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蔓

阿娘曾是苗疆最有天赋的蛊女。
可惜遇见我爹后,她就成了恋爱脑。
浓情蜜意不长久。
等到最后一只蛊虫也用光,那个男人转手就把她送到了同僚的床上。
再见到阿娘时,她被剜目割舌削耳,四肢只余骨架。
我看着她残破的尸身,一滴泪也没流。
只是当夜,我就逼出心头血,喂养了一只美丽的虫子。

-1-
阿娘出事的那一年,我才六岁。
那时,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晓得向来恩爱的爹娘突然出了罅隙。
我爹苏靖轩刚升了礼部侍郎,扭头就娶了她的表妹林芷兰为平妻。
跟着林芷兰一起进府的,还有比我只小两个月的苏锦。
苏靖轩给了林芷兰天大的体面,不仅三媒六聘,更是披红挂彩邀请了一众同僚,悉心引荐。
阿娘僵硬着脸,却被爹当面骂了一句「晦气」。
她死死抓着我的手,冷得就像三九天的冰。
再后来,阿娘就不见了。
苏靖轩说,她嫉恨林芷兰,自请去庄子上修养身心。
我不信,因为林芷兰进门那晚,阿娘说了,她后悔了,她要带我走,离开这里。
她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可我不信也没办法,林芷兰迅速把持了后宅,我根本探听不到任何阿娘的消息。
一开始,除了阿娘不在,府内好像没有任何不同。
可ŧű₄半年后,一切都变了。
我被安排到下人房,吃食也非馊即少。
我趁着府里宴请的时候,故意闹到了林芷兰面前。
我以为自己还是爹娘的掌上明珠,是那个苏家大小姐。
结果,因为我下了林芷兰的脸面,被苏靖轩亲自请家法揍了一顿。
夜里,我疼得在榻上直哼哼的时候,林芷兰来了。
「小贱种,跟叶婉那个贱人一样,就是上不了台面。」
「你给我听着,这次只是一顿打,下一次再给本夫人难堪,我就扒了你的皮,让你跟你的死鬼娘一样,成为千人骑万人枕的烂货。」
她面目狰狞,眼里满是恶毒。
我涨红了眼,不顾身上的伤便一跃而起咬住了她的手:「不准你说我娘!」
「啊啊啊,小畜生,你竟敢?」
她身边的婆子掐着我的耳朵将我拖开,「啪啪」甩了我两巴掌。
林芷兰捂着手,气得双目通红。
但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她抿唇笑起来:「你好久没见到你娘了吧?罢了,本夫人就大发善心一回,让你跟那个贱人见最后一面。」

-2-
我被一路拖到了后院的废宅里。
我从来不知道,苏府内还有这样偏僻冷寂的地方。
一个没有窗户,弥漫着腥臭,到处都破烂不堪的小黑屋。
我的阿娘竟然住在这里?
等我看清那个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人,我惊呆了。
记忆里温柔的,美丽的,最是动人的阿娘,竟然被剜去双目,削了耳朵,俏丽的脸上满是疤痕,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我愣在了当场。
林芷兰却掩着鼻子轻笑道:「怎么?你是连亲娘都不认得了吗?」
她故意一推,让我扑倒在地,靠近了阿娘。
然后我发现地上的人,四肢处都塌陷了下去。
「阿,娘?」我颤抖地摸了上去。
入手处竟然全是骨架,我跌坐在地上,痛苦、恐惧、绝望……诸多情绪犹如一只大手死死攫着我的心脏。
阿娘还没有死。
听见我的声音,她如回光返照一般,张了张嘴。
「啊——」我惊叫起来。
她嘴里光秃秃的,竟是什么都没有。
没有牙齿,没有舌头……
阿娘浑身颤抖着,双眼的地方流出两行血泪,然后她用尽了全身最后的力气,转过了头。
她不愿吓到我。
可是阿娘,其实无论你变成什么样,蔓蔓都不会害怕的。
但我不敢表现出来。
因为林芷兰已经在猖狂不已地笑着:「当真是母女情深啊!」
「叶婉,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女儿的。」
她高高在上地看着我,嘲弄道:「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要不是你身上有一半夫君的血脉,本夫人早就准备弄残你,送到最下贱的暗窑去。」
「不过没关系,这下你不去也得去了。」
「谁叫你不服管教,横冲直撞发现了你娘的事呢?」
她扶了扶鬓角,指挥着嬷嬷:「放把火烧了这里,然后天一亮就禀了老爷将这个小贱人偷摸着送出去。」
我死死咬住牙关,可还是忍不住浑身战栗。
「阿娘!」我大叫了一声,突然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哼,不中用的东西。」林芷兰冷笑。
她筹谋了许久,终于入主苏府,又将叶婉折磨成这样,心里自是得意又兴奋。
所以,她根本没注意到,我晕过去之前,指尖轻轻拂过了阿娘的脸。
而一只蛊虫也悄无声息地爬到了我的身上。

