哪怕是为此伤了人,他也能护住我的。
可是大爷死了。
他再也护不住任何人了。
匕首被我磨得很锋利了。
我的手指慢慢收拢,似乎在下定什么决心。
可就在我起身的那一刻,一张有些泛黄的宣纸从榻上落了下来。
那是一幅画。
画上是在桃花树下舞剑的少女。
一旁还有个撑着下巴的小丫鬟,眼神晶亮。
丫鬟怀里抱着只狸奴,张牙舞爪的。
这时当年大爷送我的。
他若是不当将军,就算不是治国的文臣良相,也会是个很好的画家。
也许那样,他便不会这样短命了。
我到底是放下了匕首。
我还得留着这条命,继续陪着小姐呢。
罪臣之女当不起贵妃,皇上褫夺了小姐的封号,把她贬为答应。
从小那些她瞧不上的妃嫔们个个不忘来踩上一脚。
所有人都觉得谢家这位贵女,此后再也翻不起风浪了。
可是我不这么觉得。
明珠在哪里都是明珠,她不会因为蒙尘便沦为瓦砾。
-16-
大爷头七那天,小姐带着我在宫里烧纸钱。
一张一张地扔进火里,转瞬变成翻飞的纸屑。
「呦,这是谁啊?这么晦气,在宫里烧纸钱?」
一个宫妃打扮,模样娇俏的女子走了进来。
我认识她,是皇上最近很宠幸的薛才人。
她用帕子捂住口鼻,眉眼嫌弃: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贵妃……噢不,该ƭũₓ叫谢答应了。」
「谢答应的胆子可真大,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下去陪你兄长吗?」
小姐冷冷地抬眼看她:
「颂春,掌嘴。」
我闻言站直了身子,狠狠一巴掌抽了上去。
跟着小姐这些年,我打人巴掌的实力倒是见长。
她看人不爽,便喜欢叫我掌嘴。
一巴掌下去,保管这脸三天消不了肿。
薛才人急了,冲过来要打我。
我按住她,又是两巴掌。
「你!你们给我等着!」
宫里踩高捧低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小姐不在乎,我便也不在乎。
左右不过是个死。
可是被刁难得久了,人难免被崩溃。
馊掉的饭菜、湿透的炭火……
夜里我们冷得厉害,缩在一床褥子里互相取暖,冬天好像也没那么难捱了,小姐拽着我的手一直哭:
「颂春,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
我轻轻抱住她,拍着她的后背:
「小姐,颂春一直都在的,以后不管是刀山火海还是碧落黄泉,颂春都在您前头站着呢。」
-17-
春狩的时候,有人骑在马上,衣袂翻飞,一箭夺了皇上的彩头。
帝王震怒,却在看清来人时,眼中的怒气化作惊艳。
小姐一身骑装,飒爽英姿,她微抬着下巴,竟令场上的宫妃贵女全都失了颜色。
瞧,明珠只会蒙尘,却不会沦为沙石。
小姐复宠了,宠爱更甚从前。
她与皇上之间到底有年少的情谊在。
男人有时候真的很天真。
他们自信地觉得,这天底下的女人都会被他们的魅力折服。
帝王更甚。
他不信忠臣义胆、不信武将赤诚,却愿意相信一个跟他有着血海深仇的女人爱他。
也许是有疑窦的,可是小姐只是温顺地伏在他膝上,泪眼婆娑地说:
「皇上,臣妾只有您了……」
皇上就信了。
小姐重新做回了贵妃。
宫里人又开始巴巴地上来讨好了。
可是小姐却谁也不见。
她伏低做小,可不是为了同她们争些凉薄宠爱的。
-18-
北疆来犯,朝廷无可派之兵。
皇上指了个据说熟读兵法的书生去了战场。
没两日,那书生的尸体就被抬了回来。
小姐去找淑妃的时候,她哭肿了眼睛。
极少有人知道,那书生曾是她的心上人。
淑妃看见小姐,怒目圆瞪:
「谢初锦,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
小姐低垂着眼眸,让人看不出喜怒:
「皇上昨夜宠幸了楚穆的妹妹。」
楚穆,就是那位战死的书生。
皇上宠幸他妹妹,便是在抚慰楚家。
淑妃闻言又落下两行清泪来:
「阿若……阿若她才十四岁啊!」
小姐想复仇,便需要盟友。
而淑妃,便是她第一个要拉拢的人。
淑妃这人聪明,她哭过后平静地看着小姐:
「你想让我怎么做?」
-19-
宫里最近隐隐有些风雨欲来之势头。
我伺候小姐梳妆的时候,皇上在一旁看着。
我的发已经挽得越发好了,比宫里最好的妆娘挽得还要好。
这时,皇上突然来了一句:
「贵妃身边这丫鬟,瞧着倒是越发可人了。」
我闻言身子僵住。
皇上这话的意思其实再明显不过。
他倒不是看上了我,只是见不得贵妃身边有我这样的忠仆。
皇上喜欢看主仆离心,看宫里的女人们为了争夺他互相扯皮算计。
他走的时候还特意看了我一眼。
小姐斜斜地倚在贵妃榻上。
她摆弄着精致好看的护甲,随后冲我招招手。
我乖巧地伏跪在她身前。
小姐用细白的手指轻轻抬起我的下巴,艳丽的红唇勾起:
「好颂春,这个皇帝不好,我们换个皇帝好不好?」
我错愕地抬头看她。
她眉目依旧张扬明媚,好像岁月又把曾经那个小姐还给我了。
我慢慢把头靠在她的手边。
良久,我听见自己应了一声好。
-20-
皇后自生下小公主伤了身子后,便一直吃斋念佛,不理会后宫的事了。
可这不代表,后宫的人就能忘记她。
北疆要求派公主和亲。
皇上答应了。
大周自始祖皇帝开始,便没有公主和亲的先例。
始祖皇帝曾言,公主和亲并不是美谈,只能证明他这个皇帝、这个父亲的无能。
可是如今,皇上为了不打仗,竟要将公主送去和亲。
如今宫里只有三位公主。
最大的便是皇后嫡出的长公主,可她今年才八岁。
皇后的性子同先皇后一样温顺。
但是为了自己的亲女,她也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皇后率众妃嫔,求皇上御驾亲征。
皇上哪里肯呢?
