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房难为

我是侯府二爷的通房。
听说他模样齐整,却不能人道,因此性情愈发古怪。
于是侍寝当日,我便给他炖了一大锅羊尾:「官人,所谓羊尾之症,以形补形……」
不待我再说,对方撩起眼皮,微笑道。
「滚。」

-1-
我幼时,家中便遭了难。
因父母早亡,长姐辛苦抚养我长大,最穷的时候,家里只剩下一条裤子,姐妹三人轮换着穿。
后来日子愈发艰难,我便瞒着她自卖自身,做了侯府二官人的通房。
得知此事,她便再不肯与我说话。
长姐心高气傲,自然不甘与人为奴。
可如此世道,又哪有穷人选择的余地?
何况发卖之前,我仔细打听过侯府的情况,得知大官人早逝,二官人病重,阖府能站着喘气的,只有一个性情柔弱的寡嫂,和往来太学读书的世孙。
这,怎么不算个好去处呢?

-2-
不知不觉间,我来侯府已有半个月了。
这日起床,便见大房当差的银锦站在天井里,朝我努努嘴:「嗳,你去看看,二官人起来了没?」
我往房里瞟了眼。
「没呢。」
她讶异:「你咋看的,这么快?」
「就那么看啊。」
闻言她急了:「不是,我不是让你看这个!」
「不是看这个,那是看哪个?」
见我懵然无觉,银锦直跺脚:「哎呀!真是羞死人了!」
说罢,她转头疾奔而去,剩我依旧一头雾水。
真是的,说话也不说明白!

-3-
思前想后,我进了厢房。
只见锦茵之后,正卧着一个消瘦的人影,两道浓长的睫毛昏然合着,在眼下铺就一扇沉沉的阴翳。
此人,正是我的主人王珑。
据府里的下人说,他在病倒之前,也是京城里掷果盈车的美少年,即便此时脸瘦成窄窄一条,也能看出发乌黑,眼裂长,是个天生的美人坯子。
可惜我来侯府这几日,就没见他睁过眼。
他不醒来,我更方便。
再说身为通房,我就看一眼,又不做别的,应该没什么……的吧?
想到这里,我壮着胆子爬上了榻。
见眼前人双目紧闭,昏睡正沉,我颤着双手解开了对方的绔子,正待摸索一番,却听头顶传来虚弱的咳嗽声。
下一刻,我慢慢抬起眼睛,对上了那个人的视线。
对方嗓子嘶哑。
「你干什么?」

-4-
「二、二爷……」
这是我头次见到醒来的王珑。
只见他面容苍白,无半丝血色,细长双眸却如寒潭,至深至幽,一流转,是似有非有的阴寒。
叫我浑身冷飕飕,寒浸浸的。
「你是谁?」
「我,我……」
我身子僵硬:「我是新来的通房……」
对方呵呵一笑:「通房?」
那笑意尚未到达眼底,他再次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咳嗽:「咳、我、我一个废人,需要什么通房?!」
我嗫嚅道:「是,是大夫人买我来的。」
「休、休得攀扯大嫂!」王珑显然怒极,攥着床栏的指节青白:「在我不省人事的时候,你都对我做了什么!」
「说!」
见他仿佛失了贞操的小媳妇一般悲愤,我结巴道:「就,就是给爷擦洗……」
「擦洗?」对方仰头长笑,凄凉而渗人:「当我不知道,你是想勾引爷,叫爷早早泄了元阳,见了西天!」
「我呸!」
说罢,只见他面目狰狞,伸手一挥,瞬间便将所有锦褥扫落而下!
「你休想!」

-5-
刚来侯府时,我便听说王珑不好相与。
据府里的老人说,二爷模样齐整,却不能人道,性情也因此愈发古怪。
之前不少爬床的丫鬟,都被他暴怒之下,一巴掌扇下了榻——就如同今日的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出的厢房。
离开院子数十步远,才敢竖起眉毛,骂骂咧咧:「呸,一个细狗,横什么横!」
正心有余悸的时候,却听身后有人叫我名字:「玉丫头,玉丫头!」
一转身,却是银锦朝我招手。
「大夫人要见你。」

-6-
文昌侯的爵位是世袭的。
王家累世公卿,代代都是帝师翰林,可到了这一代,子息却愈发平庸,唯一一个才华突出的王珑也在少时不幸落下了病根,自此病情便时好时坏。
直至如今,沉疴难愈。
听府里的丫头说,这爵位原先是要落在二爷头上的,但如今他连走出侯府大门的力气都没有,圣人一点头,这爵位便落到了大房头上,只待世孙加冠,便可行袭爵。
我跟着银锦来到家祠,但见檀香氤氲的清烟里,坐着一个身着麻衫的中年妇人,只见她慈眉善目,两鬓微霜,神色却带着淡淡的倦怠。
甫一见我,妇人面上流露出些许期待。
「玉丫头,可与二爷见过了?」
「呃……」
说实话,二爷是见过了。
小二爷还没见过。
眼前这妇人便是大夫人。
她不喜锦衣,亦不喜玉食,日日只在祠堂为二爷祝祷。
见我犹豫不决,大夫人轻轻叹了口气:「我买你来,是要你做二爷的通房,不是做正经丫鬟的……你若干不来,我便只能将你放去外院,与那些丫鬟一处了。」
她本意是点拨,却不知正中我下怀。
这不正经的饭吃不上,还不能吃点正经的么?
我忙点头:「没关系的夫人,我愿意当正经丫鬟!」
大夫人闻言,神色流露些许头疼。
僵持间,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道声音:「一个黄毛丫头,也知道什么是通房?」
听出那言语中的戏谑,我有些不服气:「不过是端茶递水,铺榻暖床,奴婢又怎会不知呢?」
「通房,就是做爷的房里人!」
这话一出,对面立时喷笑。
「嘿,有点意思!」
这回我终于听清,说话的是个年轻公子,他就坐在碧绿的纱笼后,正慢条斯理地品着杯中的茶:「依我看呀,这小丫头还算灵光……」
「母亲,还是再等等吧。」
大夫人捻着手里的佛珠,神色幽幽:「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便再给她个机会。」
两人对面沉默了一会,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被延请进来。
那是常在府中出没的大夫。
夫人是真关心二爷,不住地问还有没有进益之方,可惜对方不仅没有带来什么好消息,反倒当场断言王珑活不过这个冬天。
还待再说,大夫人却瞥了我一眼。
我这人不算聪明,但还算乖觉,当即告了罪退下。
人出了屋子,却没走远,而是竖着耳朵听着屋子里的谈话声。
声音断断续续飘入耳中,即便我如何努力,也只能听到一些散碎的词句,都是些晦涩难懂的字眼,譬如:
「气散中虚」
「肾精亏损」
「羊尾之症」
我努力听了半晌,也只记住了两个字。
——羊尾。

-7-
转眼间,到了发月银的日子。
我拿一半寄给姐姐,另一半买了现杀的鲜羊尾。
所谓以形补形,吃啥补啥,希望二爷看在这份孝心上,可以对我脱他袴子的事既往不咎。
因为大夫人养生,全府日常的膳食不是汤就是羹,可谓寡淡无味,我将羊尾放在炉子上小火煨着,尝着味儿不对,又摸黑去厨房偷了点椒盐,放在锅里炖了大半日。
那肉香味儿浓郁得,掸都掸不开。
我强忍着肚里的馋虫,将一罐肉抱进了厢房。
今日的王珑身着厚厚的锦衣,歪在一堆弹墨撒花靠垫上,锦缎鲜艳的颜色更衬得那张脸失之鲜活,在日光下显出病态的苍白。
见我进来,他浮着杯里的养生茶,神色浅淡。
「你有何事?」
只是被那视线无声地扫过,我便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奴婢听说,官人有羊尾之症……」
对方听着,面色一变。
不等他追问,我便殷切道:「所谓以形补形,吃啥补啥!是以,奴婢给官人炖了锅羊尾……」
不待我再说下去,王珑已将茶杯用力一掼,吓得我浑身一激灵。
吃羊尾,补羊尾,难不成我又说错了?
不待我解释。
对方撩起眼皮,一声冷笑。
「滚。」

-8-
如我所料,我再次被王珑赶出了屋子。
和上次不同,这次怀里还揣着一锅羊尾子。
但这次动静太大,我随即成了府里的笑谈,从此噩梦连连,尿频尿急,梦里都是二爷那美貌却恶毒的脸。
我也再没敢靠近他的厢房。
事情搞砸了,还剩下一锅羊尾子,我一时舍不得扔了,便将那肉挂在了窗下,打算以后慢慢吃。
这夜刚被尿憋醒,便听耳边传来细碎的声响,一个黑影不知何时站在了窗边。
对方伸长了手,正趁着那点透气的缝隙,偷拿我的羊尾子!
我吓得一个激灵,忍不住大喊:
「谁!」
谁知那人拄着拐,双腿却抡得飞快。
迅速遁入阴影,不见了。