-3-
那一夜,我发了一场高烧,烧得严重到几乎死去。
这事闹得阖府皆知,准备悄摸将我送去暗窑的计划自然要延后。
但林芷兰也巴不得我就此死了一了百了,她没有给我请大夫,也不准任何人照顾我,而是让我孤身一人在院子内等死。
但我没死,只是醒来后,我的记忆出现了错乱。
我把林芷兰当成了母亲。
我执着而委屈地跪在她的院子门口,小心翼翼地问进进出出的每一个人。
「母亲为什么不肯见我?」
「是不是蔓蔓做错了什么?」
「母亲,蔓蔓会改的,你不要讨厌我……」
林芷兰自是恶心到不行,可我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如此声泪俱下,哪里有一丝作伪的样子?
只有她,根本不相信我真的记忆错乱。
可几轮多方试探,我却怎么也没露出马脚。
而苏靖轩到底是我爹,时间长了,我又总是一副孺慕之情却备受伤害的可怜模样,他终于看不下去了。
「苏蔓到底也是我的女儿,就当个小猫小狗养着吧。」他一锤定音。
林芷兰不满,却也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只能留着我。
她在我的院子里安排了很多眼线,说是照顾我,实际是监视我,也寻着各种各样的机会折磨我。
我成了苏府最不受待见的人。
可我也终于打消了他们的疑虑,可以安然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会有无限的可能。
是的,我的记忆根本没有任何问题。
我清楚地记得每一件事,记得阿娘是如何凄惨痛苦地死去。
我要复仇!
可一个小孩子怎么能完美地隐藏自己的心意?
我摊开手,掌心出现了一只艳丽的小虫。
它震动着双翅,亲昵地蹭着我的手心。
「别急,现在就喂你。」
我逼出心头血,看着它满足地饮下,又凭空消失不见。
所有人都以为阿娘已无蛊虫可用。
所以苏靖轩敢肆无忌惮地践踏她,磋磨她,甚至在林芷兰的挑唆下,将她送给同僚暖床。
他们渴求蛊虫的力量,却又害怕蛊女的藏私,招来报复。
于是,苏靖轩亲自动手,刀刀相逼,只想确定阿娘真的再无蛊虫。
我想,阿娘一定是后悔了。
所谓情爱,在面对人性的欲望时,不过是用甜言蜜语编织的最大谎言。
所以她至死都没有透露她的底牌——
她还有一只蛊。
一只专门为我而留的蛊王。

-4-
九年时光一逝而过。
及笄那年,我出落得越来越像阿娘。
林芷兰看我的眼神也越来越掩饰不住厌恶。
这些年,她暗中想过诸多法子要我小命,只是各种机缘巧合下都没能成功。
后来,眼看我出落得越发貌美,她干脆转了心思,为我请了青楼名妓,一心想将我养成「玩物」。
苏靖轩ŧū́₇本与我也无多少父女情分,他看重仕途,发现林芷兰所作所为后反而大力支持。
毕竟,一个貌美的女儿对他,的确大有裨益。
我装作茫然不懂却甚是懂事的模样,白天随名妓习舞练琴,夜晚却通过蛊王各种汲取其他技能和知识。
他们不知道,阿娘这脉的蛊女血脉相传,及笄之后,无师自通便能炼化、驱使各类蛊虫。
虽然及笄之前,我只能依靠蛊王的保护。
但我用心头血喂养它,让它与我心意相通,孤独又漫长的黑夜,总算不太难熬。
及笄那日,苏府上下静悄悄。
没有人记得这一天,是我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天。
可是没关系。
我站在院子中央,感受着方圆十里每一声虫鸣。
我听见它们在为我吟唱,向我臣服。
我终于长大了。
不用如幼时难以自保时那样,再处处隐忍退让。
而我筹谋已久的报复,也终于可以开始了。

-5-
不知是不是有意而为之。
林芷兰在我及笄那日,设宴邀请了礼部尚书夫人。
她想请那位为苏锦主持两个月后的及笄礼。
我故意不合时宜地闯了进去。
「为何妹妹有及笄礼,可今日我生辰,却什么都没有?」
我执拗地昂着头,抱着她的大腿就是一顿哭。
「母亲,我知道你向来偏心妹妹,可我也是你的女儿呀!」
我的身世在上京贵妇圈里从来都不是秘密。
人人都知道,苏家有个上不了台面的前妻,因为「偷情」而纵火自焚。
留下的女儿也是个「傻子」,满眼只认后来的夫人为娘。
可大家知道是一回事,当面碰见我发傻,让林芷兰难堪是另一回事。
尚书夫人尴尬地笑了笑:「苏夫人,这……要不过两日你去我府上,我们再商议锦儿的事。」
林芷兰臊得满脸通红,碍着贵客在,只得压着满腔怒火先送客。
「这,这丫头从小脑子就不好使,让您见笑了。」
等到外人走光,她一脚就踹开了我。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跟锦儿攀比?」
「今日是谁当值?竟然放她进来,若是坏了锦儿的及笄礼,看我不全部发卖了你们!」
门口的几个小丫鬟这才醒过神来,将我拖了出去。
方才她们明明警醒着,看见我出现就要拦下,却不知怎地突然没了意识。
等再醒悟过来的时候,我嚎都嚎完了。
我泪水汪汪地盯着林芷兰,一声一声的「母亲」唤着,让她心里没来由发毛。
「锦儿及笄礼要紧,陈嬷嬷,你带她下去,给她一碗长寿面,顺便帮我好好教导教导她!」
陈嬷嬷便是多年前一直陪在她身边的那位。
可这一次,林芷兰没能等到陈嬷嬷「教导」后,再绘声绘色地前来复命,而是等到了她凭空跌了一跤,瘫倒床上的消息。

-6-
陈嬷嬷莫名其ţù⁾妙地瘫了。
她醒来后,自己都说不清缘由。
只知道自己带了一碗故意没煮熟的面,兴高采烈地要去好好「管教」我。
却不知道为什么,刚到我院门口的时候,就脚下一僵抽了筋。
好巧不巧,跌下去的地方全是石头块,她被硌得浑身生疼,也不知道是碰了哪里,就突然一动也动不了了。
偏偏我的院子偏僻,来往无人。
等她被人发现的时候,气血瘀滞,大夫说回力乏天,只能彻底瘫了。
陈嬷嬷是林芷兰用顺手的人,更别提苏锦都是她帮着带大的。
林芷兰又是心疼又是心急。
她恶狠狠地看着我:「苏蔓,你为什么要在院门口堆那些石头?」
「你就是个煞星,是你,害得嬷嬷受伤。」
苏锦闻言,立马又像以前许多次那样,冲过来就想扇我。
可陈嬷嬷突然惊叫起来。
她不能动,一双眼睛却像看见鬼一样看着我。
她咧着嘴,哆嗦着,从喉咙里挤出来几个字——
「叶,婉……夫人,不,不是老奴……」
苏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疑惑地愣在当场。
林芷兰却面色发白。
她顺着陈嬷嬷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后拦住了苏锦,对我骂道:「你给我滚。」
我低下头,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娘,您干嘛拦我?你看看陈嬷嬷的样子,肯定是苏蔓那个贱人害的……」
她满嘴都是不干不净的话,听得林芷兰直皱眉。
「锦儿,虽是在家中,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行。」
「以前你胡闹娘不管,但你即将及笄,名声最是要紧,苏蔓到底是你名义上的姐姐。」
苏锦挑眉:「呸,她也配?」
「好了。这件事你别管,也别问,娘会处理好的。」
「你放心,有娘在,什么都不会影响到你的。」
呵,好一副慈母心肠。
可惜,不管她想做什么,都没用的。
苏府的报应,已经来了。

