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暗室遇小鱼2:意彷徨

-1-
这一日,心门撬了锁,我待她不再生疏。
从前是她说十句,我应两声。
如今三句两句的,也品出了聊些废话的乐趣。
小鱼说在她的家乡,有一种神奇的桌游名曰「狼人杀」。
几张纸牌,点两根蜡烛就能玩的玩意儿,不知怎么有那样大的魔力。
我们牢门前竟要排起队,许多狱卒宁愿在过道里等着,排到号了才能坐在牢门前跟小鱼玩一局。
不少狱卒没念过书,一开口显尽愚笨,她也不嫌,一路托着话往下走。
「冯叔,你玩了两局了还不累呀?喝点水歇歇啦。」
「王大哥是今天最聪明的狼,怪不得能笑到最后嘞。」
「哈哈哈,全赖姑娘教得好!」
小鱼对着狱卒亲切称呼,估摸着岁数上了四十的,她喊叔;面孔年轻的,她也不问年纪,唇一笑,便递出一声清甜的大哥。
刘大哥、王大哥、许大哥……
这些狱卒常年吃住在牢里,面容灰暗,相貌阴沉,跟外头的平民百姓不一样。
尤其刑房的刑吏,五官煞气很重,是进城门都要被严查户籍书的面相。
我在刑牢呆了几日,最是清楚这些人手段有多狠辣。
小鱼不挑人,不论谁来玩,她也会热情招呼着。
我隐晦地提醒过她。
这姑娘的回答透着狡黠。
「我没有你那么高明的识人术,但桌游玩久了,我也有自己识人的一套办法,什么样的人什么样性格,玩上两三局就能识个七七八八。」
「加上我们不赌钱,不贬低,不吹捧,喜好吃喝嫖赌的那些人会很快退出这个小圈,去找跟他们合拍的游戏搭子。那留下来的,不会是大恶人,再说有案底儿的也做不了狱卒。」
「至于脸灰、话少、眼神阴沉、嘴角下捺,你长时间不晒太阳不社交,也会长成这样,你信不?」
我……还是信了罢。
「嘿嘿。我爸教过的:在评估危险因素后,先去释放善意,在绝大多数场合中都不会出错。」
她的话说得并不精妙,可仔细品来,里头是藏着圣Ţù₀人言的。
小鱼说得有理。
是我看轻了她。
天天大哥大哥地唤着,再凶煞的刑吏来了我们牢门前,也总要牵唇笑笑,买些姑娘家爱吃的零嘴,回应她这份热情。
干货瓜子、酪团、炖梨、油酥饼……
起初,我以为这是小打小闹。
可十几日过去,小鱼在ṭṻₒ狱中的人脉飞快展开。
她记人的本事极佳,哪个狱卒姓甚名谁、近来发生了什么事、哪半月上值、每日换防的时辰,列出了一张大表。
其类目之详细,能胜任我府里的影卫了。
这傻姑娘幻想着哪日天牢走水,狱卒急着救火,会拿钥匙打开全部牢门,几百个囚犯乌泱泱地往外跑。
也幻想着哪日,冲进几十个蒙面大侠来劫狱。
她脑袋里的念头层出不穷,各个滑稽,却给了我天大的便宜。
狼人杀风靡天牢,狱卒人人在衣兜里藏一本话术小册子,白天学,晚上背,吃着饭还要捋逻辑。
月中换值时,听说有狱卒偷偷夹带小册出门,被逮住了。
我立刻清醒。
传闻这玩法流入了坊间,有那头脑猾的拿着去茶楼、酒馆、书社卖钱,一份能卖上十几两银子。
同监的一听能挣钱,立刻有样学样。
司监骂了半月,未能禁住这股誊抄、夹带之风。
很快,小鱼又画出了另一种桌游,名曰『大富翁』,每两天画出一张新地图。
监牢里日日玩得热火朝天,休沐时,狱卒们又急着往市井间售图。
牢头只好在天牢门口多设了一重门卫,检查狱卒夹带出去的小抄。
可一本小抄只有掌心大小,动辄三五十页;一张大富翁地图叠起来厚厚一沓。
门卫怎会细致得逐页翻查?又怎知哪一本小册里留了藏头话、藏尾诗?