-9-
时近初秋,天亮得渐渐晚了。
侯府连廊赤红描金的灯笼长明不熄,此刻似也失了神采,懒怠怠地被秋风推来推去。
眼看年关将至,我却始终未能得到王珑的欢心。
大夫人催促数次,见依旧没有进展,便将我赶去与粗使婆子们一同干活,以示惩戒。
我自小苦惯了的,倒也不在意。
只是肚子里少了油水,多少有点难熬。
这日,我去收拾二房撤下来的膳食,却发现所有的菜都只沾了几筷子。
尤其那撤下的四喜丸子,几乎丝毫未动,上面的荤油都凝固了,一颗颗白花花的肥油嵌在菜肉丸子里,诱得人口水直流。
我已数日不见荤腥,趁四下无人,当即躲去角落,将剩下的肉丸子塞进嘴里,舌如弧,涎如矢,一顿风卷残云,狼吞虎咽……
浑然不知身后,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双阴沉的眼睛。
那人注视我良久,忽地咳嗽一声。
我嘴里啃着肉,顿时僵住了。
想不出如何逃走,也只能撅着屁股,一动也不敢动。
对方见状,阴阳怪气地道:「咦?」
「此处,为何有个腚?」

-10-
一辆木质轮椅渐渐停在了我身后。
我头插于地,感受着那道恶意的视线,背脊似被极湿冷的气息舔舐而过——当下也只能继续撅着屁股,更不敢动弹了。
谁知下一秒,对方突如其来地伸脚,竟踹了我个狗吃屎!
似乎被逗乐了,他微微哂道。
「小丫头片子。」

-11-
自那日起,我便提心吊胆等着王珑的报复。
我偷吃了他的膳食,若他向大夫人告状,夫人一怒之下将我发卖去那腌臜之地,那可怎么办?
可一连数天过去了,什么都没发生。
我虽不识字,但人不算傻,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去二房磕头谢恩。
今日暖阳明媚,其黄如蛋,是难得的好天气。
只见厢房轩敞,光线穿过天井,投射入这一方小天地,大片的光晕里,王珑依旧歪在那个弹墨花靠垫上,对着一桌精致的饭食神色恹恹。
不过初秋,他已戴上了暖帽。
见我瑟瑟跪在门外,对方开了口,话却极损:「瞧这瘦削削的小身板,也敢学人爬床?」
「学个没出息的样。」

-12-
一炷香后。
我坐在桌边埋头大吃。
见我将饭菜扫个精光,对方眉头轻挑:「你只消歇了那不该有的心思,爷便许你敞开了吃。」
我假装听不懂那话里的阴阳怪气:「二官人,你不热吗?」
「……我这是风寒之症。」
「哦哦。」
见我点头如捣蒜,王珑满意地笑了。
说话间,一颗宝石坠子就垂在腮边,流光溢彩,映得那白皙的面孔更是如琢如磨。
我的目光却不在他,而在他脚边的拐杖上:「所以二爷,那日在我窗下的羊尾……」
「闭嘴。」
「哦。」

-13-
王珑这个人很可怕。
他不在乎任何人,或者任何事,偏偏性情喜怒无常,洞察人心的本事又很高明,那双深沉的眼睛,始终是看不透的。
那日,我将他剩下的饭菜一扫而光,他也只是默默瞧着,眼里始终蒙着一层湿雾。
本该害怕的我,却发现自己正被那双悲伤的眼睛吸引着,止不住地为他担忧。
我想,他或许不是瞧不起丫鬟。
他只是怕死。
怕到不得不将女色视为祸水。
我辗转数日未眠,总算想出了一个潦草的办法。
翌日,便梳着个书童髻子,踏入了厢房,因为衣衫肥大,不得不用一条腰带扎在腰间。
王珑见我如此,眉眼微蹙。
「哪个叫你这样的?」
「是我自己。」
「……」
我诚恳道:「从此以后,我对外是爷的通房。对内,就只是爷的小厮。」
这是王珑第一次正眼看我。
他生得好看,长眉这么一挑,犹如烟波荡开,越发掩不住珠玉光彩。
良久,对方朝我招招手。
「过来。」
待我走近,他瞥了我扁平的身材,又摸了摸我脑后的小辫:「倒是有模有样!」
说罢,又轻轻摸了一下我面颊,而我动也不动,就这么站在原地,任他肆意打量。
对方垂着眼睑,目光渐渐浮起爱怜。
「……乖。」

-14-
那日后,我得了王珑青眼,得以夜夜留宿在他的厢房。
得知此事,大夫人十分高兴,赏赐流水般地往下人房送来,都是些红枣、山参、虫草等补益气血之物。
我却一口也舍不得吃,而是背地里变卖了换成银钱。
天气渐渐凉了,两个姐姐还困在那间老房,却不知我离家这几个月,她们是否饿了,瘦了?病了?
趁着夫人高兴,我提出回家省亲一趟。
她向来慈悲,便也应允了。

-15-
我家与侯府一西一东,正是两个方向,只是尚未至家,一场雪便突如其来落了下来。
雪窗之下,我姐裹着一条破被,正抖抖索索地伏案劳作。
我悄悄站到身后,却听她自言自语:「圣人皆有微末之时,所谓凿壁偷光,囊萤映雪,我这点辛苦又算什么?」
说罢,她往右手哈了口气,便继续奋笔疾书。
往外看,院子里还晾着一条棉裤,像个人似的,直挺挺站在雪地里。
冻得和她的嘴一样硬。
姐姐正奋笔疾书,见我扛着裤子进了屋,不禁大吃一惊:「小静,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探亲。」
见我忙里忙外生炉子,烤裤子,她叹了口气:「……是那王翰林家,苛待你了?」
她所谓的王翰林,便是王珑的父亲。
当初王珑之父让大哥袭爵,自己则恩科入仕,官至翰林,一时朝野乡民皆传为美谈,就连闺阁女子也有所耳闻。
「没有,王家待我很好,」我想了想,一咬牙:「我如今已被……抬为妾了。」
姐姐闻言,默然半晌。
一抹悲凉浮在她黯淡的眼角:「若我玉家还是从前,便是做妻,你也做得。」
她却不知,我连个妾都不是,只是个上不了台面ťŭₓ的通房。
一时只闻雪落簌簌,天地清寂。
姐姐用满是冻疮的右手,从桌肚下摸出了一袋钱。
「拿去。」
我掂了掂那钱袋的重量,惊了:「你哪来的钱?」
她硬邦邦道:「刚卖了两个本子!」
大姐打小便聪明,更有神童之称,想到这么多年,全靠她卖书养活我们姐妹,我便油然湿了眼眶。
云何不悔?
可我若不卖身,这个冬天,家中总要冻死一人!
我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姐姐,我会尽力伺候二爷,待他身子大好,再求他给我销了奴籍,你莫生我气了。」
她闻言,深深叹了口气:「销了奴籍,便不是奴了?」
事已至此,千言万语都已失去了意义。
我正羞愧得无地自容,那双生满了冻疮的手伸来,轻轻摸了摸我头顶。
「莫急,姐姐会救你出来的。」

-16-
大雪连下了三天。
柴门犬吠,空寂无人,附近的院落全都笼罩在厚被之下,仿佛一个个连绵的雪丘。
我被允许睡在二房踏板上,时时提着耳朵,不敢怠慢。
虽然,王珑是很好伺候的。
他很少会在半夜叫人,我总是在模模糊糊间,看到他靠在床头,独自喝着壶里冷掉的茶水。
知道他不愿叫我,我便寻了个炭炉,暖烘烘地垫在水壶之下。
翌日,王珑便笑眯眯夸我。
「静儿真是聪明。」
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了。
府里上下都知道,我已经尽心尽力地照顾了,可哪怕屋里燃着三个炭炉,依旧有丝丝凉意在屋里游窜。
果然。
雪化之后,王珑便发起了高烧。
我打小便听过宫廷秘闻,当即去厨房要了许多辣椒干子,混着米浆涂在二房的墙上。
——据说,这便是椒房。
在宫中,也只有特别得宠的娘娘才能住上。
王珑睡在床里,哪怕被我用棉被里三层外三层地紧裹着,面上也依旧血色稀薄。
见我忙个不停,他摇摇头,声音冷静而悲凉。
「没用的。」
他说着,指着映在窗纸上的一片叶子:「等那片叶子掉了,爷也就随着走了……」
我不接他的话茬,依旧整个人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爷,您还冷不冷?」
「要不要我再去拿个暖炉?」
「爷?爷?」
等了许久,不见王珑回话。
我再去看,却见他将脸埋在丰厚的毛皮里,似是睡了。

-17-
二爷的怪病就像堕入冰窖,多少汤婆子都不起作用,我也只能用自己有限的热量去填补。
有一点,便算一点。
发誓不让暖阁里进一丝冷气。
若是有风,纸窗单薄,我便裹着厚厚的袄子,趴在那个缝隙处挡风。
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我站在窗子旁睡着了。
若是无风,我便将他连人带被揣在怀中,或不停揉搓那冰凉的手脚。
府里人人都说,二爷未必能活过这个冬天。
但他依旧每天顽强地醒来。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每一次朦胧中转醒,他都会嘶哑着声音问我:
「那片叶子……还在吗?」
而我也总会指着窗前的阴影回答:
「爷,还在呢。」