-7-
林芷兰能甘当外室蛰伏多年,直到苏靖轩哄着阿娘用完ẗū́⁸蛊虫,为苏家铺就了一条登天大道,她才现身坐享其成,自然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人物。
我做低伏小多年,她还是不怎么放心我。
尤其陈嬷嬷莫名其妙的瘫痪,加上那含糊其辞的言语,她到底还是害怕了。
她安抚好苏锦,又着人将苏靖轩从姨娘那边截了过来。
「夫君,陈嬷嬷的事很是蹊跷,妾身有些不放心。」
她不敢直接提及「蛊虫」,那是他们俩不约而同掩藏在心中的秘密。
只能迂回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苏蔓那个死丫头做低伏小这么多年,最是害怕我的责罚,怎么会突然不知礼数闯了进来?」
「万一,万一她这么多年都是假装的呢?」
苏靖轩嗤笑一声:「那时候她才多大,你前前后后试探了那么多次,难道还不放心吗?」
「也是你做得太过,同是及笄,就给苏蔓一碗面,她心里不开心也是正常的。」
林芷兰摇摇头,又软了身段劝道:「可时间这么久了,万一她恢复了呢?」
「她若是想起她娘的惨死,会不会对你我,对锦儿下毒手?」
「夫君,叶婉可是苗疆最有天赋的蛊女。她的孩子,怎么会平平无奇?」
「若是哪一天,她觉醒了记忆,也学会了蛊术……」
「夫君,妾身好怕啊。」
她整个人柔弱无骨地倒在了男人的身上,无助又可怜地红了眼。
苏靖轩本就喜欢她温婉的模样,将话听进去几分后,细思之下,也极为后怕。
「还是表妹你心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只是好不容易养她到现在,出落得也水灵,就这么轻巧地弄死倒也可惜。」
他沉眉:「总要像她娘一样,物尽其用方好。」
这些年,没了阿娘蛊虫助力,他仕途坎坷,虽是费心费力,各种巴结讨好上级,却是一步都未进。
林芷兰咬唇,附耳道:「我们养她多年,也是时候要她回报一二了。不如,这番……」
苏靖轩的眼睛越来越亮,最后抚掌大笑道:「好,好,好!」

-8-
第二日,二人破天荒地来到我的院子。
「蔓蔓,爹爹知道,陈嬷嬷的事与你无关,你受委屈了。」
「你娘也知道及笄的事情委屈了你,这不,特地给你带了点心来。这可是荣顺斋独一份的,锦儿都没有,单单给你一人定的。」
林芷兰赶紧将食盒打开,将一盘精致的点心端了出来。
「昨天是我急糊涂了。」她长叹一声,故意用帕子擦了擦眼角。
「蔓蔓,正所谓惯子如杀子,这些年我对你严苛一些,其实都是为了你好啊。」
「你小时候生了场重病,本就比旁人迟钝些,我若再不约束管着你,还不知要给苏府带来多少笑话?」
苏靖轩轻咳一声:「往日之事也无须再提,如今蔓蔓已及笄,你也不必如以前一样对她太严苛了。」
林芷兰柔柔道:「夫君说得是。正巧三日后高阳公主设百花宴,不如也叫蔓蔓跟着去。她这般年纪,也该多出去走走了。」
「我,我可以去百花宴?」我装作受宠若惊的模样,「这,这是真的?」
二人眉目含笑,甚是耐心:「当然是真的。」
林芷兰更是拈了点心递到我嘴边:「你是我侍郎府的大小姐,自然去得。不过宴上规矩多,届时你紧跟着我和锦儿便好。」
「好的,好的。」
我喜不自胜。
见我将那碟点心吃了个干干净净,他们更是笑得真切。
毕竟啊,那些吃食里添了月月发作的「蚀骨散」。
这便是林芷兰的计划,用毒制住我,即使往后我想起了什么,他们也无须担忧了。
他们颇有默契地相视一笑,眼底深处全是对我的待价而沽。
高阳公主的百花宴上,各家相看确是常态。
但这次设宴,其实并非高阳本意,而是宫内那位最受宠的郭贵妃,要为她的痴傻又暴虐的侄子寻个妥帖的「玩具」。
苏靖轩和林芷兰算盘打得很好。
他们想要献祭我,讨好郭家。
可惜,他们所有的谋划,早就被我的虫子探听得一清二楚。
而我也正想借此机会,送他们一份大礼。