有我的人手接应着。
靠这些巴掌小册,我终于与太子通上消息。
牢头是机敏人,似乎觉察出了什么。权衡一日后,将一个写了字的小纸筒藏在了我的饭中。
纸条上写的是:
「蝼蚁畏风,不敢与闻,贵人切切慎行。」
他与几个司监不敢插手,也不会检举,这立场足够我们行事了。
太子飞快地将监牢各个卡点替换成自己的人,于暗中谨慎地传递着消息。
及至天牢地下三层,关在狱中的几十位宗室王孙、老臣、京中被夺权的老将,我们全通上了消息。
而这张大网的定盘星——我瞧向一旁的傻姑娘。
小鱼还被蒙在鼓中。
正所谓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她这姑娘不是能藏得住事儿的人,还是不要叫她紧张了。
眼下,她正咬着狱卒送她的一串糖葫芦,酸得龇牙咧嘴。
「这糖葫芦怎么不舍得裹糖啊!」
「纯山楂葫芦糊弄人啊!」
我将纸条放在烛火上烧尽。
听着她酸倒牙的抱怨,心里直想笑。
太子皇兄究竟从哪儿寻来的这么一个活宝贝?

-2-
徐喜进门时,我刚烧尽与辅国公的密信。
他来得太巧,我险些以为是我与太子的传信被这阉狗截住了。
却不是。
这太监朝着北边一拱手。
「咱们皇上睿圣通神,查出京城中有一伙奸党,私挟了一封先帝密诏出京——世子爷可知道这伙奸党的名姓?」
呵。
原来是要问先帝遗诏的下落。
先帝爷城府极深。前年春,一ţú⁻场倒春寒叫先帝染了病气,罢朝五日才养好。
还朝后,先帝爷立刻留了传位诏书,防的是自己日渐衰老的身子骨,怕哪天病得神志不清耽误大事。
早早留下诏书,早早定好法统。
这份密诏,是在几位亲王、阁臣与左右都御史的注视下写成的。
一式两份,副本由司礼监掌印太监保管;玉版由我父王带走,当日带去宫中一偏殿内封匣密存。
这窃国贼拿到了太监存的那份,弑君之后,立刻矫诏,自称「先帝驾鹤前的那夜唤他入宫彻夜长谈,看出他有经国之才,于是当夜废黜太子,将皇位禅让给他」。
滑天下之大稽!
这贼子,怕是将皇宫梁上、地下翻了个遍,也找不到我父王带走的那份。
怎么找得着?早叫人送出宫去了。
只要这封传位诏书流出京城去,全天下的将帅与土匪都敢打着讨贼诛逆的旗号,杀向京城来。
他这皇帝当一天,少一天,绳子吊着颈,哪还有退路?
呵,丑态毕露的鬣狗。
徐喜哂笑了声:「世子爷Ṱû⁶总是这般不识抬举!」
「咱家没念过几本书,只是听人说,打蛇打三寸、拿人掐软肋——世子爷这软肋倒是好找得很。」
「来人,将这留种娘子提进刑房。」
他怎敢!
这些阉狗将我死死摁在地上,我挣扯不开,头回恨极了我这条残腿。
我眼睁睁看着小鱼被麻绳捆住,太监推着她撞在牢门上,额头擦破流了血。
那一点,刺得我眼前血红一片。
小鱼仍扭头盯着我,嗓子喊劈了声。
「又年!你起来,咱不求他!」
「你敢给这阉狗下跪,看我回来揍不死你!」
这傻姑娘!她哪还能回来?
我扑去桌前,手抖得厉害。
右手的两根断指是重新接过的,麻布缠裹了一圈又一圈,紧紧固定着,根本无法屈伸。
我撕了又咬,怎也解不开!放在烛火上才烧断。
烧黑的麻布粘死在手指上,痛极。
隔着一层砖地,小鱼的惨叫传上来,一声一声摧心折骨。
我死死捏合两根指头,才勉强握住一根笔,立刻舔墨写信。
一封,两封,三封……
小八蹲在牢门外急得要死:「主子您这手再写字要废了,您要写给谁,奴才为您代笔。」
写给谁?