-18-
王珑这一场大病起起落落,我也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如此日夜不分,明晦颠倒,两个黑眼圈都挂到了嘴角。
直到迷迷糊糊间,一声春雷将我震醒。
我懵了会儿,这才后知后觉。
迅速一抹眼泪,颤声道。
「爷,立春了!」
正在昏睡的王珑被我惊醒,哑着嗓子道:「快,快开窗!」
此刻春雷滚滚,电闪隆隆。
不知过去了多久,这场人间渴盼已久的大雨却始终没下来。
我打开面前的小窗,却见一根蜿蜒的枝丫ťũ̂⁼伸入房中,那些尚未展开的枝苞上,正点缀着点点绿意。
我如获至宝地将那枝丫指给他看,孰料对方凝视窗外许久,却道:「你先扶我起来。」
他的目光,正止不住地盯着那枚阴影看。
没错。
漫长的冬天过去了,那枯黄的大叶子也还牢牢黏在枝头。
一点掉落的迹象都没有。

-19-
翌日,王珑亲自拄着拐,站在那棵树下盯了许久。
「好像哪里不对……」
思前想后,他叫来一个小厮,叫他爬上去看看那片奇怪的叶子。
——当然不会掉了。
毕竟,早被我用铁丝焊上了。

-20-
春风拂面,秋水横波。
因着二爷照拂,我只需干些洗衣擦身的活,日子也算轻松。
这日我拿了石臼,正站在厨下碾麻椒,恰碰上了大房的银锦,她瞧我干活,自己倚在门框上嗑瓜子,嘴里不阴不阳地哼着:「年纪不大,胸脯不小。」
知道她没坏心,我笑嘻嘻回道:「是呀,不像姐姐只长年纪,不长胸脯。」
她气得立刻站直了。
「嘿!小丫头片子!」
府里发现我的变化的,也不止银锦一个,我捧着一罐麻椒粉子,正路过廊下,却听身后有人闲笑。
「半年不见,倒是长开了。」
回头一看,却是大房世孙——王钰。
见他盯着我上下打量,我本能地后退一步,对方才将视线从我胸前挪开:「到底还是黄毛丫头,不经逗。」
说罢,依旧风度翩翩,递来一提麻绳捆好的茶叶。
「拿着,给二叔的养ťų³生汤。」

-21-
王钰不知道,二爷不爱养生汤。
二爷只爱重口味。
我上次给他炖的羊尾,只撒了点椒盐,他便偷吃了一锅子。
自我接管膳食,大夫人一再叮嘱吃得清淡,可我认为吃下去的才算数,往往暗地里给他加点椒麻、再炝个锅。
如此一通乱搞,乱搞一通。
半年不到,王珑那清瘦的面容居然圆润了不少。
他自觉精神大好,对我也愈发亲近。
当然了,这种亲热并不是男人对女人的,而是男人对兄弟的。
毕竟,他从未用王钰那般的眼神看我——像是浑浊的欲望,又像是浓浓的兴趣。
如今我在二房侍奉,依旧穿着那身小厮衣衫,可府里长了眼的,都能一眼看出我是个女的,我那套当小厮的说辞,也不知在二爷那里,到底还能用多久!
回到厢房,王珑正巧醒来了。
夏日将至,他衣着也轻薄了许多,下身仅着纨绔,此刻坐在踏板,正抱着琵琶闲拨弄,玉树般晶莹耀目。
见我进来,他指着桌上的水晶碗。
「爷的酥酪给你了,快吃。」
侯爵府财大气粗,每年光食户的进贡都吃喝不完。
这专供皇家的酥酪,连个通房也能赶在娘娘前面吃上。
见我默默吃着,王珑眼里快速地闪过一丝笑意:「静儿,你开心吗?」
「开心。」
「你开心,爷就开心,」他摸摸我头:「只要咱爷俩天天在一处,那便是神仙般的日子了!」
半年过去了。
王珑似乎对我小厮的身份适应良好,丝毫不曾留意那男式的衣衫下,起伏的身形。
想到王钰眼里明明灭灭诡谲的色彩,我总觉得不安。
刚想试探二爷对我女儿身的态度,却见他披着衣,从暗格里端出了什么东西。
「静儿,你来。」
见他殷切地将托盘递到面前,我诧异道:「爷,这些银子……」
「是爷攒的体己。」
王珑将那一盘银子塞到我怀里,语重心长道:「等你以后出府了,就娶个媳妇,以后有了孩子,也算给爷留了后。」
我一脸蒙逼:「可,可是爷,我是女的啊。」
闻言,他却怜爱地抚摸我头顶。
「我的乖,又说胡话了!」
我:「……」

-22-
那天,王珑生拉硬拽地,硬是把银子都塞给了我。
他待我实在是好。
好到让我不知如何报答。
只能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不要有非分之想,要愈加尽心尽力地照顾他直到痊愈。
届时再寻个恩典,让他放我归家是了。

-23-
天气回暖,我邀王珑去游园。
他似有犹豫:「大嫂会担心的。」
「那我们就趁夜去。」
二爷总是会听我的,他看了看窗外,见半溪明月,一枕清风,面上也浮现了期待。
「好。」
一炷香后。
我挂了根椒盐羊尾在竿子上,一甩,又一甩,王珑气喘吁吁地跟在我身后:「静儿,你等等我……」
「小崽子……」
「呼……你想累死爷啊?」
侯府的梅园是京都四大名园之一,布景广阔,曲径通幽,普通人也难得走个来回,据说宫里的娘娘都在里头迷过路。
没走半圈,王珑已经累得瘫倒。
此刻他气喘吁吁地躺在我膝上,额前一层细汗,愈发衬得人如玉树。
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干巾给他擦着汗,故意给他看那水渍。
「二爷,你流汗了。」
「这是……汗?」对方怔怔然:「我已好几年没有出过汗了。」
我安慰地擦擦他漆黑的鬓角。
「没事,爷会越来越好的。」
「……嗯。」
回去的路上,王珑定要拉着我的手。
那一夜,他睡得特别香。

-24-
没过几日,王珑自觉精神大好,竟弃了拐杖不用,亲自走到祠堂给大夫人请安。
阖府上下,莫不震惊。
时隔一年,我又一次见到了大夫人。
这次隔着烟雾,看不清她慈蔼的表情,只能听到那淡淡的声音:「你既有如此大的功劳,我理应嘉奖你。」
「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罢!」
我想要什么?
自然是……赎身。
可话到了嘴边,下一刻,却听头顶上的大夫人轻道:「我知晓,你原也是好人家的姑娘,不如……」
「不如我便销了你的奴籍,放你归家,如何?」
我跪伏于地,手脚都在颤抖。
大夫人果真菩萨胸怀!
可狂喜的冲动就在嘴边,我却按捺住了。
不知为何,眼前竟莫名浮现了那双透着期待的眼睛,那双会在夜里拉住我的微凉的大手,和那满心欣喜将冰镇酥酪递给我的样子。
我若走了,旁人又会如何对待他呢?
会像我一样,理解那隐秘的怨恨吗?
会像我一样,体察他微妙的自卑吗?
不知过去了多久。
我伏在地上,开了口。
「……不,奴婢不想归家。」

-25-
在我入府之时,大夫人便和我说过,若是二爷故去了,便销了我的奴籍,放我归家。
可如今,我不希望二爷死了。
我更希望他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大夫人听了,赞了我一声有孝心,便说我可以寻个日子,回家省亲。
我本打算过阵子,等天气再暖一些,孰料没过几日,便有邻居托了口信来,说我家被北镇抚司抄了。
在大晋朝,镇抚司几乎就是活阎王。
待我火急火燎赶回家,却见姐姐连人带棉裤都被抄进狱里去了,我去探监,却被她赶了出去。
家中断壁残垣,空空荡荡,只有地上还扔着一些泛黄发脆的旧书。
无法可想,我只好将书带了回去。