-9-
历届百花宴本应是高门云集、争奇斗艳的场所。
但此次,但凡有点手段的都知道宴会主题是什么。
是以,能称病借故不来的不在少数,就算赴宴的,大多也未曾多加装饰,主打一个低调不起眼。
林芷兰给苏锦也是装扮得甚是朴素,可是给我却是一身盛装。
待我一出现在宴上,众人便齐齐看了过来。
那眼神里,有惊讶,有了然,也有鄙夷……但更多的却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高阳公主高坐上首,眼光也扫了过来,虽未说话,眉头却轻轻皱起。
她知道贵妃那个娘家侄子的德行。
正常婚配都是难事,却偏偏仗着贵妃的名头,指望找个高门贵女当夫人。
也不想想,就算有人有心巴结贵妃,又怎会舍得自家亲女送去被作践?
但是高阳公主是贵妃的养女,孝义在身,根本架不住贵妃天天在她耳边念叨,迫不得已下无奈办个百花宴走走过场。
但她并非独断暴行之人,其实早就跟各家交代了背后纠葛。
不想林芷兰一心想借我攀附郭贵妃,故意将我打扮得招摇无比,还借着我是第一次出席这种宴会的由头,各种将我介绍给其他人。
知道我就是那个烧傻了的苏蔓,大家也就心知肚明苏侍郎一家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罢了,那边也是个傻子,傻子配傻子,岂不是刚刚好的一对?
只是大家到底自恃身份,对林芷兰苛待我还是有些不屑。
尤其是高阳公主,她看见旁边贵妃派来的心腹嬷嬷,眼睛一亮,直勾勾地盯着我,眉心皱得更紧。
蛊王飞到我的耳边——
我听见高阳公主有些恼怒的声音:「李嬷嬷,本宫虽应了母妃要帮她相看,但百花宴上,你断不可明着胡来。」
「殿下,老奴奉的是娘娘的命令。您只管设宴,至于旁的,老奴自有分寸。」
我装作不经意地回头,恰好看见高阳一脸愠色,仰头饮下一杯酒。
身为公主又如何?
郭贵妃虽无子,背后的母家却是朝堂新贵,最受圣上宠信。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的百花宴不简单。
所以苏靖轩才与林芷兰打定主意,通过牺牲我,讨好贵妃娘娘。
我听着虫子们传递着各种窃窃私语的「密谈」,表面却是一丝也不显,甚是乖觉地跟在林芷兰身后。
她既有心,我自然要顺水推舟。
只是两相比较之下,一同前来的苏锦不免沦为了陪衬。
她并不知其中弯弯绕绕,时间一长,便绷不住黑了脸。

-10-
任谁看见一向被踩在脚下的人,突然越过自己,怎么都是恼的。
更何况苏锦是林芷兰唯一的女儿,一直被娇宠着养大,在府内地位甚至要比庶子都高得多。
她一直远远看着我在人前露脸,不由就喝了好几杯果酒。
林芷兰发现不对的时候,她一张小脸已烧得嫣红。
「锦儿,你饮多了。」
「不用你管。」苏锦夺过酒杯,赌气似的又仰头饮下一盏。
「锦儿,不准放肆。」
两人推搡之间,酒水翻倒,座位靠得近的几位,都打湿了衣衫。
「胡闹,真是胡闹!」
「诸位,真是对不住,小女不胜酒力,有些醉了。」
到底是高阳公主的宴席,无人敢直接撂脸生气:「罢了,罢了。」
还好出行都带了替换的衣衫,以备不时之需。
高阳公主微微颔首,指了几个婢女带大家赶紧去换洗。
我离得远,本是无碍的。
可林芷兰起身的时候袖子一挥,竟是将一盏残酒泼到了我身上。
她满脸歉意,全是浓浓关切:「哎呀,蔓蔓,不好意思。都怪母亲不小心,你也赶紧去换一身吧。」
我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装作根本没瞧见她眉眼里的窃喜。
而苏锦红着眼在我和她娘之间来回扫了一眼,咬了咬下唇,甚是不忿地跺了跺脚。
看着她的样子,我低头浅笑。
她不知道,方才,贵妃的心腹嬷嬷找了由头唤林芷兰近身密谈。
二人已经达成约定,要找个机会,今日就将我与那傻子的事定下来。
方才那盏酒,怕就是行动的信号。
林芷兰宠爱女儿,一心护着不让她沾染这些恶事。
可却不知道,过度保护也非好事,尤其是我还给她俩都下了蛊。
蛊者,惑也。
早在我及笄那日抱住林芷兰大腿的时候,一只疑心蛊便落到了她的身上。
ṱŭ₈陈嬷嬷中蛊瘫痪后,她的疑心越来越重。
不仅对我,也对她身边的所有人。
就连她最宠爱的,唯一的女儿苏锦,也是她疑心的对象。
林芷兰根本没有告诉苏锦她的全盘计划。
她担心自己的女儿骄纵惯了,会打乱自己的安排。
也害怕苏锦知道自己的筹谋后,会厌恶她的手段,与她生出隔阂。
而我给苏锦下的是名为「一叶障目」的蛊,不仅能迷惑心智,让人看不清真相。
还会不断引发中蛊者的嫉恨,直至令人疯狂。
我装作与林芷兰亲近的模样,其实是故意激苏锦,让她逐渐丧失理智。
我磨着后槽牙,看了看身边一群明明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却都无动于衷,等着看好戏的贵女们,干脆也都送了她们一只蛊。
好了,万事俱备,只等开戏了。