我不知道写给谁。
曾经我的挚友多得两只手数不清,呼朋引伴,纵马游遍皇京。
而今,竟不知谁能借我微薄之力。
嫉恶如仇的,全死了!忠心耿耿的,全在这天牢里受刑!
还好好活在外头的高门贵胄,各扫门前雪,保一家老小性命还唯恐不及!
谁会帮我,谁敢帮我?
我死死咬住牙,屏气不去听小鱼的惨叫声,一手行草急急往下写。
【元嘉兄台鉴:弟泣血顿首于天牢。】
【我命悬丝,旦夕将绝。元嘉兄若念旧谊,展信后转呈尊翁与祖父……】
【景云吾兄:弟泪血和墨,托与此书。】
【尊公向来中正,而今更漏将尽,社稷危矣……】
灯油烧完了,换成蜡烛。
烛苗扑簌簌的,越燃越黯,火苗顺着烛泪流到桌上,烧起掌心大的一滩火。
烧尽之后,彻底熄了。
牢房黑下来。
我眼前像是生出一片白茫茫的柳絮,飞蚊小点胡乱窜着,使劲一眨,又不见了。
「小八,将这五封信带出去,秘密送至各府上。」
「主子这、这会不会太草率?万一哪位大人胆小怕事,将这信送进宫……?」
不必怕。
江山,从来不是谁换一身黄袍就能坐住的。
他就算是个枭雄,敢悖逆法统,没有治世之才,不得天下民心,也照样是个反贼。
我自认有识人之能,曾经的朋友信得过。
五封信,串起五个鼎盛世家。
他一个杀尽言官、屠戮宗室的反贼,我赌世家无人服他!

-3-
小八离开了,无人为我借烛添灯。
我于黑暗中枯坐不知多久,终于听到三层的牢门重新开合的动静。
她从甬道的那头哒哒跑回来。
唤了我一声:「又年!」
我扑上前去,双腿酸麻胀痛,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她身前。
我看不清,也闻不到小鱼身上的血气,仓惶摸过她双肩与手脚,都是好好的。
她全须全尾回来了!
可是……
「为什么换了衣裳?他们是不是……?」
小鱼知道我怕的是什么,忙说「没有没有」。
「那老太监急着去跟皇帝回话,吩咐人带我去洗澡,好几个婢女才给我搓洗干净。」
她给我讲Ţůⁿ刑牢中发生的事。
我听完,几乎想要落泪。
这群我从没正眼瞧过的狱卒,竟会冒着风险护她周全。
小鱼讲得好欢喜,想来,正是眉飞色舞的模样。
只是我连她眼里亮晶晶的光、笑起来时璨白的牙齿都看不清了。
使劲眨眨眼,又好像没什么不同。 
徐喜那阉狗说小鱼是我的软肋,是我的三寸。
是不是,我还未想清楚。
只是这么受人拿捏,实在恶心,得想个办法。
「跟你们皇上递个话。」
牢房外守着的几个小黄门立刻附耳过来。
「徐贼伤我小妹,要我开口,先让他死。」
「名单上三十七人,太子也没我知道得清楚——我这小妹开心一日,我便供出一位。她若不开心,我便将这秘密带进棺材里。」
几个小黄门松口气:「世子爷且等半日,奴才们这就去与厂公回禀。」
匆匆离去了。
与厂公回禀,不是向皇上回禀。
看来东厂里头还藏着高人,徐喜也只是一条被推出来的恶犬罢了。

-4-
熬过这一夜之后,我的眼睛便不好了。
从前我目力极佳,手里捧着的书离开二尺远,读来都不觉吃力。
如今需得点五六盏灯,埋低头,才能看清纸上的字。
但凡离得远些,看人看物都是重影,点灯也无用,不论瞧什么,眼下方总是飘着一小片虚白的雾。
我看不清了。
从前府里养着的大夫,下天牢来瞧了两回。