-26-
入夜,我正忙着铺床叠被。
身后的王珑翻看着我带来的手抄书,奇道:「静儿,这是何物?」
我头也不抬:「是我姐姐写的书。」
「哦?」他顿时来了兴趣:「她是何人,竟会写书?」
闻言,我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一些话本子。」
我姐姐自小便有神童之誉,只因她是女子,不比男子能考取恩科,满腹诗书也无甚大用,只能靠写一点市井读物勉强糊口。
王珑却是颇感兴趣:「——大晋朝子弟深夜必读?这是什么?」
「不知道,我不识字。」
我没撒谎——家中姐妹三人,大姐下笔成章,二姐过目不忘,唯我是个睁眼瞎。
王珑并未嘲笑我,只是温柔地摸了摸我的面颊:「不识字也好。」
「所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
他说的话,我听不懂。
只觉听起来朗朗上口,必然是很好的道理。
不过一会儿,王珑便点燃了铜灯,饶有兴致地翻着那些泛黄的纸张。
他今日兴致颇好,定要拜读下姐姐的大作,我左右无事,便也在一旁作陪,只听对方红唇轻动,娓娓道来:「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裳……」
「合欢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不知为何,读着读着……
他忽然脸红了。
我正听得起劲,不自禁地敦促起来:「爷,怎么不往下读了?」
「……」王珑咳嗽一声:「下面的字我不认识。」
「哦。」我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定然是您这几年大病小病忘光了,等过阵子捡起了书本,自然就全想起来了!」
「……嗯。」
「夜深了,咱早点睡吧。」
「……嗯。」
听他答应了,我便将被衾整理好,自己滚到了床里。
从去年到今年,我为了给爷爷暖脚,夜夜与他抵足而眠,迄今已经一整年了。
可王珑却似乎没有睡意,就着窗口的月光,还在翻那些发黄的书。
不知过了多久,我模糊地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我挪动一下,却听王珑冷嘶一声。
我立时便惊醒了:「二爷,那是什么?」
「……」
「是您的玉佩吗?」
许久,床那头传来略带隐忍的低哼。
「……嗯。」

-26-
翌日,我早早地便起床了。
刚给自己梳了个男髻,却见王珑躲在被窝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瞧着我。
见我看过来了,便立即翻身朝里。
虽只是浅浅一瞥,我却见他双目通红,似是熬了一个通宵——
「爷,你怎了?」
对我的关心,王珑并不像以往一样给予慈爱的回应,他依旧将自己卷得紧紧地蜷缩在被窝里,一动也不动。
再看那些书搁在窗台上,一本本都晒成了焦黄。
我不禁感叹了一声——
我姐的书,真的好黄啊。

-26-
秋后,我总算得到了消息。
新帝即位当日,大赦天下,我姐姐因祸得福,也总算被释放回家了。
二爷的身体也渐渐好转了。
自觉精力不错,他又拾起了书本。
早晨刚沐浴过,只见他披了件月白色的深衣,胸前敞开,乌发如瀑披了半肩,手中握着卷《周礼》在读,总要一直读到力竭困顿,方才去午憩。
王珑不同于那些纨绔子弟,实在是赤诚勤勉,这副样子也确然有着读书人的清贵气派。
路过的丫鬟们都说,二爷比世孙俊俏多了。
这阵子我听多了她们碎嘴子,说我命好,是王珑的第一个女人,又说以二爷的秉性,就算以后又娶了主母,也定然不会将我抛到脑后去。
不知为何,每当听到她们如此说,我就心烦得很。
可以这么说,自从王珑大好,二房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这日,我刚服侍他睡下,便见银锦在门口探头探脑,说是替大夫人送一盅养生汤来。
瞧她打扮得妖妖俏俏,两缕细长的发丝垂在鬓边,身上也穿得红艳绿烂,不知是送汤,还是送人来的。
我犹豫了半晌,还是选择了离开。
二爷秉性不坏,就算她偷偷进去了,也无非是呵斥几句,叫她以后不敢再来。
他自己有分寸。

-27-
果然,我刚买了羊尾子回来,就听说了银锦的事。
她不经允许,便偷偷爬到二爷床上,闹出了很大动静,二爷大为震怒,当即便甩了她一个耳光,让她滚下去了。
这本也是件小事。
毕竟之前那么多爬床的丫鬟,不还是在侯府好好地做活,配小子?
可这次却不知怎么了。
银锦爬床的事被大夫人知道了,当即派了婆子去抓人,又叫了丫鬟小子们都从旁听训,以儆效尤。
我本不想去,几个护院将我强行拖去了前院。
我头一次知道,侯府竟有这么多人,能将前院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在众人的围观下,头发蓬乱的银锦被人拉到大门口。
她不过一个家生丫鬟,何时见过这样大的阵仗,此刻全无主意,只凭嘴唇颤抖着辩解:「不是我要去的,是大……」
可惜她话没出口,就被一块破布堵住了嘴巴。
两名高大护院将她挟制住,拖到大门处,便用两扇木门将她的脖颈死死夹住。
第一下。
她发出一声被掐断的惨叫,脖子便软软地垂了下来。
第二下。
她甚至连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双目瞪出,口喷鲜血。
不过三下。
少女的身子已如破败的娃娃,软软地滑落在了尺高的门槛上。
大夫人就坐在抱厦的阴影里,声音淡淡,仿佛在念诵佛经:「你们都好好看着,这就是奴婢胡乱爬床的下场!」
就这样,当着我的面。
当着侯府所有主子丫鬟的面。
银锦被两扇大门,活活夹死了。

-28-
入夜,灯火摇曳地亮着。
只听得身后一声轻嘘,落地灯灭了。
屋里一片漆黑,随后又一点点被皎白月光盈满。
那个人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我面前,一身泥土、凉雨和血迹混在衣袍上,被照得近乎狰狞。
「我不知,大嫂竟会做到如此……」
「她向来温柔慈爱,怎会……」
「怎会如此……」
我想,银锦被门夹死时,他定然也在,于是无论他说什么,我都闷头不说话。
王珑不知我所想,还在喃喃自语:「我只是,我只是将她赶出去而已……」
他不住地忏悔,忏悔自己没将事情处理好,忏悔他不过无意的举动竟害死了银锦。
他不知道的是,这些话全无作用。
眼睁睁看着银锦被夹颈而死,我已被吓破了胆,当夜便发起了高烧,嘴里不住地胡言乱语。
「我错了,我错了……阿娘,姐姐……」
「我不要呆在侯府了……」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姐姐……」
王珑显然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无论他如何安慰,我依旧在睡梦中哭叫了一整夜。
他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只知道叫大夫来抓药,苦药灌了我一箩筐,夜ťũ₀里不敢闭眼,也只能学ƭü₌了我以前的举动,拿了湿布不住地擦着我滚烫的脸颊和手脚。
可我这病却来得无比凶猛,足足烧了一天一夜。
到了凌晨,眼见我烧得快不行了。
他一咬牙:「静儿,莫怕。」
「爷带你走!」

-29-
待我再次醒来,已经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了。
原来见我因高烧而浑身抽搐,趁门房睡了,二爷便从后门悄悄带走了我。
从未见过王珑如此狼狈。
不知何时,我的汗将他前襟都浸得透湿,可他并未嫌弃,而是拿了自己月白色的袖口,给我擦着汗湿的额头。
「静儿,我们已出了侯府了。」
「二爷……」
我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嘶哑得发不出声。
王珑见状,忙从怀里掏出折子,点燃了床边的铜灯,昏黄的烛光亮起,照亮了阴湿的墙壁和脏乱的角落。
对方压低了声音:「这是我父亲生前留给我的庄子,如今已经废弃了。」
「莫怕,大嫂找不到这里来的。」
听他如此说,我这才松了口气,重又闭了眼睛。
见我态度消极,对方觉出不对,又期期艾艾道:「静儿,你为何不愿看我?」
「静儿?」
我裹在被子里,依旧不说话。
王珑从未被我如此冷待过,他是自尊心很强的人,此番竟不好发作,只听他在床前团团转了半晌,忽地将铜灯拖到了面前来。
「静儿,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
他声音十分郑重:「莫怕,我已问大嫂要了你的卖身契。」
我的卖身契?
这下,我想不睁眼都不行了。
感受到我投来的视线,王珑举起那张盖着红戳的纸。
「你仔细瞧着。」
给我看过了官府的印记后,他便将那泛黄的纸张举到铜灯上,烧了个干干净净。
就着火光,只见对方衣襟潮湿,形容狼狈,连衫子都被弄得皱皱巴巴,都是被我病中折腾所致。
我心下五味杂陈,却听他又认真道:「爷说话算数。」
「从此以后,决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我咽了下口水:「我知道了。」
见我总算开了口,王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下一秒,竟低下头,轻轻吻了我额头。

-30-
王珑吻了我。
那是美好而纯洁的吻。
投射着他对未来的一切期待与希冀。
不得不说,他主动烧掉了我的卖身契,此举的确是个定心丸,也让我对他重新恢复了信任。
那日之后,我的病很快便好了。
两人生活在这人迹罕至的庄子里,白日一起清除野草,修葺院墙,夜里便秉烛读书,红袖添香,也算是风波初定,稳妥安宁。
比起侯府的日子,王珑甚至更喜欢如今的生活。
他常常手把手教我写字,或是带我去塘上泛舟,天气晴好的时候,也会带着我一个个捡拾树叶,带回家做成书签。
这一日,看着窗前悄然飘落的黄叶,他忽然问了我一句。
「我窗前那叶子,是被你用铁丝绑住的?」
见那拙劣的计策被识破,我有些讪讪。
「……嗯。」
他顿一顿,看我的眼神有些深邃,仿佛要透过皮囊看进我心里来:
「静儿,为了留住我,你实在做了许多,许多。」
我不好意思道:「是大夫人每日在祠堂祝祷,所以菩萨才留住了二爷。」
闻言,王珑蓦然抬眼看我,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被他紧紧地压抑在眼底,即将喷薄而出。
然而,他最终只是摇头:「傻孩子……」
「留住我的,不是菩萨。」
「是你啊。」