-11-
就如事先约定好的一样,一刻钟后,有人大喊大叫冲到了宴上。
「殿下,殿下,不好啦。郭家少爷不见了!」
赴宴的人等装作惊慌的模样:「哎呀,怎么有外男在?这要是乱跑冲撞了女眷,如何是好?」
她们挤眉弄眼,不约而同地按着既定的「剧本」假意惊慌着。
高阳公主满是怒色,却又不得不配合道:「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他是孩子心性,怕是躲到哪里玩去了。还不快去找!」
场面话还是需说的。
只是待会不干净的东西还是不要有太多的人看到才好。
高阳捏着眉心,兴致缺缺道:「保险起见,诸位都结伴先散了吧。」
李嬷嬷却觍着脸笑道:「殿下,酒水刚至,又何必扫了大家兴致呢?」
「今一早,贵妃娘娘可以特意交代,要让各家尽兴呢。」
她特意加重了「贵妃娘娘」四个字,见高阳唇色发白,怕是真要动怒,又立马软了语气道:
「更何况,刚刚更衣的女眷还都未返回呢。」
高阳冷了脸,还未说话,又一婢女跌跌撞撞地上前。
「殿下,郭少爷冲到女眷更衣处去了。」
这下,她再想遮掩也没办法了。
郭贵妃想做的事情,又何曾是她能左右的?
高阳慢慢起身,怒色之下更多的却是疲倦:「混账!你们怎么不拦住他!」
李嬷嬷得意地笑了一声。
今日之事,大家心知肚明,又有什么好遮掩的?
她自忖是贵妃娘娘身前第一得意人,忙不迭地建议道:「这怎生是好?殿下还是赶紧去看看吧。Ŧű³」
她怂恿着众人,簇拥着高阳,想一起去更衣处。
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娘娘交办的任务可不就板上钉钉了?
不想,大家刚起身,就看见几个人面色惊慌地结伴而来。
而我冲在最前面,一脸后怕地扑倒在地:「殿下,求您,快去救救她们。」
高阳一愣,还未说话,李嬷嬷已经急得跳了脚:「你,你怎么?你不是?」
我却装作不懂的样子,眼泪糊了一脸:「殿下,快,迟了怕就来不及了。」

-12-
 众人赶到的时候,林芷兰的贴身肚兜都已经挂在了那傻子的脖子上。二人赤条条地交颈缠绵,欢好的声音靡丽起伏,该做的,不该做的,已经全都做了个遍。
一盆冷水下去,林芷兰才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她尖叫一声晕了过去。随后,有人从别处找到了苏锦。
得知自己亲娘被侵犯,她吓傻了。
「不,不可能的。你们骗我!」
娇弱的少女手足无措地双手环胸,抱紧了自己,对每一个试图触碰她的人都大声尖叫驱赶。
「可怜的孩子。」有人叹息道,「好端端的,怎么出了这样的祸事?」
有人则盯着我,故意道:「苏夫人莫不是替别人挡了灾吧?」
我没有理会她们的阴阳怪气,而是在李嬷嬷趁乱将地上的一枚香囊攥到手里时,大喊一声:「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没,没什么!」李嬷嬷本就心虚,被我一吓,东西就滚到了地上。
那里面是迷情药,靠近了嗅几口便会意乱情迷。她教了小少爷几次,抱住人了再打开,保准事半功倍。可万万没想到,他抱住的竟是林芷兰。这,这可怎生是好?
赴宴之人不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有识医理的略略一闻便变了脸色:「是迷情散。」
这下,高阳的脸是彻底黑了。她本就不同意在百花宴上生事,偏生李嬷嬷手脚不干净,还让人抓住了把柄。
暗中行事,与摆到明面上是两回事。
她身为公主,百花宴的主持者,出事的又是苏夫人,若是不给一个说法,实在难以服众。
「来人,拖下去,好好审。」
李嬷嬷这时倒不敢大呼小叫了,只「砰砰砰」不断磕头:「殿下饶命,这并不是老奴的东西。」
高阳本就厌恶她的行径,怒极反笑:「不是你的,难道是我那表兄自己的不成?」
「母妃命你出宫就是为了照顾他,你倒好,让他惹下这等祸事。」
「好,你既不认,稍后本宫自会去回禀母妃,请她定夺。」
李嬷嬷瘫在地上。坏了贵妃娘娘的事,又得罪了苏家,她哪里还有活路?我冷眼看着她颓败的脸,默不作声地催动了她体内的「吐真蛊」。
好好审,好好说。
可一定要将一切,都吐露个干净哦。

-13-
出席百花宴的人都莫名其妙得了怪症,身上长满了红点,奇痒难耐。
还好,有人发现,只要她们一谈论起宴上Ṫű̂⁹的丑事,那痒便能消解些。
于是,有意无意地,那些长舌妇们便到处议论着林芷兰「失身」的丑事。
没有人发觉,随着她们越说越多,她们的舌头也越来越长……
等到苏靖轩得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上京的圈子都已经传开了。百花宴上,郭贵妃的侄子突发癔症,竟然横冲直撞,「冒犯」了苏侍郎的夫人。当然,这只是委婉的说法。
大街小巷皆在议论那二人「大战」三百回合的故事。
不久,黑市里配套的春宫话本都流出好几个版本。
这些,林芷兰自然是不知道的。
她一回府便被幽禁了。
苏靖轩此番丢了大人,来不及发泄怒火,先要急着平息坊间流言。
他先去京兆尹报了案,请那边出面追查流言源头。
可查来查去,这源头竟然是一同赴宴的各家女眷共同的说辞。
苏靖轩再生气,也没办法以一对多,要求这么多人闭嘴。
他只得扭头去了郭家。
郭家傻子犯下的蠢事,自然要给自己一个说法。
他倒也想得开,夫人被辱已是事实,他要趁着这次机会,将应得的好处尽数捞回来。
苏靖轩不顾脸面,在外奔走,府内倒是清净了一段时间。
只有林芷兰蓬头垢面,一直吵着闹着,一会要见我,一会要见苏锦。
「是苏蔓害我!」
「是苏蔓害我!」
最后,她日日夜夜地嚎叫着,对我极尽咒骂。
如今暂代管家之职的是苏靖轩最宠爱的小妾。
她倒是有眼力见,不敢行事,求到了我面前。
「大小姐,奴自知身份,不敢僭越,夫人那边吵吵闹闹总不是个事,不如您去见见她?」
见见,也好。