他每次为我施针之后,眼睛会好些,隔半日又坏回去。
「世子爷,这是近觑病。曾听闻许多大诗人大才子晚年都有此病,无甚大碍。只是这白翳与蚊点……」
我让他附耳过来,低低问:「会瞎么?」
府医避而不答,只是叹气,说以后只怕会更糟,叫我万万不可再省灯油,伏案写字要亮堂堂的才行。
「又年,你近视了?」
小鱼吃了一惊,却没紧张。
原来在她的故乡,视不清物是如此稀松平常的事,十个书生有八个都会患上此病,还讲了一种名为「眼镜」的妙物。
我听来,知道自己的病症与她所说的「近视眼」大不相同。
想问问她,又想到这天牢里无医无药的,府医每回进来都要打点许多人。
这地方肮脏,施针、艾灸、敷眼都无法,治不了的。
于是我骗她:「看人有些模糊,闭眼歇一歇就好。」
小鱼扒开我的眼皮,贴近我瞧了半天。
「血丝好多噢。缓解眼疲劳,还是眼保健操最管用——嘿嘿,我教你!」 
她拉着我一起做眼保健操,每天三遍,一次不落。  
其实,她连攒竹穴都认不准。  
还要捉住我的手,像模像样地教我认穴,让我感受指压的力度,还嫌我愚笨学得慢。
她在我眼眶、鼻梁、额侧来回摩挲,手指也温也软。
最后,两只温热柔软的手托起我的脸,手指捏住我的耳垂。
「第六节:揉捏耳垂,脚趾抓地。」
……
怎会有姑娘混不吝至此!
一声不招呼就摸我的脸?
我僵着身子不敢动。汗水从鬓角,从脖子,从后背透出来。
枉我学了十几年的呼吸吐纳,竟连怎么喘气都忘了。
一个脑瓜崩将我弹回人间。
「你自己伸手动一动学一学啊!咋的,全指着我给你做啊?」
……她凶我。

-5-
这眼保健操一天三遍,花不了两炷香。
算是我在纸上招供、默写忠臣之名的几天里,唯一能松解精神的事了。
能猜到遗诏玉版去向的,除了我与太子,还有内阁五臣与左都御史。
这几位老臣都是先帝养了几十年的股肱,在朝中说话的份量极重。
但历来,能臣不易长忠心。
眼下,新帝将他们拘禁在宫里,还未敢给他们用刑。
这几位老臣家中牵累过多,惧怕的事也多,他几人一旦倒戈,社稷危矣。
我么,是死是活没什么所谓了。
宫变第二夜,父王与我便带着全府亲卫随扈冲进宫中救驾,一同闯宫门的还有英王叔和瑞王叔,召集了虎贲营五千兵马。
那时,我们只当是宫中生变,先帝遭奸贼胁持。
哪知禁军与神机营全部变节,密密麻麻的乱箭从高墙上散射而下。虎贲营战死三成后,也降了。
眼下,说什么都迟了……
锁在这天牢地下三层的,那反贼就没想我们活。
他能从ẗũ̂₅我这里撬开口,就不会去动几位阁臣与都御史。朝中文臣再扛些时日,太子就还能有些筹划的余地。
我总得供出些什么,哄住他。
我闭上眼。
几十个姓名在脑中涌现,迟迟不敢落笔,怕一个名字写上供纸,就害了几十上百条人命。
「又年!」小鱼唤我。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杜撰一组人出来,写一些假名字,你说能不能行?」
怎可能?
小鱼读过书,做事敏锐通达,这是她的长处。可她对时局、对政事有种不像本朝人的浅薄无知。
问过她,她总是打个哈哈,羞怯又尴尬地绕过这话。
遗诏为何出京,需得我掰开揉碎了讲,小鱼才能听个一知半解,又怎能想出什么精妙的法子?