他将皇后禁足,给长公主赐了封号。
听人说,不日就要和亲了。
皇后派人来找小姐的时候,她一点也不意外:
「姜芙做了这么久的缩头乌龟,总算是肯出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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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跪在佛像前,慈眉善目的。
小姐见她,却忍不住嗤笑出声:
「姜芙,这又何尝不是你的报应?」
「是我的错,可我犯下的罪孽,不该报应在我女儿身上。」ƭů⁹
「她还那样小,北疆苦寒,这一去便是十死无生啊。」
「那群蛮人要的哪里是和亲的公主, 他们不过是想借此羞辱我大周皇室的脸面。」
「这样的道理,我一个深宫妇人都能明白, 高高在上的帝王竟想不通。」
皇后目眦欲裂,手中的佛珠被她扯断,珠子滚落。
她面上竟隐隐透出几分杀气:
「为了阿囡, 哪怕是拼上我这条命!我也在所不惜。」
「谢初锦,我知道这背后少不了你的推波助澜。上书让长公主和亲的,听说是你谢家的门生。」
「我的确怨过你,可我更怨那个人。他可是阿囡的父亲啊,怎么能如此狠心送他的亲生女儿去死?」
小姐始终神色淡淡, 却在离开时突然开口:
「你也是她的妹妹, 为什么能狠下心来害她?」
皇后闻言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我们都知道, 那个她指的是先皇后。
害死她的麝香, 是她从小爱护到大的妹妹放的。
至于为了什么, 无非就是些权势宠爱。
真相早就不重要了。
-22-
皇后死在了御书房。
听宫人说,她去找皇上的时候, 两人大吵了一架。
皇上气得拔了剑,皇后竟直直地撞了上去。
有了皇后死谏,公主和亲一事便被搁置了下来。
在场的有不少朝廷重臣。
经此一事, 朝臣对皇上的不满越发严重。
姜丞相一夜之间就病倒了。
失去了姜家的支持,又亲手夺了谢家的权。
皇上这皇位怕是坐得不稳当了吧?
听闻皇后Ṭü₂的死讯, 小姐淡淡地为她点了一盏长明灯, 喃喃道:
「就这么把孩子丢给我,她倒是放心……」
其实, 皇后本不用这么惨烈的方式的。
我们都知道,她是在赎罪。
害了至亲之人, 午夜梦回,也常夜半惊醒吧?
皇上最近总睡不好。
淑妃便给他推荐了一位道士。
那人倒是有几分门道, 炼的丹药皇上吃了后, 夜里总算不再梦魇了。
可那道士却是个心术不正的。
他说宫里的风水不好。
有邪魔压住了龙脉, 害得真龙衰败。
他诓着皇上大兴土木修建行宫, 甚至要迁都。
皇上都依言照做了。
这引得朝堂民间怨声载道。
先皇本就有三位皇子。
当时三皇子年幼, 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随便封了个禹王, 就打发到江南去了。
如今,禹王也该弱冠了吧?
都是先皇血脉, 谁又比谁高贵呢?
禹王带兵杀进宫门那天, 打着清君侧的旗号。
可惜啊,咱们皇上福薄, 没等来禹王殿下救他,就被那妖道害死了。
听人说,连个囫囵的尸身都没能保全。
在众位大臣的拥护下, 禹王殿下含泪登上了皇位。
谁也没注意, 禹王带兵入京那天,一顶小轿从宫门悄悄出了宫。
没人知道,里面坐着的三人。
一个是先皇的贵妃, 一个是先皇的长公主。
还有一个……是贵妃的狗腿子。
很厉害很忠心的那种。
小姐说,她还没去过江南的。
我得陪她去看看。
事了拂衣去,此后山水迢迢、天地远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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