-14-
不过几日,光彩动人的林芷兰已是面容枯瘦,眼窝深陷。
一见我,她就冲了上来,可半途却突然卸了力。
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压迫着她的肩膀,让她慢慢,弯曲了膝盖。
「苏蔓,你这个贱人,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不答反问:「夫人,那不如你先说说,你原本想在百花宴上对我做什么呢?」
「或者聊一聊,九年前,你又对我阿娘做了什么呢?」
她双目大睁:「你果然是假装的!我知道,我就知道!」
林芷兰咒骂道:「你这个贱人,跟叶婉一样心机深沉。你以为你运气好,逃过百花宴,还设计了我,自己就能有好下场了吗?」
「表哥不会饶过你的,你会跟你娘一样,变成见不得人的暗娼,日夜被送到不同男人的床上……」
她尖叫着:「明明我才是表哥的青梅竹马,你娘却仗着会蛊,横插一脚。」
「那个贱人惯会用蛊迷人心智,呵呵,等她蛊虫用光,不也是谁都可欺辱的贱货一个?」
……
她还想再骂,却突然「咕咚」一声,吐出一团血块来。
那东西掉在地上,还在到处乱跳,赫然是一节舌头。
这回,不用蛊王压制,林芷兰吓得跌坐在地上,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只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杂音。
她眼中的怨毒终于散去,而是浮起浓浓的恐惧。
「蛊,蛊……」
含糊不清的声音从她破碎的唇舌间涌出。
她一直被苏靖轩藏在外面,从未见识过蛊女的手段,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蛊」的厉害之处。
「阿娘不是没有蛊,只是来不及培育。」
「最后一只幼蛊,她传给了我。」
我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轻声道:「你还不知道,为什么苏锦会去那间房吧?」
「明明李嬷嬷都打点好了,进那间房的,应该是我。」
林芷兰张了张嘴,突然死死捂住了耳朵。
我笑了:「原来,你知道呀。」

-15-
蛊虫扰乱了苏锦的心神,她以为此次百花宴是贵妃娘娘要选一个人入宫伴驾。
只有如此,林芷兰才会一反常态不管她而将我推到人前。
因为今上年老,入宫并不是好去处,但苏家又需要这等机缘。
可她不服气。
凭什么我可以成为贵人高高在上?
她不嫌弃皇帝年老,她就想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尊贵的女人。
所以,在我「默契」的引导和帮助下,她得意洋洋地挤开我,准备去「面圣」。
这本是我原本的计划。
让林芷兰自食其果,让她自己的女儿替她还债。
没想到,她不放心地跟了过来,看见苏锦进了那间房。
到底是母女情深啊,她想也不想地冲了进去。
她想护着自己的女儿。
却不料,在看见林芷兰来救自己时,苏锦第一时间将自己的亲娘推到了那个流着口水的傻子身上。
「锦儿,快来,我们联手,可以制住他。」
「不,不行的,他是外男。娘,我还没有及笄,我的日子还很长,我不可以受辱。」
她捂着耳朵,逃了出去。
「都怪你,要不是你设计苏蔓,怎么会牵连我?」
「这不怪我,对的,是你自己自作自受。」
林芷兰挣扎着,却哪里挣脱得了一个男人的束缚?
更何况,后来,对方又打开了装着迷情散的香囊……
她一直拒绝回忆那天的细节。
她宁愿怨恨我不肯乖乖就范,害得她丢人现眼,都不愿意相信那个事实——
是她的锦儿,亲手将她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呵呵呵呵呵……」
林芷兰疯狂地大笑起来,大大小小的血沫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最后,她恶狠狠地盯着我,嘴唇翕动。
「锦儿无事,但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看懂了她的意思,却不在乎地笑了。
「你是说蚀心散?」
「你竟然妄图对蛊女用毒?」
我摊开手掌,指尖处流出黑色的鲜血。
「要论毒,又有什么毒得过蛊女本身?」
「不过你提醒我了,蚀心散难得,怎可浪费?」
我恶劣地笑着:「我会转赠于妹妹,让她好好享用的。」
林芷兰终于撑不住,在确定哀求无用后,彻底瘫软了下去。

-16-
我约高阳公主见了面。
百花宴后,她说愧对于我,私下赠我信物,说可以帮我完成一个心愿。
「你想好了,要许什么愿望?只要本宫力所能及,必定达成所愿。」
我盈盈一拜:「臣其实并无所求,只想助殿下夺权。」
高阳没有呵斥我「胆大妄为」,而是久久地沉默。
我很有耐心地候在一旁。
今上年老,能干且适龄的皇子却无几个。
前朝不乏女子登基先例,既然有先例可循,为何她高阳身为唯一的公主,就不能争一争?
她的前半生,受够了寄人篱下的苦。
郭贵妃争着将她记到名下,却对她无一丝母女情分。
对方宁愿疼娘家的傻侄子,也不愿替她在父皇面前说一句好话。
上次百花宴,明明是那傻子闹事,结果郭家和贵妃都反受安慰,只有她被圣上狠狠训斥了一顿。
此外,她还从李嬷嬷的审讯中,得知了郭贵妃准备提请让她和亲蛮夷,以成全自己大义的美名的事情。
高阳向来隐忍惯了。
可人到底不是泥做的。
我相信,她会想好怎么选择未来的路。
「你能怎么帮本宫?」最终,她垂下眸子,轻声问我。
我没有说话,只略微给她显露了些蛊虫的能力。
高阳的眼中满是狂喜,慢慢地,惊喜退去,变成了深思。
「苏蔓,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恭敬拜倒:「苏靖轩。」
她亲自倒了两杯酒水。
「好!那就祝我们,都能得偿所愿。」
我抿了抿酒水,在她探究的眼神里,一饮而尽。