「你坐过去点。」她把我往边上挤了挤,自己坐在桌前,往纸上画了一个大方框,方框内写了「皇宫」。
这两个丑字大如斗……我眼睛再坏些也能看清。
「我问你,宫中有多少人?Ţū́ⁿ两万多人啊又年!一场宫变死那么多人,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候。」
「让遗诏出京的办法多了去,我们设置四个方向的迷惑线路,比方说东南西北各一路。」
她一点拨,我立刻醍醐灌顶。
历史是有先例可循的。
王朝覆灭不止一次,奸党乱政、京城哗变的事更是两只手数不清。
前朝末帝的遗诏是缝在死士背上出的京;甲戌宫变,国玺是走漕道避开的天罗地网。
从来法统即正统,不是反贼杀了皇帝、裹上一身黄袍就能改换江山的。
奸贼矫诏、忠臣护玺、新党劝降、藩王讨逆……棋盘上三十二子,全是厮杀与博弈。
我们确实能杜撰出这样四条迷惑路线。
我紧紧握了下小鱼的手,抓起一张宣纸擦净手心的汗,提笔重新写。
这一封「招供书」递上去。
隔天,几十御前侍卫带着宫中赏赐来了。
「世子爷能想通,皇上高兴得很。」
我们又一回赌赢了。
我的小鱼聪明狡黠,从不被规则束缚,使着巧劲将我从不义之地拽了回来。
「又年,快夸我夸我!」
她冲着我笑,饶是我眼前重影,也能看到她明晃晃的笑。
我真想往死里夸她。
苦于词汇贫瘠,搜肠刮肚想了半天,竟讲不出悦耳的话。
最后也只憋出一句。
「此番多亏了你,太子该记你一功。」  
小鱼嗐了一声,收起笑,懒得搭我话了。
我可真是个蠢人!
她绕着新桌椅转了两圈,想想还是不爽,又坐回我跟前。
「你那叫画饼式表扬,那不好。好的夸夸啊,要夸得细致而具体——比如你说一句『小鱼你好聪明啊』,我听到一定会很开心。」
我从善如流,立刻改口。
「小鱼你好聪明啊。」
「哎!」
她美滋滋地应了。

-6-
那窃国贼被我们哄住了,宫中赏赐不断。
我们的牢房里添置了许多东西,有了拔步床,有了衣箱,有了书桌。
若非没有窗户,这便像一个家了。
狱卒打通隔间牢房,中间落了一扇屏风,我们沐浴更衣都不必挤在一处。
我终于敢松懈下来,与小鱼聊天,听她唱许多奇奇怪怪的歌。
她好爱笑。
吃到了东坡肉会笑,有了铜镜和梳子会笑,得了一只新的泡脚桶会笑,泡个花瓣澡会笑。
睡梦中呓语两句,也是嘿嘿乐着的。
许多时候我本不想笑,听她哈哈哈的,我也就随着她笑起来了。
只是我的笑声短促而苍白,往往出口便觉古怪,又自己压下去。  
自小,父亲教我行走坐卧,教我君子有九思,色思温,貌思恭,对人要面容温和神态从容,这才是好的。
到上了学,夫子又归束我德行品格,嬉笑怒骂、行事张狂都是不妥当的。
我学了好多年,才学会一个喜怒不形于色。
越是长了年岁,出入雅集,身边真性情的人越少。
谁也不会拍着大腿哈哈大笑,不会笑得左歪右倒前仰后合,那叫狂生。高门贵胄里,狂也是掐着尺度的狂。
而小鱼会说:「又年,想笑你就大声笑,放开了笑,敞开了怀的笑。」
「你别憋着气儿哼哼哼,听着跟阴阳我似的。」
我只好闭住口。
夜深人静时,我张嘴,闭嘴,感受呼气与吐息,思考放开了的笑声是该发自胸腔还是喉咙?