-31-
因为出来匆忙,王珑没带许多银钱。
待我大好了,他便日日去庄子上转悠,很快便揽到了差事,白日帮私塾的夫子代课,夜里便为乡人抄书、写信换取酬劳。
看着他伏案的身影,我似乎又看到了寒冬里的阿姐。
难得他少爷身子金贵骨,却如此矮得下身段。
我每每想要出去找些营生,便会被他劝回去,口吻十分洒然:「我堂堂大丈夫,未必连一个小厮都养不起。」
我知他好强,便也随他去了。

-32-
日子就这样流水般地滑过。
寒冬将至,天气骤然冷了下来。
知道二爷身子骨弱,我又从隔壁耳房搬到了他榻上睡。
只是和之前不同,他不肯再将双足放在我怀里,但也不肯让我就此离开,这日沐浴过后,便从背后紧紧抱住了我,一张脸都埋在我颈窝里深吸。
「静儿,你闻着好香。」
此刻的王珑没有戴冠,只是以玉束发,青丝如锦缎一般披泄在宽阔的肩上,灵秀的五官带着懒懒地笑。
那发梢的水滴到我手上。
明明是凉的,却好像在心上烫了个窟窿似的。
我想叫他不要歪缠,却见那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勾魂摄魄一样,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迷离的勾人劲儿。
「不管,我要和静儿永远在一起。」
此刻孤男寡女,夜深人静。
二爷将我推倒在床上,半个身子都压上来了,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我正紧张地等待着,却听他在上方呼呼喘了一会儿粗气,犹豫半晌,微抬颌骨重重地吻了一下我的唇,又慢慢翻身下去了。
虚惊一场,我擦了擦脸上的汗。
真是。
骚又骚的很,睡他又不肯。

-33-
我知道二爷喜欢我。
我也喜欢二爷。
但这又不同于正常的男女之情。
因为他始终反复地病情,我们之间依旧隔着一层捅不破的阴霾。
临近春节,家中没有了余粮,王珑便开始写春联,写了厚厚一叠再拿到集市上去卖,也能赚得几个铜子儿。
这天他刚出门,我拿了衣服去院子里晒,便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高头大马十分气派,车辕上还印着王家徽印。
一个年轻男子在树荫下,已不知站了多久。
我一眼便认出,那是世孙王钰,他手中摇着扇子,依旧风流倜傥:「可叫我好找。」
我见状转身就走。
王钰却紧跟我身后,不依不饶:「你一个沦落到卖身的丫头,怎能拖累二叔至此?」
「就算拖累一阵子,也不能拖累他一辈子!」
他严厉的措辞,使我面烧如火:「世孙这些话,为何不对二爷说?」
王钰叹了口气:「二叔性烈如火,恐怕他发起性子来,要将我连人带车一把火烧个精光。」
「我以为你是个懂事的,想不到竟也糊涂至此。」
我闻言,沉默不语。
王钰又道:「母亲为此夜不能寐,特地派我来说项,之前她太过担心二叔的身子,一时犯了杀戒,心中亦是懊悔不已。」
「如今二叔大好,也该正经婚配了。」
「玉丫头,你身为他的房里人,不应为他好好考虑么?」
我默然半晌:「此事与我无关。」
「二叔能带你私奔,定然是看重你,你同意了,他定会同意。」
王钰行至我身边,忽然重重一拍我肩膀:「玉丫头,你是聪明人,再多的话也不用我说。」
「大把好人家的姑娘,就等着他回家相看呢。」
听到这里,我心下忽然一阵刺痛。
「你让我想想。」

-34-
没等我想出个章程,王珑又病倒了。
前几日,他将自己写的春联拿去集上卖,这次走得远了点,不小心便吹了风,着了凉。
庄户不比侯府富庶,四壁冷如坚冰,窗外却依旧在下雪,鹅毛一样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上洒下来,伴随着断断续续的风声。
听他在床里咳嗽不断,我暗自下了决心。
二爷不能为了我盘桓于乡野。
他总要回到侯府,回到他的销金窟、富贵窝去。
被窝里,男人紧紧地搂着我,滚烫的唇又贴在了我额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依恋姿态。
我不期而然地想起,他未来会娶什么样的人。
大抵便是姿容姣好,温良敦厚,无论品性还是家境,都足以匹配王珑和他身后的侯府。
想到这里,我心口泛起一丝刺痛——倒是有些不舍得了。
这么好的人,这么软的嘴唇。
兴许再也遇不到第二个了。

-35-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我决定辞行的这日,天气莫名地晴好。
王珑小病初愈,面色也恢复了红润,他精神抖擞地拿起了纸笔,为乡人写了一下午的书信,换来的铜钱都塞给了我,让我拿着买两件春衫穿。
说话间,他流露出几分歉意:「这几日生病,又拖累你了。」
我拿着这钱,却觉得无比烫手。
「爷,您无须羞愧,该羞愧的是我。」
因为我知道,自己才是那个真正累赘的人。
王珑讶异,忍不住摸了摸我面颊:「怎的了?忽然说这么重的话?」
此刻,日光透过密格窗纸渗入,金尘金雾一般漂泊着,在他足尖、发梢舞动着,我却低着头,不敢深刻地瞧一眼对方:「您待我,待侯府,都是无愧于心,担得起大丈夫这三个字。」
「可您愈是如此,我愈是无法将您拴在身边,一辈子做个乡野村夫。」
「静儿……」
我的头几乎低到了胸口,声音也愈加微小:「二爷如今大好了,总归是要往庙堂求官,再往高门娶妻,我心中诚然想独占您……可我过不了心里那关。」
王珑听到这里,唇角才露出一丝微笑:「没事,爷愿意被你独占。」
他伸手来拉我,我却让开了。
「爷,你爱我么?」
对方有些惊愕,似乎被我的大胆惊到了,可渐渐地,他的神色又柔软了下来:「爱啊,只要静儿一直在我身边,叫我这辈子粗茶淡饭也愿意。」
「在您眼里,这就是爱吗?」
「这不是吗?」
我连连摇头:「可我姐说过,慈是爱,严亦是爱。」
「爱一个人,不但要爱他的现在,还要为他的将来打算。若只图自己一时快乐,那不过是满足个人的私欲罢了。」
我难得伶牙俐齿,王珑一时间竟答不上来。
见他颇有些无可适从,我勉强笑道:「再说了……」
「我如今已不是你侯府的奴婢,已是自由身了,你既不需要通房,便放我回家嫁人算了。」
见我态度认真,不似作伪,王珑面色苍白了下去。
「静儿,你怎可如此伤我的心?」
「您可直呼我名,玉静姝。」我摇摇头:「莫说我不过一个平凡女子,无法背负您的广阔前程。」
「二爷如此这般,其实也是阻了我的前程。须知人生百年,若没有夫妻之乐,子嗣绕膝,未免太过遗憾。」
话说到这里,已经十分不中听。
一开始,对这样不留情面的剖白,王珑是难以接受的,只听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嚼得字字带血。
可他毕竟是个体面人,是个讲究人,是个顾念旧情的人。
没过多久,他便平静了下来。
「玉静姝,你真想好了?」
我再没有别的话讲,也唯有朝他深深一躬:「爷,缘分至此,无可奈何。」
「唯愿您前程似锦,多多保重。」

-36-
我前脚刚走,后脚迎来的王珑的马车便驶进了庄子。
还没出二里地,身后渐渐传来一阵马蹄声——原是王钰追了上来,口气颇有感慨。
「你这丫头,倒是个忠心的。」
呵,我和二爷之间是过命的交情。
又岂是区区一个「忠心」可以概括的?
我懒得理他,他却下了马,非要紧紧地跟在我身后:「我知你出身不俗,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姑娘……我这倒有个好去处。」
卖足了关子,对方施施然打开了折扇,一派风流作态。
「何不如,嫁与我为妾?」
闻言,我忍不住喷笑。
见我弯腰笑个不停,王钰忽然伸手,狠狠捏了一下我面颊。
力道之大,使我当场痛呼出声。
始作俑者却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略带嘲讽地说起了另一桩事体:「何必呢?」
「二叔不能人道,又怎能算个男人?」
摸着肿痛的面颊,我这才想起,之前王珑表达对我的喜爱时,总是喜欢轻抚我的面颊。
这两者,区别在哪儿?
抚摸,更多的是平等。
而捏,则更像主人对待宠物。
我不是坏脾气的人,可此番听他声声句句,皆在侮辱二爷,顿时业火直升:「不能人道又如何?」
「只要带个把的,就能叫男人,可唯有那顶天立地的,才配称作丈夫!」
对方被我一番夹枪带棒,说得面色铁青。
再看我挺胸昂首,依旧字字铿锵:「无论你说什么,怎么说,我心里都有数——二爷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真男人!」
王钰闻言,满身都写着不服。
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我泰然不惧的神情镇住。
最终只是冷哼一声,便甩袖而去。