-17-
在郭家一闹后,苏靖轩得了新任「两淮盐运史」的肥差。
虽然不能再当京官,但扬州是个好地方,去那天高皇帝远,又有谁会再提及林芷兰给他戴的绿帽子?
他得意洋洋,开始指挥下人们收拾行李。
「这些,这些,还有这些,全部好生打包,届时一起运走。」
还有几房小妾和庶子,他都一一交代好,务必收拾妥帖,一个都不能缺。
「那,夫人那边呢?」管家小心翼翼地问道。
苏靖轩立刻变了脸:「她做下那等丑事,竟然还有脸苟活?」
虽然曾是放在心尖尖上多年的人,虽然知晓林芷兰也是被迫的。
但那么多人见到她与一个傻子苟且,他没有立时逼着她自尽以全清白,已是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了。
「不用管她,留她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这句话刚落,苏靖轩就觉得后颈发毛。
他回头,青天白日下,被突然出现的女人吓得倒退几步,要不是管家扶了一把,怕都要跌坐到地上。
那是林芷兰。
自打出事后,他嫌恶心,竟是一次都没去看过她。
此刻,对方散乱着头发,双目无神地盯着他,不知将他刚刚说的话听了多少。
苏靖轩咽了咽口水:「你,你怎么出来了?来人,把她拖下去……」
可,没有人动。
就在一瞬间,他们全都像变成了石膏,失去了「人」的感觉。
而林芷兰慢慢抬起手,她的手上竟然有一把带血的匕首。
「你,你想干什么?」
明晃晃的匕首,寒意袭人,苏靖轩怕了。
「怎么,你自己做下了丑事,还不准人说吗?」
「来人,你们都聋了吗?快来人,把她拖走!」
我就在他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喊声中,慢慢走了出来。
「蔓蔓,你来得正好。快,快把你母亲拦住,她好像疯了。」
我轻笑:「是吗?不像呀。」
像是反驳我说的一样,林芷兰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反手将匕首扎进了自己的眼睛。
血泪,在她惨白的脸上蜿蜒流下。
苏靖轩呆住了。
他浑身颤抖不已,慌乱中竟然死死抓住了我的手。
「蔓蔓,她,她是疯了,是不是?」
可我没有给他想要的回答。
「不,她是中蛊了。」
「割舌、削耳、剜目……当初你们是怎么对我娘的,如今,也怎么对她。」
苏靖轩终于意识到什么,发疯般地推开我。
「你,你也是蛊女!」
他想往外跑,可方才万分周到的管家,突地抬脚将他踢倒在地。
然后,苏府所有人都聚集到了这个院落里。
里三层外三层,将他围了个严严实实。

-18-
「苏蔓,我是你爹!」
苏靖轩面红耳赤地怒斥着。
我慢慢上前,人群自动散开一条路,在我走过之后又自动合拢。
我蹲下身子,仔细地看着地上的人。
他有一副好皮囊,年过三十却依旧风度翩翩。
当年,我娘就是被这副皮囊所迷惑的吧?
「可惜啊,既然是阿娘喜欢的东西,还是不能毁了。」
听见我这么说,他眼中泛起窃喜。
「不错,蔓蔓,你听爹说,你娘最是爱我,定是不愿意伤我的。」
「当年的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其实爹爹也是有苦衷的。」
我歪着头:「那是什么苦衷呢?」
「是,是,是林芷兰,对,都是那个贱人出的主意。」
「是她离间我和你娘的感情,其实我都准备跟你娘一世一双人了。都怪她说你娘小肚鸡肠,不许我纳妾,害我在同僚面前毫无颜面。」
「她还说,既然你娘已无蛊可用,就不必再顾虑她的意愿,这世道总还是得男人说了算。」
「是爹糊涂,爹一时迷了心窍,才信了那贱人的鬼话。」
我长叹一口气,哀声道:「原来都是别人的错。」
苏靖轩以为说动了我,言辞泪下,一副恨不得立时把心掏给我一样:「对对对。」
没想到话音刚ẗű̂ₓ落,瞎了一只眼的林芷兰就冲了过来,举起匕首对着他就是乱捅。
「啊啊啊——」
其实,狗咬狗还是挺有趣的。
若不是苏靖轩仗着男子的优势,不一会就反杀了林芷兰的话,就更有趣了。
「蔓蔓,你看,我已经为你娘报仇了。你看,你什么时候可以放了我?」
男人刚刚杀了人,双手颤抖,但说出的话却满是讨好。
「爹已经调任两淮盐运使了,那是个好地方,爹谁都不带,就带你去好不好?」
「或者,或者你想留在京城也行。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没有说话。
他却急了:「你是不是觉得还不够?」
「没事,林芷兰那个贱人虽然死了,她还有个女儿,你想怎么对苏锦都可以。只要,只要你原谅爹爹,好不好?」
呵呵呵,听他越说越谄媚,我不由笑出了泪。
阿娘,你看,这便是你看中的男人?
我站起身,对管家说:「报官吧,就说,老爷杀了夫人。」

-19-
杀人,本应偿命。
可我提前跟高阳要了苏靖轩,他自然不会以「死罪」论处。
加上苏府一干人证,均说是林芷兰先突地发疯杀人。
最后,酌情量刑下,苏靖轩只是被打了三十大板,革除职位,成了白身。
他被抬到了苏府,只是人已有些疯癫。
「不,不,我不要回这里。」
他胡乱地摇着手,特别是看见我在门口迎接时,更是激动得差点翻倒在地上。
我上前一步按住他,笑得真切:「父亲,回来就好。」
我命人将他抬到了阿娘最后待过的那个院子。
萧风瑟瑟,正是好时节。
我看着他在腐败的稻草中爬着,不时被窜出来的老鼠惊吓得凄厉尖叫。
原来,男人害怕的时候,也会克制不住地哭泣和惨叫啊。
我踩住他的手。
他痛得浑身直抽抽,却道:「蔓蔓,你娘最爱我,你不要胡来。」
「爹已经为你娘报仇了,我杀了林芷兰,你是亲眼看见的。」
「我知道你还是恨我,但,但你娘肯定不同意你这样对我啊!」
苏靖轩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现在爹什么都没有了,功名利禄和名声,全都毁了……也该够了是不是?」
「蔓蔓,看在你娘的份上,就让我苟活下去,好不好?」
我环顾四周,这里是阿娘生命最后的时候待的地方。
被爱人背叛,被千刀万剐,被处以极刑。
最后的时间里,她该多么痛苦和煎熬啊。
这些痛苦,林芷兰还没体验全,便死了。
然后,另一个罪魁祸首就觉得,已经够了。
怎么能够?
最大的凶手,难道不是这个男人吗?
我眯起眼睛:「放心,你不会死的。」
报官,是过个明路,将苏靖轩倚仗蛊虫才得来的功名和前程,全部毁去。
今后,一个苏府的闲人,又有谁会继续关注?
杀人,不如诛心。
我要他活着,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为折磨阿娘致死而赎罪。