渐渐的,我那笑听着也有了几分爽朗。
我们两人哈哈大笑,有时甚至不需聊什么有趣的事,她只消坐在那儿,一开口,我的唇角便会牵起来。
是我平生二十一年,最鲜香快活的一段时光。

-7-
内务府派来侍女四人,伺候我们沐浴浣发。
围着小鱼的那两个是十四五的年纪,来我跟前的两个却是十六七的身段,拿催情香熏了衣。
小鱼是一点没多想。
她不在意我,也不留心什么香,去屏风另一头坐进浴桶里洗澡,我都能听到她拿澡巾搓泥的声音,很有节律……
还胡乱唱着歌。
「噜啦啦噜啦啦 噜啦噜啦咧,噜啦噜啦噜啦咧!」
「我爱洗澡,乌龟跌倒,嗷嗷嗷嗷!」
「小心跳蚤,好多泡泡,嗷嗷嗷嗷!」
什么跟什么。
我笑得直想扶额头。
待药浴桶中的水温合适了,我把腿放进桶中。一旁立着的侍女立刻屈膝跪下,笑盈盈地抬起两手要来抚我的腿。
「奴婢伺候世子洗脚。」
我受伤的小腿蓦地紧绷,差点一脚踢上她命门,又逼着自己卸下劲来。
不能杀。
新帝盯着我。
于是踩翻木桶,水混着药渣淋了她半身。
「啊!」她惊叫:「世子您……?」
「再去给我烧一桶水来。至于你,只管咧开嘴哭,会的罢?回你们主子时就说恭王世子伤了身,不能人道。照这么去回话罢,没人会杀你。」
这侍女连连点头,哭得挺像回事。
小鱼在屏风那头喊:「咋啦咋啦?出啥事了?」
我说「无事」,小鱼也真信了:「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
哎。
她是当真不上心我。
要等她舒舒服服洗完澡,嗵干头发,把脸和手抹润了, 她才惦记起我。
「又年又年,你洗香香没有呀?」
嘴上调侃着我,手脚并用地从我脚边爬向床里侧。
自打某日她睡梦中一翻身滚了下床去, 痛斥「什么狗屁双人床, 床宽一米二怎配做双人床」后,我就一直睡在外侧了。
这姑娘当真不知名节何解, 竟不顾我还醒着,抬起她自己的腋窝闻了ťû⁴一闻。
「嘿嘿,我好香。」
又冷不丁地凑到我脖子旁边,也深深闻一口。
「嘿嘿嘿, 兄弟你也好香。」
我真是……
从前习武,梅花桩上站一个时辰都没这么难捱过。
我以掌根抵住她的额头往外推, 只觉着自己这条手臂从没这么虚软无力过。
「小鱼, 不可胡闹。你还要不要名节了?」
小鱼倒是振振有词:「我都快死了, 还要什么名节?快活一天是一天。」
「你想……快活?」
我惊得忘了呼吸。
「你想, 怎、怎么快活?」
被她闻过的那一小片皮肤,已经热辣辣地发起烫来。
颜煦之啊颜煦之,你怎么变成蠢人了?她是这样洒脱荒唐、不拘礼节的姑娘,还能是怎么快活?
我既怕拖拖磨磨, 拖得她没了兴致。
又怕答应得太快, 显得我像个小人。
我神飞天外, 千八百个念头在脑子里乱撞,抓不住一个。
——我腿不好, 理应在下边……
——但小鱼,不像是个勤勤恳恳愿意出力的……
——实在需要我在上边的话,腿疼也不是不能忍。
——天爷!她怎还不动, 是纸上谈兵么?
——可我也不敢乱动,这实非君子之道。
——我该藏在被子里脱衣?还是坐起来脱?
——我还没有剪指甲没有刮胡。
颜煦之啊颜煦之, 无名无分的, 你在想什么!怎能如此!
我平展展地躺在床上不敢再动, 深吸口气,闭上眼。
「你说得对,何须拘泥于名声礼节?人生到头,快活二字。」
「小鱼, 由着你心意来罢。」
她咯咯笑了一会儿,背过身去, 半晌未见作声。
……是在脱衣么?
等待的滋味实在焦心, 我侧身去看。
墙上好一只清晰的手影, 被烛苗照大。
她的袖子捋到肘,两只手很巧,王八变野狗, 野狗变黑熊。一定是在借手影骂我。
骂的什么, 我还在思索。
小鱼突然回头,瞧见我,被吓得一激灵,一掌呼在我鼻梁上。
嘶, 痛。
痛极了!
她竟然还强词夺理:「你不是睡了吗?搁我背后直勾勾盯着我干什么?阴森森的吓死人了。」
分明是她说想快活的。
怎能如此……不讲道理?
我转身捂着鼻子,等这阵疼扛过去。喜怒忧思七情六欲轮着糟蹋我一遍,一整夜是再没合过眼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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