-37-
又走了大半天,我总算搭上了一个路过的车队。
待回到老宅,却见巷口不似以往的荒芜,一众陌生男子正在附近出出入入,忙得热火朝天。只瞧那一身的飞鱼服、绣春刀,我心下便咯噔起来。
见我在门口鬼鬼祟祟缩头缩脑,其中一个很快注意到我,瞳孔一厉。
「叫什么名?干什么的?」
「我,我叫玉……」
我话还没说完,便被两条粗壮的手臂提溜着,一直提到了前厅。
只见那上方规规矩矩坐着的,正是我姐。
她身旁,却站着个陌生男子,长袍曳撒,玄色直缀,正是北镇抚司锦衣卫常见的打扮,那人相貌俊美高贵,眼下两滴朱砂痣殷红似血,一双阴冷的双目却围着我不住打量。
什、什么意思?
我姐犯的事,这是把我也牵扯进来了?
正当我两股战Ṭųₚ战,不知如何是好之时,我姐放下茶盏,淡定地道:「莫怕,他是我玉家的赘婿。」
又朝那人挥手:「你来,见过我妹妹。」
我:「?」

-38-
从姐姐口中得知,此人名阎罗惜,是协助玉家翻案的最大助力。
随着冤案被平,官家的赏赐如流水价地赐下来,罚抄的几处宅子也都还了回来。
门口那群锦衣卫,便是他带来专门帮忙的。
见我有些拘束,那人回首睇来,指了指面前的梨花木扶手椅,朱唇轻启,言简意赅。
「妹妹,坐。」
我脸上挂着讪笑,也只敢蹭半拉屁股。
要知道,这人名义上是我姐夫,同时也是大晋朝数一数二的酷吏,等闲得罪不起。
众人忙活一阵,便将全数抬入厅中,足足六十四抬的珠宝瓷器,姐姐坐在厅中分了半天,给我和二姐一人分了三十二抬,以作后来的嫁妆。
我心中感动,自然泪眼蒙眬:「姐姐,你总也要给自己留一份的。」
我姐慈爱地摸我头顶:「姐姐已有了你姐夫,用不着了。」
再看她身旁,姐夫亦是从旁附和——只瞧那玉质含章的样貌,通身尊贵的气派,可谓派头十足,风光无两。
不知为何,竟想不开来做我玉家赘婿。
见我干巴巴坐着,姐夫便将随身茶水斟了一份,亲自送到我手里。
他为人确然客气,可不知为何,我对上那双深邃的眸子,总觉得鼻尖下萦绕着一股暴戾的血腥气。
当下,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谢。
「谢、谢姐夫。」
阎罗惜听罢,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
我装模作样喝了一口,不知为何,觉得味道格外熟悉,面上便露出了些许不同。
「咦,这个茶?」
不等我再说,阎罗惜便道:「怎么了?」
我又喝了一口,更觉熟悉,当下勉强点头:「很像我以前喝过的。」
「是么?」阎罗惜唇角泛起一抹微笑:「这可是陛下赐的养身汤。」
「这宫里传出来的方子,由近百种草药炮制而成,有强肾固精,明目润肺的功效,你怎么就确定了一模一样?」
他说话速度极慢,却如无声风雷,给人豁然心惊之感。
见我讷讷无言,我姐也跟着点头:「这宫廷秘药,配方复杂,只一味药不对,便所有都不对。」
「妹啊,你可不能乱说。」
原来如此。
我连连点头:「或许是我记错了。」

-39-
入夜之后,姐夫指派他手下的人,将那汤药装满了一屋子。
我闻着那馥郁的药香,仿佛又回到了候府,闻到了二爷身上的药味。
不知何时,面上已一片湿漉漉。
「奇怪,为何会如此伤心?」
我与二爷相识于寒冬,拜别于春日……
纵观人世悲剧种种,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吗?
可我却不知为何,坐在大好的春光里,莫名哭肿了眼睛。
我姐见我日日以泪洗面,也不禁从旁叹息:「之前看你回家,我当你不愿意呢。」
我擦了擦眼泪,带着哭腔道。
「我愿意的。」
我愿意照顾二爷。
我只是……不愿做奴。
可对着姐姐担忧的眼神,我还是咽下了那些话,只是含糊道。
「我不好耽误二爷的前程。」
姐姐知道我已解了奴籍,也隐隐猜到了我为何归家,当下安慰地拍我的肩:「男人与女人不一样,他们的心,用情爱是装不满的。」
「你若不走,日后也会落下埋怨。」
她这话,顿时说中了我的心思。
姐姐见我哭得更厉害,也只能转而责怪自己:「唉,怪只怪我家,没有那泼天富贵,又无权无势,若不然……」
「若不然什么?」
「若不然我定重金为聘,将他也聘为上门女婿。」
我:「?」
说罢,我姐长叹一阵,出了门,又使唤姐夫去了。

-40-
没过几天,姐姐便发动身边的人脉,为我相看了起来。
她给我准备的添妆也越来越多,很快从三十二抬增加到了五十抬,眼看她非要将老棉裤也塞到箱子里,我终于忍不住了:「姐,充面子也不能这么充吧?」
我姐捡起裤子:「这是我玉家传家之宝……」
话还没说完,那裤子哐当掉在地上,砸出了金石之音。
我姐有些讪讪,将裤子丢去角落,转眼又往箱子里塞起了书。
我刚想告诉她我不识字,却见她翻出一条画轴,指着那上面的人问我:「你嫁的人,是不是他啊?」
「谁?」
「当时京都三神童,你姐姐我忝列其中,」我姐自豪地指着画像上的少女道:「这是宫廷画师画的小像,在我旁边,就是那个曾经的侯府世子。」
我的目光,顿时被那画像上的少年吸引了。
只听她又感慨道:「我初见他时,他还是年方十四的少年,那骑马拉弓,驱驭如神的模样,真可谓丰神俊朗……啧啧。」
我父亲曾为东宫西席,也曾有过风光无两时。
从前,他总会从宫中带回一些赏赐,或奇珍,或玩物,但自从家中败落,能卖的都卖了,剩下的只有这些稀奇古怪又卖不上钱的玩意儿。
可若不是如此,我也看不到他十四岁时的模样。
当时的王珑伴于圣驾,身子笔挺如竹,是多么意气风发。
我姐看了一会我的神情,忽然把画一丢:「算了,烧了吧。」
见她作势要把画像丢进火盆,我忙伸手讨要。
「姐姐,给我吧。」
「怎么了?」
「他还活着呢。」
总觉得烧掉活人的画像,有些不祥。
见我目光依旧在画像上流连,姐姐叹了口气:「你姐夫在朝中混得不错,你且别急。」
「你若还放不下,我便托他帮你打听一二。」
对上她慈爱的目光,我忍不住湿了眼眶。
「好。」

-41-
我姐夫阎罗惜,身为北镇抚司指挥使,乃是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
这个月底,他带回了一个消息。
据说,王珑人是被接回侯府了,但当晚便发了疯。
府里的人都在传,是惨死的银锦的鬼魂缠上了他,非要他赔命不可。
大夫人心急如焚,见日日吃斋念佛不管用,又请了大师傅来祈福,最后看二爷眼看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便连夜将人送去了鸿恩寺。
得知此事,我急得一夜没睡着。
我姐见人命关天,也不敢马虎,叫了姐夫的车队,浩浩荡荡往鸿恩寺去了。

-42-
我第一次来鸿恩寺,深感这寺建得很好。
不是俗套的匠味,是一种古朴大气之美,山石流水,庭院深宏,木廊前有繁茂的香樟,即便在这初春时节,也遮得一路光影斑斓。
跟着僧人的指引,我们一路来到后山的精舍。
却见一人搬了把圈椅,伸着两条长腿,正孤零零地坐在门前,只瞧他一张玄色披风从下颌遮到靴子,落满了细碎的叶子,风帽下露出一张冰雕玉砌的脸,正冷冷地垂着眼睫。
我姐拄着下巴,远远地打量了一会。
「这不挺好的么……」
打头的僧人连连摇头:「你们是不知道,他发起疯可来吓人!」
不知是如何吓人,总之我姐闻言,立即丢下了我,带着姐夫去其他地儿游玩了。
无法可想,我也只能磨磨蹭蹭走到那人面前。
谁知王珑一言不发,竟转身进了房。
我跟进去,只见对方倚在床头,精神头看起来不错。
「坐。」
我下意识看了看四周。
这里是僧舍,除了床就是墙,只有地上零散丢着几个蒲团,这让人怎么坐?
见我面露为难,王珑冷冰冰地笑了:「你是我的通房,你说坐哪里?」
我讷讷道:「之前说好的,我不是通房,是小厮……」
熟料对方听了,更兴奋了。
「小厮?小厮怎么了?」
他忽地一伸猿臂,将我紧紧拽在自己大腿上:「老爷兴致来了,叫小厮服侍也是常有的事!」
「你姐姐写了那么多话本,这等香艳事体,你难道从未听说过?」
「……」
说罢,他手伸进我怀里,便从上至下地揉搓了一遍。
感受着那滚烫的大手,我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坏了,二爷真疯了。」