-20-
我告诉苏靖轩,我给他种了一只梦蛊。
他吓坏了,一直不敢睡觉。
他以为,只要自己睡着,就会陷入恐怖的臆想,就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他怕死,也怕疯。
因为我让那个最受宠的姨娘悄悄来看过他几次。
我让姨娘告诉他,他的庶子正受大儒器重,来日必能高中救他。
我要让苏靖轩以为,他还有能东山再起的希望。
然后,无须我动手,他就开始自己折磨自己。
为了不睡觉,他不断自残。
摔碎的瓷碗,姨娘故意留下的银簪,成了他保持「清醒」的利器。
每一晚,他都强迫着自己,大睁着眼睛,从黑夜到天明。
我听着蛊虫汇报着他的动态,不由大笑。
笑着笑着,便又哭了。
阿娘曾不止一次称赞,说苏靖轩的意志力超于常人。
「你爹爹啊,其实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不然,阿娘也不会看中他。」
「只是后来,他好像变了……」
灼热的泪滴在我的手背上,烧得我浑身都疼起来。
其实,我根本没有给苏靖轩下蛊,只是他心中有愧、有惧,凭空生出了蛊。
他最后还是疯了。
自己,把自己逼疯了。
我却尤觉不够。
凭什么阿娘那么惨,他却疯了,不知事了?
难道忘记一切,孤独地活着就是最大的惩罚吗?
可惜,我没有办法帮一个疯子恢复清醒。
于是,我叫管家给他断了根,送去了南风馆。
毕竟,他可以随意将妻女送人。
那我也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将他送出去。

-21-
我处理苏靖轩的事情,没有瞒着高阳公主。
毕竟,信任是合作的第一前提。
而高阳公主也的确没有让我失望。
在我将苏府彻底掌握在手中之时,她也一步一步借着我的蛊虫,操控人心,玩弄权柄。
不过短短三年,她让今上从「小病」到「重病」。
朝臣见识了雷霆手段后,也渐渐松口,进而支持她。
郭贵妃和她背后的郭家更是第一个倒戈,全力拥戴。
如今,高阳已经成为摄政长公主。
所有人都知道,她离那个位子只剩最后一步。
小满那一日,高阳召见了我。
她递给我一杯酒,然后开门见山道:「父皇,今晚可以病逝了。」
「恭贺殿下!」我不疑有他,一饮而尽。
再抬头,看见她正一脸讥诮地看着我:「苏蔓,朕会永远记住你的。」
「若不是你,朕不会走到今日地位。」
「所以,朕会赐封你为一等公……」
她顿了顿,继续道:「在你死后。」
我疑惑:「殿下这是不需要我了, 所以过河拆桥?」
「可您,怎么敢呢?」
我慢悠悠地站起来,一字一顿道:「是因为您身边那个从苗疆来的蛊师吗?」
高阳脸色一变:「你知道了?知道也好, 这些年,本宫赏你的每一杯酒, 都加了宫廷秘毒。」
「纵使你是蛊女, 日积月累,这些毒素也早就潜伏在你的四肢百骸。」
「而今天这杯, 更是加了苗蛊。」
「你是擅蛊,但医者难自医, 事到如今, 你就安心去了, 朕一定会给足你尊荣。」
这三年,她顺风顺水,一路位居高位, 竟然觉得那些顺遂都是靠自己。
我叹了口气:「高阳, 我还是高估了你。」
「我以为, 我们同是女子, 又没有亲娘,自该相互扶持,一路登临高位的……」
「放肆!你是什么东西?怎么敢与朕平起平坐?」高阳一掌拍到桌上。
但随即, 她发现,她动不了了。
她想抬起手,却一动也动不了。
她想说话,却连嘴巴都张不开。
我弹了弹衣袖,咧开嘴笑了:「我懂的, 利用蛊女,忌惮蛊女, 反杀蛊女……」
「可惜,你该向我爹学一学的,至少要确定我无蛊可用呀。」
「啧啧啧。不过也没用的。」
我凑近她的脸, 盯着她的眼睛道:「因为, 我从一开始也没相信你呀。」
「就连你为了制衡我千辛万苦才寻到的蛊师,也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
我心念微动, 眼前的人屈膝跪在了我的脚下。
她双眼怒睁, 满是不可置信。
我不喜欢有自我意识的蛊。
于是,只挥手间,那双眼睛便暗了下去。

-22-
蛊王,最大的作用其实是炼人蛊。
以人为蛊, 最伤天和, 传说会影响施蛊者的后人。
阿娘心善, 也害怕炼人蛊会损害我, 所以从未动用蛊王的这一功能。
可我不一样,我本就不准备有后代。
所以,我一早将苏府所有折辱我的人都炼成了人蛊。
而高阳, 百花宴后那次单独相会, 她递给我那杯带了毒的酒,我就给她下了蛊。
但我也给了她机会。
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忌惮我给我下毒也正常。
可三年的时光, 我帮她一路登临高位,她竟然还想杀我。
那她,也活该被我炼成蛊。
– 完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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