-43-
二爷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手法。
轻拢慢捻,磨来挑去。
一遍不够,再来一遍。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一身中衣都湿了个透,只觉自己被搓成了一根针,三魂七魄都从那针尖儿上流泻飘散了。
二爷却还不松手。
我打着寒颤:「爷,你这都是从哪学来的……」
对方阴阳怪气:「怎了,害怕了?」
见他双眼通红,隐隐浮动血丝,我有些怵了。
「可,可您不是不能近女色么?」
对方气哼哼一笑:「没错,我幼时曾遇鸿夙大师,得他批命,若能在及冠之前不近女色,这命坎儿便算过了。」
他说着,一边滑溜溜解我衣带,一边阴恻恻咬我耳朵:「可现在想想,说不定是那秃驴一时兴起,拿我打趣!今日我非得要了你,哪怕死在你肚皮上,那也是牡丹花下死的鬼!」
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学的,那骚话一套接一套的……
我正听得浑身滚烫,面如火烧,却听门外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佛门净地。」
「施主如此,不太好吧?」

-44-
王珑还是要点脸的。
见门外慢悠悠走来一位僧人,他忙将我往榻里一藏,自己恭恭敬敬地上前迎接:「鸿夙大师。」
听起来,此人就是那个为他批命的和尚。
见状,我忙理好衣衫,走到王珑身边去行礼,正弯腰敛袖,就听他侃侃而谈:「大师,此乃家妻。」
「我与她久别重逢,一时忘我,还望大师勿怪。」
家妻?
闻言,我眼睛瞪得溜圆。
鸿夙大师闻言,紧绷的神情为之一缓:「夫妻之礼,合乎天道,无妨,无妨,只是你大病初愈,不可急于一时。」
王珑拉着我,连连点头:「是是是。」
对方又行一礼,便伸出两根手指,虚虚搭在他的手腕上——无怪乎能给人批命,这僧人,竟还是个医科圣手。
只是搭了两秒,神情便有些困惑:「奇怪。」
「单看这脉搏有力,跳而不沉,二公子应该有一副壮健的体格才对。」
话里话外,颇具弦外之音。
王珑忙放低了声音:「大师,还请直言。」
「你体内沉疴,明显是中毒所致。」
话音落下,我看到王珑的神情变了。
不是愤慨,也不是惊恐……不知为何,那竟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鸿夙大师不知个中情状,又问他是否见过什么人,误食了什么东西——因这毒性愈深,看着是经年累月服用的。
我忽而便灵光一闪,拽了拽他袖子。
「二爷,养生汤…….」
「养生汤?」
鸿夙大师闻言奇道:「你说的可是自宫廷流出的汤药方子?」
「正是!」
见王珑首肯,和尚的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
我疑惑道:「可那方子许多人在喝……」
话音落下,鸿夙大师却连连摇头:「若是正经方子,自然无事,但若添换了一两样,便可为极阴寒之毒。」
「极阴寒之毒?」
「然也!这种宫廷方子,平时尚可算温补良药,但只消换一味寒药进去,药性之间互相影响放大,不过多久,受毒之人便会浑身乏力,不良于行,渐至昏迷不醒。」
「什么?!」
我大惊之下,几乎失声。
大和尚似有所悟,瞥了眼同样漠然的王珑:「若在中毒之后,还有人勾引他孟浪,那更是必死之症了。」
听ťṻ⁷到这里,我心下豁然开朗。
「二爷,您之前的病……」
王珑却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按在我唇上。
「嘘。」

-45-
鸿夙大师盘桓半日,为王珑开了一副解毒方子。
他说这毒阴狠,多亏二爷身体底子好,后来又服了不少燥热之物,如此毒性对冲,已将那寒毒解掉了大部分。
若不然,他定然是撑不到今日的。
听说二爷很快便能全然恢复,我心中高兴极了,再看他处之泰然,喜怒不显,竟好像一点也不疯了。
送走了鸿夙大师,我姐恰好来探我。
我本该跟着她走的,可王珑却默不作声地拉着我,怎么也不愿放手。
我姐见状,颇有不快:「静儿!如今你已不是他侯府中人,两人之间既无媒也无妁,如此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这话已经说得极重。
两厢为难之下,我无奈地看向二爷。
却见他眉目低垂,眼睑微红,下一秒,一行清泪便倏然而落。
我:「……」
我姐:「……」
我姐夫:「……」

-46-
于是,王珑也跟着我回到了玉家。
关上门的二爷浪得上天,可在我姐面前,他又变成了那个谦卑有礼的青年:「大姐写的书,我每一套都买了。」
我姐:「哦?」
本以为是胡乱吹捧,孰料对方竟是认真的:「大姐的书初看纸醉金迷,满纸荒唐,细看则字字血泪,多有褒贬,私认为文风豪放,人设精巧,实乃大晋之瑰宝,传世之佳作!」
「比起那些粉饰太平的大儒,又胜之远矣!」
王珑说罢,又端起茶盏,非要以茶代酒敬她一杯:「今天幸遇大姐,应浮一大白!」
我姐被他捧得一愣一愣的。
是夜,我们姐妹在窗边赏月。
她盯着池子里游动的锦鲤,忽而便点头。
「这人不错。」
我:「?」
从来不夸人的大姐,此番竟对王珑赞不绝口:「所谓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王翰林家这个老小子,将来会是重振王家声威的第一人。」
「静儿,你嫁给他也不算太吃亏。」
听她口风,竟觉得二爷高攀了我。
闻言,我干巴巴地咽了口水。
「可我不过是平凡女子……」
我姐摇摇头:「静儿,你要勇敢。」
「你若要嫁人,绝不能因为一个男人穷困便嫁给他,也不能因为一个男人发达便不嫁给他。」
「我如此说,你明白否?」
虽然听得云里雾里,但我还是点点头。
「嗯。」
姐姐颇为满意,当即铺开一卷白纸,似要激情挥毫一番。
我知道她又要写书,便准备起身离去。
谁知她坐在桌前,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有些恍然:「眼泪,男人最好的嫁妆。」
「唉,瞧那目下挂泪,我见犹怜,连我也不禁心生怜惜呢。」
说罢,便如灵光乍现,忽而奋笔疾书起来。

-47-
姐姐同意了我和王珑在一起。
翌日,她为我们摆了酒。
拜了天地高堂后,我和王珑便算成了夫妻,他也顺利成为了玉家第二个赘婿。
不知不觉,人静黄昏,烛影摇曳。
大红帐幔笼着一双交颈鸳鸯,雕花床吱吱呀呀地响。
不管我怎么求饶,那双大手依旧不依不饶地贴着皮肉摩挲,恍惚间,我好像成了一把琴弦,要被他弹出激烈的曲子。
二爷这回总算如了意,恶劣地咬我耳朵:「叫你天天羊尾子,羊尾子,补得爷心烦意燥,血气上涌……」
「如今这样,不就是你想要的么?」
都说二八少年血气旺,他这一朝开窍,竟像老房子着了火。
我红着脸道:「二爷,您这不分白天黑夜的,仔细亏空了身子。」
王珑却不以为然:「没事,你是小厮,我这不算近女色。」
我:「……」
您这标准可真够灵活的。
只是对他体内的毒,我仍旧心存顾虑,不免有些束手束脚。
王珑见我颇为拘束,忽然便住了手,自顾自坐到床头生闷气。
我再看他,竟见他眼眶红了:「你如今心思野了,存心想叫爷憋死在床上,好另寻个精壮有力的男子嫁了,是不是?」
我冤枉极了:「不是啊爷!」
「呵,别找理由了!」
二爷终于发了狠,非要往我身上爬:「今日爷非得开了荤,叫你看看什么是真男人!」
嘴里说着狠话,动作却极轻柔,痒痒得叫我直想笑。
不知何时,他那一头发髻都已散落下来,流泻而下的长发滑入锁骨,如一滴墨水儿落入了白玉盘,皎洁而清香。
一时不察,我竟看得出了神。
终是叫他得了手。

-48-
王珑在玉府住了好一阵子。
他性情直爽,为人却谦卑好学,很得我姐姐姐夫的青睐。
这天得知他年已二十,行将及冠,两人忙活数日,分别请了同僚来,要给他举办一个隆重的加冠礼。
我知他们善待王珑,是看在我的情分上,心下更为感激。
二爷活了二十年,从未有外人为他如此,也是数度红了眼眶,非要姐姐为他赐字。
可姐姐想了半天,竟摇头婉拒了:「男子冠则赐字,这可不能马虎!还是交给你更重要的人吧。」
她一说起名字,我顿时就慌了。
毕竟,我真是个文盲!
众人却不管,依旧将期待的目光投了过来,我忽然想到姐姐昨日夸奖二爷的句子,当即心下一定。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见我抑扬顿挫地背出一条长句,不光姐姐,王珑同样面露惊喜,连连点头:「好,好句子,好寓意!」
「如此,那我便字龙池!」
话音落下,众人顿时大声喝彩。
一顶精美的玉冠也交到了姐夫手里,由他亲手戴到王珑头上。
这标志着一个少年长成了青年。
也标志着他命劫已尽,从此顺风顺水。
众人正热热闹闹从旁观礼,门外,却忽然传来了嘈杂之声。
还没等姐姐出门探看,院门忽然被破开,打头的世孙王钰,竟带着一群侯府豪奴破门而入。
我正站在门边,和他凶狠的眼神撞个正着。
「我二叔呢?」

-49-
非请自来,客无好客。
幸而姐夫那群手下也在,见一群人气势汹汹,来者不善,随即慷慨亮剑,那一水的大长腿绣春刀,耀得满室寒光。
阎罗惜站在人群最前,仪态高贵,却目光阴鸷:「北镇抚司指挥使在此,谁敢造次?」
识得他的声名,王钰顿时不敢轻举妄动,立即后退一步,指着我怒斥:「你这丫头,哪儿找来的帮凶?」
说话间,大夫人从他身后款款而入,只见她手中捻着佛珠,对上阎罗惜的眼神,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这人身上,好大的血腥味……」
后者皮笑肉不笑:「夫人也不遑多让。」
见他们你来我往地打机锋,王珑冷声道:「大嫂,侄儿,你们威风凛凛地杀到玉家来,是要作甚?」
大夫人闻言,姿态渐软:「珑哥儿,我们来接你归家……」
话音未落,便被王珑拒绝:「不用!」
「我如今,已是玉家的人了!」
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顿时令大夫人七情上脸,显出几分难忍的愤怒来:「珑哥儿,不过一个通房,你竟为了她弃了侯府不要?我看你疑神疑鬼,都是这个丫鬟挑唆……」
眼看她还要攀扯我,王珑忍无可忍,大喝一声:「够了!」
「大嫂,你到底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你做下的勾当被我发现?」
大夫人被他吼得一哆嗦。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嫌我说得不够明白?」王珑骇然却笑,显然是失望至极:「大嫂,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视你为母,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二爷说不下去了,双目渐渐湿润。
那层见不得人的窗户纸,也就此被决然捅破,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众目睽睽之下,大夫人面色陡然苍白了起来:「珑哥儿,你莫非是病得糊涂了……」
这下,我终于也忍不了了。
「二爷没病!他只是被人下了毒!」
王珑拍了拍我,以示安抚,他并未看向大夫人,而是看向了一旁阎罗惜:「阎大人,我一直保存着以前的药渣,之所以没有对簿公堂,只是想给侯府留个体面罢了。」
「如今看来,这份体面,不要也罢。」
阎罗惜点头:「你有证物,便可立案。」
此事若经由北镇抚司之口,捅到官家面前,那可真是足以让大晋朝震三震的绝大丑闻!
大夫人一听王珑留了后手,当即气为之泄:「珑哥儿,你、你是何时生出疑心的……」
「从你杀死银锦。」
「所以你房里闹鬼的传闻……」
「是我自己放出去的。」
「……」
「那毒药,是大官人临死前留给我的,他嘱咐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
可言外之意,众人都听得很分明。
如此恶毒手段,无非是为了侯爵府世袭罔替的位置,便将这样好的二爷,生生磋磨成了病秧子。
阎罗惜已然将一切明了于心,面上依旧是纹风不动的微笑:「夫人也真是忍心。」
闻言,大夫人忽地涕泪交下:「我怎么忍心?我若是真的忍心,又怎会想着给他找个丫头,多少给他留个后?」
说到这里,她闭上了眼,清泪长流。
再看他身旁的儿子王钰,却只管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众人皆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多是骂着「毒妇」「残忍」等难听字眼,大夫人木然听了半晌,忽然面向王珑,跪了下来。
「珑哥儿,我对不起你。」
后者立即侧过身子,避开了她的大礼。
大夫人却依旧以头触地,结结实实地磕了几个响头,跪叩之中,夹杂着她凄凉的哀告:「珑哥儿,你孝敬恭贤,视我如母,而我却做下了此等恶事……是我对不起你!」
「我去之后,只望你,只望你……」
她又向自己儿子投去了绝望的一眼。
而世孙王钰,却避开了她的眼神。
大晋朝律例,「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此案本该交予上裁,其他部门不能随意逮捕审问,但不知为何,她被押送出了门,便猛地往石狮上撞去——
就这么,一口气撞死在了大门口。

-50-
大夫人自戕而死,留下了一摊血泊。
王钰站在母亲的尸首旁,却是浑身颤抖:「二叔……此事我并不知情。」
他倒是厚着脸皮,将此事摘得干干净净。
却不知大夫人在弥留之际,又是什么心情。
说到底,这爵位也只是王家的,她一个素来吃斋念佛的妇人,不过是为了王家子孙的利益拼杀,徒然沾得满手鲜血而已。
王珑摇了摇头:「这世上,只有一种东西无法合群,那就是人的良心。」
「你走罢。」
竟是就此放过了他。
王钰听了,顿时喜出望外,连母亲的尸首也ŧű̂₍顾不上收敛,连滚带爬地便溜了。
阎罗惜依旧神色淡淡。
对此人间惨剧,他似乎司空见惯。
那群锦衣卫也随即撸起袖子,开始洗洗涮涮地上的血迹。
我盯着侯府仓皇离去的车马,却是心下狐疑。
「世孙……他真的无辜吗?」
母亲为自己而死,难不成王钰还能心安理得,继续袭爵?
王珑摇摇头:「一命抵一命,大嫂已用自己的性命抵了罪,那些都不重要了。」
「未免也太便宜他了……」
听我咕哝,他笑了:「放心,有时人活着,不一定就比死了轻松。」
「此事毕了,我会上告给陛下,请他撤销文昌侯府之爵位……大晋朝海晏河清,再不需要世袭罔替,尸位素餐的侯爵了。」
他说得在理,我忍不住连连点头。
「嗯!」

-51-
成婚半年后,我拿自己的嫁妆开了个炝辣铺子,生意竟还不错,手里也不知不觉攒起了一点钱。
这日便炫耀地拿给王珑看:「二爷,我如今有钱了,可以养着你了。」
「不用你养。」王珑手举书册,优哉游哉道:「我本就有举人功名在身,若今年雀屏中选,以后的皇粮养十个你也够了。」
我有几分忐忑:「那,若好事不成呢?」
看他样子, 倒是没想过落榜会怎样, 犹豫片刻,也不纠结:「若好事不成, 我便跟着大姐后面写书去, 绝不会吃玉家的白饭。」
「好,那我就,我就……」
「你就如何?」
「我就以我爹的名义, 开个私塾!」
「你不是不识字么?」
「那我就做私塾第一个女学生!」
我昂着嗓子道:「很快, 我便要从目不识丁的玉静姝,变成满腹诗书的玉静姝了!」
「以后,我还要做女夫子,收留一些想读书的女学生呢!」
本以为王珑要笑我, 谁知他怔怔看我许久,竟是爽然笑了:「好静儿, 真是好志气!」
他说着便伸出手, 轻抚着我的面颊。
来自二爷的怜爱,痒痒的。

-52-
春闱结束, 转眼来到了放榜的日子。
话说在大晋朝,每年榜下捉婿都是必看的热闹。
只是今年那些大户乘兴而去, 却败兴而归——原来状元配了公主,榜眼家中有妻,唯一看得上眼的探花又自请了赐婚的圣旨, 搞不好女婿没捉成,反倒触了天家霉头。
只把那些空手而回的大户, 一个个气得鼻孔冒烟。
听说我要拿嫁妆开了私塾,我姐便去书肆,花重金买了个匾额回来,见我坐在讲台上第一个听得认真,她打趣道:
「哟, 原来不是打死不学的么?」
「我如今想学了。」
对着她狐疑的眼神, 我昂首道:「瞧你们一个个人中龙凤,满腹诗书,而我却连一句完整的句子都想不出, 也未免太没意思了。」
我姐还是不信:「哦,你有信心?」
「为何没信心?」
我摸了摸手里的书本:「若能多些学问,兴许二爷和姐姐便能因我少受些苦,我也能自食其力,不会成为你们的负担。」
我姐叹气:「傻孩子,你何时是负担了?」
她不知道,那只是我原来的想法。
现在不一样了。
我是自己想变好。
想要变好, 什么时候都不晚。
见我似乎下定了决心, 我姐十分欣慰地摸着我的头:「好啊,那姐姐就不耽误你读书了。」
说罢,便依依不舍地往门外走。
可惜装相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她便立即趴在窗户上, 像小时候一样朝我偷偷摸摸地招手。
「静儿, 快来!外面有探花游街了!」
都说探花求了赐婚的圣旨,本也没什么好看的,可我实在按捺不住跑出了门, 却看到那位坐在高头大马上,身披红花的探花郎——
竟是二爷!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笑得温柔却促狭。
「玉静姝。」
「我来娶你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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